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今晨,皇帝自登基以来破天荒头一遭没有登临早朝议政, 昨夜盂兰盆会的大火和刺杀的阴云依旧笼罩在宫城上空。
崇英殿的灯火彻夜未熄。
殿内, 皇帝一宿未眠, 此时依旧穿着昨夜登楼的冕服, 眼底一圈疲色,揉着眉心对下方行礼的谢霁道:“不必多礼了。你于昨夜救驾有功,赐座罢。”
谢霁刚落座, 便听见上头的皇帝长叹一声, 问道:“你与那独臂刺客交过手?”
“是。”
“依你看,此番行刺之人是受谁指使?”
谢霁沉吟片刻,方道:“追踪非臣之擅长, 不敢妄加揣测。”
“连你都不敢揣测之人, 想必是有些来头了。盛放佛骨的铁莲盒, 只有惠空禅师和少数负责护送的官员接触过, 问题总归是出自他们之间。”皇帝沉思道, “还有宫城之上守卫重重, 刺客又是如何精准突破防线, 前来刺杀的呢?”
烛台燃到尽头,噗嗤一声熄灭, 唯余一捻轻烟飘飘散散。
沉静中, 谢霁沙哑异常的声音低低传来:“宫中有人与之里应外合。”
“朕也是这么想的。”皇帝一手撑着膝盖, 食指缓缓在膝上叩着, 许久道, “朕原以为昨夜迎佛骨时, 御史台汪简定会当着众人之面斥责直谏,却不曾想他一言未发,就像是料知迎佛骨必会失败一般。朕思想一夜,猜测惠空禅师大概是替人受过,真正的幕后主使另有其人……这个汪简可疑,你查查他,这几日朕要看到结果。”
谢霁起身领命,正要退下,复又听皇帝问道:“此番救驾你是首功,想要什么奖赏,尽管提。”
谢霁垂下眼,哑声道:“臣之本分,不敢居功。”
皇帝看了看他缠了纱布的指节,轻轻一笑,意有所指道:“听闻你昨夜还赶去永盛寺,从大火中救出了英国公的女儿?”
谢霁缠着纱布的手不自在地蜷起,似是犹豫。
“不必紧张,你在谢府寄居三年,于情于理都该去救她……”
“臣去永盛寺救人,并非是看在兄妹情分上。”
“哦?”意料之外的回答,皇帝露出讶异的神情,“那是看在英国公的情面上?”
谢霁平静抬眼,缓缓道:“祁王妃,她合适。”
“原来你说的理想之人,竟是你的义妹?”皇帝恍然,失笑道,“英国公府的千金不嫁皇族,这是谢乾早就立下的誓言,的确有些棘手难办……你怎的看上了她?”
谢霁从容应对:“臣在谢府三年,对其府中局势熟悉,比和其他贵族联姻要更省心省力。”
皇帝沉沉一笑,抬手指了指谢霁,似是无奈道:“你还真是敢说啊!不过,朕就是喜欢你耿直冷清的性子。”他心想,与其看着谢家与其他士族联姻越发壮大,倒不如把控在自己人手中。
指腹略微摩挲,皇帝开口:“想必你为此事花了不少功夫,不过何需如此迂回?你若真满意她,朕为你做主赐婚便是。”
谢霁猛地抬眼,听见皇帝继而道:“英国公也年纪大了,把你推上去为他分忧,是再好不过的。”
谢霁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无非是让自己替他掌控好谢家……不过可惜,很快皇帝就没有精力再顾及谢家了。
谢霁不动声色,躬身拢袖,盖住眼底交叠的暗沉道:“臣,全凭陛下做主。”
从崇英殿出来,谢霁顺便去了一趟刑部,交代查处汪简等事宜。
回到府中已是午时将近,还有仇剑的事要解决,谢霁的脸色不太好,不说话的样子格外冷峻阴沉。
有亲卫上前报备:“殿下,鸿胪寺的谢少卿来了,属下已将其请入正堂就座。”
谢临风?他怎么来了?
谢霁拧眉道:“知道了,让沈莘看茶。”说罢,转而朝正堂方向行去。
一进厅门,便见谢临风一手端着茶盏,一手负在身后,正细细品味着挂在墙上的字画,身边还站了个埋头抠手指的侍婢。
那扎着双丫髻的小婢女穿着谢府下人通用的青衣,低着头背对着门口,看不清面容,只是身形颇为熟悉。
谢霁以为她是谢临风带出来的侍女,便没多留意,淡然开口道:“宫中有事缠身,让谢少卿久等了。”
谢临风闻声回头,笑着放下杯盏,拱手道:“下官见过殿下。我此番前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送个小侍女给殿下……”
话还未说完,那双丫髻的青衣‘侍婢’便提着裙子小跑而来,迎着谢霁惊愕的目光扑进他怀中,双手环住他的腰肢脆声唤道:“九哥!”
是宝儿啊……
片刻的愕然过后,谢霁清冷凌厉的眉眼渐渐软化,嘴角也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抬起带伤的手轻轻拥住怀中娇软的少女,连声音都不自禁放轻了许多,低哑道:“你怎的如此打扮?”
害得他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
谢临风的目光无处安放,遂缓步踱出厅外佯装看天,干咳一声道:“两刻钟后,我来接你回家。”
谢宝真闷闷应了一声。
待谢临风慢悠悠踱走,她才从谢霁怀中抬起一张白里透红的脸来,望着他轻声说:“你说过不与我私下见面的,可我实在忍不住担心你,就乔装打扮让五哥带我出来。”
没想到她一直记得自己当初说过的话,谢霁浅浅一笑,眸子像是一汪幽黑的深潭,道:“以后不必如此委屈了,你想什么时候来见我都可以,不必避讳,不必通传。”
“真的?”谢宝真眼睛一亮,随即又后退一步,上下打量他道,“你哪里受了伤?给我看看。”
扫到他缠了绷带的手指,她皱起秀丽的眉,轻柔地拉起他的手指看了看,心疼道:“怎么又是伤了手呀?”
自打认识他后,这双手就不知大大小小伤过多少回了……明明骨相那么好看的一双手,若是留了疤可如何是好?
谢霁轻轻抽回手,安慰她:“小伤,不疼。”
“我疼。”谢宝真扎着双丫髻,面容清丽更显稚气纯净,抿着那颗小巧的唇珠道,“我心疼。”
谢霁没忍住,摸了摸她俏皮的双丫髻,“我真的没事,别担心。”说罢,揽住她柔软的纤腰,俯身在她额上轻轻一吻。
沈莘端着凉茶进门,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不由一愣,将茶水匆匆往案几上一搁便退出门去,还贴心地为二位主子掩上了房门。
厅外燥热的日光被隔绝,四周陷入了一片阴凉沉静,可谢宝真却依旧浑身发热,心跳鼓噪。
半晌,她伸指抚了抚谢霁滚动的喉结,疑惑道:“我怎么觉得,你的声音变得更哑了些?”
指尖触上谢霁喉结的那一瞬,她清楚地感觉到对方身形的僵硬。很快,自己乱动的指尖被握住,谢霁眸色沉沉地警告她:“这里,不可以乱碰。”
“嗯?”谢宝真根本没意识到这是种危险的撩拨,微微侧首问他,“不舒服吗?”
谢霁咽了咽嗓子,良久方道:“没事……昨夜呛了烟,所以嗓音更为难听些。”
“不难听的。”谢宝真端起沈莘送来的凉茶,递给他一杯,“你润润嗓,很快就好了。”
谢霁接过茶盏抿了口,随后拉起谢宝真的手,牵着她坐下道:“以后,不要独自出门。”
“好。”谢宝真点头,又问,“刺客抓到了么?”
“很快。”谢霁道。
“昨天谢谢你……还有关北和沈姐姐,”谢宝真道,“若是没有你们,我恐怕真会凶多吉少。”
“你我之间,不用说‘谢’字。”不知想到什么,谢霁的眉色阴郁下来,“其实,该是我向你道歉,是我连累你受苦。”
“该道歉的,是那些做坏事害人的人,不是你。”怕谢霁自责,谢宝真岔开了话题,抬手捻了捻他的发丝道,“哎呀,你头发都烧焦了不少,我给你修剪一下罢。”
望着她关切的模样,谢霁心中的阴郁淡去不少,轻轻颔首道:“好。”
谢宝真替他摘了簪子和玉冠,任凭青丝垂下肩头。
谢霁的头发快及腰了,披散下来时给他过于阴冷的脸平添了几分柔和,看上去更有少年感。只是原本柔顺漆黑的头发此时却焦鬈了不少,看上去有些毛躁。
窗边阳光正好,谢霁曲肘搁在案几上,单手撑着太阳穴静静坐着,谢宝真取了剪子,东一撮西一缕,一点点替他剪去那些烧焦蜷曲的头发。
耳畔头顶时不时传来剪子咔嚓的声响,谢霁却全身心信赖,任由谢宝真在他头发上胡作非为。
不知过了多久,咔嚓的剪子声停了,谢宝真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谢霁撑着脑袋睁眼,从铜镜中窥探谢宝真的神情,问道:“怎么了?”
谢宝真举着剪刀皱眉,前后看了看谢霁的俊颜,又拨了拨他的长发,支吾道:“好像……有些奇怪。”
谢霁将视线落在镜中的自己身上,只见头发烧焦的地方虽然被剪干净了,却多了很多长短不一的碎发,若是束冠,怕不太美观。
“我只顾着剪去那些烧焦的部分,却不知该如何修饰美观。”
见谢宝真苦着一张脸,谢霁毫不在意地一笑,转身取走她手中那把锋利的剪子搁在一旁,拉住她的手道:“没事的,这样很好。”
“真的没事吗?你每日上朝,仪表很重要的。”
“几根碎发而已,不碍事。”
谢宝真又倾身凑近些,仔细端详了一番他的容貌,忽而笑道:“也是,九哥怎样都好看。”
谢霁的眸中映着她的笑靥,心神微动,没忍住揽住她的腰往怀中一带,准确地亲住了她的唇。
谢宝真却忽的闭紧了嘴,捂着唇连连后退,含混道:“我出门前刚喝了药呢,嘴里苦。”
可惜退无可退,谢霁欺身拥住她,淡色的唇轻轻扬起,不信似的复又吻住她,许久才哑声道:“甜的。”
低哑的声线撩在耳畔,谢宝真只怔怔地看着他,脸一片绯红。
旖旎的气氛并未持续太久,两刻钟到,谢宝真万分不舍地被谢临风带走了。
送走谢宝真,谢霁独自回到房中窥镜,解下束发的发带端详许久,终是轻轻一叹,打开门唤道:“关……”
他下意识要唤‘关北’的名字,可顾及到什么,又淡然改口道:“沈莘!”
“在呢在呢,属下在!”沈莘不知在偷吃什么,一抹嘴上的油,穿着裙子健步如飞地跑来,“公子有何吩咐?”
“去找个栉工过来。”谢霁摸了摸垂在胸前的一缕发丝,“要技术好些的。”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寅时,缺月西斜, 夜阑人静, 世界仿佛被墨浸染, 只余几点疲倦的灯光点缀于市坊之间。
洛阳城东七里地外有一座荒山, 荒山下灌木丛生,隐约显出城隍庙颓坯的轮廓。
庙中蛛网纠结,点着一盏油灯, 发霉的稻草上仇剑盘腿静坐。
他赤着上身, 三年来,原本结实隆起的肌肉像是抽干水分般干瘪瘦削了下去, 脊柱凸起, 遍布嶙峋的伤口,左臂于手肘处被斩断, 陈旧的创面依旧狰狞可怖。
吱呀一声门开, 四位黑衣刺客闪身进来, 将一包衣物和些许吃食奉在仇剑面前,恭敬道:“头儿, 这是关北送来的衣物粮食,还有些许盘缠。天亮后,他会命人接应我等出城。”
仇剑睁眼, 眸中的血色不减, 沉沉问:“痕迹都清理干净了?”
“属下等很小心, 特意分头绕了远路, 确定无人跟踪才赶回此处。”说罢, 其中一名黑衣刺客将油纸包着的烧鸡打开,递给仇剑。
仇剑伸出独臂撕了只腿,连皮带骨送入口中嚼碎咽下,咔嚓咔嚓咀嚼骨头的声音在深夜中显得格外瘆人。
忽的一阵夜风袭来,蛛网晃荡,城隍庙破败的木门哐当作响。
噗嗤一声细响,油灯熄灭的同时,仇剑警觉地摸到了腰间悬挂的弯刀,黑红的眸子紧紧盯住门外。
破败的门洞外,隐隐可见草木疏影。
他忽的咧开一个阴森的笑,浑浊道:“终究是来了。”
话还没落音,冷铁的寒光折射,密集的箭矢如骤雨般刺破门窗而来。
仇剑一脚踢翻案几横档住箭矢,其下属也立刻拔刀格挡箭矢,但还是有两人反应慢些,接连闷哼之后便中箭倒地。
“头儿,从后门撤!”仅剩的两名刺客一边挥舞斩箭,一边掩护仇剑后退。
出了城隍庙后门,箭雨停了,原本就破败的庙墙更是被箭矢扎成了透光的筛子。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两名刺客也没有丝毫的惧意,像是被磨灭了七情六欲的提线木偶般护着仇剑从小路出逃……
可惜没跑出十丈远,他们便生生止住了步伐,继而步步后退。
堵住他们退路的,是祁王府的护卫。
别家护卫都是选身高体壮之人,看似高大威猛,实则徒有其表。但祁王府的这群护卫不同,他们高矮不一,若是仔细看来,有不少人还吊儿郎当的带着市井之间痞气,且个个眼神凶悍,显然是久经战场的练家子。
而站在这群护卫最前端的,是一袭白衣墨发的谢霁。
见到自己一手养大的徒儿,仇剑反而露出了释然的神情,沙沙笑道:“你长大了,比我料想中来得更快些。”
谢霁眸色清冷,看着仇剑的眼神与看一堆死人烂肉无异。他似乎懒得废话,只吩咐道:“要活的。”那群训练有素的护卫便一拥上前,围捕盂兰盆会行刺的三条漏网之鱼。
两名刺客下属很快被捕,想要自尽,却被很快卸了胳膊和下巴,连服毒和咬舌的机会都没有。
仇剑大势已去,却仍旧独臂执剑,接连砍翻七八名高手护卫杀到谢霁面前,喘着气,以滴血的刀刃指着谢霁的鼻尖,森森笑道:“自你十二岁起,你不是就一直想杀我么?今夜我给你这个机会……来!拿起兵刃,和我决斗。”
“殿下!”护卫执刃合拢,护在谢霁身前。
谢霁轻轻抬手,示意护卫不必紧张,冷淡道:“你如今,不是我的对手。”
这句话是对着仇剑说的。
仇剑哈哈大笑,高鼻深目上俱是溅着血的猩红,和记忆中一样冷血可怖。他说,“不亲手杀了我,你对得起死去的刘家村玩伴和老师、对得起被你牵连进来的谢宝真吗?”
果然,听到‘谢宝真’的名字,谢霁的眸子冷了几分。
仇剑十分欣赏谢霁此时的眼睛,漂亮而又无情,蕴着深沉的、压抑的恨意,和他的母亲一样。
谢霁从护卫手中拿起了剑,缓缓拔剑出鞘。
仇剑的喘息渐渐平息,阴鸷深邃的眼紧紧地盯着谢霁……那眼神复杂,不单单是殊死一搏的决然,更有什么看不透的情绪流转,也许是回忆过往,也许是试图从谢霁身上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看不清是谁先动的手,刀剑铮鸣,月影暗沉,疾风吹动灌木丛沙沙作响,伴随着远处鸡鸣啼晓,山峦之上现出一线微弱的鱼肚白。
弯刀折断,仇剑高大的身形砰地撞在庙墙之上,土墙坍塌扬起一地尘灰。仇剑甩了甩脸上的灰土,挣扎着从砖块中爬起,还未坐直,一柄长剑已横亘在颈侧。
谢霁鬓角垂下一缕碎发,呼吸略微急促,腰腹间的衣物被划破了口子,渗出些许血色。但他依旧是挺拔的,背映着熹微的晨光,一身白衣飘飖,这般强悍而凶狠,不再是记忆中那个只会哭鼻子的小孩儿。
仇剑满脸是血,低低笑了笑,徒手抓着锋利的剑刃往自己脖子上送了送,浑浊道:“成王败寇,杀了我便是!师父败在徒弟手中,不算丢脸。”
谢霁皱眉,手下用力。
仇剑闭上了眼。
“公子!”正此时,一人从灌木丛中跳出,跪拜在谢霁面前道,“公子,还请刀下留人,饶他一条性命!”
“咦,关堂主?”
“他不是殿下最信任的手下么,怎会为敌人求情?”
护卫中那些平城的老部将都认识关北多年,对他此举不甚理解,一时间议论纷纷。
唯有谢霁岿然不动,仿佛早已料到如此。
他冷冷地看着面前这个曾救过他、又追随他多年的部下,沙哑道:“你该知道,我早怀疑你了。”
关北没有了往日的顽劣笑意,自嘲般说道:“是。最近的行动,公子都不再带我。”
“永盛寺大火,你比我先一步赶到。沈莘说你料到了宝儿会有危险,所以才循着踪迹赶去救她。”顿了顿,谢霁的嗓音沉了几分,“你是如何未卜先知,料到有人会对宝儿下手?既是知道她有危险,又为何不上报与我,而是私自行动?还有,仇剑失踪多年,为何每次我找到些许蛛丝马迹的时候,总有人先一步将他转移?”
以上种种串联在一起,便合成了一个可怕且可悲的结论:
“你是仇剑的人。”谢霁冷声道。
“……不错。”关北垂下眼,没敢深究谢霁藏在漠然面孔下的失望,只低声道,“我欺瞒了公子,愿以死谢罪,只是……只是求公子饶他一命。”
关北看了眼身后的仇剑,面色有了一瞬的复杂,“组织里的刺客走的走,死的死,只剩下他一个废人,再也掀不起波浪,威胁不到公子和谢家的安危……”
“小子,谁要你求情?滚吧!”仇剑打断关北,冷笑道,“谢霁恨了我这么多年,若是不杀我,如何对得起被我杀死的故交和他那毒哑的嗓子?又拿什么去向他的心上人邀功?”
“你是在激我?你一心求死,我偏不如你的愿。”谢霁冷嗤,收了剑道,“来人,把他……”
他瞥了眼关北,改口道:“把他们押下去,带走。”
……
自从前两日从祁王府回来,谢宝真就像上瘾了似的,总想往祁王府跑。
“那日九哥说过,以后我想见他不必顾忌,什么时候去见他都可以……那我今日悄悄去看他,不会打扰他罢?”谢宝真百无聊赖地坐在秋千上晃荡,望着天上的浮云如此想道。
人一旦尝了相聚的甜头,便再难忍受寂寞之苦。
犹豫了许久,谢宝真到底败给了相思之苦。她拿了两盒宫中御赐的创伤膏包好,便坐着谢府的马车去了祁王府。不料才刚出门,就碰见了茶会回来的梅夫人。
梅夫人问她去哪儿,谢宝真将创伤膏背在身后,支吾着答不上来。
梅夫人兴许猜到了什么,冷艳的面容有些许沉郁,不过到底没多问,只加派了两名护卫跟着她。
谢宝真舒了一口气,赶到祁王府,守门的护卫一见是她,甚至都没有通传,便十分恭敬地放她进门了。
“我们殿下早就吩咐过了,只要是永乐郡主前来,不管多晚、不管他在忙什么,都不必通传,不必回避,直接请进门便是。”
沈莘依旧没有个丫鬟样,走路英姿飒爽的,朝前扬扬下巴,“他在书房审讯呢,这会儿可能心情不太好。”
谢宝真听了,忙道:“他在忙,我去打扰不太合适。沈姐姐,你还是带我偏厅等着罢。”
“没事儿,他看着你了心情才会好,兴许就饶关北一命了……”
沈莘最后一句话说得含糊不清,谢宝真疑惑道:“什么?”
沈莘清了清嗓子笑道:“没什么,你想喝什么茶?我给你泡。”
“都可以的。”谢宝真道。
祁王府书房很大,门厅紧闭时显得格外晦暗空荡,与其说是书房,更像个审讯用的刑房。
谢霁一夜未眠,此时坐于椅中,撑着脑袋假寐,一手搁在座椅扶手上,屈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似是在思考怎么处置关北。
屋内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关北是知晓谢霁的手段的。以往帮派中抓到了叛徒,谢霁也是这般闭目静坐,屈指叩着扶手或是案几,若是那叛徒识相,便会在这死一样的沉寂中引刀自裁,留下一条全尸……
若是背叛者抵死不悔,便连一条全尸都得不到,死相极为凄惨。
来洛阳这些年,谢霁就像是一头被驯服的野兽一般收敛了许多,关北险些忘了当年的小少年是以如何的手段坐稳平城地下帮派的头把交椅的。
被驯服的野兽,终究还是野兽啊。
跟着谢霁这么多年,关北没什么遗憾,若说唯一的憾事,便是没来得及娶一个老婆生两个娃儿。
想到此,关北心下一横,拔-出旁边护卫的刀横上脖颈,心道‘可去他娘的罢!来世再也不要干这种里外不是人的活儿’了!
刀刃只来得及擦破一点皮,就被人横掌打落。
哐当一声刀刃坠地,关北捡回一条小命,愕然
睁眼,听见谢霁沙哑的嗓音从上头低低传来,“你救过我一命,我不会杀你。说清楚,仇剑是你什么人?”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关北整理了一番思绪,方道:“我也不知道他该算我什么人,实在要说的话,大概是师父罢。”
谢霁微微睁眼,示意他继续。
“我是个孤儿,在快要死的时候,是他救了我,将我安置在刺客营,定期会教我些功夫。算算时间,我比你早两年遇见他。”
回忆起过去那段日子,关北轻描淡写道,“我以前一直拿他当师父看待,可他不承认,他说他这辈子只有一个徒弟,那个徒弟就是你……那时候,我曾是嫉妒你的。后来有一年,他突然给了我一个任务,让我想办法混入平城的底下帮派,在那里扎根下来。我照做了,第二年风月楼大火,我根据他的指令捡到了你……”
谢霁叩着扶手的指节一顿,阴寒道:“你说什么?”
“当年你被卖去平城、我救你,全是仇剑打磨你的计划之一……他根本,就没想过要置你于死地。”
说到此,关北轻笑了一声,“别的我就不多说了,以你的聪明,什么都能猜出来。只是,我虽是受他之命才来到你的身边,却从未做过一件背叛你的事。唯有藏匿他三年,还有盂兰盆会刺杀,他让我传令联系宫里的那位……这两件事我照做了,是为了还他当年的救命之恩和养育之情。”
谢霁袖中的五指紧紧地蜷起,心中说不出是嘲弄还是怨怼。
他恨了八年的人,现在关北却告诉他:连这恨意也是在仇剑的算计之内,只为将他打磨成一把复仇的、冷血的利刃。
许久,谢霁强压住翻涌的情绪,眉间似是凝着厚重的霜雪,喑哑道:“他让你,联系宫中的谁?”
关北张了张嘴,还未发声就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公子,郡主来了。”门外,沈莘的声音传来。
屋内冷冽强势的气氛瞬间消融,谢霁下意识起身,朝门外走了两步,又回身看了关北一眼,漠然道:“你呆在这,想让他活,就好好地等我回来。”
“是。”关北垂首跪拜,是个臣服的姿态。
门开了,明丽的小少女随着夏末的暖阳一同扑入他怀中。
“九哥,还疼么?”厢房内,谢宝真拉着谢霁的手,小心翼翼地将带来的药膏涂抹在他结痂的地方。
“不疼。”谢霁轻声道。
每每见到她,总是什么风霜都能消融成一汪春水。
“这个能祛疤的,早晚一次,你要记得涂抹。”谢宝真软声叮嘱,又抬眼端详着他许久,伸出柔嫩的指尖抚了抚他眉间的褶皱,“九哥,你不开心吗?因为关北?”
谢霁神色微动,轻轻握住她的指尖,反攥在掌心。
“我见他跪在书房内,是不是犯错啦?”少女的嗓音很轻,像是三月的莺啼,小心翼翼地恳求,“若是犯的错小,我能不能给他求个情?那日大火,他救了我。”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谢霁没有直接应允, 而是问她:“若你那日身陷火海是关北间接造成的, 你还会为他求情么?”
谢宝真轻轻‘啊’了声, 想了想道:“他后来救了我, 就说明不是真的想害我呀!若是无心之失,自然可以原谅他;若是悬崖勒马,也该给他这个机会,何须想那么多呢?”
是啊, 何须想那么多呢!
谢霁低低一笑, 颇有些自嘲的意味。
他就是想得太多,忘不掉该忘记的,背负着十几年的阴暗沉重前行, 所以才做不到像谢宝真这样快乐洒脱。
谢霁无意识揉搓着谢宝真的手指,低声道:“有时候,我真羡慕宝儿的纯真简单, 再大的烦恼也能隔夜就忘。”
“九哥是说我傻吗?”谢宝真惩罚似的捏了捏谢霁的手指, 问道。
谢霁笑了:“是说你聪明,只有聪明人才可以活得无忧无虑。”
“这还差不多。”谢宝真抿唇一笑, 而后想起正事,她的笑又渐渐淡去,凑近问, “九哥,关北的事……可否让你为难你了?”
“没有。”谢霁索性将少女拉入怀中, 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拥着她道, “你为他求的情,我会记在心上。”
“好。”谢宝真环着谢霁的脖子,仔细看了他许久,方轻轻‘咦’了声,问道,“我怎的觉得,你的头发变好看啦?唔,好像比以前短了一点儿。”
谢霁没敢说自己悄悄请了个栉工,把被剪坏的碎发修整了一番才变成如今这般服帖的模样。
好在谢宝真没有深究,只环着他低声问道:“九哥,你还有什么心事么?”
谢霁一怔,露出个浅淡的笑来:“何出此言?”
谢宝真轻轻触了触他眉间的褶皱,“自我今日见你,你的眉头便不曾舒展过。我能感觉到,你心里很难受……是出什么事了吗?”
该如何告诉她,自己这一生都没能逃脱仇剑的算计?
从他幼年起,仇剑杀了他的老师,杀了他的朋友,毁了他的嗓子,赐予他满身泥泞伤痛和无尽的仇恨,让他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他从地狱的深渊中一步步爬出,变得冷血强大,自以为终于摆脱了仇剑的控制,却到头来依旧没能逃脱仇剑布下的局。
唯一偏离轨道的地方,便是他爱上了谢宝真。
谢霁不是个擅长倾诉的人,即便心中阴云重重、波涛汹涌,可他的眸子依旧平静幽深,只是在望向她的时候带着些许温暖柔软,哑声说:“不是什么大事,放心。”
谢宝真捻着他胸前垂下的一缕墨发,轻软道:“若心里难受,你可以同我说。我虽不像你这般聪明强大,但有些事说出来后,心里就会舒坦很多的。”
闻言,谢霁闭了闭眼,将脑袋搁在她的颈窝嗅了嗅,说:“好。”
呼在颈窝的气息微痒,谢宝真忍不住笑了笑,一歪脑袋,便轻而易举地吻在谢霁的额头上。
“心情好了么?”谢宝真眨眨眼,问道。
少女的唇红润柔软,吻在额上如一瓣花落下,足以驱散一切阴云。
“一点点。”谢霁沙哑道,可唇线却分明翘起一个浅淡的弧度。
第二个吻落在他的鼻尖,少女抿着唇问道:“这样呢?”
“……好些了。”谢霁眯着眼,像一只不知餍足的野兽。
谢宝真迟疑了一会儿,将第三个吻印在他的唇上,很轻很轻,带着不言而喻的温柔和珍视,问他:“这样……唔!”
话还未说完,便被尽数堵回腹中。
许久,谢霁伸指擦了擦她红润泛着水光的唇,嘶哑道:“宝儿,这样才算是真正的亲吻。”
不知是天气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谢霁的怀中很热。谢宝真面色绯红,仰首在谢霁肩颈处咬了一口,不重,只留下一个浅淡的牙印,便挣脱他的怀抱起身道:“九哥,你越来越坏了。”
谢霁摸了摸颈侧的牙印,垂下眼笑得很是内敛,和方才‘欺负’谢宝真时的模样截然不同。
罢了,看在他心情好转的份上,就纵容他这一次罢。
谢宝真坐在对面,手托着下巴看他,水润明亮的眼中映着夏末的阳光,荡开了温柔的笑意。
从祁王府回英国公府的途中,谢宝真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那晚府中家宴,兄嫂、父母俱在,大概是谢淳风救驾有功升了官的缘故,一家子的心情颇好,连谢乾多喝了半坛子酒,梅夫人也只是一笑而过。
见到谢宝真进来,梅夫人搁下拆蟹的工具道:“你这孩子去哪儿了?晚膳都开始一刻钟了,快些坐下罢。”
说罢,往将拆好的蟹黄蟹肉搁在谢宝真的碟子中。
纱灯明丽,烛火亮堂,谢家上下一派其乐融融。谢宝真没有落座,而是环顾众人一番,手指捏紧了身侧的衣裳,认真道:“阿爹阿娘,兄长嫂嫂,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对你们说……”
……
关北将一切都和盘托出,不出两日,汪简那条线也有了眉目,种种迹象都表明伙同仇剑策划了盂兰盆会刺杀之案的……是宫中最不可能弑君的那个人。
刑部大殿中,侍郎罗邺躬身将文书证物等递上,请示谢霁道:“殿下,此事事关重大,您看这结果可否要上报?”
谢霁将罗邺递过来的物件仔细浏览了一番,皱眉思索片刻,方道:“写好折子,一并送上去。”
“这……”罗邺有些为难,擦了擦额上的冷汗道,“毕竟是涉及到宫里那位,事关皇家颜面,刑部贸然上奏弹劾,恐怕会陷入两难之地。”
“谁让你弹劾?”谢霁漠然道,“此事不宜在朝会上提,把证物和结果私下呈给皇上,是罚是赦交予他自己决定。”
“原来如此。”罗邺长松了一口气,“臣明白了,这就去着手此事。”
“等等。”谢霁叫住他,“祁王府捕回来的那名刺客,如何了?”
罗邺道:“按您的吩咐,正关在刑部大牢最底层的重犯牢狱中,加了三道重铁枷锁,命专人看守,出不了意外。”
阴沉的天,殿外雨声连连,谢霁屈指漫不经心地叩着案几,冷漠的眉眼看不出半点喜怒。许久,他道:“带我去见他。”
刑部大牢是所有官员的噩梦,不管是高官还是小吏,但凡是进了这儿的人没有几个能全身而退。掌管刑部两年,谢霁挖出了太多的真相和秘密,这些秘密成了他于朝堂立足的根本。
这是自仇剑被抓捕归案以来,谢霁第一次下狱看他。
沿着湿冷的石阶步步往下,还未到达最底层,阴暗腐朽的臭味便铺面而来。此时正是夏末阴雨天,地牢中尤为潮湿晦暗,混合着一股阴沉沉的死气,凉入骨髓。
谢霁皱了皱眉,狱卒立刻双手奉上一块熏香的帕子,讨好道:“殿下,地牢腌臜,您不妨用这个捂住口鼻,会好受些。”
谢霁没有接那块帕子,冷淡道:“点灯,开门。”
墙上的油灯很快点燃了,跳跃几点鬼火似的光芒。狱卒抬了椅子过来,谢霁旋身坐下,手搭在椅子包了铁皮的扶手上,看着那扇厚重的铁门一点一点打开。
门开了,满屋的老鼠和臭虫争相四散逃匿。
仇剑手脚、脖子都被腕粗的枷锁缚住,铁链的另一端钉入墙中,使得他能活动的范围不超过一丈。此时他正披头散发地坐在发霉的稻草间,仅存的独臂拿了块墙上剥落的石头,在地上极其缓慢艰难地写画着什么。
门打开的一瞬,光线倾入,仇剑握着石子的手一顿,不适地别过脸闭紧眼睛。过了一会儿适应了光线,他睁开一条缝,看见一身白衣玉冠坐在椅中的谢霁,恍惚了一瞬方嗤笑道:“是你。怎么,迫不及待来欣赏为师的狼狈?”
有极其晦涩的光从逼仄的牢窗中投下,刚巧投射在仇剑高大瘦削的身形上。直到这一刻,谢霁才真正地发现仇剑老了,当初那座压在他身上的不可逾越的大山,终究被他踏平于脚下。
“关北都和我说了。”大概是被谢宝真安抚过的缘故,谢霁此时的心情还算冷静,低哑道,“在你和我之间,他选择了我。”
“良禽择木而栖,关北那小子向来不傻。”仇剑摩挲着手中的石块,哼道,“所以,你来向我炫耀?”
谢霁道:“我只是可怜你。你费尽心思将我打磨成一把利刃,到头来却被这把利刃所刺伤。”
“利刃?你是我最失败的作品。”仇剑呵了声,“你该杀了皇帝自己坐上龙椅,完成你娘的夙愿!”
这样拙劣的激将法,谢霁自然不会上当。他交叠起双腿,垂下眼以一个睥睨的姿态审视仇剑的愤怒,沙哑道:“你为了一个人拿起屠刀,我为了一个人皈依正道,本质上我们都是同类,唯一不同的是我得到了我想要的,而你,却连‘曾经拥有’都没有做到。”
这一句显然是击穿铠甲的最佳利刃,仇剑眸色倏地一寒,五指紧攥,带动铁链哗哗作响。他额角的青筋突起,浑浊道:“谁告诉你这些的?”
“我娘不爱先帝,也不爱你。”谢霁抿紧唇,看着牢狱中不断颤动的铁链,徐徐道,“她到死,心里都没有你。”
“放屁。谁和你说的这些?”仇剑目光阴鸷,紧紧地盯着谢霁,“她不信任谢子光,不信任谢乾,临死前想到的最后一个人就是我!她将你托付给我,让我将你打磨成复仇的利刃……她信任我,此等恩情,已经不是‘爱情’这种俗物能比肩的了。”
“她让你将我打磨成利刃,”谢霁笑了声,“你又何尝不是被她打磨出来的一把利刃?没有感情,为她所用,直到她死后十六年,你依然活在她的控制之下。”
仇剑一僵。
“我心甘情愿如此。”过了许久,仇剑抬眼,喉咙里发出浑浊的气音,望着谢霁所在的方向道,“我记得那年刺杀失败,也是在这个地牢之中,她一身梅花素裙站在你那个位置,笑着对我说……”
“呀,这么年轻就敢行刺本宫?先生有大才,不该折在此处。”那年此地,女子白衣墨发笑得倾国倾城,红唇宛若滴血般妖冶,凝望着他轻声道,“跟着本宫,本宫让你活命,实现你刺客的真正价值……如何?”
他是奉命来杀她的,可她却救了他。
从此,他为了这张笑颜愿肝脑涂地,九死不悔。
“跟着她,我不后悔。”仇剑哂笑,恣狂道,“杀了我罢!否则若有朝一日出了牢狱,我仍是会不遗余力杀了谢家人和元家人,完成你娘的夙愿!我是因她重生,必定为她而死。”
“你激我,是想借我之手求死?毕竟到了你这种地步,连死都是一种奢望。”可惜,谢霁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被人牵着鼻子走的小孩儿。
他起身,清冷道,“我今日来此就是想告诉你,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早已算不清楚,我不杀你,也不放你,你就在这儿颐养天年。”
“谢霁!”身后铁链哗啦作响,仇剑唤住他,“这些年我一直未曾想明白,她究竟爱谁呢?”
这句话仿佛在质问谢霁,又仿佛是自言自语。
谢霁转身,冷冷地看着他:“你真想知道?”
壁上的火光明灭跳跃,打在谢霁的身上,没有一丝温度。他淡色的唇微微张合,吐出一个名字……
仇剑的眸子黯淡了下去,瘦削的面容扭曲着,用尽力气也只吐出几个浑浊的字眼:“不可能!”
谢霁最后看了他一眼,像是同过去告别,而后头也不回地转身,将那疯狂颤动的铁链声抛至身后。
四天后,刑部大牢中传来消息,仇剑死了。
“我等将每日的饭菜从窗口递入,他也接了,却不曾想一口未吃,全倒在了牢房角落里。”大牢中,狱卒小心翼翼道,“今早送饭不见他有动静,兄弟们打开门一看,才发现人已经僵冷了……”
仇剑依旧保持着打坐的姿势,垂着头,独臂搭在身前,指间捻着一块磨平了的石灰,即便死了也依旧保持着锋利的气势,令人不敢轻易靠近。
清冷的光从狭窄的牢窗中投入,打在仇剑身前的地砖上,镀亮了地砖上刻画的图案。
谢霁皱眉,缓步走过去蹲身一看,不由微怔。
这个穷凶极恶、杀人无数的刺客临终前既不是在刻画刀法,也不是在写什么遗言,而是画了一幅潦草的简笔图,画好后大概又后悔了,被他用袖子擦拭过,显得十分模糊,只依稀可以辨出是三个手拉手并排的人:一个独臂的男人,一个长发的女人,中间牵着一个小孩童……
“殿下,您看这……该如何处置?”狱卒的话打断了谢霁的沉思。
谢霁回神,盯着地上的图画良久,喑哑道:“找个地方,埋了。”
从刑部到祁王府的这段路程似乎漫长又短暂,谢霁说不出是何心情,或许该轻松,记忆却偏偏翻来覆去在他脑中回想,带血的,带伤的,搅得人心绪难宁。
仇剑死了。
谢霁曾想过千万种制裁仇剑的方式,却唯独没有想到他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那幅被抹去的石灰画是何意思?
马车停下,他思绪沉沉地进了祁王府,直到一条纤细的身影横挡在他面前,他才恍然回神。
“九哥,你怎么啦?”谢宝真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担忧道,“我叫了你好几遍,你都不曾听见呢!”
撞上那样干净的眸子,谢霁心绪一动,忽的倾身抱住了谢宝真,像是要汲取她身上的暖意般紧紧地抱着,恨不得将彼此融入骨血。
谢宝真猝不及防被他抱了满怀,双手僵在空中,半晌才迟疑地拍了拍他的背,仰着头蹭了蹭他的脸颊道:“九哥,怎么啦?”
谢霁将下巴搁在她肩头,长长舒了一口气浊气,“宝儿等很久了?”
谢宝真笑了,眼眸弯弯,直摇头说:“不久呢,就一会儿。”
顿了顿,她又问:“九哥,出什么事了吗?”
谢霁闭目,嗓音沙哑:“没事。”
“真没事?”
“没有。”
“那好,我带你去个地方!”说着,谢宝真从他怀中挣开,仔细端详他许久,又给他整了整衣襟和鬓角的垂发,方满意道,“这样挺合适的,走罢!”
谢霁万万没有想到,谢宝真竟然会在这种时候带他回英国公府。
“宝儿,你这是?”
“我带你拜见爹娘和兄长呀!”
闻言,谢霁忽的不动了,站在门口,有些无奈地望着谢宝真:“宝儿,你的父兄,我早已见过了。”
“不一样的。”谢宝真紧紧握住谢霁修长宽大的手掌,微笑道,“以前你是我的义兄,如今,你是我的心上人。”
“宝儿,这不行。太仓促了……”
“放心,一切有我。”
谢宝真红裙亮丽,于三尺暖阳下回身看他,耀眼到连发丝都在发光,“没人会为难你,你信我一次,九哥。”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谢霁没想过这么早登临谢府。
在他的计划中, 取得皇帝的信任、缉拿仇剑还只是完成了初步的任务, 最需要花费时间和精力来应付的是谢家人……因为那是宝儿的亲人,亦有养育了他三年的恩情所在, 他不能用对付皇帝和仇剑的法子对付他们。
谢霁要娶走的是谢家的掌上明珠, 他得放下骄傲,放下自尊,放下一切见不得光的、冷血的手段,仅凭自己的真诚爱意一点点打动谢家上下八座大山。
从两年前起, 他便悄悄列了设想了无数重登谢府的情景, 大到三书六礼, 小到穿着仪态,具有周详缜密的步骤,唯独没有想到会像现在一般, 被身边的少女轻轻牵着, 迈进了国公府庄严的朱红大门。
他甚至,没来得及准备登门礼。
谢府的一草一木呈现眼前,好像三年来并无所变。有扫地的奴子见到两人手牵手进门,愣了愣,才想起站到一旁避让, 握着扫帚柄躬身道:“郡主!”
端着茶水路过的侍婢们见了, 俱是一福,笑道:“郡主回来啦!”
谢霁不自禁地攥紧了手指, 握住谢宝真的指尖。
感受到他的紧张, 谢宝真放缓了步子, 尾指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回首道:“我在呢,九哥。”
头顶一树热烈的紫薇花怒放,阳光就透过花的间隙落在她弯着的眼眸里,闪着细碎且耀眼的光芒。
谢霁舒了口气道:“我空手而来,有些失礼。”
谢宝真道:“只是吃顿饭而已,不用讲究那些。”
“我……”谢霁顿了顿,望着自己这身太过素净的衣裳,颇有些顾虑,“我刚从刑部大牢出来,这身衣物……也不太吉利。”
难得见他紧张窘迫的模样,谢宝真低低一笑,红着脸小声说:“又不是今日成亲,要穿得那般喜庆作甚?”
说着,谢宝真转身与他面对面,指尖抚过他的齐整鬓发和俊美的眉眼,又给他理了理一丝不苟的衣襟袖摆,方满意道:“质如霜雪,朗风霁月,很好看的呀!”
谢霁也笑了,垂下眼,唇线扬起很浅淡的弧度。
“走罢,我们进门去。”谢宝真拉着谢霁入了大厅。
谢霁在这偌大的厅堂中吃了三年的膳食,座位布局和花瓶的摆放仍是记忆中的老样子。
谢临风和谢淳风正凑在一块低声交谈些什么,谢弘和谢澜则坐在一旁研究一本泛黄的古籍,前不久才从收权风波中脱身的信阳女侯宁三娘也在,与五嫂王氏倚在窗边逗弄小孩儿,看样子她与谢澜好事将近,用不了多久就会正式成为谢家女眷中的一员。
谢乾似乎老了些许,鬓边的银霜更甚;梅夫人依旧是利落干练的样子,站在厅中指挥侍婢婆子们端茶送菜……见到谢宝真和谢霁比肩进门,屋内忙碌的、交谈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情绪各异的视线纷纷落在两人紧扣的手指上。
被家人那样注视着,谢霁以为身边的少女会害羞地松开他的手。
但她没有,甚至握得更紧些。
她如此勇敢,拉着谢霁的手朝众人晃了晃,似是宣告般清晰道:“阿爹、阿娘,哥哥、嫂嫂,我给你们正式引荐一番!”
说着,她侧首望着身边高大俊美的年轻男子,眼里有甜蜜的笑意,轻灵道:“这位是祁王殿下,我的心上人!”
厅外的紫薇花从枝头飘落,四周似乎更为寂静了些。
夏末初秋的寂静中,谢霁整理好神色,拱手施礼,以一个最谦虚诚恳的姿态哑声道:“谢霁见过伯父、伯母!”
时隔两年,哪怕身份翻转,他依旧是以‘九郎谢霁’的身份登门,仿佛时光倒退,当年的白衣少年又回到眼前。
可大家都知道,如今的‘谢霁’早已不再是当年孤苦无依的小少年,诚恳的姿态也掩盖不住他满身的风华傲气。
尚且坐着的众人纷纷起身,回以大礼。
唯有梅夫人沉静依旧,蹙着眉瞥了谢霁一眼,方吩咐婆子道:“人都来齐了,快些布菜。”
“是啊,都不必站着了,入座罢。”谢乾亦发话,看着谢霁的眼神颇为温情。
于是端茶的上菜的、交谈的叙旧的又各自忙碌起来,厅中恢复了热闹活络。谢宝真拉着谢霁的手,引着他在席位上就座,朝梅夫人的方向使了个眼色,低笑道:“九哥,你听见不曾?阿娘说‘人都来齐了’呢!”
‘人’是谢家人,也包含了谢霁在其中。
一句冷淡的话,已是梅夫人对他莫大的妥协……甚至是认可。
二十年了,谢霁终于如此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是被爱着的。
没有利用和算计、没有欺瞒和猜忌,更没有提防和厌恶,他被这世上最可爱美好的姑娘全心全意珍爱着。
谢霁柔和了目光,那双总是幽黑冰冷的眸中少见的有了光华流转,拉着谢宝真的手不住摩挲,低哑道:“安排这些,可曾让你受委屈了?”
毕竟谢乾夫妻和谢临风的态度,他早已知晓,谢宝真要说服家人接纳他上门,定是花费了不少周折。
尤其是梅夫人,他答应过她风波未平前不和宝儿见面,如今不仅食言了,还堂而皇之登门拜谒,实在是做得有些不厚道。
“不曾。”谢宝真摇了摇头,轻描淡写地一笑,“爹娘、哥哥们和你一样爱我,他们不舍得我受委屈的。来,你坐我旁边!”
位置仍是他曾经坐过的方向,唯一不同的是谢宝真把自己的食案搬到了他的旁边,两人毗邻而坐,相隔不到两尺。
谢霁入座,望着她浅笑。
谢宝真许久不曾看他露出这般轻松的笑意了,心里也十分满足,歪身将一碟青色新鲜的嫩莲子递到他的食案上,“这是藕池里刚采的,九哥快尝尝!”
谢霁于是专心致志地剥起莲子来,剥好皮去了苦芯,又将那碟白白胖胖的莲子肉送还到谢宝真桌上。
莲子处理得很是干净漂亮,谢宝真咽了咽嗓子,疑惑道:“嗯?给我作甚?你吃呀!”
“你吃这个,我吃你那份。”说罢,把谢宝真面前那碟还未来得及剥的莲子换走,埋头剥了起来。
“九哥,你真好!”谢宝真凑过来小声道,眼中全是满足。
谢霁剥莲子的指尖不停,嘴角的弧度却更明显了些。
两人间熟稔自然的小动作被梅夫人看在眼里,心中一时复杂,说不清是无奈更多还是担忧更甚。
好在菜很快上齐了,谢乾发话劝谢霁和宁三娘多吃些,一家人也陆陆续续动了筷。
席间,谢乾向谢霁举杯敬酒,沉声道:“阿霁,我敬你三杯!”
谢霁忙起身,拿起酒盏放低些。
“第一杯,谢你两次舍命救了宝儿!”说罢,谢乾一饮而尽。
“第二杯,谢你手下留情护住了阿澜!”又是一杯烈酒饮尽,谢乾刚毅沧桑的脸上已浮上一层血色,“第三杯,敬你鹏飞展翅、直上青云!”
谢霁回敬了三杯,唇上沾着酒水,以空杯示意,哑声道:“我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伯父无须见外。”
这轻飘飘一句‘只是做了应该做的’包含了多少风险和危机,只有他自己知道。
谢乾敬过酒后,谢澜和谢淳风等平辈也一一敬酒,谢霁来者不拒。一顿饭还只吃到一半,他已是灌进了八、九杯烈酒。
谢宝真很少见谢霁喝酒,也不知他酒量多少,如今见他已喝了一整壶,不由担忧道:“九哥,这酒很烈的,你少喝些!”
“没事,宝儿。”谢霁微笑道,眉目疏朗。
酒过三巡,众人多多少少都带了几分酒意,唯有谢霁仍是清清朗朗的模样,面容白皙无一丝酒气,唯有原本淡色的唇染了酒水,变得更艳了些。
谢宝真吃饱了,手撑着下巴看着邻座的谢霁,只觉得他唇红齿白越发好看。
一顿饭吃完,谢家对他两人的婚事只字不提,但谢霁知道,这已是对他莫大的宽恕了。
午后,谢霁主动去找了梅夫人和谢乾。
谢乾醉了,满嘴都是家啊国啊的胡话,梅夫人便先安排他去书房小榻上安睡醒酒。待谢乾打着轻微的呼睡着了,梅夫人才一撩帘子出来,谢霁仍站在廊下等她,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
梅夫人放缓了面色,冷硬道:“饭吃完了,祁王殿下还有何事?”
“伯母,抱歉。”谢霁垂着眼道,“我答应过您在一切事情安排妥当前,不与宝儿私下往来,可……”
“行了,事情过去了就无需再提。你救了宝儿两次,这份情我永远记在心上,但是其他的,我仍旧不看好。”
顿了顿,梅夫人道:“你娘曾想夺走我的丈夫,我忘不了她做的那些事,现如今,她的儿子要夺走我的女儿……你明白我的心情么?”
“明白。但我和她不一样,我是真心对待宝儿。”谢霁抬起眼,神情少见的凝重认真,“我原本打算等到一切结束了,再像普通男子一般追求宝儿,可是今日一宴,我便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连宝儿都尚且如此努力,我又怎能止步不前?”
“可你该知道,宝儿不嫁入皇族。”
“此事我会有计策,绝不让谢家为难。”
想了想,谢霁补充道,“您若不放心,我愿将祁王府一切资产账目如数奉上,绝不会有半点隐瞒。把柄在您手上,若我有朝一日愧对宝儿,您尽管出手让我坠入万劫不复之地。”
“你……”梅夫人深吸一口气,“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谢霁道,“我爱您的女儿,只要您肯点头,再大的波折我亦能踏平。”
小雀在空中掠过,树梢有锯子似的蝉鸣。
不知过了多久,梅夫人拧眉轻叹,转身道:“等你解决了眼下的难题再说罢。”
……
回祁王的马车上,谢宝真忍不住好奇道:“九哥,方才在府中,你和我娘说了什么?”
谢霁略微迟钝地转过头看她,睫毛颤了颤说:“秘密。”
他收敛了冷冽锋利的气势,变得柔软许多。
谢宝真笑了,抱着他的胳膊说:“连我也不能告诉吗?”
谢霁点点头。
“那好罢。”不多时马车到了祁王府,谢宝真便轻轻推了推他,“到你家了,快下车罢。我见你进门了再回去。”
谢霁却坐着不动,只撩开帘子望了一眼,随即皱眉道:“这不是我家。”
沙哑的嗓音,别样撩人。谢宝真好笑道:“这是祁王府,不是你家是哪儿……”
顿了顿,她嗅了嗅谢霁身上的酒味儿,恍然道:“九哥,你不会是喝醉了罢?”宴会上可是喝了好几壶呢!那酒烈,后劲足,怪不得现在酒劲才上来。
“没醉。”说罢,谢霁揽谢宝真入怀,将脑袋搁在她的颈窝上,哑声低沉道,“我的家,在翠微园……”
谢宝真一怔,莫名地心酸。
“宝儿,我很爱你”借着酒意,他难得示弱,“你可曾知道?”
这不是……醉得很厉害吗。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谢霁即便酒意上涌也不会失态, 只是神情和言语会比平日更柔软些,唇色微红, 更添几分颜色。
谢宝真道:“我还以为九哥不喜欢翠微园呢!毕竟翠微园僻静冷清,比不上祁王府阔绰, 且当年你离开谢府时, 走得那般决绝……”
最后一句说得十分小声。她仍记得那年九哥离去后, 雨水落在她的眼中, 打落了满院的紫薇花瓣。
谢霁用鼻尖蹭了蹭她的耳廓,十分认真地说:“因为翠微园里,有你在。”
他的嗓音沙哑特别,响在耳畔时, 呼出的气息弄得谢宝真耳朵痒,心里也跟羽毛撩过似的。
谢宝真情不自禁缩了缩脖子,又为他不经意间说出口的情话感到开心, 抿着唇偷乐了好一会儿, 才挽起他的胳膊道:“那,我送你回去。”
下了车, 谢霁没有让她搀扶, 而是拉起她的手十指相扣, 光明正大地跨入了祁王府的大门,姿态端正, 步履沉稳, 一点也不像个喝上头了的人。
“这样会被人看见罢?”离开了谢家的地盘, 谢宝真的胆子也跟着小了一圈儿, 谨慎问道。
“不会,这里没有外人。”谢霁低下头看她,“以后这里,也是你的家。”
谢宝真歪着头,眼里的笑意却怎么也掩盖不住,问他道:“说话这么清醒,你是不是没有醉呀?”
谢霁没回答,只是将她牵得更紧些。
“公子!”关北迎面走来,大概是有话要说,但一见两人紧紧牵着的手,便恍然一笑,改口道,“府中内外我都清理干净了,不会有杂碎靠近。”
言外之意,就是让两人放心谈情说爱。
谢宝真面对自家人时游刃有余,但面对外人时还是有几分生涩的,不好意思道:“关北,你没事啦?”
关北摆手道:“没事了,那还得多亏了郡主为我美言。”
两人聊了不过两句话,谢霁便有些不悦了,沉着脸对关北道:“我书房的卷宗整理好给各部送去,还有,相国府插手私盐贩卖之事查得处如何?”
“证物还在收集,证人已送入刑部大牢。”
“审讯要趁早,免得给吴家斡旋之机。”
“明白。”顿了顿,关北迟疑道,“属下还有一事……”
谢霁原本牵着谢宝真要走,闻言停了脚步,侧首道:“说。”
关北道:“仇剑的后事,我想亲自打理……毕竟没有他,便没有如今活生生的关北。”
谢霁沉默片刻,淡然道:“天黑前回来。”
这算是默许了。
关北知道谢霁恨仇剑居多,本做好了被拒绝的打算,谁料谢霁今日的心情似乎好得出奇,竟然答应了。
“属下领命!”惊诧之余,关北莫名松了口气。
谢宝真还是第一次堂堂正正地参观祁王府。
王府虽然气派,却不如谢家热闹辉煌,这里大到管事的、小到洒扫的杂役,全是一身干练的束袖短打武袍,安安静静各司其职,足以见得谢霁的魄力。
“九哥,”谢宝真问道,“刚刚听关北提到仇剑的后事,是怎么回事?”
谢霁眉头一皱,“他死了,昨晚的事。”
“啊?”讶异过后,谢宝真‘噢’了声,轻轻问,“所以上午我来找你,你心情不好,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谢霁摩挲着她的手背,领着她穿过中庭,沿着素净的回廊朝二门厢房行去,漠然道:“关北说他的身体早出了问题,大约活不了几年了,这才急着出手行刺。进了牢后,他不肯进食喝水,所以死得如此之快。”
在洛阳城内外掀起数次风波的大刺客竟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这是谢宝真始料未及的。
她感叹道:“他是恶贯满盈,杀孽太多,所以才会遭到上天降与的报应。”
“不是的。”谢霁轻声打断她。
“不是什么?”
“他的死不是什么报应,是我掐灭了他最后的一丝信仰。”
事到如今,谢霁都不太清楚仇剑对自己的母亲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是知遇之恩后的涌泉相报,还是士为知己者死的决然?亦或是深埋于心底的卑微而可怜的爱意……
这一切的一切,都随着仇剑的死而尘封成谜。
但谢霁知道,那个一身梅花素裙将他救出大牢的绝美女子,是仇剑不遗余力复仇的全部信仰。仇剑将谢曼娘奉为神祗,而谢曼娘却只是将他视为工具,与谢子光等人并无不同……这令仇剑无法接受。
“他以为他是不同的,其实都一样,只是上一盘残局中遗留下来的棋子。”夏末的光影在谢霁眼中交错,他淡漠道,“我也如此,棋子而已。”
“你不是棋子!”谢宝真连忙否决他,“你是九哥,是天下人的祁王,你有着自己的思想和能力,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说着,她晃了晃两人紧扣的五指,微微一笑,“你瞧,命运原本不让我们在一起的,可是你现在却顺顺利利地牵住了我的手,不是么?”
“是因为遇见了你。”谢霁道,“所以我不信命。若是真有善恶报应的话,我这样的人,又何尝有资格得到你?”
“你这样的人?你这样挺好的呀。”谢宝真凝望他疏朗完美的侧颜许久,“九哥,你到底是醉了还是醒着呢?”
若说醉了,他走路说话俱是条理清晰;若说醒着,可偏偏又比平日柔软话多……
“我没醉。”谢霁神情笃定,随即转头对着一根红漆柱子淡然道,“沈莘,把膳房新做的枣泥糕送到我房中来。”
“?”谢宝真目瞪口呆。
好不容易把谢霁送回房间,谢宝真环顾一番四周,感慨道:“你的寝房好大呀,就是太空旷冷清了些,和翠微园一样。”
谢霁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说:“你来了,就不冷清了。”
“你今日说的话,大概比往常一个月还多。”笑着,谢宝真看到了窗边案几上放着的瓷瓶,瓶中有一枝风干的桃花,因为年岁久远,花瓣都陈旧泛黄,凋落了不少,可上头绑着的红绸带依旧鲜艳无双,仿佛能看到两三年前洛阳春祭的空前盛况。
“咦,你还留着它呢?”谢宝真于窗边坐下,趴在案几上不自觉放缓了呼吸,生怕将枝头仅剩的几片干花瓣也吹落,“都是快三年前的事了,回想起来,仍旧像是昨日。”
“你送的信物,我都留着。”说罢,谢霁走到她面前,拉起她的手置于自己的腰带上。
谢宝真仰首望着他,感受到掌心下强劲有力的腰肢,不由面上发热,噗嗤一笑道:“你这又是作甚?”
话音刚落,她察觉了谢霁腰带下的凸起之物,摸出一看,原来里头随身藏着一只香囊。
香囊是松绿色的,上头绣着粉白二色的莲花,十分熟悉。
“这是……”
谢宝真想起来了,“前年冬季你说要离开我时,我在画舫上送给你的那缕发丝?”
谢霁轻轻点头,“里头也有我的头发。”
谢宝真疑惑着打开,香囊里果然是两缕头发打成结状。
“结发为夫妻,白首不相离。”谢霁半跪着蹲下,与她平视着低哑道。
谢宝真心间一暖,将两缕头发重新塞好归回原位,红着耳尖软声道:“我还以为你整日想的都是朝堂大局呢,没想到还有心思折腾这些。”
也亏得九哥今日醉了,否则定不会将这些少男心思的小秘密说给她听的。
“还有。”谢霁道。
“还有?”说完,只见谢霁拉开了一旁的抽屉,将一个裂痕累累的彩色泥人搁在案几上。
是谢宝真曾送出手的、照着谢霁的模样捏的泥人,碎裂过,又被人细心地用黑漆一片片胶起来,勉强恢复了原样,只是裂痕依旧触目惊心,手肘处更是缺了一块……
“怎么会在你这儿?”谢宝真惊讶非常。
黛珠不是说不小心弄碎了,拿到后后门外的树下丢了么?
当初她找了许久都不曾找到,还伤心生气了好一阵子呢,怎的会在九哥这里?
窗边三尺暖光投入,谢霁的眼睫也像是撒了金粉似的柔软。他将那泥人放在谢宝真的掌心,蜷起她的手指,使得她牢牢握住那只伤痕累累的泥人。
“这次,不要再把我丢掉了。”他说。
谢宝真的心骤然一疼,忙解释道:“不是的,九哥。泥人不是我砸碎,也并非我丢掉的!”
她将那时黛珠的粗鲁过错一一道来,小心翼翼地观摩着谢霁的脸色,心疼道:“……我万万没想到如此巧合,黛珠私自丢的东西刚巧被你撞见捡到。九哥,你那时一定很难受罢?以为我不会原谅你了对么?”
谢霁既没点头也没摇头,黑沉的眸子凝望她许久,方轻松道:“那就好。”
“这次,我一定会收好它的。”谢宝真亲了亲他深邃的眉眼,又倾身给了他一个温暖的拥抱。
谢霁心满意足地闭上眼,抬手环住少女纤细柔软的腰肢。
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蹲着,以奇怪的气势契合相拥,夏末初秋的阳光洒在他们相拥的身上,映着西窗鸟语,像是镀了一层光般明丽。
“九哥,你喝了那么多酒,头疼么?”谢宝真将下巴搁在他宽阔的肩上,柔声问。
谢霁摇摇头。
“晕不晕?”
谢霁依旧摇头。
“那睡会儿罢,”谢宝真抚了抚他后脑勺垂下的发丝,轻笑道,“再聊下去,你大约要把整个家的东西都搬给我看了。”
“不睡。”
“为何?醉酒不舒服的,不要强撑啦,睡一觉酒醒得快些。”
沉默许久,谢霁道:“睡醒了,你就走了。”
原来九哥这么粘人的吗?一点也不似平常那副淡然运筹帷幄的样子。
“我不走,看着你睡。”谢宝真哄道,又贴心地给谢霁除去腰带和外袍,按着他的肩,让他坐在那张过于宽敞的床榻上。
“宝儿,一起?”谢霁穿着纯白的里衣,安静地仰首看她,眼里带着不甚明显的希冀。
谢宝真脸一红,摆手道:“不行,我们还没成亲呢!”
“以前,也一起睡过。”
“什么时候?”谢宝真让他躺在榻上,给他盖好薄被,疑惑问道。
“在翠微园时。”
谢宝真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两次。
“那时不懂事,现在不同啦。”谢宝真面上泛起桃花般的粉红,眼中蕴着笑意,轻声哄道,“别说胡话了,快睡罢。”
谢霁规规矩矩地仰面躺着,幽深的眼睛望着她许久,终是抵不过倦意缓缓闭上。
谢宝真坐在榻边,托着腮,满足地看着他睡颜。
她大概不会知道,这是谢霁多年来难得安稳的一觉。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谢霁睡相很安静, 纤长的眼睫盖住眼眸,鼻梁挺直,薄唇微红, 墨黑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更显得肤色白皙五官明朗,一点也不似平日清醒时那般强势沉稳。
见惯了他清冷成熟的模样,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谢宝真才会恍然想起, 原来的她的九哥也只是个刚过二十岁的小年轻……
明明才及冠之龄, 却寡言老辣得像个小老头, 若非岁月坎坷如刀, 又怎会将他磨砺成这般模样?
心中又酸又软,谢宝真没忍住悄悄倾身靠近,伸指抚了抚他轻轻皱起的眉头。
才刚碰上, 谢霁骤然醒了, 伸手猛地攥住她的手腕。
谢宝真吓了一跳,抬眼撞见谢霁幽黑清冷的眸子,轻声歉意道:“弄醒你啦?”
大概是认出了她, 谢霁很快放松了警惕, 哑声唤道:“宝儿。”
“嗯?”谢宝真笑了,趴在床榻边沿道, “你现在是醒着呢, 还是迷糊着呢?”
谢霁像是没有听到般直接略过了她这句话, 而是直直地望着她许久, 问道:“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时, 心里在想什么吗?”
第一次见面?
那不得是五年前的事么?
谢宝真摇了摇头,顺着他的话道:“在想什么?”
她以为九哥多少会说一句“你真好看”亦或是‘真可爱’之类的甜言蜜语,否则怎会喜欢上她呢?
谁料谢霁躺在床榻上,一手握着谢宝真那只带着翡翠手串的细白腕子,嘴角微扬,哑声说道:“我在想,这小姑娘将喜怒都写在脸上,一眼就能看透的单纯,定是很好骗。”
没料到答案竟是如此,谢宝真愕然之余又有些好笑。
她不满地哼了声,细声问:“九哥,你是不是在做梦呢?”
谢霁却是不再说话,用拇指指腹摩挲了一番她手腕上的翡翠珠,闭上眼,呼吸渐渐平稳绵长,竟是复又睡去。
这突然惊醒又突然睡去的本事,也不知是跟谁学的……不过方才听他说什么‘很好骗’,谢宝真倒有些介意。
心想:莫非他一开始接近自己的目的并不单纯?
回想初见九哥之时,的确不太看得透他。用五哥谢临风的话说,就是‘这少年虽总以笑脸示人,却总觉得瘆得慌’……
谢宝真深吸一口气,想要唤醒他问个清楚,可话到了嘴边又生生止住,见他难得安睡,终是没忍心开口。
待谢霁真的睡熟了,谢宝真才费了许久的时间轻轻抽出腕子,又看了他一会儿,这才恋恋不舍地推门离去。
“怎的不多呆一会儿,吃了晚膳再走啊?”作为祁王府仅有的侍婢,沈莘主动承担了迎送女客的重任,一手提着一包油纸包着的糕点,一边笑着问谢宝真。
“已经出来很久了,再不回去,阿娘会生气。”说着,谢宝真对沈莘螺髻上的发饰起了兴趣,问道,“沈姐姐,我其实早就想问你啦,你头上的簪子哪里买的?古朴又别致,和我们这些花啊鸟啊的不同呢。”
“啊,你说这个?”沈莘将髻上的几根‘簪子’拔下来,很是大方地递给谢宝真看,“这个叫‘梅花飞刺’,是一种暗器,不过你别碰,上面有剧毒的。我平日就拿它当簪子挽头发,若是遇到危险便拔下当做武器……”
见谢宝真一脸匪夷所思的模样,沈莘止住了话头,将飞刺往发髻上一插,“忘了你对这些打打杀杀的东西没有兴趣,吓着你了罢?”
谢宝真不曾见过什么死亡和杀戮,自然无从想象打打杀杀的生活究竟是何模样。不过她着实担忧,指了指沈莘的脑袋道,“这么锋利危险的东西,你随手就插在头发中,不怕误伤自己吗?”
万一这涂有剧毒的暗器……不小心刺破了头皮怎么办?
沈莘被她奇怪的想法给逗乐了,笑道:“你见过毒蛇误伤自己的么?”
也是,谢宝真放下心来。
见到庭中扫地交谈的一老一少两名武袍仆役,谢宝真顿觉眼熟,想了好一会儿才恍然道:“前面那两名扫地的,不是你的阿爹和兄长么?他们也来了祁王府?”
“啊?哦。”沈莘下意识揉了揉鼻尖,讪笑道,“他们不是我的父兄,当初在扬州为了不让你起疑,才扯谎说是我的家人的。”
“好啊,你居然骗我。”谢宝真凉凉瞥了她一眼,“你奉九哥之命把我的喜好摸了个底儿朝天,难道不知道我平生最讨厌的,就是被人欺瞒吗?”
“哎哟,我的好宝真!姐姐知错啦!当初也是方便照顾你才撒谎的,并非有意,你可千万不要和公子说!若是公子知晓我惹你生气,定是不饶我的!”
“……公子?”
“噢,就是祁王殿下,我们这些老部众都喜欢叫他‘公子’了,一时改不过口来。”
“你们跟随九哥多久了?”
“我和关北是最早认识公子的,到如今约莫七八年了。前年年底祁王府大换血,我们便追随公子而来,大多数人入府为管事、仆役或是幕僚,少数分散在各地收揽情报。不过虽是主仆的关系,但公子对我们一向阔绰,他那个人呐小小年纪,谋略魄力皆是非常人能及,故而大家都服他,也都怕他。”
“怕他?”
“是啊,你不觉得他有时候很可怕吗?”
谢宝真摇头,“我为什么要怕他?”
沈莘叹道:“算了,你是看不到他另一面的。他一见你,就跟收敛了爪牙的猫似的,说话都轻声细语起来。”
“我不信。”谢宝真不明白为什么连沈莘都如此评论谢霁,“九哥虽然有时手段强势了些,但本性是温润善良的,认识这么久了,我还从未见他对我发过脾气。”
沈莘噗嗤一笑。
“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想起了刚和公子见面时的样子。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可怜,任谁都可以将他踩在脚下,可不过两年而已,平城成了他的天下了……你猜他是靠什么收服一众刺头高手?就凭你说的‘温润善良’么?”
见谢宝真拧眉,沈莘又轻轻一笑,明朗道,“不过这些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公子愿意如何待你。可别跟公子说啊,若是让他知道我多嘴,小命不保!”
谢宝真见大大咧咧的沈莘也有害怕的时候,不由好笑道:“知道小命不保,还在背后嚼舌根?”
“这不是宝真你问,我才回答的么?好啦,不说这些啦,这个给你带回去!”说着,沈莘将手中提着油纸包递到谢宝真手中。
“这什么?”
“枣泥糕。”
原来真有枣泥糕啊!方才九哥把红漆柱子错认成沈莘时,她还以为那是醉酒后的胡话呢!
见谢宝真疑惑,沈莘解释道:“公子每日都吩咐膳房做了各式糕点,他自己又不爱吃,只让膳房按时备着,说是万一哪天你来了,能吃上新鲜热乎的。”
可是谢宝真少来祁王府,这每日的新鲜糕点总是没有等到它们的女主人,最后多半是落入了沈莘和关北的嘴中。
谢宝真接过拿包尚且温热的枣泥糕,嗅了嗅隔着油纸散发出来的甜香,眯着眼道:“待他醒来,还请沈姐姐替我谢谢他!”
说话间,两人到了祁王府的中门,马车已在外头等候多时了。
出乎意料的,许久不见的傅西朝也在。
见到谢宝真和沈莘并肩出来,傅西朝先是一怔,继而朝谢宝真长长一礼,道:“郡主!”
又朝沈莘一礼,“沈姑娘!”
沈莘翻了个白眼,朝傅西朝挥挥手道:“书呆子,你怎么又来了?”
“我……我来谢过你那日的救命之恩。”说着,傅西朝从怀中摸出一个细长的盒子,以一种学生对待老师般恭敬的姿态,将礼物双手奉上,“小小薄礼,不成敬意,望笑纳?”
“这是什么?”沈莘狐疑地接过,打开一看,原来是支玉簪子。
“我见恩公头上总是插着三支尖尖的铁簪子,太过质朴素净,便选了这个送恩公……”傅西朝越说越小声,脸色绯红道,“也不知,合适不合适?”
谢宝真吃着枣泥糕,不住拿眼睛瞥两人,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不合适。”沈莘想也不想地拒绝了,将那价值不菲的玉簪子塞回傅西朝怀中,嘟囔道,“这东西太脆了,一碰就碎,不适合用来做暗器,更杀不了人,不如我头上的梅花飞刺来得方便!”
傅西朝呆呆的抱着簪子盒,显然被沈莘口无遮拦的这番话震惊到。
“我说,你这些天不是上门道谢就是送礼的,该不是宝真没看上你,改打我的主意了罢?”沈莘扫视傅西朝清朗瘦削的身形一眼,戏谑道,“先说好,我不是收破烂的,宝真不要的东西我也不会要。”
傅西朝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忙不迭摆手,磕磕巴巴地说:“不、不是这样的!我、我……”他一咬牙,索性豁出去了,“那夜明明是恩公非礼在先!我堂堂君子讲究从一而终,既是有了亲密之举,自然只能对恩公负责!”
谢宝真长长‘哦’了声,枣泥糕也顾不得吃了。
“等等……你等等!我不过是抱了你出火海,这就算亲密之举啦?好,就算是抱你时不小心碰到了你的什么地方,那也是情急之举,哪儿来的小古板?”沈莘一脸的震惊和不可思议,望着固执挺立的傅西朝叹道,“所以,我才讨厌读书人啊。”
“好啦沈姐姐,你就别欺负他了……唔,我还是走罢,天色不早了。”谢宝真看够了热闹,弯腰钻入马车,撩开车窗帘子朝沈莘挥挥手。
路上想起沈莘和傅西朝那对活宝,谢宝真很是乐了一会儿。
乐着乐着,忽然发现九哥的那只泥人忘记拿了,她下意识要调头回去,然而仔细想想,不如等下次九哥清醒了再去,如此一来还多了个借口出门见他……
正好,也要问问他那句‘这小姑娘很好骗’是何意思。
若真是以欺骗为目的接近她,她大概会生气的。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谢霁一觉睡到天黑。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过如此深沉的一觉了,醒来时不禁抬起手臂搭在额前, 闭了闭眼, 才缓过酣睡后的昏沉。
房间内光线昏暗隐晦, 谢霁扭头看了眼身侧的位置,榻前空空荡荡的,早没了谢宝真俏丽的身影,那只伤痕累累的彩绘泥人还摆在榻边的案几上, 显然是被人忘了带走。
他推开被褥起身,拿起泥人端视了良久, 方将它重新锁回屉中, 披衣束发下榻, 将衣襟腰带整理得一丝不苟。
装了两缕发丝的香囊仍在,谢霁回想起自己醉酒后的谈话, 不由嘴角微扬, 将香囊重新塞回腰带中贴身藏匿, 转而推门出去。
关北正举着一盏油灯过来, 见谢霁出门, 便笑道:“公子, 醒了?可要沈莘上点解酒汤?”
“不必。”谢霁看了眼尚且深蓝的夜空, 问道, “什么时辰了?”
“约莫戌时三刻,您睡了两个多时辰。”关北进门, 将谢霁窗边的纱灯罩子取下, 用有种的油灯挨个点燃了烛台, 复又将纱灯罩子一一罩上,趴在窗台上感慨道,“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见你睡得如此酣畅。平日里你总是噩梦失眠居多,不是深更半夜还在批阅,就是天未亮就下榻习武练箭,害得属下们总担心你哪天会因操劳过度而吧唧一声倒下。”
关北这人本来就话多,一紧张,话就更多了。
谢霁淡淡看了他一眼,“仇剑的事,都处理好了?”
关北‘啊’了声,换了个姿势靠在窗边,垂眼望着案几上抖动的油灯火光道:“嗯,埋在西山上。给他立了块碑,但没有刻名字,怕被人掘墓鞭尸。”
毕竟仇剑一生杀人无数,仇家遍布天下,若是刻上名字必定会被挫骨扬灰。人死灯灭,再多恩恩怨怨也都化作一抔黄土,实在不必折腾棺椁了。
西山上埋了谢子光,如今又埋了仇剑,而与之相对的雁离山上,则埋着因铸下大错而被废为庶人的前淑妃谢曼娘。
“公子,人已经死了,那些过往你也都试着放下吧。”关北轻声道,“做我们这行的,除了杀人越货什么也不擅长,更没有像你那样聪慧的脑子,所以做事情难免直接冷血了些……我不是在为他辩解,只是有些感慨,不是每个身处深渊的人都如公子那般好运,可以遇见一个不介意自己满手血腥的、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姑娘。”
谢霁侧颜冷淡,没有焦点的视线投向庭院中黑皴皴的树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关北、沈莘、仇剑,乃至于谢霁自己,都曾是蛰伏于暗夜深渊中见不得光的老鼠臭虫。若谢霁没有遇上谢宝真,没有被那姑娘焐热了凉薄的心脏,他是否会成为第二个仇剑?
一切不得而知。
有些道理无须关北提醒,谢霁自然明白。
他知道仇剑罪大恶极、死有余辜,也曾想过要他困顿于阴暗的地牢中日日折磨……如今仇剑死了,他明明该是畅快的,可脑中总是不自禁回想起四岁那年的风雪之夜,仇剑手握弯刀踏着一地尸首而来,解下披风紧紧裹住谢霁幼小颤抖的身子。
那时的仇剑一只手就能轻而易举地抱起谢霁,带着幼小的他在风雪中走了很远很远,而谢霁却并不觉得寒冷。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风寒烧得不省人事,仇剑抱着他连夜跑了十几里的山路去看大夫,刚硬阴鸷的脸上满是汗珠,一颗一颗落在他烧红的脸颊上。
他记得自己刚开始认字读书,摇头晃脑地跟着老秀才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仇剑就一边擦拭刀刃,一边坐在门槛上认真倾听,散养的草鸡就蹲在篱笆上咯咯鸣叫,听到有趣的地方,仇剑擦拭的动作就会明显慢下来……
刑部地牢里的那石头画,让谢霁胸中的恨意变得不再锋利。
思及此,谢霁冷淡道:“我恨他,也可怜他,但若重来一次,我依旧会不遗余力置他于死地……我猜,他也一样如此。”
或许仇剑也渴望过亲情,但若玉昌宫的大火重来一次,他依旧会选择折磨谢霁,用残忍的方式将他推向复仇的漩涡。
这种感情很复杂,但关北却并非不能理解。他点点头,对谢霁道,“我明白,若经历这一切的是我,我也不会原谅他。”
事到如今,谈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已是无用。
谢霁深吸一口气,将仇剑有关的一切抛诸脑后,换了个话题问:“宫里可曾来人?”
关北刚要说‘没有’,就见沈莘提着灯笼急匆匆而来,朝谢霁一抱拳道:“公子,外面来了个姓何的太监,说是皇帝请你入宫一趟!”
关北缓缓眯眼,撑着窗台从屋内跃出,稳稳落在谢霁身边,笑道:“这不就来了么!只是不知道大晚上的,皇帝又有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一切照旧便可。”谢霁眼波深沉,淡淡道,“大概是,做交易的契机到了而已。”
入了宫,皇帝果然神色不太好。
见到谢霁,元凌伸手挥退为他捏肩捶背的内侍,揉了揉眉心,示意谢霁道:“别多礼了,坐罢!刑部送上来的折子,朕已经看过了,那上面写的可是属实?”
谢霁道:“字字句句,皆是事实。”
“可那矛头指向的,是朕的皇后。”皇帝睁眼,沉沉看他,“你们刑部好大的胆子!”
“臣只是奉皇兄之命行事,查出佛骨刺杀一案真相。”谢霁没有落座,躬身行礼道,“正因为牵扯众多,所以才没有在朝堂之上提及,而是交给皇兄亲自判别。”
这件事谢霁没有办错,皇帝很清楚。
待舒出一口浊气,皇帝心情稍稍平复,将刑部的折子一丢,话锋急转而下,问道:“你与永乐郡主的事,如何了?”
似是没料到皇帝会突然问及他的私事,谢霁愣了愣,方轻轻皱起眉头,低哑道:“我与郡主本就是义兄妹,加之如今身份隔阂,谢家自是不愿。”
“他当然不愿。英国公言出必践,说是不将女儿嫁给皇家人,便必定不会食言,再者‘谢家八子’没有一个省油的灯,光靠你一人之力,怕是难以娶他家的掌上明珠。”
“臣,请皇兄点拨。”
“难得啊,天下竟然有你办不成的事。”想了想,皇帝建议道,“不如这样,你让刑部将行刺之事压下来,莫要牵扯到皇后,朕便想法子说服谢家人,给你和永乐郡主指婚如何?有朕出面,谢家还不至于抗旨不遵。”
谢霁拢袖长躬,垂眸盖住眼中的波澜,“臣,领命!”
夜阑人静,坤宁宫中依旧灯火不熄。
古朴雅致的凤凰纹铜镜前,皇后秦氏依旧穿着凤袍端坐,正捻了一支螺黛笔淡扫柳眉。镜中映着她敷了胭脂水粉的面容,端庄大气,眼尾却多了两三道浅浅的纹路。
皇后描眉的动作一动,侧过脸,小指轻轻扫过眼尾处的皱纹,沉静的凤眸中多了几分韶华易逝的哀怨。
大宫女捧了毛巾和热水进来,轻声道:“娘娘,到了就寝的时辰了,您为何还在盛妆打扮呢?”
皇后回神,搁下螺黛笔,望着镜中依旧端庄却不再年轻的自己,空洞道:“听闻今天刑部送了奏折入宫,皇上便急匆匆诏见了汪简……”
她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大宫女露出疑惑的神情,“娘娘,有什么问题吗?”
“本宫在等他过来。”皇后意兴阑珊地打开盛放口脂的玉盒子,吩咐道,“你们下去罢,没有本宫的吩咐,不必进门伺候。”
皇后娘娘做事一向是极有主见的,大宫女不敢违逆,道了声‘是’,便领着其他人下去了。
偌大的寝殿内,烛光摇曳,皇后一袭凤袍曳地,细细地将妆容的最后一道工序完成。
刚抹好口脂,殿外就传来了何公公尖细的嗓音,唱喏道:“皇上驾到——”
手指一抖,指腹的口脂便自嘴角划过一道嫣红的痕迹。皇后忙用帕子一角将晕染出来的口脂印抹干净,随后闭目深呼吸,心道:该来的,总算来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皇后定了定神,方起身跪拜:“臣妾恭迎皇上。”
夫妻俩相濡以沫十几年,还是头一次陷入如此尴尬的沉寂。
皇帝于榻上坐下,望着下方长跪不起的皇后道,“为何久跪?”
皇后平静道:“臣妾有罪。”
“你如此打扮,是早知朕要来?”
“皇上诏见了汪简和祁王,想必是知道一切了,臣妾自然不会逃避。”皇后抬起端庄大气的眉眼,湿红的眸中有决然闪烁,“刺客是臣妾联络的,汪简只是替臣妾办事而已,还请陛下莫要牵连无辜。”
听她亲口承认,年过而立的皇帝终于情绪崩塌,朝堂之上的淡定从容全然不见了,只红着眼看着自己的妻子,呼吸微颤道:“皇后,何至于此?你我夫妻十几年的情分,何至于让你买凶杀夫?”
“臣妾只是想阻止陛下迎佛骨,没有想过要杀您!”皇后没忍住,眼泪夺眶而出,“臣妾要杀的是祁王……”
“什么?”
“臣妾命刺客毁了礼佛盛典,趁乱刺杀祁王,却不料那刺客另藏祸心,与我合作是假,弑君是真!等臣妾明白被利用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等等,”皇帝皱眉,蹲身与皇后平视,“好好的,你为何要杀祁王?”
“陛下,您不能再错下去了!自您登上帝位以来,便一直忧心忡忡、疑神疑鬼,生怕自己像先帝一样被后妃和朝臣们架空权利,于是整日忙着打压这个、猜忌那个,弄得一帮老臣告老还乡,连臣妾的母家都不放过!试问臣妾的父兄为官以来兢兢业业,哪点做得不如陛下的意?”
皇后哽声,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字字珠玑,“是,古往今来也有不少帝王收权于一身,可人家打压了士族,就会选拔科举寒门来添补自己的羽翼,而您呢?您将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士族也不信任,寒门也不放心,每日忙得焦头烂额,三十余岁便一身病痛两鬓霜雪,军权、政权虽把握在了皇室手中,可结果呢?结果却是您亲信尽失,祁王一家独大!您以为祁王是在帮你?他是在害你!他挖空了你的根基,如今还要和谢家联姻,如此野心不能不防!”
泪水洗掉了脂粉,露出了皇后带着细密皱纹的脸颊。她抖着唇,望着皇帝诚恳道:“治人者,要善于用人,佛骨不能帮助您治国啊!臣妾自知劝不了您,所以才扰乱礼佛盛典、蓄意刺杀,已是犯下了死罪!臣妾愿意领罚,只是家中老小俱是毫不知情,还请陛下看在夫妻情分上,饶他们一命!”
说罢,皇后双手交叠于额前,行大礼叩拜。
“你说的这些,朕都记在心里了。祁王之事朕自有安排,放心罢。”皇帝长叹一声,神情复杂莫辩,扶起皇后道,“你是朕的皇后,朕怎舍得杀你?佛骨刺杀一案,朕已经命人压下去了,不怪你。”
皇后双肩微颤,并未因此而轻松太多。她闭了闭眼,哭湿的妆容有些凄艳,许久方深吸一口气道:“犯了错就是犯了错,焉有徇私之理?皇上念及旧情,不愿责罚臣妾,臣妾便自愿退居冷宫,后宫一应大小事务交由贵妃处理……”
“皇后!”
“陛下,您还记得刚和我成亲之时么?”
皇后打断皇帝的话,强撑起一个带泪的笑来,“那时,您只是一个清闲自在的王爷,我也只是一个平常普通的妻子,没有什么皇权之争,没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只有我和你……而如今,一切都变了。”
……
八月桂子飘香,正是鱼肥蟹美的时节。
谢宝真第一次在祁王府用膳,府中上下顿时比上战场还紧张,端茶送水和采办食材的人来来往往,忙得不亦乐乎。
午膳时,果然上了一大桌的菜,全是照着谢宝真的喜好做的。
谢霁将鲜美的酒醉鱼唇夹到谢宝真碗中,问道:“为何不吃蟹?不喜欢么?”
谢宝真摇了摇头,咽下那滑溜鲜甜的鱼唇肉,方道:“我不会剥,总是弄脏手。”
为了她这一句,谢霁便轻轻挽起袖子,认真地做起了拆蟹的工作。
谢宝真看着谢霁的侧颜,看着他用那双好看修长的手一点点将蟹肉挑出,心神微动。迟疑许久,她终是按捺不住道:“九哥,我问你个问题。”
谢霁将蟹腿肉和蟹黄拨至蟹盖中,轻轻“嗯”了声。
他专注的样子更是极具魄力,谢宝真抿了口梅子酒,轻声问:“那天酒醉,你说你初见时觉得我很单纯、很好骗……是怎么回事?”
谢霁拆蟹的手明显一顿,下意识垂下眼,睫毛微颤。
这是个逃避的动作,谢宝真将他的小细节收归眼底,一颗心不由自主地悬在半空中。
她攥紧了手中的筷子,紧张道:“九哥,你别吓我呀!”
难道以前九哥接近她,真的是别有目的吗?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谢霁将拆了满满一蟹盖的蟹肉, 淋上一点醋和姜汁, 搅拌均匀后便轻轻搁在谢宝真面前的碗碟中。
他想了想, 沙哑道:“在刚认识你时,我的确动过这种念头。”
“嗯?”未料他承认了, 谢宝真放下筷子欺身挪近些,望着他紧张道, “动了什么念头?快说。”
谢霁看了她一眼, 忽的低低一笑。
“你笑什么呀?”谢宝真伸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脸颊,整个人贴在他身上,“快给我解释清楚。”
“别碰, 我手上有蟹黄, 当心弄脏你衣裳。”谢霁将自己满是蟹味儿的手举开些,唇线上扬,眉目柔和仿若春风破冰而来,“那时我刚来洛阳,不过是个见不得光的罪妃之子, 强大起来的最好捷径, 便是……”
“是什么?”
“是让你喜欢上我, 借助谢家的势力进入朝局。”
“所以你那时接近我、对我好,是别有所图么?”谢宝真睁着圆润干净的眼睛看他, 皱起眉,而后又松开, 似是思忖般, “我不信, 你不是这么坏的人。”
这天底下,恐怕也只有她相信自己不是坏人了。
谢霁重新拿起一只大蟹,拆开蟹壳一点点剔肉,“宝儿,我早说过我并非什么好人。而且,当初是你先接近我、对我好才对罢?”
“好像也是……”谢宝真眨眨眼,复又摇头,“不对,这不重要。”
“我以前的经历告诉我,只要是自己想要的东西,便是不择手段也要得到它。在看到你傻乎乎地接近我后,我便试着回应你,毕竟谁能到你的青睐,就等于得到了整个谢家的支持……只是没想到你还未‘上钩’,倒把我自己给骗了进去,所以没忍心下手。”
“咦,为何?”
谢霁拆蟹的动作不停,看了身侧青葱的少女一眼,低哑道:“你太干净了,不舍得。”
听到这句话,谢宝真悬着心总算落回腹中。她心满意足地舀了一勺蟹肉放入嘴中,鲜甜甘美的滋味于舌尖迸发,不由高兴得眯起眼睛。
也不知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还是蟹乃九哥亲手所剥的缘故,谢宝真竟觉得比平常所食美味更甚。
待吃完了一只蟹,谢宝真方后知后觉地问道:“对了九哥,你方才说的‘干净’是何意思?”
望见她眼中的清澈通透,谢霁笑道:“就是你现在这样。”
无忧无虑,简单温暖。
谢宝真狐疑道:“是不是说我傻呢?”
谢霁只是笑着,将拆好肉的第二只大蟹递到她盘中。
“怎的又笑?不过九哥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的,要多笑笑呀。”她用白皙柔嫩的指尖轻轻戳了下谢霁扬起的嘴角,“自从你成了祁王,就很少见你笑了。”
谢霁拿起一旁的湿帕子拭净手上的蟹味儿,任凭她的指尖在自己嘴角胡作非为,轻哑的嗓音带着难以掩盖的宠溺,说:“并非每个人,都值得我对他笑。”
闻言,谢宝真扑哧一声:“这可算情话?”
谢霁垂着眼说:“你说算,就算。”
“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啦。”横亘在自己心中好几天的心事总算了结,谢宝真的心情自是轻松畅快。她吃完了第二只蟹,见谢霁已在擦手,便轻轻‘呀’了声,问道,“九哥,你不拆了么?”
“这蟹大而肥,吃两只足矣,多了会胃寒。”说着,谢霁给她倒了杯酸甜的梅子酒,“大蟹性寒,佐以小酒更佳。”
“噢。”谢宝真轻轻抿了口,“你不吃么?”
谢霁轻轻摇首,说:“我不喜这些。”
谢宝真恍然想起,因九哥被灌过毒酒和受过风寒的缘故,胃不太好,吃不了性凉的东西……秋蟹大寒,他自然不能吃。
思及此,谢宝真起身给谢霁舀了碗赤枣乌鸡汤,又给他夹了些水晶藕片,“那你吃这些,阿娘说鸡汤和莲藕养胃的……还有这个,这个!”
直到他的碗中堆成一座小山,谢宝真方搁下筷子催促他道:“总看着我作甚,饭要一起吃才香呀!”
“好。”谢霁给她夹了块炖得酥烂软糯的牛尾肉。
“你吃你的就是,不必总照顾我。”谢宝真弯着眼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谢霁这才捧起她盛好的那碗鸡汤,一勺一勺地啜饮起来。
吃过午膳,谢宝真不敢多留,急匆匆就要赶回谢府去。
两人甚至连个温存的时间都没有,谢霁无奈,只好送她出门。
“阿爹和兄长们都不在府中,阿娘去淮阴侯夫人的别院串门了,我是趁他们都不在偷偷溜出来的。”
好在天气阴凉,秋高气爽,谢宝真来来回回的倒也不觉得劳累闷热。她轻轻勾了勾谢霁的手指,问道,“九哥,近来爹娘对我们之间的事和缓了不少,虽然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们其实是逐渐认可你了的。”
“我知道。”谢霁反手握住她的指尖,“他们只是做了为人父母应做的事,我从未对此心生怨言。”
“嗯……”谢宝真笑了笑,期许地望向他,“那,你何时上门提亲呐?”
谢霁绷住想要翘起的嘴角,故作深沉地问她:“着急了?”
谢宝真却不上当,眼睛灵动一瞥,“谁更急?”
谢霁喜欢她恃宠而骄的样子,不由轻笑,说了实话:“我更急。”认真地权衡了一番,谢霁侧首道,“快了,说好的等你十八岁,决不食言。”
这是他心爱的姑娘,是他放在心尖上珍藏的一抹光,他必须安排好一切做到万无一失、确定她嫁过来后不会受丁点儿委屈,才会以大礼登门聘娶。
“那九哥可要抓紧啦。”已经十七有余的少女与他手牵着手,满眼甜蜜,又温声提醒道,“不过再忙也要保重身体,注意安全。”
说话间,两人到了祁王府中门,明明已经刻意放慢步伐了,可小离别依旧如期到来。
“那,我回去了。”门口石阶上,谢宝真踢着脚尖说。
谢霁‘嗯’了声,却没有放开她的手。
门外的马车静候,马儿喷着响鼻伫立,门内洒扫的亲卫目不斜视、屏气敛声,关北曲肘枕着手臂坐在檐上,密切地监管着府门周围的安全……秋意宁静,叶落无声,谁也没有打扰他们。
谢宝真忽的上前,踮起脚尖抱了抱谢霁。
谢霁露出一个内敛的笑意,亦是抬手回拥住她,几乎将她整个儿包裹在自己怀中,一垂首就能吻到她的额头。
许久,谢宝真将脸埋在他怀里蹭了蹭,方抬起一张白皙透红的脸来,孩子似的笑道:“我真的要走啦,得空了再来看你。”
谢霁伸手将她蹭得凌乱的鬓发别至耳后,幽黑的眼中映着她清澈的笑意,低哑道:“我来找你。”
“好!”谢宝真欣然应允。
见四下无人关注,她又抱了抱谢霁,方提着裙子哒哒哒上了马车。不一会儿,马车帘子被一只素手撩开条缝,露出她一线带着笑意的眼睛和微红的脸颊,朝他轻声道:“我走了,你快回去忙罢。”
谢霁没有动,静静地目送马车远去。
待马车走远了,关北才从檐上腾空跃下,稳稳落在谢霁身后,狐狸眼中蕴着几分戏谑的笑意。
沈莘亦从门后探出个脑袋,一边望着谢霁难得温和的眉眼,一边啃着从厨房顺来的大梨,打了个寒颤道:“果然英雄难过美人关呐,啧啧。”
太可怕了,沉迷于爱情的公子太可怕了。
关北抱臂靠在门上,对沈莘笑道:“你最近不也铁树开花,桃花泛滥么?”
“什么啊?傅西朝那种小白脸儿我才看不上,弱得跟白斩鸡似的。”沈莘将梨核朝关北掷去,却被他轻而易举地偏头躲开,梨核打在青门上留下一团迸溅的汁水印。
谢霁听力不俗,自然听到了身后的小动静,不由沉了目光。待转过身来时,他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漠凌厉,沉声问道:“何事?”
这才是他们熟悉的谢霁。
关北抱拳道:“吴相府插手私盐案的核心证人抓到了,只是那人嘴硬得很,方才属下们怕打扰公子和郡主的雅兴,便将他临时关在了柴房中,等候发落。”
沈莘亦问:“公子,此人是个硬骨头,怕是要动用刑罚才能使其认罪。您看是交给刑部还是……”
“不必,将他带上来,我就地审问。”说罢,谢霁朝偏厅行去,头也不回地吩咐道,“还有,把门擦干净。”
“啊?”沈莘看到门上那梨核砸出来的汁水印,悻悻抱拳道,“哦好,属下明白……”
偏生关北还在一旁落井下石,戏谑道:“沈莘啊沈莘,你还真是一点都不省心啊。”
沈莘愤愤地抡起袖子胡乱擦去门上水痕,还不忘隔空朝关北踹上一脚,“滚滚滚!”
……
谢宝真出了祁王府所在的街道,才忽的想起那只泥人又忘了拿回来了。
“难怪总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东西似的……”谢宝真懊恼,下次爹娘在家的时候想要出门,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想了想,她终是下定决心返回一趟,遂撩起车帘道:“我有东西忘拿了,回祁王府,快!”
……
证人很快带上来了,是个看起来孔武有力的虬须汉子。
谢霁交叠着双腿坐于椅中,看着厅下五花大绑的、需两个人合力才能按住的汉子,漠然问道:“私盐贩卖之事,是你在替吴相国经管?”
汉子怒目圆睁,声如洪钟道:“你放屁!哪儿来的黄毛小子……呃!”
关北用刀背狠狠拍向那汉子的膝弯,汉子吃痛跪下,仍是梗着脖子挣扎不已,“私盐是我一手操办,与吴相无关!你要杀就杀我一人!”
谢霁虚着眼审视他,如同在审视一只蝼蚁。
这样的眼神关北太熟悉了,寂静而又强大,目空一切。
果然,谢霁沙哑异常的嗓音传来,淡漠道:“你最好说实话,否则,你会连开口都是一种奢望。”
一刻钟后,方才还挣扎不已的汉子已倒在地上,口鼻中源源不断地溢着血沫,五官因痛苦而扭曲,艰难道:“相爷与祁王府……无冤无仇,井水不犯河水,为何要……断人财路?”
谢霁手上溅着黏腻的鲜血,素净的衣服下摆上也沾了不少猩红,他蹙了蹙眉,“你家主子得罪的不是我。”而是,他的心上人。
不过,这一切外人无须知道。既是相国府贪慕名利走了歪路,他便是公报私仇也不算冤枉了他……
想到此,谢霁冷声吩咐道:“将他带下去,认罪画……”
话还未说完,他看到了庭中石阶上站立的少女,冰冷漠然的声音像是被人掐住似的戛然而止。
谢宝真显然也看见了他……以及面前的一切。
宝儿?!
她不是回家了么,怎会突然出现?!
仿若五雷轰顶,仅是一瞬,谢霁眼里的沉静阴寒分崩离析,取而代之的是不知从何而起的慌乱。
他倏地起身,咽了咽嗓子,下意识将染着别人血迹的手背至身后,低声问一旁的关北道:“怎么回事?”
关北亦是茫然,想了想才回过神来,回禀道:“公子,大概是因为您吩咐过,永乐郡主来府上不必回避、不必通传,所以看门的守卫才没有……”
事到如今,说这些已经没有用了。
隔着几丈远的距离,谢霁清楚地看到方才还与他亲密温柔的小少女,此时僵硬地杵在石阶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圆润的眸中满是惊愕和无措,或许还有一丝清晰的害怕。
他竭力维持着‘好九哥’的形象,不让谢宝真沾染俗世尘灰,护着她远离阴谋算计,却不料此刻藏住了染血的手,却藏不住染血的衣袍。
当着他最爱的人的面,他终于被彻底撕下了良善温润的伪装,露出了阴狠的獠牙……
“我、我来取落下的泥人,不曾想……”谢宝真轻轻开口,声音有些艰涩微颤。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祁王府这糟糕的状况, 显然不适合久留。
谢宝真没有拿到那个泥人,便掉头转身走了, 直到上了马车, 她仍是一阵阵心悸,松开紧攥的手指,掌心冷汗涔涔。
谢霁没有追出来。
谢宝真在马车中等了一会儿, 有些失落, 隔着车帘吩咐车夫道:“回去罢。”
而此时祁王府内的气氛, 并没有因谢宝真的离去而轻松。
已有人将那满身是血的汉子拖下去认罪招供,厅前有人提了水桶冲刷地面, 一瓢水泼洒,那些污渍和血迹便顺着水流流淌淡去。
关北递了一块浸湿的棉布过来, 试探着问谢霁道:“公子, 可要属下把郡主追回来,向她解释清楚?”
“不必了。”谢霁神色冷峻,心不在焉地拿起湿棉布擦拭手上的血迹,垂着眼嗓音沙哑,“她迟早要知道的。”
谢宝真刚回谢府,便见梅夫人从廊下走来,唤她道:“宝儿,你去哪里了?整日就知道往外跑, 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知不知道?”
若是平时溜出门被抓到, 谢宝真多半会嬉笑着凑上来撒两句娇, 但今日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只闷闷地‘噢’了声,便转而往内院厢房行去。
少女已经长大了,身姿妙曼窈窕,却还像个小孩儿似的踢着石子走路。梅夫人察觉到她的反常,忙快走几步追上谢宝真,扳过她的肩道:“宝儿,怎么这般不开心的样子?”
“没有呀。”谢宝真摇了摇头。
她的小情绪自然瞒不过做母亲的。
梅夫人好看的眉毛轻轻蹙起,低声问:“是不是谢霁欺负你了?”
“不是,没有!”怕母亲担心,谢宝真强撑起一个笑来,轻声道,“他对我好还来不及,怎么会欺负我?我只是……只是有些困乏了。”
“这家里是生钉子了,还是不给你饭吃?让人家瞧见你这不安生的模样,还以为我谢家的女儿是要嫁不出去了。”梅夫人用袖子擦了擦她额上的冷汗,嗔道,“一天天的,如此不省心。”
梅夫人只是嘴上不饶人,心里到底是疼她的,说了两句便让她回房歇着。
可自那以后,谢宝真总是时常想起九哥染血的手和那陌生人的哀嚎,以前那些她不曾相信过的流言蜚语如死灰复燃,争先恐后地在她耳畔回响。
都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祁王府鲜血淋漓的暴虐场面冲击着她的眼睛,给了她当头一棒。然而更令人震撼的,是谢霁当时的眼神……
他看着那人的时候,就像是看着一堆腐肉。他用那双前一刻还给她拆过蟹的手,施加给旁人难以承受的惨烈酷刑,眼神那般漠然狠厉,一点也不像她所熟悉的九哥。
以谢霁的过往和身份,审讯犯人时手段激烈了一点也不是全然不能理解。可令谢宝真真正感到不安的,是他面对死亡和鲜血时过于冰冷的神情。
昨夜下过一场小雨,到了午后,地面和屋檐仍是染上了深色的潮湿。
谢宝真将所有的侍婢都遣散了,独自坐在芭蕉园的秋千上出神。
秋千微微晃荡,足尖下的水洼倒映着中秋时节的黄叶树影,也倒映着谢宝真惆怅的面容。
“我不喜欢他那个样子。”谢宝真埋头抠着涂了丹蔻的手指,轻声叹道。
“不喜欢谁?”身后传来一个清冷低沉的嗓音。
谢宝真吓了一跳,抓住秋千绳回首一看,却是谢淳风轻轻走来。
“淳风哥哥。”谢宝真将额头抵在秋千绳上,歪着脑袋看白袍武将缓步而来,“怎么每次我来这发呆,都能碰见你?”
谢淳风在她身边站定,弯腰看她,“见你这几天闷闷不乐的,父亲母亲担心,让我来问问情况。”
“他们知道我和你关系最好,每次都来这招。”谢宝真小声嘀咕了句,而后笑道,“我没事。都这么大了,会自己处理的。”
谢淳风走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沉稳道:“说说看,怎么回事。”
谢淳风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心胸也较一般人开阔些,谢宝真便不再瞒他,将那日返回祁王府的所见一一道来。
谢淳风听后,轻轻皱眉,问道:“看到他在府中动刑的场面后,你是怎么做的?”
谢宝真道:“我当时脑子很乱,转身就走了。”
“他呢?”
“他没有追上来。”
“你们做得很好。”谢淳风分析道,“有什么话各自冷静后再谈,若是当着外人的面拉拉扯扯或是质问诘责,传出去,谢霁难以在朝中立足。再者,若是人人都知道你可以牵制谢霁,以后难免有人会将歪心思动到你身上来。”
“我知道。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当着外人的面与他争吵。”谢宝真晃了晃秋千,“谢家人护短,不一向如此么?”
自家妹妹已经不是两年前那个只会在秋千上抹眼泪的小女孩了,谢淳风嘴角动了动,抱臂道:“既是如此,你这些天又因何而难受?”
“我不知道,只是觉得那一瞬间,九哥变得很陌生了。”
“难以接受?洛阳城关于他的流言可不少,毁誉参半,他在朝中的手段狠辣干脆,不少人骂他、怕他,宝儿以为是空穴来风?”
“毕竟不曾亲眼所见,那些话我自然是不信的。”更何况,谢霁对她实在是太好了,掏心掏肺的好,所以她才会坚定不移地站在谢霁这边。
可造化弄人,偏偏让她见着了。那样冰冷而陌生的青年,同样是她深爱的九哥。
想了想,谢宝真抬首问道:“淳风哥哥,你觉得九哥的做法可对?”
谢淳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宝儿觉得呢。”
谢宝真仔细权衡了一番,终是不得不面对现实,悻悻道:“我觉得不对。那人非奴非婢,即使有错也不该动用私刑、取人性命。”
谢淳风点点头,显然赞许她的看法,问道:“既是是非黑白心中明辨,为何不与他直说?”
“我还没想好怎么开口。”谢宝真道,“我知道他那样做不对,可一方面又理解他。”
九哥从幼年起,身边便充斥着血腥杀戮和残酷阴谋,在那样的环境中成长难免会受些影响。
九哥也无数次对她说过,他并非好人,所有的善念和温柔都倾注给了她一人……这令她心疼,也难安。
听完谢宝真说的话,谢淳风反而放心了许多:爱情迷惑了妹妹的眼睛,却没有蒙蔽她的心智,在这种时候还能坚持自己的见解,将来真嫁入了祁王府,也不怕她会被谢霁牵着鼻子走。
“若是冷静下来想清楚了,便寻个机会和他直说罢。”谢淳风道,“他如果真把你放在心尖上疼着,定是能将你的话听进去的。”
谢宝真没有说话。
她还没有做好准备。
“不去?”谢淳风观摩着妹妹的脸色,随即自顾自颔首道,“不见便不见,我将他赶走便是。”
“……”谢宝真猛然抬头道,“什么‘赶走’?他在哪儿?”
“后门。”谢淳风清冷道,“这几日总是见他在后门外晃荡,见人也不说话,烦得很。”
话还没说完,谢宝真已跳下身匆匆往后门而去。梨树下唯有秋千还在晃荡,落下几片金黄的枯叶。
谢霁果然一身白衣立在后门外的深巷中。
秋天枫叶正红,在他头顶堆积如火,热烈的红与极致的白交相辉映,衬得他眉目清俊如画。
“九哥!”谢宝真打开门小跑过去,在谢霁面前站定,仰首望着他并不平静的俊颜。
他应该是有些紧张的,谢宝真看到了他不住上下滚动的喉结。
不由有些心软,谢宝真拉了拉他的衣袖,细声道:“既是来了,为何不告诉我?”
“怕打扰你。”谢霁哑声说,眸中有些看不透的情愫酝酿。
手指碰上谢霁衣袖的一瞬,谢宝真几乎被冷得打了个颤。衣裳那么冰,也不知在秋风中站了多久。
沈莘说,谢霁只有在面对她的时候,才像是收敛了爪牙的野兽……
谢宝真如今算是信了。
巷子虽然僻静,但偶尔还是会有人经过的,谢宝真左右四顾一番,指尖下滑顺势牵住谢霁的手,轻声说:“有什么话,进来再说罢。”
谢霁眸色一动,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从后门进去拐个角,便到了翠微园。
谢宝真牵着谢霁推门进去,翠微园依旧是记忆中的老样子,幽静狭小,但打扫得十分整洁温馨。
“这儿,你比我熟悉。”谢宝真看了眼面色沉稳的谢霁,说道,“从扬州回来后,我常会来坐坐。”
说话间已经进了小厅中,谢宝真在案几旁坐下,推开窗道,“要喝茶吗?”
“不必。”谢霁在她对面坐下,望着她镀了光的侧颜道,“我就是来看看你。”
谢宝真‘唔’了声,然后是长久的安静。
半晌,谢霁拉住她搁在案几上的葇荑素手,指腹轻轻扫过她涂了淡淡丹蔻的指甲,低哑道:“害怕了?”
谢宝真知道他说的是那日在祁王府审讯时所见的血腥。她下意识摇头,“我没有害怕……”
顿了顿,又垂下蝶翅般的眼睫,闷声说了实话,“好罢,有一点儿。我只是觉得,你突然间变得好陌生。”
谢霁依旧漫不经心地摩挲着她的手背,许久方道:“不是我变得陌生,而是你不曾认识真正的我。”
谢宝真抬头。
谢霁亦凝望着她,继而道:“宝儿,我一直都是如此。”
“……一直?”
“心狠手辣,善于伪装,不择手段。唯有对你,是柔软的。”
谢宝真嘴唇动了动,似是欲言又止。
半晌,她舒了口气,问道:“为何要对那人动刑?”
谢霁道:“他犯了律法,为了让其供出幕后主使,此乃其一;我与他主子有私怨,此乃其二。”
“既然做错了事,你大可以将他带回刑部审讯,为何要在府中动私刑呢?”谢宝真认真道,“若是被有心之人知道了,难免会拿此大做文章。更何况,私刑也是违背律法的呀!”
“既是私怨,我又怎能交由刑部处置?上不得台面的恩怨,自然动静越小越好。”
谢霁半垂着眼,沙哑的嗓音徐徐传来,“更何况,这世上并不是非黑即白,很多事不是律法能解决的,我如今的身份地位也并非靠行善积德得来。人命如草芥,弱肉强食,不一向如此么?”
谢宝真皱起秀丽的眉。
“不是这样的,这样不对。”谢宝真的眼神少见地坚定,“我不是怕你的手段,而是怕你把那些手段当做理所当然。不管别人如何骂你怕你不理解你,你都不必活成他们口中的样子。”
第70章 第七十章
有带着湿意的风从窗外吹入, 撩动谢宝真鬓角垂下的发丝。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好像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她抿着唇思索许久,才找到一句最契合自己心境的说辞, “你说你一直这么坏,我不同意。第一, 我从不认为你坏,你只是不习惯像温柔对我一般地去对待别人;第二,没有谁生来就是如此……”
谢宝真望着谢霁,水润的眼中映着窗棂的光,通透明亮没有一丝厌恶,有的只是复杂的关切和担忧。
这对谢霁来说,已是莫大的宽恕了。
“宝儿, 我明白你的意思。”谢霁道, “可我早已经习惯了不择手段的算计, 只要还在这个位置上一天, 我的双手便不会干净。你若是害怕, 以后这些事我会尽量回避, 不让你瞧见。”
“这根本就不是我瞧不瞧见的问题呀!”谢宝真胸中憋着一口气提不上来,挫败地叹了口气, “我不想你活成仇剑期望的那个样子,不想将来有朝一日你受到了伤害, 周围的人却在拍手叫好、说着‘大快人心’的话。”
谢霁的喉结动了动, 许久方说:“我向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走这样的路, 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谢宝真将手从谢霁的掌心抽离,拧着眉不解道,“为何非得如此呢,九哥?”
因为他说过要娶她,要迅速丰满羽翼为她遮风挡雨……
所以,他选择了最简单粗暴的一条捷径。
从小到大,谢霁的身边便充斥着算计和杀戮,他并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何不对,可又舍不得谢宝真难过。
他们一个是不曾经历风霜的天真赤子,一个是鲜血尸堆里打滚的地狱修罗,那些刻意被忽视的差距终于在此刻浮现水面。
掌心空落落的,谢霁蜷了蜷手指,垂下眼盖住落寞,“做过的事,我不想骗你。但我可以保证,以后你在祁王府不会见到半点血腥。”
这已经是谢霁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了。
谢宝真又叹了声,撑着下巴望向窗外,苦恼道:“我知道你有很多身不由己,也知道朝堂之事并不单纯,可我真的不想看到你变成这样冷冰冰满手鲜血的样子。这两天,我就是因为没有想好解决的办法,所以才忍着不和你见面,免得一见面会因意见相左而吵起来。”
可眼下他们虽未吵架,连面色都不曾急红一分,但两个人心里都不好受。
送别了谢霁,谢宝真回到自己的厢房,一头扎进绣榻之中滚了两圈,直到浅绯色的衣裙褶皱、头发凌乱,才抱着枕头长吐了口气,闷闷地想:难道真的是自己强人所难了吗?
可无论如何,将私刑和血腥当做处理大小事务的标准的做法,确然不对呀。
谢宝真抱着枕头仰面躺了会儿,心中思虑纷杂,而后又忽的想起今日送别九哥时,忘了抱一抱他……九哥会不会多想,以为自己在生他的气?
泥人也未曾拿回来,谢宝真不由懊恼道:算了,还是等两人都想清楚后再见面罢。
八月乃多事之秋,譬如皇后娘娘不知为何突然退居景阳宫,后宫诸事由贵妃暂代;譬如有人揭发吴相国暗中插手私盐贩卖,证据确凿而被革职抄家,堂堂相爷一夜之间沦为阶下囚……
所有人都在猜测吴相国得罪了哪位贵胄,谢宝真却清楚幕后操作的是谁。
九月初,谢宝真去了一趟安平寺。
自从上次中元节永盛寺大火后,朝廷对各寺庙的管辖便严格了些。谢宝真也是提前了好几天报备登记,才得以入寺会见元霈。
元霈依旧是素面朝天,鹅蛋脸越发清秀水灵,一边给谢宝真煮茶,一边笑道:“你此时应该是忙着和祁王兄你侬我侬才对,怎的又来了我这清修苦地?”
谢宝真跪坐于团蒲上,看着香炉里袅袅升起的白烟,眨眨眼软声道:“想你了。”
“说实话。”元霈白了她一眼,素手轻捻紫砂壶盖,一点点撇去茶汤上的浮末。
“家中无聊,便来看看你。”顿了顿,谢宝真问,“最近思绪颇多,有什么能让我静下心来的么?”
“无聊?怎的不找你的九哥去?”说着,元霈丢给她一卷经书并纸笔,“若是浮躁,便抄抄《心经》罢。”
谢宝真假装没有听到元霈的调侃,慢吞吞研墨,叹道:“不说这个了。霈霈,你何时回宫呢?洛阳城那些贵女们总是拿腔作势的,和我谈得来的又大多嫁人了,只剩一个你,想见一面还得跑上几十里地。”
“我啊,我不回宫里了。”元霈道。
“不回宫了?”谢宝真讶然,看了眼四周清净庄严的庙宇,问道,“你不会真的要同大长公主一般,在青灯古佛下了此残生罢?”
元霈将泡好的茶注入白玉茶盏中,递给谢宝真一杯,“皇兄准我在宜寿里的景乐寺旁建一座长公主别院,修整好后我便搬进去吃斋念佛,待三年期满,兴许我便招个驸马入赘。”
后面那句话说得半真半假,谢宝真润墨的手一顿,狐疑道:“你真这么想?淳风哥哥呢?”
元霈摇了摇头,一手捻着佛珠一手端着茶盏,轻松道:“我已是看破红尘,顿悟了。喜欢一个人更多的是包容和成全,而非掠夺,谢长史那样的人是不甘于折翼平庸的……我一厢情愿,执着于过往又有何用?”
见谢宝真不说话,元霈笑问道:“你怎么啦?”
“只是觉得有些可惜,我挺愿意你做我嫂子的。”
“我也挺愿意你做我嫂子的。”
“……”元霈这么一说,谢宝真才露出恍然的神情,猛然抬头道,“对噢,我竟是从未想过。淳风哥哥是我的亲兄长,祁王是你的亲兄长……”
若她们都能得偿所愿,岂不是互相成了对方的嫂嫂?
可惜,不是每个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
“霈霈。”
“嗯?”
谢宝真吹了吹抄完的第一页心经,将其搁置一旁,“你刚刚说‘喜欢一个人应是包容和成全’,那如果喜欢之人做了不好的事,也该包容他成全他吗?”
“那要看情况。”元霈下意识滚了滚手中的念珠,方思索道,“世间没有绝对的善恶,若是杀一人而救百人,也未尝就是穷凶极恶呀。”
“如果是独对我一人好,而负尽天下人呢?”
“善恶报应,福祸相成,势必会被天下人反噬之。”
闻言,谢宝真打了个寒战,笔尖顿在宣纸上,浸出一团深色的墨渍。
“祁王兄那人虽然行事极端了些,万幸对你还是百依百顺的。”元霈安慰她道,“还记得那夜大火,他突破火海包围将你珍视于怀的模样,连我看了都十分动容。”
“他是对我很好的。”谢宝真叹了声,笔尖继续在纸上游弋,“可我害怕他越走越远,最终和正道背道而驰,也心疼他……那日在祁王府,我听见那个浑身是血的汉子咒骂九哥,每一字每一句还未伤到他,便先一步刺痛了我的心。”
顿了顿,谢宝真抖着浓密的眼睫道:“他明明,对我那么好。”
傍晚下起了瓢泼大雨,等到雨停时已是夜色沉沉,路上泥泞水洼不便赶路,元霈便邀请谢宝真在安平寺留宿一晚,顺便也尝尝寺里有名的斋菜。
天黑赶路实在危险,谢宝真没多想,只派了一名身手灵敏的侍卫快马赶回谢府报备此事,便和元霈闲聊着抵足而眠。
寺中清净,谢宝真睡得十分安稳,早晨推门起来,只见庭前滴水,可远远望见半山腰乳白的雾气弥漫,恍若仙人之境。
用过早膳回到谢府,出乎意料的庭中空荡得很,唯有几个仆役在廊下洒扫擦拭,安静得不像话。
平日这个时候,梅夫人多半会在花厅中教习长孙认字读书,而谢乾下朝归来也习惯在廊下品茶静思,谢淳风则多半在庭中练剑和射术……
谢宝真心中疑惑,问了洒扫的仆役,方知父兄们都在偏厅中议事呢。
谢宝真折往偏厅,果然见父母和两位兄长正聚在一起小声议论些什么。见到谢宝真进门,谢临风笑道:“宝儿回来了。”
议论的话戛然而止,谢淳风和谢乾父子的面色还算平静,唯有梅夫人蹙着眉似乎颇有忧虑。
“怎么啦?你们聚在一起聊什么大事呢?”谢宝真观摩了一番梅夫人的脸色,玩笑道,“不会是你们三个大男人联起手来,欺负阿娘罢?”
说着,她从怀中摸出几个平安福,一一递给家人们,弯着眼睛说道:“这是我在寺里为大家求的平安福,很灵验的,一人一个……两个侄儿的,便烦请五哥替我转交。”
也就她这小傻子还能笑得出来。
谢乾将那只红黄二色的平安福坠子捏在手中,叹了声,沉声道:“是有大事,谢家近年来最大之事。”
“什么大事,一个个都这般严肃。”谢宝真也收敛了笑意,屏息以待。
梅夫人和谢乾对视一眼,方拉住谢宝真的手道:“宫里传来消息,皇上要给你指婚。”
“指婚?”谢宝真心脏一紧,忙问道,“谁?”
不会是哪家不认识的纨绔子弟罢?
见到谢宝真紧张得呼吸都快停止了,谢淳风嘴角一勾,打破沉静道:“放心罢,是你心中那个人。”
谢宝真睁圆了眼睛,呆呆的,眼睫扑簌扑簌,也不知是过于高兴还是震惊。
梅夫人知道谢霁对自己的女儿极好,却并不喜欢他的为人处世,担心他剑走偏锋将来会护不住宝儿。
此番见女儿怔怔的半晌没有回话,梅夫人心中存了一丝希冀,试探道:“听闻他与你正在闹脾气,不如趁着指婚的旨意还未下来,直接回绝皇上……”
谢乾轻声打断梅夫人,“这是赐婚,如何回绝?稍有不慎便会变成抗旨不尊。”
梅夫人淡淡道:“宝儿不嫁皇族,此乃先帝点过头的。何况赶在赐婚之前给宝儿另订亲事,死了祁王府的心,也未尝不可。”
谢宝真总算回过神来,摇头如拨浪鼓,忙不迭道:“阿娘,我不和别人定亲!若是指婚给祁王府,那就再好不过啦!”
“傻姑娘,你懂什么。傅西朝的人品相貌,哪点不比谢霁好?”梅夫人神情冷淡,“指婚给祁王府,这不是让我们谢家左右为难么?”
谢临风道:“祁王布局两年,不就是为了今日么?他为皇上做了那么多,换一桩婚姻并非难事。”
父兄们还说了些什么,谢宝真已经没有心思听下去了。
赶到祁王府的时候,她的心依旧砰砰直跳,面颊发烫,使得她不得不用手背贴在脸颊上降温。
在谢霁的书房坐了一会儿,便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接着,书房大门砰地一声打开,谢霁穿着一身紫檀色的王袍站在门外看她,胸膛急速起伏,哑声唤道:“宝儿……”
时隔半个月,这是自翠微园不欢而散后,两人第一次见面。
谢宝真知道,九哥听到消息后是跑着回来见她的,小心翼翼又满怀珍视,唯恐冷落了她。
……
而此时谢府中,梅夫人深思许久,终是起身道:“不行,我还是一趟淮阴侯府才放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