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五日。
汪晓成拜托司机师傅把车停在临时停车位上,拎着大大的黑色行李箱往家里赶。
他刚结束拍摄工作,连夜马不停蹄地坐高铁赶回来。这魔鬼行程宋晴看了都直摇头,越想越觉得程今游身在福中不知福。
没有把注意力分给门口的风铃声,汪晓成提行李箱时注意到玄关处有一双陌生的男士皮鞋,一看就是便宜货,掉皮掉得斑驳。
联想到此前的猜测,他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起来,放轻了脚步,静静承受着将他的世界崩塌地四分五裂的撞击。
上到二楼,他敲了敲门。
“今游,你在里面吗?”他又敲了一遍,“程今游?你睡了吗?”
没人应。
汪晓成深吸一口气,在心里做好了最坏的预设。
但打开房门,一切如常,程今游的房间温馨静谧,若非楼下那双刺眼的男士皮鞋,他都快以为一切怀疑全是自己凭空捏造。
他开始迫不及待地翻找一些证据,像一个侦探那样寻找着女友和别的男人偷情的蛛丝马迹。他需要证明自己,这样就不会怪罪自己下意识的不信任。
桌上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了,连程今游写影视作品赏析的红皮小本子都脱了线。扉页掉下来,汪晓成蹲下去捡时看到上面的话——
一定要成为扬名天下的导演!程今游你可以的!加油!
2010年12月
他手上动作一顿。五年前许下的愿望似是被岁月磋磨尽了,看见程今游当年的笔迹生出恍如隔世的错觉。
“我也想拍电影。”
他记得他这样承诺过。
当然,这微不足道的插曲并没有影响他太久,他仍是恨不得把那些个有关爱情的情节都当作线索,来坐实程今游冥顽的罪名。
直到看到床头柜上一张纸,上面写了个地名——winter house温特酒吧。
分明是个什么都证明不了的东西,汪晓成还是直觉会发生点什么。
最后他几乎是跳上出租车的。
**
早上直起身子一股暖流下来的时候程今游就知道坏了事,当时随便约了日子,倒是忘了每月都有需要消停的时候。
不过秉持着约都约了的原则,程今游肯定不会就这么轻易地把勾到手的男人鸽了。
虽然炮是约不成了,至少约会还是行的。
程今游上网搜了些约会地,在白纸上点点画画,也没挑到什么心仪的地方。
她眼睛一眨——那就去他们初遇的那个酒吧好了,说不定还能让那人想起点什么有的没的来。
还没见过他喝醉的样子呢。都说酒后吐真言,她倒要看看于宵会被套出点什么话来。
她在winter house上画了好几个圈,满意地将纸笔随手搁在床头柜了。
程今游找邵康预定了个卡座。
比起包间,她还是觉得公共区域更有意思一点。
虽然约会是件私密的事,但有观众也不失为一种情趣。
她提早到了酒吧,丝质衬衫收束在腰间,银项链修饰着动人的锁骨。跟着旋律,她用手指轻敲着桌面。
来人站在她跟前,投下一片摇晃的阴影,她抬头睨了他一眼,努努嘴示意他坐下。
“程今游。”他嗓音低沉,喊她的名字。
**
汪晓成找了个很偏的位置坐下。怕被人认出来,他特意戴了顶黑色的鸭舌帽,压得很低,眼睛在酒单上一扫,随便点了一杯,视线不自觉地往程今游那边瞥。
他用左手扶着帽檐,以一个极其变扭的姿势,与灯光的阴影融为一体。
虽然只能看到她的侧脸,却还是被她的笑颜刺痛。
程今游在他面前,已经多久没这样发自内心地笑过了呢?
他的目光又游离到那个坐在她对面的那个男性身上。
他看起来很年轻,像是刚刚成年,也不擅长打扮自己,只是胡乱穿一身衣服遮盖住白纸似的赤条。但他的眉眼间又矛盾地透露出一种隐隐的肮脏市侩,为这张白纸落墨。
程今游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呢?他们看上去仅仅是朋友吗?
那只是一张被人蹂躏过的污秽白纸,怎么配呢?
服务生端着酒来了,“先生,您的金鱼海湾。”
他的目光却聚焦在托盘上的另一杯一模一样的酒,盯着服务生把那杯酒端到了程今游面前。
冰块摇摇晃晃,叮叮当当。
他嘴角突然勾起了一抹得意的笑,宣称着他对程今游的了解,即使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两人的口味依旧那么相似。就连他随便点的酒,也能点到和她一样的。
所以她本就该是他的,谁也别想从他手中夺走。
正这样想着,他看见程今游把那杯酒推到了她对面的人面前,然后那个人抿了一小口,腼腆地笑。
程今游抓住他的手,汪晓成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用力握住冰冷的玻璃杯。
很冷,先是痛,再是麻木。
他猛地灌了一口酒,连带着嗓子都在烧,毫无在喝特调的感觉,只觉比应酬酒桌上的三杯白酒更苦涩、更辛辣。
手上一个没拿稳,那个金鱼形状的软糖掉在了西装领带上。
他把它捡起来丢在桌子上,用餐巾纸去擦,可怎么也擦不干净。
有些颓然地把纸巾扔在桌上,他想不明白,他已经很努力工作赚钱了,他总想要给她最好的,他也有在努力经营这段感情,可结局为什么是这样呢?他到底有哪里做的还不够好?他到底哪里输给她现在身边的这个人?
汪晓成慢慢举起手机,从那个小小的后置摄像头里窥视那两个人。
屏幕里上演一场哑剧。
相机里两个人的笑容有些失真,但他还是偷偷摁下了快门。
酒吧里的音乐放得很大,盖不住人群说笑声。
汪晓成突然觉得,在整个酒吧里,被褪去了聚光灯下羽衣华裳。
他不是荧幕上的那个众星捧月的汪晓成了,他谁也不是。
他最普通,他最可笑,他最孤独。
**
程今游揣着一肚子坏水,仗着自己酒量好给于宵灌了不少,此时他脸颊上已经染上了绯红。
“再喝点儿?”她挑着眼尾摇晃着手里的鸡尾酒。
于宵摇摇头。身影和一个月前局促不安的服务生重叠在一起。那个时候两个人都还很单纯,一个单纯地肖想,一个单纯地感恩,他们还没有发生关系,还没有蒙上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纱。
但他变了,至少面对程今游,他带着一种近乎杂念的慌乱。他讨厌酒味也讨厌喝酒,他该是要逃的,但他舍不得逃。他其实连拒绝都舍不得。
程今游端起酒杯走到他面前,扶着沙发椅缓缓蹲下,喂到他的唇前。
“张嘴。”
“……不喝了,可以吗?”
他其实是醉了。清醒着的于宵是不会拒绝程今游的。
她微凉的指尖从他的脸颊一路滑向脖颈,最后在他的唇上点了点。于宵本能地往后靠,又像是想起来些什么,僵在原地没有动。
她本想趁他醉了欺负欺负这条小金鱼,想骗骗他,想让他说“我永远爱你”。
永远啊,这个被无数人争先恐后抢夺却无人能抵达的浪漫之境,应该也只有醉酒后的夜晚能拥有片刻了。
没想到突然间上腹一阵绞痛,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程今游不得已弯了腰,手收回去用力按了按这个不听话的胃。
好看的眉眼皱到了一起。
真是要命,怎么早不犯晚不犯,偏偏这个时候犯了胃病。
她的嘴唇几乎是一瞬间白了下来,紧紧抓住桌子边缘的细长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变形,手背上青筋暴起,宛如一条条啃食着骨血的青蛇。
“你怎么了?”于宵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只觉得冰凉。
他用了点力把玻璃杯拿开,轻声问:“你不舒服?用去医院吗?”
“还好,没事,不用。”她不得已闭眼缓过一阵锐痛,堪堪直起身子,“有点胃痛。”
他没管程今游强撑的说辞,“你先别动,我去买药。”说完就直奔附近的大药房去了。
**
汪晓成做了一个梦。
正月初十,绿皮火车一路向北。
那是他第一次去C市面试,彼时他怀着憧憬和不安,心脏也随着车厢一起摇摇晃晃。
程今游从小娇生惯养的,不习惯卧铺,昏昏沉沉却也睡不着,就拉他起来,兴冲冲地指给他看哪个是织女星,哪个是启明星。那个时候的天可真蓝啊,抬头就能看见满眼的星星,不像现在,总是雾霾天了,烟花爆竹也是不允许放的,天还是灰蒙蒙一片。
“汪晓成,”程今游哑着嗓子说,“我胃痛。”
她脸色煞白,裹着被子躺在床上,像是已经忍了许久。
“怎么又胃痛了?我给你倒点热水来。”汪晓成紧张地坐起来。他也不是个会照顾人的,忙前忙后倒是给自己弄了一身汗,给程今游的安慰也就是聊胜于无。
他搓了搓手,放轻动作,一圈一圈不厌其烦地揉着她的肚子。她能感受到这股不属于她身体的温暖,正在慢慢侵占她的全身。
“还很疼吗?不行的话就坐到下一站吧,我去和乘务员说。”
“还好,不用了。也没几个钟头了,别太担心。”程今游扶着床边,想坐起来一点,但最终还是妥协于叫嚣的绞痛,虚虚地窝在被子里。
她知道这次的机会对汪晓成来说有多重要,所以她不想他功亏一篑,同样,她也不想功亏一篑。
汪晓成点点头。
可是怎么会还好呢?
她明明连坐都坐不起来了。
试戏的过程异常顺利,痴情男二人设深入人心,汪晓成也成功在娱乐圈崭露头角。后来他才知道,程今游提前托人帮他打点了关系,又是塞钱又是送礼,所谓面试也仅仅是走个过场,甚至他赶到医院的时候程今游人还没出来。
“我说了我没病,检查什么啊检查!你们都要害死我是不是?”
“哎哟,这个检查一下才放心嘛。”
“就是呀,我们怎么可能害你的哇?”
年近七旬的老太说什么都不愿意做检查,家人医生好说歹说劝了半天,现在总算是从科室里出来了。
程今游捏着挂号单,本来就不舒服,又被前面一家子人吵得头昏脑涨,总算是轮到自己了,本就只想简单开个药,没想到医生说要做胃镜。
“不能开无痛的吗?”程今游看到单子眼前一黑,恨不得腿一软昏过去。
医生抬眼看她:“那个要陪同的。”
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程今游心中一震,仿佛有种要客死他乡的错觉。她没有什么独自一人看病的经历,她的年纪却已经容不得她忸怩。叹了口气,她任命地走到候诊厅,等无情的机械女声呼唤她的姓名。
走出来的时候,程今游才知道,其实也没那么痛。
“程今游!”
她顺着声音来的方向抬起头,看着风尘仆仆赶来的人,眼里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只是喃喃:“你来晚了。”
汪晓成猛然惊醒。
程今游得了胃病后,他就渐渐养成了随身带药的习惯。此时药片攥在手里已经碾碎成了粉末,他想他还是不走过去了吧。
他这个身份,这个时间,怎么能随随便便出现在这里呢?他不过去也没事吧,反正也有人去帮他买药了,不差他一个。
他有点想哭,但眼睛是干涩的。他的泪已经流尽了,在无孔不入的摄像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