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大山脚下穷乡僻壤的田家村出了一件稀罕事。
田家村田木匠的养子禾边,因为八字好被隔壁村秀才相中了,据说都要订亲了。
村里穷,走亲戚还得借邻里好衣裳好裤子穿,提前洗澡洗头掐虱子,夏天赤脚秋天草鞋冬天破棉鞋,世世代代泥腿子,没出一个读书人。
在这样的村子,能嫁给一个秀才也是光宗耀祖了。
只是这样一门好亲事,村里人想不通,怎么就落在禾边身上,难怪说他命好哩。
村里长辈背后嘀嘀咕咕,但不会说到本人面前。不过跳蚤般的小子们年轻气盛,还没学会估顾及别人的颜面。他们骨子里就恃强凌弱,更何况那人还是一个养子一个外人。
这些背后议论长短禾边全然不知,端午临近,日头渐大雨水渐多,他一天忙得脚不沾地,秧苗插播收尾,豆子、苞谷、红薯等秋粮需要补苗除草等等。
禾边一上午锄完半亩洋芋地的杂草,想着他娘念叨着邻居家捡的菌子,又恰逢大节,便也进山碰碰运气。
“站住!那菌子和茶泡是我的,我这几天天天进山守着,谁要你摘了?”
刚发现一窝菌子的禾边惊喜一瞬,闻言背脊一僵,回头,三四个半大小子,一个个灰麻补丁短打,只到膝盖的破烂裤脚,一双双踏遍山脊深潭身经百战的黢黑赤脚。
领头的是隔房伯娘唐天骄的幺儿子,田贵,十四岁,平时呼朋引伴是出了名的山霸王。
从这无主山里摘的东西,只要被他碰见了,他就要抢。
禾边以前没和小孩子计较,碰上了给就给了,毕竟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亲戚。
他要是计较,回头伯娘还会到处嚷嚷他和小孩子计较不懂事。
说他娘不会教孩子,他不想别人说他娘,他便也不想招惹是非了。
但是这次他不想给。
弟弟最近都在和他耍性子,这些野果子应该能哄他高兴。
禾边犹豫道,“这次不行,这是晚星想吃的,你要喜欢我下次摘了给你。”
田贵没想到一向老实巴交的禾边会拒绝敢拒绝他。
还真以为他自己和张秀才订亲了就变成威风的官家夫郎了。
田贵淬了口,秃毛鸡就是秃毛鸡,抬手一挥对身后的三人道,“兄弟们,给他点教训!”
这些十三四岁的小子们各个比禾边高壮,虽然禾边十六岁,但禾边没肉和蛋吃,长期就吃杂粮和青菜,农活又繁重,压根不是这些精细喂养的“耀祖”们的对手。
他甚至不敢还手,一堵围墙围过来,他吓得赶紧抱头捂住腰间的野果子。
田贵骂道,“还给不给!”
“还真以为自己是秀才夫郎了,也不瞧瞧你自己模样,大眼睛长脖子吊死鬼的相,那秀才眼睛就是个瞎的,不选漂亮的晚星哥哥,选你这个苦命相。”
田贵见他死死护着腰间的果子,手背被踢好几脚,踢红破皮了也咬牙不松手,田贵又怒又嫉妒。
凭什么田晚星就有这样护他的哥哥。
还不是亲生的。
他上头有六个哥哥姐姐,还抵不上禾边一个对他弟弟好。
村子孩子兄弟姐妹都多,日子穷活又重,你不争就没吃的,活还重。孩子还不会走时就在田边摸爬滚打,三岁了都要下地扯草捉虫,兄弟姐妹年纪相仿的,免不得吵吵闹闹鸡飞狗跳,但是禾边从没和田晚星争过。
家里脏活累活都是哥哥干,有什么东西,不等田晚星要闹要抢,禾边就主动捧了上去。
要是得田晚星一声不冷不热的“哥”,禾边那瘦巴巴殷切的脸才会有讨好的笑意。
禾边不止对田晚星讨好,对村里其他人也都和气,基本上喊他做什么都不会拒绝。
说的不好听的,禾边就是他们村里喂的一条狗,谁家给他一个笑脸,他就对人好得不得了。
见禾边一反常态的反抗挣扎,田贵嗤笑道,“你就是把东西给晚星哥哥他也不会要,我看你也是真傻,比村尾那傻子还傻。你一个叫花子想讨主人家欢心,日子久了还不挪窝了。晚星哥哥可没把你当哥,从来没喊你一声‘哥’,你为了他这样,他才不领情。”
一直没说话的禾边,突然挣脱人的钳制,被抓的披头散发也顾不得,只睁眼恼道,“我才不信你挑拨,你自己兄弟天天打架,就见不得我们兄弟好。晚星他只是最近闹脾气。”
田晚星虽然自小就没给他好脸色,但是禾边知道他是刀子嘴豆腐心,内里心肠软着。
会在他小时候被罚跪时,给爹娘求情。
小时候会晚上给他留门。
小时候见别人欺负他,还会哭着挡在他前面。
最近只是因为张秀才订亲的事情,晚星心里想不通才和他置气。
禾边说完,瘸着腿就跑,山里没人比他熟悉,幻想着自己就是那林间的小松鼠,奔走如飞,身后的小子追不上只骂骂咧咧的,无外乎又是那些挑拨离间的话。
禾边跑到了田里,才看腰间捂着的刺泡,大部分都揉成鲜红汁水泥了,勉强能挑几颗好的。
他叹了口气,拍拍自己身上的泥脚印,粗布发带本来就是洗烂脱线了,这一扯就成碎线头了,禾边看了田边一圈,砍了构树,剥皮,拿树皮暂时绑住头发。
刚刚的插曲禾边并没放心上,还因为又割到一捆茅草而有些高兴。
村里茅草也是宝贝,晒干了引火烧水很方便。
只有勤快又运气好的人才能割得到。
懒散又没运气的人,只能看着他叹气羡慕了。
禾边就觉得自己自七岁来田家村后,运气就一直挺好的。
他小时候被卖来卖去,实在受不住折磨要自杀跳井时,被养父母救下了。
从那时候开始起,禾边就觉得自己是有好运的人。
事实证明也是如此,只是,如今这个秀才家的好运砸得他脑袋大了。
下山的时候,经过村里,村里的婶子们坐在屋檐下,拿着宽大的粽叶,手灵巧的折叠包裹着,嘴巴和眼珠子也交头接耳各忙各的。
见路过的村民老人就抬头打趣,“田老祖,这么大年纪了端午也下地干活啊,你家地里埋的有金子啊,你挖得那么勤。”
又一婶子笑道,“也没见你田老祖一日比别人多吃几口肉啊。”
被打趣的田老祖也是个老实人,回头见禾边背着茅草回来,指着他道,“呐,禾边这小哥儿不是还在干。”
一人仰头望见一小团灰扑扑的人影低着头下山,嘀咕了下,“那能一样?”
只要有家,有钱没有钱一样过节过年。没家没亲的,可不得没年没节的,只能干活。
说起田老大家的养子禾边,村里没人不夸的。
这哥儿不管刮风下雨还是小节大年的,都在外面干活。
地主家的长工都没他听话勤快,一大清早低头踩着露水出门,天黑又压弯了腰湿了满身汗水回家。
回家也从不空手,要么肩膀上扛了比人还大的柴火,要么割了些能卖钱的鱼腥草车前草,又或者打了些猪草回家。
不爱说话,但见人又是一脸紧巴巴的笑。
本是嫩的掐出水的十五六岁,手黑又糙,生得尖嘴猴腮脸,脖子又长,显得肩膀格外没肉,那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却又是个胆怯瘦弱的主,一看就是福薄的。
村里人只感叹他天生的劳碌命,但养母不说待他如亲子,但也吃喝拉撒没落下,要是没田家收养他,他怕早就淹死在寒冬井水里了,他也理当这般勤勤恳恳报答养育之恩。
不过话说回来,那耕地的老黄牛还做二休一,成天耕地,主人家是要心疼坏的。
这种话村里人自然不会说,弯弯绕绕都是血缘族亲,何必多嘴讨人嫌。
真遇上禾边了,还少不得说养母待他如何如何好,做人不能忘本,把他拉扯大也不容易,也就趁还没嫁人前,好好报答一番。
端的都是慈眉善目语重心长的神态。
可见禾边满心满眼的应着,说的人心里又不是滋味了。这么懂事孝顺又肯干能干的哥儿,谁家不羡慕?
要说以前还有人背地可怜禾边,如今确实嫉妒烧红了眼珠子。
这样让人同情的禾边,一棍子放不出三个闷屁的禾边,居然和隔壁村张秀才订亲了。
这消息简直炸开了锅。
不说张秀才本人如何,就单单这秀才功名那便引得平头百姓艳羡不已,免徭役赋税,见县官不跪,进可继续考学做官老爷改换门庭管光宗耀祖,退可当私塾先生,脱离了祖祖辈辈地里刨食的苦日子,是一方德高望重之辈,一只脚摸到了士人阶层,威严可见一斑。
田家村所在的州府是西南出了名的穷蛮之地,建朝至今还只出过几位举人,这秀才都是一个县能叫上名号的人物。
又说这里穷得望不到头,各种苛捐杂税压得百姓直不起腰,本朝才开国五十年,本地的县令就因为征收不齐赋税被杀头罢官流放的,已经有二十位了。
更别说,张秀才家境殷实,祖籍江南人士,世代为官,张秀才如今也才二十岁,每次回隔壁村,那袭白衣书生袍的背影,惹红了多少哥儿少女的脸颊。
又瞧瞧走近的禾边,成日不是钻鸡圈猪圈扫些腌臜物,就是泥田荆棘里钻,他那哥儿样貌,就是在村子里都是不入流的,甚至眉眼间有些瘦得脱相的惊恐。
也不知道张家看中禾边哪点,要替张秀才订婚。
就是张家的奴仆看起来都比禾边顺眼,更别说禾边的弟弟田晚星,是周围出了名的漂亮貌美。当初听到秀才家和田家订亲,都以为是定的晚星哥儿呢。
就晚星哥儿这争强好胜的性子,想必少不得对禾边心生埋怨了。
几人心里嘀咕归嘀咕,等禾边走近时,众人又默契笑道,“哎呀,禾边你都和秀才订亲了,还干这些活干什么,好好把自己养白净才能讨人欢心的。”
“禾边还是有福气啊,小时候被人牙子打骂不当人的使唤,后面遇见我们田大嫂了,当亲儿子养,无病无痛的长大,眼见就要成婚生子了,还要当秀才夫郎了诶~”
“今后日子越来越好,可别忘记你爹娘弟弟一家子呀,养你也都不容易的。”
禾边闻言抿嘴笑着点头,脸颊有些热,倒不是对素未谋面的张秀才有什么情谊,只是少年这般年纪提到亲事都有些羞涩。
禾边本身话就不多,也没注意到身后婶子们暗流涌动的斜眼撇嘴,自己欢欢喜喜回家去了。
田家这支三代单传,家业田产没分出去,祖祖辈辈积攒下来温饱不成问题,十三亩水田,七亩旱地,两亩桑地。
后来到这一代,田老大也就是禾边的养父,娶了隔壁村有名的老木匠的女儿,接着拜师学艺,跟着师傅接活儿。
人也有天资悟性,到如今已经是一个工头,底下有几人小队伍专门接造屋子的活。
田老大会来事,人也活络,帮主人家挑木料也能捞得些油水,家产颇丰,在一众黄土墙茅草屋的村子里,他家的青砖白墙很是耀眼。
虽然人丁稀薄,但是他家也是极为热闹,院子里鸡鸭成群,日子过得红火。
灶屋里,养母张氏正端着刚出锅的鸡汤,鸡汤放了红枣枸杞,舍得用硬柴熬煮,鸡汤金黄香浓得很。
张氏端着鸡汤进了田晚星的屋子,见自家哥儿最近一直不吃不喝闹脾气,这会儿还卧着被子里不起来,脸颊都消瘦下去了。
“晚星,来喝鸡汤。喝了才能白白胖胖继续做十里八村最漂亮的哥儿。”
漂亮有什么用?
和秀才订亲的也不是他。
你们还是偏心一个捡来的。
田晚星听见声音就扯着被子闷头,褥子底下脚狠狠踢了床板。
张氏看看日头,眼见禾边要回来了,催促道,“赶紧起来喝掉,等会儿禾边就要回来了。”
田晚星一听这话,肚子里什么气都先放一边,不情不愿起来喝鸡汤。
鸡汤太热了,他放一边晾着,这时候听见院子里回来的脚步声,田晚星闷了一上午的火气顿时就燃着冲出去了。
“给,很新鲜,我摘之前擦了手的。”禾边见人出来,来不及洗手就把桐叶包着的刺泡摊开捧在田晚星面前。
也是运气好,还有几颗完整的,在绿叶子上看着又大又红的,禾边看着就心满意足又期待地望着弟弟。
田晚星鄙夷了一眼,一手拍开,“你手脏死了,又掏鸡粪鸭粪,谁要吃你摘的刺泡,告诉你多少次了,直接把藤蔓给我砍回来。行了,又是这副委屈可怜的模样,我不想听你说藤蔓上还有没熟的,等熟了不知道被谁摘光了,还不如砍回来我吃个干净。”
尤其看到禾边手指边缘皲裂的口子上还有些细刺,田晚星更加嫌弃了,长工奴仆都没这么粗糙苦命样,张家怎么会选他而不选自己。
什么禾边的八字旺夫,一看就是福薄的,明明自己看着更像少爷,明明自己更有福气样貌。
田晚星越想越气,而始作俑者还在可惜摔在地上的刺泡,一颗颗的捡起吹灰,田晚星见状只觉得浑身气血翻涌,抬脚就是把地上的果子乱踩,鲜红的汁水飞溅。
禾边见他又发脾气了,也不敢捡了,杵在一边只可惜地望着果子。
田晚星见禾边又是这样无动于衷的冷静模样,在他看来就是对方在看他笑话。
都说禾边蠢,老实,勤劳肯干,可只有他知道禾边多么狡诈,给自己天天找不痛快让自己受气还没地方发泄,大家都被他骗了。
一时间旧怨新恨齐齐上涌,田晚星对禾边怒到极点,“从小到大你都抢我的东西,抢我爹娘,抢我床睡,抢我衣服鞋袜穿,抢我东西吃,现在连我的命运都抢了,没有你,张家订亲的就是我,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哪点配得上齐鸣哥哥,你哪点赶得上我,你怎么那么不要脸!”
禾边惊讶一瞬,而后默然片刻。
他自然知道自己配不上张秀才。
知道自己订亲给张家,不是惊喜,而后无尽的惶恐以及未知的可怕。
他只有脚踩在田里,走在山里,手握着锄头挥着镰刀才安心踏实。
禾边急忙小心道,“那我给爹娘说,八字弄错了,那个八字是你的。你替我嫁过去,我不会和你抢的。”
这句话不知道哪里把火气烧炸了。
田晚星一听这话,气的嘴皮子发抖,养不熟的白眼狼,抢了他的东西还反过来委屈惺惺作态,好人名声全让他占了。
田晚星气得一脚朝禾边踢去,禾边本就瘦弱,一个没招架,断了线的木偶似的,直直倒地上昏过去了。
“别装死,又开始卖可怜想我爹娘给你撑腰,你可死了这条心吧!”
“从小吃我家的,用我家的,现在还想抢的我姻缘,天底下怎么还有你这样的人。”
“齐鸣哥哥怎么会看得上你,你可别痴心妄想飞上枝头,你大字不识一个,齐鸣哥哥还教我读书写字,你是抢不走他的。”
……
禾边耳边的声音一开始激烈的爆发,而后逐渐模糊拉远,像是沉入黑暗的死潭里,耳膜鼓噪,一段记忆钻入他的脑袋里,拉长着尖锐的嗡鸣。
头晕脑胀、天旋地转、光怪陆离、抛尸荒野、红灯囍烛、孤魂野鬼……
随之而来是陌生的刻骨铭心的怨恨和戾气。
原来,他已经死过一次了。
他上一辈被父母生下来卖掉,而后转了几次卖家,只希望吃饱穿暖,但是也吃不饱穿不暖,逆来的顺受了,顺来的事情,却一辈子也没有。
他忍够了。
最后一句原话是:他们被父母生下来,没有什么希望,只希望吃饱了,穿暖了。但也吃不饱,也穿不暖。逆来的,顺受了。顺来的事情,却一辈子也没有。——萧红《呼兰河传》
开文啦,存稿六十万,坑品一直有保障,每晚六点更新,[猫爪][猫爪]祝好运连连天天开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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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