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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布丁琉璃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走了八、九日水路, 到扬州渡口时正是二月初的时节。


    谢宝真从未出过远门,此番晕船晕得厉害, 好不容易吃几口东西又全吐出来了, 到扬州渡口时下巴尖都瘦出来了。


    一撩船帘出来,谢宝真穿着一身水红的春衫上了甲板,秦淮河畔带着花香的暖风扑面而来。远远望去,白墙黛瓦高低错落,杨柳垂丝,在柔风中汇成轻烟般淡淡的一抹绿。河边浣纱的妇人娇笑连连, 捣衣声和渡口船工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如何?”谢楚风执剑而立, 笑着问谢宝真。


    谢宝真吐出一口浊气, “听惯了豪放爽朗的洛阳官话再来听这江南的吴侬软语,就像是唱歌一样有趣。”


    谢延走了过来,打断两人的谈话, “下船罢, 府上的马车已经等候在渡口了。”


    拆卸行李后,谢宝真上了马车, 谢楚风和谢延骑马在前头领路, 仆役们赶着装满行李的牛车在后头跟上。马车穿过街巷,她本是累极困极, 又忍不住掀开帘子去看道旁的商贩和店铺,空气中满是脂粉香和糕点的甜味。


    坐马车行了个把时辰, 终于到了十字交汇的主街, 东街尾巷处便是二伯父居住的扬州谢府府邸。


    早有脚程快的仆役先行一步回府报信, 二伯父家上下家眷、仆役皆已聚在门前等候张望。


    马车停稳,谢楚风的嗓音稳稳传来:“宝儿,到家了。”


    谢宝真在车上时已整理了一番仪容,确定并无失礼之处,这才踩着踏脚小凳缓步下车。


    暗青大门的府邸前,须发花白的二伯父和雍容富态的二伯母先行向前,躬身行礼道:“草民(民妇)恭迎永乐郡主!”


    身后二三十个丫鬟、仆役、厨子亦是跪拜,齐声道:“恭迎永乐郡主!”


    “呀,您这是作甚?”谢宝真忙上前虚扶起两位长辈,带着鼻音软声道,“都是一家人还这般生分,可折煞我了!快快起来罢!”


    二伯谢坤是庶出,无官爵在身,行礼只是按例走个尊卑过场。二伯母苏氏笑起身拉着谢宝真的手,左右端详了一番,笑出眼尾细密的纹路,“哎哟,我的宝儿都长这么大了!”


    “二伯伯、二伯母好。”谢宝真朝着二位长辈福礼。


    “好,好,都好!来,快进屋坐。”说罢,苏氏又转身看了两个儿子一眼,随意招呼道,“你们两个若是无甚紧要之事,便在主宅陪妹妹几天,带她四处熟悉一番扬州的景色。”


    谢楚风沉声应了。


    谢延却拍了拍马背,对谢宝真道:“我就不进府了,宝儿若是无聊,便来南街谢氏商铺寻我,我带你去看好玩的物件。”


    谢宝真疑惑道:“三哥不回主宅么?”


    谢楚风也道:“是啊,三弟。宝儿妹妹好不容易来扬州一趟,你就留下多陪她两日。”


    谢延没说话,只看了面色严肃的谢坤一眼。


    二伯父谢坤古板迂腐,当年因谢延执意从商一事,他险些与谢延断绝关系,这么多年来憋着口气,从不让儿子进主宅大门。谢延倔强,便真的不再踏入主宅半步。


    苏氏悄悄给丈夫使了个眼色。谢宝真也瞧准时机,细声道:“二伯伯,可以让三哥留在府中陪我吗?我还有好多话要和他说呢!”


    谢宝真开了口,谢坤不会不给她面子。他胡子几番抖动,方瞥了谢延一眼,硬气道:“怎么,还要我这个做爹的请你进门吗?”


    谢宝真松了口气,轻轻一笑。


    谢楚风也笑了,拍了拍怔愣的谢延,“快进去罢,云姨还等着你呢。”


    热热闹闹地进了屋,谢宝真命紫棠和黛珠将洛阳带来的礼物呈上来,给每位长辈发了一份。


    给了谢坤一套古砚,谢宝真又拿出一盒两罐装的药膏,递到苏氏手中道:“这是御贡的舒筋活络油,对风湿之症有奇效,二伯母您收着,每日让手法娴熟之人给您推拿一番,慢慢地便会好的。还有,这是我娘送您的一对血珀佛珠手链。”


    二伯母笑着收下,“瞧宝儿多懂事,真是劳烦国公夫人挂念!”


    继而,谢宝真又拿出一个首饰盒,“这是给云姨娘的钗饰。”


    云姨娘受宠若惊,上前盈盈一福,操着一口吴侬软语细声细语道:“贱妾谢云氏多谢郡主!”


    云姨娘是谢延的生母,年过四十且衣着朴素,一点儿也没有富商之母的阔气,可眉眼十分周正清丽,乌发如云,举手投足极具江南美人的气质。


    看得出,是个极其温柔的妇人。


    闲聊的间隙,谢楚风亲手给谢宝真绘了张图纸,标注出扬州境内有名的去处,解释道:“你的闺阁朝南,推门望去,可见十里地外有座云雾缭绕的山峰,那是扬州最高的山,我的夜阑山庄就在半山腰上,若有兴致,回头我带你去山庄玩玩。还有这几处,是你三哥的商铺……”


    叙了片刻,便到了晚膳的时辰,府上张灯结彩,有着不输于英国公府的热闹。


    晚膳吃得都是地地道道的扬州菜,苏氏和云姨娘分坐谢宝真两旁,不住给她夹菜。


    “这个红烧狮子头是你云姨娘的拿手好菜,好吃的嘞!”


    “快尝尝这个八珍藕夹,还有应季的清蒸鳜鱼!”


    不多时,谢宝真碗中已堆砌如山,一顿晚膳吃了个十成饱,就被丫鬟婆子们簇拥着去厢房洗漱,唯恐饿着她累着她。


    苏氏给她安排的闺房在南院的小楼上,二楼单独一间,布置得十分宽敞温馨,榻上被面都是最上等的苏绣。约莫是认床,谢宝真睡得不□□稳,梦中影影绰绰梦见了远方的爹娘,梦见了白衣少年,却怎么也看不清脸……


    一觉醒来,她发热了。


    苏氏火急火燎地请了大夫前来诊治,只说是‘水土不服’,要好生将养。


    于是连着六七日,主宅的女人们都恨不得将谢宝真当瓷娃娃供着,每日药膳不停,谢延甚至还不知从哪儿弄了一抔洛阳产的黄土给她随身带着,据说是可缓解水土不服之症。


    云姨娘擅长煲汤,莲子雪梨汤、红豆粳米粥、燕窝银耳汤每日变着花样来,如此养了数日,谢宝真总算好转了些,面色也红润了不少。


    这天,云姨娘送了新鲜的燕窝汤过来,柔声道:“前几日你高热不醒,满嘴‘爹娘’地叫,还拉着我的袖子唤什么‘九哥’,把我们几个吓得不行呢。”


    谢宝真依稀记得自己的确梦见了九哥,而且是……十分不正经的梦。


    她面色一红,埋头喝汤,掩饰般道:“给大家添麻烦了。”


    “哟,这是什么话呀?快别客气。”说着,云姨娘像是想起什么事般,指了指床头案几上的一摞拜帖道,“扬州城富庶或是官宦人家的小娘子听说远来有客,都陆陆续续递了拜帖过来,想结交你呢!都给你放在床头,精神好些了便看看,多认识几个朋友才好。”


    谢宝真乖巧点头,心中那点离家的愁绪,也在二伯母和云姨娘的关怀下排遣了不少。


    云姨娘走后,谢宝真闲来无事,就拿起床头的的拜帖一一翻阅。大多是文绉绉的官腔,唯有一本字迹狷狂的帖子引起了她的注意力。


    上面没有套话也没有官腔,只有言简意赅的三四句话,写道:【我家亦是南下迁居扬州,初来乍到,盼与一见,带小娘子去听小曲儿。】


    落款是‘沈莘’。


    “沈家啊,上个月才搬到扬州来的,小门小户的走镖之人而已,不过祖籍也在北方。这字倒是洒脱,不像个姑娘家。”苏氏放下拜帖,笑道,“宝儿,不如择日开个茶会花会什么的,请这些姑娘们一起聚聚罢!交些朋友,去去晦气也好!”


    苏氏说干就干,宴会定在七日之后于谢家藕园召开,空前盛大。


    为了这场宴会,谢延特意花重金买了几百上千盆绿植和花卉置于府中道旁,霎时海棠和桃杏争相绽放,昙花幽兰暗生香,一片桃红梨雪之中,几十名扬州贵女和才女、夫人应邀前来,燕瘦环肥,擅琴的、会画的各显本领,又学着文人雅士曲水流觞,好不热闹。


    谢宝真见着了沈莘。


    水榭中,沈家大姑娘一袭红色的束袖武袍,乌发高束,男孩子般大喇喇坐在一群粉嫩嫩、娇滴滴的少女中间,有着与江南女子截然不同的侠气。


    不知为何,谢宝真对她一见如故。


    互相通报了姓名,两人就算是结交了。


    聊了片刻,沈莘起身,很是自来熟地拉着谢宝真道:“走,我们换个地方聊。这些什么诗啊曲啊的,我可不懂!”


    两人换了个僻静的亭子静坐,亭子四角垂下纱帘,有桃花纷纷扬扬吹落。


    谢宝真看了眼沈莘的坐姿,忍不住笑道:“都说江南姑娘温婉,你却不是。”


    沈莘倒了杯茶,“我又不是江南的。祖籍平城,世代习武,习惯如此了,你莫要嫌弃我粗鄙才好。”


    “你是平城来的?”谢宝真颇为讶异。


    她的九哥,过去就生活在平城。


    “是啊!”沈莘眨眨眼,意味深长道,“怎么,你在平城也有亲人?报个名号,说不定我认识他呢!”


    沈莘的眼睛调皮灵动,谢宝真总觉得她能看透了什么似的。


    谢宝真张了张嘴,复又闭上,犹疑道:“没有,我只是听过而已。”九哥不知近况如何,还是不要在陌生人面前提及他才好,省得给他惹麻烦。


    沈莘不再追问,换了个话题道:“对了,你多大?”


    谢宝真道:“快十六了,你呢?”


    “我比你年长五岁呢!你得唤我一声姐姐。”


    沈莘比谢宝真要早来扬州一个月,说是已经将扬州摸了个门儿清,自告奋勇道:“那就说定了,明天我带你去吃扬州最有名的蟹黄包和甜食。”


    盛情难却,谢宝真道:“好,那我今日和伯母、兄长报备一番,省得家人担心。”


    “应该的应该的。”沈莘很能理解,玩笑道,“你这般娇俏可爱,若是被我拐走了可如何是好?”


    谢宝真从未见过这般活泼不认生的姑娘,对她的好感又多了几分。


    宴会到酉时才散,沈莘最后一个从谢家出来,朝送出门外的谢宝真挥手笑道:“不必送了,我家穿过这条街就到!”


    告别谢宝真,沈莘伸指绕着腰间的玉环坠子,哼着小曲儿朝东街走去。江南的杏花洒在她身上,像是下了一场雨。


    到了沈家,她回房提笔润墨,裁了张二指宽的纸条,落笔匆匆写下:【已成功结交永乐郡主,随时汇报动静。】


    写完,她将笔随意一丢,去后院鸽舍中抓了只白羽信鸽,将纸条卷好塞入鸽爪上绑着的小竹筒中,盖好盖子,双手一扬,鸽子扑腾着朝西北方飞去。


    ……


    夜里,孤星揽月,谢宝真又梦见了谢霁。


    面目模糊的白衣少年站在一片浓雾之中,谢宝真唤他的名字,伸手触摸他冷寂的眉眼,却摸到了满手鲜红。


    再抬头一看,周身的白雾也变成血红一片。


    “九哥!”


    谢宝真猝然惊醒,呆呆坐直身子,心脏仍像缺了一块般空荡荡的。


    哪怕扬州繁花似锦,哪怕日日宴会热闹非凡,她依旧想念九哥,心疼他滴落在自己颈项上的泪。胸口闷闷的,有种绵密的思绪翻涌,难以平息。


    与此同时,洛阳祁王府。


    谢霁肩上有伤,缠着绷带,独自坐在昏暗的房中,用新鲜熬好的黑漆将破碎的泥人一点点修复拼凑。案几上的瓷瓶中,风干的桃枝依旧灼灼绽放,粘好最后一块,他借着烛火久久端详伤痕累累的泥人,目光仿佛也追随去了遥远的南方。


    庭院中,十数名动作利索的仆役陆陆续续地抬水冲洗台阶,将阶前和庭院中的干涸的血迹冲刷干净。哗啦哗啦的水响,竹扫帚扫过,院中石板路复又变得光滑干净,好像夜里的那场厮杀只是一场噩梦。


    不多时,护卫打扮的关北叩了叩门,低声道:“公子,皇帝来了。”


    谢霁收回目光,将泥人锁进抽屉,看了看肩上仍在渗血的伤道:“知道了。一切照旧。”


    皇帝便衣出宫,并未带太多随从。


    他一进祁王府的门,便发现府中的眼线暗桩全不见了,换上了许多陌生的新面孔。


    皇帝皱了皱眉,往大厅走去,谢霁已带伤等候在厅前庭院中。


    “你有伤,不必行礼。”皇帝虚扶起谢霁。尽管早从太医口中得知了情况,他依旧关怀地问了句,“伤势如何?”


    “皮肉伤,不碍事。”谢霁垂下眼,流露出些许痛心,“只是陛下赏赐的管家和仆役,大多已惨遭刺客毒手,是我未曾护好他们。”


    祁王府突然遇刺,被杀的恰巧是宫里安插进来的暗桩眼线,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不过事到如今,真相如何并不重要了,和几个奴才相比,谢霁才是他真正要扶植起来的一把利刃,更具有利用价值。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扬州随处可见小桥流水,杨柳青青, 弄堂深巷中, 叮咚的琵琶声伴随着莺喉宛转, 惬意又撩人。


    谢楚风专门派了四名身手矫健的下属寸步不离地保护谢宝真, 又指了一名熟悉扬州地界的嬷嬷陪同, 这才放心大胆地让她去和沈家姑娘玩闹。


    沈莘是个很有趣的人,又年长几岁, 做事干脆利落, 一点也没有寻常姑娘那般含羞腼腆,谢宝真喜欢她的洒脱稳重。


    在吃过扬州最有名的蟹黄包和豆腐羹, 逛过莺歌燕语不断的秦淮花船, 甚至是偷溜去看了红袖楼的扬州瘦马之后, 谢宝真与沈莘已像久别重逢的故人一般亲密。


    “此间茶楼的扬州小曲本地一绝,还有这特色饆饠, 只供茶客享用,外面的人想吃都买不到呢。”沈莘将尚且热乎的饆饠碟子推至谢宝真面前,嘿嘿笑道, “这是樱桃饆饠,古法制作,酥脆甜香,是你平日爱吃的,快尝尝!”


    她这么一说, 谢宝真倒有些好奇, “奇怪, 我从未向你说过我的喜好是什么,沈姐姐怎的知道我喜欢吃这等甜食?”


    再回想与沈莘相处的十数日,每每吃的玩的,她都是专挑自己喜欢的来,难道天底下真有这般志同道合之人?


    沈莘一噎,屈指挠了挠鬓角,没敢说自己早就将谢宝真的生平喜好倒背如流,只讪笑道:“我这不是与你心有灵犀么!再说了,你一见甜食就两眼放光,我会看不出来?”


    这个解释姑且合理,谢宝真细细咬了一口樱桃饆饠,随即愉悦地弯起双眼,没再多想。


    台上弹着琵琶清唱的妙曼女子唱了些什么词,谢宝真其实不太听得懂,只觉得那些咿咿呀呀尾音上扬的曲调十分好听,仿佛连春光都柔软了,花香与樱桃的果香交汇,舒服得很。


    只是偶尔,偶尔谢宝真会悄悄瞥一眼身旁翘着腿歪坐的沈莘,心想:若是陪在自己身边的是九哥,那便再好不过了。


    两人逛到午后方回。谢府与沈家顺道,谢宝真执意邀请沈莘同车而行。


    不知为何,沈莘却有所顾忌似的,不停说道:“宝真,你就在这个路口将我放下罢,不必前行了。”


    谢宝真道:“路虽不远,我送你到家门口才放心呀!”


    “不用了,前面路窄,你的马车进不去的。”


    随行的嬷嬷的插嘴道:“哎哟小娘子说的哪里话,这十字街我走了几十年,熟悉的很啦!你那屋门前宽敞得很,过两辆马车都没问题的!”


    谢宝真也笑道:“沈姐姐,不过送你回家而已,你就别推辞了。”


    沈莘揉了揉鼻尖,心中讷讷道:话虽如此,可她那‘家’根本就不是普通人的家啊!若是穿帮了,可如何向主子交代?


    不多时,马车到了沈宅门口。


    谢宝真撩开车帘一看,沈家是个不大的小院子,大门紧闭,门口既没有门童也没有仆从,只有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执帚扫落叶。


    那男子身量结实,面容四方刚毅,满脸络腮胡,穿着一身灰褐色短打武袍,看上去是个习武之人。


    沈莘跳下车,指了指身后的沈宅大门,“我到了,宝真你快回去罢!”


    “我看着你进门才放心呢。”谢宝真执意道。又看了眼扫地的中年男子,问她,“门口那个,是你爹么?”


    不知是否错觉,沈莘的笑僵硬了一瞬,支吾道:“是啊,我爹。”正常人家里,应该都会有个爹罢?


    沈莘嘀咕着转身,清了清嗓子,朝扫地的汉子扬声喊道:“爹,我回来啦!”


    那扫地的中年男子虎躯一震,执着扫帚呆愣了一瞬,方在沈莘的挤眉弄眼中回过神来。他看了马车里甜甜微笑的锦绣少女一眼,生硬地挤出一抹笑,含混道:“啊,啊,女儿回来了!”


    “哎爹,您怎么能干扫地这种粗活呢?交给我!我来!”沈莘从呆愣的汉子手中抢过扫帚,囫囵乱扫了两把,将那堆已经扫拢的落叶又扫得凌乱不堪。


    ‘沈爹’在一旁看得眼皮直跳,双手颤抖不已。


    正此时,门从里头拉开,一个瘦长脸的年轻男子钻了出来,见到沈莘抬手就要抱拳,声如洪钟道:“沈堂……”


    “啊,这是我哥!”沈莘揽住年轻男子的肩,五指几乎掐入男子臂膀中,咬着牙说。


    “沈姑娘一家还真是感情好呢。”谢宝真感慨。


    可是,他们一家子的样貌怎的全然不同?


    “那,我走啦!”谢宝真压下心底的疑惑,朝沈莘挥挥手,放下车帘调转方向而去。


    待谢宝真的马车远去,消失在拐角,沈莘等人才长舒一口气。


    进院掩上大门,沈莘瞬间变了面孔,一脚踏在石凳上,痞气十足道:“我不在这半日,上头可有消息?”


    “回堂主,一切如常。”‘沈爹’握着扫帚,毕恭毕敬道。


    ‘沈哥’从怀中摸出一个尾指大小的小竹筒,双手递上道:“有飞鸽传书,请堂主过目。”


    沈莘一把夺过小竹筒,刮去密封的蜡,将竹筒里的小纸条倒出来展开一看,两道英气的眉皱在一块。


    “堂主,上头有何任务?”


    “大任务!”


    ‘沈家父子’立刻严阵以待。


    沈莘一指瘦长脸的年轻男子,“你,去把全扬州最好的烟花买过来,越多越好。”


    “是……呃,啊?”


    “‘啊’什么?快去!”


    沈莘一拍年轻男子的脑袋,随后又唤住他:“等等!以后若是有走镖的小生意,你们就接了,雇些人做做样子,省得有人怀疑我们的身份。还有,但凡是永乐郡主在场,你们就要假扮我的父兄,装得像些,不许露馅!听见不曾?!”


    二人齐刷刷道:“是!”


    交待好一切,沈莘这才回到自己房中研墨提笔,抓耳挠腮许久,方写道:【今日郡主吃了半屉蟹黄包,一块樱桃……】


    ‘饆饠’两个字她不会写,于是划掉,改写道:【一块樱桃毕罗,听了扬州小曲,心情尚可,一切如常!】


    写完,沈莘将字条卷起塞入竹筒中,转而去后院抓了只鸽子传书。


    白鸽扑腾翅膀掠过扬州湛蓝的天空,一路朝西北方飞去。


    谢宝真回到谢府,苏氏和云姨娘便放下手中的刺绣围了上来,热切道:“宝儿回来啦?吃饭了不曾?灶上还热着春饼和酱肉呢!”


    “我吃过啦!”


    “你这孩子,姨娘给你做了那么多吃食,也不见你回来吃一次。”


    谢宝真接过紫棠递来的茶水,小口抿道:“明日,明日我一定在家吃饭!”


    “对了,马上就是你的生辰,想吃些什么、想怎么过,提前和伯母说。”苏氏替谢宝真摇了摇纨扇,温声道,“今年呀,伯母一定给你过个最热闹的生辰!”


    这是谢宝真第一个独自在异地过的生辰,没有父母在侧,兄长在旁,也没有九哥。


    她笑了笑,一身银红的裙裾,垂下纤长眼睫的样子十分俏丽,柔声道:“也不是什么重要的生辰,平淡些过便是了。”


    “那怎么成!你在洛阳如何过的,在二伯母这儿只会更隆重!”说到此,苏氏想起什么,对云姨娘道,“瓜果蜜饯要早些准备,还有,去将云霄阁的霍厨娘请来一用,她会些洛阳菜式,也好一解宝儿的思乡之苦呀……”


    三月十七,是谢宝真十六岁的生辰。


    二伯母给她筹备的生日宴果然热闹非凡,非但请了城中交好的贵女和夫人赴宴,还请了扬州城最负盛名的乐班子前来助兴鼓吹,请了擅长人像的丹青手为碧玉年华的小少女画像。暮春时节,谢宝真同这些谈吐不凡的才女、夫人们一同作诗赏画,倒也充实快乐。


    到了夜晚,还有一场家宴,只有自家亲人参加。


    酉时,天色微黯,谢府已点灯用膳。


    席上,苏氏道:“你们瞧见不曾,宝儿的那幅画像美得呢!全扬州城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与她媲美的小娘子了!”


    谢延笑问道:“画像在哪?我也瞧瞧。”


    为了这幅画,谢宝真在花树下端坐了一个时辰,身形都僵硬了,感觉实在有些矫揉造作,便不好意思道:“有甚好看的?都是二伯母谬赞而已。”


    “画拿去裱了,要过几日才送来呢。”云姨娘给谢延盛了汤,温声回答。


    一家子正聊着,忽见厅外天空亮堂了一瞬,继而砰砰的响声传来,一声接着一声,打破了扬州城静谧的夜空。


    众人于是停了话茬,转头朝外望去,只见大片斑斓的光绽放在初临的夜色中,如金柳绵绵,如牡丹盛放,一团团美丽非凡。


    苏氏问:“谁家在放烟花?”


    谢楚风负手看了会儿,辨别道:“看方向,是河畔石桥边燃放的烟火。”


    苏氏疑惑道:“奇怪,今日也不是什么重要节庆,怎的突然放起烟火来了。”


    谢延斟酒,笑看了谢宝真一眼:“哪里不重要?今日,不正是宝儿的生辰么?”


    “你放的?”谢楚风问谢延。毕竟谢延财阔气粗,花百千两银子放烟花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谁料谢延却否定了,摆手道:“这次真不是我,大概是谁家喜事,凑巧罢。”


    每一朵烟花都很大很美,往年除夕时,洛阳宫门前放的烟花都不曾有这般漂亮,放了足足一刻钟才停歇。


    谢宝真本不曾在意,到了戌时,第二批烟火准点燃放,砰砰砰映红了半边天空,依旧放了一刻钟。


    待谢宝真沐浴梳洗完毕,第三批烟火响起。她询问侍婢时辰,果然是亥时准点。


    这批烟花格外漂亮,一束束红光划破夜空直上云霄,再倏地爆裂开无数繁星般的金光,每一颗金光再化作柳丝般的细绦垂落天际,如万千流星划破苍穹。


    谢宝真披衣撑在楼阁的窗户上看了许久,这才踢了鞋子上榻休息。


    她仰面躺着,忽然想起去年盂兰盆会时,她与谢霁并肩坐在小渔船里,随着晃荡的水波幻想道:“若是明年生辰,我能和九哥一起看一场烟火就好啦!烟火要放上一整夜,而九哥就在我身边。”


    那时,谢霁只是抚了抚她的脸,眼里倒映着河灯的光芒,朝她安静微笑……


    突然,谢宝真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眼睛一亮,匆匆穿披衣下榻就往外跑。


    黛珠正抱了一床新晒的春被进门,见谢宝真披着头发就往阁楼下跑,忙追出去道:“郡主,您去哪儿呀!”


    谢宝真心跳如鼓,根本来不及理会她,径直朝谢府大门跑去。


    谢家的女眷们已经睡了,只有谢楚风和谢延还在厅中商议事情,听到府中丫鬟婆子呼唤谢宝真的声音,两人闻讯赶来,讶异道:“宝儿,这么晚了,你是要去哪里?”


    “二哥三哥!”谢宝真呼吸急促,眼睛却很亮,指了指方才放烟花的方向道,“我想去放烟花的河边看看,想去看看是谁放的烟花!”


    她其实没有把握这批烟花与谢霁有关,可躁动的心根本无法平静下来,深埋的思念被尽数勾起,若不亲眼去见一见烟花的主人,她不会死心。


    谢楚风和谢延对视一眼,俱是无奈。


    到底是妹妹的生辰,谢楚风自然不会让她的愿望落空,遂颔首道:“好,备好马车,哥哥们陪你去。”


    备好马车,谢宝真又焦急地等待了一会儿,算好时辰出门,马车驶至河畔时刚巧子时,第四批烟火窜天而起,瑰丽非常。


    河畔、桥上挤了不少人,全是被烟火吸引而来的不眠者。谢宝真提着裙裾下了马车,只见河心有十来只渔船,每只渔船上都堆砌了不少烟火,摇曳的红光一束束冲天而起,又在半空中炸开荼蘼,波光粼粼,倒映着层层叠放的烟花,如此近距离观看,更显得壮丽无双。


    谢宝真数了数,刚好十六只船……而她的生日,也是十六。


    这真的是巧合吗?


    “这烟花放了一晚上,一时辰一批,十六炮齐鸣,可真阔气!”路边有人摇着纸扇,如此赞叹。


    刚巧有船夫上岸,谢宝真便拦住他们问道:“请问,您知道是谁租了这些船放烟火么?”


    其中一名中年船夫摘下斗笠,拍了拍衣裳上的硝灰,用扬州话道:“买主并未透露姓名,只说是给心上人过生用的。且给我们每条船的租金皆是翻倍,出手十分阔绰!”


    其他几位船夫纷纷应和:“是呢是呢!也不知谁家娘子这般幸运,能觅此良人!”


    过生……


    谢宝真呼吸一窒,一股暖流从胸口涌上四肢百骸,又汇聚在眼眶,漫天璀璨的烟花全成了模糊的色块光影。


    她吸了吸鼻子,于河畔四处张望,似乎想寻找那抹熟悉的身影,可看烟火的人实在太多太杂了,她实在找不过来。


    谢楚风怕谢宝真走丢,一把拉住她的手腕道:“宝儿,你在找什么?告诉二哥,二哥帮你一起找。”


    “我……”谢宝真说不出来。


    她揉了揉湿润的眼睫,记得九哥曾说过,两年之内不会私下与她见面,何况洛阳到扬州路途遥远,他应该也不会有闲暇来此……


    是啊,他不可能来的。


    鼓噪的心冷静些许,谢宝真眼尾微红,最后再留恋地环顾四周一番,摇摇头轻声道:“……没什么。”


    我很好,九哥。谢宝真望着头顶的烟火,眼眶止不住发涩,于心中道:你就放心罢。


    暮春之夜,烟花还在继续,愈来愈瑰丽,愈来愈耀眼,小河满载着光影明灭,美丽若仙境。


    风吹落枝头的残红,些许洒落在河畔的石板路,点缀在谢宝真清澈的眼眸中……还有些许一路随风扬起,越过水波,飘上客船,落在甲板上少年苍白的指尖。


    夜空下,谢霁眼中映着同样的烟火,安静而寥落。


    船只就停靠在岸边,他看到了在人群中穿梭寻找的少女,小小一只,几乎要淹没在人海中。


    他知道她在找谁、她此刻最想见的是谁,可是他无法向前一步,哪怕此时已忍到心肝疼。


    他怕他向前一步,便不舍得再离开。


    “公子,不去见她一面吗?”身侧一个爽朗的女声响起,正是一袭红衣的沈莘。


    沈莘和关北一样,见证了谢霁从泥泞到辉煌的那段最残忍、最黑暗的过去,她打心眼里敬佩这个心狠手辣又极度聪明的少年。


    可是此时的谢霁凝望着河岸的人群,目光是从未有过的温柔缱绻,仿佛在望着一个易碎的梦。


    谢霁没有动,只漠然吩咐沈莘:“你回去,照顾好她。”


    说罢,他轻咳了两声,抿了抿淡色的唇,转而朝船主嘶哑道:“开船,连夜回洛阳。”


    沈莘朝谢霁抱拳告退,飞身跳上了岸。


    十六船烟火陆陆续续地停了,看热闹的人也相继散去,唯有空气中的硝烟味残留,岸边一地的烟火余灰。


    梨花飘飘落落,在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白。沈莘踏在这一层初雪般的梨白上,望着暗夜江流中远去的船帆,叹道:“带伤赶路来此,就为了陪她几场烟火的时间,到头来还不能相见,何苦呢?”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过了几日, 裱好的画像送过来了。


    画卷中的少女一袭银红的春衫, 乌发轻绾, 手执团扇微微侧身站于假山旁海棠花下,杏眼灵动, 双颊飞红,一派天真温柔的情态。


    紫棠见谢宝真看了画卷许久, 便轻轻搁下莲蓉糕,笑道:“可要奴婢给您把画挂起来?”


    “不必。”这画, 谢宝真打算送人的,可是又拿不出手,总觉得画中的自己太过矫揉造作了些。


    她拿起画卷比照自己的脸, 问道:“你觉着像我么?”


    “像。”紫棠仔细观摩道, “不过,郡主本人比画像更好看些。”


    “我怎么觉得这么奇怪?我的脸哪有这么红、嘴唇哪有这么小?姿势也颇为僵硬……”


    “桃腮樱唇,是美人的标准呀!这画约莫八分像罢, 毕竟再厉害的丹青手也画不出郡主风华的万分之一。”


    “你这嘴, 越发和黛珠一样胡言了。”谢宝真卷了卷轴,用油纸仔仔细细地包扎好, 又提笔润墨书信一封。


    待谢延外出归来, 谢宝真便将包好的画卷和家书一并交给他, 托他的商队将这份礼物转交给英国公府的谢淳风。


    四月中, 芳菲落尽, 绿意渐浓, 远在洛阳的谢淳风收到了从扬州寄来的家书。


    入夜子时, 万籁俱静。


    祁王府的侧门悄声打开,谢霁缓步走出,望着怀抱油纸卷轴靠在阴影中的谢淳风,问道:“找我何事?”


    “有人托我送样东西给你。”谢淳风抬手将卷轴掷去,被谢霁稳稳攥在手中。


    “还有,她让我转告你,‘扬州河岸的烟花,很好看’。”转述完毕,谢淳风悄声离去,自始至终没有一字多言。


    半轮残月从云端隐现,洒落一地清辉。谢霁垂眼望着手中油纸包裹的物件,心中万千思绪叠涌。


    回房的步履明显匆忙了许多,迫不及待似的。


    谢霁掩上门,借着纸灯的光芒拆开油纸,展开画卷,露出了画中少女娇俏的容颜。


    那眉那眼,皆是在他梦中出现过了千百回的模样,如此灵动温柔,仿佛跨越山水迢迢,下一刻她就会从纸上跃出,娇滴滴唤他一声‘九哥’。


    不知多久过去了,谢霁依旧撑着太阳穴,指腹一寸寸碾过画像上的轮廓,嘴角扬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眸中映着跳跃的烛火,显得专注而认真。


    他能猜到,心爱的姑娘一定是怕节外生枝给他带来麻烦,故而没有将画卷直接寄到祁王府,而是让她最信得过的谢淳风转交……


    画上无言,却处处传情。


    日升月落,春去夏来,转眼到了苦夏时节。


    江南水乡空气潮湿,虽不似北方燥热,可灼灼白日依旧能晒脱一层皮。


    六月底,谢宝真便随着伯父母搬去了夜阑山庄避暑。


    山林之中寂静清凉,仿佛能隔绝所有毒辣的日光,加之夜阑山庄有不少建立在山腰、崖顶的飞阁高楼,朝有晨雾,暮见晚霞,倒也清闲自在。


    八月初是二伯母的整寿,寿宴便在夜阑山庄举行。


    谢楚风和谢延的人缘极好,其嫡母生辰,前来祝寿的马车、轿子从山庄前院一直排满了山路,大大小小凑了近百桌,大多是江湖或生意上有往来之人。


    谢宝真知道苏氏喜欢字画,自己的字也还算拿得出手,便费心写了一幅宽两尺余、长三尺的百寿帖,上头大大小小用各种字体刚巧凑成一百个‘寿’字,撒上金箔裱好,颇为富贵,虽不算值钱,却十分费神,一字一笔未曾写好,整幅字都要重来。


    她写坏了几十张纸,才得出这么最完美的一份。


    寿宴的时辰快到了,谢宝真抱着用长盒包装好的字帖匆匆往夜阑山庄的凌月厅赶,问身后的侍婢道:“那套珊瑚玉带上了么?”


    “都清点好了,十二件,一件不落。”紫棠道。


    谢宝真点点头,转过抄手游廊而去,却不料转角处也有一行人迎面走来。谢宝真一时不察险些撞上,低呼一声,怀中抱着的字帖卷轴吧嗒落在来人脚下。


    撞上的是三名锦衣公子,俱是穿着干净繁复的儒服,看样子是群风雅的读书人。


    “郡主,没事罢?”紫棠和黛珠细声问道。


    其中为首之人身量颀长,面容白皙端正,看上去十分温和。见险些撞到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那白面公子脸色一红,忙不迭躬身行礼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在下不知转角有人,唐突冒犯了姑娘,实在抱歉!”


    另外两人也拱手告饶。


    见对方彬彬有礼,谢宝真也不好生气,只抿着唇道:“无碍,是我走得太快了。”


    说罢,她蹲下-身去捡拾掉落在地的字画盒子。


    那白面公子忙不迭后退一步,蹲身道:“我来便是。”说罢,将字画拾起,双手递交谢宝真面前。


    不小心扫到谢宝真的脸,白面公子的血气上涌,俨然成了‘红面公子’。


    谢宝真道了声谢,绕过三人继续前行。


    “等……姑娘!”那公子唤住谢宝真。待她回过头来,他又显得局促难安,手紧紧地攥着折扇,眼神飘忽半晌,才结巴道,“那个,在下傅西朝,敢问……问……”


    傅西朝的同伴悄悄用手肘顶他的腰,以眼神给他打气,可他红着脸,‘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谢宝真赶时间,一脸疑惑道:“你可是迷路了,要问路?”


    “啊……”傅西朝耳朵尖都红了,支吾道,“是,是如此。”


    “问路?找我啊!”蓦地一个爽朗的女音传来,众人寻声望去,只见沈莘一身暗红的窄袖武袍,高扎着马尾辫,慢慢悠悠地朝众人走来。


    “沈姐姐!”谢宝真笑着朝她打了个招呼,“我等了你许久,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你的邀请,我怎会不来?”说罢,她凉飕飕瞥了三位文绉绉的公子一眼,“宝真,你去忙罢!这几位‘迷了路’的小郎君,就交给我来照顾。”


    谢宝真求之不得,忙道:“好,麻烦你啦。”


    “不麻烦不麻烦,”沈莘懒洋洋地挥挥手,盯着傅西朝道,笑得别有深意,“请三位跟我来罢!”


    傅西朝没有法子,呆呆地看着谢宝真离去,颇有些遗憾地跟着沈莘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西朝,你动心了?”其中一男子顶了顶傅西朝的肩,低声取笑道,“仲安,你方才瞧见了没?西朝的脸都快红到脖子根啦。”


    那叫‘仲安’的矮个子书生道:“可惜没有问到是谁家的小娘子,西朝清心寡欲这么多年,难得有姑娘入得了他的眼。依我看,美人投怀,乃是天赐良缘!”


    “你们莫胡说!”傅西朝忙道,“这些浑话若是叫别人听见了,会损害姑娘家的名声。”


    “有甚关系?等会宴会上留意一下那是谁家姑娘,有无婚配……以你们傅家的名望,还怕求娶不到她么?”


    前方的沈莘听着三人呱呱闲聊,掏了掏耳朵,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来。


    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公子的人也敢觊觎?怕是将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到了无人之地,沈莘停了脚步,歪身抻抻懒腰道:“到了。”


    傅西朝三人方才只顾着闲聊,全然没注意沈莘将他们带去了何方。此时抬首环顾,只见到了一处僻静无人的小院子,院子后就是古木参天,俨然已经远离宴会大厅的喧闹。


    “姑娘,是否走错路了?”傅西朝小心拱手道,“我们是要去宴席……”


    “没有错,就是这儿。”沈莘继续活动筋骨,抬抬手弯弯腰,痞气十足地扭了扭脖子,方回过头阴恻恻道,“荒郊野岭,最适合杀人越货。”


    她一笑,三人齐刷刷打了个寒噤。


    活动完筋骨,沈莘慢悠悠向前,一把揪住傅西朝的衣襟将他顶在院墙上,欺身逼近道:“告诉你们,你们刚才遇见的那位小娘子早已名花有主,莫要打她的主意!否则……”


    她伸出五指,当着傅西朝的面缓缓捏成拳,指节咔嚓咔嚓作响。


    “……有如此墙!”说罢,一拳擦着傅西朝的鬓角砸去,直将砖墙砸出了一个龟裂的、深陷的大坑!


    呼呼拳风扬起傅西朝的鬓发,尘土飞扬中,傅西朝已傻了眼,蜘蛛般紧紧吸附在墙上勉强维持站立。


    沈莘松开揪着傅西朝的手,很是洒脱地吹了吹拳头上沾染的灰,扬长而去。


    “这母老虎,太可怕了……”


    “西朝,你没事罢?”


    两人抖着腿前来搀扶傅西朝,担忧道。


    傅西朝摇了摇头,有些狼狈地擦去脸上的灰尘。三人回头看到墙上的大坑,又是齐齐一抖。


    “报官罢!你堂堂淮阴侯世子,何须受此屈辱!”仲安愤愤提议。


    傅西朝摆摆手,整了整衣冠,好脾气道:“算了算了,也未曾伤到我……毕竟是女孩子家,何必和她计较?”


    当晚,沈宅中。


    【……郡主近来总提及洛阳,似有思乡之兆。另:今日有宵小之辈蓄意搭讪郡主,已被属下铁腕拦截,扼杀于摇篮之中。】


    大刀阔斧地写完,沈莘将笔随意一丢,卷好信笺,去后院抓鸽子去。


    过了几日,傅西朝通过好友谢楚风的引荐,单独求见了谢宝真一面。


    半山腰的风雨亭中,再次见到傅西朝,他的脸依旧红得厉害,隔着一丈远的距离礼貌站立,内敛道:“我此番冒昧前来,是有一事相问。”


    傅西朝是谢楚风的好友,谢宝真看在哥哥的面上也不会冷落他,便耐心道:“你请说。”


    傅西朝一躬到底,“那日,沈姑娘说……说你已有了意中人,我事后又问过楚风兄,他却说你并未许下婚配,所以……”


    谢宝真听了,却是奇怪:自己从未向沈莘提过感情之事,她怎的知道自己已有了心上人?


    疑惑着,似乎什么穿针引线,真相呼之欲出。


    那厢,傅西朝支吾了一阵,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道,“所以我这番来,是想来亲自询问姑娘一番,是否真的……”


    “是真的。”谢宝真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傅西朝猛地抬起头,‘啊’了声,呆呆地望着面前格外坦诚的少女。


    深林鸟语空灵,幽静沁人,谢宝真的眼中落着细碎的阳光,通透干净,轻声道:“虽然爹娘还未做主定亲,但我早已将一颗心托付给了他……他也一样,此生都不会变。”


    傅西朝眼中闪过明显的失落,脸更红了,视线都不知该往何处放。但他依旧温和笑着,试探道:“姑娘心仪之人,定是十分优秀罢?”


    若非天人般的男子,又怎配得上这般无瑕美玉?


    “是呢!”谢宝真弯眸一笑,整张脸都变得生动起来,软声说,“我心仪的他,是全天下待我最好的人!”


    这笑有着不掺杂质的甜蜜。


    傅西朝心想:那人定是比自己优秀百倍,也……幸运百倍。


    “真好啊!”傅西朝没有丝毫尴尬或恼怒,仍是腼腆笑着,复又拱手,发自肺腑地祝贺她,“君子不夺人所爱,是傅某唐突,愿姑娘与心上人早结连理!”


    送走了傅西朝,谢楚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扬着唇角看自己妹妹,问道:“此人如何?”


    谢宝真叉腰,无奈道:“二哥,以后再有这样的男子求见,直接替我回绝了便是!”


    中秋后天气渐凉,谢宝真离了夜阑山庄,照旧回谢府主宅居住。


    秋夜天气冷热适宜,扬州几家著名的酒楼为招揽生意,组织了一场盛大的灯船竞赛活动。


    每家酒楼都卯足了劲儿,花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打造一艘艘斑斓耀眼的灯船,船上花灯摇曳,船下水波涟涟,各色灯船将扬州河面照得恍若仙境般通亮。若是酒楼东家有些脸面,还会请些歌姬头牌坐镇,仙乐缥缈,舞姿妙曼,非得热闹七天七夜才肯罢休。


    谢宝真看完灯船回来,也算是开了眼界。


    天色已晚,从街口到谢宅中有一段路没有灯,十分黑暗。谢宝真倚在马车车窗旁,撩开帘子往外看了眼,夜色黑魆魆的,颇有些吓人。


    “宝真,看什么呢?”沈莘贼兮兮笑道,“今晚可尽兴?”


    谢宝真点了点头,说:“明晚我们还来,去醉月楼那家的灯船上去看看。”


    沈莘欣然应允。


    路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漫长,谢宝真放下车帘,随口感慨道:“可惜夜晚回来的这段路实在太黑了些,若是没有你们陪着,我一个人还真不敢出门。”


    原本只是随意一说,谁知没过几天,从河岸主街到谢宅门前的这段路挂起了绵延两三里地的灯笼,且用得是上等透亮的红纱灯。楼上墙边、树下道旁,约莫二十来步两盏,且不说每晚灯笼、油蜡的消耗,单是请人每夜定时点燃这几百盏灯,便已是一笔不小的开资了。


    一开始,谢宝真以为是谢宅怕她看灯船回来走夜路会害怕,所以才命人在她必经之路上点了灯,谁知苏氏听了,掩唇笑道:“并非你哥哥们做的,大概是扬州官府造福于民,命人点上的罢。”


    官府?


    可谢宝真来扬州半年多了,哪怕之前有打更人在这段黑漆漆的路上跌断了腿、刘家老三在这儿被抢了钱袋,也从未见扬州官府点过灯,怎的这般巧,她前夜随口抱怨一句,今夜就亮起几百盏簇新的红纱灯来了?


    且连纱灯的颜色都是她最喜欢的,就好像暗中有谁在温柔地注视着她、保护着她……


    从此每晚从楼阁上推窗望去,谢宝真都能看到扬州城漆黑静谧的城池中,有一路橙红的的火光绵延,温柔而又温暖,可令人不惧天黑、不怕孤独。


    扬州城的冬天极少下雪,只是湿冷。


    十二月底,谢宝真就要北上回洛阳了。若是路程顺利,她还能赶上除夕团圆。


    时隔一年终于要重回故土,谢宝真激动得好几个夜晚没有睡着,临行前一夜更是辗转。


    几百个日夜过去,也不知如今的九哥是何模样,有没有完成他那些必须去完成的大事,是否也曾像此时的她一样,思念成疾、彻夜难眠……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十二月底, 谢宝真收拾好物件, 随着二哥三哥北上回洛阳。


    初来时夜夜思乡,即便伯父母照料细致,她依旧觉得每日都过得漫长。谁料日日复月月,一年仿佛也只是眨眼一瞬。


    出发那日,扬州下起了毛毛冬雨, 二伯母的腿脚毛病又犯了, 可依旧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送谢宝真和儿子们出门。


    马车前, 这个两鬓微霜的妇人紧紧拉着谢宝真的手,再三叮嘱她:“明年无事, 一定要再来江南玩玩。那几套花鸟争辉的绣被, 我和你姨娘绣了三个多月, 就快绣好了, 等你成亲再送给你做嫁妆的呢。”


    江南的女人果真是水做的,没说两句,云姨娘也眼眶微红,将两个蓝花布包裹的食盒交到黛珠和紫棠手中,转而对谢宝真道:“我给做了你爱吃的水晶烧麦、蟹黄汤包和银耳莲子羹, 食盒下用滚汤温着,可保两三个时辰不凉,定要趁热吃才好。还有一盒是各色糕点,一次少吃些, 当心胀胃。”


    谢宝真心中暖得不行, 一一应下。


    谢延策马而来道:“东西都整理好了, 船在渡口等着,出发罢。”


    “二伯父,二伯母,姨娘,那我这便走了。多谢各位这一年的照拂,到了洛阳后,我会给您们通信的。”说罢,谢宝真盈盈一福。


    谢宅的人立即回以更大的礼。


    一行人跟在行驶的马车后挥手,足足送了十几丈远才停下脚步,目送着谢宝真远去。


    马车出了街口,又缓缓停下。


    谢宝真正疑惑,就见谢楚风叩了叩马车壁,说道:“宝儿,沈姑娘来了。”


    谢宝真忙挑开车帘,果见毛毛细雨中,沈莘一身红衣未曾打伞,顶着一头水雾在道旁朝谢宝真挥手。


    “沈姐姐!”谢宝真撑了伞下车,快步走到沈莘面前,将伞分她一半,“你怎的来啦?”


    沈莘道:“送送你,我才放心。”


    “亲眼看着我平安离开扬州,才放心回去交差?”谢宝真抿唇一笑,眼中映着扬州城萧瑟的黛瓦白墙,别样清亮。


    沈莘一愣,挠了挠后脑勺,不自在地笑道:“哈哈哈,宝真你说什么啊?什么交差不交差的!”


    “我都猜到了,你是九哥的人对不对?”


    “……啊?”


    “我的九哥,便是谢霁。”


    “噢。”沈莘也不再隐瞒,曲肘枕在后脑勺,笑问道,“你何时知道的?”


    “起初只是疑惑,为何我想吃什么、喜欢玩什么,你都像与我熟识多年一般清楚?为何我每次不经意间在你面前提及的小愿望,总是很快就会实现?我需要什么,也有人第一时间送达……思来想去,我想,定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人在默默关心一切。”


    谢宝真附在沈莘耳畔,轻声道,“灯船竞赛后,见到那彻夜不灭的三里红纱灯,我便更是确定了你的身份。你是平城人,九哥也曾在平城生活过,我就大胆猜想,定是他托你来照顾我的,对不对?”


    基本猜了个□□不离十。沈莘揉了揉鼻尖,心道:只是小郡主并不晓得,谢霁并非是托她照顾那么简单。那个少年在洛阳厮杀,却把所有的柔情都托付在了江南……


    见沈莘默认,谢宝真反而松了口气,“这段日子有你陪着,我过得很开心。不管你是受谁之托照顾我,我都要谢谢你!”


    “没想到你平时傻乎乎的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关键时刻倒是挺聪明。”沈莘挤了挤眉眼,“看在我俩交情的份上,你回去见了我家主子,可要多替我美言几句啊!”


    “一定。”谢宝真抬眼看了看空中的细雨,将伞递到沈莘面前,“雨下大了,这伞给你。”


    沈莘正要推辞,谢宝真却将伞柄往沈莘手中一塞,弯着眼睛笑道:“以后沈姐姐来了洛阳,再将伞还我罢。”


    说罢,她举着袖子避雨,小跑着上了马车。


    按照原定的行程,此番北上应在年初一前赶到洛阳,谁知船开到一半遭遇暴风雪,冷风险些吹断桅杆,船帆亦结冰积雪,难以前行。


    谢楚风和谢延临时商议,为了安全着想,决定在郑州境内稍作歇息,待风雪过后再继续前行。


    不曾想上岸没两日,风雪未平,谢宝真和两个随身侍婢接连病倒了,停留客栈养了七八日,方再次登船北上。


    如此一来,顺利赶到洛阳已是年后初十三了。


    “爹,娘,淳风哥哥!”谢宝真多日来的疲惫一扫而光,进门便扑进了梅夫人馨香温暖的怀中,又看了谢乾怀中抱着的小孩儿一眼,眨眨眼道,“这是小侄儿么?”


    那小孩儿双目明亮,戴着个虎头帽子,脑门前垂下一绺儿刘海,正好奇地打量着她。


    “是你五哥的第二个儿子,你见过的。去年你离家的时候,他还未满周岁,如今已是能满地跑了。”梅夫人逗了逗孙儿的腮帮,温声道,“凌云,这是宝儿姑姑。”


    “姑姑~”小孩儿咬着手指奶声奶气地唤道,像只小鸽子在叫。


    “呀,凌云都这般大了!眉眼和五哥越发相像。”谢宝真接过小侄儿抱在怀中。小孩儿也不认生,摇着拨浪鼓嘿嘿地笑,满身的奶味儿。


    离家一年,英国公府的变化绝对不止小侄儿一处。后院的瓦砾翻新了,水榭的柱子重新刷了红漆,庭院边的角落里移植了新栽的红梅……还有翠微园落了锁,成了无人出入的荒地。


    上元节家宴,谢澜破天荒迟来了两刻钟,依旧裹着狐裘大衣,身形清瘦,面色清冷,唇瓣有些微微的白。


    谢宝真见他时不时握拳低咳,忍不住凑上去关切道:“六哥,你旧疾犯了?”


    谢澜清了清嗓子,方道:“无碍。”


    说着,他瞥见了谢宝真腰间的银鞘匕首,眸色一动,问道:“这匕首我见你日日佩戴,可以借我观摩一番么?”


    九哥送的东西,谢宝真自然是要日日佩戴。在扬州的那段时日,这些物件便是她解相思之苦的唯一良药。


    谢宝真犹疑了一瞬,终是大方解下匕首递过去:“给。”


    谢澜用修长瘦白的手指仔细摩挲了一番刀鞘,又拔出短刃,望着刀刃上遗留的痕迹出神。


    尽管这匕首改造过了,但依旧能看出原主使用过的痕迹。


    “好刀。”谢澜终日与兵器打交道,自是行家。


    这样的材质出自军器监之手,专供皇家贵族。观刀鞘纹路,应是十几二十年前的旧款式,且刀刃上砍痕明显,非自然损耗,说明这刀染过不少人血,原主绝对的强大好战……


    皇族中多纨绔,能有这般本事以短刃杀戮、且与谢宝真有交集的,谢澜只能想到一人。


    谢澜没有点破,将匕首递还给妹妹,“这刀杀气重,能辟邪。”


    谢宝真将匕首挂回腰间,也不知六哥猜出了几分。


    正要相问,却听见座上的谢乾沉声道:“老六,听闻你近日总在为信阳女侯的事奔波?”


    谢澜起身拱手,清冷道:“我与侯爷一见如故,她懂我。”


    谢临风知晓朝中暗流,将小儿子交还到妻子怀中,起身道:“阿澜,信阳女侯受越国公一案牵连,已被抄家禁足,连少得可怜的那点儿军权都尽数上交天子。皇上要将越国公的势力连根拔起,你与女侯来往密切,万万当心。”


    对于长辈兄弟的规劝,谢澜并未多言,只平静道:“我心有情义,不惧生死。”说罢,握拳抵着鼻尖轻轻一咳。


    谢宝真想起前年春祭,扮演东风君的信阳女侯宁三娘双剑起舞,有着雌雄莫辨的飒爽英姿。当时谢澜作为琴师奏乐,灯影阑珊下,是否就此将那一抹英姿烙入心中?


    “都是成年人了,自己该知道怎么做。”谢乾发话,这个话题暂且告一段落。


    但皇上大肆收权的阴云并未就此散去,依旧笼罩在洛阳宫城的上空。


    吃过饭,谢宝真和哥哥们玩了会儿射覆。


    七哥谢朔连输了十几把,钱袋空空,忙告饶道:“不来了不来了!宝儿射覆,何时这般厉害了?”


    那年夏末初秋,谢霁眸色复杂,带着深深的眷恋和不舍,对谢宝真道:“宝儿不是一直想学射覆的技巧么?我教你。”


    如何推演,如何占算,少年用沙哑的嗓音细细道来,那般温柔耐心,犹在眼前。


    谢宝真情不自禁翘起唇角,将赢来的钱尽数收入自己囊中,笑着请示梅夫人道:“阿娘,我赢钱啦,可不可以去街上逛逛花灯?”


    女儿大了,也不该总是关在屋子里。想到此,梅夫人道:“你许久没有回来洛阳了,出去走走也好。”


    谢乾补充:“看你哥哥们谁有空的,陪你一同去。”


    亥时,一抹阴云缓缓聚拢,遮住了满月的光华。


    宫城外,祁王府的马车缓缓驶入铜锣街。


    谢霁刚从刑部问审回来,指尖还沾着牢狱阴冷的霉味。


    马车颠簸,车中燃起的熏香亦被摇得丝丝缕缕散开。谢霁擦完手,曲肘顶在车窗上,手撑着太阳穴闭目假寐。


    街道空旷,视野黯淡。道旁的屋脊上传来一声瓦砾的轻响,谢霁倏地睁眼,几乎同时寒光乍起,数支羽箭带着呼呼的风响刺破车帘,朝谢霁扎去!


    马儿长嘶,人立而起。


    护行的关北最先反应过来,拔刀低喝:“保护公子!”


    车子在突如其来的刺杀中骤然停下,车帘内安静了一瞬,继而一只略显苍白的手撩开帘子,将那射入车内的冷箭尽数丢在地上,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叮叮当当的一阵响。


    关北松了口气,一刀斩断马车横木,道:“公子先走,这里交予属下善后。”


    “要活口。”喑哑的嗓音,冷得可怕。


    “是!”关北领命,拔剑斩断迎面飞来的冷箭,命令亲卫道,“上屋顶,捉活的!”


    远处花灯绵延,却照不亮皇城的黑暗。


    这种小场面,根本无需谢霁亲自出手,关北自会搞定。谢霁弯腰钻出马车,眸中映着刀光剑影一片混战,淡然地翻身上了马背,一拍马臀,顺着铜锣街往下而去。


    上元佳节,阖家团圆,谢霁却是孤身一人混迹于洛阳城中,没有方向,只任凭马儿奔走。


    不知过了多久,马儿跑累了,打着响鼻停下,在原地尥蹶子。黑暗在身上褪去,谢霁从漫无目的的冷寂中回神,抬眼望去,前方人影憧憧,一派灯火通明,热闹的声音扑面而来。


    原来竟是到了平康里的灯街,看花灯的人摩肩接踵,怪不得如此热闹。


    谢霁下了马,走入灯海之中,混入热闹的人群。


    他衣着不凡,手背上还被箭矢刮破了一道口子,正淌着一线血。人群那样密集,有人看见了他手背上的血迹,都用奇怪且惊疑的目光打量他。


    谢霁最讨厌被围观,不由皱起了冷俊的眉,漂亮英挺的眸子霎时变得更锋利,更可怕。


    恰巧路过一个面具摊子,谢霁停了脚步,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年七夕之夜,小少女踮起脚尖,将一只白色狐狸面具轻轻罩在他脸上,轻声哼道:“九哥你快戴上这个,免得总是招人觊觎!”


    那时,她眼中倒映着谢霁的面容,却不曾知道,当夜觊觎她美色的洛阳少年又何其之多!


    谢霁掏出一颗银花生搁在摊子上,没有说话,只顺手拿走了一个最丑的黑红色兽首面具罩在脸上,转身继续前行。


    忽的,他停住了脚步,面具下的黑眸越过人群,定定望向十来步开外的地方。


    耳畔的喧闹声远去,人群黯淡,唯有谢宝真的身形如此鲜妍清晰。


    她穿着牙色的冬衣,披着嫣红的斗篷,手中提着一盏兔儿灯,正笑吟吟地指着道旁灯下挂着谜语,同谢临风的妻子王氏说着什么。


    一年未见,她真正长大了,也长高了一点儿,即便是穿着厚实的冬衣,也能看出身姿的妙曼玲珑。她的脸依旧小巧,可眉眼却全长开了,江南的水土将她滋养得极好,像是三月天最美的桃花,鲜活得不像话。


    那是他心爱的姑娘,是他全部的念想。


    像是有感应般,谢宝真朝他的方向望来,视线扫过人群,而后定在他身上。


    她那甜甜的笑容淡去些许,朝前走了一步,又顿住,不太确定似的打量着他。


    谢霁心中一紧,忙将受伤的手背在身后,藏住那一点血渍。


    伤口很小,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他决意向宝儿展示自己最好的一面,不该在这般情况下与之重逢。


    也难怪谢宝真不敢确定。


    面前戴着丑陋黑面具的男人,其气质虽然有几分像她记忆中的九哥,身形却全然不同……


    九哥似乎没有这般高大,也没有这般冷冽。


    面前的这个面具男子,锋利得像是伫立在人群中的一把剑。


    “宝儿,在发什么呆呢?快过来!”王氏唤她,“当心走散了!”


    谢宝真恍若不闻,提着灯朝前走了两步。


    “宝儿,莫要乱跑。”谢临风一把拉住她,温声道,“人多,小心些。”


    “噢,就来!”谢宝真回头应了声。


    待她再回过头一看,前方人影往来,男女老少形形色色,却没了那黑面具男人的身影。


    “宝儿,你在看什么呢?”谢临风问。


    谢宝真四处环顾,许久,方失落道:“没什么,大概是我看走眼了。”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回洛阳后, 谢宝真悄悄去了祁王府几次,大多是深夜,且未曾靠近, 只让谢府的马车停留在街道拐角, 远远地看着王府角门外昏黄的灯盏。


    谢霁很少出门,但造访拜谒他的人却不少。尤其是夜里亥时以后,常常有官家小轿停在王府后门,轿中坐得大多是以斗篷兜帽遮面、刻意掩饰身份的官家人。


    谢宝真猜测,他们应是有事相求。


    之后趁着春日天气好, 谢宝真去安平寺探望了元霈。


    “我一切都好,你就放心罢。”元霈穿着缁衣素袍,素面朝天不施粉黛, 气色竟是比在宫里时还要红润健康。


    “我原来还担心你终日清汤寡水度日,会瘦脱人形, 现在见着你这般快乐, 总算放下心来。”


    谢宝真是真的替元霈开心,寒暄了几句, 便将带来的礼物奉上, “这是扬州的雪肤膏,最是嫩肤养颜, 你终日要诵经功课, 时常擦擦这药膏, 方不至于把手弄糙了……喏, 一共四盒, 两盒给你,两盒给昭阳大长公主,还有些斋菜和日常用度,我都让侍婢给你去房间了。”


    “还算你有点良心。当初你一言不说就去了扬州,给你写封信还要来回折腾个把月,可想煞我了。”


    元霈滚了滚指间的念珠,忽而一笑,拉着谢宝真的腕子道,“对了,我带你去见昭阳姑姑!你这礼物呀,还是亲自送给她的好。”


    昭阳大长公主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说话细声细语,直夸谢宝真是大福大贵之相,一点也没有大长公主的气势和架子。


    久别重逢,谢宝真难免和元霈多话了些家常,等到下山回城已是夜色蒙昧。


    夜晚戌时,路过西街祁王府邸附近,谢宝真命人停了马车。


    她本未抱希望,谁知刚撩开马车帘布,便见祁王府的侧门打开,谢霁与一中年男子并肩出来。


    这是谢宝真回洛阳后,距离谢霁最近的一次。她心中一动,揉了揉眼睛,想要看得更仔细些。


    送走那人后,谢霁又独自在后门外站了片刻,抬首望向街角的方向,似乎看到她的车了,又似乎没有,只须臾片刻便折回了王府,关上大门。


    天黑路远,谢宝真甚至没有看清楚对方的面容,但匆匆一瞥,知道九哥一切都好,她也就能放心些了。


    她轻轻舒了口气,放下车帘正要离去,却见祁王府的门再次吱呀一声打开。


    这次出来的是关北。


    他照旧一身黑衣,吊儿郎当地背着个包袱,径直朝谢宝真的马车走来。


    “何人?”谢府护卫立即按刀上前,警惕道。


    “让他过来罢。”谢宝真伸指挑开车帘,示意护卫们退下。


    关北抱拳行礼,随即将包袱从车窗中递入,笑道:“春寒料峭,更深露重,郡主别着凉了。”


    谢宝真打开包袱,里头整齐地叠了一件珍珠白的披风,上头绣了十分鲜艳灵活的一只青鸟。


    这披风乃为女款,且是从祁王府送出,不用说也知道是谁命关北送来的。


    原来,他一直知道自己在这。


    谢宝真心头发热,轻声问道:“是他送我的?”


    关北一副‘自然如此’的神情,说道:“除了郡主,府上并无女眷。”


    “那,他还好么?”


    “很好。”


    “你……不是船夫?”


    “属下关北,如今是府中管家兼亲卫。”


    谢宝真轻轻‘噢’了声,大概猜到谢霁已经将祁王府的眼线清除干净了。她心里也跟着松了口气,指尖抚着披风上精美的刺绣,半晌方细声道:“沈莘姐姐待我极好。”


    关北眸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低低一笑,抱拳道:“懂了,属下定会转达。”


    顿了顿,他又压低嗓音,“洛阳水深,不便多聊。这件披风用料特殊,郡主一定要仔仔细细查看。”


    他刻意强调了‘仔细’二字,而后意味深长地一笑,四处张望了一眼,转身回了祁王府。


    马车亦调转方向,朝谢府行去。


    谢宝真仔细翻看了披风,果然找到了藏在其中的一封信。


    信是谢霁亲笔写的,只有短短几句话:【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一切安好,不必挂念。】


    谢宝真借着车内昏暗的油灯读完信笺,一颗心怦怦直跳,将信纸按在心口,笑意从嘴角一路蔓延到眼中。


    祁王府,谢霁披衣静坐。


    听完关北的转述,他嘴角轻扬,又很快压下,清了清喑哑的嗓子道:“去把沈莘召回洛阳。”


    “好。”关北一本正经地应下,腹诽道:总算明白为何英雄难敌‘枕边风’了。


    谢霁被当做复仇的利刃栽培长大,可一遇见谢宝真,他纵是百炼钢也化作绕指柔……


    关北心中一叹:难怪这些年,仇剑会将谢宝真视为眼中刺、肉中钉。


    二月初,英国公府来了贵客。


    “来的是淮阴侯一家,淮阴侯夫人在闺中与我颇有些交情,淮阴侯世子与你二哥的夜阑山庄又往来密切,算得上是世交了。”梅夫人将新做的藕粉色锦缎春衫抖开,在谢宝真身上比了比大小,随口道,“对了,听说淮阴侯世子今年才及冠,还未曾婚配呢。”


    “阿娘!”谢宝真无奈地挽住梅夫人的臂膀,嘟囔道,“他婚不婚配,与我何干。”


    “我就随口一提,你这般反应作甚?”梅夫人将新衣往女儿怀中一塞,嗔道,“远来是客,赶紧换好衣裳出来。”


    谢宝真换了新衣,髻上簪着同色珠钗,粉嫩嫩的更添几分娇俏。到了正厅,淮阴侯一家正和爹娘闲聊,见到谢宝真进门,众人齐刷刷的将目光落在她身上,谈笑声戛然而止。


    淮阴侯夫人最先反应过来,‘哟’了声道:“这小美人是宝儿?这般大了,该有十六七了罢?”


    “马上就十七了。”梅夫人笑着回答。


    谢宝真行了礼,“宝真给侯爷、夫人问好。”


    “叫伯父、伯母便是!瞧这孩子落落大方,相貌又这般出众,真是不错!不像我那不成器的儿子,都二十岁的人了还腼腆得像个姑娘……”


    说着,淮阴侯夫人朝身后一望,招手道,“西朝,你站那么远作甚?还不过来拜见你这位郡主妹妹!”


    谢宝真这才发现墙边还站着一人,抬眼一看,不由惊诧道:“怎的是你?!”


    见她这般反应,淮阴侯夫人也十分意外,问道:“西朝,你们认识?”


    那还未说话就已经红了耳朵的白面公子,不是傅西朝是谁?


    “见、见过郡主!”傅西朝先朝谢宝真拱了手,这才面朝淮阴侯夫人,恭敬道,“回母亲,我与郡主在扬州夜阑山庄偶然见过两次。”


    傅西朝知书达理,人又老实腼腆,一点也不似京城纨绔那般自大浅薄。梅夫人看在眼里,倒对他颇有些好感,笑着说道,“那可真是缘分。”


    “谁说不是呢!”淮阴侯夫人早听闻儿子去了趟扬州,对某位姑娘一见倾心,问他是哪家姑娘,儿子却是红着脸不说,只道是有缘无分,哪晓得那姑娘竟然就是英国公府的掌上明珠!


    这可真是大喜事!


    想到此,淮阴侯夫人提议道:“西朝,宝儿,你们是年轻人,总陪着我们这些老头子、老太太,未免太过无聊了些。不如你们自个儿去街上走走?”


    “母亲,这不妥……”


    “有何不妥?”


    淮阴侯夫人瞪了儿子一眼,又转而对谢宝真笑道,“宝儿,我这个儿子性格腼腆,让你见笑了!”


    “伯母哪里的话。”谢宝真不太想和傅西朝逛街,省得让长辈们误解。


    正要婉拒,一旁的梅夫人却是给她使了个眼色,“宝儿,西朝难得来洛阳一趟,你就多少尽一尽地主之谊。”


    谢宝真无奈,又不能当着众长辈的面违逆自家阿娘,轻轻一笑道:“我对洛阳不熟,正巧淳风哥哥在家,不如让他陪我们一同去?”


    有谢淳风在,总比孤男寡女尴尬相处要好。


    谢乾知晓女儿为难,便应和道:“也好。宝儿不懂得照拂客人,怕怠慢了世侄,有淳风在我就放心了。”


    正值春季,西市街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纸风车和纸鸢贩卖。


    谢宝真摸了摸道旁姹紫嫣红的纸风车,傅西朝猜她喜欢,便悄悄解下钱袋打算给她买一个。


    谁知还未开口,一旁沉默的谢淳风就已经掏出几个铜板拍在摊位上,取了一支红色的风车递到谢宝真手中。


    傅西朝于是讷讷收回手。


    逛了没多久,谢宝真又对糖葫芦起了兴趣,这会儿傅西朝抢先道:“郡主想吃哪串?我来……”


    话还没落音,谢淳风已熟稔地挑了两串芝麻糖山楂。


    谢宝真接过自家哥哥买的糖山楂,见傅西朝尴尬地拿着钱袋,便安慰道:“你是客,哪能让你付钱呢?”


    说罢,将自己的糖山楂分了他一串,“给,很好吃的。”


    阳光下的粉衣少女举着一串嫣红的糖葫芦,说不出的明丽动人。傅西朝受宠若惊地接过,轻声道了句:“多谢。”


    逛到一半,宫中营卫派了人来,说是因春祭将近,宫城到铜锣街的守卫要做调整,请谢淳风进宫安排执勤部署。


    事出突然,谢淳风有些不放心妹妹。谢宝真摆摆手道:“淳风哥哥去忙罢,我没事的,过会儿就回家。”


    谢淳风看了傅西朝一眼,颔首道:“早些回去,注意安全。”


    待谢淳风走了,街上就只剩下谢宝真和傅西朝。


    谢宝真本就不想逛街,便侧首问傅西朝道:“世子还要逛么?要不,我们也回去?”


    傅西朝脸色微红,抬头看了眼天色,鼓足勇气道:“快到晌午了,我请你吃些茶点再走罢。”


    谢宝真有些犹豫。


    傅西朝急道:“郡主放心,我绝无非分之想,只是想感谢你陪我逛了半日。何况,家母不知道郡主已心有所属,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傅西朝倒是个正人君子,谢宝真心中好受了些,抿了抿唇道:“没事的。老人家热衷于撮合小辈,我能理解。”


    “那……”


    “喝茶就不必了。”


    见傅西朝眼中闪过失望,谢宝真朝路边小摊一指,道:“你若真过意不去,就请我喝碗枇杷糖水罢。”


    喝茶还得去雅间,太过麻烦,不如往这路边小摊一坐,三两口喝完就走,也省得两人独处时尴尬。


    若是平常贵公子,怕是看不上这路边脏兮兮的小吃棚,可傅西朝只是好脾气地笑笑,抬手道:“好,请!”


    二人在长凳上落座,全然没有留意一辆马车迎面驶过,缓缓停在对面路边。


    一只修长的手挑开车帘,露出了谢霁清冷漠然的面容。


    他望向糖水摊位,见傅西朝殷勤地替谢宝真擦拭桌凳,眉间的郁色越发深沉,冷如寒霜。


    “店家,劳烦来一碗枇杷糖水,一碟豌豆黄!”


    谢宝真扬声点了吃食,刚要问傅西朝吃什么,谁知一抬头,就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形朝自己走来。


    惊喜来得太突然,使得她一下子懵了,只睁着圆润的眼睛,喉头却像扼住般发不出半点声响。


    春风拂来,插在桌缝中的纸风车哗哗转动,二月的阳光是极其浅淡的金色,斜斜洒落在谢霁的肩上,其中一线光透过破旧的布棚落在他的眼中,将他的眸子照成漂亮的琥珀色。他淡色的唇轻抿,虚着眼,仿若睥睨众生。


    谢宝真几乎不敢认他。


    他似乎高大了不少,原本单薄的肩背变得宽阔结实,眉眼也成熟了些,显得气质凌厉冷冽,明明是缓缓踱步而来,却走出了一股子披荆斩棘的气势……


    不知为何,谢宝真想起了上元之夜遇见的那个戴着黑色面具的男子,心脏不受控地狂跳起来。


    是九哥,长大了的九哥。


    傅西朝显然也看见了谢霁,似乎比谢宝真还惊讶,腾地起身道:“祁……祁王……”


    周围往来人多,谢霁凉凉一瞥,无声警告。


    傅西朝立即改口道:“您怎么……”


    “听说这里的糖水好喝,”谢霁嗓音沙哑,视线转了一圈,终是落在眸泛水光的少女身上。


    他那刀子般的目光温和了些,顿了顿,方继续道,“我坐这,不介意罢?”


    “这……”


    傅西朝听过祁王的那些传闻,心中既抵触又害怕,正为难着,谢宝真却是主动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一个位置来。


    谢霁的唇角微不可察地一扬,又很快压下,冷着一张脸沉沉坐下。


    傅西朝没有法子,只好挨着板凳边沿在另一旁坐下。


    于是三个人以谢霁为上座,谢宝真在右,傅西朝在左的姿势围坐。


    “客官,您的糖水和豌豆黄来喽!”店家用肩上的白布擦了擦桌面,方将枇杷糖水和糕点置于桌上,“请慢用!”


    谢霁伸手将糖水碗推至谢宝真面前,动作自然娴熟,仿佛生来就该如此。


    傅西朝瞪大眼,满脸的不可置信,总觉得有股说不出的古怪。


    更古怪的是,祁王是天子身边的新宠,刑部的主子,传闻他手上沾染了不少权臣的鲜血,朝中半数官员怕他,半数官员想杀他……就这样一尊煞佛,谢宝真对他竟然不曾有丁点惧意,反而端过那晚枇杷糖水就埋头啜饮起来!


    祁王极少与人私交,他来这摊位同坐,到底想做甚?


    傅西朝思虑不已,正发呆出神,忽而听到低哑的嗓音漠然传来。


    谢霁单手撑着太阳穴,一手搁在桌子下,缓缓道:“淮阴侯世子倒是清闲,去年在扬州,今年又来了洛阳。”


    正在啜饮枇杷水的谢宝真忽的一颤,浑身僵住不动了,白皙的面颊上浮上一层薄红。


    傅西朝并未留意到她的不对劲,惶惶然纳闷道:祁王怎么知道自己去年在扬州?


    他心中一紧,拿不准谢霁是什么意思,小心回答道:“我闲云野鹤惯了,四海为家,不比祁王殿下为朝中肱骨,日理万机。”


    谢霁并未回应,似乎也不在乎傅西朝回答了什么,用古井无波的嘶哑语调继续道:“可曾考过功名?”


    二月天,傅西朝竟被谢霁的气势生生逼出了一身冷汗,抬袖擦了擦额头道:“在下不才,虽读了些圣贤书,却只为修身齐家,并未考上功名……”


    谢宝真根本没心思听那两人闲聊了些什么,她此刻的煎熬并不比傅西朝小。


    谢霁的右手放在桌下,借着桌椅的掩护,轻轻地握住了谢宝真搁在膝上的指尖。这个角度刁钻,旁人看不见桌下的动作,只有谢宝真知道谢霁在胡闹些什么。


    方才那一盏茶的时间,谢霁就是这般一边冷着脸与傅西朝搭话,一边在桌子下紧紧拉着谢宝真的手,轻轻捻着,细细揉着,似是在责备她偷偷和别的男子‘私会’。


    他的面色凌寒,可不经意间望向她的眸子却十分温和,掌心炙热。


    谢宝真又暖又紧张,垂着眼不敢看他,睫毛颤抖,被桌下的那只手撩拨得耳尖绯红。


    终于,她像是回击般重重捏了捏谢霁的食指,而后抬眼一瞄,果然见谢霁疼得皱了皱眉,又很快松开。


    “无妨,来日方长。”谢霁道,也不知是在回应傅西朝那句‘并未考上功名’,还是说给谢宝真听。


    桌下的手轻轻挠了挠谢宝真的掌心,回以极为宠溺的惩罚。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昨天, 谢宝真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英国公府的,心中飘飘然仿佛做梦一般。


    她记得九哥说过,这两年会尽量避免与她私下接触, 她还以为十八岁之前都见不到九哥了。可昨日于街上, 谢霁披着二月初的暖阳缓步踱来,眸色清冷,气势逼人,脱胎换骨般有着上位者睥睨尘世的傲气。


    旁人只知道他在与淮阴侯世子搭话,却不知桌下牵着的是谢宝真的手……


    不能再想了!


    水榭中, 谢宝真抬手覆在发烫的面颊上降温,清澈的眸中依旧有甜蜜的笑意荡开。


    “郡主?”身后蓦地传来一个清澈的男音。


    谢宝真回神,收敛好多余的神色回头一看, 来的人正是淮阴侯世子傅西朝。


    如今朝堂局势变化,淮阴侯一家决定在洛阳别院中长住, 诸多事宜商议, 淮阴侯不便露面,大多是淮阴侯夫人和傅西朝代为走动。


    “世子?”谢宝真起身道, “你不在前厅, 怎么到这儿来了?”


    大概是自觉失礼,傅西朝面色微红, 拱手道:“令堂让白芍姑娘带我于府中四处转转, 却不曾想郡主也在这儿, 冒昧来此, 失礼了!”


    说罢, 他又朝侍婢白芍一拱手,“有劳白芍姑娘!”


    见傅西朝有板有眼的像是个老学究,甚是好玩,白芍没忍住露了笑意,傅西朝的脸更红了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白芍,你先去外头候着罢。”谢宝真道,又朝傅西朝扬扬下巴,“你坐呀!”


    傅西朝道了声多谢,撩袍在谢宝真对面坐下。


    谢宝真给他倒了杯茶,傅西朝还未坐稳,又腾地起身,双手接过茶盏恭敬道:“多谢郡主!”


    傅西朝自幼酷爱圣贤之道,加之家教甚严,慢慢的便养成了这个老气横秋又腼腆害羞的性子。谢宝真并不觉得他这般行径可笑,至少比那什么吴相家的二公子、秦尚书家的伪君子要好太多。


    谢宝真道:“自从得知我已有心上人后,你每次见我都要保持礼貌的距离,唯恐逾矩僭越。今日却主动同我搭话,想必是有话要对我说?”


    被猜中了来意,傅西朝显得有些局促。


    谢宝真摆摆手示意他随意些,“有什么话直说便是,我不喜欢猜来猜去的。”


    “既是如此,那我便直言了。”傅西朝捏紧五指,思索了一番措辞,方低声道,“郡主要当心祁王。”


    “嗯?”谢宝真一口茶险些呛着,心道:莫不是那日在糖水铺子,傅西朝看见了什么?


    想到此,谢宝真眼神飘忽,故作镇定道:“世子……何出此言?”


    傅西朝正色道:“傅某自知才疏学浅,与那祁王也只是在宫宴中见过一次而已,不曾有丝毫交集,自问没有什么能让祁王看得上的长处,可那日街上偶遇,他不顾一切上前与我攀谈,这是为何?”


    谢宝真清了清嗓子道:“唔,为何?”


    “我思虑许久,大胆揣测,祁王兴许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真正的意图是在于谢家,或者是……郡主您。”


    怕谢宝真不信,傅西朝正襟危坐,解释道,“祁王掌管刑部,奉陛下之命网罗天下罪名,先后拔除了吏部孙家、户部秦家、信阳侯宁家在朝中的势力,如今唯有谢家还屹立朝堂,皇上不可能不忌惮。我猜想祁王此番靠近,兴许是试探,想对谢家别有图谋。”


    “……”谢宝真无言许久,方道,“世子大概不知,祁王殿下曾寄养谢府多年,断不会做出这般忘恩负义之事。”


    傅西朝道:“这段往事我略有耳闻,亦知祁王自离了英国公府成为天子新宠后,便与谢家彻底断了往来,一点也不曾念及英国公的养育之情。若是有情有义,又怎会做出这般冷血背信之事?”


    “他不是这样的人!世子多虑了。”谢宝真容不得别人说谢霁半点不好,哪怕这个人是善意提醒。


    见谢宝真语气笃定,傅西朝一怔,眼中忧虑不减,勉强笑道:“或许,真是我想多了。但郡主还是要小心,祁王对英国公府了如指掌,想亲上加亲蓄意联姻,也未可知。”


    这一点倒是猜中了。


    谢宝真反问:“联姻不好么?”


    傅西朝被她这句话惊到。


    他抬眼揣摩谢宝真的面色,拿捏不准她这番话是玩笑还是认真,只讷讷道,“祁王心思城府深不可测,而郡主天真无邪,不是他的对手……非是傅某爱嚼舌根,而是祁王声名狼藉,实非良配。”


    谢宝真心中一沉。


    她不是责怪傅西朝说的话不中听,只是难免联想许多:连谦逊有礼的傅西朝都对谢霁如此评论,那其他人还不知道会如何谩骂诋毁呢!


    心中一疼,她蹙起眉,低声问:“祁王真这么坏么?”


    “这……”傅西朝道,“具体如何,我也只是道听途说,算是褒贬不一罢。不过天子收权之事,的确是倚仗祁王狠辣无情的手段,孙、秦、宁三家失势,也确然是折损在祁王的刑部手中。为此,皇后娘娘甚是不喜他,前朝后宫俱有波涛暗涌。”


    “我知道了。”谢宝真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茶盏。她去扬州一年,竟不知道洛阳发生了这么多事。


    “不管祁王图谋为何,总之,万望郡主当心。”傅西朝叹道,“如若万一,英国公府与祁王府有了利益冲突,郡主自然就知道祁王的可怕之处了。”


    “自小我爹就告诉我‘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永远不要从流言去了解一个人。不过,还是要谢谢世子的提醒。”谢宝真淡淡一笑,起身道,“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世子请随意。”


    虽然心中有些许难受,谢宝真的眼神依旧清澈通透,没有丁点儿的厌恶或是恐惧。


    她与九哥相识多年,又怎能因见面不过几次的外人说了几句话,就对他心生嫌隙呢?


    她相信九哥,也相信自己的心。


    过了半个月,一向太平的英国公府突闻噩耗。


    谢澜犯事了。


    为此,谢乾愁得一夜未睡,第二天便匆匆召集了在洛阳的所有谢家子弟,大厅内一派凝重。


    “信阳侯府被抄没后,众人为求自保皆与宁三娘断了来往,唯有阿澜仍与她私交如故。宁三娘出事前曾委托阿澜造一把长刀,前些日子刀造好了,阿澜亲自给宁三娘送去,结果就被有心之人拿来大做文章。”


    谢临风连官袍都未来得及脱去,便将搜集来的情报一一道来,“在这个时候前去送刀,往小了说是‘结党营私之嫌’,往大了说,扣上一顶‘谋逆’的帽子也未可知。”


    “老六如今在哪?”谢乾问道。


    “刑部大牢候审。”谢淳风回答。


    “刑部里是谢霁的人。”说话的是老四谢弘,与老六谢澜乃是一母同胞,面上的焦急比旁人更甚,提议道,“叔父可否能请祁王出面保下阿澜?叔父于祁王有养育之恩,您出马,事情兴许还有一线转机。”


    “不妥。”谢临风道,“父亲若着急出面,反而显得我们谢府心虚,坐实了阿澜的罪名。”


    谢乾眉头紧蹙,思忖道:“老六与宁三娘的私交本是一件小事,如今闹得这般地步,必定有人在推波助澜。”


    “父亲是说……”


    “怕是皇上的意思。”


    谢乾长叹一声,“一朝天子一朝臣啊!朝中权臣一个接着一个倒台,唯独谢家屹立不倒,树大招风,老六只是个突破谢家的□□罢了!谢霁是皇上的人,即便他有心维护老六,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毕竟,谁会舍得牺牲自己郡王的身份和前途,去拼死维护一个小小的兵部编外呢?


    “谢家上下一心,阿澜的冤屈便是我等的冤屈,总不能坐视不管罢!”谢弘的声音已有些哽塞。


    “先探探风向如何。实在不行,我便舍了这一张老脸去求皇上,用军权换回老六一命。”谢乾沉沉道,“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我也该服老了……”


    他们还说了些什么,谢宝真已然不忍听下去了。


    她出生时,谢家就站在了荣耀的顶峰,有天子的倚仗和朝臣的尊敬,像这般深陷牢狱之灾还是头一回。


    六哥通晓兵器营造之术,且对自己极好,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六哥遭人陷害……


    思来想去,谢宝真一咬牙,打算悄悄去一趟祁王府打探口风。


    为了不引人注意,她特意换了身低调的衣裳,且没有坐谢府的马车,而是步行三刻钟前去。


    谁知天公不作美,走到一半下起了飘雨,谢宝真出来匆忙并未带伞,小跑着赶到祁王府时,鬓发和外衣都被雨水洇湿了,显得颇为狼狈。


    祁王府门前没有停轿子或马车,说明王府今日并没有其他客人在场,谢宝真松了口气。


    她上前同府兵自报了姓名,不多时,一侍婢打扮的女子举着伞跑来,见到谢宝真先是一番大笑,欣喜道:“宝真,果真是你!”


    这声音熟悉,谢宝真猛地转身,而后眼睛一亮:“沈姐姐!”


    这名祁王府的‘侍婢’,赫然就是她在扬州的好友沈莘!


    “你怎么来洛阳啦?”见到沈莘的笑颜,谢宝真沉重的心情总算轻松了些许。


    “还不是多亏了你的美言,我家主子才大发慈悲把我召来洛阳做了亲卫。”说着,沈莘举袖擦了擦谢宝真被雨水打湿的额发和鬓角,问道,“你跑出来淋雨作甚?湿成这样,当心风寒!”


    “没事,只是打湿了一点外衣。”谢宝真掸了掸身上的雨水,朝府中庭院张望了一眼,细声问道,“我……我有急事找九哥,他在吗?”


    “他有客。”沈莘道,“你别站在门口吹风啊,先随我到偏厅去避避雨。”


    谢宝真眸中闪过一丝失望,不想让外人知道她私下来见谢霁,便推辞道:“不必啦沈姐姐,他既是有客,我明日再来好了。”


    “哎,你不能就这样湿着衣裳回去啊!进来罢,我给你擦擦,耽误不了多少时间。”说着,沈莘拉着谢宝真的手就朝府中走去。


    谢宝真拗不过沈莘,只好跟着她进了祁王府。


    祁王府很大,也很冷清,阳春三月,府中竟是一株花也没有,四处耸立着灰青色高墙,只有几丛竹子、几棵松柏点缀其中。


    “这把伞,还是你离开扬州时送我的呢!”沈莘将伞倾斜,分了谢宝真一半,笑着说。


    回忆当初,谢宝真也笑了,轻声问道:“沈姐姐,你为何做侍婢打扮呀?”


    沈莘还是一如既往地不着边际,信口胡诌道:“主子说府上没有女人,总需要个端茶送水的丫头,恰巧你姐姐我貌美如花,于是就被选中了!”


    正闲聊着,中庭廊下迎面走来两人,正是谢霁和吴相国。


    谢宝真停了脚步,心中一紧,下意识要回避,可祁王府空荡无比,连座藏身的假山都没有,实在不知道该往哪儿回躲。


    她四下张望一眼,正犹豫间,谢霁和吴相国已看见了她。


    “这不是永乐郡主么?怎的这般打扮?”吴相国挺着大大的宰相肚,眯着眼,别有深意道,“祁王殿下这儿真是热闹,怎的连郡主这般深闺小姐也会来造访?”


    吴家老二吴蔚曾向谢宝真追求示好,却多次遭拒,甚至还被人用麻布袋蒙头莫名其妙揍了一顿……为此事,吴相国觉得拂了面子,迁怒于谢家,加之谢家如今有难,他说话便不似从前那般恭敬。


    谢宝真听出了吴相国言语间的奚落,便轻轻一笑:“怎的,吴相国来此,也是为避雨?”


    雨水从她鬓发间滴落,在衣襟上晕开一抹深色的湿痕,她的眼睛也像是浸透了雨水般湿润漂亮。


    谢霁望着她洇湿的外衣和发丝,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沙哑开口道:“永乐郡主是本王的妹妹,妹妹看望兄长,自是理所当然的。”


    “殿下重情重义,老夫佩服。”吴相国打量谢宝真一眼,呵呵笑道,“只怕郡主此番并不仅仅是避雨叙旧,而是为谢澜一案而来罢?”


    来意被人当面戳破,谢宝真睫毛一颤。


    视线落在少女绞紧的手指上,谢霁眉毛皱得更紧些,眸子里像是凝了一层寒霜。


    他望向沈莘,公事公办般道:“带郡主下去换身干爽的衣物。”


    “是。”沈莘僵硬生疏地福了个礼,朝谢宝真使了个眼色。


    现在不是谈话的好时机,谢宝真压下心中情绪,不同吴老狐狸计较,只朝谢霁一福礼道:“多谢九……祁王。”


    走了四五步,又听见谢霁的嗓音漠然传来:“谢澜之事绝无转机,不管何人来求,都是这个结果。”


    吴相国哈哈大笑:“祁王大义灭亲,可敬!可敬啊!”


    谢宝真脚步一顿,咬了咬牙,又装作若无其事地前行,娇弱的背影依旧优雅挺直,不愿流露出丝毫狼狈破绽。


    送走吴相国那只老狐狸,谢霁转身回府,每走一步目光就阴沉一分,沉沉唤道:“关北!”


    “属下在。”关北从檐上飞下,稳稳落在谢霁面前,抱拳道,“殿下有何吩咐?”


    “三日之内,揪出相国府的狐狸尾巴。”谢霁指腹摩挲,回想起谢宝真发梢滴水、抿着唇受委屈的模样,他眸中的霜雪更浓,冷冷道,“还有,谢澜的事我不方便出面。我记得,督察院御史张素的儿子在刑部留有案底?”


    关北道:“不错,前些日子他还打算求您出面救他儿子一命。不过,您当时没有见他。”


    “张素在朝中颇有些威望,你去告诉他,若想他儿子销罪活命,便想法子保下谢澜。别的不必多说,他知道该怎么做。”


    “是!”


    安排好这一切,谢霁整理好神色,朝偏厅走去。


    ……


    沈莘抱了一身干爽的新衣过来,让谢宝真换上。


    翠襦红裙,用的是最好的料子,不大不小、不长不短刚刚好,就像是为谢宝真量身定做。


    不知想到什么,谢宝真系腰带的动作慢了下来,垂下眼出神,似有心事。


    “方才公子那般,是故意说给旁人听的,你别伤心。”沈莘以为她在为谢霁的话伤神,便安慰道。


    “我知道。”谢宝真点点头,将腰带系好,抚了抚簇新的衣料道,“我只是觉得今日不该来这,平白给他添了麻烦。”


    “你说什么胡话呢?”沈莘笑道,“你不曾见过他在平城的样子,所以大概不知道,他可以为你改变到什么地步。”


    谢宝真只是摇头,“这不一样的,他对我好,并不意味着我可以肆无忌惮地麻烦他。若是知道会碰见吴相国,我说什么都不会进门了。”


    说罢,她起身道:“我该走了。”


    沈莘诧异:“不等会儿么?公子马上就有空闲了……”


    谢宝真坚持道:“不必了。若是回去晚了,爹娘会起疑。”


    见她态度坚决,沈莘只好道:“好罢,我安排马车送你回去。”


    谢宝真犹豫,沈莘失笑道:“放心罢,这事我比你有经验。不用祁王府的马车送你,不会让人起疑的。”


    沈莘专门寻了辆普通的民用马车,将谢宝真从侧门送出。


    刚拍拍手回府,便见谢霁步履匆忙地过来,也没打伞,顶着一身水雾问道:“她人呢?”


    沈莘一愣,下意识指了指侧门的方向,讪笑道:“她着急回家,我便让人送她……呃,马车才刚走,此时约莫还未出二十丈远。”


    谢霁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出了祁王府侧门,顺着车辙印追去。


    ……


    谢宝真坐在马车中,手撑着下巴,望着窗帘缝外倒退的青砖黛瓦出神。


    谁知还未出祁王府街口,马车便倏地停了下来。


    谢宝真稳住因惯性前倾的身子,问道:“怎的停了……”


    话未落音,马车车帘掀开,露出了谢霁带着雨雾的、潮湿冷峻的眉眼。


    谢宝真瞪大眼,微微张着唇,半晌说不出话来。


    谢霁大概是一路跑来追上马车的,胸膛起伏,呼吸略微急促紊乱。他看了谢宝真许久,眸中盛着明显的担忧和小心翼翼,喘着气问道:“生气了?”


    声线不稳,十分嘶哑。


    谢宝真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这句‘生气了’是从何而来,只睁着眼拼命摇头:“没有……”


    谢霁松了口气。


    马车一沉,他掀开车帘钻了进来,带着一身水汽坐在谢宝真身边,低声道:“那些话,是假的。谢澜,不会有事……”


    心潮叠涌,眼眶酸涩,谢宝真‘呜’了声,忽的扭身紧紧揽住谢霁的脖子,扑进他怀中,将脸埋在他的颈窝蹭了蹭,带着愉悦甘甜的笑意轻轻说:“我知道的,九哥。”


    这会儿,轮到谢霁怔愣,心跳如鼓。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若十五岁的谢宝真还有些稚嫩青涩, 十七岁的她则身量更成熟玲珑,让人想起三月怒放的艳桃、月光下陈年的酒香。


    温软满怀,这一抱, 仿佛等了一辈子般漫长。


    方才, 她没有等雨停、也没有等自己忙完就匆匆离开王府,谢霁以为她受委屈生气了,刹那间心慌不已,匆匆追上马车一看,等待他的却是一个阔别一年多的热情拥抱……


    好像总是如此, 每次他都以为头顶上悬着尖刀,可落下来却是甜到心坎里的蜜糖。


    谢霁僵硬如铁的身形渐渐放松。他抬手,正要回拥住谢宝真, 小少女却是猛然惊醒似的,坐直身子推搡他道:“你进来作甚?快走!”


    谢霁顺势握住她的手, 哑然失笑道:“宝儿……”


    “不是说暂时不能私下见面么?若是让人瞧见了会很麻烦的。”谢宝真将声音放得很低, 唯恐旁人听见似的,闷闷道, “我今日鲁莽来此, 未料与吴相国撞了个正着,已是给你添了麻烦, 你……你还是快走罢。”


    话虽如此, 可她圆润的眼睛里却是写满了不舍。


    见谢霁不语, 谢宝真又补充道:“我知道你那些话是做戏给吴相国看, 不曾生气, 真的!”


    谢霁捏了捏谢宝真柔嫩的掌心,说:“别担心,至少在祁王府的势力范围内,我能保证绝对的安全。如今的元霁,已经不是一年以前的元霁了。”说这话时,他眸中霜雪化尽,与记忆中那个温润俊秀的少年重叠。


    谢宝真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元霁’是谁,不由笑道:“我都没习惯你这个名字。”


    “无妨,在你面前我仍是‘谢霁’。称呼而已,以后有机会再改口。”


    “改口?”


    见谢宝真疑惑,谢霁极为含蓄的一笑,垂首凑到她耳畔道:“成亲后再改口。”


    待成亲后,什么‘九哥’也好‘殿下’也罢,全都不能再叫了,她得改口唤他‘夫君’。


    谢宝真的面色唰地一烫,将手从他掌心抽回来,埋着头软绵绵瞪他,“你特地来此,就是为了取笑我?”


    “我送你回去。”说罢,谢霁收敛神色,吩咐外头车夫道,“去英国公府。”


    马车又重新晃晃荡荡地前行起来。


    “九哥,我六哥还好么?”谢宝真终是没忍住心中的忧虑,轻声道,“我听说刑部大牢很可怕,会有酷刑……六哥身子弱,我怕他受不起折腾。”


    “会有正常的审讯,但没有用刑。”谢霁道,“谢家的事,我多少要避嫌,虽不能明着出面帮他,但会暗中安排好一切。”


    谢宝真彻底放下心来,“好,你也要小心,莫要让人抓住把柄。”


    她并不懂朝堂的尔虞我诈、虚与委蛇,明明可以仗着谢霁对她的宠爱为所欲为,只要她提要求,不管多过分谢霁都会满足她……可她从不跨越那条底线,从不触人逆鳞,只会温声嘱咐他要‘小心’。


    为了这片可以溺死人的温柔,谢霁才有力量跨越山海、踏平斩棘。


    正出神,忽闻谢宝真轻柔的嗓音响起,问道:“九哥,他们说如今天子倚仗你,皇权日渐集中,父兄在朝中的势力比不上祁王府啦,是这样么?”


    这话并非别有深意的试探,而是稚子般的好奇。谢霁望着她眼中的赤诚,轻轻扬起唇角。


    “只要伯父不愿卸甲,谢家在朝中的势力便永远不会没落。”谢霁低哑道,“为了你,我甘愿低人一等,屈居英国公府之下。”


    “我不是在向你提要求,你不必如此呀……”


    “我明白。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顿了顿,谢霁又道,“此次,皇帝只是借谢澜之事警示谢家恪守为臣本分,并不会真正对谢家出手。毕竟如今朝中武将匮乏,边塞兵防、贸易往来都要倚仗谢家后辈,皇帝心机重,断不会做自毁根基之事。”


    谢宝真轻轻‘噢’了声。


    谢霁问:“谈论这些,是否无聊?”


    谢宝真摇了摇头,想到傅西朝的话,心中难免郁卒,“我听了许多对你不利的传言,他们说你很可怕……”


    谩骂诋毁,乃至仇恨刺杀,谢霁早已习惯了,听到谢宝真提及也只是动了动眉梢,平淡且嘶哑道:“那些传言,你信么?”


    “我并未亲眼见证过你如何大杀四方,所以很难想象辨别。不过谢家人护短,从来都是一致对外而从不内讧,但凡是有人说你半句不好,我都不会轻易相信,永远站在你这边。”


    谢宝真顺势倚在谢霁身上,脑袋搁在他肩头,轻声道,“但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想让你告诉我真话。”


    谢霁想了想,道:“宝儿,朝堂之事并不是非黑即白。”


    他不愿细说,谢宝真也不强求,只坐直身子,伸出双手捧着谢霁的脸,望着他黝黑冷冽的眸子一字一句道:“我从阿爹那儿听了你娘的故事,心中一直有些忧虑……阿爹说‘朝堂是个大染缸’,我希望九哥保护好自己的同时,也不要迷失自我。”


    马车外的喧闹声渐浓,应是正穿过集市。


    谢霁深深地回望着她,喉结上下动了动,终是嘶哑道:“好。”


    谢宝真会心一笑,吻了吻他的鼻尖,只是蜻蜓点水般,却足以在谢霁心中掀起万丈波澜。


    气息交缠,热烈的一吻毕,两人皆有些难以自持。


    谢宝真的眼尾泛起些许桃红,抿着鲜艳欲滴的唇珠看他,眸中水光一片,细声道:“当初是谁将我推开,说不再与我私会的?如今又是谁如此这般……不肯放开?”


    方才的情动,给谢霁浅淡的薄唇平添了一分艳色。他并不出言辩驳,只从怀中摸出早已准备好的一串镶金翡翠手链,将其轻轻套在谢宝真的腕上。


    翡翠珠是最上等的玻璃种,成色极佳,通透无一丝杂质棉絮,每颗珠子都以金莲为托镶嵌,做工极为精细。


    “这是……”谢宝真动了动手腕,翠与金交相辉映,衬得她的腕子愈发细白圆润,富贵而不庸俗。


    “给你的生辰礼。”谢霁捉住她的手吻了吻,抬眼笑道,“十七岁了。”


    是啊,十七岁了。


    她记得那滴落在自己脖颈处的泪,烙下十八岁之约。


    还有一年。


    谢宝真摸了摸腕上的翡翠嵌金手链,低眉笑道:“你送了我许多,我却从未送过你像样的生辰贺礼。”


    “你就是上天赐予我,最好的贺礼。”谢霁扬了扬唇线,低哑道。


    ……


    关北乔装打扮去给督察院御史张素传了话,又警惕地在洛阳街市中绕了几圈,确定无人跟踪,这才绕路回了祁王府。


    祁王府上下的安全都归关北管,到了王府角门,他并未着急进去,而是飞檐走壁绕着王府巡视一圈,确定没有细作眼线窥视祁王府,这才翻墙而下,稳稳落在后门巷口。


    正要推门进去,忽闻巷口松树下传来窸窣的细响。


    “谁?!”他警觉,指间小刀已朝着声响传来的方向甩去,笃笃笃扎在松树皲裂的干皮间。


    “是我。”一个低沉且阴鸷的嗓音,像是喉间迸发的兽语,十分含混。


    这个声音……


    云翳蔽日,阴霾侵袭,关北收敛了一贯的笑意,面色少见的凝重。


    他站直身子四顾一番,方望着藏匿于树后的黑影,低喝道:“不是让你藏在平城养伤么?这个时候了还敢来洛阳,不要命了!”


    树后那人冰冷道:“我烂命一条,何须苟且偷生?便是死,也要拉着仇人一起!”


    关北扯了扯嘴角,“你如今这副残损的模样,拿什么复仇?”


    “这个不需要你管,你只要替我联络一个人。”


    关北抱臂,没有动。


    “怎么,有了新靠山,连你也要背叛我了?”那人阴嗖嗖道,又传来几声压抑的干咳,“我的日子不多了,放心,这是我最后一次找你。”


    关北肃然道:“你若是想动谢家,公子会杀了你。”


    黑影承诺道:“放心,我最想要杀的不是谢乾。”


    “就最后一次,你好自为之。”关北妥协,向前几步,在黑影面前站定,“说罢,联络谁。”


    一阵凉风袭来,黑影空荡荡的左臂袖子在风中扬起又落下。他目如鹰隼,沉沉地吐出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人名。


    关北听了,只叹道:“你真疯了。”


    三月春光秾丽,春祭如期举行,洛阳街彻夜不眠的热闹并未掩盖住朝堂内暗流涌动的风波。


    督察院御史联名上书保下谢澜,加之谢澜掌管着兵部军器的设计图纸,皇帝也只是做做样子敲点一番谢家,故而历经半个月,刑部终于得到赦令放人,谢澜官复原职。


    谢澜从大牢出来那日,谢乾专门在府中办了一桌酒宴为他接风洗尘,去除晦气。


    坐了十几天牢,谢澜身上并无用刑的痕迹,依旧清冷如莲,只是受凉有些风寒咳嗽,算得上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酒宴后,谢澜单独将谢宝真唤出去,看了她腰间的银鞘匕首许久,方道:“宝儿,替六哥谢谢他。”


    谢宝真一怔,片刻,试探道:“六哥,你怎的知道?”


    “这把匕首,是他送的对么?”谢澜垂下淡漠的眸子,白皙温凉的指尖轻轻抚过匕首上的纹路,“他天性凉薄,不是个暖情之人,却将此物送给你,足以见得对你的重视。此番我入狱并未受苦,多半,是仰仗你在他心中的地位。”


    枝头梨白飘落,谢宝真下意识握住腰间的匕首,轻声道:“他其实很好的,只是大家都以偏见待他。”


    谢澜没说话,琉璃色的眸子投向虚无的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知道谢霁暗中操作救了谢澜的,还有谢乾和梅夫人。


    厢房中,谢乾喝了酒,刚毅的黑脸上浮上一层醉红,脱下外袍道:“张御史与老六毫无交集,此番却据理力争保下老六,多半是阿霁暗中斡旋的结果。”


    梅夫人将他脱下的袍子抖了抖,挂在衣架上,哼道:“他如今本事通天了,当初,倒是我们谢府拘束了他。”


    “即便不是阿霁保下老六,那在刑部大牢半个月,老六得以全身而退,必定是阿霁的功劳。”谢乾握住梅夫人的手,叹道,“那孩子不容易,我们要记住这个情。我知道你心里也是感激他的,就是这张嘴……”


    “我这嘴是吃刀子长大的,夫君第一天才知道?”梅夫人白了他一眼,又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承他这个情,也的确十分感激,但要想将宝儿嫁给他,我却是一万个不愿意!”


    谢乾无奈:“怎的又扯上这个了?”


    “宝儿太单纯了,驾驭不了祁王的手段,嫁给他只有被拿捏的份。”说到此,梅夫人倒是想起一个人,“西朝那孩子倒不错,憨厚老实,这样的人配宝儿我才放心她不被欺负。”


    “唉,这是什么歪理?”谢乾道,“两个傻孩子凑一块儿,不是更傻了么?将来怎么过日子?”


    有个知根知底的、聪明强大的人做女婿,总比傻一窝要好罢?谢乾心中思忖道。


    “夫君在盘算什么?”梅夫人乜了谢乾一眼,凉凉道,“宝儿的婚事,我一步也不会退让。”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崇英殿, 燥热的风徐徐而来, 吹动檐下铜铃叮当。


    龙案上放了冰鉴降温, 皇帝只披了一件单衣常服, 执笔画朱批, 头也不抬地对谢霁道:“方才礼部和鸿胪寺已递了折子过来,后日晚盂兰盆会迎佛骨, 于永盛寺外设法讲坛,朕得登上西阳门一睹盛典。到时候, 你和朕一起去。”


    能与皇帝一起于西阳门宫城之上俯瞰万民, 乃是为人臣子无上的荣耀。下方, 殿中的谢霁身穿紫檀色王袍, 玉冠广袖, 闻言只是面色平静地躬身行礼, 道了声‘是’。


    “迎佛骨之事,御史台汪简多次上书讽谏, 意有不满,到时候他若当面给朕难堪, 还需你出面压一压他。”说罢, 皇帝抬手示意内侍将批改完的奏折挪走, 继而道,“汪简老了,说话太迂腐固执。如今盛世升平, 更需要未雨绸缪, 礼佛不过是寻求一个信仰稳固民心罢了, 偏生汪老不理解的朕的苦心。”


    谢霁淡然道:“臣知道了。”


    忙碌的皇帝终于抬眼看他,笑道:“知道朕最喜欢你什么吗?万事不问缘由,说得少做得多,可靠。”


    谢霁道:“臣不会说话,承蒙皇兄重视,能为皇兄分忧是臣之大幸。”


    “朝堂之上只会摇唇鼓舌、纸上谈兵之人太多了,像你和英国公这样不计名利做事的臣子,少啊!”


    皇帝润了润朱砂笔,细细打量着殿中站立的青年,问道,“朕若没记错,再过三个月你便是及冠之龄了?”


    “是。”


    “婚事要提上日程了。堂堂祁王府一直没有女主人,像什么样子?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朕疏忽了唯一的弟弟。”


    皇帝想了想,试探道,“我记得南阳郡公的有个孙女,比你小岁余,至今还待字闺中。据说那姑娘自两三年前便对你芳心暗许,矢志不渝,且才貌双全、温婉可人,就不考虑考虑?”


    谢霁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臣,已有理想之人。”


    他说的是‘理想之人’,而非是‘心仪之人’,几字之差,天壤之别,多了几分凉薄和功利心。


    皇帝需要一把巩固皇权的剑,而不是一个醉心于情爱的毛头小子,谢霁不带感情的答案显然取悦了他。


    皇帝失笑道:“以你如今的身份,竟然要说出‘求娶’二字且还未成功,想必那是个十分棘手的女子。是哪家女子?和朕说说看,朕可以为你出面。”


    谢霁并未急于吐露,“谢皇上关心。若有需要,臣定会请求皇上做主。”


    皇帝不在意地笑了笑,挥手道:“婚事最好明年之前定下,下去安排罢。”


    谢霁安静垂眼,行礼告退。


    英国公府,厢房之中,谢宝真捧着一碗冰镇的酸梅汤小口饮啜,对窗边摇扇的梅夫人道:“阿娘,霈霈邀请我去参加后夜的盂兰盆会,到时候高僧设法讲坛,她也要露面的。”


    梅夫人摇扇的手一顿,竟爽快应下了,“去罢,不过要多叫些人陪你。”


    谢宝真还未高兴片刻,就听见梅夫人又道:“淮阴侯夫人昨日还同我说,西朝也受邀在列,正好你和他一起,互相也有个照应。”


    “阿娘!”谢宝真蹙起烟眉,放下碗,将嘴撅得老长,“我和霈霈叙旧,带着他作甚?怪不方便的。”


    “他是客,你是主,带他逛一逛洛阳礼佛盛典有何不可?”


    “哎呀,您总是让我带他逛来逛去的,他不烦我都烦啦!您平日不是总教导我要矜持自重么,怎的还撮合自己的女儿和外男夜逛呀?”


    “你这孩子,怎生说话的?盂兰盆会上那么多人,你的兄嫂和傅家女眷也会同行,又不是让你和他私会!”


    梅夫人起身,用纨扇在谢宝真额上轻轻一点,“再说了,为娘的意思你还不明白?西朝对你有心,又是个诚实可靠的孩子,比你之前那些烂桃花不知好上多少倍……”


    “阿娘,我明白。”谢宝真抿着唇,手指抠着碗沿闷声道,“可我又不喜欢他。而且,我早就和他说清楚了。”


    “说清楚什么了?”梅夫人狐疑道。


    “我和他说了,我有自己想嫁之人,那个人不是他。”


    “你……”


    梅夫人愕然,冷艳的眉眼中蕴起一层薄怒,不悦道:“宝儿,你当着人家的面说这种话,让他的面子往哪搁?西朝以礼待你,便是真不喜欢他也该委婉些。亏得他老实憨厚,若是换了别人,指不定将你这点小心思宣扬得满城都是了,到那时候,名誉受损的可就是你!”


    谢宝真小声道:“我若暧昧不清,那才是对他的伤害。”


    梅夫人皱眉,冷郁道:“宝儿,你如此这般,是不是心里还惦记着谢霁?”


    谢宝真睫毛抖了抖,不说话。


    “我就知道。”梅夫人倏地站起,将纨扇往桌子上一拍,“当初就不应该让他进谢府的门,随你爹将他养在外头也好,送入宫里也罢,总之不让你们见面,将这段孽缘从苗头上灭了!”


    “这怎么就是‘孽缘’啦?”梅夫人不比谢乾好说话,对谢宝真要求甚严,谢宝真打小就敬她更甚。


    可此番听到母亲如此贬损她与九哥的感情,心中难免受伤,鼓足勇气辩驳道,“您就是不喜欢他,对他有偏见才这么说。”


    “那你可知道,我为何不喜欢他?”梅夫人神色有些明显的不悦。


    冬日里的长跪、无休止地挑衅与羞辱、借着权势觊觎她的丈夫……当年被谢曼娘折磨的记忆就像是噩梦一般刻在她的心中,难以磨灭。


    如今,谢曼娘的儿子又拐走她女儿的心,这叫她如何不忧愤?


    若是个善良温和的孩子也就罢了,偏生谢霁满腹心计、手段狠厉又善于伪装,宝儿喜欢上他,无异于羊入虎口。


    “阿娘,九哥母亲的事,阿爹已经告诉过我了。我知道您以前受了很多的委屈,又害怕九哥重蹈她母亲的覆辙,从而牵连到我、给我带来灾祸,这才不愿意我和九哥走近。”


    谢宝真抬首,眨了眨眼认真道,“可是我真的喜欢他,不是因为他长得好看或是花言巧语……他从来不会用好听的话取悦我,但是每件答应过我的事他都会去努力做到,最重要的是,他从来不会在我面前说爹娘兄长的坏话,从不会诋毁离间我们,而是像维护我一样的在维护着谢家,从不会让我难堪难做。”


    说着说着,谢宝真倒把自己弄得眼眶酸涩。


    她软声恳求道,“阿娘,他没那么坏,您可不可以试着理解他?”


    被女儿用那样诚恳湿润的眼睛望着,梅夫人仿佛又看到了她牙牙学语的样子,一眨眼,女儿都这么大了,为了心上人敢和自己的母亲争执。


    梅夫人面色沉重,良久才深吸一口气道:“他为你、为老六做的那些事,我又何尝不知?可是宝儿,祁王剑走偏锋、做尽恶名,实在是太像他娘了,你叫我如何放心将你交给他?他是你心目中的英雄,同时也是诸多朝臣心中的恶人,他动了那么多人的利益,不知有多少人咒他骂他希望他死,这些种种,你可曾想过自己能否承受得起?可曾想过若是有一天爹娘不在了,墙倒众人推,他能否护你一生平安?”


    “我相信我的眼睛,他可以的。”谢宝真道,“九哥不是坏人。”


    “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与坏,你要想清楚!若他单单对你好、对谢家好,却负尽天下人,这样的‘爱’你能否承受得起?”


    女儿长大了,梅夫人不愿再强势逼迫她,只语重心长道,“祁王的好我都记着,但并不意味着我可以为了这点‘好’而纵容他或你。他身上有太多看不透的谜团,深不可测,为娘赌不起。”


    “我知道,阿娘是为我好。可是,您能不能给我们一个机会?”谢宝真着急道,“他还有很多的好您未曾看见,别急着否决他,成么?”


    梅夫人红唇微动,几番张合,终是狠心道:“不成。我和淮阴侯夫人都看好你和西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安分些,莫要再与祁王胡来了。”


    从小到大,这是谢宝真第一次见母亲如此强势。


    她心中郁卒,心情莫名跌倒谷底,连酸梅汤也不喝了,垂着头起身出门,默默走入炎炎烈日之下,用整个背影诠释‘伤心’二字。


    “哎,宝……”梅夫人欲言又止,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也没心思再摇扇纳凉,终是长长一叹。


    谢宝真低落的情绪,一直持续到盂兰盆会之夜。


    皇宫西侧,西阳门下的空地早已人满为患,耳畔尽是吵闹声混合着僧侣的诵经声,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莲灯点缀在蚂蚁般的人群中,恍若星河坠落人间,显得格外庄严美丽。


    “郡主!”傅西朝挤开人群,将一盏浅粉色的莲花提灯递到谢宝真面前,腼腆道,“这盏莲灯给你,等会儿祈福用的。”


    谢宝真摆摆手,“多谢,不过不必了,我可以自己买。”


    “我给同行之人都买了灯,非是给你一人的,郡主不必担心不合礼仪。”傅西朝解释道。


    来来往往的人拥挤不堪,傅西朝被人推来挤去,一番话说得极为艰难。


    谢宝真见状,心有不忍,终是轻轻接过莲灯提柄,道了声谢。


    “戌正吉时,天子将亲临西阳门宫墙之上迎接佛骨呢!”梅夫人对傅家女眷道,“我已经让临风提前安排好了观赏位置,就在前方不远处的灯楼之上,请随我来。”


    刚说完,她见谢宝真一个劲儿地往前走,便提高音调唤道:“宝儿,戌正马上就到了,你去哪儿?”


    谢宝真脚步一顿,回身道:“云泽长公主在永盛寺等我,我去找她。”


    梅夫人有些不放心,淮阴侯夫人倒是笑道:“你一个姑娘家去怎的放心?让西朝陪你罢,西朝!”


    “啊,母亲……”傅西朝看了谢宝真一眼,有些为难。


    “西朝,宝儿就劳烦你费心了。”梅夫人淡淡道。


    谢宝真知道母亲的意思,张张嘴,到底没说什么,微微点头致意,就向西朝永盛寺行去。傅西朝捱不住淮阴侯夫人的眼色示意,握了握手中的折扇,终是跟上谢宝真的步伐,与她前后保持三步远的距离。


    而此时,西阳门对面的屋檐之上,一尊黑影如寒鸦般隐匿于黑夜之中,眺望宫墙之上的灯火辉煌。


    人潮滚滚,莲灯晃动,将夜色分割成一明一暗两个世界。


    夜风撩过,万千烛芯颤动,如昼的灯火有了一瞬的晦暗。这晦暗之中,两条身穿夜行服的蒙面刺客跃上屋檐,朝那独臂的黑影单膝跪拜,低声道:“头儿,宫里那位传来消息,戌正皇帝会登临宫墙之上,亲自打开由惠空禅师奉上的佛骨铁莲盒。”


    “很好。”满月从云层之中缓缓移出,月光倾泻,照亮了仇剑半边阴鸷的脸,“都安排好了?”


    “一切就绪,只是……”


    “说。”


    “只是,祁王也会一同登楼。”


    风吹动左臂空荡的袖子,猎猎作响,仇剑扯了扯嘴角,呵道:“正好。前尘往事,今夜一并了结。”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永盛寺离西阳门不过半里地, 若是平时步行一盏茶的时间便可到,但今夜礼佛盛典, 到处都是莲灯和人海, 谢宝真护着手中的那盏莲灯,走得十分艰难。


    傅西朝见状, 快走几步赶在谢宝真前头, 不住地朝拥挤的人流歉意道:“劳烦让一让, 多谢!”


    他本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要在人群之中开出一条道来并不容易。谢宝真看着他不住地给路人赔笑道歉,心中又想起了阿娘的那些话,一时心闷得慌。


    她知道傅西朝是个诚实可靠之人, 可她不爱他。


    想到此, 她对前方以身开道的傅西朝道:“前方就是永盛寺了, 世子回去罢,我会保护好自己。”


    傅西朝回过一张白里透红的脸来, 抹了把额上的细汗,笑着说:“不要紧的,我正巧也要去寺中上柱香,顺道送郡主进去。”


    顿了顿,怕她误会似的,傅西朝有些无措地解释道:“真的是顺路,我家每年都会去寺中烧香祈福。”


    谢宝真实在不忍心迁怒于他, 只淡然一笑:“谢谢你。”


    夜空浩瀚, 灯火辉煌, 永盛寺提前清了场,塔前空地上有莲花高台,四周佛幡鼓动,上有高僧念经讲法,而百余名俗家弟子、达官显贵则盘腿坐于空地上聆听。从一侧穿过空地,便可见宝殿中供奉着三尊佛像,有些许官家小姐、夫人在烧香拜佛,青灯古佛庄严肃穆,倒也清净。


    再往前走,便是高耸兀立的永盛塔。


    塔旁有个佛家偏殿,供着一尊坐莲佛像,云泽长公主正执着一盏烛台,将佛像前的百盏油灯一一点燃。见到二人进来,她瞥了一眼在团蒲上虔诚跪拜合十的傅西朝,而后憋着笑问谢宝真:“他是谁?从实招来!”


    谢宝真将在寺门前买来的一束莲花插在佛缸中养着,顺势答道:“淮阴侯世子,傅西朝。”


    “噢,这名字似曾相识,不过听说是个书呆子。”元霈笑问道,“宝真,原来你喜欢这样的?”


    谢宝真也拿了烛台帮元霈点油灯,皱着眉苦恼道:“是我娘喜欢。”


    此时傅西朝恰巧拜完佛起身,元霈便故意搭话:“请问施主,你方才许了什么愿?”


    傅西朝愣了愣,才恭恭敬敬地拢袖一躬,十分认真地回答:“回长公主,在下一愿天下无冻馁战乱,二愿大殷盛世安康。”


    “不错,来这许愿的,少有施主这般胸怀。”说罢,元霈转而望向一旁点灯的谢宝真,附在她耳畔轻声道,“我看他不像是装出来的,傻虽傻了点,倒也真诚可爱,勉勉强强能配得上你罢。”


    谢宝真本就被梅夫人的刻意撮合弄得心绪不佳,闻言软软瞪了元霈一眼,抿着唇珠委屈道:“连你也拿他取笑我!莫非我来的不是佛庙,而是月老的姻缘庙?”


    元霈忙哄道:“好啦,我是看你苦着一张脸不开心才想逗逗你,没想到正巧戳破了你的伤心事……非是有意拿你取笑,可千万莫要生气。”


    “我没有生气,就是心中烦忧,不知到底该怎么办才好。”谢宝真默默点完最后一站油灯,放下烛台,望着前方拈花而笑的慈悲佛像道,“不知佛祖,如何定论世人的好坏?”


    “佛说,‘凡有所相,皆为虚妄’,这世间的一切皆是雾里看花、如雨似露瞬息万变,没有绝对的好坏,得跟随心的指引。”元霈合十一礼,方低低问道,“宝真你说实话,到底喜欢上了谁,才会令你如此苦恼?”


    事到如今,谢宝真也不瞒她了,附耳低声说了个名字。


    元霈露出了讶异的神情,瞪大眼道:“怎的是他?!”


    谢宝真看了眼在一旁烧香的傅西朝,伸出食指压在唇上,眨眨眼。


    “可他是你哥……不对,他也是我哥呀!”元霈感叹于缘分的神奇。


    没想到那么多王子皇孙谢宝真都看不上,却偏偏喜欢上了身为她义兄、同时也是元霈同父异母的亲兄的……祁王。


    这两年,祁王的名声不太好呀。


    元霈似乎明白谢宝真的苦恼从何而来了。


    “以后,我每日为你诵经祈福罢。”元霈道,“我与祁王兄见面的次数不多,也不清楚他是否如传闻那般可怕,但是我相信的你的判断。宝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谢谢,有你真好!”谢宝真总算露出了些许笑意,倾身抱了抱元霈,“对了,你不用去前殿诵经么?我看洛阳城许多礼佛的高僧都在那儿打坐辩论。”


    “昭阳姑姑会去露个面,我还年轻,不够格去讲经呢。”说着,远远听闻角声传来,元霈探头看了眼夜色,“呀,戌正到了!惠空禅师会将佛骨送上西阳门高楼之上,由皇兄亲自打开后送往永盛寺供奉起来,走,我们出去瞧瞧热闹!”


    话音刚落,殿外忽的传来嘈杂的呼喊声,隐隐有人叫道:“不好了!走水了!”


    继而纷乱的铜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像是急促的催命符。


    谢宝真和元霈对视一眼,俱是惊道:“怎么回事?”


    “走水了,好大的火!”傅西朝顾不得将手中的香烧完,匆匆起身道,“郡主、长公主,你们快走!今夜是东南风,久旱未雨,火很快就会烧到这儿……”


    一个‘来’字还未说完,只见一线寒光闪过,有什么炙热粘稠的液体喷洒而出,打在佛殿门口,溅在傅西朝的脸上。


    门口站着的,是英国公府的护卫。


    谢宝真甚至不知道这个护卫的名字,只看见一截带血的刀刃从他后背入、前胸出。护卫口鼻溢血,喉中嗬嗬作响,却仍尽职尽责地挡在门口,枯败的眼睛望着谢宝真的方向,艰难道:“郡主……走!有……刺客……”


    一句话断断续续未曾说完,他高大的身躯扑地倒下,露出了身后那执着染血刀刃的两名黑袍刺客。


    “原来躲在这,让我们好找。”刺客抬腿跨过尸首,冷笑着逼近谢宝真。


    吧嗒几声珠玉坠地的细响,元霈手中的佛珠手链碎了一地。


    傅西朝怔怔的,抬手抹了把脸上溅着的粘稠。看到指尖腥热的血色,他白皙的脸瞬间褪为惨白,浑身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


    第一次见到有人死在自己面前,这种恐惧和恶心之感简直无以言表,血液倒流,谢宝真的指尖冷得厉害,牙齿咯咯打颤,紧紧攥着元霈的手不住后退道:“霈……霈霈,这儿可有后门?”


    “我也是第一次来永盛寺,不知道啊!”元霈的害怕并不比谢宝真少,更紧地攥住谢宝真的腕子,哽声道,“怎么办?!大声呼救可行?”


    可此时空气中满是烧焦的黑灰飘舞,这么大的火势,外头又如此喧闹,便是扯破喉咙呼救,又有什么人能听到?


    嗓子眼发紧,谢宝真艰涩道:“他们两个是无辜的,你放了他们,我……我给你们做人质。”


    少女绷紧了下巴,眼眶泛红的样子真是我见犹怜,可惜她面前的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刺客。


    “谁说我们要拿你做人质?”其中一个黑衣刺客道,“原本只杀你一个,但既然他们在场,那只能一并杀了永绝后患。”


    “大、大胆!”元霈道,“你可知我是谁?刺杀长公主是要诛九族的!”


    刺客们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嗤道:“今夜我们连皇帝老子都要杀,又岂会惧惮一个劳什子长公主?”


    他们的眼神十分阴鸷可怕,不像是在开玩笑。


    谢宝真闭了闭眼,咬牙道:莫非真要死在这场叛乱刺杀之中了?


    不,不能死……


    “不许动她们!”正此时,忽闻一声暴喝,只见傅西朝举起一个沉重的实木大木鱼猛地朝刺客们砸去……


    砸偏了,刺客一个手刀劈下,傅西朝两眼一翻,应声而倒。


    几乎同时,半里地之外的西阳门高楼之上,在万民的虔诚朝拜中,数百名僧人诵经捻珠,千盏莲灯引路,皇帝在朝臣和内侍的簇拥下登台,从惠空禅师手中接过装有一块佛骨的铁莲盒。


    钥匙插-入锁孔,皇帝正要拧开盒子,却无意中瞥见永盛寺方向一片红光浓烟。他皱起眉头,问身边内侍道:“永盛寺怎么了?”


    内侍还未回答,铁盒锁孔中传来吧嗒一声细响,似有机括齿轮转动……谢霁心下警觉,还未想通这机括声从何而来,却见盒中咻地射-出一支铁器。


    暗器?


    他眉色一沉,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抓!


    ——竟是徒手抓住了那支从铁莲盒中射-出的短箭,锋利且发着幽蓝暗光的箭头距离皇帝的心口仅有一寸之隔!


    四周一片死寂,谢霁将手一松,箭头哐当掉落在地,漠然道:“有刺客,箭头有毒!”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四周仿佛定格之后又活过来似的,一时间凌乱不堪。


    “有刺客!快,快传令羽林军保护皇上!”


    “击鼓传令!保护陛下!”


    内侍们纷纷搀着皇帝退下城楼,禁军拔剑以待,铁莲盒坠落在地摔成两半,一块浅褐色的骨头咕噜噜滚出,被人纷乱的步伐踢来踏去,一时间从人人崇敬的圣物沦为狗都不理的废物。


    唯有惠空禅师倏地跪在地上,将那块佛骨宝贝似的攥在怀中,闭目垂首,嘴中喃喃不知念的什么经文。


    不知谁高喊了一声:“惠空行刺,快把他拿下!”


    话还未喊完,一条黑影从檐上飞下,独臂寒刀如疾风骤起,眨眼间便连杀十余名禁军,踏着尸首血路一路刺到了匆忙逃跑的皇帝面前!


    内侍们大惊,皇帝也停了脚步,转身与那独臂的黑衣刺客面对面。死亡当前,他仍试图保持帝王最后的威严……


    千钧一发之际,谢霁顺势拔了一名禁军的刀,横身挡在皇帝面前,冷声道:“快带皇上走!”


    那黑衣刺客见谢霁冲出,眸色一动,刀尖下意识一偏,避开了谢霁的要害。


    谢霁同时抬刀格挡,刀刃摩擦带出火花飞溅!


    见失了先机,刺客飞速撤退,翻身上了屋檐。


    谢霁面如寒霜,提刀跟上。


    洛阳月下,宫城一派慌乱恐惧,而永盛寺则是大火连天。屋脊之上,谢霁与独臂刺客遥遥对峙。


    “是你。”谢霁认出了这双眼睛。


    鹰隼般的,冷冽无情的,属于刺客仇剑的眼睛。


    “你没死?”他问,沙哑的嗓音带着彻骨的恨意。


    “仇人未死,我怎敢先行一步?”仇剑单手拉下蒙面的三角巾,露出一张刀斧劈成般冷峻阴鸷的脸。


    三年未见,仇剑瘦了很多,面色也更黑了些,阴森森没有一丝人气,看上去更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他冷笑了声,“你为了一个女人犹豫不决,早已忘了自己的使命是什么。这世上还记得你娘的,怕也只有我了。”


    “我的使命,是为我自己、为我所爱之人而活。”谢霁直视着面前这个鬼魅般苍老瘦削的男人,一字一句道,“不是为了仇恨。”


    “是吗?”仇剑呵呵一笑,“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既不是个好人,又不是个彻底的坏人,犹犹豫豫、举棋不定,就像是一头被驯服的苍狼,活得比狗还不如!你该感谢我,今夜,便由我给你做个决断。”


    “什么意思?”谢霁拧眉,有了不好的预感。


    “看到永盛寺的大火了么?那是我送你的成年礼,你娘死于大火,我让她也尝尝这种滋味。”


    “谁?”谢霁目光倏地一寒,握紧刀柄道,“你说的是谁?”


    仇剑浑浊一笑,“你放了我,让我杀了皇帝,兴许还赶得及救她;若你执意要阻拦我刺杀,你会因护驾有功而成为天下人的英雄,却唯独会失去她……权利和爱情,你如何选择?”


    第60章 第六十章


    风是最好的帮凶, 夜空下肆意燃烧的焰火如同洪水一般迅速蔓延,哪怕是在宫城的高楼之上,也能闻到呛鼻的浓烟焦味。


    谢霁的眼中映着赤红色的火光, 面上仿佛凝着万年不化的霜雪。


    “怎么, 还在犹豫吗?”仇剑的视线越过谢霁的肩落在宫墙之下,皇帝被内侍搀扶着下了楼, 正往宫中方向匆匆而去……


    这是刺杀的最后机会,羽林军一来, 仇剑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冲不破宫中防御。


    他握紧了手中的弯刀, 低喝道:“待我杀了元凌, 你就是皇上!”


    “你好像永远都不会明白。”燥热的风吹来,谢霁的声音模糊难辨, “皇位非我所愿,我的心中没有山河社稷,能装下的仅有一人而已。成就我的也并非是仇恨,而是……”


    而是温柔的爱意。


    最后几个字碾碎在唇齿间, 谢霁眸色一沉,拔刀猛地朝仇剑跃去。


    “好小子,出师了。”仇剑嗤笑, 黑瘦凌厉的脸上说不出是欣慰还是苍凉,“你竟是用我教的招数,来杀我……”


    尾音被刀剑的铮鸣掩盖, 夜空被热浪扭曲, 连风都仿佛被染成了红色。


    兵刃相撞, 火花四溅,仇剑虽然只剩一条手臂,依旧有着无与伦比的强悍,竟能在连杀十数人后还能与谢霁打个平手。


    谢霁旋身躲过他劈下的一刀,后退两步踩在屋脊上站稳。展目望去,永盛寺几乎烧塌了一半,火舌乘着东南风继续朝偏殿方向蔓延……时间不多了,不能再继续纠缠下去。


    想到此,谢霁足尖勾起瓦砾朝仇剑踢去,趁着对方横刀格挡瓦砾的间隙飞身一跃,接连数刀直将仇剑逼得连连后退,再横腿一扫,仇剑失了平衡,仰面坠下宫城高楼!


    半空中有数条粗绳横亘,挂着几百盏花灯,仇剑并未摔死,而是弃了刀攀上绳索借力缓冲,继而滚落在受惊的乱民之中,被半路冲出的两个蒙面同伙搀扶走,消失在密集奔走的人流之中。


    谢霁跃下城楼,将刀狠狠往地上一插,刀尖入地三寸,哑声喝道:“禁军统帅何在!”


    禁军统帅李昼一身金甲,按刀而来,抱拳道:“末将在!”


    “刺客朝铜锣街方向逃了,即刻封锁城门!”冷冷说完这一句,谢霁顾不得停留片刻,转而飞身下了宫城,从羽林军骑兵营中夺过一马,径直朝永盛寺方向奔去。


    永盛寺门前一派混乱,官府救火的水车一辆接着一辆驶来,却只是杯水车薪,连僧人和民众都自发加入了救火的队伍之中,提着木桶来来往往,救火声、哭喊声、大火烧塌房梁的哔剥声混在一起,嘈杂不堪。


    那滔天的焰火之中,隐约有高僧于莲台静坐,双手静谧合十,口中喃喃诵经。哪怕焰火焚身,那经声依旧如云中天籁稳稳传来,以身渡厄,有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从容泰然。


    混乱之中,隐约见梅夫人被官府和女眷们拦在寺门外。她发髻微乱,衣袍上沾着水渍,已然没有了平日的冷郁沉静,红着眼哭喊道:“宝儿还在里面!你们让我进去!”


    “西朝!我的儿!”淮阴侯夫人更是歇斯底里,几度昏厥在地。


    听到那声‘宝儿还在里面’,谢霁心中宛如刀扎般疼痛,几欲喘不过气来。


    谢霁狠命勒住缰绳,顾不得躁动的马匹停稳便翻身下来。脚步一个踉跄,他扶着寺门外的六齿石象稳了稳身形,深吸一口气,推开前来阻挡的官兵,头也不回地冲进了火海之中。


    火,到处都是刺目的红色,皮肤几乎被灼烫得龟裂开来。


    谢宝真和元霈缩在墙角,眼睁睁看着前一刻还在耀武扬威的两名刺客以一个怪异的姿势倒在眼前,其脖子处还插着一把飞镖似的小刀,鲜血喷溅。


    恰时傅西朝从昏迷中醒来,揉着僵疼的脖子坐起,睁眼便看见两名刺客的尸首躺在眼前,不由骇得连连后退,眨眨眼,复又望着谢宝真和元霈颤巍巍道:“你们好……好厉害!”


    说话间吸到浓烟,他猛地呛咳起来。


    见傅西朝误会了,谢宝真解释道:“他们两个不是我杀的……”


    “是我们杀的。”熟悉的声音传来,有两人穿过火海滚入殿中,将身上披着的湿衣裳解下抖去火星。


    谢宝真看清了他们的脸,不由瞪大眼:“沈姐姐……关北?”


    “还好关北留了个心眼,算到他们可能会对你动手,这才循着你的踪迹找来。”沈莘重新披好湿衣裳,走过来扶起谢宝真,叹道,“要是再来晚一步,公子真的会杀了我的。”


    “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关北蒙上三角巾阻挡烟尘吸入,对沈莘使了个眼色,“这里快烧塌了,得赶紧带他们出去……”


    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见又一股热浪扑来,偏殿木质的大门尽数被火点燃,火舌朝着房梁屋顶迅速蔓延,满目都是灼痛的红色。


    元霈紧紧攥着念珠,声音发哽道:“门口全是火,如何出去?”


    “别说话,霈霈。”谢宝真瞥见佛像前那个插着莲花的大水缸,眸色一动,掏出手帕在水缸中浸湿,再打湿自己的袖子,折回去将湿帕子捂在元霈的口鼻上,“捂紧些,低头。”


    说罢,用湿袖子捂住自己的口鼻。


    傅西朝恍然,学着照做。


    关北看了眼蹲在地上捂着口鼻的三人,心道:他与沈莘最多只能带两人走,必须要放弃一个……


    傅西朝好像读懂了他的眼神,被烤得干裂的脸赤红无比,捂着鼻瓮声道:“少侠,你带姑娘们走罢,我……我没事的。”说罢,还傻傻一笑。


    “一起走。”谢宝真浑身干燥无比,连血液都快被大火烤干,哑着嗓子勉强道,“沈姐姐,你告诉我该怎么做,我能行的!”


    房梁彻底烧着了,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仿佛随时都会坍塌。


    众人命悬一线,危在旦夕。


    正此时,一人冲破大火,逆光而来。


    霎时,时光仿佛被无限拉长,谢宝真睁大眼睛,看到谢霁挺拔的身形如天神般降临面前,什么火光、浓烟的恐惧,都像是噩梦将醒般飘散远去。


    沈莘像是见到了救星,笑道:“公子!”


    “公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关北的声线要凝重许多,咽了咽嗓子,方低声问道,“您怎么来了。”


    谢霁不语,抿着唇快步冲来,以最快地速度解下身上那件着了火的紫檀色外袍浸在水缸中。


    热浪扭曲了视线,谢宝真的眼眶干涩发烫。她看到谢霁将这件浸湿的宽大袍子展开,如同张开最强劲有力的羽翼,用湿衣服紧紧裹住谢宝真娇柔的身躯,自己却整个儿暴露在烈焰之下。


    傅西朝对祁王没有什么好印象,此时见他不顾一切地禁锢住谢宝真,不由担忧,向前一步道:“殿下,你……”


    “滚开!”谢霁嘶声低喝,眸色如刀,冷得可怕。


    傅西朝从未见过如此阴狠的目光,不由一顿,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谢霁将谢宝真打横抱起。


    谢霁应该是一路从火势中冲进来的,不要命了似的,束发散乱几缕,被火烧得焦黑蜷曲,嘴唇干裂,脸上亦沾染了黑灰,就连那双抱起谢宝真的手上也是烫伤累累……可他却全然不察,满心满眼都是怀中的少女。


    傅西朝好像懂了。


    原来,祁王对谢宝真并非是阴谋的掠夺。


    原来谢宝真所说的那个‘心上人’,竟然就是恶名满朝的祁王……


    谢宝真从湿袍子艰难地伸出一只袖子——是方才打湿的那只,轻轻捂在谢霁口鼻处,颤声道:“别光顾着我,你怎么办?”


    “我没事。”谢霁被烟熏的嗓子更为沙哑,几乎成了气音,艰难道,“别怕,我带你出去。”


    “还有霈霈和世子……”谢宝真呛咳起来。


    “别说话。”谢霁朝沈莘使了个眼色。


    沈莘立刻会意,走到元霈跟前道:“小娘子莫怕,我……”


    话还未说完,又见一人从火中跃出。


    此人一身银铠白袍,英姿勃发有儒将之风,不是谢淳风是谁?


    谢淳风见到谢霁怀中的谢宝真,焦急的神色明显缓和了不少,继而看到缩在墙角的元霈,眉头又重新皱起,大步向前,拨开沈莘蹲下-身,将元霈打横抱起。


    元霈咬牙,只怔怔地望着谢淳风的容颜,眸中隐隐泛起水光涟漪。


    救美失败的沈莘一脸茫然,最后将视线锁定在呛咳不已的傅西朝身上。


    “唉,将就一下罢,就你了!”沈莘拍拍手,矮身将傅西朝的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上。


    傅西朝呆呆的,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身下腾空……自己堂堂七尺男儿,竟然被这个姑娘家打横抱在怀里!!!


    “沈、沈姑娘!这不妥……咳咳!不妥不妥,还请姑娘……咳咳!”


    “嘘,少废话!闭嘴,抱紧我!”


    沈莘不耐烦地打断傅西朝的唠叨,甚至还往上颠了颠手,抱着面色赤红的某世子健步如飞蹿出火场,跟随谢霁的步伐而去。


    ……


    谢宝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昏过去的,只记得梦里也是一片烈焰的赤红色,五脏六腑都像是被焚烧般灼痛难忍。


    她咳了咳,迷迷糊糊道:“九哥……水……”


    “水!”耳畔响起梅夫人颤抖的嗓音,“快拿水来!”


    继而有什么人扶起自己,一股甘霖从唇边沁入。


    谢宝真像是久旱逢露的小苗般活了过来,捧着水杯大口大口饮尽,直灌了四五杯水才恢复些许神智,慢悠悠睁开了眼。


    视线模模糊糊的,好久才清晰起来,入眼便是梅夫人和黛珠的脸,继而是谢乾、谢临风,还有悄悄抹眼泪的紫棠……


    没有谢霁和谢淳风。


    “阿娘,别……哭……”谢宝真伸手,轻轻抚了抚梅夫人湿红的眼角,目光在屋内巡视,担忧道,“九哥……呢?”


    梅夫人轻轻握住女儿的手,脑中不由地回忆起昨夜的惊心动魄。


    大火席卷了整座永盛寺,所有人都在劝梅夫人冷静,说是这时候还没有逃出来的人必定是葬身火海了,正心灰意冷之际,忽见炎炎烈焰之中现出一道模糊的人影!


    继而那人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只见冷峻阴郁的青年抱着一个被衣物裹住的人稳稳走来……梅夫人呼吸一窒,她认出了湿衣袍下露出的那双绣鞋。


    谢霁衣裳被烧了几个窟窿,头发也被烧焦了不少,却依旧挺拔如松,稳稳迈过门槛,跨下台阶,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缓缓蹲下,如同对待什么易碎珍宝般将怀中之人缓缓放在梅夫人面前。


    梅夫人匆匆打开罩着的湿衣裳一看,谢霁怀中的少女面色绯红,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


    四周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谢霁抿着唇,伸出烫红的指节探了探少女的鼻息。大概是受伤或是害怕,他的手指抖得厉害,试了好几次才将指节递到少女的鼻下……


    少女胸腔起伏,呼吸绵长,显然并无大碍,只是受惊昏厥。


    刹那间,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欢呼起来。


    “宝儿!”梅夫人扑上前,一把将谢宝真楼了过来,朝身后护卫道,“快,送回府!叫大夫过来!”


    马车很快来了,谢淳风也平安地将元霈带了出来,梅夫人等人手忙脚乱地将谢宝真和元霈送上马车,等忙完这一切,她才想起还未来得及向谢霁道声谢。


    再回到人群中去寻找,满目焦土浓烟,谢霁已不见踪迹。


    回忆就此打止。


    梅夫人清了清嗓子,神色复杂道:“他把你救出来之后,就被自己人接回王府了。”


    “他受了点小伤,不过并无大碍。”谢临风补充道。


    谢宝真眼中的担忧消散了不少,又问道:“淳风哥哥呢?”


    谢临风道:“他也没事。营救长公主有功,正在宫中领赏呢。”


    谢宝真点点头,睁着眼躺了会儿,忽的掀开被子下榻道:“阿娘,我得出去一趟……紫棠,快拿我的衣裳过来!”


    “慢着!”梅夫人看穿了她的心思,冷声道,“躺着,不许去!”


    “阿娘……”谢宝真红了眼眶,恳求道,“他为救我而受伤,我怎能坐视不管?就去看他一眼,看完我就回来……可好?”


    谢乾见状,不忍道:“夫人,就遂了她的愿罢。”


    梅夫人神色微动,望着谢宝真许久,终是低低一叹,放缓声音道:“把药喝了,我让你五哥送你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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