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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壁上观

作者:晚春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尹一风尘仆仆赶回剧组的那天,片场正笼罩在一片近乎凝滞的肃穆里。空气紧绷,落针可闻,每个人都屏息凝神,目光聚焦在宫殿深处。


    镜头下,是穷尽奢华的宫阙,朱墙金瓦,雕梁画栋,却在岁月的侵蚀和权力的倾轧下,透着一股沉重无声的衰败。


    珠帘摇曵,孤独的燕子在屋檐下呢喃着忧愁,寒玉堆砌,凄冷入心。


    大殿中央,蟠龙香炉静静吐纳。炉盖上的五爪金龙昂首怒目,栩栩如生,似欲腾空而去,却被沉重的炉身牢牢禁锢。


    一缕青烟袅袅升起,龙涎香那浓郁到近乎窒息的幽香弥漫开来,与殿内弥漫的腐朽气息奇异交织。


    御榻上的李庸,早已没了天子的模样。锦被裹着他枯瘦的身子,像裹着一截朽木。颧骨高耸,眼窝陷成两个黑窟窿,唯有偶尔转动的眼珠,还能看出几分昔日的影子。


    他枯槁的手指捏着本泛黄的诗集,指腹磨过那句诗句,喉间发出嗬嗬的轻响,像破旧的风箱在抽气:“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这个煎……用的妙啊。“他喃喃自语,浑浊的目光空洞地望着,“小福子,你说,这写的是不是朕?”


    唯一侍奉在侧的太监小福子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冰冷的地面,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陛下!您切莫…切莫妄自菲薄啊!在奴家心里,陛下为了这江山社稷,已是殚精竭虑。”


    “太后一党已除,四殿下他聪慧果决,有明君之相,未来定能,定能引领应国走向盛世辉煌!”


    “江山?”李庸忽然低笑起来,笑声牵动胸腔,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让他蜷缩成一团,像一只被狂风骤雨击打,濒死的虾。


    锦被滑落,露出他瘦骨嶙峋微微起伏的肩背。


    殿外传来通传声,带着穿透宫墙的寒意:“陛下,四皇子殿下到——”


    “宣。”李庸挥了挥手,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像老树盘虬。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踏在空旷大殿的回音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威压。


    李蛰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光影的交界处。玄色蟒袍厚重曳地,金线绣就的蛟龙在昏暗光线下蛰伏涌动,散发出危险的暗芒。白玉发冠将鸦青长发束得一丝不苟,衬得他面如冷玉,毫无温度。


    唯有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此刻却像淬了万年寒冰的利刃,直直刺向御榻上那个垂死的男人。


    李庸浑浊的视线吃力地聚焦在李蛰脸上,浑浊的眼珠里竟奇异地泛起一丝微弱的光亮。他仔细贪婪地描摹着李蛰的眉眼,像是在透过他,看着另一个早已消散在风中的影子:


    “你和你母亲长的不像,只眉眼有七分。”


    李蛰冷峻道:“你不配提她。”双眼压抑的是滔天的怨恨。


    皇帝对他的冒犯置若罔闻,仿佛陷入了另一个时空的漩涡,声音变得飘渺而虚幻:


    “初见秋儿时,她是西域一个战败部落献上来的公主。容貌昳丽,舞姿动人。虽名秋,却灿若夏花,清如幽兰。”


    “反观朕,才如秋般暮气沉沉。”


    “朕幼年登基,太后垂帘听政,即使尊为皇帝,却仍被太后和皇后制衡,形同虚设。太后的势力在朝延一手遮天,朕无力反抗,只被允许接触一些诗画歌赋。而秋儿的到来,就是我黑暗生命中的一束光。”


    “她从不理会朝堂纷争,她只将我当作她的夫。她满眼崇敬,满眼心悦。她不识字,我便一字一字教与她,她第一个学的就是我与她的名字,它们紧紧相挨,如我们一般。她喜欢跳舞,我便为她吹萧伴奏。她不喜欢仆从,我便将他们遣散。只愿……只愿与她厮守。”


    “直到,她生下你。我为你取名李蛰,那个女人果然敏锐,她察觉到朕心底,不该滋生的妄念,为了保全你们,我只能把你们都打入冷宫,散播你非我亲子的谣言,谁曾想……”


    “谁知她宁愿死,也不愿再困在这黄金牢笼里!”李蛰厉声打断,声音里裹挟着刺骨的冰碴,“你可知她不在乎局势,是因为她从未爱过你!你又可知她从不喜爱跳舞,她真正心之所向,是风吹草低的旷野,是纵马驰骋的自由!”


    “你懂什么!”李庸猛地撑起半个身子,眼里迸发出最后的厉色,却很快被咳嗽淹没,“朕是天子,可朕护不住她!太后早就视她为眼中钉,朕不那么做,她……”


    他的声音弱下去,像燃尽的烛火,“朕想护着你们,可朕没那个能耐啊。”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消散在浓重的龙涎香气里。


    “你毁她故土,禁锢她自由。她本该是草原的木姐珠,而非深宫折翼的金丝雀!她如何会爱上你这刽子手!”


    李蛰站在那里,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玉雕。雪光从窗棂钻进来,落在他脸上,映出一行清泪,“她死的时候,是笑着的,她说,她终于能再为自己,活一次。”


    榻上的男人像是彻底屏蔽了外界的声音,神情忽然又奇异地平和下来,带着一种近乎虚幻的慈爱,目光空洞地投向虚空:“阿蛰啊,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如今你这么优秀,秋儿看到也会开心的。”


    “是啊。”李蛰的声音冷得能冻结血液,“看到我与野狗争食,她会开心;看到我被人踩在泥里殴打,她会满足;看到我寒冬腊月差点被活活冻死,她会感激你的深谋远虑。”


    他一步步走向御榻,步履沉稳,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地砖上,也踏在李庸残存的意识上。


    玄色的袍角拂过地面,带来死亡的阴影。他停在榻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个行将就木,曾主宰他前半生所有痛苦的男人,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刻骨的恨意与最终的宣判:


    “李庸,我们——永远不会原谅你。”


    说完,他决然转身,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那决绝的背影,仿佛抽走了李庸最后支撑着的一口气。


    他枯瘦的身体重重地摔回冰冷的御榻,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浑浊的双眼失神地望着那狰狞盘绕的金龙——张牙舞爪,威严赫赫,却终究……护不住他想护的任何人。


    殿内死寂一片,只有龙涎香还在不知疲倦地燃烧,丝丝缕缕,缠绕着绝望的气息。


    过了许久,久到时间都仿佛凝固,他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哑地,带着无尽的迷茫与悔恨,问出那句压在心底一生的话:“小福子,朕……错了么?”


    小福子早已泪流满面,闻言更是磕头如捣蒜:“陛下没错!陛下是为了江山永固!是为了殿下前程啊!陛下——!”


    殿内重归死寂,静得可怕,连呼吸声都消失了。只有那缕青烟,还在固执地向上飘散。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悠长、沉重、仿佛耗尽生命所有力气的叹息,幽幽地划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声音落下,如同枯叶坠地,再无一丝回响。连那缕青烟,都似乎在空中凝滞了一瞬。


    小福子颤抖着上前探了探鼻息,猛地瘫坐在地,撕心裂肺地哭喊:“皇上——驾崩了——”


    哭声撞在红墙上,碎成一片一片,混着殿外的风雪,呜咽如泣。天历二十七年,应史王崩,年四十一。


    这座困住了他一生的宫墙,终究成了他最后的坟墓。


    风雪愈发肆虐,呼啸着扑向宫殿的飞檐斗拱,迅速覆盖了琉璃瓦的金碧辉煌,只余下一片刺目的,无边无际的,象征着埋葬与终结的茫茫白霜。


    李蛰站在殿外,玄色蟒袍的下摆沾着雪粒,他没有回头。风掀起他的衣袍。


    远处传来钟鸣,一声,两声,三声……共敲了四十一响,是在宣告一位帝王的落幕,也是在埋葬一段以爱为名的禁锢。


    一霎那栩栩缕影浮光映宫阙


    错问今夕是何年


    轻胡旋伎舞灯光在何处长眠


    伴作繁星映诸天


    雪浸染万千华光钟声塑佛龛


    此去蒙尘饮乐宴


    朱颜改怎不见窟画昔日璀璨


    却醒来作壁上观


    ——来源歌曲《壁上观》


    “Cut——!” 导演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打破了片场凝固的寂静。


    过了好几秒,如同被解除了定身咒,现场才爆发出压抑已久带着敬畏的喘息和低声议论。工作人员开始小心翼翼地走动,搬动设备,但气氛依旧凝重,仿佛那场帝王之死的悲凉还萦绕在每个人心头。


    尹一站在场边阴影里,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手心一片冰凉潮湿。他感觉自己像是刚从一场惊心动魄的梦境中挣脱出来,魂魄还留在那片风雪交加、钟声回荡的宫阙之中。


    如果说之前秦凌和尹一的对手戏,是游刃有余的导师,带着他领略表演的门径。那这一场对手戏,老戏骨与老戏骨的对决,两人都尽情释放着各自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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