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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155

作者:宋家桃花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 151 章


    宴会结束的时候已经快亥时了。


    李钦远夫妇刚刚走到马车旁,就有一个太子妃身边的宫人寻了过来,手里握着一张方子,看到两人先行了礼,然后同顾无忧说道:“郡主,这是我家主子着奴给您送过来的,她说今日招待不周,等来日再请您和怀远将军过来用膳。”


    白露上前接过帖子,顾无忧同人客气道:“劳烦姑娘跑这一趟。”又说:“替我跟嫂嫂说一声,多谢她了。”


    宫人笑着应了。


    顾无忧便也没再说什么,和李钦远上了马车。


    白露和车夫坐在外头,这马车里头也就他们夫妇二人,李钦远刚才在外头憋着没问,这会却有些忍不住了,看着顾无忧手里的方子,皱眉道:“这是什么东西?”


    顾无忧哪好意思和他说?


    怕人追问便含糊其辞地说了一句,“就是一个普通的滋补方子。”


    可李钦远一向关心她,平时便是轻轻咳嗽一声都要着人请大夫,更不用说是什么滋补方子了,剑眉拢得更深了,握着人的手,紧张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顾无忧小脸微红,轻声说道:“没”


    “那好好的,你要滋补什么?”李钦远死追着不放,又道,“罢了,回头我让人去问问这里都是什么东西,别吃坏了。”


    看他这幅紧张样子,估计回头到家就得着人去问了,想到不用多久那些人全得知晓她急着怀孕,顾无忧就头大的不行,知道自家这位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主,在他面前丢人,和在所有人面前丢人顾无忧还是选择了前一种。


    揪着人的袖子,无奈道:“你别去问,就是”


    李钦远看她这幅样子,更着急了,“就是什么?我们是夫妻,你有什么好瞒着我的?”


    顾无忧看着他,似是泄了全身的力气,最终还是无奈吐露一句。


    马车里有短暂的沉默,衬得那马车外的轱辘声越发清晰了,好一会,李钦远才一脸不敢置信地问道:“你,你说什么?”不等人回答,他就气急败坏地说道:“顾无忧,你是觉得你男人没用,要用到这些才能让你有身孕,还是觉得我还不够疼你?”


    气红脸的李钦远把人困在自己的怀里,目光危险地看着她,一副气得不行的样子。


    顾无忧被困得无处可躲,只能靠着马车,看着他结结巴巴的说道:“你,你想到哪里去了?就是很普通的一个滋补方子,其他妇人也都在吃又,又不是说你不行。”


    最后几个字被她压得格外的轻。


    “那也不行!”


    李钦远没好气地看着她,“是药三分毒,你没事吃这些做什么?你要真想早些怀上,回头我多疼你几次便是。”


    他一副自己说得很有道理的样子,又有些生气和委屈,“谁每天晚上哼哼唧唧,又是喊疼又是喊不要的,我看你年纪小可怜才纵着你,你倒好”李小将军觉得自己一腔好心都被人吃了,咬着人的耳朵,气哼道,“今晚回去就好好收拾你。”


    说完还直接收走了那张方子,往那烛火上一点就扔进了铜盆里。


    看那火星一点烧了个干净,才又说道:“以后没事别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要是让我知道,看我怎么罚你。”


    顾无忧看着那烧得只剩一点灰烬的方子,心里觉得可惜极了,这些滋补方子都是各家不外传的东西,她拿到手连看都没来得及看上一眼。


    “还看?”李钦远瞪她一眼,也不管她同意不同意,直接把人带到自己怀里,后头的话倒是缓和了一些,“我们才成婚多久,哪用得着这样着急?”话说到这,一顿,他突然握着人的手拧眉道:“可是祖母说你了?”


    想想家里这些人,也就祖母有这个立场和可能。


    “没,祖母没说我。”顾无忧怕他误会,忙解释道:“我就是今天在嫂嫂那看了皇长孙,觉得可爱,这才想着我们若是有个孩子也挺好的。”


    李钦远见她神色坦然,没有隐瞒,轻轻松了口气。


    而后才又同人说道:“孩子的事是天定的,急也没用,而且我们成婚才几个月,我和你两个人的日子还没过够呢。”想到以前韩星安那臭小子跟着他们的日子,李小将军就觉得若是多个小崽子,他在家里的地位肯定要下降一大截,而且他家小媳妇绝对一心管着小崽子,不管他了。


    想到这。


    他就更不想要什么小崽子了。


    顾无忧奇怪道:“你在嘀咕什么呢?”


    “啊?没什么”李钦远觉得自己怎么着也是已经成婚的人了,跟还没踪影的小崽子吃醋的事还是放在心底比较好,免得让他家小媳妇觉得他幼稚。


    轻轻咳了一声,他又想到一个可能,“是不是你一个人待在家里,觉得无聊了?”


    他思来想去也就这些可能了,要不然好端端的,她怎么突然就急着要孩子了?想想也是,他们成婚以来,他大多时间都在西郊大营,每天早出晚归的,她一个人在家肯定无聊。


    顾无忧看他面上的神情,也猜到他在想什么了,怕他待会又得自责起来,忙道:“我就是看皇长孙可爱,没想那么多好啦,我不想这事了,也不吃那些乱七八糟的。”


    他说得对。


    孩子是的事是天定的,急也没用。


    而且这辈子她身体又没什么问题,总能怀上的。


    “真的?”李钦远看着她,一脸不信。


    顾无忧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真的,比珍珠还真,我要是私下乱吃,随你罚好了吧。”


    “这还差不多。”


    李钦远把人牢牢地抱在自己怀里,低头亲了她好几下,而后低声说道:“等这阵子忙好,应该会空一些,到那个时候,我就在家陪着你,哪里也不去。”


    他心里还是记挂着欠她的陪伴。


    顾无忧笑着摸摸他的脸,低低应了一声好。


    “不过——”


    “什么?”顾无忧仰头看他。


    不是十分明亮的马车里,李钦远微垂的眼中透着藏不住的欲色,他年纪轻、精力足,早就不满自家小媳妇晚上的推阻了现在有着正当理由,他一本正经的附在人耳边说道:“我觉得有件事,我们是可以多尝试几次。”


    顾无忧一下子就听懂了,她脸臊得不行,刚要张口拒绝就被人吻住了。


    “唔”


    男人力气大,顾无忧挣又挣不过,小脸又羞又委屈,她觉得自己今天实在是失策,早知道嫂嫂说那些话的时候,拒了就好了。


    现在好了。


    以男人这一身精力,她都能预感到以后的日子有多惨了。


    马车外。


    有人说道:“那是怀远将军家的马车吧?”


    赵承佑循声看去,便瞧见一辆乌木制的马车跟他们擦肩而过,以他的角度看过去,隐约能看到暖色烛光下,两个依偎在一起的身影他坐在骏马之上,看着这幅情形,握着缰绳的手收紧,隐藏在黑夜中的脸更是阴沉的不行。


    偏偏身边还有几个不长眼的,还在说道:“这怀远将军可真够厉害的,少年得志,又是掌管李家军,又娶了乐平郡主,好事全占尽了,可真是让人艳羡啊。”


    “也是他自己厉害,我可听说了,他掌管的那个商号如今生意也是红火的不行。”


    “到底是天纵英才,不是我们这等凡人能比的。”


    一群人说说笑笑,突然瞥见身边的赵承佑,声音又是一顿,有人压着嗓音说道:“小声些,赵世子还在。”


    “在又如何?”有人奇怪道:“这乐平郡主同他早没什么干系了,再说这可是天子赐婚,有什么好避讳的?要我说啊,这位乐平郡主也实在有眼光,能慧眼识珠,若”


    话还没说完,他就接到两道阴鸷的视线,像是能穿透他的灵魂一般,让他忍不住就打了个冷颤。


    回头去看,却什么人都没瞧见,只有一个远去的身影,在这黑夜中越行越远。


    “孙大人,怎么了?”


    “没,没事”


    想到刚才那种从心底油然而生的恐惧感,孙大人觉得头皮发麻,方才的那些话也不敢再说下去了。


    赵承佑回到家,已是三刻钟后。


    他阴沉着脸翻身下马,不等小厮请安,就直接把手中的马鞭扔了过去,然后一言不发地往里头走去盛泽倒是仍旧像从前一样,在院子里等着他,看到他回来忙迎了过来。


    见他神色阴沉,心下一个咯噔,语气关切地问道:“小少爷,您怎么了?”


    赵承佑没说话,推开门,也不管桌上的茶是凉的,就直接喝了,连着好几盏才压下心头的那股子火气。


    “您”


    盛泽拧着眉,担忧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赵承佑勉强压制着火气,没朝盛泽撒气,又喝了一盏凉茶,这才沉声问道:“北狄来信了吗?”


    一听这话,盛泽面上的表情就变得越发不好,他目光犹豫地看着赵承佑,刚想再劝说一回就见人看过来的目光满是死气沉沉,低下头,他犹豫了好一会,还是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今天早上有人送来的。”


    递给人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小少爷,若是让人知晓,您,您就彻底完了!”


    私通敌国,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我早就完了。”


    赵承佑没有理会他的劝阻,直接拿过那封信,用信刀拆封后,见那信上写得全是北狄语,他看了一眼,递给盛泽,“上面写着什么。”


    盛泽是盛老爷早年捡回来的孩子。


    没有几个人知道他身上流着一半北狄人的血脉,这次赵承佑也是借由盛泽的手接触到了北狄那边。


    眼见烛火下盛泽犹豫的表情,赵承佑失去耐心,直接夺过那封信往外头走。


    盛泽一惊,忙道:“小少爷,您要去哪?!”


    赵承佑语气冷淡:“盛叔既然如此为难,我便去找别人,总归这京城也不是只有你一人通北狄语。”


    盛泽哪里敢让他去找别人,连忙跑到人跟前,拦了他的去路,自知劝不住,他只好接过那封信,低声说道:“上面写着,北狄皇室很满意您的计划,他愿意联合其他几个部落陪您一道完成这个计划,只要事成之后,大周皇室出兵帮他解决西夷。”


    他念完重新把信递给赵承佑,没再说一个字。


    解决了这一件事,赵承佑心下稍稍放松一些,他连月筹谋,就是为了这个如今就只欠萧恪那一把东风了。


    盛泽见他神色微松,低声说道:“小少爷,您可想过,晋王殿下或许并不想谋反。”


    “他会。”赵承佑说得毫不犹豫,“没有一个人想要一辈子被人压着翻不了身,只是还需要一把火。”


    盛泽一愣,“什么火?”


    赵承佑没有说话,而是起身走到里面,从一只锦盒里拿出一封信递给盛泽,同他说,“回头你找个同咱们没关系的人把这封信送去晋王府。”


    “这是什么?”


    烛火幽幽,赵承佑看着那封信,轻声嗤道:“当年宸妃娘娘去世的真相。”


    “什么?!”


    盛泽心下大惊,觉得这封信简直是个烫手山芋,又有些讶异,“小少爷,这样的宫闺内秘,您是怎么知道的?”当初宸妃仙逝的时候,小少爷还没出生呢。


    赵承佑却没有回答,只是淡声吩咐,“你按我的吩咐去做便是。”


    盛泽张口想说,但想到这一年来,小少爷的变化,还是低了头,“是。”要退下的时候,他想起一事,和赵承佑说道:“小少爷,今天小小姐来信了。”


    赵承佑皱眉,“她又闹什么?”


    盛泽低声答道:“小小姐不想待在本家,想来京城,可族中的人得了您的吩咐,不敢帮她。”


    “吩咐族里的人,好好看着那个丫头,别让她四处乱跑”他对自己这个妹妹并没有多深的感情,他能做得也就护她一生荣华平安,至于别的,他拿不出也懒得给。


    “族里的条件是差了一些,小小姐不高兴也是正常的。”盛泽最疼爱的便是他们这对兄妹,还想帮着劝说几句,就听赵承佑语气冷淡地开了口,“盛叔难道忘记我现在是在做什么?”


    “让她待在族中是为她好。”


    眼见盛泽变了脸色,他也懒得再说什么,挥了挥手,“下去吧。”


    直到人低声告退。


    赵承佑才神色疲惫地坐回到椅子上,人一闲下来就容易乱想,他忍不住就想起今天回来时看到的那辆马车,想到那两人依偎在一起的样子,原本平静下去的神色顿时又变得阴沉起来,本以为经历了那么多,他可以忍耐、可以等,可眼睁睁看着他们一日比一日恩爱,他就快要发疯了!


    他等不了了!


    也不想等了!


    寂寂夜色下,整座永安侯府都变得安静起来,而这门窗紧闭的室内,只有赵承佑微喘的呼吸,似乎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他整个人就像一只暴怒的猛兽。


    直到目光扫到架子上那只陶瓷女娃娃,神色才有几分缓和,气息也逐渐变得平静下来。


    三日后。


    正是晋王萧恪的生辰。


    而就在这一日,赵承佑被萧恪一封秘信叫到了晋王府。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加个更!


    晚上六点还有一更~


    第 153 章


    沈绍一路跌跌撞撞往外走去,神色黯淡, 那双与李钦远颇为相似的眼睛, 此时仿佛熄灭了所有的光亮, 竟是要比这深夜还要显得空洞几分。


    长风见他这幅神情,心下一惊,连忙迎了过去,扶着沈绍的胳膊, 担忧道:“主子,您没事吧?”


    “没事。”


    沈绍摇摇头, 声音嘶哑, 若不细听的话,甚至都有些听不清楚。


    没让长风扶他, 侧头看了眼身后, 夜色漆漆, 早先被他掀起的布帘早就归于平静,负在身后的手被他紧攥着,先前顾迢和他说得那些话还在耳边萦绕,一字如一刀, 次次扎入他的心脏, 疼得他甚至想不顾体面的蜷缩在地上。


    “有没有人看见。”他哑声问长风。


    即使到了这样的时候, 他还是满心在意着她,不愿旁人知晓,生怕坏了她的名节。


    “没,属下一直守在外头, 并无人进来,只有顾小姐身边的贴身丫鬟”长风犹豫道,“她从小厨房过来,属下离得远,没能拦住。”


    “她没事。”沈绍哑声一句,又看了一眼那块布帘,才收回目光,沉声道:“走吧。”


    想来以后——


    他是不会再来了。


    他从不怕得罪权贵,亦不怕开罪陛下,纵使落得满盘皆输,又要从头开始,他也从来不曾畏惧可是怎么办呢?他的阿迢根本不要他,对她而言,他是累赘亦是负担。


    他的存在,只会让她难受,让她痛苦。


    沈绍想笑,偏又笑不出,清隽的脸上凝着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


    年轻的时候,他也恨过顾迢,觉得自己一腔爱意竟然被这样白白糟蹋,觉得那么多的年岁那样真挚的爱意,竟然只是一个谎言,那个时候,他甚至想过等到有朝一日,等他登上高位,一定要带着自己的娇妻儿女站到顾迢面前,让她后悔。


    可后来


    他离开京城,去了许多地方,最终又回到京城,原本以为经了这么长的年岁,他也可以放下了不再爱她,也不去恨她,把她当一个陌生人,亦或是一个故交。


    也许,


    等再过几年。


    等他的心性再平稳些,他也可能和她同坐一席,为过往敬一杯岁月茶。


    可他终究还是高看了自己,顾迢就是他的劫,是他这一生都没法勘破的红尘孽亦是他的女菩萨,是他在昏暗岁月里,支撑他走下去唯一的希望。


    可他的女菩萨不要他了。


    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不要他。


    沈绍脸上的笑当真难看极了,他一步步往外走,明明身形依旧如隽直的青竹,可硬是让人觉得他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站在他身边的长风见他这幅模样,不知如何去劝,他是个嘴笨的,只是觉得主子这样,还不如大哭一场,也好过这样笑不笑,哭不哭,刚想开口说一句,就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沈绍也听见了。


    他停下步子回过头,昏暗的双目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可在看到来人时,那眼中才升起的光亮突然又熄了下来。


    不是她。


    他没有谈话的兴致,目光淡淡地看着秋月。


    秋月跑得太急,这会呼吸还有些不畅,可她目光死死盯着沈绍,像是哭过一般,红彤彤的,等到呼吸顺畅了,张口就是一句严厉的责问,“沈大人,您到底要折磨小姐到什么时候?!”


    沈绍还没说话,长风就皱了眉。


    他拧着眉,沉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主子今天是来给顾小姐送药的!那人参养荣丸是主子参考古书,请了无数有名望的大夫调制出来的,你”


    他是不忍主子一腔好意被人误会,可沈绍却不欲多提,刚想打断长风的话,就听到一向沉稳的秋月冷笑道:“送药?我们国公府缺这一瓶两瓶药了?要你们大夜里来送?!”


    不等主仆二人开口,她又道:“沈大人,你跟小姐从小相识,难道不知道她这是什么病吗?您明知道小姐不宜悲喜,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在她面前!”


    沈绍皱了眉,停下要说的话,问她,“你什么意思?”


    难道


    他心下一个咯噔,顾迢这次发病竟是因为他?


    可,为什么?


    她不是不爱他吗?不是恨不得从来就不认识他吗?刚才看到他的时候,都能一脸生冷的望着他,说出来的话比寒冬的刀子还要来得凌厉,这样的顾迢,怎么会为他发病?


    他心中似乎有一个念头闪过,可那个念头太快也太急,不等他捕捉到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看着双目通红,夹着恨意望着他的秋月,沈绍突然急了,他迈了步子拉住秋月的胳膊,近乎急切的逼问道:“说啊,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顾迢她,她对我”


    胳膊被人用力抓着,秋月疼得皱了眉,可她没去挣扎,抿着红唇恨声道:“沈大人,所有人都说您聪慧,说您厉害,说您是这世上少有的明白人,可为什么在有些事情上,您就那跟个傻子一样!”


    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长风当场就变了脸,偏又没有沈绍的吩咐,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目光不喜地看着秋月。


    而秋月呢?


    她的面上是讥嘲,是恨意,“您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小姐自小心善,平时见到不认识的乞丐都要下车给些银子,家里有丫鬟小子生了病,也是帮着找大夫,送银子可为什么会在您最需要她的时候,说出那样决绝的话?”


    “这么多年过去了,您难道就没有怀疑过吗?”


    “我”


    沈绍神色仓惶,声音哑涩,“我不信她是那样的人,可她说”


    秋月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他的话,“她说她不爱您,说离开您也能过得很好”看着沈绍面上的表情,她想放声大笑,可又觉得她的小姐实在太可怜了。


    她的小姐自小失怙,被老夫人养在身边。


    其他孩子能哭能笑,能撒娇能玩闹,可她的小姐呢?在还是认字的年纪就已经看起了佛经,只因佛经能够平心静气,她日日守着规矩,从来不大笑,也很少哭。


    她的小姐聪慧、温柔、包容,家中上下,谁不喜欢她?


    她这一生唯独放肆了一回,就是瞒着旁人偷偷喜欢了一个人。


    秋月还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她的小姐曾和她说,“秋月,我好像喜欢上一个人了。”也记得小姐在答应沈公子的追求时,头一次酩酊大醉,抱着酒杯,带着藏不住的欢喜和她说,“我知道我这样的人是没资格和别人在一起的,可是,他太好了,我太喜欢他了,喜欢到明知道不应该,不可能,偏还是忍不住想离他近些,再近些。”


    “如果不是在乎您,这些年小姐为什么要费尽心思打听您的消息?”


    “如果不是喜欢您,为什么知道您和长平公主定亲,她会那么难过?您知不知道这几年小姐过得有多难,您知不知道她和您说那些话的时候,心里有多难受?!”


    “您什么都不知道”


    “您只知道小姐负了您,只知道小姐对不住您。”


    “可又有谁知道她的苦?”


    眼泪一串串往下流,秋月挣开沈绍的手,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哭了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哑声道:“沈绍,沈大人,您要是想知道从前的事,就去问问您的好母亲吧,问问她当年到底和小姐说了什么”


    沈绍哑声,“母亲”


    他低头看着痛哭不止的秋月,又去看远处那平静的布帘,突然大步朝那边迈了过去,带着急迫、带着心慌,他想要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就在手触及那块布帘的时候,顿住了。


    屋子里传出细细密密的哭声,像是躲在被子里发出的呜咽声,带着克制、带着压抑


    似乎是怕旁人知晓,就连哭都不敢好好哭一场。


    沈绍突然就不敢进去了。


    他心中已然明白秋月说得那一遭话,也懂了她先前的冷言冷语全是伪装。


    就是因为明白,他才不敢在这个时候进去。


    如果一切都如秋月所言,那么他这么多年对她的恨意,又算什么?


    明知道她身体不好,偏还要三番五次到她面前,看不得她和别人要好,所以在那日瞧见她和韩子谦在一起时,不顾身份横冲直撞,想要她的答案,所以借醉胁迫她


    心脏就像是被人扎了一根针,带起密密麻麻的疼。


    沈绍捂着心脏站在门口,他不知道站了多久,只知道夜色越浓,只知道屋子里的人像是哭累了,昏睡过去了,他这才敢偷偷进去,坐在床边,替她抹干净脸上的泪,而后看着她枯坐半响才往外走去。


    秋月和长风就在外头。


    看到他出来,秋月没说一句话,当场就想掀帘进去。


    “照顾好她。”听到身后传来沈绍的声音,秋月脚步一顿,也没吱声就进去了。


    院子里就只剩下沈绍主仆,长风看着神色不好的沈绍,低声道:“主子,我们现在”


    “回家。”


    他要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


    沈家。


    沈老夫人的屋子里。


    灯火还未歇,一身素衣的沈老夫人跪坐在蒲团上,手里捻着佛珠,嘴巴一张一合,无声念着佛经,听到外头传来的声音以及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也没睁眼,仍旧念着佛经,直到一卷经书念完,她才开了口,“回来了。”


    声音很淡。


    沈绍没说话,垂眸看着母亲的身影,良久道:“当年,您和她说了什么?”


    捻着佛珠的手一顿,可也只是瞬息的功夫,沈老夫人就又恢复如常了,她抬眼看着佛龛中救苦救难的佛,半响才开口,“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你又何必再问。”


    “母亲,”


    沈绍沉声说,“我要知道。”


    轻微的叹息在屋中响起,沈老夫人余光看到身后幼子通红的眼眶,终究还是解下了手上的佛珠,低声说道:“我这一生就你跟你姐姐两个孩子,你姐姐是个薄命的,早早离我去了,你偏又喜欢上一个薄命的。”


    沈绍一听这话,便明白过来了。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母亲的身影,哑声,“您是因为阿迢的身体?可您明明是喜欢她的,您”


    “我是喜欢她。”沈老夫人打断他的话,“阿迢是个好孩子,没有人不喜欢她,可不代表我明知道她身体孱弱,是个早逝的命,还能眼睁睁看着你们在一起。”


    “我知道你是什么性子,也知道你待她是什么情意。”


    “你跟你姐姐一样,都是多情种,若是有朝一日,那孩子离你而去,只怕你也活不长了。”


    “玉谦——”


    她低声叹道:“我已经送走了你姐姐,我实在不想再白发人送黑发人。”


    沈绍哑口无言,半响才道:“可您不该不该让她开这个口,不该让我误会、怨恨她这么多年。您明知道她的身子不好,明知道母亲,您也曾真心疼爱过她,您,您怎么忍心?”


    沈老夫人沉默了好一会,“我若同你说,你肯吗?”


    沈绍抿着唇,没有回答。


    他自然是不肯的,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身体不好,可即使如此,他也深深爱着她,对他而言,能多跟顾迢在一起一日,那他们就多一日的欢愉。


    “她也不肯。”


    沈老夫人说道:“她说,她不图长久,只希望能陪着你度过这个难关是我狠了心跪在她面前,求她放过你。玉谦,你怪我也好,恨我也罢,作为你的母亲,我从不求荣华富贵,只盼你一生安稳。”


    沈绍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没法去责怪她。


    他的母亲中年丧女,后又丧夫,眼睁睁看着沈家门庭败落,看着旁人奚落可她从来不曾跟谁低过头。


    这些年,母亲陪着他东奔西走,如她所言,她只希望他一生安稳。


    可他的阿迢呢?她又何辜?


    他没法想象当年母亲跪在她面前时,她是什么样的心情?从小疼爱她的长辈,有朝一日却跪在她的面前求她放过自己的儿子。他也没法想象后来她是以什么样的意志走到他面前,说了那样一番决绝的话。


    更没法想象,这几年她过得有多艰难。


    喉间那股子血腥气好似更浓了,沈绍死死掐着自己的手指,红着眼睛,强行忍了下去。


    屋子里突然就没了声音,母子俩谁也不曾说话。


    晚风拍着窗木,须臾,才传来沈老夫人略显疲惫的声音,“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原本想着你们离得远些,都能安好。”


    “可你这几年”


    “我眼睁睁看着你一日日消沉,倒还不如从一开始就让你们在一起。”


    那样,


    至少也能快活几年。


    她用五年的时间,想证明他们之间没有未来,想证明他们分开后,彼此也能过得很好,没想到五年过去了,从前言笑晏晏的少女变得越来越沉静,而她温润端方的儿子也越来越消沉。


    想到那日顾迢一声“沈老夫人”,她掐着佛珠的手微颤。


    是她,亲手毁了这两个孩子。


    *


    翌日。


    顾无忧和长平两人在院子里乘着凉,昨儿夜里下了一场雨,今儿个温度不似从前高,天倒是比以往还要蓝姐妹两人有段日子没见了,这会也没让人伺候,说着体己话。


    “过阵子,公主府收拾好了,你也可以出宫了。”顾无忧手里握着一把团扇,正有一下没一下扇着,表情倒是带着一些高兴,“以后咱们两人见面说话,也就方便许多了。”


    长平苦恼道:“母后舍不得我,非要我等大婚后再出来住。”


    “那也没多久了。”顾无忧笑道,“你呀,这阵子就好好陪着姨妈,等以后出嫁了,你就不能时时回去了。”想了想,又问:“你跟沈家舅舅可有相处过?”


    听她说起这个,长平就有些不大开心。


    手里的果子也吃不下去了,握着帕子擦着手,撅着嘴,一脸不开心的说道:“本来昨儿个哥哥开了席,请了他来,也喊了我,想着让我们婚前先相处相处,也免得日后生疏。”


    “哪想到”


    “我等了他许久都不曾见他来,后来来了个人来回话,说是有事,来不了。”


    越说越不开心,可她也不是那种一生气就打人砸东西的主,绞着自己的帕子,气哼哼得说道:“我都不想嫁给他了。”


    “可不能说这样的话。”


    顾无忧拿着扇子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背,“你跟沈家舅舅是姨夫亲自赐的婚,再说沈家舅舅也不是没规矩的人,恐怕昨儿个是有事,这才耽搁了。”


    刚刚说到这,外头白露就来传话了,“主子,沈大人来了。”


    这话让院子里的两位主子都听愣了,半响,顾无忧才笑着和长平说道:“瞧,我说什么,沈家舅舅准是知晓你在,特地来同你道歉了。”


    长平虽然没说话,但脸颊微红,刚才还撅着的小嘴也轻轻翘了起来。


    是有些开心的样子。


    眼睛也望着外头,面上表情矜贵也期待。


    顾无忧随着李钦远喊沈绍一声舅舅,也就没避讳,把人请了进来,见人今日未着官服,一身白衣从外头进来,刚要起身给人请安,就瞧见沈绍朝着长平的方向,直直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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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54 章


    “你, 你这是做什么?”长平被沈绍这番举动吓了一大跳, 当场就站了起来, 刚才还有些高兴的小脸此时布满着疑惑,拧着一双细眉,半歪着头, 一脸奇怪的看着沈绍,又去喊人,“快去把沈大人扶起来。”


    然后又同沈绍说,“若是为了昨日之事,你大可不必如此。”


    她平时是小气了一些,性子也骄矜了一些,甚至因为昨天没见到沈绍在哥哥嫂嫂面前下不来台,还动过不要嫁给他的念头。


    可那也只是小孩心性,过会也就好了。


    就像今日——


    即使沈绍真的不来, 她也不会真的不嫁他,她只是有一些些不高兴罢了。


    顾无忧也吓了一跳。


    虽说她和沈绍也没相处过几回,但也知晓他是个什么心性, 又见他面色苍白,眼下一片青黑,显然是一夜未睡她心中不知怎得,竟有些慌张,总觉得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嘴里倒是也说了一句,“舅舅,你快起来吧, 有什么事不能起来再说?”


    边说,


    边去吩咐白露,“快把舅舅扶起来。”


    白露轻轻应了一声,她的脸色其实也不大好,早在沈绍跪下的那刹那,她就想到了那夜的事,心里急得不行,生怕这位沈大人说出什么不能挽回的话,她脚下步子走得很快。


    可她


    还是没能拦住沈绍。


    男人略带沙哑的疲倦声音在院子里响起,“公主,我对不住您,我不能娶您。”


    白露顿住步子,白了小脸,而她身后的顾无忧和长平也同样白了脸,不等长平开口,顾无忧就率先说道:“沈绍,你这是什么意思?!”


    却是连一声尊称都顾不得喊了。


    她说完又去看长平,果然见她小脸苍白,担心她受不住打击,连忙扶住她的胳膊,又冷着脸去同沈绍说,“这是姨夫亲自赐的婚,经了宗室和朝臣认可,你可知道你这话会引来什么后果?”


    “我知道。”


    沈绍哑声,“无论什么后果,我都愿意承担。”


    “你!!!”


    顾无忧气得不行,不等她再说,长平握住她的手,拦了她的话。


    “为什么?”长平的手有些颤抖,她看着跪在地上的那个男人,即使一夜未睡,他的容貌还是和从前一样好看,一如最初,让她怦然心动的样子。


    似乎是怕自己倒下,她紧紧握着顾无忧的手,声音有些发紧,“是,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


    “还是”


    “您很好。”


    沈绍脊背挺直,那袭白衣已经沾染了淤泥,可他跪在那,犹如一根不倒的青竹,“是我配不上您。”他没有隐瞒,因为一夜未睡,有些微红的眼睛看着长平,哑着声音同她说道:“我心中已有不可割舍之人,我没法给您十分的爱,您值得更好的人。”


    就像平地乍起的惊雷。


    长平呆呆地看着沈绍,嘴唇翕张,竟是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最后才吐出很轻的一句,“你说,什么?”


    *


    两个时辰后。


    属于王皇后的未央宫中,顾无忧坐在一旁,看着抱着姨妈哭个不停的长平,心里也跟被割了一道刀子似的,疼得厉害。


    她打小和长平一道长大。


    比起她,长平自幼有爹娘宠着,有哥哥疼着,要什么有什么,别说哭了,那张明媚的小脸几乎没有一日不曾笑着。


    可今天——


    她的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珍珠似的。


    刚刚在马车里还能强行忍着,自打进了未央宫,见了姨妈,便怎么都停不下来了。


    少女的哭声在这富丽堂皇的未央宫中徘徊萦绕,顾无忧不知该怎么去劝,还是王皇后分神看了她一眼,一边抚着长平的头发,一边同她柔声说道:“蛮蛮,你先回去吧。”


    “姨妈”


    顾无忧看着长平,目露担忧。


    王皇后笑笑,声音还是从前对她时的温和样子,“没事,去吧。”


    顾无忧只能先行告退,临走的时候还特地看了一眼长平,见她往日明媚灿烂的小脸此时布满着泪痕,心里又是疼惜又是暗恨,出了宫门,她就问白露,“沈绍呢?”


    白露忙道:“还在陛下宫前跪着。”


    听着身后传出来的哭声,顾无忧咬了牙,冷了脸,拂袖朝帝宫那边走去,还没到那边,就瞧见一众宫人远远围观着,嘴里还轻声讨论着。


    “这位沈大人疯了不成?”


    “可不是疯了,居然来求陛下收回赐婚的圣旨,那可是咱们大周唯一的公主!”


    “刚才陛下发了好大的火,殿中的茶盏也扔了三、四盏,就连德安公公都受了一顿瓜落,这位沈大人真是疯了,明明有着大好前程,偏偏”


    话还没说完,就瞧见了冷着脸的顾无忧,一群人脸色霎时就变了,一个个躬身弯腰,恭声喊她,“郡主。”然后也不等顾无忧发话,就极有眼色的跑开了。


    顾无忧也没去理会他们,她抿着唇,看着跪在宫门前的沈绍。


    这个时节的日头最晒不过,尤其这会还靠近午时,她甚至能够瞧见男人的衣裳都湿漉了一层,紧紧贴在身上,两个时辰在太阳底下的暴晒,让他一向宁折不弯的身躯都变得有些晃荡起来。


    可他还是强撑着没有倒下。


    德安从里头出来,看着这样的沈绍,叹了口气,过来低声劝道:“沈大人,您还是回去吧,陛下说了不愿见您您是陛下最宠信的臣子,陛下也是真心喜欢您,这才会把最疼爱的长平公主指给您。”


    “出了这个宫门,您就把先前的话忘了,也把从前的事和您的心思都切断。”


    “等再过几个月,您就好好做咱们大周的驸马。”


    “这样”德安话还没说完,沈绍就抬了脸,他纤长的长睫上沾着汗水,眼睛有些看不清楚,可说出来的话还是和先前一样执拗,“德安公公,我没法娶她。”


    “你!”


    德安甩了拂尘,也生了气:“您怎么就这样执拗!您这几年在外头公干,累出这么多功绩,好不容易才回到京城,都察院那位韩大人马上就要退了,等再过阵子,您就是都察院的头,您说说您,为了一个女人,值得吗?!”


    “值得。”


    男人的声音没有一丝犹豫,他看着德安,亦或是越过他,看着那道厚重的宫门,哽着嗓子,又重复了一遍:“值得。”


    顾无忧听到这两个字,脚下的步子突然就迈不过去了。


    她原本气势汹汹的来,是想要替长平好好教训沈绍一番,再问问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让他行出这样的混账事,可如今听到这一番话,她却不愿再过去了。


    她不知道沈绍心中那个不可割舍的女人到底是谁,但她知道


    长平一辈子都没办法比过那个人在沈绍心中的地位。


    “主子”


    白露有些担忧的看着她。


    顾无忧没有说话,她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沈绍的身影,然后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去。


    上了马车,白露有心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一路无话到宫门口,马车倒是停了下来,白露拧了眉,刚要问话,帘子就被人掀了起来,却是李钦远。


    他一身劲装,额头也布满着汗水,显然是从西郊大营刚回来,看着靠着马车,抿着唇不说话的顾无忧,他心里叹了口气,让白露下车随行,自己则上了马车。


    等到马车继续缓缓往家中驶去,李钦远揽着顾无忧的肩膀,沉声说道:“我已经知道了。”


    顾无忧也没睁眼。


    这个时候,她实在没心情见李钦远,耳听着外头车马喧闹,她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抿着唇,低声说道:“你是不是早就知晓沈绍心中有人?”所以才会在当初知道赐婚的消息,露出那样的神情。


    李钦远哑声,“是。”


    “你——”


    即使知晓,可当真听他承认,顾无忧还是气得不行,她睁开红彤彤的眼睛,愤愤盯着李钦远,“那你为什么不早些同我说?”


    “若是知道沈绍心中有人,我肯定会拦着长平,也不至于”


    也不至于什么,她没说下去。


    但其实早知道,晚知道,都是一样的结果。


    她心里难受,忍不住想哭,哽咽道:“我从来没见过长平哭得这样伤心。”


    李钦远见她这般,心里也难受的不行,轻轻叹了一声,他把人又抱紧了一些,“是我错了,我原本以为舅舅能解决的,没想到”最终还是到了这一步。


    顾无忧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个女人到底是谁?”


    这回——


    李钦远却没有立刻回答,他垂眸看着顾无忧,似乎在斟酌该怎么开口。


    顾无忧见他这幅样子,以为他是要替沈绍隐瞒,更加生气了,“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要瞒我?”


    李钦远看着她叹了口气。


    手覆在她的头上,低声道:“是你二姐。”


    *


    而此时的未央宫。


    长平似是哭累了,埋在王皇后的怀里打着哭嗝,眼睛还是红彤彤的。


    “不哭了?”王皇后握着一方帕子替她擦拭着脸上的泪痕,没听到长平的回答,她也没说什么,只是替人擦干净,这才开口问人,“好了,哭也哭够了,现在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你还要嫁给沈绍吗?”


    “要!”


    长平似是发了狠,咬牙道:“所有人都知道我们要成婚了,现在沈绍想让父皇收回圣旨,凭什么?我打小就没被人这般落过脸面,难道就让旁人讥笑我不成?”


    “我不管沈绍喜欢谁,反正他只能娶我,他敢这样对我,我就要一辈子困着他!”


    就算来日只能做一对怨侣


    她也不会放过沈绍!!!


    绝不!


    王皇后静静地听着她说完这番话,面上表情没有一丝变化,等她说完,这才问人,“无暇,这是你想要的吗?”


    无暇是她的名字,取意没有瑕疵。


    平时很少有人唤她的名字,长平陡然听到的时候还怔了一瞬,她看着母后,张口就想说“是”,这就是她想要的,她从来不是多好脾气的人,大周唯一的金枝玉叶怎么能被人这样落了脸面?


    她就是要一辈子困着沈绍,让他后悔这样对她!


    可看着母后的脸,她喉间那句明明可以轻易脱口而出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就像是被人掐住了那个音节似的,怎么也说不出一个“是”字。


    王皇后见她这般,终于叹了口气。


    她没有说话,而是揽着长平,那双精美到没有一丝瑕疵的手就这样轻轻抚着长平的头,时间一点点过去,许久,王皇后才看着窗外的梨花,开口说道:“无暇,这世上,最不能赌气的便是自己的婚事。”


    “为了一个不爱你的人,赌上你的一辈子,不值得。”


    半个时辰后。


    天都渐渐黑了,沈绍还是没有离开,他跪了一下午,嘴唇发白,脸色难看,甚至因为刚才跪得太久,一时不察,额头直接磕在地上撞出一道血痕。


    现在那张如玉般的脸上布满着血痕,看着惨烈极了。


    宫门前的内侍看他这样都有些担心,也有曾受过他恩惠的想帮一帮,可陛下没有发话,就连德安公公自打先前进去后也没再出来,他们又怎么敢?只能眼睁睁看着沈绍跪在那边。


    长平就是在这个时候过来的。


    宫门前的灯笼都已经掌上灯了,长平着一身繁丽宫装,一步步从远处走来。


    她平日嫌麻烦,很少穿这样的服装,可此时她却着一身规规正正的公主服制,头戴三龙三凤钗,任由宽大的裙角拖曳在地上。


    尊贵也夺目。


    宫门前的内侍瞧见她,都愣了下,紧跟着急急迎了过来,给人请安,“公主。”


    沈绍也在这个时候回过神,他跪了半日又不饮不食,早就晕头转向了,可在听到这一声的时候,他还是迅速转过头,看着长平,他脸上的血早就干涸,浓密的眼睫也沾了一些,让他的视线有些模糊。


    长平看到他这样,藏在袖子里的手还是忍不住捏紧了一些。


    可也只是短暂的一瞬,她就又松开了,居高临下,目光冰冷地看着他,说出来的话比寒冬的风还要凛冽,“沈绍,本宫是大周的公主,本宫要嫁的人必定心中只有本宫一个人,你不配让本宫伤心。”


    她又看了沈绍一会,然后把手里的凤旨扔到他身上,“拿着这个东西,滚远点,记住,是本宫不要你的,你日后要是胆敢再出现在本宫面前,本宫一定杀了你!”


    长平说完就转身离开。


    脚步沉稳,仪态万千,任由繁丽的裙摆拖曳在地上,从前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就像是一下子长大了。


    没有人瞧见她眼中含着的泪意。


    身后那些随行的宫人,都安安静静跟在她身后,屏息静气,谁也不敢说话,等到走出院子,走到四下无人地,长平才开口,“你们先回去。”


    宫人互相对视一眼,最终还是轻轻应了一声。


    等到他们一个个都离开了,长平终于忍不住哭出声,她红着眼眶再不顾体面往前跑,她想,她应该还是有些喜欢沈绍的,要不然心怎么会那么痛呢?


    她又有些后悔,不该这样轻易放过他的。


    还想去问问他喜欢的人到底是谁?她到底有哪里比不过别人的?脑子里的思绪就跟要炸了似的,也是因此,她没有注意到从拐角处走来的人。


    “扑通——”


    长平被撞得摔在地上,紧跟着是十几道折子掉在地上,还有男人的闷哼声。


    “你,没事吧?”


    男人温润的嗓音在夜里响起。


    长平喜欢好颜色,喜欢好声音,最爱如玉般的样貌和声音,若是往日,她早就抬眼看去了,可今天,她受了这样大的打击,又被人瞧见自己这幅惨状,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也不顾是自己先把人撞到,红着眼眶抬起头。


    见他神色微怔,摸了摸自己的脸,果然是一片湿润,她咬牙威胁道:“你敢说出去,我就,我就”似乎是在想怎么威胁比较好,最后凶巴巴的说了一句,“要了你的命!”


    然后也不管他是怎么想的,直接从地上起来,跑远了。


    京逾白看着她跑远的身影,愣了一瞬,又好笑的摇摇头,他什么都没说,弯腰捡起那些折子,要离开的时候,瞧见一只孤零零落在地上的龙凤钗。


    想到先前听到的那些闲话。


    他转头看了一眼那人跑开的方向,捡了起来。


    又觉得明珠蒙尘实在可怜,遂伸手轻轻拂落那上头的灰尘。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应该能看出长平配谁了吧?其实我很早就埋下伏笔了呀,长平在围猎的时候就有一句话,她不喜欢状元郎喜欢探花,觉得探花郎长得好看,然后舅舅是状元,大白是探花QAQ


    省得大家往上翻,我直接摘录出来——


    她幼时不懂事的时候,听过几个典故。


    说科举头甲的三人,状元一般都是有实力,但长得不好看,估计年纪还挺大的,可探花郎就不一样了,每届的探花郎都是长得最好看的,所以她那会就想啊,她若是要嫁人就一定要嫁最好看的探花郎,才不要状元爷呢。


    我们的小长平值得一份没有瑕疵的爱,副cp的戏码都会放在番外,不然我正文要完结不了啦!你们每天都在怀疑我一周内不能完结,气鼓鼓。


    后面也会有蛮蛮视角说出前世长平的几句话,总之,这辈子我是希望大家都能比较圆满的,这个圆满不代表一起活一辈子什么的,只要双方觉得足够就好了!


    我是不是又剧透了什么?(挠头)


    第 155 章


    京逾白还没走到帝宫, 就瞧见沈绍从里头出来。


    他被两个内侍搀扶着, 脚步一瘸一拐, 手里紧紧握着一道凤旨,脸上的表情却不见丝毫悲伤,反而带着几分喜气, 像是怀揣着无限的希望和欢喜,在这寂寂夜色中,双目都变得明亮起来。


    他并没有看到京逾白,走到外头,就辞谢了两位内侍,“两位公公回去吧,我没事。”


    知道自己今日行事必定让庆禧帝不喜,他也不愿因自己的缘故,连累了旁人。


    那两个内侍从前受过他的恩惠, 若不然也不会在明知道沈绍日后前程未卜,还扶着人走了这么一趟可也只能如此了。两人轻轻应了一声,便松开手, 由着沈绍独自一人往前走去。


    转身的时候才看见京逾白,看着这位朝中新贵、世家公子,两人忙上前打了恭,声音谦卑且恭敬,“少卿大人。”


    “嗯。”


    京逾白点点头,看着沈绍离去的身影,声音温质如玉, “沈大人他,无事吧?”


    两人是天子近侍,虽比不得德安擅长揣摩庆禧帝的心思,但伺候这么多年,也不是愚笨之人,这会听人询问,犹豫一番还是开了口,“陛下虽然还没有发话,但想来以后沈大人的前程是不会好了。”


    又轻轻添了一句,“刚才公主发了话,说以后不希望再看到沈大人。”


    这若是同在京城,日后总能碰上面的,便只能把人外派出去了。


    想想沈大人也是可怜,好不容易在外积累了功绩,得了陛下的青眼,把人提到京中做了都察院的二把手,眼看着很快便要升任一把手,还是天子国婿,哪想到如今又碰到这样的事。


    若这次再被外派出去,怕是这辈子都没法回来了。


    其中一个内侍到底不忍,轻轻叹了一句,“沈大人这又是何必,为了一个女人断送自己的前程,还惹了陛下和公主不喜。”


    话刚说完就被另一个内侍轻轻拉了一把。


    那人自知失言,忙低了头,“少卿大人,奴才替您去通禀一声。”


    京逾白笑笑,面上没什么变化,同人道了一声谢,又看了一眼沈绍离去的方向,而后便收回视线,迈了步子往里头走去。


    *


    而此时的定国公府。


    顾迢昨夜昏昏沉沉睡到今天傍晚才醒,知道自己这一病必定又惹了祖母担忧,醒来后便让人先去同祖母说了一声,又得知昨儿蛮蛮和七郎也来了,便又着人送了信过去,请他们宽心。


    这一番事务忙好,才靠回到引枕上,接过秋月递来的汤药慢慢用着,一边吃药,一边问着:“昨儿祖母可说起什么?”


    秋月低声答道:“老夫人她让您去凤阳。”


    顾迢手里的动作微微顿了下,却也不是很震惊,很快她又吃起了药,声音平缓,“我也许久不曾去看外祖母了,去凤阳也好只是劳累祖母这般年纪,还要为我处处操劳,实在不孝。”


    她说完,手里的药也喝完了。


    递给秋月却不见人接,抬眸看去,见她神色仓惶,又皱了眉,“怎么了?”她把手里的汤碗落在床边的桌子上,问她,“可是还有其他事?”


    秋月一听这话,咬着红唇,似乎是在犹豫,可最终还是直直跪了下去。


    “你,”


    顾迢拧眉,伸手便要去扶人,“好好的,这是做什么?”


    “小姐”


    秋月红着眼,说道:“奴婢,奴婢怕是做错事了。”迎着顾迢疑惑的双目,她咬牙把昨儿夜里的事同人说了一遭,说完见顾迢白了脸,她自责道:“奴婢原本也不想说的,可奴婢实在忍不下去了。”


    “您为了沈公子付出了那么多,可他什么都不知道。”


    “奴婢实在不忍心,这才”


    “你!”


    “你糊涂!”顾迢气得背过身咳嗽起来。


    秋月见她这般,心下一紧,忙膝行过去拍她后背,却被顾迢打落了,她自幼陪着顾迢,哪曾受过这样的冷落,一时红了眼眶,哽咽道:“小姐”


    顾迢没理她,咳了好一会才转身看人,哑着声音说道:“我们都要去凤阳了,你为何要节外生枝?他已经被赐了婚,我也同他说清楚了,你明知道沈绍是个什么性子,若是让他知晓,他哪里肯娶长平?”


    “他好不容易才在京城重新站稳脚跟,眼看着就有大好前程,你,你偏偏在这个时候”


    “便是不说沈绍,长平又何辜?”


    “你从前也见过她,她虽出身皇族,待人却极其宽厚,我有幸也听她喊过一声姐姐,若是因为我耽误了她,你让我有何面目再见她,再见蛮蛮?”


    “奴婢”


    秋月想辩,却辨不出,最终只能红着眼眶哭道:“您总是为别人着想,为什么不为自己着想?您这些年日日藏着心思,瞒着情意,不肯泄露一分大夫都觉得奇怪为什么您这几年好吃好喝,不悲不喜,偏偏病情还加重了。”


    “奴婢就是不高兴!”


    “凭什么他们如意双全,只有您一个人过得那么苦。”


    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哑声说道:“老夫人觉得您离开京城,去了凤阳,离得远了,就没事了,可您问问您自己,真的没事吗?奴婢不想再看着您这样下去了,您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活得松快些!”


    “当初您和沈大人在一起的时候,明明那么开心。”


    “小姐——”秋月哭着握着她的手,“奴婢自小陪着您长大,说句大不敬的话,奴婢宁可您轻轻松松过上几年,也不想您一辈子把自己困着!”


    “当初”


    顾迢似乎有些恍然,大抵也想到从前的自己了。


    她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从小就知道自己不能像其他兄弟姐妹一样玩闹,旁人追逐闹腾的时候,她已经习惯跟着祖母在佛堂背诵佛经了可这样的她,也曾有过一段欢快的日子。


    她跟沈绍从小认识,后来又一道上学。


    年少时总有贪恋、向往的人。


    她


    也不例外。


    可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身子不好,便是再喜欢也从来不曾生什么妄想哪想到,她的妄想,她的贪恋,她的向往有朝一日竟会同她告白。


    最初的时候,她是拒绝的。


    可沈绍那人看着温润如玉,性子却格外的倔,但凡认定的事便不会回头她那个时候还是太年轻,心里存着一份期望,便这样同人在一起了。


    那段时日,她是真的高兴。


    高兴到每日脸上都挂着下不去的笑,高兴到半夜做梦都会笑醒。


    可结果呢?


    顾迢垂下眼眸,看着被秋月抓着的手,低声叹道:“当初,我还年轻,如今”她闭了闭眼睛,又睁开眼,沉声道:“你吩咐人给我套马车,我得出去一趟。”


    她得拦着沈绍,不能让他做出无法挽回的事。


    她已经这样了,不能再让人陪着她一道陷入这深渊里。


    “小姐”


    秋月劝道:“您刚醒,病也还没好”


    顾迢却坚决道:“快去!”


    秋月还想再劝,可看着顾迢的面色又有些不敢,刚刚站起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顾迢一向只让秋月贴身伺候,旁人没有命令,根本不敢进来。


    主仆两人循声看去,在看到沈绍的时候,都变了脸色。


    顾迢更是面露惊慌,“你你什么时候来的?”想想从前的那些事,他已经都知晓了,方才那番话被人听见倒也没什么大碍,又拧了眉,刚想说人一句“你不该来”,就察觉他的腿脚有些不大对劲。


    “你的腿”


    她脸色一变,顾不得自己还在病中,急忙下了床,连鞋子都来不及穿,离得近了才发现他不止腿脚有问题,就连额头也有个小窟窿,即便清洗干净也能瞧出几道血痕,顾迢心下一紧,连忙握着人的胳膊,“你,出什么事了?”


    沈绍见她这般着急,心下是高兴的。


    他已经太久没有从这张脸上看到除了冷淡、恭敬外的表情了,可目光落在她□□的双足上,又皱了眉,也不顾秋月还在,直接把人打横抱了起来,放到床上又拿被子细细裹好,这才同人说道:“身体还没好,你也不怕着凉?”


    秋月悄悄出去了。


    顾迢哪里顾得上别的,看人这幅样子,心里转过几个念头,急道:“你到底做什么了?你头上的伤,还有你的腿又是怎么回事?”说完也不见沈绍答话,只瞧见人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


    像是透着无尽的欢愉和餍足。


    她拧着眉,还要说话,就被人抱住了。


    男人的胳膊紧紧抱着她,略带沙哑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阿迢,我都知道了,是我对不住你。”


    “你”顾迢哑然,半响才低声说道:“你没有对不住我,当初,也是我自愿的,你也别怪沈老夫人,她没有错。”


    沈绍耳听着这些话,心下酸楚更浓。


    他到底有多混账,才会怀疑阿迢对他的心意?她明明是这样好的人,即使到现在,还一味帮着旁人说话。眼眶有些红,他忍不住,又收紧了一些自己的胳膊。


    似乎只有把人抱得再紧些,才能确定他不是在做梦。


    “你还没同我说,到底怎么了,你是不是”顾迢心里有不好的猜测。


    果然——


    下一刻她就听人说道:“我已经和陛下说了。”


    沈绍一边说,一边拿出自己一路攥着过来的凤旨,“这是长平公主给我的,阿迢”他看着她,目光明亮,在烛火下,竟像一个稚童一般,捧着自己最纯澈的心,给自己喜欢的人看。


    “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头一句的欢愉,第二句的苦涩,一模一样的两句话,落在顾迢的耳中,让她突然就红了眼眶。


    “你这又是何必?”


    顾迢看着目光清亮的沈绍,低声叹道:“你明明有大好的前程,为了我葬送这一切,值得吗?”


    “值得。”沈绍说得没有一丝犹豫,他握着顾迢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如寒冷的人汲取唯一的温暖,眉眼温软,直直看着她,“阿迢,功名利禄对我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只有你才是我毕生所求。”


    “不要再推开我。”


    他说得有些可怜,甚至有些耍起了无赖,“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了。”


    顾迢的目光有些复杂。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轻轻说道:“傻子。”


    *


    半个月后。


    沈绍被褫夺都察院副御史的官职,打发到了江阴一个小县做知县,不管是知情的还是不知情,都觉得沈绍是疯了,放着大好前程不要,可也只是感叹几句。


    也有人在猜测沈绍到底是为了谁,才会做出这样大不敬的事。


    可无论他们怎么查,都没查到。


    而就在沈绍离开京城的那一日。


    定国公府也出来一架马车,对外说是顾家二小姐去凤阳看望外祖母


    城门口。


    顾无忧看着远去的马车,情绪还是很低落。


    揽着她肩膀的李钦远见她这般,便柔声安慰道:“等再过几年,等陛下他们消气了,舅舅和二姐还是能回来的便是没法回来,我们也能去探望他们。”


    看着怀中人削下去的脸庞,又目露担忧。


    短短十几日的时间,顾无忧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大圈,她怎么也没想到沈绍心中的那个人竟然会是二姐,一边是疼爱她的二姐,一边是自幼维护她的长平她生平头一次犯了难。


    吃不下,睡不好,自然就瘦了。


    她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这个结果是好是坏。


    只是想起前世,长平有日突然问她,“顾家二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个时候,长平早就嫁给沈绍了,而她也嫁给了李钦远,她不知道长平为什么会突然问起二姐的事,只晓得那日她的脸色有些难看后来,她也见过几回沈绍和长平,总觉得自那日之后,长平面上的笑容就不那么明媚了。


    或许这样的结果对他们三人而言都好吧。


    长平值得一个全心全意待她的人,值得一份没有瑕疵的爱。


    而二姐


    想起她这一生悲苦,少有轻松的时候,顾无忧心里也盼着她能好,至少不要再像前世那样郁郁寡欢的离世,又看了一眼远去的马车,她轻轻握着李钦远的手,收回目光,同他说,“走吧。”


    “好。”


    沈绍和顾迢的离开,在这偌大的京城也没有引起什么水花。


    唯有长平私下被人提起过几句,但也碍着天家威严,不敢多加议论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顾无忧是在一个月后接到顾迢的来信,说是已经到江阴了。


    陛下终究还是开了恩,没把沈绍分配到什么极苦之地。


    江阴虽然路途遥远,但胜在民风开化,百姓也淳朴,顾迢在信中说自己开了个小私塾,教一些孩子读书写字,让她宽心顾无忧能够透过那信中的几句言语看出二姐的开怀,心里那块大石头也终于是落下了。


    而就在她提笔要给二姐回信的时候,外头却传来了北狄出兵的消息。


    第148章


    给祖母请完安。


    顾无忧才知道二姐生病的事, 她心里着急, 也顾不得再去问韩家如何,连忙给祖母行了一礼, 就领着白露去探望顾迢了。


    大概是病人休养需要清净, 顾迢这院子并不热闹, 反而显得有些冷清, 院里院外都没多少人伺候。


    而此时的屋子里, 也只有秋月一人坐在床前, 看着脸色苍白的顾迢,低声说道:“您这又是何必?”


    顾迢闻言笑了笑,她的声音比平日还要显得弱气一些,说话的时候还伴随着轻微的咳嗽声, “我跟他早就没什么关系了。”


    “可是”秋月还想说什么,临了却又叹了口气,换了个话头, “刚才大夫也说了, 您这身子可不能再受一丁点情绪波动了,不如同徐院长说一声, 书院以后就不去了, 省得您日日奔波,保不准又碰到”


    顾迢听懂了那未尽之言, 却只是摇摇头, “我没事, 而且快考试了, 我这个时候不去也说不过去。”


    “等——”她犹豫一番,“等这学期结束吧。”


    秋月知她性子,但凡决定的事便不可能更改,也就没再劝。


    屋子里又是一阵沉默,顾迢没什么说话的兴致,只是跟往常似的,想把那只荷包握在自己手里。


    她心情不好,或是心里没底的时候,就喜欢握着那只荷包,可伸手探了许久也没找到,顾迢心下一惊,也顾不得身子还没好全就坐了起来,翻着被子寻着,嘴里急道:“我的荷包呢?”


    “荷包?什么荷包?”


    秋月一愣,看她这幅着急样子,也明白过来她说得是哪只荷包了,也跟着起身帮忙去找,嘴里还说着,“没有吗?我记得先前是跟您那瓶药放在一起,难不成”


    声音一顿,她脸色一白,语气也带了几分无措,“可能是刚才我拿药的时候掉下了,要不我去外头找找?这会出去,应该还能找到。”


    听到这话,顾迢先是沉默了一会,而后才摇了摇头,轻轻说道:“罢了,有些东西,不是我的,再强求也没用。”


    她说完这话,就像是泄了一身力气,往身后靠去。


    “主子”


    秋月拧眉,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外头传来丫鬟的声音,“郡主,您来了。”


    能在家中被这样称呼的也就只有乐平郡主一个人,果然下一瞬便响起顾无忧着急的声音,“二姐怎么样,我听说她刚才发病了?”


    “大夫已经诊治过了,小姐这会正在里头躺着,奴给您通传。”


    秋月看了一眼顾迢,见她神色已经收整得差不多了,又见她点了点头,便去外头迎人,恭恭敬敬得喊人,“郡主。”


    看到她,顾无忧的心定了一定,神色也缓和一些,跟着人进去的时候,问她,“好端端的,二姐怎么突然犯病了?”


    这几年,二姐将养的一直很好,连她都快忘记二姐的身子其实并不好,又想到前世二姐那样的结局,顾无忧的脸色又白了一些,问她,“大夫怎么说的?”


    秋月还未答话,顾迢倒是先开了口,“蛮蛮,你来了。”


    听到她的声音,顾无忧哪里还待得住?脚下步子又迈大了一些,等走到拔步床前,好好看了看顾迢,见她脸色苍白、神情疲惫,只有笑容依旧,心都跟着拧了起来,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拧着眉,语气担忧得问道:“二姐,你没事吧?”


    顾迢笑笑,声音还是和从前一样温柔,“都是老毛病,没什么大碍,休息一会就好了,别担心。”


    顾无忧怎么可能不担心?


    前世二姐离世的时候,她因为一些缘故,都没能赶回来一趟,如今她忍不住劝道:“二姐,不如咱们派人再去外头找找?三哥不是常年都去海外吗?或许那边的大夫有办法呢?”


    顾迢目光温柔地看着她,“也不是没找过,你三哥这些年一直往外头跑,除了咱们家的生意,也是为了帮我找大夫。”


    从小到大看过的大夫没有成千,也有上百了。


    宫里的,外头的,叫得出名号的,寂寂无名的她哪个没见过?刚开始的时候,她心里还有一些期待,没有人不想活着,可如今她啊,是早就被磨尽了心气。


    生死有命,又怎么能跟老天爷作对呢?


    看着眼前人眼泪汪汪的样子,顾迢又露了一个温柔的笑,抬手摸了摸顾无忧的头,柔声劝道:“别怕,大夫说我这病就是要静养,只要好吃好喝好睡,跟常人无异,能活上好多年。”


    “二姐”


    顾无忧的眼眶更红了,她把脸埋在顾迢的肩上,也不说话。


    顾迢倒是任她靠着,抚着她的头问道:“太阳这么晒,怎么这会回来了?”


    顾无忧也没起来,就靠在人身上,闷着声音说着话,“我听说韩家的事了,想着咱们两家的关系,便来家里问问”又道,“我刚刚还在外头看到韩先生,他看起来很不好。”


    “韩伯父的为人,我是清楚的,他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顾迢缓缓同她说道:“清者自清,你也不必担心。”


    知道蛮蛮这么急着回来,估计也是当初听说韩家向她提亲的事。


    担心蛮蛮因为这事去找上沈绍,顾迢皱了眉,后头的话带了一些严肃,“沈大人虽然是主办这事的人,可这事是陛下亲口说的,里外这么多人盯着,你可别去找他。”


    又哄道:“沈大人当了这么多年的官,深受陛下信任,不管这事真相究竟是什么,他一定会查清的。”


    顾无忧本来是打算托李钦远去问问,或是帮着照顾一些,也没有要干什么的意思,她虽然生于闺阁,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不过听二姐语气严厉,便也打算作罢了。


    心里倒是有些疑惑。


    听二姐刚才那一番话,倒像是对沈家舅舅颇为熟悉。


    又想到先前瞧见的那个身影。


    “在想什么?”顾迢见她拧了眉,便柔着嗓音问了一句。


    “啊?”顾无忧看着她,想了想还是说了,“就我刚才下车的时候,好像看到沈家舅舅了,不过隔得太远,又是背对的身影,我也没瞧清。”


    秋月正端着茶盏过来,听到这话,手中的托盘一时没握稳。


    茶盏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破瓷声响。


    顾无忧疑惑转头,看到一向沉稳的秋月此时脸色发白,不禁奇怪道:“怎么了?”


    “没,没事”


    秋月连忙蹲下身子去捡茶盏。


    顾无忧不是坏脾气的主,看她这幅手忙脚乱的样子,便吩咐白露,“去帮着一些。”


    等人过去后才又看向顾迢,见她脸色也有些不好,只是不等她发问,便听二姐已开口说道:“沈家又不住在这,沈大人怎么会出现在咱们家附近呢?估摸着是你看错了吧。”


    顾无忧想想也觉得是,便也没有多说什么。


    晚饭是在家里留用的,李钦远傍晚时分就过来了,陪着她和家里人用完饭,又被父亲叫到书房说了会话,快到亥时的时候,两人才起身离开。


    路上。


    看着脸色一直不大好的顾无忧,李钦远把人揽到自己怀里,握着她的手,温声问道:“还在想你二姐的事?”


    他今天过来的时候也听人说起顾迢发病的事了。


    顾无忧也没瞒他,靠在他的怀里,轻轻叹了口气,“二姐这样好的人,怎么会得这样的病?难道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知道她们姐妹俩感情一直要好,李钦远看着她愁眉不展的样子,也跟着叹了口气,抬手抚了抚她的头,“以顾家的势力,但凡能找得到的大夫,肯定是都找了。”


    就是因为知道,顾无忧才更加觉得难受。


    把脸埋在他怀里,瓮声瓮气地说道:“我就是心里难受,二姐因为这个病都不能嫁人,生怕自己耽误人家。”


    “她这样好的人,不应该被这样对待”


    李钦远听到这话又把她抱紧一些,揽着她的肩膀,抚着她的头发,柔声说,“乖,二姐如今这样也挺好的,而且大夫不是说了吗,只要她好好静养,还是能活很久的。”


    “你若是难受,以后便常回家陪她说说话。”


    “嗯。”


    顾无忧点点头,又在他怀里抬起头,轻轻喊他的名字,“李钦远。”


    “嗯?”


    李钦远垂眸看她,笑问,“怎么了?”


    因为马车的晃动,车璧上点着的烛火也跟着轻轻摇晃,可即便在这样半明半暗的环境下,依旧衬得他的脸俊美无比,像一块上好的美玉,比起从前那个恣意不羁的少年郎,如今她眼前的这个男人担起了相应的责任,也变得越发沉稳、内敛起来。


    让人觉得可靠,也可信。


    顾无忧就这样看着他,好一会,轻轻说道:“谢谢你。”


    这个男人虽然还没有前世他们认识的时候,那么强大,可他依旧用现有的一切把她保护得很好,他们分院居住,整个院子都是她的人,他让她不必操心后宅事务,让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让她想回娘家就回娘家,从来不给她一丝拘束的感觉。


    只怕这世上都没有像她这样轻松的新嫁妇了。


    李钦远听着这话,大抵也猜到她在想什么了,笑了笑,也没说那些多余的话,只是牵着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口,“我们之间,没必要说谢谢。”


    若真要说。


    也应该由他来说。


    他们两人之间,付出最多的,明明是她。


    马车的轱辘声在这寂静的夜色十分明显,而马车里的两个人却未再说话,而是轻轻依偎在一起,仿佛这世间两个孤独的灵魂因为碰到了彼此,就不再寂寞。


    *


    几日后。


    备受关注的工部尚书韩兴昌一案也终于查清了。


    其实这事,原本也同韩兴昌没什么关系,他只是受人拖累,可偏偏犯事的这些人正是他族中子弟。


    韩家本家是在江西,因为觉得自己家里出了个大人物,又仗着离京城远,韩家这些子弟平时没少打着韩兴昌的名义在外行事,贪些银钱都是小事,甚至有人强占民女,把人逼到自尽


    那民女的父亲上告官衙,又因为韩家在江西的势力,最后落了个不了了之。


    这些事情查出来后,陛下震怒,上早朝的时候就褫夺了韩兴昌的官职,又让人把那几个涉事的人员全部收押,倒是没有拖累韩兴昌的大儿子,也算是格外开恩了。


    韩家经此一事,自然是不如从前了。


    顾无忧知晓后,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


    而此时的鹿鸣书院。


    韩子谦已经和徐复提出请辞了。


    韩家出了这样的事,韩兴昌精疲力尽,也不愿在京城再待下去了,他们一家已经打算回老家了徐复虽然再三挽留,可韩子谦去意已决,这会他刚从徐复那边出来,就看到了站在树旁边的顾迢。


    “阿迢。”


    韩子谦大步朝她走去,面上的神色比起前几日倒是好了许多,看到人的第一句就是关怀,“你身体怎么样?”


    顾迢柔声同人说道:“多谢你,我已经好多了。”


    “你”她犹豫一番,还是开了口,“你真要离开吗?”


    “嗯。”


    韩子谦笑笑,语气温和,倒是没有一丝颓废,“其实前几年父亲便想辞官了,如今倒也算是个契机他这一生最大的冤枉就是教书育人,我们打算在本家那边开个族学,也教其他的孩子。”


    “我去那边也能帮衬他一些。”


    他说完又看向顾迢,负在身后的手轻轻攥紧,语气突然也变得有些紧张,“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离开?那边山清水秀,更适合养病,等到了那,你还是可以像现在这样,教授学生,你”


    话还没说完,就见顾迢摇摇头,语气抱歉地同他说道:“抱歉,韩大哥。”


    却是直接婉言拒绝了。


    脸上的笑容有轻微的凝滞,不过也只是一瞬,韩子谦便又恢复如常,他松开负在身后的手,垂眸看着顾迢,仍是很温柔的样子,和她轻轻说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一个答案,可还是忍不住想问你一问,只有等你亲口说出,我才能真的放下。”


    他看着顾迢,似乎有许多话想说,但最终只是轻轻笑了笑。


    果然


    还是没办法啊。


    从怀里拿出那日沈绍扔给他的荷包。


    顾迢在看到这只荷包的时候,神色一怔,继而连语气也有了变化,“这只荷包”


    “是那日沈绍给我的。”韩子谦没有瞒她,“那天我从你家出来,看到沈绍就在巷子口,我和他说了你没事,他就把这只荷包扔给我,什么都没说,离开了。”


    他的指尖正好落在那个“谦”字上。


    似乎是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他应该是误会了,你还是和他解释下吧。”


    韩子谦这话说完,便未久留,“我还要和其他先生说一声,这里太阳晒,你也早些回去吧。”眼见顾迢呆呆握着那只荷包,一言不发,他轻轻叹了口气,摇头离开了。


    很快。


    这院子里就只剩下顾迢一个人。


    她握着那只荷包不知道站了多久,纤弱的指尖轻轻拂过那荷包上的“谦”字,面上神情十分复杂,本以为是寻不见了,哪里想到居然会在韩子谦这,更没想到是沈绍给他的


    他,是误会了什么吗?


    可即便他真的误会了什么,又能如何呢?他们早就不可能了。


    是她亲手推开了他。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在看着她,顾迢循着目光看过去,就看到一身黑衣的沈绍正沉着脸正站在廊下,他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了,目光死死地盯着她手中握着的那只荷包,见她看过去,掀起微红的眼角。


    眼中萦绕着复杂至极的情绪。


    怨恨、悲愤、不甘,还有受伤。


    “玉谦,你来了?”徐复正好出来,看到沈绍便同他笑道:“快进来,咱们师徒也许久不曾见面了。”


    “咦?”


    徐复余光瞥见顾迢,似乎有些诧异,跟着又笑了,“顾先生也在。”


    这话终于让顾迢从看到沈绍的复杂情绪中走出来,她紧紧握着那只荷包,低下头,“院长。”又和沈绍敛衽一礼,喊人一声,“沈大人。”


    “我待会还有课,先过去。”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袖下的手紧紧掐着手心的皮肉,似乎只要这样的疼痛才能让她不至于在人前出了差错。


    沈绍目光晦暗地看着她离开,想到她那一声“沈大人”,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韩大哥,沈大人


    她倒是分得清!


    徐复倒是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依旧笑道:“我记得你从前最喜欢陆山行的字,我前几天刚得了一副,你帮我看看是不是真迹。”


    “好。”


    沈绍点点头,跟着徐复往屋子里走,快要进去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看着那个离开的绿色身影,眼中神色复杂至极,最终却还是拂袖走了进去。


    *


    临近七月。


    天气越热,顾无忧便越发懒怠起来了。


    以前还时常去顾家走走,如今也懒得出门了,不过她倒是也不觉得闲,顾瑜和九非时不时就会上门,给她带些吃的,或是陪她说说话若是他们没来,她就自己待在屋子里看书写字,有时候就陪李老夫人看看佛经,或是陪冬儿玩闹一会,或是陪十五在屋子里玩耍。


    这天。


    李钦远难得休沐,没去西郊大营。


    两个人懒得出门,索性便窝在书房看书,十五就在他们的软榻边上啃着核桃,咔嚓咔嚓的,地上已经积累了一堆核桃壳,腮帮子鼓得不行,还在不住地吃。


    顾无忧靠在李钦远的怀里,手里拿着一本杂记话本,是讲灵异的那些。


    自打嫁给李钦远后,这人说得好听,让她把书都放到书房,平时他们可以一起看书,她高高兴兴地把书全都搬了过来,没想到第二天,她收集得那些讲男女感情的话本就全都不见了。


    把她气得不行,又没办法。


    总归这些灵异奇志倒是给她留下来了。


    “张嘴。”


    李钦远剥了一颗冰冻的荔枝递到她嘴边,等她咽下又接了果核,又笑盈盈地问她,“甜不甜?”


    顾无忧看书看得起劲,哪有这个闲功夫理他?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随口回了一句,“甜。”又翻了个身,“别吵我,我看书呢。”


    这态度让李钦远委屈死了。


    好不容易休息一天,本来想好好陪着人,哪想到自己的小媳妇一点都不自觉,拿着本书不肯放,一点都不在乎他目光不善地盯着她手里的书,犹豫着要不要把这些书也给扔了。


    想想,


    还是算了。


    之前那次,他家小媳妇就跟他冷战了好几天,这次要是再扔,估计连床都不让他上了。


    不甘寂寞的李小将军索性打算以□□人,把脸凑过去,语气哀怨地说道:“书有我好看吗?我好不容易休息一天,你怎么总盯着那破书不放?”


    “哎呀,你——”顾无忧刚看到精彩处,被人一打断,气呼呼的,刚要说话就听到外头传来白露的声音,“少爷,少奶奶,该用午膳了。”


    瞪了一眼李钦远,打算待会再收拾他。


    李钦远倒是依旧笑着,见她把书签放进书页里,这才牵着她的手往外头走去。


    刚跟李钦远坐下,就看到红霜一脸高兴的进来了,看到她这幅样子,顾无忧忍不住就笑,“高兴什么呢?跟捡了钱似的。”


    红霜笑道:“您不知道,陛下给长平公主和沈大人赐婚了,现在外头都在传呢。”


    “什么?”


    顾无忧一愣,擦手的动作都停下来了,“给长平和沈家舅舅吗?”


    等人脆生应了,她脸上也扬起笑,“这倒的确是件喜事,回头我得给长平写信,好好恭喜她下。”前世长平赐婚的时候,她在琅琊,都没瞧见,如今总算是撞上了。


    余光瞥见对面的李钦远,却见他神色微怔,顾无忧一愣,语气疑惑地问他,“怎么了?”


    “没事。”


    李钦远回过神,摸摸她的头。


    既然都到这一步了,倒是也没有必要把从前的往事说出来了,反惹人难受,替她夹了一块糖醋排骨,同她笑道:“吃饭吧。”


    第149章


    长平公主萧无瑕被赐婚给都察院副都御使沈绍的事, 没几日就传遍整个京城了。


    沈绍身为当朝新贵, 又是陛下亲信,如今又被赐婚当朝唯一的公主, 一时间, 在京城自是风光无限当初沈绍的父亲开罪陛下被褫夺官位, 沈家一门也跟着倾盆而倒, 所有人都觉得沈家不可能再起来了。


    自然——


    这位从前名冠京华的玉谦公子也成了地上泥, 任谁都能踩一脚。


    可谁能想到, 沈绍并没有如众人想象的倒下,他继续考取功名,成为庆禧十七年的新科状元,他在外公干的几年时间, 又从一个小小的知县,一步步走到现在,成了都察院的二把手。


    如今又成了天子的乘龙快婿。


    日后只怕这寂寂无名的沈家也要在京城的贵人圈里占一席之地了。


    顾迢知道这些事的时候, 已是赐婚后的第三天了。


    这几日书院学子都在准备考试, 徐复念她身子不好便没让她去书院受累监考,她自知近来心绪不稳, 也没有强求, 每日待在家里陪着祖母抄写经书,倒也自在, 今天是想着祖母的那些蜜饯快吃完了, 这才出了一趟门


    “回头给蛮蛮也带一些去, 我瞧她上回挺喜欢吃的。”


    “对了, 待会再去一趟旁边的糖果铺子,她从前最喜欢吃那家的糖果,每回出门都要买不少。”


    秋月自是一一应了,又笑道:“郡主过会瞧见您,肯定高兴。”


    她是盼着主子能多出去走走,自打前几日主子拿着那只荷包回来,整个人又变得沉闷起来,就跟那年和沈公子分开时一样,也不同她说,只是一个人闷着,今日好不容易才瞧着高兴些。


    顾迢也笑,“若说高兴,还是我瞧着她高兴。”


    那样肆意洒脱、无拘无束的性子,是她这一辈子心心念念却始终没法做到的。


    可能就是因为做不到,所以她就格外喜欢自己这个小堂妹,每每瞧见她都觉得开心,又挑了几样,同秋月说,“就这些吧。”


    “是。”


    秋月笑着去付钱。


    两人付完钱刚要离开,外头就走进几个人,边走边还在说,“那位沈大人可真是好福气,居然能娶长平公主为妻。”


    “我倒是觉得长平公主好福气,放眼整个京城,有谁比得过这位沈大人?新科状元出身,如今不过二十二,就已经是都察院的二把手,天子的左膀右臂,再过几年,只怕还要封侯拜相。”


    “那位长平公主能嫁得这样的如意郎君,才是真的命好。”


    两人都没有注意到屋子里的主仆二人,自顾自说着话,而听完这番话白了一张脸的秋月,有些无措地看着顾迢,见她神色微怔,不由担忧地握着她的胳膊,语气紧张地低声说道:“主子,您没事吧?”


    顾迢眼睫微动,敛了面上那副神情,笑道:“我能有什么事,走吧。”


    她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秋月见她这样,反倒更加担心起来,心里也有些责怪自己,这几日怎么没去打听下,若是知晓沈大人被赐婚的事,她是怎么也不会让主子出来的。


    跟着顾迢上了马车,心里还有些惴惴不安,低声说道“这几日,奴待在府里也没听到这事。”


    “嗯。”


    顾迢面色未改,闻言也只是慢慢说道:“应该是祖母得了风声,先封口了。”无奈摇了摇头,怪不得前几日,她去找祖母的时候,祖母的神色那么难看。


    今天要不是祖母早起去了寺里,恐怕也得拦着她不让出门。


    其实又是何必呢?


    再怎么阻拦,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她总有一天会知晓的,何况她早在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秋月轻声问道:“您,不难受吗?”


    难受吗?她早就分不清什么是难受了,或许和沈绍分开的那一日,她这颗心就已经死了面上浮现一个很淡的笑,“我跟他已经过去了,他能有此姻缘,我为他高兴。”


    “主子”


    秋月抿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那我们现在是回府,还是”


    她现在反而不希望主子去见五小姐了。


    五小姐和长平公主是表姐妹,过会瞧见主子肯定会说起此事,她是无心,可不免主子听者伤心。


    顾迢却像是不知道她在担忧什么,仍笑着:“去,东西都买了,自然是要去的。”又同人嘱咐,“等到那家糖果铺子,你下去买一些,别忘记。”


    “是。”


    *


    知道顾迢来了。


    顾无忧自是高兴的不行,也不顾外头太阳还晒,亲自去外头迎人,远远瞧见红霜把人迎过来,更是耐不住,直接迎了过去,高兴喊人,“二姐!”


    “怎么出来了?”顾迢握着她的胳膊,无奈道:“不是嘱咐了让你不用来迎,也不怕晒着。”


    “没事,就一小会。”


    顾无忧挽着顾迢的胳膊往屋子里走,边走边同她笑说,“刚才红霜说你来了,可把我高兴坏了。”


    顾迢笑看着她:“今天祖母去寺庙祈愿,我在家闲着没事便出来走走,还给你带了些蜜饯、糖果,你平日待在家里也能吃。”


    顾无忧看了眼秋月手里握着的东西,是她常买的几家铺子,眉眼弯弯,笑得越发开心了,“我先前还想派人出去买些,没想到二姐便送来了。”


    外头太阳晒,她生怕顾迢身体受不住,忙迎着人进了屋。


    屋子里倒是清凉的很,顾无忧最爱享受,李钦远也纵着她,家里早早就买来冰放在地窖屯着,每日凿上几盆,再由那风扇扇着只要不总是打那帘子,那外头的暑气就进不来。


    顾迢是第一次来这,目光扫过屋中布置,握着顾无忧的手,真心实意地说了一句,“七郎待你很好。”


    顾无忧听到这话,脸不由有些红,倒也没否认,应了一声,“他待我是很好的。”又让人去准备糕果茶点,“我今天让厨房准备了酸梅陈皮桂花汤,放在冰盒里凉着,现在估摸温度正好。”


    “正好,我走了一路也渴了。”顾迢笑。


    红霜吩咐人去拿酸梅汤,顾无忧便挽着顾迢的胳膊说道:“二姐,你今天就在我这多待一会吧,等吃完晚膳再走”她是那种在熟人面前容易撒娇的性子,“要不你直接住在我这好了,我们好久没睡在一起说话了。”


    觉得这个法子不错,她那双水盈盈的杏儿眼都亮了起来。


    顾迢见她这样就忍不住笑,抚着她的头柔声说,“吃晚膳可以,住下来就算了,我怕七郎日后不让我进府了。”


    “他敢?!”


    顾无忧挑了眉,小脸娇蛮的不行。


    不过也晓得二姐不大习惯在外头住,也就没有多说,只是嘱咐白露,“你让厨房多去准备些菜。”


    白露自是笑着应好。


    姐妹两人在屋子里说着话,大多都是顾无忧说,顾迢听还没到吃晚膳的时候,林清便来替李钦远传话了,是由白露递的话,说是今天西郊大营事情多,得迟些回来,让她先用晚膳,不必等他。


    “我们自吃我们的,谁要等他呀。”


    话是这样说,但顾无忧到底还是心疼李钦远,这话刚说完,又和白露说了一句,“让厨房把菜匀一些出来,在灶上热着,等他回来就送过来。”


    “你啊——”


    顾迢笑着伸手点点她的额头。


    顾无忧脸红红的,也不辩,挽着她的胳膊撒着娇。


    吃完晚饭,李钦远还没回来。


    顾迢本来还想陪蛮蛮待到人回来,可瞧着天色愈晚,怕祖母担心,还是提出告辞了顾无忧虽然舍不得,但也怕过会天太黑,夜路难行,想送人出去却被顾迢阻拦了,“我自己出去便是,这天气,外头蚊虫多,你皮肤最是娇嫩,别被咬着。”


    “那——”


    顾无忧吩咐白露,“你提着灯笼送二姐出去。”


    白露应是,顾迢也没拒绝,姐妹俩又说了会话,顾迢便出去了,顾无忧站在帘子口,看人转出院子,这才由红霜扶着回去。


    还没走到门房,顾迢停下脚步,摸了摸袖子,拧了眉。


    秋月问道:“主子,怎么了?”


    顾迢低声说道:“前几日绣得那方帕子不见了。”


    这帕子是贴身之物,虽然没有绣自己的名字,但被人捡到,也不是什么好事,白露见她们主仆神色不好,便柔声说道:“那不如秋月姐姐随我回去找找,可能是在屋子里落下也不一定。”


    秋月看了眼顾迢,见她点头,便应了白露的话,又把手里的灯笼递给顾迢,同她说:“您先回马车,奴很快就回来。”


    “好。”


    顾迢点点头,又和两个丫鬟嘱咐道:“要是没找到也就算了,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


    等两人应了,这才往门房走去。


    这会天色已经黑了,顾无忧和李钦远不喜欢很多人伺候,院里院外都没多少人顾迢这一路走去,竟连一个人都没碰到,手中的灯笼随着走路,一晃一晃的,好在今天星月正好,倒是给她照亮了一条前路。


    只是还没拐出小道,她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像是朝她的方向过来。


    不等顾迢回头,就被人抓住手腕往旁边的树林拖,手中的灯笼掉在地上,她整个人被拽着,连一丝挣扎的机会都没有这突如其来的遭遇让一向沉稳的顾迢也变了脸色。


    不过她还是沉稳的,很快就排除一些不好的可能,尤其她感觉到抓着她的那个人似乎很迁就她,生怕她摔倒,脚步迈得很慢,又怕她疼,都不敢用力。


    她心下隐约有了一个猜测,等被人压在树干上,便透过月色去看眼前的人。


    这是一张她至死都不会忘记的脸。


    沈绍


    沈玉谦。


    从前单属于她的玉谦哥哥,如今长平公主的未婚夫。


    在一瞬地错愕后,顾迢开始挣扎起来,生怕旁人听到,她连声音都不敢提得很响,像是压在喉咙口吐出来的话,“你现在在做什么?快放开我!”


    可沈绍却没有放开她,反而比起先前又多用了几分力道。


    他把人压在粗壮的树干上,一只手掐着她的细腰,另一只手反手抓着她两只手腕,身子前倾向她逼近,急促的喘息着。


    突然的凑近,让两人本就没有多少的距离变得更近了,顾迢甚至觉得彼此的呼吸都缠绕在一起,像一只密密麻麻的网笼罩在她头顶,她挣扎不过,又闻到一股浓重的酒香,抬眸看去,果然瞧见沈绍微红的脸。


    她拧了眉,停下挣扎,“你,喝醉了?”


    沈绍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死死地盯着她,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哑声问道:“顾迢,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心口像是被人狠狠扎了一阵,刺得她五脏六腑都疼了起来,甚至有那么一刹那,顾迢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她看着沈绍,多想不顾一切吐露自己的心声,可想到他如今的身份,想到他即将要娶的人。


    终于还是选择别过头。


    “没有。”她哑声回答,声音冷漠。


    钳制她动作的两只手有一瞬地放松,可很快,那人又握紧了,此时的沈绍就像一个失去一切的赌徒,他红着眼,急于寻求一个答案。


    亦或是,他希望得到的回答。


    他把自己的额头抵住顾迢的额头,声音几近破碎,“顾迢。”


    “你偏偏我,骗骗我好不好。”


    “只要你说爱我,我可以立马辞官,带着你远走高飞,我不要娶公主,我只要你”沈绍语带哽咽,“顾迢,我谁都不要,我只要你。”


    “你骗骗我。”


    带着乞求的话语在顾迢耳畔响起,“骗骗我,好不好?”


    这不是顾迢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沈绍,沈家出事的那一年,沈绍也曾跟她露出这样的软弱,甚至在她说出那番话之后,他还是不肯相信可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


    后来,


    她也见过几次沈绍。


    高中状元游街时的沈绍,离京出任时的沈绍,还有当初蛮蛮成婚时陪着七郎过来迎亲的沈绍,以及高坐骏马之上,站在她跟韩子谦面前的沈绍。


    他也从最初看到她时的愤恨,变得淡漠、冷清。


    她以为他们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再也不会多说一句话,即便相见也只当对方是陌生人如果她有幸能够多活几年,或许也能等到和沈绍相忘从前,见面的时候向对方问一声安好。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前几日看着她时还一脸冷漠的沈绍,如今居然会在这用这样的神情望着她。


    像一只受了伤的猛兽,又像失去一切的赌徒。


    顾迢的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难受,她在如华的月色下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看着他通红的眼眶,看着他眼中的委屈,她想伸手去摸摸他的脸,想让他不要难受


    可她最终吐出的,却还是那样冷漠,那样绝情的一句话,“沈绍,我没爱过你,从来都没有。”-


    “沈绍,我想我是不爱你的,我从来都没有”


    记忆中那个让他痛恨至极的人和眼前的女子重叠在一起,沈绍眼眶红得像滴血,他看着她微张的嘴唇,生怕再从她的嘴里听到那些让他难受的话,就跟疯了似的,吻住她。


    气息灼热,动作强硬。


    像濒临死亡的人在求最后一个救赎。


    顾迢像是呆住了,一时间竟然忘记去挣扎,从前亲吻她额头都会害羞的男人,如今却跟疯了似的


    仿佛要把她整个人都揉进骨血里。


    “唔”


    顾迢终于回过神了,她拼命挣扎,可男人的力道,哪里是她能比的?无论她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反倒像是把他惹怒一般,更加强硬起来。


    “砰,砰,砰——”


    气息缠绕在一起,她甚至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咦,这不是二小姐的灯笼吗?怎么在这?”远处传来白露的声音,紧跟着是秋月和白露喊她的声音。


    顾迢神色一变,挣扎得越发厉害了。


    不能让人看到他们这幅样子,尤其是沈绍他已经被赐婚了,若是让人知晓他做出这样的事,便是天子再恩宠他,也不会容他!


    想到这,她狠了狠心,闭着眼去咬他的舌头。


    见人吃痛退开,她又狠狠推了他一把,然后手忙脚乱地往外头跑。


    等跑得远了,瞧见身后男人并未追上来,顾迢这才放慢步子,一边收拾自己,一边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往外走去。


    “二小姐,您在”白露刚在喊,看到从树林里走出来的顾迢,一愣,忙又迎过去,“您怎么在那?”又看了眼顾迢,见她面色微白,不由又担心道:“您没事吧?”


    “没事。”


    顾迢勉强朝人笑了笑,又寻了个由头,同人解释,“刚才瞧见几只萤火虫,怕灯光吓着它们,没想到耽误了时间,让你们担心了。”


    秋月也迎了过去,刚握着她的胳膊还没来得及发问,就发觉她的手在发抖,心下一惊,她知晓里面肯定是发生了什么没在白露面前暴露什么,她定了定心神,温声说道:“帕子找着了,奴扶您回去吧。”


    “嗯。”


    顾迢点点头,也没什么力气再说什么了,没再让白露跟着,只让秋月扶着她离开。


    白露目视主仆两离开,刚要回去向主子复命,就瞧见不远处的树林里竟然还有一个黑影,她心下一惊,厉声喝道:“谁!”话音刚落,那个黑影就走了出来,正是沈绍。


    不同于先前面对顾迢时那个醉醺醺的沈绍。


    此时的他,面沉如水,双眼清明,哪有半点醉酒的模样?


    “沈大人?”


    白露一愣,忙过去给人行了礼,“您怎么一个人在这?那些小厮竟也不知道通传,实在该打!”


    沈绍看着远处主仆两人离开的身影,随口问道:“七郎呢?”


    “少爷还没回来,”白露低声说道:“不如您去花厅先歇息一会,估计少爷再过一会也该回来了。”


    “不必。”


    沈绍淡淡说道:“既然他不在,我就先回去了。”他说完便径直往外走去,没有半点留下的意思。


    白露看着他离开的身影,皱了皱眉,又想起刚才二小姐从树林里走出来时强装镇定的样子,她心下一惊,脸色也跟着变了


    心神不稳地回到院子。


    红霜正站在门口,打着络子,听到声响抬起头,见她这幅样子,停下手上的动作,语气奇怪地问道:“你怎么了?”


    白露摇摇头,没说话,打了帘子往里头走去。


    “回来了?”顾无忧看着白露进来,又低下头翻着册子问她,“二姐她们回去了吗?”


    “回去了。”


    白露心中像是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看着靠坐在软榻上的顾无忧,犹豫着要不要同人说,可她还没开口,就听人率先说道:“正好,你过来帮我看看,过阵子长平搬到外头,我送她什么比较好?”


    “是”


    白露走过去,看着那个册子,上面全是主子精心挑选出来的东西,又想到这几日主子因为长平公主赐婚的事,高兴的样子。


    她抿了抿唇,想到自己心里那个猜测,犹豫一番,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第150章


    翌日起来的时候。


    顾无忧才知道昨儿夜里沈绍来过了, 彼时, 她正坐在梳妆镜前,闻言, 便问了一声白露, “昨儿夜里, 你送二姐出去的时候, 没看到沈家舅舅?”


    白露正在给她梳头, 听到这话, 手上的动作一顿,半响才轻声回道:“瞧见了,奴还问他要不要去花厅坐会,可沈大人说姑爷不在, 不好打扰。”


    “奴想着不是什么大事,就没同您说。”


    “那也该和我说一声。”


    “他是长辈,不拘是为着什么事来的, 我这个做晚辈的怎么能待在屋子里, 什么都不管?”


    顾无忧说完,见镜子里的白露脸色有些发白, 又缓和语气, 柔声说,“不是怪你, 我知你做事向来有分寸”说完, 她顿了顿, 回头去看人, 拧了眉,语气关切,“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有点不太对劲,是不是不舒服?”


    “奴没事。”


    白露摇摇头,看着顾无忧的眼睛,刚要张口,早起练完剑的李钦远就进来了。


    看到李钦远,顾无忧也顾不得再问白露什么了,起身朝人迎过去,见他满头大汗的样子,嫌弃道:“也不知道你哪来这么多精力。”明明睡得比她还晚,偏偏能起那么早。


    话是这样说,可在红霜端来水的时候,她还是亲自绞了一块帕子给人擦拭脸上的汗。


    李钦远双手搭在膝上,弯着腰偏着头任她擦着,趁着丫鬟们没瞧见,往人耳边说了句混账话,把小媳妇逗得脸红耳臊又抿了嘴偷笑起来。


    顾无忧羞死了,又碍于几个丫鬟还在,不好说他什么,只能红着脸,瞪他一眼吃饭的时候,和他提了句昨儿夜里沈绍来过的事,“舅舅好不容易来家里一趟,我还不知道,也不知道他会怎么想。”


    “没事。”


    李钦远没当一回事,给她夹了一个小笼包,随口说道:“回头我上朝的时候问他下好了。”见她小脸担忧,又笑道,“舅舅性子宽和,不会跟我们这群做晚辈的计较。”


    听他这样说,顾无忧也就没放在心上,又和他说起顾迢,“昨儿夜里二姐也来了,我看她这阵子气色倒是好了许多”


    话音刚落,李钦远手里夹着的那根油条就掉在了地上。


    “怎么了?”顾无忧看着他,目露疑惑,不明白刚才还好好说着笑的李钦远怎么听到二姐的名字突然变了脸。


    李钦远问她:“二姐昨儿夜里也来了?”


    “是啊。”顾无忧让人把掉在地上的油条收拾了,这才又同李钦远说道:“你昨儿夜里回来的晚,我也没来得及和你说。”


    李钦远点点头,没说自己的那番异样,只柔声同她说道:“那过几日等我休沐的时候,你再请二姐来家中做客,把你五妹、九弟也叫上,热闹热闹。”


    顾无忧哪有不应的道理,倒是也真的被人打了岔,没再去疑惑他先前的异样了。


    李钦远心里却压着一股子情绪。


    打算回头上朝的时候问问沈绍,他到底想做什么!


    这日上完朝,李钦远没跟以前似的,立即离开,而是特意放慢步子等沈绍出来后才和他并肩往外走,等到周遭人少了,问他,“我听蛮蛮说,舅舅昨天来家里了?”


    “嗯。”


    沈绍点头,没瞒他,“本来是想着去看看你们,知道你不在,便回去了。”


    “昨儿夜里,顾迢姐也去我家了,”李钦远边说,边观察着沈绍面上的神情,“不知舅舅有没有看到?”


    耳听着这话,沈绍握着玉笏的手微收,半响才转头去看李钦远,脸上挂了个不深不浅的笑,“七郎,你想说什么?”


    “是我该问舅舅,你想做什么?”


    李钦远压着声音说道,脸色并不好看:“你现在已经被赐婚了,过不了多久就要和长平公主成婚了,你突然又去纠缠别人,到底想做什么?!”


    “舅舅——”


    李钦远看着他叹了口气,“你清醒了这么多年,怎么现在却糊涂了?若是被有心人知晓,不仅是你,就连顾迢姐的名声也会受累。”


    “还有长平,你让她怎么想?”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可沈绍的脸在这当头的太阳下却显得有些苍白,他修长的手指紧紧抓着玉笏,力道大的连指尖都发白了,“我也不知道我要做什么。”


    “我只是,”


    他垂下眼帘,声音沙哑,“想要一个答案。”


    他昨天路过七郎家中,看到顾迢的马车停在门房处,然后就鬼迷心窍的进去了,没让小厮通传,甚至没让人跟着,后来更是借了醉酒的名义行了越矩之事。


    他这二十多年,没有一日不清醒。


    唯独碰到她,什么清明,什么清醒全都不见,像个赌徒,像个疯子。


    可即使如此,她也不肯给他一个满意的回答。


    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沈绍抿着唇,站在这长长的宫道上,明明已经是三品官员,天子亲信,来日更是人人钦羡的国婿,可他却觉得自己这颗心空落落的


    李钦远看他这样,心里也不好受,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道:“舅舅,有些事,不是我们所能控制的问问你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别弄到最后,大家都收不了场。”


    他不喜欢管这些闲事。


    可一来此事涉及沈绍,他唯一的舅舅,二来顾迢、长平全是蛮蛮的姐妹,他不希望来日事情闹得不可开交,她夹在中间难做。


    沈绍抿着唇,没说话。


    他自然知晓自己要什么,他从头到尾只要一个顾迢。


    为了她


    他可以什么什么都不要。


    可顾迢呢?


    只怕她恨不得他离她远些吧要不然,她怎么连骗都不肯骗他一下?


    或许,他真应该放下了,不再去打扰她,让她好好做她的顾二小姐,或许,来日还能唤她一声某夫人他应该祝福她的,应该给她留一点好的念想,而不是像个疯子一样去搅乱她的生活。


    而他也该好好待长平。


    即使他没办法喜欢她,像对待顾迢那样对待她,可他会敬着她。


    *


    没过几日便是太子萧景行的生辰。


    宫里许久不曾热闹过了,这次萧定渊便打算好好操办下,老早就派了内务府操办生辰的事,又给宗室、官员下了帖子顾无忧和李钦远也在受邀的名单中。


    顾无忧一向和自己这位太子表哥要好,又许久不曾进宫,这日还没到时辰就跟李钦远先进宫了。


    李钦远先去东宫恭贺萧景行,顾无忧便去了未央宫探望王皇后和长平,知道她来,长平自是高兴,怕在母后这说话不痛快,便拉着她去了自己的宫殿,又把宫人都打发了出去。


    顾无忧看她这样就忍不住笑,“马上就要出宫单住了,怎么性子还是这样急。”


    长平嘟囔道:“她们在,我说话不痛快。”又凑过去,跟从前两个人说小秘密时一样,小声问道:“表姐,外头都是怎么说的呀?”


    顾无忧明知故问:“说什么呀?”


    “表姐!”长平撅起嘴,又红了脸,两根手指攥着帕子两端转个不停,低着头嘟囔,“就,就我和沈绍的婚事啊。”


    “你怎么还管起这些事了?”


    顾无忧笑盈盈地又说了这么一句,怕逗得太过,又弯了眉和她认真说起话来,“都是好话,有说沈大人福气好能娶你为妻,也有说你眼光独到,毕竟沈大人如今可是京中最受贵女青睐的郎君了。”


    听她细细说着——


    长平也跟个餍足的小猫似的弯了嘴唇。


    顾无忧见她这样,眉眼又绽开一些笑,握着她的手柔声问道:“那你是怎么想的?你喜欢这个人,喜欢这桩婚事吗?”


    长平听到这话却是一怔,这阵子有许多人问她满不满意这桩婚事,她的父皇,她的母后,甚至于她的哥哥和嫂嫂,都问过她可从来没有一个人问她,喜不喜欢沈绍。


    她喜欢沈绍吗?


    “喜欢是什么样的?”长平问顾无忧,明媚的小脸上布满着疑惑。


    “喜欢啊”


    顾无忧想了想才答道:“喜欢就是看不到的时候会特别想他,看到的时候又不知道和他说什么好,会不自觉心跳加速,又会忍不住脸红,看到一件喜欢的事物时,第一个就想和他分享,看到他高兴,自己也会忍不住高兴,看到他难受,也会不自觉难受。”


    “喜欢一个人,这么麻烦吗?”


    从小都是无忧无虑的人,哪里想过这样复杂的问题?不过她还是打算好好思考下这个问题。


    长平托着自己的下巴,拧着细细的眉毛,慢慢思索着她打小就喜欢文采好的读书人,觉得他们厉害极了,更喜欢长得好看的事物和人,觉得赏心悦目。


    恰好。


    沈绍非常符合她这两个条件。


    至于表姐说得那些情绪,她想起那日父皇赐婚的时候,她偷偷站子帘子后看着跪在殿中的沈绍,看着阳光折射在他身上时,把他衬得俊美无俦,那个时候她的心跳是跳得很快,脸也很红。


    这阵子,她也挺想他的。


    她想看看赐婚后的沈绍是怎么样的,想问问他喜不喜欢。


    那这样看来


    长平抬起头,看着顾无忧,眉眼弯弯,声音清脆,“我想,我应该是喜欢他的。”


    虽然她还没有喜欢到,想到一件事物的时候就第一个想和他分享,也没有因为他的高兴而高兴,难受而难受,可这有什么要紧呢?以后时间那么长,他们相处下去,她肯定会很喜欢很喜欢他的。


    就像表姐待那位李七郎一样。


    “对了——”说完自己的事,长平又看了看顾无忧,笑得就像只偷了腥的小猫似的,问她,“表姐,你有宝宝了吗?”


    顾无忧正在吃葡萄,听到这话像是被噎住了似的,握着帕子捂着嘴唇,等缓过那股子咳劲,才睁着一双水蒙蒙的眼睛望着她,“你,你说什么?”


    “宝宝呀。”


    长平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大大咧咧地问道:“你跟李七郎成婚那么久,还没消息吗?嫂嫂前头生了个儿子,长得特别可爱,可我还是喜欢姑娘”她就跟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伸手去拉她的胳膊,撒着娇,“表姐,你快生个女娃娃给我玩吧,我把我所有好看的首饰都给她,她想要什么,我都买给她。”


    “你——”


    顾无忧羞红了脸,又见她这幅天真模样,觉得生气都是给自己找罪受,只能没好气地拧了下她的脸,气呼呼地说道:“收拾收拾,跟我去见太子妃嫂嫂,回头我得好好同姨妈说,管管你这张口无遮拦的嘴,什么话都往外蹦。”


    “我说错什么了呀?”


    长平满脸无辜的揉了揉自己的脸,觉得自己委屈死了,偏偏又不敢跟她顶嘴,只能委委屈屈地穿了鞋子,跟着人往外走。


    *


    这会东宫已经十分热闹了。


    虽然还没到开席的时辰,但人已经来得差不多了,男宾在外头,女宾就在内院顾无忧和长平就陪着太子妃庄氏在内院,逗弄着孩子,身侧是各家的命妇。


    顾无忧虽然和庄氏没相处过几回,但彼此性子投契,倒也不觉得生疏。


    这会她正被人撺掇着去抱小皇孙,身边还有几个命妇说着话,“都说未生育的妇人多抱抱小孩,马上就能怀上,乐平郡主如今抱了小皇孙,只怕不用多久就有好消息了。”


    听到这话,顾无忧不禁红了脸。


    这些命妇可不是长平,她也不能因为自己害羞就让她们闭嘴,只好低着头,语气紧张地问庄氏,“嫂嫂,是这样抱吗?”


    她还没抱过小孩呢。


    也就抱过她家小十五,可毕竟人和小动物还是不大一样的。


    庄氏见她整个脊背都僵硬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一边指导她怎么抱比较舒服,一边宽慰道:“别怕,对,就是这样,放轻松就好了”等人抱稳后,才又说道:“我家这小子平时可没那么轻易让人抱,今天倒是听话,可见是喜欢你这个小姑姑。”


    长平也在一旁,拿着个拨浪鼓,气呼呼地说道:“我每次巴巴给你拿来那么多好东西,你都不拿正眼看我,以后不和你玩了。”


    “你啊——”


    庄氏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笑得一脸无奈。


    顾无忧看着怀中的小家伙,他穿得特别喜庆,绣着万福的大红褂子,还戴了个瓜皮帽,眼睛又黑又亮,此时正盯着她看,也不知道想到什么趣事竟还咧着嘴冲她笑。


    本来还有些紧张的心也因为这个笑容化了开来。


    顾无忧忍不住想,若是她跟李钦远也有孩子的话,那一定会像这个孩子一样可爱。


    前世她一直遗憾没能和李钦远拥有一个孩子,这辈子的话应该可以得偿所愿了,想到这,她又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腹,都几个月了,怎么还没动静呢?


    难不成


    庄氏心细,见她这般神情,便猜到她在想什么。


    恰逢外头宫人来传话,说是可以开膳了,庄氏便笑着起身,“走吧,长平,你领着各位夫人先去。”又让乳娘把小皇孙抱着去里头歇息,和顾无忧出去的时候,这才低声说了一句,“别多想,你嫁给李小将军才多久,这是正常的。”


    “我也是嫁给太子爷半年后才怀上,有些妇人都得等到一年后。”


    “不过你若是着急,我那倒是有个滋补的方子,回头我让人给你悄悄送过去。”


    这样的私密事拿到外头说,顾无忧脸红的不行,“我,我也没那么着急”看着庄氏含笑的双眼,又臊得低下头,瓮声瓮气地说道:“谢谢嫂嫂。”


    “谢什么,都是一家人。”


    庄氏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领着她往外头走。


    这里女宾热热闹闹的吃着酒说着话,外头男宾那自然更是热闹非常,可也有人没融入这样的热闹处,那人便是晋王萧恪,他同萧景行道完贺之后便自己找了个清净地坐着。


    他握着一壶酒,坐在亭子里,自斟自饮,看着不远处的热闹景象,唇边泛起一抹讥嘲的笑。


    又有谁还记得,他的生辰也在七月?


    就因为和萧景行相差没几天,所以从小到大,他都被人遮掩锋芒,连个像样的生辰都没过过,虽说父皇每次都会让德安给他送来礼物,可这怎么能一样?


    他也是皇子!


    他也姓萧,比萧景行差不了多少


    凭什么萧景行的生辰就能办得这样有声有色,人人恭贺,而他呢?只能孤零零一个人,连个祝贺的人都没有。


    越想。


    萧恪心中的愤恨便越发藏不住,没法和人诉说,他只能低着头喝着闷酒。


    “王爷怎么一个人在这?”


    亭子里突然走进来一个人,萧恪抬眼看去,讶道:“承佑,你怎么来了?”


    赵承佑笑笑,坐在萧恪身边,“我看王爷一个人在这,便过来看看。”


    “你不该来的”萧恪唇边泛起一抹讥嘲的笑,“这样的日子,你应该待在那,而不是和我这样的人为伍。”他说完又给自己倒了一盏酒,苦闷的仰头饮尽。


    赵承佑温声说道:“我一直都记得,在我还只是一介白衣的时候,王爷是怎么待我的。”


    他边说,边给萧恪倒了一盏酒,像是为人不值一般感叹一句,“王爷也是皇子皇孙,不该被这样冷落。”


    萧恪听到这话,自嘲道:“那又有什么用?等到父皇去了,这天下便是他萧景行的天下,我只怕日后连在京城都待不得,还谈什么冷落不冷落。”


    “王爷就不恨吗?”


    赵承佑看着萧恪抬脸看过来,直视着他的双目,“您的母妃宸妃娘娘是陛下最心爱的女人,您更是陛下最宠爱的儿子”


    “可就因为太子身后有王家的势力,所以无论您做得有多好都只能屈居于他之下,甚至连一个像样的生辰礼都没法操办。”


    “晋王殿下,您真能忍得下这口气吗?”


    萧恪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怔忡到后来的震惊,他猛地起身,手里的酒盏掉在地上,酒盏破碎,酒水四溅,他神色紧张地看了一眼四周,确定无人,这才压着声音,低斥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赵承佑,你疯了不成?!”


    “殿下——”赵承佑神色坦然,在萧恪的注视下站起身,声音依旧平缓,“微臣只是为您不值。”


    “想想您那些叔叔们的结局,等到陛下驾崩,您觉得您又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呢?”他这话说完便朝人拱手一礼,“三日后便是殿下的生辰,殿下若是愿意,微臣愿陪您喝一盏薄酒。”


    然后就不再多言,径直走出亭子。


    萧恪看着他离去的身影,还是觉得荒唐至极赵承佑说得那些话,他不是没想过,可那也只是心有不甘时闪过的一个念头罢了,他从小没有母妃,仰仗父皇的疼爱长到现在,知道父皇最大的期望就是盼着他健康安稳。


    而且他身后的势力又怎么比得过萧景行?


    取而代之——


    那也得有本事!


    “荒唐,实在荒唐”萧恪看着赵承佑越行越远的身影,嘴里低声呢喃。


    可即使他这样说着,心中还是有一只蛰伏多年的猛兽似乎在和他悄声说着话,“他哪里说错了?你也是皇子皇孙,你的母妃是宸妃娘娘,你是陛下最疼爱的儿子,你有哪里比不过萧景行的?”


    “他就是命好,脱胎到了王皇后的肚子里!”


    “要论起真才实学,萧景行还不一定比得过你!”


    “你已经被人压了二十多年了,难道你还想被他压一辈子吗?等到萧景行登基,你以为你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那些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响,萧恪只觉得整个脑子都要炸了,他跌跌撞撞往外走去,生怕旁人看到他如今这幅样子,连一句告辞都来不及说。


    赵承佑并没有走远,他看着萧恪离开的身影,唇边泛起一抹讥嘲的笑。


    这人果然还是像前世那样懦弱,怪不得前世会输得一塌糊涂


    若不是没有办法,他也不会找上萧恪。


    不过还好,这人虽然糊涂,但也好糊弄,而且这世有他的帮衬,相信一定会有不一样的成效收回眼帘,他继续往人群密集中走去,目光未看向今日的主人公萧景行,而是看向他身边的李钦远。


    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李钦远也看了过来。


    在看到赵承佑的时候,他眉心微动,薄唇轻抿,两人就这样隔着人群注视,最后还是赵承佑先收回眼帘,如一缕寂寂夜色下的幽魂,继续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七郎,在看什么?”萧景行见他一直望着前方,笑着问了一句。


    闻言。


    李钦远收回视线,“没什么。”


    “只怕七郎又是在想他家夫人了。”说话的是一个宗室子弟,这里都是从小认识的,几个人说起话来也是口无遮拦。


    李钦远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握着酒盏,挑眉嗤笑,“我想我家夫人,碍着你们什么了?你们这种没有成婚的人是不会体会到我们成婚男人的乐趣。”


    “哎呀,李七郎——”


    几个人笑闹成一团,李钦远倒是也没再去想赵承佑的事。


    第151章


    宴会结束的时候已经快亥时了。


    李钦远夫妇刚刚走到马车旁, 就有一个太子妃身边的宫人寻了过来, 手里握着一张方子,看到两人先行了礼, 然后同顾无忧说道:“郡主, 这是我家主子着奴给您送过来的, 她说今日招待不周, 等来日再请您和怀远将军过来用膳。”


    白露上前接过帖子, 顾无忧同人客气道:“劳烦姑娘跑这一趟。”又说:“替我跟嫂嫂说一声, 多谢她了。”


    宫人笑着应了。


    顾无忧便也没再说什么,和李钦远上了马车。


    白露和车夫坐在外头,这马车里头也就他们夫妇二人,李钦远刚才在外头憋着没问, 这会却有些忍不住了,看着顾无忧手里的方子,皱眉道:“这是什么东西?”


    顾无忧哪好意思和他说?


    怕人追问便含糊其辞地说了一句, “就是一个普通的滋补方子。”


    可李钦远一向关心她, 平时便是轻轻咳嗽一声都要着人请大夫,更不用说是什么滋补方子了, 剑眉拢得更深了, 握着人的手,紧张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顾无忧小脸微红, 轻声说道:“没”


    “那好好的, 你要滋补什么?”李钦远死追着不放, 又道, “罢了,回头我让人去问问这里都是什么东西,别吃坏了。”


    看他这幅紧张样子,估计回头到家就得着人去问了,想到不用多久那些人全得知晓她急着怀孕,顾无忧就头大的不行,知道自家这位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主,在他面前丢人,和在所有人面前丢人顾无忧还是选择了前一种。


    揪着人的袖子,无奈道:“你别去问,就是”


    李钦远看她这幅样子,更着急了,“就是什么?我们是夫妻,你有什么好瞒着我的?”


    顾无忧看着他,似是泄了全身的力气,最终还是无奈吐露一句。


    马车里有短暂的沉默,衬得那马车外的轱辘声越发清晰了,好一会,李钦远才一脸不敢置信地问道:“你,你说什么?”不等人回答,他就气急败坏地说道:“顾无忧,你是觉得你男人没用,要用到这些才能让你有身孕,还是觉得我还不够疼你?”


    气红脸的李钦远把人困在自己的怀里,目光危险地看着她,一副气得不行的样子。


    顾无忧被困得无处可躲,只能靠着马车,看着他结结巴巴的说道:“你,你想到哪里去了?就是很普通的一个滋补方子,其他妇人也都在吃又,又不是说你不行。”


    最后几个字被她压得格外的轻。


    “那也不行!”


    李钦远没好气地看着她,“是药三分毒,你没事吃这些做什么?你要真想早些怀上,回头我多疼你几次便是。”


    他一副自己说得很有道理的样子,又有些生气和委屈,“谁每天晚上哼哼唧唧,又是喊疼又是喊不要的,我看你年纪小可怜才纵着你,你倒好”李小将军觉得自己一腔好心都被人吃了,咬着人的耳朵,气哼道,“今晚回去就好好收拾你。”


    说完还直接收走了那张方子,往那烛火上一点就扔进了铜盆里。


    看那火星一点烧了个干净,才又说道:“以后没事别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要是让我知道,看我怎么罚你。”


    顾无忧看着那烧得只剩一点灰烬的方子,心里觉得可惜极了,这些滋补方子都是各家不外传的东西,她拿到手连看都没来得及看上一眼。


    “还看?”李钦远瞪她一眼,也不管她同意不同意,直接把人带到自己怀里,后头的话倒是缓和了一些,“我们才成婚多久,哪用得着这样着急?”话说到这,一顿,他突然握着人的手拧眉道:“可是祖母说你了?”


    想想家里这些人,也就祖母有这个立场和可能。


    “没,祖母没说我。”顾无忧怕他误会,忙解释道:“我就是今天在嫂嫂那看了皇长孙,觉得可爱,这才想着我们若是有个孩子也挺好的。”


    李钦远见她神色坦然,没有隐瞒,轻轻松了口气。


    而后才又同人说道:“孩子的事是天定的,急也没用,而且我们成婚才几个月,我和你两个人的日子还没过够呢。”想到以前韩星安那臭小子跟着他们的日子,李小将军就觉得若是多个小崽子,他在家里的地位肯定要下降一大截,而且他家小媳妇绝对一心管着小崽子,不管他了。


    想到这。


    他就更不想要什么小崽子了。


    顾无忧奇怪道:“你在嘀咕什么呢?”


    “啊?没什么”李钦远觉得自己怎么着也是已经成婚的人了,跟还没踪影的小崽子吃醋的事还是放在心底比较好,免得让他家小媳妇觉得他幼稚。


    轻轻咳了一声,他又想到一个可能,“是不是你一个人待在家里,觉得无聊了?”


    他思来想去也就这些可能了,要不然好端端的,她怎么突然就急着要孩子了?想想也是,他们成婚以来,他大多时间都在西郊大营,每天早出晚归的,她一个人在家肯定无聊。


    顾无忧看他面上的神情,也猜到他在想什么了,怕他待会又得自责起来,忙道:“我就是看皇长孙可爱,没想那么多好啦,我不想这事了,也不吃那些乱七八糟的。”


    他说得对。


    孩子是的事是天定的,急也没用。


    而且这辈子她身体又没什么问题,总能怀上的。


    “真的?”李钦远看着她,一脸不信。


    顾无忧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真的,比珍珠还真,我要是私下乱吃,随你罚好了吧。”


    “这还差不多。”


    李钦远把人牢牢地抱在自己怀里,低头亲了她好几下,而后低声说道:“等这阵子忙好,应该会空一些,到那个时候,我就在家陪着你,哪里也不去。”


    他心里还是记挂着欠她的陪伴。


    顾无忧笑着摸摸他的脸,低低应了一声好。


    “不过——”


    “什么?”顾无忧仰头看他。


    不是十分明亮的马车里,李钦远微垂的眼中透着藏不住的欲色,他年纪轻、精力足,早就不满自家小媳妇晚上的推阻了现在有着正当理由,他一本正经的附在人耳边说道:“我觉得有件事,我们是可以多尝试几次。”


    顾无忧一下子就听懂了,她脸臊得不行,刚要张口拒绝就被人吻住了。


    “唔”


    男人力气大,顾无忧挣又挣不过,小脸又羞又委屈,她觉得自己今天实在是失策,早知道嫂嫂说那些话的时候,拒了就好了。


    现在好了。


    以男人这一身精力,她都能预感到以后的日子有多惨了。


    马车外。


    有人说道:“那是怀远将军家的马车吧?”


    赵承佑循声看去,便瞧见一辆乌木制的马车跟他们擦肩而过,以他的角度看过去,隐约能看到暖色烛光下,两个依偎在一起的身影他坐在骏马之上,看着这幅情形,握着缰绳的手收紧,隐藏在黑夜中的脸更是阴沉的不行。


    偏偏身边还有几个不长眼的,还在说道:“这怀远将军可真够厉害的,少年得志,又是掌管李家军,又娶了乐平郡主,好事全占尽了,可真是让人艳羡啊。”


    “也是他自己厉害,我可听说了,他掌管的那个商号如今生意也是红火的不行。”


    “到底是天纵英才,不是我们这等凡人能比的。”


    一群人说说笑笑,突然瞥见身边的赵承佑,声音又是一顿,有人压着嗓音说道:“小声些,赵世子还在。”


    “在又如何?”有人奇怪道:“这乐平郡主同他早没什么干系了,再说这可是天子赐婚,有什么好避讳的?要我说啊,这位乐平郡主也实在有眼光,能慧眼识珠,若”


    话还没说完,他就接到两道阴鸷的视线,像是能穿透他的灵魂一般,让他忍不住就打了个冷颤。


    回头去看,却什么人都没瞧见,只有一个远去的身影,在这黑夜中越行越远。


    “孙大人,怎么了?”


    “没,没事”


    想到刚才那种从心底油然而生的恐惧感,孙大人觉得头皮发麻,方才的那些话也不敢再说下去了。


    赵承佑回到家,已是三刻钟后。


    他阴沉着脸翻身下马,不等小厮请安,就直接把手中的马鞭扔了过去,然后一言不发地往里头走去盛泽倒是仍旧像从前一样,在院子里等着他,看到他回来忙迎了过来。


    见他神色阴沉,心下一个咯噔,语气关切地问道:“小少爷,您怎么了?”


    赵承佑没说话,推开门,也不管桌上的茶是凉的,就直接喝了,连着好几盏才压下心头的那股子火气。


    “您”


    盛泽拧着眉,担忧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赵承佑勉强压制着火气,没朝盛泽撒气,又喝了一盏凉茶,这才沉声问道:“北狄来信了吗?”


    一听这话,盛泽面上的表情就变得越发不好,他目光犹豫地看着赵承佑,刚想再劝说一回就见人看过来的目光满是死气沉沉,低下头,他犹豫了好一会,还是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今天早上有人送来的。”


    递给人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小少爷,若是让人知晓,您,您就彻底完了!”


    私通敌国,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我早就完了。”


    赵承佑没有理会他的劝阻,直接拿过那封信,用信刀拆封后,见那信上写得全是北狄语,他看了一眼,递给盛泽,“上面写着什么。”


    盛泽是盛老爷早年捡回来的孩子。


    没有几个人知道他身上流着一半北狄人的血脉,这次赵承佑也是借由盛泽的手接触到了北狄那边。


    眼见烛火下盛泽犹豫的表情,赵承佑失去耐心,直接夺过那封信往外头走。


    盛泽一惊,忙道:“小少爷,您要去哪?!”


    赵承佑语气冷淡:“盛叔既然如此为难,我便去找别人,总归这京城也不是只有你一人通北狄语。”


    盛泽哪里敢让他去找别人,连忙跑到人跟前,拦了他的去路,自知劝不住,他只好接过那封信,低声说道:“上面写着,北狄皇室很满意您的计划,他愿意联合其他几个部落陪您一道完成这个计划,只要事成之后,大周皇室出兵帮他解决西夷。”


    他念完重新把信递给赵承佑,没再说一个字。


    解决了这一件事,赵承佑心下稍稍放松一些,他连月筹谋,就是为了这个如今就只欠萧恪那一把东风了。


    盛泽见他神色微松,低声说道:“小少爷,您可想过,晋王殿下或许并不想谋反。”


    “他会。”赵承佑说得毫不犹豫,“没有一个人想要一辈子被人压着翻不了身,只是还需要一把火。”


    盛泽一愣,“什么火?”


    赵承佑没有说话,而是起身走到里面,从一只锦盒里拿出一封信递给盛泽,同他说,“回头你找个同咱们没关系的人把这封信送去晋王府。”


    “这是什么?”


    烛火幽幽,赵承佑看着那封信,轻声嗤道:“当年宸妃娘娘去世的真相。”


    “什么?!”


    盛泽心下大惊,觉得这封信简直是个烫手山芋,又有些讶异,“小少爷,这样的宫闺内秘,您是怎么知道的?”当初宸妃仙逝的时候,小少爷还没出生呢。


    赵承佑却没有回答,只是淡声吩咐,“你按我的吩咐去做便是。”


    盛泽张口想说,但想到这一年来,小少爷的变化,还是低了头,“是。”要退下的时候,他想起一事,和赵承佑说道:“小少爷,今天小小姐来信了。”


    赵承佑皱眉,“她又闹什么?”


    盛泽低声答道:“小小姐不想待在本家,想来京城,可族中的人得了您的吩咐,不敢帮她。”


    “吩咐族里的人,好好看着那个丫头,别让她四处乱跑”他对自己这个妹妹并没有多深的感情,他能做得也就护她一生荣华平安,至于别的,他拿不出也懒得给。


    “族里的条件是差了一些,小小姐不高兴也是正常的。”盛泽最疼爱的便是他们这对兄妹,还想帮着劝说几句,就听赵承佑语气冷淡地开了口,“盛叔难道忘记我现在是在做什么?”


    “让她待在族中是为她好。”


    眼见盛泽变了脸色,他也懒得再说什么,挥了挥手,“下去吧。”


    直到人低声告退。


    赵承佑才神色疲惫地坐回到椅子上,人一闲下来就容易乱想,他忍不住就想起今天回来时看到的那辆马车,想到那两人依偎在一起的样子,原本平静下去的神色顿时又变得阴沉起来,本以为经历了那么多,他可以忍耐、可以等,可眼睁睁看着他们一日比一日恩爱,他就快要发疯了!


    他等不了了!


    也不想等了!


    寂寂夜色下,整座永安侯府都变得安静起来,而这门窗紧闭的室内,只有赵承佑微喘的呼吸,似乎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他整个人就像一只暴怒的猛兽。


    直到目光扫到架子上那只陶瓷女娃娃,神色才有几分缓和,气息也逐渐变得平静下来。


    三日后。


    正是晋王萧恪的生辰。


    而就在这一日,赵承佑被萧恪一封秘信叫到了晋王府。


    第152章


    “这”


    赵承佑捏着那封信, 满脸不敢置信, 似乎是受到了很大的惊吓,就连声音也变得微颤起来, “这怎么可能, 这, 这绝不可能!”他把目光投向坐在对面, 自打把信递给他之后就缄默不言的晋王, “殿下, 这一定是搞错了,宸妃娘娘,怎么可能”


    “没搞错。”


    萧恪的声音有些嘶哑,听起来就像是好几天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自打前天收到这封信之后, 他就告病在家没去上朝,起初的时候,他也不相信, 觉得这信里说得实在太过荒诞, 可人就是这样,有些东西, 你嘴上说着不信, 心里却忍不住起疑。


    他派了无数人力,终于让他找到一个当初伺候过他母妃的宫女。


    “是皇祖母”


    “是她忌惮王家, 生怕王家和未央宫的那位不高兴, 所以在母妃生完我之后就让人活活勒死了我母妃!”萧恪双手紧握成拳, 两只眼睛红彤彤的, 平日里温和的一张脸此时呈现出野兽般的狰狞。


    “是他们,”他咬牙切齿,年轻的脸上布满着藏不住的恨意,声音几近冰寒,“是他们害死了我母妃!”


    “殿下”


    赵承佑还是一副不大相信的样子,蹙着眉,低声询问:“您确定吗?这可不是什么小事,再说,若当真是太后娘娘做的,她又怎么可能留下活口,等着您去发现?”


    “你这是在质疑本王吗?!”萧恪猛地抬起头,目光阴鸷地盯着赵承佑,他平时待下十分宽厚,如今却用起了本王赵承佑自是连忙起身说“不敢”。


    大约也察觉出自己的失态,萧恪稍稍平复了一会自己的气息,而后沉声同他说道:“是本王失态了,你坐吧。”等人重新入座,这才又同他说道:“这样大的事,我怎么可能不调查清楚?”


    “这宫人原本只是我母妃宫里的洒扫宫女,并不起眼,只是从前承过我母妃的恩惠,又觉得我母妃生产那日,宫里的情形有些不大对劲,心中担心就跑过去偷偷打探了下,没想到”


    想到那妇人和他说得那番话,萧恪紧攥着的双拳发出指节响动的声音,声音也骤然沉了下去,“没想到她过去的时候,正好看到那个老虔婆身边的宫人拿着白绫活生生勒死了我母妃!”


    “那个时候我才刚出生,就躺在母妃身旁”整颗心脏就像是被人用手狠狠掐着,萧恪气息急促,通红的眼睛仿佛在滴血,“她连抱都来不及抱我,就活生生,活生生被人勒死了!”


    “后来,他们又以护主不力的名头把我母妃身边的人全都杀了那宫人是因为一直在外院打扫,这才逃过一劫。”


    “也是因此,才让我知晓我母妃早逝的真相!”


    赵承佑听完沉默半响,他似乎有心想宽慰他几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能走过去,拍了拍萧恪的肩膀,低声叹道:“不管如何,陛下总是护着您的。”


    “我听说陛下今天还特地给您送来许多东西,贺您生辰。”


    哪曾想到,这话顿时点燃了萧恪的怒火,他厉声喊道:“什么护着?他不过是心有亏欠!”


    恨恨吐出这句话,目光扫向桌上的那些东西时,又跟发了狠似的,走过去直接把今早宫里送来的那些东西全部扔在了地上,伴随着几件玉雕马破碎的声音,是萧恪阴沉至极的话语,“倘若他真心疼爱我和母妃,又怎么会纵容那个老虔婆杀了我母妃?又怎么会让萧景行处处压我一头!”


    赵承佑目光扫过那一地残籍,又看了眼神色阴沉的萧恪,拧眉道:“那您打算做什么?”


    “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萧恪咬牙切齿地说完这句话,又突然转头看向赵承佑,他似乎是疯魔了,整个人都处于精神紧绷的疯癫状态,猛地上前一步,双手放在赵承佑的肩膀上,语气急迫还带着几分希冀,“承佑,你会帮我的是不是?”


    “这”


    “承佑!”萧恪沉声:“你和我一样知道失去母亲是什么滋味!”


    似乎是这话触动了赵承佑,他神色微变,浓密的睫毛轻轻一颤,等他再抬头的时候,目光直直看看萧恪,“好,我帮您。”


    而此时的宫里,萧定渊刚刚处理完今日的奏折,身侧德安奉上一盏安神茶,温声劝道:“夜深了,您该去歇息了。”


    萧定渊喝了口茶,问道:“恪儿怎么样?”


    德安答道:“王爷是感染了风寒,看着脸色是不大好,老奴按着您的吩咐和王爷说了,让他好生休养几日,不急着上朝。”


    听到这话,萧定渊就拧了眉,声音也沉了下去,“好端端的,怎么会感染风寒?他身边的那些人都是怎么照顾的?”


    “前头王爷出门去郊外跑了次马,估摸着是回来的时候淋了雨,”德安笑着宽慰道:“都是年轻人,好好休养几日就没事了,您也别太担心。”


    “还是得给他找个媳妇了,那些下人再怎么照顾,总不如枕边人尽心。”萧定渊吩咐道:“你回头帮着留意下,身世不必多好,只要家世清白,人品好、性子好就行,最主要的还是恪儿喜欢。”


    德安自然笑着应“是”,又道:“王爷知道您这么疼他,肯定高兴。”


    萧定渊闻言是沉默了一会,而后才低声说道:“朕对不起他们母子,再多的疼爱也弥补不了。”


    知道他这是又想起旧事了,德安生怕他夜里又犯头疼,忙道:“您当初在外头,哪里知道宫里发生什么?而且这么多年,您亲自教导王爷,日日带在身边,若论疼爱,便是太子和公主都比不上。”


    “等来日您再给王爷择一门好的亲事,宸妃娘娘在天有灵也就欣慰了。”


    “但愿吧。”


    萧恪接到那些女子的画像是几日后的事。


    德安亲自送过来的,还说了许多好话,萧恪接过画像看了眼,敛下情绪朝皇宫的方向拜了几拜,而后又温声谢过德安,“我风寒未愈就不进宫了,劳公公回去替我谢父皇一声。”


    “只要王爷满意,陛下也就放心了。”


    德安笑道:“这些都是京中有名的贵女,不仅相貌出挑,人品更是没得说,王爷且挑一个中意的,回头陛下帮您安排相见一回,陛下说了,这成婚还是得看您喜欢,切不能将就。”


    等人应下。


    德安这才笑着请辞。


    萧恪送人出了院子,转身离开的时候,刚才还挂着笑的脸顿时就沉了下去,等走到屋子里,更是直接把那些画像扔到桌子上,有些画像一咕噜滑过桌子边缘,掉在了地上。


    赵承佑一边替人捡着画像,一边问道:“这么多画像,王爷就没一个中意的吗?”


    “他是什么意思?”萧恪愤道:“给萧景行娶妻就专挑那些百年世家,朝中重臣,给我挑,就尽是些不入流的门户!算了,我也没必要指望他太多,不过是女人,随便挑一个便是。”


    他如今对这些都不在意。


    只要这天下成了他的,他要什么没有?何必在这个时候斤斤计较?


    “我之前让你想法子,你想得怎么样了?”萧恪转头问赵承佑。


    “微臣这的确有个法子,只是这法子有些冒进”赵承佑把画像卷好,重新归放到桌子上,这才起身看向萧恪,“只怕殿下不肯。”


    萧恪握着茶盏,咬牙,“我如今只想报仇!”又见赵承佑拧眉踌躇的模样,“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尽管说。”


    “是。”赵承佑轻轻应了一声,走过去压着声音同人附耳一通,刚刚说完就见萧恪猛地站起身,脸色煞白地斥道:“赵承佑,你”


    似乎早就猜到是这样一个结果了,赵承佑神色平静的跪在地上,声调平缓,“殿下,您要登上那个位置,必定得走一条凶险路,萧景行当了二十多年的储君,朝堂有大半臣子都是拥护他的,如今又多了一个掌管李家军的李钦远。”


    “您要和他比势力,是拿您那个掌管禁军的舅舅比,还是您身边那几个位份不高不低的属臣?”


    “那,那也不能”萧恪咬牙,“和外族勾结!”


    “如果传出去,你让旁人怎么看我?便是等到本王荣登大宝,也得担一身骂名。”


    赵承佑温声说道:“那北狄王只要求您荣登大宝之后帮他解决西夷那个老对家,西夷比北狄可离咱们近多了,解决了他们对我们也有利。”见萧恪神色开始动摇,又添一句,“这原本就是互惠互利的事,日后朝臣只会夸您,又怎会骂您?”


    “真不会有人知晓?”萧恪有些心动了。


    “殿下——”赵承佑看着他,沉声说道:“是您要微臣帮您,微臣念您当初对微臣有提携之恩,这才放着大好的前途不管,陪您走这样一条凶险路,您若是有一丝后悔,如今还来得及,免得等到来日事情没有挽回之地,再犹豫不决!”


    他说完也不顾萧恪是什么想法,起身就要离开。


    在萧恪眼里,赵承佑一向是个温和容人的性子,何时见过他这般?一时怔楞,等回过神,便见赵承佑已经快走到门口了,连忙追过去,握着他的胳膊,低声道:“承佑,我没有后悔。”


    “我只是”


    他咬牙,“罢了,我听你的!”


    也知晓自己方才那个举动是惹人介怀了,萧恪又低声下气地说道:“承佑,如今这世上,我最信任的便是你,我把我所有的秘密都同你说了,怎么可能怀疑你?你放心,等到来日我坐上那个位置,一定不会辜负你如今的这番筹谋!”


    赵承佑的脸色,这才变得好看一些,声音也逐渐缓和,“是微臣心急了。”


    “殿下也别怪微臣,您是皇子皇孙,便是犯了天大的罪,陛下也会念在和您多年父子情分饶恕您,可微臣却是把身家性命都托上了,但凡有一丝不妥,微臣一家老小可都完了。”


    这一番话彻底让萧恪打消疑虑,他拍了拍赵承佑的肩膀,宽声,“你放心,我既然选择这一条路就不会后悔,而且”他神色渐沉,声音夹杂着狠戾,“任人宰割,被人施舍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


    *


    这阵子,西郊大营的事逐渐少了。


    李钦远也就多出一些时间可以陪顾无忧了,只是这天还是那么热,两人大多也都是待在家里,这日两人刚刚吃完午膳,打算去主院陪李老夫人说说话,白露就急急忙忙跑了过来。


    顾无忧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白露,心下隐约觉得不好,声音也不自觉沉了下去,“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她今早让白露拿了一些新鲜的荔枝送去家里。


    白露苍白着一张脸,声音都有些在发抖,“二小姐她,她今早突然晕过去了。”


    顾无忧一听这话,脸色一白,差点没站稳,好在李钦远就在她身旁,及时扶了她一把,然后也没松开,牢牢抱着人,拧着眉问白露,“好端端的,怎么会晕倒?”


    “奴,奴也不知道。”白露说道:“奴刚送完东西想回来,就瞧见二小姐屋里的人去喊大夫,后来老夫人还让人拿着腰牌去宫里请太医,奴怕出事也顾不得问,先回来说一声。”


    连太医都出动了,那显然不是小问题。


    李钦远看了眼顾无忧,握了握她的手,“别怕,我们现在就去。”说完又嘱咐白露,“让人去套车。”


    顾无忧是真的害怕,二姐身子虽然不好,但也从来没晕倒过,可这短短的一个月,已经发了两次病,再这样下去,只怕想到前世那个结果,她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二姐性子一向平和,好端端的,怎么又发病了?”


    李钦远心中隐约有些猜测,但也不敢笃定,只能揽着她的肩膀,一边陪着人往外头走,一边低声劝道:“别怕,二姐吉人有天象,不会有事的。”


    马车已经套好了。


    两人也没耽搁,直接上了车就往定国公府的方向赶。


    等到顾家的时候,顾迢的情形已经差不多稳定下来了,李钦远是外男不好进内宅,顾无忧便让人先去正厅,自己领着白露去了顾迢那边,刚刚进去就看到顾瑜等人都在,给祖母等人请了安,看着躺在床上还昏睡着的顾迢,脸又白了几分。


    “祖母,二姐怎么样?”


    顾老夫人的脸色也不似从前那般平稳,坐在床前的圆墩上,目光望着床上的顾迢,手握着佛珠,像是在平自己的心,听到顾无忧的话,这才回头看了她一眼,声音沙哑的说道:“你来了。”


    “太医说了,你二姐没事。”


    想起一事,又同人说道:“你都是出嫁的人了,便是七郎再疼你,也没有家里一有点事就赶着回来的道理,如今你二姐既然没事,就回去吧。”


    “祖母”


    “回去。”顾老夫人平日虽然少言寡语,可要是发了话,便一向说一不二,“你们也都下去。”


    顾无忧还要开口。


    顾瑜走上前,拉着她的胳膊,摇了摇头。


    顾无忧没了办法,只好低低应了一声,跟着傅绛等人往外头退去,等到她们走后,顾老夫人仍旧捻着佛珠看着床上的顾迢,头也不回地问红着眼眶站在一旁的秋月,“到底怎么回事?”


    秋月不敢隐瞒,哽咽道:“今早我陪着小姐去外头,正好路过长平公主府,小姐听了一些话,回来,回来就”


    能是些什么话?


    左右不过是说沈绍和长平公主般配的话。


    顾老夫人叹了口气,看着依旧昏迷不醒的顾迢,哑声说道:“真是冤孽!”手中佛珠未停,她似是定了主意,沉声说道:“等她醒来,你们就去凤阳吧,她外祖母早些时候就递来信,正好你们也去那边散散心,以后若是没别的事,你们就,就别再回来了。”


    “这”


    秋月有些犹豫,“只怕小姐不肯。”


    “难不成就让她待在京城,日日听着那起子闲话,再跟今天一样?她这身子还能经受几次?”顾老夫人第一次发了火,吓得秋月直接跪在地上,轻轻叹了口气,看着顾迢叹道:“起来吧,等她醒来,我亲自和她说。”


    “以前我是舍不得,想着凤阳路远,如今便是再不舍得也得舍了。”


    “我已经送走了她爹娘,不想再眼睁睁看着她先我一步走了。”


    “老夫人。”秋月红了眼。


    顾老夫人摇摇头,没再说,只是沉默地看着顾迢,不知坐了多久,这才起身离开。


    等到顾迢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月上中天的时候了,她睡了一天,口干舌燥,眼睛还未睁开便低声呢喃道:“水。”


    屋子里有轻微的动静,没一会就有一盏温水递到自己唇边。


    顾迢喝了好几口,等到喉咙润了,这才睁开眼屋子里只点着几根烛火,光线并不算明亮,估摸是怕太亮,她睡不好。


    可即使如此,她也瞧清了床边的那个身影。


    那人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快睁开眼睛,替她擦拭唇边水渍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目光就跟顾迢撞上了,修长的手指微颤,沈绍抿着唇,低头收回手,而后哑着声音说道:“我听说你病了,过来看看。”


    顾迢看着他,在一瞬地呆怔后,轻轻叹道:“你不该来的。”


    沈绍抿着唇,不说话,把手中的茶盏放到高几上,这才看着她,低声说道:“我问过太医,你这个病就是因为大悲大喜,心绪不稳,才会突然晕倒。”


    “顾迢,”


    他沉声,“到底是什么让你心绪不稳?”


    无人回答。


    顾迢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沈绍似乎也没想要她的回答,前话刚落便继续说道:“我原本以为,你那次发病是因为韩家的事,可后来韩家举家离开京城,你也没什么表示,可见你对韩子谦的情分也就那样。”


    “顾迢,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为什么变成这样?”他的眼睛突然有些明亮。


    顾迢看着他沉默半响,才哑声说道:“沈绍,你快成婚了,你该关心在乎的是长平公主,你未来的妻子,而不是我。”


    沈绍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我和你说过的,我只要你一句话,只要一句话,我就可以抛弃一切”他目光死死地盯着顾迢,不同面对外人时,看不见底的幽深,此时他的眼中满是希冀,“阿迢,说你爱我。”


    “我只要你一句话。”


    昏暗光线下,顾迢似乎被沈绍眼中的灼热燃烧到了,她的心突然跳得很快,有那么一刹那,她想不顾一切抱住他想和从前一样,叫他玉谦哥哥。


    可这个念头只是一瞬间,顾迢藏在被子里的两只手紧紧攥着,尖锐的指甲压着手心的皮肉,她用这样的刺痛感来唤醒自己。


    一如当年。


    “我和你说了多少遍,我不爱你。”


    不顾他眼中突如其来的伤痛,顾迢冷硬出声,她似乎天生就知道怎么让沈绍无话可说,此时目光冰冷地看着他,言语冷厉,“沈绍,你到底还想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你已经是钦定的驸马,很快就要娶妻了,你现在和我纠缠,若是传出去,你置我的名声于何地?又想置我顾家于何地?”


    “我底下还有几个弟弟妹妹还未婚嫁,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可你有没有为我,为我的家人考虑过?”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目光直直地看着他,没有一丝避让,等说完,见他眼中的光亮全都熄灭,似乎不愿再同他说半句话,背过身,闭着眼睛,开始赶人,“你走吧。”


    “希望你看在我们从前好过的份上,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


    沈绍的双手垂落在身子两侧,目光呆滞地看着那个背影,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可喉咙就像是被人掐住了似的,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哑声说道:“对不住。”


    沈绍一路跌跌撞撞往外走去, 神色黯淡, 那双与李钦远颇为相似的眼睛,此时仿佛熄灭了所有的光亮, 竟是要比这深夜还要显得空洞几分。


    长风见他这幅神情, 心下一惊, 连忙迎了过去, 扶着沈绍的胳膊, 担忧道:“主子, 您没事吧?”


    “没事。”


    沈绍摇摇头,声音嘶哑,若不细听的话,甚至都有些听不清楚。


    没让长风扶他, 侧头看了眼身后,夜色漆漆,早先被他掀起的布帘早就归于平静, 负在身后的手被他紧攥着, 先前顾迢和他说得那些话还在耳边萦绕,一字如一刀, 次次扎入他的心脏, 疼得他甚至想不顾体面的蜷缩在地上。


    “有没有人看见。”他哑声问长风。


    即使到了这样的时候,他还是满心在意着她, 不愿旁人知晓, 生怕坏了她的名节。


    “没, 属下一直守在外头, 并无人进来,只有顾小姐身边的贴身丫鬟”长风犹豫道,“她从小厨房过来,属下离得远,没能拦住。”


    “她没事。”沈绍哑声一句,又看了一眼那块布帘,才收回目光,沉声道:“走吧。”


    想来以后——


    他是不会再来了。


    他从不怕得罪权贵,亦不怕开罪陛下,纵使落得满盘皆输,又要从头开始,他也从来不曾畏惧可是怎么办呢?他的阿迢根本不要他,对她而言,他是累赘亦是负担。


    他的存在,只会让她难受,让她痛苦。


    沈绍想笑,偏又笑不出,清隽的脸上凝着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


    年轻的时候,他也恨过顾迢,觉得自己一腔爱意竟然被这样白白糟蹋,觉得那么多的年岁那样真挚的爱意,竟然只是一个谎言,那个时候,他甚至想过等到有朝一日,等他登上高位,一定要带着自己的娇妻儿女站到顾迢面前,让她后悔。


    可后来


    他离开京城,去了许多地方,最终又回到京城,原本以为经了这么长的年岁,他也可以放下了不再爱她,也不去恨她,把她当一个陌生人,亦或是一个故交。


    也许,


    等再过几年。


    等他的心性再平稳些,他也可能和她同坐一席,为过往敬一杯岁月茶。


    可他终究还是高看了自己,顾迢就是他的劫,是他这一生都没法勘破的红尘孽亦是他的女菩萨,是他在昏暗岁月里,支撑他走下去唯一的希望。


    可他的女菩萨不要他了。


    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不要他。


    沈绍脸上的笑当真难看极了,他一步步往外走,明明身形依旧如隽直的青竹,可硬是让人觉得他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站在他身边的长风见他这幅模样,不知如何去劝,他是个嘴笨的,只是觉得主子这样,还不如大哭一场,也好过这样笑不笑,哭不哭,刚想开口说一句,就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沈绍也听见了。


    他停下步子回过头,昏暗的双目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可在看到来人时,那眼中才升起的光亮突然又熄了下来。


    不是她。


    他没有谈话的兴致,目光淡淡地看着秋月。


    秋月跑得太急,这会呼吸还有些不畅,可她目光死死盯着沈绍,像是哭过一般,红彤彤的,等到呼吸顺畅了,张口就是一句严厉的责问,“沈大人,您到底要折磨小姐到什么时候?!”


    沈绍还没说话,长风就皱了眉。


    他拧着眉,沉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主子今天是来给顾小姐送药的!那人参养荣丸是主子参考古书,请了无数有名望的大夫调制出来的,你”


    他是不忍主子一腔好意被人误会,可沈绍却不欲多提,刚想打断长风的话,就听到一向沉稳的秋月冷笑道:“送药?我们国公府缺这一瓶两瓶药了?要你们大夜里来送?!”


    不等主仆二人开口,她又道:“沈大人,你跟小姐从小相识,难道不知道她这是什么病吗?您明知道小姐不宜悲喜,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在她面前!”


    沈绍皱了眉,停下要说的话,问她,“你什么意思?”


    难道


    他心下一个咯噔,顾迢这次发病竟是因为他?


    可,为什么?


    她不是不爱他吗?不是恨不得从来就不认识他吗?刚才看到他的时候,都能一脸生冷的望着他,说出来的话比寒冬的刀子还要来得凌厉,这样的顾迢,怎么会为他发病?


    他心中似乎有一个念头闪过,可那个念头太快也太急,不等他捕捉到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看着双目通红,夹着恨意望着他的秋月,沈绍突然急了,他迈了步子拉住秋月的胳膊,近乎急切的逼问道:“说啊,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顾迢她,她对我”


    胳膊被人用力抓着,秋月疼得皱了眉,可她没去挣扎,抿着红唇恨声道:“沈大人,所有人都说您聪慧,说您厉害,说您是这世上少有的明白人,可为什么在有些事情上,您就那跟个傻子一样!”


    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长风当场就变了脸,偏又没有沈绍的吩咐,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目光不喜地看着秋月。


    而秋月呢?


    她的面上是讥嘲,是恨意,“您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小姐自小心善,平时见到不认识的乞丐都要下车给些银子,家里有丫鬟小子生了病,也是帮着找大夫,送银子可为什么会在您最需要她的时候,说出那样决绝的话?”


    “这么多年过去了,您难道就没有怀疑过吗?”


    “我”


    沈绍神色仓惶,声音哑涩,“我不信她是那样的人,可她说”


    秋月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他的话,“她说她不爱您,说离开您也能过得很好”看着沈绍面上的表情,她想放声大笑,可又觉得她的小姐实在太可怜了。


    她的小姐自小失怙,被老夫人养在身边。


    其他孩子能哭能笑,能撒娇能玩闹,可她的小姐呢?在还是认字的年纪就已经看起了佛经,只因佛经能够平心静气,她日日守着规矩,从来不大笑,也很少哭。


    她的小姐聪慧、温柔、包容,家中上下,谁不喜欢她?


    她这一生唯独放肆了一回,就是瞒着旁人偷偷喜欢了一个人。


    秋月还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她的小姐曾和她说,“秋月,我好像喜欢上一个人了。”也记得小姐在答应沈公子的追求时,头一次酩酊大醉,抱着酒杯,带着藏不住的欢喜和她说,“我知道我这样的人是没资格和别人在一起的,可是,他太好了,我太喜欢他了,喜欢到明知道不应该,不可能,偏还是忍不住想离他近些,再近些。”


    “如果不是在乎您,这些年小姐为什么要费尽心思打听您的消息?”


    “如果不是喜欢您,为什么知道您和长平公主定亲,她会那么难过?您知不知道这几年小姐过得有多难,您知不知道她和您说那些话的时候,心里有多难受?!”


    “您什么都不知道”


    “您只知道小姐负了您,只知道小姐对不住您。”


    “可又有谁知道她的苦?”


    眼泪一串串往下流,秋月挣开沈绍的手,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哭了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哑声道:“沈绍,沈大人,您要是想知道从前的事,就去问问您的好母亲吧,问问她当年到底和小姐说了什么”


    沈绍哑声,“母亲”


    他低头看着痛哭不止的秋月,又去看远处那平静的布帘,突然大步朝那边迈了过去,带着急迫、带着心慌,他想要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就在手触及那块布帘的时候,顿住了。


    屋子里传出细细密密的哭声,像是躲在被子里发出的呜咽声,带着克制、带着压抑


    似乎是怕旁人知晓,就连哭都不敢好好哭一场。


    沈绍突然就不敢进去了。


    他心中已然明白秋月说得那一遭话,也懂了她先前的冷言冷语全是伪装。


    就是因为明白,他才不敢在这个时候进去。


    如果一切都如秋月所言,那么他这么多年对她的恨意,又算什么?


    明知道她身体不好,偏还要三番五次到她面前,看不得她和别人要好,所以在那日瞧见她和韩子谦在一起时,不顾身份横冲直撞,想要她的答案,所以借醉胁迫她


    心脏就像是被人扎了一根针,带起密密麻麻的疼。


    沈绍捂着心脏站在门口,他不知道站了多久,只知道夜色越浓,只知道屋子里的人像是哭累了,昏睡过去了,他这才敢偷偷进去,坐在床边,替她抹干净脸上的泪,而后看着她枯坐半响才往外走去。


    秋月和长风就在外头。


    看到他出来,秋月没说一句话,当场就想掀帘进去。


    “照顾好她。”听到身后传来沈绍的声音,秋月脚步一顿,也没吱声就进去了。


    院子里就只剩下沈绍主仆,长风看着神色不好的沈绍,低声道:“主子,我们现在”


    “回家。”


    他要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


    沈家。


    沈老夫人的屋子里。


    灯火还未歇,一身素衣的沈老夫人跪坐在蒲团上,手里捻着佛珠,嘴巴一张一合,无声念着佛经,听到外头传来的声音以及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也没睁眼,仍旧念着佛经,直到一卷经书念完,她才开了口,“回来了。”


    声音很淡。


    沈绍没说话,垂眸看着母亲的身影,良久道:“当年,您和她说了什么?”


    捻着佛珠的手一顿,可也只是瞬息的功夫,沈老夫人就又恢复如常了,她抬眼看着佛龛中救苦救难的佛,半响才开口,“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你又何必再问。”


    “母亲,”


    沈绍沉声说,“我要知道。”


    轻微的叹息在屋中响起,沈老夫人余光看到身后幼子通红的眼眶,终究还是解下了手上的佛珠,低声说道:“我这一生就你跟你姐姐两个孩子,你姐姐是个薄命的,早早离我去了,你偏又喜欢上一个薄命的。”


    沈绍一听这话,便明白过来了。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母亲的身影,哑声,“您是因为阿迢的身体?可您明明是喜欢她的,您”


    “我是喜欢她。”沈老夫人打断他的话,“阿迢是个好孩子,没有人不喜欢她,可不代表我明知道她身体孱弱,是个早逝的命,还能眼睁睁看着你们在一起。”


    “我知道你是什么性子,也知道你待她是什么情意。”


    “你跟你姐姐一样,都是多情种,若是有朝一日,那孩子离你而去,只怕你也活不长了。”


    “玉谦——”


    她低声叹道:“我已经送走了你姐姐,我实在不想再白发人送黑发人。”


    沈绍哑口无言,半响才道:“可您不该不该让她开这个口,不该让我误会、怨恨她这么多年。您明知道她的身子不好,明知道母亲,您也曾真心疼爱过她,您,您怎么忍心?”


    沈老夫人沉默了好一会,“我若同你说,你肯吗?”


    沈绍抿着唇,没有回答。


    他自然是不肯的,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身体不好,可即使如此,他也深深爱着她,对他而言,能多跟顾迢在一起一日,那他们就多一日的欢愉。


    “她也不肯。”


    沈老夫人说道:“她说,她不图长久,只希望能陪着你度过这个难关是我狠了心跪在她面前,求她放过你。玉谦,你怪我也好,恨我也罢,作为你的母亲,我从不求荣华富贵,只盼你一生安稳。”


    沈绍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没法去责怪她。


    他的母亲中年丧女,后又丧夫,眼睁睁看着沈家门庭败落,看着旁人奚落可她从来不曾跟谁低过头。


    这些年,母亲陪着他东奔西走,如她所言,她只希望他一生安稳。


    可他的阿迢呢?她又何辜?


    他没法想象当年母亲跪在她面前时,她是什么样的心情?从小疼爱她的长辈,有朝一日却跪在她的面前求她放过自己的儿子。他也没法想象后来她是以什么样的意志走到他面前,说了那样一番决绝的话。


    更没法想象,这几年她过得有多艰难。


    喉间那股子血腥气好似更浓了,沈绍死死掐着自己的手指,红着眼睛,强行忍了下去。


    屋子里突然就没了声音,母子俩谁也不曾说话。


    晚风拍着窗木,须臾,才传来沈老夫人略显疲惫的声音,“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原本想着你们离得远些,都能安好。”


    “可你这几年”


    “我眼睁睁看着你一日日消沉,倒还不如从一开始就让你们在一起。”


    那样,


    至少也能快活几年。


    她用五年的时间,想证明他们之间没有未来,想证明他们分开后,彼此也能过得很好,没想到五年过去了,从前言笑晏晏的少女变得越来越沉静,而她温润端方的儿子也越来越消沉。


    想到那日顾迢一声“沈老夫人”,她掐着佛珠的手微颤。


    是她,亲手毁了这两个孩子。


    *


    翌日。


    顾无忧和长平两人在院子里乘着凉,昨儿夜里下了一场雨,今儿个温度不似从前高,天倒是比以往还要蓝姐妹两人有段日子没见了,这会也没让人伺候,说着体己话。


    “过阵子,公主府收拾好了,你也可以出宫了。”顾无忧手里握着一把团扇,正有一下没一下扇着,表情倒是带着一些高兴,“以后咱们两人见面说话,也就方便许多了。”


    长平苦恼道:“母后舍不得我,非要我等大婚后再出来住。”


    “那也没多久了。”顾无忧笑道,“你呀,这阵子就好好陪着姨妈,等以后出嫁了,你就不能时时回去了。”想了想,又问:“你跟沈家舅舅可有相处过?”


    听她说起这个,长平就有些不大开心。


    手里的果子也吃不下去了,握着帕子擦着手,撅着嘴,一脸不开心的说道:“本来昨儿个哥哥开了席,请了他来,也喊了我,想着让我们婚前先相处相处,也免得日后生疏。”


    “哪想到”


    “我等了他许久都不曾见他来,后来来了个人来回话,说是有事,来不了。”


    越说越不开心,可她也不是那种一生气就打人砸东西的主,绞着自己的帕子,气哼哼得说道:“我都不想嫁给他了。”


    “可不能说这样的话。”


    顾无忧拿着扇子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背,“你跟沈家舅舅是姨夫亲自赐的婚,再说沈家舅舅也不是没规矩的人,恐怕昨儿个是有事,这才耽搁了。”


    刚刚说到这,外头白露就来传话了,“主子,沈大人来了。”


    这话让院子里的两位主子都听愣了,半响,顾无忧才笑着和长平说道:“瞧,我说什么,沈家舅舅准是知晓你在,特地来同你道歉了。”


    长平虽然没说话,但脸颊微红,刚才还撅着的小嘴也轻轻翘了起来。


    是有些开心的样子。


    眼睛也望着外头,面上表情矜贵也期待。


    顾无忧随着李钦远喊沈绍一声舅舅,也就没避讳,把人请了进来,见人今日未着官服,一身白衣从外头进来,刚要起身给人请安,就瞧见沈绍朝着长平的方向,直直跪了下去。


    第154章


    “你, 你这是做什么?”长平被沈绍这番举动吓了一大跳, 当场就站了起来,刚才还有些高兴的小脸此时布满着疑惑, 拧着一双细眉, 半歪着头, 一脸奇怪的看着沈绍, 又去喊人, “快去把沈大人扶起来。”


    然后又同沈绍说, “若是为了昨日之事,你大可不必如此。”


    她平时是小气了一些,性子也骄矜了一些,甚至因为昨天没见到沈绍在哥哥嫂嫂面前下不来台, 还动过不要嫁给他的念头。


    可那也只是小孩心性,过会也就好了。


    就像今日——


    即使沈绍真的不来,她也不会真的不嫁他, 她只是有一些些不高兴罢了。


    顾无忧也吓了一跳。


    虽说她和沈绍也没相处过几回, 但也知晓他是个什么心性,又见他面色苍白, 眼下一片青黑, 显然是一夜未睡她心中不知怎得,竟有些慌张, 总觉得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嘴里倒是也说了一句, “舅舅, 你快起来吧, 有什么事不能起来再说?”


    边说,


    边去吩咐白露,“快把舅舅扶起来。”


    白露轻轻应了一声,她的脸色其实也不大好,早在沈绍跪下的那刹那,她就想到了那夜的事,心里急得不行,生怕这位沈大人说出什么不能挽回的话,她脚下步子走得很快。


    可她


    还是没能拦住沈绍。


    男人略带沙哑的疲倦声音在院子里响起,“公主,我对不住您,我不能娶您。”


    白露顿住步子,白了小脸,而她身后的顾无忧和长平也同样白了脸,不等长平开口,顾无忧就率先说道:“沈绍,你这是什么意思?!”


    却是连一声尊称都顾不得喊了。


    她说完又去看长平,果然见她小脸苍白,担心她受不住打击,连忙扶住她的胳膊,又冷着脸去同沈绍说,“这是姨夫亲自赐的婚,经了宗室和朝臣认可,你可知道你这话会引来什么后果?”


    “我知道。”


    沈绍哑声,“无论什么后果,我都愿意承担。”


    “你!!!”


    顾无忧气得不行,不等她再说,长平握住她的手,拦了她的话。


    “为什么?”长平的手有些颤抖,她看着跪在地上的那个男人,即使一夜未睡,他的容貌还是和从前一样好看,一如最初,让她怦然心动的样子。


    似乎是怕自己倒下,她紧紧握着顾无忧的手,声音有些发紧,“是,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


    “还是”


    “您很好。”


    沈绍脊背挺直,那袭白衣已经沾染了淤泥,可他跪在那,犹如一根不倒的青竹,“是我配不上您。”他没有隐瞒,因为一夜未睡,有些微红的眼睛看着长平,哑着声音同她说道:“我心中已有不可割舍之人,我没法给您十分的爱,您值得更好的人。”


    就像平地乍起的惊雷。


    长平呆呆地看着沈绍,嘴唇翕张,竟是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最后才吐出很轻的一句,“你说,什么?”


    *


    两个时辰后。


    属于王皇后的未央宫中,顾无忧坐在一旁,看着抱着姨妈哭个不停的长平,心里也跟被割了一道刀子似的,疼得厉害。


    她打小和长平一道长大。


    比起她,长平自幼有爹娘宠着,有哥哥疼着,要什么有什么,别说哭了,那张明媚的小脸几乎没有一日不曾笑着。


    可今天——


    她的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珍珠似的。


    刚刚在马车里还能强行忍着,自打进了未央宫,见了姨妈,便怎么都停不下来了。


    少女的哭声在这富丽堂皇的未央宫中徘徊萦绕,顾无忧不知该怎么去劝,还是王皇后分神看了她一眼,一边抚着长平的头发,一边同她柔声说道:“蛮蛮,你先回去吧。”


    “姨妈”


    顾无忧看着长平,目露担忧。


    王皇后笑笑,声音还是从前对她时的温和样子,“没事,去吧。”


    顾无忧只能先行告退,临走的时候还特地看了一眼长平,见她往日明媚灿烂的小脸此时布满着泪痕,心里又是疼惜又是暗恨,出了宫门,她就问白露,“沈绍呢?”


    白露忙道:“还在陛下宫前跪着。”


    听着身后传出来的哭声,顾无忧咬了牙,冷了脸,拂袖朝帝宫那边走去,还没到那边,就瞧见一众宫人远远围观着,嘴里还轻声讨论着。


    “这位沈大人疯了不成?”


    “可不是疯了,居然来求陛下收回赐婚的圣旨,那可是咱们大周唯一的公主!”


    “刚才陛下发了好大的火,殿中的茶盏也扔了三、四盏,就连德安公公都受了一顿瓜落,这位沈大人真是疯了,明明有着大好前程,偏偏”


    话还没说完,就瞧见了冷着脸的顾无忧,一群人脸色霎时就变了,一个个躬身弯腰,恭声喊她,“郡主。”然后也不等顾无忧发话,就极有眼色的跑开了。


    顾无忧也没去理会他们,她抿着唇,看着跪在宫门前的沈绍。


    这个时节的日头最晒不过,尤其这会还靠近午时,她甚至能够瞧见男人的衣裳都湿漉了一层,紧紧贴在身上,两个时辰在太阳底下的暴晒,让他一向宁折不弯的身躯都变得有些晃荡起来。


    可他还是强撑着没有倒下。


    德安从里头出来,看着这样的沈绍,叹了口气,过来低声劝道:“沈大人,您还是回去吧,陛下说了不愿见您您是陛下最宠信的臣子,陛下也是真心喜欢您,这才会把最疼爱的长平公主指给您。”


    “出了这个宫门,您就把先前的话忘了,也把从前的事和您的心思都切断。”


    “等再过几个月,您就好好做咱们大周的驸马。”


    “这样”德安话还没说完,沈绍就抬了脸,他纤长的长睫上沾着汗水,眼睛有些看不清楚,可说出来的话还是和先前一样执拗,“德安公公,我没法娶她。”


    “你!”


    德安甩了拂尘,也生了气:“您怎么就这样执拗!您这几年在外头公干,累出这么多功绩,好不容易才回到京城,都察院那位韩大人马上就要退了,等再过阵子,您就是都察院的头,您说说您,为了一个女人,值得吗?!”


    “值得。”


    男人的声音没有一丝犹豫,他看着德安,亦或是越过他,看着那道厚重的宫门,哽着嗓子,又重复了一遍:“值得。”


    顾无忧听到这两个字,脚下的步子突然就迈不过去了。


    她原本气势汹汹的来,是想要替长平好好教训沈绍一番,再问问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让他行出这样的混账事,可如今听到这一番话,她却不愿再过去了。


    她不知道沈绍心中那个不可割舍的女人到底是谁,但她知道


    长平一辈子都没办法比过那个人在沈绍心中的地位。


    “主子”


    白露有些担忧的看着她。


    顾无忧没有说话,她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沈绍的身影,然后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去。


    上了马车,白露有心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一路无话到宫门口,马车倒是停了下来,白露拧了眉,刚要问话,帘子就被人掀了起来,却是李钦远。


    他一身劲装,额头也布满着汗水,显然是从西郊大营刚回来,看着靠着马车,抿着唇不说话的顾无忧,他心里叹了口气,让白露下车随行,自己则上了马车。


    等到马车继续缓缓往家中驶去,李钦远揽着顾无忧的肩膀,沉声说道:“我已经知道了。”


    顾无忧也没睁眼。


    这个时候,她实在没心情见李钦远,耳听着外头车马喧闹,她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抿着唇,低声说道:“你是不是早就知晓沈绍心中有人?”所以才会在当初知道赐婚的消息,露出那样的神情。


    李钦远哑声,“是。”


    “你——”


    即使知晓,可当真听他承认,顾无忧还是气得不行,她睁开红彤彤的眼睛,愤愤盯着李钦远,“那你为什么不早些同我说?”


    “若是知道沈绍心中有人,我肯定会拦着长平,也不至于”


    也不至于什么,她没说下去。


    但其实早知道,晚知道,都是一样的结果。


    她心里难受,忍不住想哭,哽咽道:“我从来没见过长平哭得这样伤心。”


    李钦远见她这般,心里也难受的不行,轻轻叹了一声,他把人又抱紧了一些,“是我错了,我原本以为舅舅能解决的,没想到”最终还是到了这一步。


    顾无忧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个女人到底是谁?”


    这回——


    李钦远却没有立刻回答,他垂眸看着顾无忧,似乎在斟酌该怎么开口。


    顾无忧见他这幅样子,以为他是要替沈绍隐瞒,更加生气了,“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要瞒我?”


    李钦远看着她叹了口气。


    手覆在她的头上,低声道:“是你二姐。”


    *


    而此时的未央宫。


    长平似是哭累了,埋在王皇后的怀里打着哭嗝,眼睛还是红彤彤的。


    “不哭了?”王皇后握着一方帕子替她擦拭着脸上的泪痕,没听到长平的回答,她也没说什么,只是替人擦干净,这才开口问人,“好了,哭也哭够了,现在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你还要嫁给沈绍吗?”


    “要!”


    长平似是发了狠,咬牙道:“所有人都知道我们要成婚了,现在沈绍想让父皇收回圣旨,凭什么?我打小就没被人这般落过脸面,难道就让旁人讥笑我不成?”


    “我不管沈绍喜欢谁,反正他只能娶我,他敢这样对我,我就要一辈子困着他!”


    就算来日只能做一对怨侣


    她也不会放过沈绍!!!


    绝不!


    王皇后静静地听着她说完这番话,面上表情没有一丝变化,等她说完,这才问人,“无暇,这是你想要的吗?”


    无暇是她的名字,取意没有瑕疵。


    平时很少有人唤她的名字,长平陡然听到的时候还怔了一瞬,她看着母后,张口就想说“是”,这就是她想要的,她从来不是多好脾气的人,大周唯一的金枝玉叶怎么能被人这样落了脸面?


    她就是要一辈子困着沈绍,让他后悔这样对她!


    可看着母后的脸,她喉间那句明明可以轻易脱口而出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就像是被人掐住了那个音节似的,怎么也说不出一个“是”字。


    王皇后见她这般,终于叹了口气。


    她没有说话,而是揽着长平,那双精美到没有一丝瑕疵的手就这样轻轻抚着长平的头,时间一点点过去,许久,王皇后才看着窗外的梨花,开口说道:“无暇,这世上,最不能赌气的便是自己的婚事。”


    “为了一个不爱你的人,赌上你的一辈子,不值得。”


    半个时辰后。


    天都渐渐黑了,沈绍还是没有离开,他跪了一下午,嘴唇发白,脸色难看,甚至因为刚才跪得太久,一时不察,额头直接磕在地上撞出一道血痕。


    现在那张如玉般的脸上布满着血痕,看着惨烈极了。


    宫门前的内侍看他这样都有些担心,也有曾受过他恩惠的想帮一帮,可陛下没有发话,就连德安公公自打先前进去后也没再出来,他们又怎么敢?只能眼睁睁看着沈绍跪在那边。


    长平就是在这个时候过来的。


    宫门前的灯笼都已经掌上灯了,长平着一身繁丽宫装,一步步从远处走来。


    她平日嫌麻烦,很少穿这样的服装,可此时她却着一身规规正正的公主服制,头戴三龙三凤钗,任由宽大的裙角拖曳在地上。


    尊贵也夺目。


    宫门前的内侍瞧见她,都愣了下,紧跟着急急迎了过来,给人请安,“公主。”


    沈绍也在这个时候回过神,他跪了半日又不饮不食,早就晕头转向了,可在听到这一声的时候,他还是迅速转过头,看着长平,他脸上的血早就干涸,浓密的眼睫也沾了一些,让他的视线有些模糊。


    长平看到他这样,藏在袖子里的手还是忍不住捏紧了一些。


    可也只是短暂的一瞬,她就又松开了,居高临下,目光冰冷地看着他,说出来的话比寒冬的风还要凛冽,“沈绍,本宫是大周的公主,本宫要嫁的人必定心中只有本宫一个人,你不配让本宫伤心。”


    她又看了沈绍一会,然后把手里的凤旨扔到他身上,“拿着这个东西,滚远点,记住,是本宫不要你的,你日后要是胆敢再出现在本宫面前,本宫一定杀了你!”


    长平说完就转身离开。


    脚步沉稳,仪态万千,任由繁丽的裙摆拖曳在地上,从前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就像是一下子长大了。


    没有人瞧见她眼中含着的泪意。


    身后那些随行的宫人,都安安静静跟在她身后,屏息静气,谁也不敢说话,等到走出院子,走到四下无人地,长平才开口,“你们先回去。”


    宫人互相对视一眼,最终还是轻轻应了一声。


    等到他们一个个都离开了,长平终于忍不住哭出声,她红着眼眶再不顾体面往前跑,她想,她应该还是有些喜欢沈绍的,要不然心怎么会那么痛呢?


    她又有些后悔,不该这样轻易放过他的。


    还想去问问他喜欢的人到底是谁?她到底有哪里比不过别人的?脑子里的思绪就跟要炸了似的,也是因此,她没有注意到从拐角处走来的人。


    “扑通——”


    长平被撞得摔在地上,紧跟着是十几道折子掉在地上,还有男人的闷哼声。


    “你,没事吧?”


    男人温润的嗓音在夜里响起。


    长平喜欢好颜色,喜欢好声音,最爱如玉般的样貌和声音,若是往日,她早就抬眼看去了,可今天,她受了这样大的打击,又被人瞧见自己这幅惨状,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也不顾是自己先把人撞到,红着眼眶抬起头。


    见他神色微怔,摸了摸自己的脸,果然是一片湿润,她咬牙威胁道:“你敢说出去,我就,我就”似乎是在想怎么威胁比较好,最后凶巴巴的说了一句,“要了你的命!”


    然后也不管他是怎么想的,直接从地上起来,跑远了。


    京逾白看着她跑远的身影,愣了一瞬,又好笑的摇摇头,他什么都没说,弯腰捡起那些折子,要离开的时候,瞧见一只孤零零落在地上的龙凤钗。


    想到先前听到的那些闲话。


    他转头看了一眼那人跑开的方向,捡了起来。


    又觉得明珠蒙尘实在可怜,遂伸手轻轻拂落那上头的灰尘。


    第155章


    京逾白还没走到帝宫, 就瞧见沈绍从里头出来。


    他被两个内侍搀扶着, 脚步一瘸一拐,手里紧紧握着一道凤旨, 脸上的表情却不见丝毫悲伤, 反而带着几分喜气, 像是怀揣着无限的希望和欢喜, 在这寂寂夜色中, 双目都变得明亮起来。


    他并没有看到京逾白, 走到外头,就辞谢了两位内侍,“两位公公回去吧,我没事。”


    知道自己今日行事必定让庆禧帝不喜, 他也不愿因自己的缘故,连累了旁人。


    那两个内侍从前受过他的恩惠,若不然也不会在明知道沈绍日后前程未卜, 还扶着人走了这么一趟可也只能如此了。两人轻轻应了一声, 便松开手,由着沈绍独自一人往前走去。


    转身的时候才看见京逾白, 看着这位朝中新贵、世家公子, 两人忙上前打了恭,声音谦卑且恭敬, “少卿大人。”


    “嗯。”


    京逾白点点头, 看着沈绍离去的身影, 声音温质如玉, “沈大人他,无事吧?”


    两人是天子近侍,虽比不得德安擅长揣摩庆禧帝的心思,但伺候这么多年,也不是愚笨之人,这会听人询问,犹豫一番还是开了口,“陛下虽然还没有发话,但想来以后沈大人的前程是不会好了。”


    又轻轻添了一句,“刚才公主发了话,说以后不希望再看到沈大人。”


    这若是同在京城,日后总能碰上面的,便只能把人外派出去了。


    想想沈大人也是可怜,好不容易在外积累了功绩,得了陛下的青眼,把人提到京中做了都察院的二把手,眼看着很快便要升任一把手,还是天子国婿,哪想到如今又碰到这样的事。


    若这次再被外派出去,怕是这辈子都没法回来了。


    其中一个内侍到底不忍,轻轻叹了一句,“沈大人这又是何必,为了一个女人断送自己的前程,还惹了陛下和公主不喜。”


    话刚说完就被另一个内侍轻轻拉了一把。


    那人自知失言,忙低了头,“少卿大人,奴才替您去通禀一声。”


    京逾白笑笑,面上没什么变化,同人道了一声谢,又看了一眼沈绍离去的方向,而后便收回视线,迈了步子往里头走去。


    *


    而此时的定国公府。


    顾迢昨夜昏昏沉沉睡到今天傍晚才醒,知道自己这一病必定又惹了祖母担忧,醒来后便让人先去同祖母说了一声,又得知昨儿蛮蛮和七郎也来了,便又着人送了信过去,请他们宽心。


    这一番事务忙好,才靠回到引枕上,接过秋月递来的汤药慢慢用着,一边吃药,一边问着:“昨儿祖母可说起什么?”


    秋月低声答道:“老夫人她让您去凤阳。”


    顾迢手里的动作微微顿了下,却也不是很震惊,很快她又吃起了药,声音平缓,“我也许久不曾去看外祖母了,去凤阳也好只是劳累祖母这般年纪,还要为我处处操劳,实在不孝。”


    她说完,手里的药也喝完了。


    递给秋月却不见人接,抬眸看去,见她神色仓惶,又皱了眉,“怎么了?”她把手里的汤碗落在床边的桌子上,问她,“可是还有其他事?”


    秋月一听这话,咬着红唇,似乎是在犹豫,可最终还是直直跪了下去。


    “你,”


    顾迢拧眉,伸手便要去扶人,“好好的,这是做什么?”


    “小姐”


    秋月红着眼,说道:“奴婢,奴婢怕是做错事了。”迎着顾迢疑惑的双目,她咬牙把昨儿夜里的事同人说了一遭,说完见顾迢白了脸,她自责道:“奴婢原本也不想说的,可奴婢实在忍不下去了。”


    “您为了沈公子付出了那么多,可他什么都不知道。”


    “奴婢实在不忍心,这才”


    “你!”


    “你糊涂!”顾迢气得背过身咳嗽起来。


    秋月见她这般,心下一紧,忙膝行过去拍她后背,却被顾迢打落了,她自幼陪着顾迢,哪曾受过这样的冷落,一时红了眼眶,哽咽道:“小姐”


    顾迢没理她,咳了好一会才转身看人,哑着声音说道:“我们都要去凤阳了,你为何要节外生枝?他已经被赐了婚,我也同他说清楚了,你明知道沈绍是个什么性子,若是让他知晓,他哪里肯娶长平?”


    “他好不容易才在京城重新站稳脚跟,眼看着就有大好前程,你,你偏偏在这个时候”


    “便是不说沈绍,长平又何辜?”


    “你从前也见过她,她虽出身皇族,待人却极其宽厚,我有幸也听她喊过一声姐姐,若是因为我耽误了她,你让我有何面目再见她,再见蛮蛮?”


    “奴婢”


    秋月想辩,却辨不出,最终只能红着眼眶哭道:“您总是为别人着想,为什么不为自己着想?您这些年日日藏着心思,瞒着情意,不肯泄露一分大夫都觉得奇怪为什么您这几年好吃好喝,不悲不喜,偏偏病情还加重了。”


    “奴婢就是不高兴!”


    “凭什么他们如意双全,只有您一个人过得那么苦。”


    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哑声说道:“老夫人觉得您离开京城,去了凤阳,离得远了,就没事了,可您问问您自己,真的没事吗?奴婢不想再看着您这样下去了,您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活得松快些!”


    “当初您和沈大人在一起的时候,明明那么开心。”


    “小姐——”秋月哭着握着她的手,“奴婢自小陪着您长大,说句大不敬的话,奴婢宁可您轻轻松松过上几年,也不想您一辈子把自己困着!”


    “当初”


    顾迢似乎有些恍然,大抵也想到从前的自己了。


    她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从小就知道自己不能像其他兄弟姐妹一样玩闹,旁人追逐闹腾的时候,她已经习惯跟着祖母在佛堂背诵佛经了可这样的她,也曾有过一段欢快的日子。


    她跟沈绍从小认识,后来又一道上学。


    年少时总有贪恋、向往的人。


    她


    也不例外。


    可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身子不好,便是再喜欢也从来不曾生什么妄想哪想到,她的妄想,她的贪恋,她的向往有朝一日竟会同她告白。


    最初的时候,她是拒绝的。


    可沈绍那人看着温润如玉,性子却格外的倔,但凡认定的事便不会回头她那个时候还是太年轻,心里存着一份期望,便这样同人在一起了。


    那段时日,她是真的高兴。


    高兴到每日脸上都挂着下不去的笑,高兴到半夜做梦都会笑醒。


    可结果呢?


    顾迢垂下眼眸,看着被秋月抓着的手,低声叹道:“当初,我还年轻,如今”她闭了闭眼睛,又睁开眼,沉声道:“你吩咐人给我套马车,我得出去一趟。”


    她得拦着沈绍,不能让他做出无法挽回的事。


    她已经这样了,不能再让人陪着她一道陷入这深渊里。


    “小姐”


    秋月劝道:“您刚醒,病也还没好”


    顾迢却坚决道:“快去!”


    秋月还想再劝,可看着顾迢的面色又有些不敢,刚刚站起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顾迢一向只让秋月贴身伺候,旁人没有命令,根本不敢进来。


    主仆两人循声看去,在看到沈绍的时候,都变了脸色。


    顾迢更是面露惊慌,“你你什么时候来的?”想想从前的那些事,他已经都知晓了,方才那番话被人听见倒也没什么大碍,又拧了眉,刚想说人一句“你不该来”,就察觉他的腿脚有些不大对劲。


    “你的腿”


    她脸色一变,顾不得自己还在病中,急忙下了床,连鞋子都来不及穿,离得近了才发现他不止腿脚有问题,就连额头也有个小窟窿,即便清洗干净也能瞧出几道血痕,顾迢心下一紧,连忙握着人的胳膊,“你,出什么事了?”


    沈绍见她这般着急,心下是高兴的。


    他已经太久没有从这张脸上看到除了冷淡、恭敬外的表情了,可目光落在她□□的双足上,又皱了眉,也不顾秋月还在,直接把人打横抱了起来,放到床上又拿被子细细裹好,这才同人说道:“身体还没好,你也不怕着凉?”


    秋月悄悄出去了。


    顾迢哪里顾得上别的,看人这幅样子,心里转过几个念头,急道:“你到底做什么了?你头上的伤,还有你的腿又是怎么回事?”说完也不见沈绍答话,只瞧见人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


    像是透着无尽的欢愉和餍足。


    她拧着眉,还要说话,就被人抱住了。


    男人的胳膊紧紧抱着她,略带沙哑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阿迢,我都知道了,是我对不住你。”


    “你”顾迢哑然,半响才低声说道:“你没有对不住我,当初,也是我自愿的,你也别怪沈老夫人,她没有错。”


    沈绍耳听着这些话,心下酸楚更浓。


    他到底有多混账,才会怀疑阿迢对他的心意?她明明是这样好的人,即使到现在,还一味帮着旁人说话。眼眶有些红,他忍不住,又收紧了一些自己的胳膊。


    似乎只有把人抱得再紧些,才能确定他不是在做梦。


    “你还没同我说,到底怎么了,你是不是”顾迢心里有不好的猜测。


    果然——


    下一刻她就听人说道:“我已经和陛下说了。”


    沈绍一边说,一边拿出自己一路攥着过来的凤旨,“这是长平公主给我的,阿迢”他看着她,目光明亮,在烛火下,竟像一个稚童一般,捧着自己最纯澈的心,给自己喜欢的人看。


    “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头一句的欢愉,第二句的苦涩,一模一样的两句话,落在顾迢的耳中,让她突然就红了眼眶。


    “你这又是何必?”


    顾迢看着目光清亮的沈绍,低声叹道:“你明明有大好的前程,为了我葬送这一切,值得吗?”


    “值得。”沈绍说得没有一丝犹豫,他握着顾迢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如寒冷的人汲取唯一的温暖,眉眼温软,直直看着她,“阿迢,功名利禄对我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只有你才是我毕生所求。”


    “不要再推开我。”


    他说得有些可怜,甚至有些耍起了无赖,“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了。”


    顾迢的目光有些复杂。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轻轻说道:“傻子。”


    *


    半个月后。


    沈绍被褫夺都察院副御史的官职,打发到了江阴一个小县做知县,不管是知情的还是不知情,都觉得沈绍是疯了,放着大好前程不要,可也只是感叹几句。


    也有人在猜测沈绍到底是为了谁,才会做出这样大不敬的事。


    可无论他们怎么查,都没查到。


    而就在沈绍离开京城的那一日。


    定国公府也出来一架马车,对外说是顾家二小姐去凤阳看望外祖母


    城门口。


    顾无忧看着远去的马车,情绪还是很低落。


    揽着她肩膀的李钦远见她这般,便柔声安慰道:“等再过几年,等陛下他们消气了,舅舅和二姐还是能回来的便是没法回来,我们也能去探望他们。”


    看着怀中人削下去的脸庞,又目露担忧。


    短短十几日的时间,顾无忧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大圈,她怎么也没想到沈绍心中的那个人竟然会是二姐,一边是疼爱她的二姐,一边是自幼维护她的长平她生平头一次犯了难。


    吃不下,睡不好,自然就瘦了。


    她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这个结果是好是坏。


    只是想起前世,长平有日突然问她,“顾家二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个时候,长平早就嫁给沈绍了,而她也嫁给了李钦远,她不知道长平为什么会突然问起二姐的事,只晓得那日她的脸色有些难看后来,她也见过几回沈绍和长平,总觉得自那日之后,长平面上的笑容就不那么明媚了。


    或许这样的结果对他们三人而言都好吧。


    长平值得一个全心全意待她的人,值得一份没有瑕疵的爱。


    而二姐


    想起她这一生悲苦,少有轻松的时候,顾无忧心里也盼着她能好,至少不要再像前世那样郁郁寡欢的离世,又看了一眼远去的马车,她轻轻握着李钦远的手,收回目光,同他说,“走吧。”


    “好。”


    沈绍和顾迢的离开,在这偌大的京城也没有引起什么水花。


    唯有长平私下被人提起过几句,但也碍着天家威严,不敢多加议论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顾无忧是在一个月后接到顾迢的来信,说是已经到江阴了。


    陛下终究还是开了恩,没把沈绍分配到什么极苦之地。


    江阴虽然路途遥远,但胜在民风开化,百姓也淳朴,顾迢在信中说自己开了个小私塾,教一些孩子读书写字,让她宽心顾无忧能够透过那信中的几句言语看出二姐的开怀,心里那块大石头也终于是落下了。


    而就在她提笔要给二姐回信的时候,外头却传来了北狄出兵的消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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