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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一章 暗涌归寂

作者:蓝猫为啥是灰的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十一章暗涌归寂


    齐王府的喧嚣如同退潮般迅速散去,只留下满室狼藉和空气中凝固的酒气。仆役们轻手轻脚地收拾着残羹冷炙,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生怕惊扰了这座刚刚结束盛宴的府邸,或者说,惊扰了府邸深处某个本应“不省人事”的人。


    书房内,与外面的清冷形成鲜明对比。烛火通明,将房间照得亮如白昼,却也照出了坐在主位之上那人脸上毫无醉意的清醒,以及那份清醒之下,铁一般的严峻。


    齐王楚承熠早已换下了那身沾满酒气的寿星锦袍,穿着一身深灰色的家常便服,更衬得他面容硬朗,线条紧绷。他坐得笔直,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下叩击着光滑的红木桌面,发出沉闷而规律的“笃、笃”声,像是在计算着某种看不见的时间流逝。那双在宴会上还带着几分醉意朦胧的虎目,此刻正翻涌着压抑的焦灼与等待的煎熬。


    他旁边下首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青衫文士。此人面容普通,身形瘦削,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得像两口古井,波澜不惊。他是齐王府的幕僚,姓韩,名玠。此刻,他正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杯盖,仿佛那瓷器碰撞的细微清响,是这沉闷房间里唯一的乐曲。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爬行。


    终于,书房门外传来了极轻的、却如同重锤敲在两人心上的叩门声。


    “进来。”齐王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门被推开,一个穿着普通家仆服饰、但身形矫健、眼神精悍的中年男子闪身而入,迅速反手关上门。他走到书房中央,单膝跪地,头颅低垂:“王爷。”


    齐王叩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下,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地钉在来人身上:“如何?”


    那军官,或者说,齐王私下蓄养的死士头领,声音干涩地回道:“王爷,我们……失手了。”


    “什么?!”齐王瞳孔猛地一缩,几乎是瞬间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带得身后的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他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巨大的阴影笼罩着跪地的下属,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怒,“怎么回事?!”


    军官的头垂得更低,语速加快,带着请罪的惶恐:“回王爷,情况……情况和计划的不一样。那宁安公主……不知为何,非要送太师的孙女回府,她的车驾就跟在王衍车驾后面。因此,王衍那边,凭空多了陆巡和八名羽林军精锐!”


    他咽了口唾沫,继续道:“这还不算……那宁安公主……她、她竟亲自出手了!”


    “尧儿?!”齐王失声惊呼,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比听到刺杀失败更加惊骇,“她……她也跟你们交手了?!她人呢?!她没事吧?!伤着没有?!” 他一连串的问题如同疾风骤雨,完全失了平日的沉稳。


    军官连忙道:“王爷放心!公主殿下无恙!属下们绝不敢伤及公主分毫!我们的人……只是想将她逼退,越过她去完成任务。可、可公主殿下身手不弱,几招便将我们的人逼退,还……还伤了我们一个兄弟……就这么耽搁了片刻,巡防营的人就赶到了,带队的人身手极为了得。我们见事不可为,只得发了信号撤退……”


    听到楚尧无恙,齐王紧绷的肩膀才猛地松弛下来,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重重地跌坐回椅子里。他抬手用力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闭上眼,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力与一种……近乎荒谬的庆幸。


    “天意……真是天意啊……”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如此精心策划,甚至不惜动用隐藏多年的力量,却偏偏算漏了自己那个看似娇弱,实则骨子里藏着烈性的妹妹。


    沉默了片刻,他才重新睁开眼,眼底已恢复了冷静,只是更深处的疲惫挥之不去:“伤亡如何?”


    军官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血腥气:“当场……折了三个兄弟。还有四个兄弟挂了彩,伤得不轻……”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才艰难地补充道:“按照规矩,受伤的四个兄弟……在撤退途中,已经……已经都咬舌自尽,绝没有留下任何活口。尸体……已经被大理寺……收走了。”


    又是一阵死寂般的沉默。书房里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齐王的拳头在桌下悄然握紧。三条鲜活的人命,四条被迫自尽的忠魂……这沉甸甸的重量压在他的心头。他沉默了很久,才用一种近乎疲惫到极点的声音吩咐道:“抚恤……给死了的兄弟家里,多发一倍……不,两倍……务必送到他们亲人手上,确保他们后半生衣食无忧。”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和负罪感一同吸入肺腑,再狠狠碾碎:“明早城门一开,就把今晚行动的兄弟,一个不落,秘密送出京城。找个稳妥的地方,黔州也好,蜀中也罢,远远地安顿下来。给他们足够的银钱,让他们改名换姓,好好过日子。告诉他们……终生,都不要再回京城了。这是本王的……命令。”


    “是!属下明白!这就去办!”军官重重叩首,声音哽咽了一下,随即迅速起身,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书房里再次只剩下齐王和韩先生两人。


    齐王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屋顶繁复的藻井,眼神空洞。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偏过头,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韩玠,脸上带着一丝复杂的、近乎歉意的神情:“韩先生……早知道,真该听你的,动用弓弩……雷霆一击,或许就成了。”


    韩玠放下茶杯,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摇了摇头:“王爷所虑,亦有道理。我大楚对弓弩箭矢管制极严,每一支流出都有迹可循。即便成功,事后追查,通过箭杆、箭簇的规制顺藤摸瓜,很难完全摆脱干系。届时,就算杀了王衍,王爷您也……”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那将是同归于尽的局面,绝非智者所为。


    “再说若真动了弓弩”,韩玠搓了搓手指,继续说道,“以今晚的情形,难保不伤到宁安公主……”


    他见齐王表情凝重,又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听不出是惋惜还是早有预料:“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王衍经此一吓,必然如同惊弓之鸟,日后护卫只会更加森严。老太师经营朝堂数十年,树大根深,嗅觉灵敏得很。这一击不中……以后,怕是再难有如此好的机会了。”


    齐王闻言,只觉得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同时刺扎着他的神经。他挥了挥手,声音沙哑:“罢了,罢了……先生也辛苦了一晚,先去歇着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韩玠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没有再多言,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


    沉重的木门再次合拢,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齐王维持着仰靠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像。烛光在他刚毅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让他看起来竟有几分苍老和脆弱。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齐王妃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醒酒汤,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她看到丈夫这副模样,眼中闪过一丝心疼,轻轻将汤碗放在桌上,走到他身后,伸出温热柔软的双手,轻轻按上他的太阳穴,用恰到好处的力道,缓缓揉按着。


    “王爷……”她柔声唤道,声音像羽毛一样轻。


    齐王没有睁眼,享受着妻子指尖传来的温度和安抚,紧绷的神经似乎松弛了一丝。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王妃以为他睡着了,他才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带着不确定和脆弱的声音低声问道:


    “蓉儿……我是不是……很卑鄙?这种见不得光的手段……去杀人……你……你会不会……看不起我?”


    他从未在她面前流露过这样的自我怀疑。在世人眼中,他是刚正不阿、顶天立地的齐王。只有在她这里,他才能偶尔卸下坚硬的盔甲,露出里面那个同样会迷茫、会痛苦的血肉之躯。


    齐王妃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更加轻柔。她俯下身,将脸颊轻轻贴在他宽厚的背上,声音温柔而坚定:


    “在妾身心里,王爷永远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是保卫家国的栋梁。”她顿了顿,组织着语言,试图理解她并不完全懂的朝堂风云,“妾身不懂那些大道理,也不知道王爷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妾身知道,王爷做的每一件事,定然有王爷的理由。您绝不是为了自己的一己私利……您这么做,一定是……一定是于国有利的。妾身相信您。”


    妻子的信任像一股温热的泉水,注入齐王冰冷而混乱的心田。他反手握住她放在他肩头的手,紧紧攥住,仿佛那是他在无边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他闭上眼,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迷茫:


    “有时候……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了……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为了达到目的,是不是可以不择手段?这界限……到底在哪里……”


    王妃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他,用她的沉默和体温,告诉他,无论对错,她都在这里。


    宫墙之内,又是另一番光景。


    楚尧的鸾驾在寂静的宫道上行驶,车轮声在空旷中显得格外清晰。她靠在车厢壁上,身心俱疲。之前的紧张与兴奋早已消退,剩下的只有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以及那浓得化不开的、对幕后黑手的惊疑。


    她没有直接回寝殿,而是让车驾绕去了弟弟楚承烨居所。


    夜已深,宫殿里只留了几盏守夜的长明灯,光线昏黄柔和。值守的宫女太监见公主突然到来,连忙要行礼通传,被楚尧用手势制止了。


    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内殿,空气中漂浮着小孩子特有的、混合了奶香和干净被褥气息的味道。拔步床上,小小的鼓包安静地蜷缩着。


    楚尧走到床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和殿内朦胧的灯影,凝视着弟弟熟睡的小脸。楚承烨睡得正沉,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下柔和的阴影,脸蛋红扑扑的,小嘴微微张着,发出均匀而细弱的呼吸声。一只小手攥着被角,另一只手臂露在外面,楚尧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极其轻柔地将他的手臂塞回温暖的被窝里。


    看着这张毫无防备、纯净无瑕的睡颜,楚尧那颗被阴谋、厮杀和冰冷猜测填满的心,仿佛被注入了一道温暖的阳光。那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弛下来,一种混杂着怜爱、责任和近乎本能的守护欲,缓缓流淌过四肢百骸。


    这是她在世上最亲的人了。为了这张小脸上能永远保有这般安宁的睡容,她似乎……可以做任何事。


    她在床边静静站了许久,直到感觉自己冰凉的指尖重新恢复了温度,才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回到永宁宫自己的寝殿,楚尧只觉得浑身都沾满了夜路的尘土和……或许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云岫,备水,我要沐浴。”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


    “是,公主。”云岫连忙应道,指挥着宫女们将早已准备好的浴桶和热水抬进净房。


    氤氲的热气很快弥漫了整个净房,带着花瓣和草药混合的清新香气,驱散着夜晚的寒凉与心头的阴霾。楚尧挥退了其他宫女,只留云岫一人在内伺候。


    她褪下沾染了夜露和打斗痕迹的宫装,露出少女纤细却并不柔弱的身体,跨入巨大的柏木浴桶中。温热瞬间包裹住她微凉的肌肤,舒服得让她几乎叹息出声。她将整个身体沉入水中,只露出一张脸在外面,闭上眼睛,任由热水涤荡着疲惫。


    然而,身体放松了,脑子却停不下来。


    今晚的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她眼前清晰地回放——


    黑衣人的骤然出现……刀光剑影……陆巡带人冲杀……自己拔剑时的决绝……那黑衣人劈来的凌厉刀锋,带着风响,擦着她的鼻尖掠过……她侧身滑步时,脚下青苔的湿滑感……剑尖刺入对方肉里时,那微妙的阻滞感和随之而来的温热液体……顾献安如同神兵天降般突入战团,那一声石破天惊的“贼子敢尔”……他挥刀时那股一往无前、斩断一切的气势……


    打的时候,全神贯注,心无旁骛,只觉得气血奔涌,所有的动作都像是演练过千百遍一样自然。可现在,泡在安全、温暖、弥漫着花香的水里,那些被压制的后怕,却如同水底的暗流,丝丝缕缕地冒了出来。


    她的手无意识地抚过自己的手臂、脖颈……如果当时慢了一步?如果那一刀没有躲开?如果顾献安来得再晚一点……


    她甚至清晰地回忆起,有一个黑衣人被她逼退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不是杀意,更像是某种急躁和顾忌?


    “呵……”楚尧忽然轻轻笑出了声,带着点自嘲。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楚尧啊楚尧,白天还觉得自己挺厉害,真到了刀剑无眼的时候,原来也是会怕的。刚才看承烨的时候还壮志满怀,这会儿倒矫情起来了。


    “公主,您笑什么?”云岫在一旁小心地添加着热水,听到她的笑声,有些疑惑。


    “没什么,”楚尧摇摇头,将整个人埋进水里,让热水淹没头顶,隔绝一切声响。她在水下屏住呼吸,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有力而急促地跳动。


    几秒钟后,她猛地破水而出,带起一片水花。水珠顺着她光滑的肌肤和乌黑的长发滚落。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眼神重新变得清亮而坚定。


    那点后怕,被她强行压了下去。没什么好怕的,该来的总会来。既然躲不开,那就只能面对。


    “云岫,更衣,安置吧。”她站起身,水珠如断线的珍珠般从她身上滚落。


    “是。”


    夜深了。


    齐王府的书房里,烛火依旧亮着,齐王靠在椅背上,似乎睡着了,眉宇间却依旧凝结着化不开的沉重。


    皇宫永宁宫的寝殿内,楚尧躺在柔软的被衾中,呼吸逐渐均匀,只是偶尔,那纤长的睫毛会微微颤动一下,仿佛在睡梦中,依旧在与什么无形的东西搏斗。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笼罩着这座繁华而危险的帝都。表面的平静之下,是比夜色更深沉的暗涌。这一夜,很多人都难以安眠。而新的一天,太阳依旧会照常升起,只是照亮的,或许将是截然不同的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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