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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布丁琉璃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大约是春祭名动洛阳的缘故, 谢宝真今年生辰收到的贺礼和拜帖比往年翻了两番。


    本朝民风还算开放,但可也不是每个闺阁少女都能肆意抛头露面, 唯有春祭盛典, 被选为‘四神’上花车游-街的女子非但不会受到非议, 反会成为满门交赞的莫大荣耀。


    谢宝真今年春祭一舞成名,洛阳子弟都记住了那晚花车上笑靥如花的可爱少女, 有些家底权势的人家打听到她生辰,都想方设法递交生辰拜帖, 盼望以此攀附谢家……其中,有不少是慕名求亲的。


    “宝儿虽已十五,但并未定亲, 按礼, 及笄礼须等到她有了意中人后再另行举办。今日, 就只是我们一家人吃个便饭,给她闹闹气氛即可。”


    大厅内, 梅夫人笑着示意座下子侄孙辈,声音柔和, 全然没有平日的肃然,“都坐罢。宝儿爱热闹, 你们不必拘谨。”


    听到‘有了意中人’几个字, 谢宝真没忍住瞥了眼对面坐席的谢霁, 正巧与他深沉温柔的视线撞在一起。


    谢霁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垂眼腼腆地扬起唇线, 谢宝真也掩饰似的调开了视线, 可嘴角的笑意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今日在洛阳城的几位兄长都来了,还有几位远在外地的哥哥也各自捎来了贺礼,照例堆了两三箱。


    谢乾从外面进来,掸了掸灰,将尺把高的一摞拜帖递到谢宝真案几上,温声道:“宝儿得空瞧瞧?”


    那些拜帖清一色的大红,用金粉细细地描了祥云瑞草等花样,看上去每本都华丽非常。


    谢宝真心下疑惑,随手拿起两本翻了翻,问道:“这些是何物?”


    不知为何,听她这般发问,兄长们都笑了起来。


    谢乾也笑了,解了外袍递给梅夫人,解释道:“城中未婚子弟递来的名帖,有些家风不正或是门户悬殊的,我和你的几位兄长们已连夜审查剔除,剩下的这些都是年轻一辈的佼佼者。”


    谢宝真这下明白了,爹娘这是开始为她选婿了呢!


    她又瞄了谢霁一眼,见他垂下眼看不出喜怒,便将手中的帖子丢在案几上,摇头道:“我不要!”


    “哎,看看无妨。”谢乾劝她,“婚嫁之事虽不着急,但早做准备总是没错的。”


    对面,谢霁换了个姿势,曲肘搭在食案上,撑着额头看她,眸色深深直看得人心慌意乱。


    谢宝真隔着老远都闻到了醋酸味,当真又甜蜜又好笑,若不是前些天答应了谢霁暂时隐瞒两人的感情,她真恨不得立刻牵着那人的手告诉爹娘:九哥,就是我的心上人呀!


    她张嘴想要推拒,又怕爹娘、兄长们看出端倪,索性转移话题道:“淳风哥哥也没定亲呀!焉有兄长未娶,妹妹先嫁的道理?”


    猝然被点名的谢淳风一愣,当真是人在席上坐,锅从天上来。


    大家的目标果然随着这话转移,梅夫人哼了声,对二儿子道:“宝儿说得在理。淳风,你年已及冠,也老大不小了,怎的还不着急?临风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媳妇都娶进门了!”


    谢乾也帮腔道:“看上了哪家姑娘就同你娘说,若是还没看上就赶紧去看,别整天和大老爷们混在一块!瞧瞧老五,第二个孩子都快出生了。”


    谢临风但笑不语,只是悄悄从案几底下伸手,握住了妻子王氏的指尖。王氏挺着七个月的孕肚,被谢家人养得白里透红,见小叔子吃瘪,不由噗嗤笑出声来。


    一时间众人对谢淳风口诛笔伐。谢淳风递给妹妹一个无奈的眼神,暗道‘小没良心的’,实在被念叨得烦了,他便提着酒壶灌酒道:“我没有五哥命好,遇不着一个假戏真做的媳妇儿。”


    提到‘假戏真做’四个字,王氏不由红了耳根。


    当年谢临风的亲事,倒也是一桩阴差阳错的美谈。


    谢宝真六岁那年,谢临风刚入仕途,正是风度翩翩、才华横溢的少年郎,那时先帝有意招他为驸马,既是赏识,亦是对谢家的打压。谢临风乃英国公府嫡长子,深知自己将来是要承谢家家业的,一旦成了驸马则必定要交权去官,谢家拼搏了几十年的基业荡然无存,从此只能顶着驸马的虚衔闲散度日……


    当时谢乾忧心忡忡,还是梅夫人提议道:“我有个闺中密友,嫁的是昭信伯王家,生了个女儿名‘素心’,似乎比临风小两岁,颇有些小才。”


    说到这,梅夫人有些顾虑,顿了顿才继续说道:“只是听闻此女性子洒脱不拘小节,原是定过娃娃亲,可男方家不满这姑娘不羁的性子,前两年给退了。王姑娘名誉受损,迟迟未曾觅得夫婿。再想想咱们府上,如今人人都以为我家临风要做驸马爷,谁还敢上门说亲?这般尴尬局面,也只有着急嫁女的昭信伯家才有可能应承。若是王家愿意将女儿许与临风为妻,公主总不可能嫁过来做妾罢?”


    这样一来,皇上想借招驸马来削弱谢家的计策,自然也就落空了。


    谢乾觉得可行,转头去与谢临风说,谁知儿子正是少年意气风发之时,不愿将就娶一个不爱的女子过门,头也不抬地拒绝了。


    后来形式紧迫,谢乾和梅夫人轮番上阵劝说,谢临风才勉强答应去见女方一面。


    熟料女方王素心也是百般不愿,被昭信伯夫人给逼了过来。、


    两家母辈是旧相识,两个孩子又都各有难处,索性没在乎那些避讳的繁文缛节,直接面对面落了座。


    少年谢临风不情不愿地拱手施礼,冷冷抬眼,却见对面坐了个一袭新绿窄袖、嫣红罗裙的小娘子。只见她乌发高绾坐于暮春的一缕斜阳中,五官秀气算不得倾国倾城,一双灵动的眸子却顾盼生辉,整个人看上去聪慧干练,一点也不似传闻那般恶劣不堪。


    谢临风眼中的冷漠高傲便一点一点地融化,霎时心想:娶了她似乎也不错。


    可这终究只是他一厢情愿而已,人家王姑娘压根看不上他这般白面书生。


    那天的婚事没谈成,谢临风吃了闭门羹,也不恼,只是耐心等着,时不时借着公务之便与昭信伯攀谈。如此日积月累,昭信伯对他倒是越发欣赏喜爱,转头回去便给自己女儿施压。


    王家姑娘被家里催得心烦,不情不愿地与谢临风碰了两次面。


    谁知几次见面相处下来,谢临风待人谦逊不似别的官宦子弟那般纨绔油滑,王素心便也渐渐动了心思,主动约谢临风见面,订婚前与他约法三章:两人成亲各取所需,她逃离家里的压力,谢临风则可避免皇帝赐婚,待过个三五年风波平了,两人再和离……


    谢临风静静地听了,眼里蕴着笑意,只看着她点头说‘好’。


    八年时间,从最初的鸡飞狗跳到如今的相濡以沫,别说和离了,小夫妻俩便是脸红拌嘴都不曾有过,再没有比他们更恩爱的。


    夫妻俩的旧事,每年都会拿出来打趣。梅夫人也掩唇笑了好一会儿,倒渐渐忘了催谢淳风和谢宝真的婚事了。


    吃过一顿热闹的生辰饭,谢宝真趁着家人闲聊不注意,跟着谢霁的脚步回了翠微园。


    刚一关上门,谢宝真就被谢霁搂进了怀里。


    他的臂膀很结实有力,一点也不似初见那般瘦弱。谢宝真感受到他的体温和力度,红着脸从他怀里抬头道:“九哥,你生气啦?”


    谢霁哑然,低低道:“没有。”


    “那就是吃醋了。”谢宝真嘿嘿道。


    小姑娘长大了,还知道什么叫做吃醋。


    谢霁眉眼温和了些许,凝望着她道:“我怕我变强的速度,赶不上你长大的速度。”


    若是谢家爹娘抢在他前头给宝儿许了亲,他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大概拼着一口气,用尽手段,也要将她抢回自己身边牢牢栓起来罢。


    谢宝真没有他那么多忧虑,依旧明媚无暇的模样,仰着头轻声教育他:“以后再遇到谁谁谁提亲啦说媒啦,你不要生气!你才是我最喜欢的人,我不会和别人定亲的。九哥要相信我呀!”


    少女甜软的声音像是花瓣落在心间,谢霁垂首埋在她的颈窝,如同一头被驯服的野兽低下他高傲的头颅,闷而沙哑的嗓音低低传来,‘嗯’了声应允。


    谢霁觉得自己的嗓音不适合说情话,故而大多时候都是保持缄默。他的答案在心里,在眼中,需要仔细去揣摩才能发现:他早已将信任给了她,将软肋给了她。


    “宝儿。”他喑哑地唤她。


    “嗯!”少女轻灵地回应。


    “我有贺礼给你。”方才厅中人多,谢霁不好送出手。


    谢宝真立刻来了精神,问道:“是什么?”


    谢霁只是笑,牵她在屋中坐好,又从袖中摸出一把短刃,轻而郑重地推到她面前。


    谢宝真好奇地拿起来一看,原来是把约莫不到一尺的银鞘匕首。匕首的花纹精美古朴,若是忽略那颗吹毛断发的刀刃,光看外表,是极具观赏价值的。


    “匕首?”谢宝真有些哭笑不得,“哪有过生辰送人家凶器的?”


    “这匕首我重新打磨改造过,宝儿可以把它当做装饰挂在腰间。”


    谢霁不急不缓地说着,抬手抚了抚谢宝真干净的眉眼,低哑道,“它陪了我十四年,最艰难无助的时候,是它保护了我。必要的时候,你可以像我一样拿起它保护自己……”


    当然,他并不希望有那么一天。


    “以后有你保护我,我用不着它的。”谢宝真将握着匕首有些犹疑,只觉得手中沉甸甸的似有千斤重,轻声说道,“它陪了你十几年,对你来说一定很重要,还是你留着罢!”


    谢霁摇了摇头,打开银鞘上的挂钩,直接蹲身,将其亲手挂在谢宝真的腰间。


    光从窗缝投入,打在谢霁颀长的眼睫上,仿佛镀了一层金粉。他伸手仔细调整好匕首的位置,认真且沙哑道:“我把它给你,把我的过去和未来都给你。”


    对他而言,没有什么比谢宝真更重要,遑论一把旧匕首。


    谢宝真推辞不得,只好小声说了句:“谢谢!”顿了顿,又按着腰间的银鞘补充道,“这是我收到的,最特别的生辰礼啦!”


    “还有更好的礼物。”说着,谢霁从案几下抽出来一个长条形的檀木盒子,打开一看,却是一支雕花精美的金笄。


    “庆贺宝儿成年。”谢霁低哑道,将盒子捧送到谢宝真面前。


    “呀,是金笄!”她还以为‘更好的礼物’是九哥一个甜美的亲吻呢,谁知竟是这个,不由脸一红,为自己方才的遐思感到羞耻。


    “快给我插上!”谢宝真眼眸明亮,腮上浅红,转过身指了指自己头上的小髻。


    谢霁微笑,顺从她的意愿将金笄轻轻送入发髻中。他的动作很慢,目光虔诚而又温柔。


    谢宝真戴着那支金笄,迫不及待地满屋子找铜镜观摩。谁知谢霁的房中并无镜子,她又急又无奈,最后索性踮起脚尖环住谢霁的脖颈,将他的脑袋下压,凑上前去,果真在他漆黑的眼眸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九哥眼中的自己很小很小,黑曜石般的瞳色里,只隐约能看到发髻上有根金光闪闪的物件,细节却看不真切。她有些失望地叹了声,却没察觉两人的鼻尖近在咫尺,而谢霁的眼波越发深沉晦涩……


    下一刻,温热的唇堵住了她的叹息。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已是后半夜, 翠微园仍灯火微明,谢霁房中有不速之客到访。


    昏暗的光中, 关北放下刀刃跪坐,眯着眼笑道:“一见到公子留在外墙上的信号,属下便摸黑赶来了。”


    翠微园是谢府最偏僻荒冷的住所, 与后巷只有一墙之隔,即便出入翻墙也无人察觉, 门一关便是一块独立的小天地, 够隐秘, 也够神秘。谢乾给了谢霁足够的空间和自由, 这也是他当初选此处定居的原因。


    除了避开外头巡视的谢家府卫有些麻烦外,谢霁并不担心有人会中途闯入打扰。


    他漫不经心地用小刀挑去燃尽的灯芯, 将火光拨亮些, 沙哑道:“你那边, 情况如何?”


    关北道:“大家伙等了近三年, 有几个耐不住要闹事的, 都被我暗中处理了。剩下六十三人,已经按照公子的吩咐给他们换了正经身份,将来无论是做门客幕僚还是侍从仆役, 都绝对不会让人查到丁点不对劲。”


    谢霁‘嗯’了声, 日趋成熟的眉目浸润在灯火中, 别样深邃冷峻。


    关北生性直爽, 瞄见了他手上的小刀, 没忍住道:“这刀, 好像不是你平日惯用的那把。”


    谢霁避而不答,搁了刀,从袖中摸出一张纸笺递给关北,“范远人脉广,让他将纸上的消息散布于洛阳城。另外,想办法联系上严伯鹤,告诉他当年太子被废、允王之死另有隐情,当今皇帝是踩着兄弟的尸骸上位,话不用太多,留些想象的空间,严伯鹤自会明白。”


    “严伯鹤?朝中第一大谏臣?”关北展开纸笺粗略地看了一眼,笑道,“知道了。一旦洛阳满城风雨,严伯鹤又德高望重,有诘问规劝天子之权,到时旧案重翻,皇帝若想辟谣,便只有来找你。”


    正说着,院外极轻的敲门声打断了半夜蛙鸣。


    谢霁倏地抬眼,皱眉凝神。


    有规律的敲门声后,少女刻意压低的嗓音传来:“九哥!是我!”


    宝儿?


    谢霁放下刀,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温和。


    关北没听出是谢家千金的声音,把玩着手中的小刀道:“咦,难道我们被发现了?”


    关北本来想问“要不要我杀了她灭口”,但转念一想,这孤男寡女半夜私会,来的莫非是谢霁的红颜知己?


    嗐,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嘛!何况谢霁也长大了,有这样那样的需求是正常的!


    关北的目光变得微妙起来,笑嘻嘻朝谢霁竖了个大拇指,用气音道:“那,属下就不打扰公子春宵一度啦!”


    对于关北的插科打诨,谢霁只是冷冷一瞥。关北立刻会意,忙不迭走后窗逃了。


    离开谢府后关北越咂摸越觉得哪里不对,心想:那姑娘一来我就得翻窗逃跑,明明是正正经经的主从关系,怎么如今搞得那么像偷情的奸-夫淫-妇?


    小心翼翼的敲门声还在继续,谢霁整理好神色,执着案几上的灯盏穿过洒满月光的庭院,拉开了门栓。


    夜色扑面而来,谢宝真明丽的脸庞呈现眼前,似乎很是惊喜,笑道:“太好了,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


    谢霁柔和了目光,微微侧身,让她进院来,随即关上门道:“丑时了,怎的还不睡?”


    “睡了,中途醒来,心中想你,便再也睡不着。”谢宝真躲开熟睡的侍从来这,本来不抱希望的,想着这个时辰九哥肯定睡下了,抱着试试的心态敲了敲门,没想到还真给敲开了!


    世上还有比这更心有灵犀的事么?


    谢霁掌灯,轻轻拉着谢宝真的手朝房中走去,少女踏着地上的一圈光晕行走,眼中的点点笑意比星辰还要夺目。


    进门,转过屏风,谢宝真自顾自坐在谢霁榻上,拍了拍叠放齐整的、一丝褶皱都没有的被褥,问道:“九哥也不曾睡么?”


    谢霁将灯搁在床头矮柜上,‘嗯’了声道:“今夜是睡得晚些。”


    “可是想我?”谢宝真手撑在榻上,带着些许期待问。


    谢霁也笑了,说:“每夜都想。”


    谢宝真小小地哼了声,如愿以偿。


    初夏的夜风从窗外吹入,谢宝真只穿了袭单薄的夏衫,不由抱了抱臂膀嘟囔道:“哪儿来的风?”


    是关北离开时打开的后窗。


    谢霁走过去关了窗,又解了自己的外袍裹在谢宝真身上,坐在她身边道:“好些了么?”


    谢宝真将手伸入谢霁外袍的衣袖中,像个裹着大人衣物的小孩儿,嗅着上头淡而清冷的熏香,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如此一来,谢霁便只穿了单薄的里衣,领口微微敞开,露出少年人好看的锁骨,还有左胸口一点隐现的朱砂色。


    谢宝真瞧见了,有些好奇地伸手戳了戳谢霁胸口红痕的地方,问道:“九哥,这里为何有个红色的印记?”


    少女柔嫩的指尖抚摸着胸口,痒而撩人。谢霁眸色深沉了些许,不自在地动了动,“是胎记。”


    “红色的胎记?我从未见过。”说着,谢宝真伸手去掀谢霁的衣领。


    谢霁忽的按住她的手,不让她掀开着最后一层遮羞布,声音嘶哑又无奈:“宝儿……”


    谢宝真感受到他掌心的炙热,抬首道:“我只是想看看你的胎记,不可以么?”


    谢霁没说话。和他的胎记并存的,还有许多狰狞陈旧的伤疤。


    他知道宝儿喜欢他这副极具欺骗性的好看皮囊,不愿自己身上仅有的这点美好也破灭。


    小少女不曾见过世间的丑恶,他怕吓着她,怕她厌恶。


    谢宝真明白他有顾忌,且猜到了他顾忌的原因。方才尽管只是匆匆一眼,但她依旧看到了他胸口的伤痕,大大小小有好几处,大多已经很淡了,却无法完全消退。


    “能和我说说你的过去吗?我是说,来咱们府上之前。”在这个寂静的深夜,谢宝真轻轻开口,既是想多了解九哥一些,也是试图让他打开心扉。


    “你不爱听的。”谢霁道,“会吓着你。”


    谢宝真立即说:“有你在,我不怕呀!”


    她的眼睛干净纯粹,满是信任。被这样一双眼睛望着,谢霁很难开口拒绝。


    “好罢。”许久。他妥协道,“若是听到哪处让你难受了,你便告诉我停下。”


    烛火摇曳中,谢宝真点了点头,抱着谢霁的胳膊,将头抵在他的肩上,做出一个认真倾听的姿势。


    该从哪里说起呢?


    上一辈的孽缘的由起,还是玉昌宫阴谋败北后的大火?


    思忖了片刻,谢霁才淡淡开口:“我是被仇剑带走的,最先是隐居在灵丘一个偏远的村落……”


    四岁那年,仰慕母亲多年的兵部侍郎谢子光用自己亲儿子的命换了谢霁一命,带他离开了皇城,却在洛阳城郊的山路上遭到了截杀。谢子光满门覆灭,唯有谢霁被仇剑带走,去往千里之外的灵丘刘家村隐居。


    最开始的那几年,除了对谢霁武艺和精神忍耐度要求极为严苛外,仇剑算得上是个好师父。他话不多,满身阴沉的杀气,却也从不动怒,活得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傀儡。


    他希望将谢霁也教成一个傀儡,一个继承母亲遗志、只会复仇的傀儡。


    六岁那年,仇剑为了锻炼谢霁的意志,在大雪天命他去爬村外的悬崖。悬崖不高,也就十来丈,但对六岁的小孩来说无疑是比登天还难。寒冷和恐惧侵袭着幼年谢霁的意志,他十个指头因攀爬而磨损红肿,鼻涕和眼泪冻成冰渣挂在脸上,浑身僵冷,在半空中瑟瑟发抖……


    爬了一半,他不敢再往上爬了,也没有力气原路返回,只吸附在悬崖半空啜泣,哀求仇剑救他下去。


    “上来,我就在这等着。”仇剑没有动,于悬崖顶峰冷冷地俯视他。


    又过了三刻钟,谢霁实在支撑不住了,手一松从悬崖半空摔了下去,跌进了下方结冰的小河里。他胸腹处被嶙峋横生的石头划破,留下了人生中的第一抹伤痕。


    当时伤有多重、有多痛,谢霁已然忘却了,只记得天黑了,路上没有灯火,他高烧不退,那个冷酷的男人抱着他跑了十多里山路去了镇上,大晚上敲开了药铺的门,将一袋带着暗沉血迹的碎银扔在柜台上,急促地命令那老大夫:“救活他!”


    仇剑将他抱得很紧,冷硬如鹰隼的眉目中第一次出现类似焦急的神色。


    谢霁烧得两颊通红,看见仇剑铁青的下巴和急促起伏的胸膛,恍惚间竟然尝到了类似父爱的错觉,只觉得师父是那般高大。


    但谢霁伤一好,仇剑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漠,继续逼着他爬悬崖。


    第二处伤,发生在十岁那年。


    从谢霁七岁起,仇剑便花重金请了镇上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秀才为他启蒙。因为每次来村里教学都要走许久的路,老秀才要价很高,仇剑眼也不眨便答应了。


    谢霁也不知道仇剑哪儿来那么多的银子,只偶尔连着好些天仇剑都不在家,十天半个月后再回来,身上必定溅着不知道是谁的鲜血,再将同样沾着暗沉血渍的银子一颗一颗锁进箱子里,作为谢霁下个月的学费和日常开支。


    谢霁比同龄人早熟,早在一两年前便已能猜到自己的师父外出得来的,多半是不义之财。


    大约是孩子心性,他对读书习字越来越厌恶,总觉得老秀才每月从仇剑手中拿走的银两,带着无数亡灵的冤魂怨气。


    “我不想读书了,师父。”那天秋风冷冽,谢霁对仇剑说,“您让徐夫子走罢,以后不必再来。”


    仇剑正坐在门槛上拭刀,闻言动作一顿,冷冷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想读书了,我讨厌这些‘之乎者也’!”谢霁赌气地说。其实,他更讨厌仇剑每个月所得的,带血的钱银!


    仇剑像是没听到他的怨气般,继续拭刀道:“你娘将你托付与我,让我将你培养成材,将来回洛阳复仇。读书,可以增长你的智谋。”


    “我娘、我娘……你说我娘读了那么多书,不也一败涂地么!”


    十岁的男孩叛逆、倔强,敢于和一切作对,却不知承担作对的后果。


    天色黯淡,一只草鸡蹲在篱笆上咯咯打鸣,徐夫子拿了这个月的学费,正眯着眼在后院中喝茶,对前院的争执一无所知。


    许久,仇剑回首,冰冷的眼睛盯着谢霁,漠然道:“你想清楚,真不想读了?”


    谢霁张了张嘴,说:“不想!”


    “好。”仇剑点点头,起身去了后院。


    等到谢霁反应过来时,一切都晚了。


    他看到徐夫子的脖子以一个奇怪扭着,就像是有人生生将他的脑袋反拧过来似的,断裂的颈骨从皮下支棱出来,倒下时还瞪着浑浊的眼,直勾勾地望着谢霁的方向。


    谢霁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仇剑杀人,骇得直往后退,绊到石头跌坐在地上。


    “师、师父,为什么……”他睁大了眼睛,嗓子像是被人扼住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的命握在你的手里。当你不需要他时,他便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只能去死。”


    “就不能……放他走吗?”


    “走?你大概忘了你是怎样的身份,若是他走漏了消息,死的恐怕就是你了。”


    仇剑擦了擦手,冷声吩咐,“把他丢入山沟,当做坠崖而亡。”


    谢霁摇头,转身就往门外跑。


    “没用的东西!”


    仇剑一刀飞过,划破谢霁的臂膀。鲜血横流中,仇剑警告道:“既是不肯学治人之道,那便由我教你杀人之道。若是不肯好好学,死的人会更多。”


    再后来,十二岁出师,仇剑送了谢霁一份‘大礼’。


    一个哑了的、身无分文的少年该怎样于世间活下去?没人告诉谢霁答案。


    他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刘家村,呕着血流落街头,嗓子日复一日生吞火炭般疼痛。十月的凄风苦雨,他又冷又饿,发着高烧,一咳就是一滩黑血,就当他以为自己要像野狗一样死在这肮脏的角落里时,有个举着纸伞、一身华贵男人朝他伸出了手……


    男人给了他两个包子,说:“饿坏了罢,快吃!”


    “这是为师给你上的最后一课:这世上除了你自己,谁都不可信。”


    仇剑的话宛如梦魇盘桓,嗓子火烧火燎地灼痛,谢霁眼皮掀开一条缝,死死地盯着那两个热气腾腾的包子,却不敢伸手去拿。


    “别怕,你个身无分文的小乞丐,我还会给你下毒不成?”男人笑得很是讨喜,将伞往脏兮兮的少年头上移了移,体贴道,“吃罢!”


    终究是生的渴望盖过了一切犹疑,谢霁抢过那两个包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再后来……


    再后来,谢霁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浑身酸软,他死狗般躺在铁笼子里,被卖给了风月楼的老鸨。


    “虽然是脏了些,但皮相是一等一的好!等着罢,再过个两三年,你就该知道这几两银子出得值啦!”一身华贵的男人掂量掂量手中的银袋,朝笼子里的少年轻蔑一笑,依旧撑着纸伞离去,寻觅下一个的目标。


    谢霁在风月楼中挨了不少毒打,但他不曾显露身手,只是默默忍着,任凭仇恨在心中燃烧。等到所有人都对他放松警惕时,他一把火烧了销金窟,浑身是血地逃了出来。


    再再后来,他遇见关北,去了恶名远扬的地下帮派,杀了当初用包子骗他的人贩,杀了欺辱他的帮派头目……每一次从血海尸堆中站起,他身上都有心伤增添,慢慢的,便成了如今的模样。


    烛台已快燃烧殆尽,火光晦暗,谢霁的声音沙哑低沉,有些阴森,叙述的时候漫不经心,仿佛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那些过往已经超出了谢宝真的认知。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怔愣着,说不出话来。


    “吓着你了?”谢霁眉目沉沉,有些懊恼:不应该说的,还是将她吓着了。


    “有点儿。”谢宝真睁着浑圆的眼睛,湿漉漉泛着水光,细声说,“我竟不知道……”


    不知道他的九哥过去受了那么多苦,每一次每一次,都几乎是灭顶之灾。


    这样糟糕的命运,他怎么撑下来的啊!


    谢霁身形僵硬,五指攥紧,抿着唇许久才调开视线,自嘲般道:“早说过的,我比你想象中的更不堪。”


    谢宝真抱紧了他的臂膀,摇了摇头,将额头抵在他的肩上,难受地说:“不堪的是宿命。”


    谢霁浑身一紧,感觉到肩上隐隐有些湿热,洇湿了一块。


    意识到那股湿热是什么,谢霁喉结几番抖动,伸手去摸谢宝真的眼角,艰涩道:“宝儿?”


    谢宝真红着眼睛,死死地将脸埋在少年的颈窝,不让他看自己哭泣的模样,只带着鼻音问:“九哥,你恨这个世界吗?”


    许久,谢霁抬手回拥住她,在她发间轻轻一吻,低低说:“原本恨过。可每次只要你对我好一点,我便忘记该如何去恨了。”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谢霁已经尽可能地美化回忆了。


    当年所遭受的一切, 他只是说出了十之六七,至于那些烙铁、羞辱、每一场以命相搏的厮杀,却是一字未提。


    可即便如此,依然让他的小姑娘吓得落了泪。


    “我说这些, 不是为了乞怜, 也不是为了开脱。”将灭未灭的烛火中, 谢霁微微侧首, 与谢宝真的脑袋抵在一起, 轻而沙哑地安慰她, “为我哭,不值得。”


    谢宝真摇了摇头, 揉着湿红的眼睛说:“九哥,忘了过去罢。这世上以苦难为借口自甘堕落的人很多, 但我很庆幸的是,你没有活得和他们一样。”


    谢霁嘴角微微一动。若是没有遇见宝儿, 若不是这个娇气温软的小少女不遗余力地贴上来温暖他,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来呢?


    大概真同仇剑期望的那样, 借着谢家的势力重入皇族, 再过河拆桥覆灭谢家,在诡谲如云的朝局中掀起腥风血雨罢!


    而现在, 他不这么想了。


    他不再为仇恨而活,只为怀中这个干净温柔的少女折腰。


    两人于榻上静静相依, 少年人青涩纯粹的情感交织起伏, 汇成这抹夜色中最温馨宁静的甜蜜。


    后巷有更夫敲着梆子走过, 声音一慢三快,拉长声音惺忪道:“夜半鸡鸣——四更天!”


    见身边的少女久久不曾说话,谢霁以为她还在难受,不由低眉侧首,带着柔软的爱意唤道:“宝儿……”


    谢宝真将头搁在他肩上,抱着他的臂膀,竟是闭目睡着了。


    她还穿着谢霁的外袍,红润的唇微微张开,唇珠下露出一点洁白的牙齿,纤长卷翘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圈阴影,袍子宽宽松松地裹住她娇小的身形,有着稚子般的天真静谧。


    谢霁一怔,没忍心叫醒她,只伸手在她眼角轻轻一抚,抹去那点残留的湿意。


    静坐片刻,谢霁轻手轻脚地为谢宝真除去那件宽大碍事的袍子,小心翼翼地护着她的脖子和后脑勺,让她平躺在榻上,再蹲身为她除去绣着粉莲的银缎面绣鞋,将她的腿也一并挪上床。


    少女的脚很是小巧,即便隔着素白干净的袜子,也能感受到她脚踝的精致纤细。


    大概是被吵醒了,谢宝真从鼻子里小小地哼了声,像是幼猫的嘤咛。


    谢霁深沉了目光,心中从未有过的柔软,嘴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将动作放得更轻些,慢慢展开被子为她盖上。


    可谢宝真睡觉并不老实,刚盖好被子没多久,就被她三两脚踹开。初夏的深夜还残存着春的凉意,谢霁复又给她盖好,又被蹬开……如此三两次,谢宝真总算安生了,抱着被褥的一角沉沉睡去,松散的头发垂在脖子和枕头上,像是黑色的缎子流淌。


    谢霁舒了口气,出门冲了个凉,才敢继续回榻边守着她心爱的姑娘。


    他披着一身的水汽,垂在胸前的发尾还带着湿意,眉眼也像是浸透了夜色般深邃温柔。


    烛火滴蜡,即将燃到尽头,光线也变得摇曳晦暗起来。榻上酣睡的少女有着极黑的头发和白里透红的幼嫩肌肤,微微歪着头吐纳呼吸,是全然不设防备的样子。


    鬼使神差的,谢霁也脱下靴子,带着一身清冷的水汽合衣躺在了谢宝真身侧。


    榻边空余的位置不甚宽敞,他先是平躺着,侧首望着谢宝真的睡颜,但觉得这般姿势不甚方便,又轻轻挪动,换成了侧躺。


    正看得入神,谢宝真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气息,自动拱入他怀中,将手搭在他腰上,抱着他喃喃唤了声:“九哥,别怕……”


    这一声酥软入骨,温香满怀,谢霁呼吸一窒,方才的冷水澡险些白冲。


    他闭目冷静了好一会儿,才顺势在少女光洁的额上轻轻一吻,抚了抚她绸缎般的黑发,拥着怀中的少女轻轻合上了眼睛。


    谢霁许久不曾睡得这般踏实了。梦中很干净,没有厮杀和血腥,只有淡淡的甜香。


    快到卯时,他准时睁开了眼。


    窗外暗沉沉的黑夜已转变为黛蓝,巷子深处隐约传来雄鸡唱晓的声音。纵使是万般不舍,谢霁也只能轻轻摇了摇谢宝真的肩,喑哑道:“宝儿,该回房了。”


    天快亮了,侍婢仆役们再过两刻钟便会陆陆续续下榻扫洗准备,若是被她们撞见谢宝真一夜不在房中,难免会引发风波。


    见怀中的少女没动静,谢霁又唤了声,这次更温柔了些,低哑道:“乖,宝儿,回房再睡。”


    谢宝真睡得正沉,哪里肯起身?


    当即迷迷糊糊地哼唧了一声,搂着谢霁的脖子,换了个姿势继续睡去。


    那一刻,谢霁心中软得不行,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分崩离析,只想搂着她睡到大天亮,管他事发后是什么风什么雨!


    可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和宝儿都没有能力承担感情败露后带来的后果。


    几度深呼吸,他狠了狠心先行下榻,利索地穿戴整齐,这才屈膝半跪在榻边,倾身吻了吻少女的眼睫,“宝儿,再不起来,就要被人发现了。若是得知你来我房中过夜,梅夫人会生气。”


    谢宝真果然怕她母亲。


    还未彻底清醒,她已揉着眼坐起,含糊问道:“什么时辰了?”


    谢霁伸手给她理了理松散的鬓发,温声道:“卯时了。”


    烛火燃到尽头,已经熄灭。


    夜色和晨曦交接的昏暗中,谢宝真坐在榻上,任凭谢霁给她一只只穿上绣鞋。待清醒些,她懵懵懂懂地打量这间冷清简洁的卧房,说:“我忘了昨夜来了翠微园,还以为是在自己房中呢。”


    她睡醒后的嗓音软而慵懒,谢霁不禁笑了声。


    给她穿好了鞋,谢宝真却不愿下榻,只垂着头细声问道:“九哥,我们就不能向爹娘坦白,光明正大地谈情说爱么?总这般偷偷摸摸的,好不尽兴。”


    一句话问得谢霁心中酸痛。


    这个锦衣玉食的少女若是和其他任何一位家世清白的少年相恋,断不会有这般烦恼。


    他保持着半蹲的姿势,仰首看着榻上的姑娘,歉疚道:“我答应你尽快,可好?”


    黑暗中,谢宝真看不清谢霁的神色,却听出了他沙哑语调中的隐忍和挣扎,再联想到九哥凄凉的过去,不由心一软,顺从地点点头说:“那你抱我一下……抱完,我便安心回房去。”


    话还未说完,谢霁已撑起身给了她一个沉稳有力的拥抱。两人都是贪恋地汲取彼此身上的温暖,久久不愿分离。


    直到实在是不能再拖下去了,谢霁才拉着谢宝真的手,依依不舍地送她回自己的厢房。


    女眷的内院和翠微园之间隔着一道墙和一个宽敞的后院。两人借着黛蓝的天色掩护,悄悄从翠微园出,沿着回廊穿过后院,谁知行至月洞门下时,隐约听到内院处有仆役交谈的声音靠近,似是膳房的厨娘们在讨论今早朝食的菜式。


    谢霁素来灵敏警觉,忙拉着谢宝真躲在假山后。几乎是同时,两名手挽菜篮的妇人从门下经过,并未发现躲在假山后的少年少女。


    假山堆砌在墙角,空余的位置甚是狭窄,谢霁将谢宝真圈在怀中,两人几乎是胸腹贴着胸腹站立。


    谢霁一垂首,便吻到了少女松散柔软的发顶。


    感觉到落在自己发顶的温热,谢宝真不由地抱紧了谢霁的腰,将脸埋入他怀里,听到他急促有力的心跳,当真是既紧张又甜蜜。


    头顶的天空已由黛蓝转为深蓝,扫地的奴子打着哈欠经过,内院中便再无声响。确定无人了,谢霁才将红着脸的少女从假山后牵出来,抚了抚她的脸颊道:“回去罢。”


    谢宝真点了点头,却不立刻离开,只踮起脚尖在谢霁唇畔轻轻一吻,这才扭头跑进了内院,一溜烟儿不见了。


    谢霁抬指摸了摸唇畔被吻过的位置,心中滚烫,足以慰藉平生霜雪。


    另一边,谢宝真鬼鬼祟祟地推开房门进去,谁知才刚掩上门,就与外间披衣起床的黛珠撞了个正着。


    谢宝真的卧房分了里外两间,里间宽敞舒适,是谢宝真睡觉休憩之所,外间狭窄,放了一桌一椅和一张小榻,乃是值夜伺候的侍婢们休息的地方。


    昨夜刚巧轮到紫棠值夜,她正起床准备梳洗,便见谢宝真从外头轻手轻脚地溜了进来,不由惊诧道:“郡主,您怎么从外边进来了?”


    谢宝真吓了一跳,贴着门板转身,支吾道:“唔,起、起夜去了!”


    “起夜?”黛珠满脸疑惑,“房中纱帘后不是备了马桶么,为何还要去外边?天还没亮呢,也不曾叫醒奴婢点灯,万一跌着了可怎么办?”


    “马桶用着不舒服。”谢宝真胡诌了个理由,匆匆忙忙往自己床上爬。


    紫棠给她掖好被角,倒了新茶备在床边案几上,自责道:“都怪奴婢睡得太沉,竟不知道郡主要起夜。”


    “不是什么大事,你快出去罢,我再睡会儿。”被窝里冰冰凉凉的,显然是一夜没有人睡过了,谢宝真心跳如鼓,唯恐黛珠看出异常,忙不迭催促她出去。


    黛珠不疑有他,福了一福,便放下床幔悄悄退下。


    待四下无人,谢宝真抱着被角在宽大的床榻上翻来覆去打了好几个滚,满脑子都是“我怎么这么坏!还未出阁就在九哥房中过了一夜”的念头叠涌,不禁又甜又羞,有些惴惴难安,总觉得愧对爹娘这么多年来的教导……


    可是,她像着魔了一般,根本无法抵住名为‘九哥’的诱惑。


    不多时,旭日破晓,谢府中又开始了一天的忙碌,似乎谁也不曾发现昨夜的小插曲。


    七月上是梅夫人生辰,英国公府上下都聚齐了。


    上个月,谢临风之妻王氏又诞下一子,算到今日亦差不多满月,谢府双喜临门,宴席便一并办了。


    夜里谢府灯火辉煌,侍婢仆役端着各色瓜果酒肉往来不绝,好生热闹。


    王素心特意让谢宝真抱了抱自己的小儿子,说是要沾沾谢府唯一一位姑姑的喜气,争取以后能再生个女儿。


    小小的婴儿抱在怀中,奶香奶香的,观其眉眼,竟和谢临风有七八分相似。谢宝真满心欢喜地抱了好一会儿,直到两臂酸痛,才将他小心翼翼地交还到五嫂手中。


    “淳风,何时能吃到你的喜酒呢?”谢临风再次做了父亲,正是春风得意之时,笑着催促自家弟弟。


    谢淳风冷淡一哼,回答的话却是南辕北辙:“等你生个女儿后再说。”


    “你成亲和我生不生女儿有何关系?”谢临风笑道,又转向谢宝真,“再说,若府上真有了第二位千金,不知宝儿可否会吃醋呢?”


    谢宝真忙摆手道:“不会不会!我正巧还想着,府上没有个知心的姑娘家陪我呢,二位兄长可要努力些呀!”


    闻言,谢临风和谢淳风都笑了起来。又听见梅夫人道:“老四谢弘家的媳妇也有孕了,听闻极有可能怀了个姑娘,也不知是真是假。淳风,不是为娘念叨你,你是该将婚姻大事放在心上了。”


    今日是梅夫人寿辰,谢淳风自然不会违逆她的话语,只颔首应承了。


    刚巧谢霁送了生辰贺礼过来,送的是一套翡翠玉的耳珰和手镯,虽算不上什么十分贵重的礼品,但到底是一片心意。


    梅夫人神色稍缓,将首饰盒交到苏嬷嬷手中收好,对谢霁客客气气道:“承你费心,入座罢。”


    今夜宴会人多,位置做了调整,谢霁的食案就摆在谢宝真旁边,与她只隔着三尺远的距离并肩。


    谢霁入座跪坐,灯影辉煌中,只见身旁的谢宝真朝他半倾着身子,歪着脑袋看墙上的影子,抿着唇笑得很是得意。


    谢霁心下疑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不由了然。


    原来灯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射在墙上,谢宝真稍稍倾身歪头,她的影子便也跟着歪头,影子的脑袋刚好搁在谢霁影子的肩上。


    远远望去,两人的影子依偎在一起,甚是亲密。


    感受到谢宝真的示好,谢霁垂下眼,露出一个内敛好看的笑来。


    谢宝真发现自从两人在一起后,谢霁笑的次数越发频繁起来——不是初见那般虚无空洞的笑意,而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愉悦。


    “九哥!”谢宝真手撑案几托腮,趁着家人逗弄小侄儿的间隙,轻声唤他,“中元节街市中有盂兰盆会,到时候会有放花灯、放焰口的活动,好生热闹呢!你知道此事么?”


    暖黄的光影摇曳,谢霁看到了她眼中的希冀,哑声道:“想去?”


    谢宝真但笑不语。


    谢霁也笑了,故意问道:“不想去?”


    谢宝真眨眨眼,摇摇头轻声说:“我在等你邀请我呀!”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谢宝真想出门看盂兰盆会, 谢霁自然无法拒绝。


    用过膳,他便前去同谢乾报备此事,说是中元之夜,要去放几盏河灯告慰先灵。


    谢乾了解谢霁的过往, 又不由地想起了他那偏执早逝的母亲, 心中一阵复杂, 叹道:“往事已去, 来者可追, 是该张灯告慰阴灵。阿霁, 你在谢府中可来去自如,权当是自家一样, 以后这等小事只管去做, 不必向我报备。”


    谢霁垂眼道了声‘好’。


    谢宝真在一旁等了片刻, 见谢霁迟迟未曾提到自己, 心中隐隐有些焦急, 忙凑上前道:“阿爹, 我和九哥一块儿去!”


    谢乾还未发话, 梅夫人搅弄着手中的参茶盅道:“你九哥去是有正经事, 你去作甚?这么大一个姑娘家, 还总想着往外跑,当心人家瞧了笑话!”


    话虽如此, 但梅夫人的言外之意谁都明白:宝儿已成年, 谢霁又是个无血缘关系的义兄, 两个人不该再像以前那般时时刻刻黏在一起, 而要懂得避嫌。


    谢宝真瞄了修长挺立的谢霁一眼,小声道:“可是,我想去看盂兰盆会……”


    不曾说出口的心声是:想和九哥一同前去。


    见谢宝真不断投来求助的目光,谢霁方不急不缓地接上话茬:“若是二位放得下心,我可带妹妹一起前去。”


    梅夫人抿了口参茶,没有说话。


    “中元那天休朝无事,我陪宝儿和阿霁一同前去罢。”谢临风手持拨浪鼓逗着襁褓中的幼儿,笑着打破尴尬道,“听闻皇上请了高僧礼佛,此次盂兰盆会盛大无比,正巧我也想去见识一番呢。”


    谢淳风也道:“那日是我当值,虽不能陪宝儿一同前去,但必定会托人留意她的安全。”


    兄弟俩一人一言,既免于谢霁和妹妹独处,又可保护他俩的安危,梅夫人这才稍稍放下心道:“你们兄弟办事,我一向是放心的。”


    “也好。既是如此,我与你们这些后辈一并前去。”思忖片刻,谢乾一锤定音,“当真是越老越忙,已是许久不曾出去走走了。”


    能让父兄一同陪自己出行,谢宝真虽然开心,却也有些甜蜜的小苦恼:阿爹和五哥都在,自己还怎么与九哥独处幽会?


    “可是……”她张了张嘴,还欲说什么,却见一旁的谢霁不动声色地递来一个眼神,示意她不必多言。


    晚膳过后一家人闲聊了会儿家常,便陆陆续续散了回房。


    侍从们收拾大厅残羹冷炙,谢临风带着妻儿回了隔壁自己的府邸,谢乾还在同谢淳风聊朝堂之上的琐事……趁着家人们各自忙碌的间隙,谢宝真与谢霁一前一后漫步在长廊下。


    沐浴着如雾似纱的灯火,谢宝真低落道:“我原是想和你独处的,谁知中途多了个五哥和阿爹。有父兄在,想和你说句贴心话都不成。”


    谢霁又何尝不想和心上人独处?见身边的少女闷闷的,他温声开解道:“方才若当面拒绝,会令你父兄起疑。宝儿放心,我自有办法。”


    “当真?”谢宝真乜着眼看他。


    “当真。答应你的事,我定会办到。”谢霁眼里蕴着浅淡的笑意,眸色染着灯光的暖,漂亮得不像话。


    他沙哑异于常人的语调,总有种令人信服的魔力。谢宝真不禁转忧为喜,开始期待盂兰盆会的来临。


    ……


    如此等了数日,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小道消息,有传言提及十多年的宫闱旧案,说是当年淑妃和太子之争另有幕后真凶,允王和四皇子的死更是别有隐情,一言一语都是将矛头指向了当今圣上。


    大殷皇室注重人伦纲常,若是德行有失、玩弄阴谋的皇子,则无权继承大统,即便是登上皇位也会民心尽失、遭受谏臣弹劾,以至于春秋万代史书遗臭。


    中元节前日,洛阳已是满城风雨,谏议大夫严伯鹤手持密函入宫觐见,当庭责问皇帝当年皇子相继暴毙的真相,双方争执一番后不欢而散。


    中元节当日,天子秘密诏见谢家父子,与其在宫中彻谈一日。直至晚膳时,谢乾父子三人也不曾归府。


    洛阳城突如其来涉及宫闱秘闻的流言,连带着谢府上下也陷入了若有若无的紧张气氛中。只是如此一来,谢家父子忙于进宫面圣,倒没有时间应约陪同女儿逛盂兰盆会,晚膳后出门的,便只有谢霁与谢宝真并两名府上护卫。


    百味斋一到夏季就会推出许多消暑汤品。每逢七夕、盂兰盆会这样的盛典,上门来买消暑汤品的人更是成百上千,楼上楼下、乃至阶前棚子里都坐满了客人。


    好在谢霁已提前十数日预定好了位置,两人这才挤开人群上了二楼雅间落座。


    “你们在门外守着,没有我的准许,不许随便进门打扰,也不许外边的人进来。”谢宝真打发两名护卫守门,便忙不迭掩上房门入座。


    窗边雅座,谢霁已将杨梅汁、紫苏蜜桃和姜蜜饮等消暑冷饮从冰鉴盒子里取出,还有豌豆黄、茯苓糕等点心也摆了三四碟,全按照谢宝真的喜好一一排列面前,任她取用。


    从半开的窗户望去,可见洛阳长街灯火绵延数里,黛蓝的天空中星斗如炬,灯下人群密密麻麻,尘世的喧嚣和烟火气扑面而来,热闹得不像话。


    谢宝真每样冷饮尝了两勺,每样糕点吃了一小块,两颊鼓鼓的,笑吟吟道:“九哥怎的知道我喜欢这些?”


    夜风从窗外拂进,吹散夏的炎热。谢霁依旧白衣墨发端坐面前,俊美的五官不见一滴油汗,清爽得如同月下谪仙。


    谢霁不仅知道谢宝真的喜好,还知道她有腹痛之疾,每月总有那么一天痛得小脸煞白。他也曾担忧问过是何原因,可谢宝真却是红了脸支吾着不肯说。


    未经人事的少年尚且不懂女孩子的隐秘,只当是她同自己一般脾胃虚寒。


    闻言,他张开五指盖在杨梅汁水冒着寒气的碗沿上,对她轻轻摇了摇头道:“冷饮伤胃,浅尝辄止即可,莫要贪食。”


    杨梅汁色泽紫红,宛若瑰丽的宝石,喝起来酸酸甜甜又凉丝丝的,谢宝真还未尝够,倾身央求道:“再容我喝一口……就一口,可好?”


    天真纯粹如稚子般赤诚的少女,总能触动谢霁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他根本没法拒绝,片刻轻轻收回手,妥协道:“就一口。”


    谢宝真喜笑颜开,端着天青色的冰裂纹瓷碗大饮了一口,分数次咕咚咕咚咽下,这才放下只余一小半的杨梅汁,弯着眼说:“说好的一口就一口!”


    谢霁望着碗中空了一大半的紫红汤汁,缓缓皱起眉,有些担心这般不加节制的狂饮,她的胃能否受得住。


    谢宝真怕他不悦,还在强词夺理:“你只说让我喝一口,又没规定这一口喝多少。”


    她说这话时,唇珠上还沾着宝石色的杨梅汁,看上去像染了口脂般鲜艳欲滴。谢霁神色缓和,望向她的目光既宠溺又无奈,问道:“好喝吗?”


    谢宝真用力地点了点头,发丝和眼睫处落着纱灯的暖光,金丝墨线般璀璨。


    见谢霁目光沉沉地凝望着自己,她倾身越过小食案,捧着冰裂纹的碗送往谢霁唇边,期许道:“九哥要尝尝么?”


    说罢,又想起这碗杨梅汁是自己喝过的,怕谢霁嫌弃,她又有些退缩道:“这碗我喝过了,还是让人给你送一碗新的……”


    话还未说完,谢霁已轻轻握住她的腕子,倾身迎上,却不饮她手捧的汤碗,而是借着半开半掩的窗扇遮掩,倾身吻住了她娇俏的唇瓣,辗转厮磨间,舔去她唇上沾染的杨梅汁。


    “是甜的。”半晌,他放开她,哑声评论道。


    楼下的热闹还在继续,似是有僧人在施水施食,喧闹中又平添几分庄严肃穆。谢宝真呆呆地望着他,雪腮一下子变得绯红,连杨梅汁洒落出来了都未曾察觉。


    街上那么热闹,人那么多,和府里的夜深人静全然不同。谢霁却在此时吻她,使得她一颗心都快紧张得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平添些许‘做坏事’的刺激之感。


    “你怎么突然这样呀?”谢宝真细声细语的,埋头掩饰般去喝碗里的杨梅汁,只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脖颈和发红的耳尖。


    谢霁伸手拿走她手中的碗,声音低哑道:“真的不能再喝了。街上开始放焰口,去看看?”


    “好。”谢宝真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门口有护卫守着呢,我不想让他们跟着。”


    谢霁目光沉静,起身牵住她的手道:“跟我来。”


    片刻后,谢宝真紧紧搂着谢霁的脖子,感受着猝然失重的不适之感和耳畔掠过的风声,害怕得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片刻,起伏和颠簸停歇,谢霁踩着瓦砾,抱着怀中的少女稳稳降落在街边的隐秘处。尽管尽量避开嘈杂拥挤的人群,依旧有过往的两三个路人被吓着,发出数声起伏的惊叫。


    无故从天而降惊扰路人,谢宝真更不好意思了,埋在谢霁怀中不愿抬头。


    谢霁背过身去,用自己的身形遮住谢宝真的脸,这才将她轻轻放在地上扶稳,低声说:“好了。”


    所谓放焰口,便是僧人和礼佛者做法施舍水粮,以超度枉死恶鬼。这场法事气势恢宏,木鱼声、诵经声以及转轮和幡旗迎风的猎猎声交汇在一起,宛若天籁盘桓。


    谢宝真也捐了些钱银换来两炷香,与谢霁一人一炷,排着队去许愿渡厄。谢霁原本不信鬼神,但见身边的少女身披暖光、目光虔诚地顶礼焚香,便也闭目一拜,心中许下愿望。


    愿宝儿年年岁岁,长命无忧。


    观看完放焰口,两人又去了横亘洛阳的江边。渡头竹桥边,已有一只小渔船晃晃悠悠地等着。


    见到谢霁牵着谢宝真的手过来,渔船上的黑衣青年倏地站起,眯起狐狸似的眼睛,将箬笠一抬,欠身道:“公子,您来了。”


    这人面生,谢宝真不曾见过,但看他对谢霁的态度,却是十分恭敬熟稔。


    “他是谁?”谢宝真凑到谢霁耳边小声问道。


    原本是很小的气音,不料那黑衣男子耳力甚佳,听见后,撑着船篙胡诌道:“在下关北,只是个不起眼的船夫而已。公子租了我的船,特地请小娘子水上一游。”


    谢霁没理会他,只先一步上了船,朝谢宝真伸手,将她搀扶进船头站稳。


    “下去罢。”谢霁淡漠地吩咐关北。


    “行。”关北应承,将船篙横放在船头,随后轻巧跃上岸,解开绳索后将船往江心一推,挥手朗声道,“祝二位赏玩愉快!”


    小船破开平静的江面,如一叶芦苇飘飘荡荡地朝江心缓慢行去。


    也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江岸已然远去。谢宝真坐在床头,抬头便是银河浩瀚,低头可见浮光跃金,远处画舫中有歌女的莺喉宛转,古朴的琴音在江面沉浮。


    远处群山连绵起伏,洛阳城的高楼成了夜幕中孤独兀立的剪影,月光荡碎在涟漪中,岸上的灯火连成一条模糊的火龙倒映在河水中,喧嚣远去,唯有清风拂面,江波浩渺。


    不少莲灯顺着水流漂下来,一盏推搡着一盏,与天上的星辰交相辉映,流淌得近了,还能看到灯芯蜷着的纸条,上面写的是已逝亲人的名讳。


    无数仍在世间踽踽独行的旅人,渴望莲灯能指引亡灵方向,帮助他们渡过奈何投胎转世。


    谢宝真托着腮,眼里映着莲灯的光芒,轻声笑道:“九哥,原来你早算计好了?”


    谢霁不置可否,垂眸吹亮了火引,点燃一盏莲灯。他墨色的眼睛里映着莲花中心的烛光,有着深不见底的寂寥。


    谢宝真突然想到了最近洛阳城的谣言,好奇道:“他们都说当今圣上是用了不好的手段残害同胞,才从庶皇子上位为储君的,不知是不是真的呀?”


    谢霁眼睫颤了颤,没有回答。


    片刻,他将莲灯轻轻推入江水中,任凭其顺流而下,混入千千万万盏灯火中,再也分不清彼此。


    谢宝真‘呀’了声,提醒他道:“九哥,你是给逝去的亲人放灯么?要写名字,亲人的亡魂才能找到这火光的指引呢!”


    不料,谢霁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道:“不是给他们放,是给我自己。”


    死去的人已坠地狱深渊,便是人间千万灯火也无法指引她从偏执仇恨中脱身,更遑论一盏莲灯?


    何况,儿子的人生已偏离了她预定的轨道,她大概是……不屑于这盏灯火的罢。


    “给你自己?”谢宝真惊诧,而后扑过来捂住谢霁的唇,秀丽的眉毛皱在一块,不悦道,“你活得好好的,放什么灯呢?不许说丧气话!”


    谢霁被她捂住唇,轻轻眨了眨眼,眸中映着火光和浩瀚的星辰。他眼里有浅淡的笑意,轻轻舔了舔她的掌心。


    很痒,谢宝真倏地缩回手,软绵绵瞪他。


    “风大,进舱罢。”谢霁嘴角轻扬,牵着谢宝真坐回逼仄的船舱中,低哑道,“放一盏莲灯告别过去,超度苦厄。从今往后,我只为宝儿而活。”


    风撩动发丝,也撩动谢宝真的心弦。


    他这番话说得实在是太过缱绻虔诚,不是誓言,却胜似誓言,谢宝真像是被他眼底的执念与温柔蛊惑般,情不自禁凑上前去,迎上他炙热的唇-舌。


    船头的一盏纸灯摇晃,金粉温柔地洒落在船头,镀亮三尺暖光。


    起风了,星空摇摇欲坠,江心微波荡漾,数百盏莲灯随着波光起起伏伏,仿若千万朵佛莲次第绽开,跳跃的火光守候着江心一叶小舟,静谧而温柔。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天上的星辰一眨一眨,像是一双双渴睡的眼。月上中天, 江面花灯流淌, 不少已经熄灭,被水打湿, 成了堵在江岸边的一团烂纸。


    见时辰不早了,谢霁撑篙划船靠岸, 竹篙拨开莲灯几许,像是搅乱了一汪银河。


    谢宝真坐在船舱中, 过了许久,心中燥热不减,唇瓣依旧红润酥麻,仿佛还残留着对方的气息。


    在一起之前, 她从不知道一向安静温润的九哥竟有如此野性强势的一面,总能弄得她面红心跳, 喘不过气儿来。


    待鼓噪的心跳稍稍平息,谢宝真撑着下巴看船头撑篙的白衣少年, 眼睛里盛着明亮的笑意,软声道:“你知道么,九哥?虽然你的模样我已见过无数次,但似乎每换一个场景、每过一个时辰再看你, 都会有不一样的心动。”


    谢霁撑着船篙的手紧了紧,若不是才吻过芳泽, 他险些又要控制不住揽她入怀。


    月光下, 船尾的纸灯一晃一晃, 谢霁眼中映着的灯火也跟着忽明忽暗。他问道:“谁教你说的这些话?”


    过于甜糯的话语,简直能要人的命。


    “是你,让我无师自通的。”谢宝真笑着说。


    “我说不出这般好听的话。”船靠岸了,谢霁收了竹篙,沙哑的嗓音夹在在水流的声音中,十分撩人。他说:“和我在一起,你会很无聊。”


    “怎会?”一见他自我菲薄,谢宝真就心疼得紧,一本正经道,“有些甜蜜不是靠嘴说出来的。和你在一起我总是十分轻松愉快,烦恼很少也不需要操心什么事情,一切都有你在安排,这比什么都重要。”


    谢霁垂下眼笑了。他先一步上了岸,朝谢宝真伸出手道:“上来。”


    谢宝真将细嫩的指尖交到谢霁的掌心,借着他的力量跳下了船。


    两人的手牵在一块,便再也没有分开。


    ……


    谢府。


    “宝儿那孩子,酉时出的门,现在都戌正了还未回来。外边多少双眼睛盯着谢府呢,她这一天天的往外跑,真是一刻都不让我省心。”


    谢家父子三人刚从宫里回来,梅夫人一边吩咐下人将热好的饭菜呈上来,一边问谢乾道:“皇上急匆匆诏你们入宫,说了什么?可是与最近的流言有关?”


    梅夫人颇有些见识,只要不是涉及机密之事,谢乾一般不会瞒她。


    闻言,谢乾喝了口凉茶颔首道:“此事必有人幕后操纵,不过一时半会儿也无从查起。听陛下言外之意,谢府多半留不住阿霁了。”


    “谢家悉心教导了他三年,恩怨两消,他也该是自立门户了。到底是天家血脉,总寄居在臣子檐下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梅夫人亲手盛了饭递给谢乾,并膝端坐道,“何况宝儿整日与他厮混,我这颗心当真是悬在半空中没个着落,又不能挑明了和宝儿说,介怀得很。”


    “他们相处的日子不多了。”谢乾接过碗筷,似有言外之意。


    梅夫人一见到丈夫这般八风不动的模样就恼怒,蹙眉道:“就你不着急。宝儿单纯,谢霁却是心思极深,若真越了界,你就哭去罢!”


    谢乾与皇上商议了一日,正是费神饥劳之时,闻言他叹了声,吩咐座下两个儿子:“你们谁先吃完了,去百味斋将宝儿和阿霁接回来罢。”


    谢淳风三两口喝完粥,一抹嘴道:“我去便是。”


    谢临风也搁了碗筷,追上谢淳风道:“淳风,我和你一起。”


    “不去陪嫂嫂侄儿?”谢淳风问。


    “他们已经睡了。”谢临风笑了声,拦着他的肩温润道,“我们兄弟俩忙着各自的事情,已经许久不曾聚聚了,难得有机会,为兄陪你一道走走。”


    谢淳风低低哼了声,说:“谁稀罕似的。”


    两人一同出了谢府的大门,朝街市方向行去。


    风吹动树影婆娑,远处的灯火在屋脊后隐现。谢临风忽而提起话茬:“近几年来,为了你和宝儿的婚事,说媒的人都快将谢府门槛踏破了,也不见得你们俩对谁家动心。宝儿也就罢了,毕竟年纪还小,倒是你一直这么拖着,要等到何年何月才成家立业?”


    谢淳风面色不变,淡淡道:“谁说立业一定要先成家?”


    谢临风心下了然,问他:“是因为云泽长公主?”


    谢淳风脚步一顿。


    谢临风将弟弟方才的迟疑收归眼底,笑道:“那日大雨,我从鸿胪寺路过永安门,看到长公主身边的小宫婢给你送伞。”


    听到这话,谢淳风又想起了那日夏雨滂沱中,那柄孤零零放置一旁的纸伞。他冷淡地拍下谢临风的胳膊,不以为意道:“那又如何?”


    “不如何,就是关心你。世上难得两全之法,你要做好抉择。当年的我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所以娶了你嫂子,万幸歪打误着也算觅得良妻。”谢临风温声劝解道,“若是无法取舍,你就须得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能有选择的权利为止。”


    谢淳风‘嗯’了声,终止了这个话题。


    ……


    从江岸到百味斋还需一刻多钟,这个时候街上的灯火还亮着,但行人已经稀疏寥落,路边商贩陆陆续续打着哈欠收摊,地上还有些许纸屑和莲灯的骨架残留。


    灯影将谢宝真和谢霁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一个时辰前还拥挤不堪的街道变得空旷起来,火光热热闹闹地汇聚在头顶,投射出一片夜的静谧。


    谢宝真腰间还挂着谢霁相送的银鞘匕首,大概是瞌睡瘾上来了,以手掩唇打了个哈欠。


    谢霁察觉,侧首问道:“累了?”


    “有点儿。”谢宝真揉了揉眼睛道,“时辰过得好快,都快到就寝的时候啦。”


    护卫和马车还在百味斋等着,也不知是否察觉两位主子已偷溜出去胡闹了。


    还有些许距离,谢霁忽的快走两步,随即屈膝,以一个半跪的姿势背对着谢宝真蹲下,哑声道:“我背你。”


    少年的肩背已十分宽阔,月白纹腰带勾勒的腰肢挺拔劲瘦,蹲下身的样子仿佛在向心上人臣服。


    谢宝真本来不觉得有多累,但见九哥如此,心中难免动容。


    一股暖流涌上,她笑得很是甜蜜,小跑着冲上前扑在谢霁的背上,从后环住他的脖子道:“九哥,你真好!”


    少女的身躯日趋成熟,猝然冲上来还是颇有些力道的。


    谢霁身子被她压得前倾,从鼻腔深处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哼,左手迅速反托住趴在背上的谢宝真,右手撑着地稳住身形。虽是如此,他非但没有丝毫不耐,反而翘起了唇角。


    片刻,谢霁反手托住谢宝真的腿将她背起来。盛夏之夜,少年垂着头,鼻尖有细密晶莹的汗珠渗出,两束黑发从耳后垂落,柔柔地垂下胸前,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


    走了几丈远,谢霁觉得背上被什么东西硌得生疼。那疼也是甜蜜的,他嘴角翘起一个无奈宠溺的笑,低低道:“宝儿,把银鞘匕首拿开些。”


    谢宝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贴得太紧,腰间的小刀硌着人了。


    她单手调整了一番小刀的位置,歉意道:“好些了么?”


    少女的声音轻软,像是撒娇,呼出的气息羽毛般掠过他的耳廓。


    谢霁的呼吸沉了些,偏生背上的姑娘还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秘密般,伸手揉了揉他的耳朵道:“九哥,你的耳朵红了呢!”


    “宝儿,别闹。”谢霁一开口,嗓子哑得不像话。


    他停下步子,将谢宝真往上颠了颠,仿若背着此生最甜蜜的责任,一步一步,走得稳妥有力。


    街边的小贩忙着收摊,没有谁留意这对恣意情深的有情人。


    谢宝真将脑袋搁在谢霁的肩上,用袖子给他拭去额角的汗珠,意犹未尽道:“以后我还要来和你放莲灯,每年都要来。”


    谢霁低低‘嗯’了声。


    正是情浓之时,谢宝真脑中有数不尽的念头,又继续笑道:“中秋要和你赏月,除夕时要和你看烟火,每一个重要的日子,我都要九哥陪在我身边。”


    那一定是极美的未来。


    谢霁唇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说:“好。”


    夜风徐徐而来,道旁檐下的灯笼摇曳,在这橙黄的光河之中,白衣少年背着红裙少女跨过倒映着星空的水洼,跨过足下的金粉,朝着百味斋的方向一步步走来……


    谢临风和谢淳风两兄弟转过街角,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自家视若珍宝的妹妹,趴在他们最不愿接受的少年背上,两人言笑晏晏,那种亲密旖旎,不是寻常兄妹之间该有的。


    最担心的一幕,终究是出现了。


    兄弟二人同时停了步伐。谢淳风率先有了反应,皱起英气的眉就要往前冲。


    谢临风一把将他拉回街角的阴影处藏好,嗓音没了一贯的笑意,苦恼道:“淳风,你要干什么?”


    “放开!”谢淳风面色少见的凝重,甩了甩手沉声道,“我去问问怎么回事。”


    “冷静些。”谢临风按住谢淳风的肩,压低声音道,“他们在家不曾有逾越之举,说明暂时没有做好坦白的准备。何况万一只是我们想多了,你贸然冲出去,怕是会吓到宝儿。”


    谢淳风依旧皱着眉,不过到底冷静了些,靠着墙抱臂道:“你打算如何?”


    谢临风负手,指腹几番摩挲,淡然道:“等他们出来罢。”


    而前方不远处,谢霁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抬首朝前方黑漆漆的拐角望去。


    谢宝真见他停下,问道:“怎么啦?”


    谢霁很快收回目光,神色如常,摇了摇头道:“到了,下来罢。”说罢,他蹲身,将谢宝真放回地上站稳。


    上楼不能像出来那般爬墙翻窗,难度太大,谢霁便领着谢宝真从百味斋大门入。


    百味斋快打烊了,伙计正在一楼收拾碗筷打扫,而谢府的两个护卫等得无聊,一人一碟瓜子坐在木楼梯口边嗑边聊。见到两位主子从外边进来,两名护卫俱是大惊,腾得站起身看了看身后,又看看了一前一后进来的谢宝真和谢霁,不敢置信道:“郡主,九郎,你们不是在房中的么?怎么……”


    谢宝真很难解释,支吾半晌道:“不要管那么多了,快回府罢。”


    护卫去后院赶了马车过来,谢宝真正盘算着过几日再溜出来玩,谁知与谢霁一出门,便见谢临风笑吟吟地站在车边,朝谢宝真颔首道:“宝儿!”


    谢淳风也在,拧着眉,似乎颇有心事。


    谢霁顿住步伐。


    谢宝真也愣住了,心脏骤缩,有种突如其来的紧张感,半晌才小声道:“五哥,淳风哥哥,你们怎么来了?”


    “爹娘不放心,让我们接你回府。”说罢,谢临风命两名护卫,“马车交给我,你们自行回去罢。”


    护卫们齐齐抱拳,转身步行回府了。


    谢宝真仔细回想了一番自己方才有无逾矩之处,可直到回了谢府,谢临风都依旧是温润带笑的模样,似乎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她便也放下了心。


    何况兄长们对她向来有求必应,即便是察觉到了什么,她也不觉得有什么波折。


    反正,迟早都是要知道的嘛!


    伴随着梦里的莲灯,谢宝真一夜安眠。


    她不知道的是,有人心事重重,一夜枯坐到天明。


    第二日清晨,一向清净的翠微园响起了敲门声。


    谢霁仍穿着昨夜的衣裳,发冠整齐,似是一夜未睡。他手捻着风干的桃花枝坐在窗边案几旁,垂眼端详着。


    听到敲门声,他眼中并无一丝波澜,似是早料到如此,只冷淡地将春祭那夜保存下来的桃枝插回瓷瓶中,起身推门出去,跨过庭院,闭目整理了一番神色,放拉下门闩开了大门。


    门外站着的,是一身暗红常服的谢临风。


    他依旧负手笑着,颇有君子之态,温声道:“阿霁,我可否能与你一谈?”


    谢霁的手从门闩上垂下,嗓音比平生更为沙哑暗沉,侧身道:“我以为,来的会是谢淳风。”


    谢临风问:“昨夜,你知道我们在街角?”


    “听到了声音。”谢霁毫不否认。


    “你比我想象的厉害。既是如此,那我也不拐弯抹角了。”


    谢临风跨进了门,闲庭信步般道:“昨夜睡不着的绝非你一人。淳风权衡了一夜,最后同我说:只要宝儿喜欢的不是奸恶之人,管他王子皇孙,他都由着她。淳风是真的宠爱宝儿,我也疼爱妹妹,只是疼爱的方式和淳风不一样。”


    谢临风伸手,碰了碰头顶紫薇花上垂落的晨露,笑道:“我宁愿她一生平庸,也不愿她做那扑火的飞蛾。”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你们何时在一起的?”谢临风没有进屋, 只望着紫薇花上凝结的露水, 负手叹道, “根据你们近期的表现揣测, 约莫不超过半年,对么?”


    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谢霁并未否认,颔首道:“是。”


    谢临风背对着他问:“是喜欢她,还是利用她?”


    风起, 有鸟雀扑腾着翅膀飞过。


    谢霁眸色沉沉, 喑哑道:“我若是利用她, 事情闹得越大对我越有利, 何须瞒着你们?”


    “也对。”谢临风微微颔首。


    思忖片刻,他转过身望着谢霁的眼睛,不疾不徐地说, “当初你的嗓子被人毒哑是真, 来谢府后却依旧装作口不能言,却是假的;你说你七岁以前的事全忘了, 也是假的;说你流浪平城,以乞食、打杂为生, 亦是假的……阿霁, 你的骄傲不允许你乞讨,那时初见你我便知道, 一个以乞讨为生的孩子不会有那般挺直的腰板和猜不透的眼睛。”


    谢霁微微蹙眉, 继续听他说下去。


    “当然, 以上只是我的揣测,毕竟你在平城生活过的痕迹被抹消得很干净,不曾留下丁点儿异常。可反过来想,一个普通孤儿再如何,也是会留下蛛丝马迹的,干净过了头反而不正常。”


    谢临风微笑着,继而道,“我一直想不明白,一个四岁的孩子是如何在纷扰乱世中生存下来的?直到去年春祭,我们为了给宝儿出气而追捕仇剑,无意间听他提到一句‘若不是被我那好徒儿刺了一刀’,我才恍然,他口中的‘徒儿’大约就是你。”


    谢霁静静地望着他,没说话。


    可这样的沉默,足以说明一切。


    谢临风并不介意,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十四年前,谢侍郎狸猫换太子,用自己的幼子代替你死在了玉昌宫的大火中。可惜,他心甘情愿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依旧未曾换来娘娘的丝毫信任。出了洛阳城,仇剑奉娘娘遗命杀了谢侍郎全家上下灭口,并从马车中将你带走,悉心教导你复仇之道,让你长成之后借谢家之势完成淑妃娘娘当年没有完成的事……


    只是后来不知为何,你与仇剑闹翻了,师徒俩反目成仇。这其中的缘由我无从猜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仇剑将你藏了那么多年,谢家几乎掘地三尺都不曾获得过你一丝半毫的消息,三年前却突然查到你在平城的下落,这其中必定是仇剑在推波助澜。也就是说,你被父亲寻回谢家,或许还包括秋狩、春祭的意外,全是在他的计划之内。”


    晨露从叶尖上滴落,谢临风的眼中是看透一切的淡然。他敛了笑意,直视着谢霁的眼睛缓缓道,“阿霁,你骗了我们。”


    很久以前谢霁便看出来了,英国公的两个儿子中,最聪明、最厉害的不是武艺超群的谢淳风,而是常年以笑示人的温润君子谢临风。


    谢临风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度和思虑能力,能推演洞悉一切,字字句句皆是一语中的。


    谢霁不否认,不退让,不屈服。


    他说:“我对宝儿,是真心的。”沙哑的嗓音,有如千钧之重。


    温和成熟的青年,与剑一般锋芒毕露的少年对峙,目光与目光碰撞,谁也不愿妥协。


    “我相信你说的喜欢宝儿,并不是在撒谎。说实话阿霁,蛰伏这么多年瞒过所有人下一盘大棋,并非易事,更遑论你还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从旁人的角度看,我很是钦佩你的忍耐力和计谋,但若从兄长的角度将妹妹嫁给你,我却是万般的不情愿。”


    日出屋檐后,清冷的院中投射出三尺暖光。


    谢临风说这话时没有丝毫的厌恶或是鄙弃,而是一如既往地平静淡然。


    此刻,他不是周旋于宾客、礼仪之间的翩翩鸿胪寺卿,也不是才高八斗、聪慧无双的谢家五郎,他只是一位平凡的兄长,面对着同样为爱匍匐的平凡少年,言辞复杂道:“阿霁,你的棋局还未下完,一旦离开谢府的庇佑便是龙潭虎穴、步步惊心,这样的身份,我如何放心将唯一的妹妹交给你?宝儿跟着你,是看不见未来的。”


    ‘宝儿跟着你,是看不见未来的’……


    只此一句,便令谢霁心脏骤缩,尖锐地疼。


    谢临风真是擅长击人软肋,说出的话一针见血。


    “我们,可以有未来。”


    喉咙受损的少年咽了咽嗓子,眼睑下有淡青的疲惫,却依旧挺直了背脊,像是一个与全世界为敌的斗士,字字句句艰涩道,“我想与她站在同等的高度。我会,用命去爱她。”


    谢临风在谢霁的眼中看到了凝重和执着,那么地不顾一切。


    他似是叹息,温声道:“你还是太年轻了,一个人最重要的就是命,若是连爱自己都做不到,又怎会去爱别人呢?你的命悬在刀尖上,保护不了宝儿。”


    谢霁攥紧了手,决然道:“我答应过她,会陪她一起走下去。”


    谢临风陷入了沉默。他很清楚,这件事他与谢霁都没有错,错的是双方的立场。


    “我还是那句话,我不会支持你们。”顿了顿,谢临风道,“但也不会以伤害宝儿的方式棒打鸳鸯。我希望你明白,路还长着,你最大的阻碍不会是我。”


    双方都是聪明人,言尽于此,该懂的自会懂得。


    谢霁明白谢临风的意思,可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他不可能再放手了。


    宝儿就是拴在他身上的最温柔的镣铐,是他的全部善念,没了她的垂爱,他大概会疯。


    “对了,还有一句话:不管什么原因都不要伤害宝儿,这是谢家的底线。若是没有自信护她周全,劝你听我一言,趁早放手。”说完这句,谢临风这才迎着金色的朝阳,踱步出了翠微园的大门。


    谢霁独自站在庭院中,一身白衣映着身后热烈绽放的紫薇花,明明是盛夏时节,却仿佛察觉不到暖阳的温度,眸色深沉如夜。


    谢宝真一觉睡到大天亮,并不知从昨晚到今晨的时间里,自己最亲的兄长与最爱的少年之间发生了怎样的交锋。


    今日也像过去的十五年一样,明朗快乐,不见一丝阴云。


    到了用朝食的时辰,谢宝真照例是在侍婢的簇拥下进厅用膳,谁知一进厅门,便见两位亲兄和谢霁各据一方,皆是黑着眼圈沉默不语,似是没有睡好。


    这就奇怪了,莫非他们三人一同失眠?


    “五哥,淳风哥哥,你们这般看着我作甚?”谢宝真与他们打了招呼,又走到谢霁案前蹲下,担忧道,“九哥,你也没睡好么?眼睛里都有血丝啦!”


    谢霁眉间的霜雪暖化,选择将一切压力咽下,轻哑道:“苦夏,睡得不□□生。”


    “那我回头给你送些熏香过来……”


    “宝儿!”


    谢淳风打断妹妹的话,随即起身道:“宝儿你出来,我有话同你说。”


    “有什么话还需要出来说呐?”谢宝真跟着谢淳风出了大厅的大门,站在红漆廊下笑问道,“是秘密吗?”


    谢淳风倚着柱子抱臂,抬起英俊的眉眼朝屋里望了一眼,与谢霁的视线碰着,又各自调开。


    他看到妹妹眼里纯净的笑意,心中动容,斟酌了许久方淡淡道:“宝儿,婚姻大事定要擦亮眼睛,莫要被甜言蜜语和假象蒙蔽。我不求你所嫁之人大富大贵,但必定要心地良善,懂得疼你爱你。”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谢宝真开了情窍,许多事情已无法像往年那般懵懂坦然,闻言脸上燥热,忙不迭转过脸去以手扇风道,“这些不用你说,我自会分辨。你且放心,我喜欢的人必定待我极好,就像哥哥们待我一样……”


    说到这,她忽然想起自己与谢霁的关系还未做好公布的准备,便忙改口道:“我是说我将来喜欢之人,不是现在!现在我没有喜欢谁!”


    满脸的欲盖弥彰。


    谢淳风并未戳穿她那无伤大雅的谎言,只温和了面色,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髻,就像儿时那般,低声道:“既是这样,你尽管放心大胆地去喜欢。他若真心对你,便是天塌下来也有我给你撑着;若是对你不好,我亦会让他付出代价。”


    闻言,谢宝真眼睛一亮,“真的?喜欢谁都可以?”


    “若是宝儿选择的路已是艰难,我这个做兄长便不该再加重你的负担。”谢淳风意味深长道,“只要不触犯律法纲常,只要他不是奸恶之人,哥哥都由着你。”


    谢宝真并不知道昨晚兄长们看到了什么,也不知今天早上已掠过了一场怎样的交锋。


    她听不懂兄长的言外之意,谢淳风却是扬了扬嘴角,放缓声音道:“没关系,你迟早会懂的。”


    迟早有一天她会明白:谢临风将她的安危放在首位,是一种爱;谢淳风将她的快乐放在首位,也是一种爱……这两种爱并不冲突,亦难分高下。


    无论前方路途坎坷,有家人在侧。无论风雨多大,抬头有伞,这便够了。


    不多时,谢霁看到谢宝真欢天喜地的入了座,紧绷的身形稍稍松懈。


    看来真如谢临风所说,谢淳风没有为难妹妹的想法。但同时谢霁也知道,风波比预算中来得更早些,谢乾和梅夫人很快会知晓一切……


    而他的羽翼,还不足以将心爱的姑娘完全庇护住。


    八月中,三秋桂子飘香,又是一年中秋团圆夜。


    谢府挂了新灯笼,做了拜月饼,满桌瓜果飘香。


    府上侍从来来往往,很快布置好了一切,厅堂烛火亮如白昼,窗纸案几满目簇新,直到菜式都摆齐了,谢乾和梅夫人才姗姗来迟。


    近几日,谢宝真察觉到了爹娘有心事,饭桌也不似往常那般热闹开怀了,去问母亲,梅夫人却不说是为何事烦恼,只望着谢宝真叹气,眼中似有忧愁。


    好在今日二老面色如常,想来问题都解决了,谢宝真便也跟着轻松了不少,家宴上还多喝了一杯葡萄酒,熏得雪腮绯红,更添娇俏。


    用过膳,谢宝真拉着兄长们一起玩射覆。


    她抓了一把铜钱罩在碗下,让谢霁猜铜钱几何,若是猜不出,便可旁击侧敲问她些提示。猜中了,则可赢去碗下的钱银。


    可每次提示不过三遍,谢霁必能推演出碗下的铜钱数量,一个铜板都不会差。


    谢宝真既佩服又不服,输了一把又一把,小钱袋都瘪了,仍是不肯放弃。谢霁眉眼带笑,将赢来的钱堆成一小堆,待她玩够了再还给她。


    原是助兴娱乐的活动,谢乾夫妇坐在主席上,却是越看越忧心。


    片刻,梅夫人给了谢乾一个眼神,蹙着眉欲言又止。


    谢乾犹疑片刻,终是叹了声放下茶盏,沉沉开口道:“阿霁,你过来一下。”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今夜朗空无云, 黑蓝的苍穹之上, 星河璀璨, 一轮满月照上树梢, 投下如雾似纱般的一层银光。


    已经到了就寝的时间,谢府上下陷入了一片热闹过后的沉静。谢宝真原本已洗漱躺下, 不知为何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索性披衣下榻,绕过外间合衣打盹的黛珠, 悄悄推门出去。


    黛珠一向睡得沉, 张着嘴发出细微的鼾声, 竟是半点也未曾察觉。


    敲响翠微园的门,谢霁果然没睡, 像是料到她会来此般, 只皱眉轻声道:“夜里风凉, 怎的不多穿一件?”


    一盏红纱灯轻轻晃荡着, 谢宝真笑道:“进去了就不冷了。九哥,今夜月色很美呢!”


    夜色的确极美,谢宝真说想看星星,可翠微园四面高墙,抬头视线狭隘, 只圈住了一块四方的夜空, 不太尽兴。谢霁就寻了竹梯过来, 带谢宝真上了翠微园的屋顶, 与她并肩坐在屋脊之上赏月。


    翠微园荫蔽, 他们所处的方向面朝后巷,两侧有树影遮挡,只要不弄出太大的动静,便不担心被谢府巡夜的护卫发现……


    即便是发现了也没什么,该知道的,他们早已知道。


    “诶九哥,你还记得么?”谢宝真不敢朝下面看,只挪动身子挨得更近些,回忆道,“去年春祭我们遇险落水,从洛河河堤上往回走时,也是这般明亮的星空,你用很特别的嗓音对我说:星星很美。”


    那晚,是她第一次听到谢霁开口说话。少年的嗓音很哑很哑,大概是长久闭口不言的缘故,吐字生涩艰难,断句也奇奇怪怪……这样嗓音若换了别人听,大概会害怕,可她听了,却是莫名心安。


    谢宝真轻轻蹭了蹭谢霁的肩,软软道:“那时的事,你还记得吗?”


    谢霁当然记得。


    他记得劫后余生的小少女穿着打了补丁的农家布裙,却难掩一身娇俏贵气,认真地望着他说:“以前我并不觉得星星有多美,但是今夜,星光落在九哥的眼睛里,就很美。”


    从此他知道了,什么叫做‘一念入红尘’。


    就像今夜一样,谢霁的眼睛依旧很美,可眼里映入的却不再是星光,而是谢宝真的脸。


    感受到他深沉的视线,谢宝真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瞥了他一眼,又调开视线,轻声道:“九哥,你总盯着我作甚?”


    谢霁神情平静,五官浸润着月光,仿若天人谪凡。他抬手脱下外袍裹在谢宝真身上,低哑道:“起风了,当心冷。”


    谢宝真拢着袍子,嗅了嗅上头清冷的木香 ,细声说:“那你呢?”


    “我不冷。”谢霁道。有她在的地方,总是安逸的。


    谢宝真想了想,将脑袋搁在谢霁肩头,笑着说:“那你抱着我,两个人彼此取暖,谁都不会冷着啦。”


    谢霁抱住了她,果然很暖,暖到了心底。


    “九哥。”谢宝真唤他,“晚上爹娘把你叫出去,和你说了什么?”


    起风了,树影婆娑作响,谢霁脑中回想起今夜谢乾和梅夫人对他说的话。


    那时书房内,香炉中烟雾聚拢又散开,安静得可闻落针。


    梅夫人挑灯不语,打破沉寂的是谢乾。


    “阿霁,自将你从平城寻回,已有三载。尽管最初你总是装作小心谨慎的模样,看似与世无争,可我毕竟官场里摸爬打滚了大半辈子,怎会看不出你忍辱负重,必定心怀经纬?”


    谢乾皱着眉,两鬓微霜,铁青的下巴紧绷着,忧叹道:“我知道谢府留不住你,你迟早是要回到真正属于你的地方去。”


    “伯父视我如亲子,这份恩情谢霁永生难忘。”谢霁捏了捏拳,平静道,“您有话,尽管直言。”


    “那好,我就直说了。若有不妥之处,还请你谅解。”谢乾道,“你该知道谢家一向明哲保身,从不归附任何党派,为避免功高震主惹来天子猜忌,我曾向先帝发过誓,英国公府唯一的女儿不嫁皇族。”


    “我知道。”谢霁竭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一字一句认真道,“可我与她相爱。”


    “这世上很多事,不是相爱就能解决的。”


    “但我可以努力,可以证明。”


    “阿霁,洛阳城中的流言想必你已知晓,开弓没有回头箭,你既是铁了心要回到皇室之中,就注定要舍弃七情六欲才能走得更远。”


    谢乾低低打断他的话,粗粝的大手几度摩挲着椅子扶手,深吸一口气道,“父子反目,手足相残,皇族是怎样深渊履薄的存在,我比你更清楚。你有胆魄,可宝儿没有,她太单纯太简单,那样的漩涡会害惨她!作为父亲,我不能冒险将她交给你。”


    顿了顿,谢乾长叹一声:“阿霁,伯父只有这一个恳求,你若真爱她,就让她平安平淡地过完这一生罢。”


    良久的沉默。


    梅夫人也放下挑灯的尖嘴剪刀,打破死水一般的沉寂,“谢霁,不是我们看不起你,而是赌不起。你要明白‘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权利和宝儿,你只能选择一样。”


    谢霁料到会有今日,只是不曾想会这么快来临。他还没有足够多的时间去扫平荆棘,风霜便先一步降临。


    在现实面前,‘情爱’二字多么苍白。


    “我撒过很多谎,”谢霁说,“唯有爱她,是真的。”


    修长挺拔的少年终于低下了他高傲的头颅,谢霁一撩下摆,缓缓屈膝跪下,膝盖磕在青砖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谢乾夫妇被他的举动惊到了,齐齐起身。梅夫人皱眉道:“谢霁,你这是做什么?”


    屋外的喧闹声仍在继续,屋内却是一片复杂的寂静。


    谢霁跪得挺直,垂眼道:“这一跪,不是为我自己。我回皇族之中,既是为了当年的真相,亦是为了宝儿。我答应过她,要陪她过一辈子,可若没有权势地位傍身,他人弹弹手指就能置我于死地,又谈何保护宝儿?”


    他喉结滚动,近乎卑微的,以沙哑的嗓音道:“所以,请二位给我一些时间。”


    灯影投在少年的身上,别样萧索。谢乾和梅夫人相视一眼,神情复杂。


    许久,久到谢霁膝盖发麻,才见梅夫人有了反应。


    她行至窗边,推开书房的窗户,让檐下的灯火和前厅的欢声笑语尽数涌入这方寸之地,清冷道:“谢霁,你听。”


    谢霁寻声望去,看到了橙黄的灯火如昼,谢宝真娇俏的声音传来,笑道:“五哥,这把是我赢了!”


    “你看看这幅热闹的场景,兄妹和睦,父慈子孝,若你执意带走宝儿,所有准备刺伤你的刀剑都会先一步刺伤了她,带给她的会是怎样的痛苦,你可想过?”


    梅夫人道,“两个人在一起,不仅要看你为她改变了什么,更要看你会给她带来什么。”


    她没有冷言挖苦,没有鄙夷大怒,字字句句皆是在陈述事实。


    屋外的欢声笑语与屋内的暗流涌动形成鲜明的对比,足以令谢霁心头苍凉。


    是啊,他功业未成,前路渺茫,在强硬起来之前会有数不清的明刀暗箭,能带给心爱的姑娘什么呢?


    “起来罢,阿霁。”谢乾扶起他,粗粝的大手一如既往地温厚。


    “现在多说无益,还请二位给我一个念想:若是将来我平安得势,还请二位能允许我如普通男子一般追求宝儿……”


    说这话时,谢霁眼里有血丝,紧绷的下巴几度颤抖,方将最后半句用力从齿缝中挤出,“就当是,我求您了。”


    回忆停歇,温柔的夜色铺展眼前,多情缱绻。


    谢宝真伸手在谢霁眼前晃了晃,眨眨水润的眼,柔柔道:“九哥,你怎的不说话?还没回答我呢,爹娘和你说了什么?”


    谢霁从思绪中抽身,摇了摇头,伸手将谢宝真肩头滑下的外袍领子往上拉了拉,温柔道:“宝儿。”


    “嗯?”


    “若是在我和你的父兄之间,只能选择一方,你选谁?”


    谢宝真扑哧一声笑了,伸指刮了刮谢霁挺直的鼻梁,“没想到九哥正正经经的一个人,竟也会问这么无聊的问题。”


    谢霁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她的答案。


    “我啊,两方都要!”谢宝真伸直了腿搁在瓦楞上,脚尖一开一合,轻快道,“我最亲的人,最爱的人,谁都不愿舍弃!”


    “如果说,必须只能选一方呢?”谢霁残忍地加上了条件。


    “唔……我选不出来。”谢宝真皱了皱眉,索性耍赖,依偎在谢霁怀中道,“两方都很重要呀,为什么一定要舍弃一方?九哥,你别让我回答这种无甚意义的问题嘛,头都疼了!”


    每次她这样,谢霁就心软了,只好屈指给她按了按太阳穴,问道:“好些了吗?”


    谢宝真笑着点头。她不会明白,或许现实的抉择更残忍,根本不是撒撒娇就能解决的问题。


    谢霁没有留谢宝真过夜,从屋脊上下来,早早地就送她回了内院厢房,弄得小少女还有些失落。


    第二日早膳,谢宝真见谢霁的席位空着,心下疑惑,一问之下才知道清晨宫里传了旨,诏谢九郎进宫面圣去了。


    谢宝真更是疑惑:这个时候,皇上诏见谢府一个没有功名的义子作甚?


    洛阳皇宫,崇政殿。


    “坐罢,这里没有外人,我们兄弟俩好生聊聊。”皇帝而立之年,眉间多有疲色,两鬓的白发比上次见又多了几根,随手示意谢霁坐在棋盘对面的垫子上,“来陪朕下完这盘棋。”


    谢霁依言起身,行至皇帝对面跪坐,却不捻棋子,等候皇帝发落。


    皇帝拿了颗黑子先行,方道:“从你进谢家之门的那刻起,朕便知晓你的身份。淑妃心思缜密,当年视你为争权夺势的最佳筹码,断不可能因一时败北,而携你共下黄泉。”


    谢霁没说话,捻了白子紧跟其后。


    皇帝道:“当年的事朕不想再提,关于城中那些流言,我只能这样解释,身在帝王家,哪一个活下来的皇子双手干干净净,不会沾点鲜血?”


    谢霁摩挲着手中的白玉棋子,睫毛投下一圈阴影。


    “陈年旧账再翻出来也无甚意义,别的朕不想说,但你母亲的死与我无关,她是败给了她自己。”皇帝观察着谢霁的神色,按下棋子道,“君无戏言,不知我给的答案,你可满意?”


    谢霁依旧挺直跪坐,眸子疏离淡然,落子道:“陛下不是推心置腹之人,若有什么用得着草民的地方,尽管吩咐。”


    “你长大了,英国公将你教导得不错,说话越发有意思。你是天家血脉,怎能以‘草民’自称?”


    停顿几许,皇帝状作无意地问:“喜欢钱财?”


    “是。”


    “权势呢?”


    “可。”


    “为何?”


    “不想再寄人篱下。”


    似是对这个回答很满意,皇帝铿锵落下一子,抬眼时映着殿外的光,笑道,“朕有意让你认祖归宗,何如?”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与天子对弈, 重要的从来不是棋艺。


    两个人的戏场, 不过是你来我往试探接招,配合着将这场心知肚明的戏演完罢了。


    谢霁露出些许诧异的神情。他将这点情绪控制得很好, 像是猝然间的惊诧又生生压住,犹疑着落下一子, 低低问道:“可是因为近来的流言?”


    若是将流落在外的罪妃之子迎回皇室,既可以显示出皇帝的仁德雅量,又可以使‘弑兄夺位’的谣言不攻自破。


    “即便没有这桩风波, 你成年后也是要认祖归宗的。废太子幽禁于封地, 允王和四皇子已化作一抔黄土,五皇子七皇子未曾活过成年……朕的身边没有一个自家兄弟帮衬, 大权旁落于诸臣之手, 终归是不安心哪。”


    皇帝微微倾着身子,思索道, “故而也算是朕的一点私心,有你在, 总好过朕孤军奋战。”


    谢霁心中嗤笑, 怎会不明白皇帝要动权臣的利益, 总需要一块挡箭牌、一个‘出头鸟’, 而他的作用就是如此。


    什么兄弟情深,那都是骗小孩儿的假话!为君者,可以有大爱, 却不能有私情。


    可谢霁知道自己无法拒绝, 宝儿已经长大了, 洛阳少年趋之若鹜,他等不起。


    少年捻紧了手中的棋子,看上去颇为不安。


    “你是否在想,朕就不怕你得势夺权?”说罢,皇帝自己倒笑了,半真半假道,“也无妨,你体内到底流着元家的血,权在你手里总比落在外人手中好。”


    谢霁落子,棋路已有些乱了。


    皇帝大开大合,继而道:“你若回来,六部之中任你择其一。”


    殿内宽敞寂静,连呼吸声都被无限放大。过了许久,谢霁才低哑开口:“刑部。”


    闻言,皇帝少见地流露出惊讶,笑道:“吏部掌管朝中半数以上官员的任免考核,最具实权;户部有钱,大大小小官吏皆富得流油;礼部有威望,可揽尽天下之才;兵部有兵权,掌管得好能直接与皇权对抗,甚至取而代之……这四部都是最受欢迎的职位,你为何偏偏挑了刑部?”


    谢霁垂眼道:“水利园林,我不擅长。其余四部关系复杂,以我的浅薄的资历才能亦无法驾驭。”


    皇帝笑着落下最后一子,黑棋合围,绞杀大龙。他说:“你输了。”


    谢霁起身跪拜:“草民甘拜下风。”


    “从今日起,你不再是‘草民’。”皇帝意味深长道,“起来罢,以后行礼的场合还多着呢,好好保重身体。”


    他将棋子捡回棋盒中,吩咐内侍:“来人,将谢九送回英国公府。”


    谢霁再拜,跟着内侍出殿。


    崇政殿的大门在身后关拢,刺目的阳光铺天盖地而来。


    谢霁背映蓝天眯了眯眼,袖中五指摩挲着一颗白玉棋子,眸色深沉且阴凉,仿佛千万的阳光也不曾照入他的眼底,神情是与殿内对弈时截然不同的锋利果决。


    刑部与大理寺、御史台相牵扯,是苦差,亦是保命的好差事。


    他想:充斥着血腥又有何关系,他谢霁,不正是从尸堆血海里爬出来的么?这般充斥着阴谋和鲜血的职位,倒是挺适合自己。


    一路思虑布局,回到谢府时他仍是心事重重。


    从侧门入,谢霁先去书房向谢乾报了平安。


    关于皇帝诏见他的目的,谢乾已猜到十之□□,故而并不多言想问,只按了按少年的肩,长舒一口气道:“记住,万事当以保全性命为先……我答应你的,也一定会做到。”


    回想起昨夜谢乾在书房许下的承诺,谢霁神色微动,拢袖一礼。


    从书房出来,路过翠微园的必经之地,便见谢宝真忽的从月洞门后跳出来,笑吟吟唤道:“九哥!”


    这一声如春风入怀,打消了满腹沉重的心事。谢霁抬眼,只见小少女用他送的金笄挽了个髻,腰上挂着银鞘匕首,手里拿着去年春在街上买的‘泥人谢霁’,晃了晃道:“这泥人褪色了,我拿去店铺补了色,是不是和新的一样?”


    泥人捏造的少年白衣墨发,笑得温和稚气。谢霁不自觉暖化了眼眸,低低道:“宝儿还留着它?”


    “那是自然。”谢宝真又问,“我的那个泥人呢?”


    “收着。”每晚想她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长久摩挲,以至于褪色颇为严重,看来也需抽时间去补色才成。


    听到答案的谢宝真很是满足,将泥人背至身后,凑上前,轻快问道:“九哥,你发现我今日有何不同?”说罢,还故意晃了晃脑袋,金笄在夏末初秋的阳光下熠熠发光。


    谢霁恨不得将她揉入怀中,一辈子珍藏起来。他抬起手,顿了顿,改为调整了一番微微歪斜的金笄,隐忍道:“看见了,很衬你。”


    谢宝真拉着他往水榭走,道:“皇上叫你入宫作甚?我都等了你一上午了。”


    谢霁眉头一皱,很快反客为主握住了她的指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宝儿,若是我瞒了你一件事……”


    说到这,他大约觉得不妥,便顿住不再说下去。


    谢宝真久久没有听到下文,回首道:“说呀,瞒我何事?”


    谢霁几度吞咽,轻轻摇首,将她的指尖握得更紧些。许久,他重新发声,说出的却是与方才南辕北辙的话题:“宝儿不是一直想学射覆的技巧么?我教你。”


    于是接下来的半个多时辰,谢霁都是在不厌其烦地教谢宝真如何推演占算,直到她掌握了十之六七,谢霁方温声道:“再练习练习,以后鲜少有人能胜你了。”


    谢宝真领悟得很快,手撑着水榭凉亭中的石桌问道:“能凭你教的这些赢五哥一次么?他射覆也很厉害。”


    “能。”顿了顿,谢霁哑声补充道,“宝儿以后,要听父兄的话,他们真的很疼爱你。”


    “我知道呀!怎的突然说这个?”谢宝真疑惑抬头,望着他的眼睛道,“你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可是有心事?”


    少年眼里满满都是她的影子。此时此刻,千言万语都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是拉起她的手,垂首在她粉润的指尖虔诚一吻,轻声道:“我和他们一样爱你。”


    谢霁是个极少说情话的人,‘爱’字更是从不挂在嘴边,此时没头没尾地说出口,谢宝真情动之余隐隐有些许不安。


    可她的九哥依旧浅淡笑着,面上看不出丝毫痕迹,她也就放下了担忧,弯着眼睛细声道:“我知道呀!”


    可惜这时,谢宝真并未看透谢霁眼中的不舍与挣扎。


    直到九月初,宫中派来的太监侍从挤满了谢府,谢宝真恍然明白一切。


    领头的刘公公说:“先帝子嗣单薄,先庶人废淑妃之子于乱局中幸存,流离在外十四载,今风波已定,有幸寻回,自当位列皇族族谱,择日册封为王,以示陛下皇恩浩荡!英国公府抚育皇室血脉有功,赏金千两!”


    接着便是一道言简意赅的圣旨。


    谢宝真随着爹娘、兄长们一同被匍匐跪于地上,圣旨上的每个字她都能听懂,凑到一起却成了一个她无法猜透、也不敢去猜透的谜团。


    她看到九哥平静地接了旨意,起身道:“我已收拾妥当。”


    刘公公亲自接过他那瘪得可怜的包袱,满脸堆笑道:“殿下,府邸已安排妥当,老奴送您前往新居。”


    这是什么意思?


    新居?九哥要搬去哪里?


    殿下……‘殿下’是谁?


    他不是谢府的人么?不是阿爹的义子、谢侍郎的遗孤吗?


    天很闷热,似有风雨将至,大团大团的黑云压在头顶,令人喘不过气儿来。


    “九哥!”谢宝真想要去问问谢霁到底发生了什么,却被谢临风一把拉住。


    谢临风摇了摇头,压低嗓音对她道:“宝儿,阿霁名义上是子光叔父的儿子,可清明忌辰却从不去扫墓祭拜,你还不明白么其中内情么?”


    “内……情?”


    “因为他根本就不是子光叔父的儿子,之所以那样对你说,不过是掩人耳目、想让他借别人的身份平安度过此生。可现在……”


    谢临风顿了顿,方喟叹道,“他要回到他该去的地方了,宝儿。”


    头顶仿佛炸开一道惊雷,谢宝真茫然道:“他要走了,那我呢?”


    谢临风没有说话,望着妹妹的眼神里尽是欲言又止的怜爱。


    “不可能,阿爹和九哥不会骗我的……我要他亲口和我说!”说着,谢宝真挣开谢临风的手,绕过正在同刘公公交谈的爹娘,抿着嘴直直朝谢霁走去。


    谢霁穿着干净的白衣,墨发束了一束在头顶,余下的从脑后直直垂下,依旧俊美无双,哪怕是在阴沉的天色下,也足以让人眼前一亮。


    “九哥。”谢宝真唤他,嗓音有些不受控制地发颤。


    周围内侍来往,有些吵,但谢宝真知道九哥听见了,因为他的步子微不可察地顿了顿,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


    可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给眼眶湿红的小少女一个安慰的眼神,只是朝着谢乾夫妇所在的方向撩袍跪下,行大礼一拜。


    毕竟为人臣子,谢家受不起他这一跪,纷纷侧身避开。谢霁也不在意,起身道:“感谢伯父教导三年,谢霁没齿难忘。”


    说罢,谢霁垂下纤长的眼睫,喉结几番抖动,终是在内侍的簇拥下转身离去,所携之物,唯有一尊泥人,一枝装在檀木盒中的、风干的桃花。


    “九哥!”谢宝真情不自禁地想要追上去,却被兄长拦下,只能眼睁睁看着内侍带走九哥。


    马车自谢府离去,余下一庭零落残败的紫薇花瓣。


    下雨了,一点一滴落在瓦楞间,也落在谢宝真的心里。


    一日之间,天翻地覆,九哥从她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甚至还未来得及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


    洛阳城无人在乎睡觉少了一个九郎,他们在乎的,只是那个一夜之间冒出来的、深不可测的祁王。


    祁王很年轻,架子却不小,受封前后的一个月内皆是闭门不出,不管谁递的请帖俱是一律不见,权贵们有心拉拢揣度,却无从下手……渐渐的,洛阳‘弑兄夺位’的谣言平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转向了祁王。


    十月中,天气凄寒萧索,梧桐叶落了满庭。


    皇上御赐的府邸在西街,与谢府相隔甚远,布局亦是天差地别。唯有一点相似:关上门窗后,一样的空荡冷清。


    屋内没有烧炭,呼吸凝成白气,晦暗的光线下,谢霁独自静坐,手里摩挲着一个半旧的泥人。


    泥人褪色严重,甚至有些细微的龟裂,但依稀可以辨认出是个肤白娇憨、梳着齐整鬟发的小少女。


    谢霁坐了会儿,自己摸出上等的颜料细细调匀颜色,泥人褪色的地方重新补好颜色,描画出眉眼……那是一张他在心中想过千遍万遍的笑脸,烟眉杏眼,雪肤花容,水润的樱唇上带着小巧可爱的唇珠,笑起来的时候仿佛有最温柔的阳光揉碎在眼眸中。


    冷光打在谢霁的侧颜上,神情专注认真。他用鼠须笔重新勾勒出眉发,不知想到了什么,凉薄的唇微微翘起,染上些许暖意。


    笃笃笃,敲门声打断他的思绪,王府徐管家的声音传来:“殿下,英国公府的永乐郡主又来了,说要见您。我让郡主在厅外等着,您看?”


    笔尖一顿,谢霁握笔的手紧了紧,眸中万千情愫叠涌,最终归于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他淡淡道:“不见。”嗓音哑得可怕。


    意料之中的回答,徐管家领命道:“那,我这就去回绝郡主。”


    谢霁紧抿着唇,神色清冷,直到手中的鼠须笔咔嚓折断,徐管家的脚步声远去,他才放下补了一半颜色的泥人,揉着眉心吐气。


    可搅乱的心湖,却久久不能平息。


    ……


    这已经是第四次了,一个月以来,谢宝真去了祁王府四趟,被拒绝了四趟。


    九哥甚至连见她一面都不愿,饶是谢宝真这般好脾气,也不免动了怒,垂头丧气回来后就一个人坐在院中秋千上生闷气。


    天气也不好,冷飕飕的,凉到了心底。谢宝真越想越委屈,渐渐湿红了眼眶,眼前烟雨朦胧的一片,眨眨眼,泪水就掉下来了。


    她很少落泪,一个总是笑脸相迎的人哭起来反倒没了声音,只坐在秋千上不停地用手揉眼睛,背影小小一只,看上去颇为可怜。


    身后传来了极轻的脚步声,她一顿,几乎又想起去年的某个时候,白衣少年撑着一柄绘着幽兰的纸伞伫立眼前,轻轻抚去她发丝的湿气,问她:“下雨了,为何不去避雨?”


    谢宝真倏地回首,睫毛上还沾着泪渍,看到的却不是九哥,而是谢淳风英气的眉眼。


    也对,九哥早就不在谢府了,他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祁王。


    谢宝真忽的窘迫起来,垂下头,用袖子使劲儿抹眼睛,闷声说:“淳风哥哥,你怎么来了?”


    谢淳风穿着一身淡色的束袖武袍,头发高束,英气逼人。


    他说:“爹让我替他向你道个歉:谢霁的身份,他不该骗你,只是这种秘密知道得越少越安全,他不想你卷入漩涡之中。”


    谢宝真点了点头,“他是为我好,我不记恨他。”


    谢淳风瞥见她湿红的眼尾和故作的坚强,心中怜爱,轻轻揉了揉妹妹的发顶,柔声宽慰她:“想哭就哭罢,哥哥不笑话你。”


    他这样一说,谢宝真反倒哭不出来了。她重新晃荡起秋千,带着鼻音轻声道:“淳风哥哥,对不起。”


    “宝儿因何道歉?”


    “我瞒了你们所有人,我其实……”


    秋千晃晃荡荡,谢宝真的声音也飘忽不定。顿了顿,她抬首坚定道,“我其实喜欢九哥,特别特别喜欢,是恋人间的那种喜欢。”


    尾音有点发哽,可她的眼神却十分执着认真。


    谢淳风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惊讶,闻言只是替她稳住打结的秋千绳,淡然道:“我知道啊。”


    “……啊?”


    “我们都知道。”


    谢淳风说:“傻宝儿,不要有负担,你这个年纪有喜欢的人,再正常不过了。”


    谢宝真强压的泪意又涌了上来。


    她从秋千上跳下,一把扑进谢淳风的怀中,声音闷闷的:“可他丢下我走了。我只是想去问问他,之前和我在一起时说过的话是否还算数,只是想要他给我一个答案而已,可是……”


    可是,他连这个机会也不给。


    谢淳风拍拍妹妹的肩背,想了想,方道:“我不喜欢谢霁。”


    怀中的谢宝真一僵。


    谢淳风吐了口气,接上话茬继续道:“可你喜欢,我就试着站在他的立场去理解他。宝儿,你可曾发现,祁王府的下人、管家俱是皇上指派过去的?谢霁谨慎多疑,处于天子的监视之下拒绝见你,或许,是对你的一种保护。”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宝儿, 哥哥说这些并非是为谢霁开脱,而是相信你的眼光。你是郡主之尊, 是谢家人捧在手心里疼爱的姑娘, 不必自降身价去缠他。谢霁若是心中还有你, 待他解决身边难题后, 自会来找你。”


    停顿些许,谢淳风又冷淡道:“若是他不想见你了, 你也无须暗自伤神,哥哥们会为你出气。”


    “可是,”谢宝真湿红着眼睛道,“他现在已是王爷之尊了。”


    谢淳风说:“便是天王老子,谢家也不怕他。”


    暖流在心中翻涌,又随着心跳汇入四肢百骸,谢宝真顿时开怀了不少。她勉强笑了笑,乖巧点头,“好, 我听你的。”


    她信谢淳风,也信九哥。


    半个月后, 听闻祁王府已开门见客。


    “哟, 最近洛阳城中的马车、轿子多了不少啊!”


    “你还不知道吗?这都是赶着去祁王府谒见的。”


    “英国公府养大的祁王?听说还是个不经事的少年郎,哪儿这么大面子?”


    “这来来往往的人啊,多半是试探观摩新王爷的能力, 审时度势而已。再说那祁王到底年少, 朝堂上常闭口不语, 人送外号‘哑巴王爷’,我看就是个草包而已……”


    “我怎么听说祁王年幼时嗓子受过伤,原本就是个哑巴呢!”


    关于祁王的传闻每日都在更迭,谢宝真打听了不少关于谢霁的消息,听到不知内情的人说他是‘哑巴王爷’‘草包祁王’,心中难免钝痛。


    他嗓子被毁过,又吃了那么多苦,孤身一人奋战朝堂已是十分了不起。何况他并未学过策论治国,初入朝堂必定只能以学习观察为主,为何要将话说得如此难听,对一个十□□岁的少年如此苛刻呢?


    更令人难受的是,自始至终谢宝真都没有等到谢霁主动来找她,一颗心起起落落,再次陷入了这冬日一般的沉郁中。


    夜里,谢宝真躺在床榻上,借着烛光端详那只照着谢霁的模样捏成的泥人儿,想起往事种种,心中不免怅惘失落,辗转了许久才沉沉睡去。


    十一月隆冬,呵气成冰,黛珠担心她夜里冷,便过来给她掖了掖被子。


    黛珠打着哈欠,不管不顾地往榻边坐去,顿时‘哎呀’一声低呼,只觉硌着了一个硬物。她匆匆起身掀开被角一看,原来是郡主平日爱把玩的那个泥人,已然断成了两三截,剥落了不少风干发硬的碎片。


    黛珠慌了,怕被郡主责骂,小心翼翼地往榻上瞄了一眼,见谢宝真睡得正沉,到底没忍心叫醒她,只匆匆用帕子包拢泥人碎片,去向紫棠求助。


    紫棠披衣举灯,仔细观看了那些碎片许久,“碎成这样,补不好了。”


    黛珠急道:“那可如何是好?这泥人郡主宝贝得很,若是知道被我一屁股坐碎了,定会生气的!”


    “该!生气你也得捱着,好好认错,郡主心软,不会为难你的。”紫棠指了指后门的方向,“趁天黑拿到后门丢了罢,省得明日郡主看了伤心。”


    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


    子时,星月无光,寒风一阵一阵席卷而来,刮得树梢沙沙作响。


    黛珠哆嗦着从后门钻出,探头探脑一会儿,方跑到后门外的枫树下,将帕子包裹的碎片随意往树根处一丢,合掌告饶了一句“碎碎平安”,于是跺脚搓手回到府中掩上了后门。


    几乎同时,阴暗的巷子拐角转出一个人影。


    后院阑珊的灯笼铺洒薄光,阴暗一点点从他的身上褪去,露出俊美端正的面容,正是最近洛阳谈资的主角——祁王谢霁。


    他已认祖归宗,按礼已改‘元’姓,但他知道自己只有姓谢、只有站在谢府的墙外,才能感觉到些许归属感。


    方才那侍婢出来丢什么东西,谢霁并未在意。


    无数个睡不着的夜晚,他也只敢借着烈酒的醉意,于深夜避开安插在祁王府的眼线,悄悄来谢府的墙外张望一眼。


    夜风很冷,可身边再也没有一个暖心的姑娘甜甜唤他“九哥”。


    脚下咔嚓一声细响,似是踩到了什么东西。


    谢霁垂首,眼睫在黯淡的灯火中投下一圈黑影。他挪开鞋子,才发现自己踩到的正是方才那侍婢丢弃在树根下的杂物,帕子微微散乱,露出一角彩色的泥块碎片,十分熟悉。


    这是……


    谢霁蹲身,忽地睫毛一颤,薄唇死死抿成一线白。


    “以后将它摆在我的书案上,日日端详,如见九哥。”那年的春光明媚,小少女宝贝似的捧着‘泥人谢霁’,娇声软语如在耳畔。


    谢府后院,白衣玉冠的少年伸出苍白的指尖,沉默着,一点一点将泥人碎片拾起,攥在手心,揣入怀中。


    像是拾起过去那碎成齑粉的美好回忆。


    ……


    第二日醒来,谢宝真发现泥人不见了,一问之下,黛珠才讷讷告知那泥人被自己不小心坐坏,已收拾好丢至后门外的枫树下了。


    谢宝真气得说不出话来,连鞋子也顾不得穿就下了床,责备道:“你怎的不和我说一声,就擅自丢了我东西!”


    谢宝真虽然娇气,但极少对下人发脾气。黛珠还是头一次见她这么着急,眼眶都急红了。


    黛珠心生忐忑,扑通一声跪下,绞着手指愧疚道:“那泥人实在碎得厉害,奴婢见它难以修好了,怕您睹物伤神,这才自作主张……”


    紫棠闻讯赶来,见谢宝真光脚站在冰凉的地砖上,黛珠垂首跪在地上抽噎,心下已是了然,忙上前给谢宝真裹上衣服道:“郡主,要下雪了,万不可着了凉!”


    黛珠也捧了鞋子,小心翼翼地央求她:“是啊,郡主!您先穿上鞋子再罚我也不迟。”


    现在说什么罚不罚的还有何用?


    谢宝真匆匆系好衣裳,穿好鞋子,披头散发地就往外跑。


    她喘着气来到后门外,按照黛珠说的那个地点仔仔细细地搜查了一番,可枫树下、墙根,乃至于整条后巷来来回回找遍了,也没有再找到那些丢弃的泥人碎片。


    天气冷冽,树梢落满了冰霜,谢宝真却生生折腾出了一身热汗,细白的指尖沾满泥灰,依靠在墙边缓缓蹲下身……


    此事之后,谢宝真很是难受了许久。她把九哥弄丢了,把泥人也弄丢了,连这点寄托都没了。


    那晚下了很大的雪,第二日清晨,黛珠气喘吁吁地闯进门来,对谢宝真道:“郡主,八郎去找祁王决斗了!”


    关于谢淳风和谢霁雪中的这场决斗,不到半日洛阳城便已传得沸沸扬扬。


    下了雪的洛阳城是极美的,武袍小将与白衣少年在这样的大雪中决斗,先不论胜负,光是那般景象便已是举世无双。


    有人说谢淳风受了内伤,也有人说谢霁血溅三尺,具体是何光景,众论纷纷无从知晓。


    泼墨的天,风雪依旧,谢宝真裹着嫣红刺梅的兔绒斗篷匆匆出门,鹿皮小靴踏在雪地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才刚出了谢府的大门,就见远远一骑奔来,白鬃骏马上,谢淳风一手执剑,一手勒缰,身后还跟着十来名策马而来看热闹的贵族子弟。


    “淳风哥哥!”谢宝真担心得不行,迎上前道,“你没事罢?”


    “没事。”


    谢淳风翻身下马,听见身后那群八卦的年轻人骑在马上追问道:“谢长史,你与祁王决战到底是谁赢了?”


    “那还用说,必定是谢长史赢!”


    “谢八郎,你决战祁王是否彻底与他撕破脸皮了?可是因为祁王过河拆桥,背信谢家?”


    众人皆想从这场‘飞雪决斗’中捞着些谈资,一时马蹄声、人声交汇在一起,十分嘈杂。


    谢淳风并未正面回答他们的问题,只是抱了抱拳,冷淡道:“我与祁王意在切磋,点到为止,不在意胜负之分。劳各位费心!”


    说罢,拉着谢宝真的腕子进门去了。


    那些凑热闹的闲人见打探不到什么,陆陆续续地散了。


    谢府内,谢宝真紧紧跟着谢淳风的步子,担忧道:“他们说你受了内伤?”


    “放心,哥哥能有什么事?”谢淳风将她拉到廊下躲避风雪,神色如常,不像是受伤的样子。


    谢宝真更担心了,犹豫了一会儿,小声说:“那……他呢?”


    这个‘他’,自然就是谢霁。


    “他也没事。”在自家的地盘,谢淳风也就不必隐瞒,低声道,“我见他使你伤心,原是真的要揍他的,可是见面后我想通了一些事,便临时改主意了。宝儿放心,决斗只是个幌子,我与他都未尽全力,做做样子而已。”


    谢宝真松了口气。很快,她反应过来,皱眉道:“既是如此,你们为何要大费周章弄这么一出?”


    “一则,是演戏给别人看,造成他与谢府决裂的假象,以后无论他做什么都不会牵连道谢家。二则……”


    谢淳风卖了个关子,从怀中摸出一张折叠的纸条,递给自家妹妹道:“他若不找个借口和我交手,又如何能在祁王府众多眼线的监控之下,将这张纸条顺利移交给我?”


    “纸条?”


    见谢宝真疑惑,谢淳风鼓励她道:“打开看看就知道,里头有你想要的东西。”


    展开纸条一看,上面是一行笔锋铮铮的字迹,写道:宝儿,初十未时三刻,静候朱雀桥畔画舫相见。


    没有落款,可这笔迹是再熟悉不过的,谢宝真仍记得过去三年,她是怎样一笔一划教导九哥从幼稚的字体练出如刀如剑的笔锋的。


    不错,这的确是九哥的字!


    这一刻来得如此突然,谢宝真有些难以置信。她看了看字条,又看了看谢淳风,像是确认什么似的艰涩道:“淳风哥哥,这是……”


    “初十就是后日,他要见你。”谢淳风道,“无论结果如何,就算是给自己一个答案罢。”


    得到肯定答案,谢宝真并未失控狂喜,也未曾潸然落泪,只是怔怔地站着,良久才将纸条紧紧贴在心口,长舒一口气道:“太好啦!”


    他没有受伤,他想见自己……这一切的转机,真是太好了!


    谢宝真很想立刻就与谢霁见面,但谢淳风说不行,他与谢霁决斗的热度还未降下,谢府和祁王府外定是有不少窥探消息的线人暗中盯梢,此时出门怕留下话柄,所以要稍等两日。


    到了初十那天,谢临风乘了一辆马车从谢府出发,因他一向低调,也没有什么话柄谈资,故而几乎没有人留意他的去向,更不曾发现他的马车上还偷偷藏着一个便衣装扮的永乐郡主……


    马车兜兜转转,总算在未时到达朱雀桥边的竹渡口。


    谢临风先一步下车,四处观望一番。大雪天寒,四周并无行人,远远望去冰雾茫茫的一片,空旷得很。


    确定安全后,他伸手将车上的谢宝真扶下来。


    谢宝真裹着一身珍珠白的斗篷下了车,果见一艘不大的画舫破开冰雾朦胧的水面靠岸停歇,继而从甲板上放下一块木板,跳下来一位黑色武袍的年轻男子,朝谢宝真一拱手道:“永乐郡主,我家公子已等候多时!”


    这年轻男子眯着一双狐狸眼,相貌十分眼熟。谢宝真回想了片刻,而后恍然道:“船夫?”


    这男子,不就是盂兰盆会那日,谢霁带她去河心游船时碰到的那位船夫么?


    “我叫关北,关山的关,北方的北。正是区区在下!”关北笑出一口白牙,做了个‘请’的手势。


    “去罢。我在河边的茶楼等你。”谢临风朝妹妹微笑。


    说起自家妹妹和谢霁指尖的那点事儿,当初谢临风是第一个反对的人,可如今见妹妹郁郁寡欢了两个多月,心中不免动了恻隐之心。


    若谢霁久经尘霜得以全身而退,仍然心系宝儿,便是成全了他们又如何呢?


    谢临风如此想着,目送妹妹上了画舫,长长叹了一声。


    河面寒鸟掠过,摇浆划破水波,画舫无声无息地朝河心驶去。


    画舫中,谢霁正在努力地拼凑那只摔坏了的泥人。


    他将最后一片碎块复原,泥人勉强恢复了形态,只是身上数道裂痕,甚至连脸上带笑的眉眼都龟裂得不像话,一只手的手肘处还缺了个口……和以前那般光鲜亮丽的颜色相比,甚是凄惨狼狈。


    还未来得及瞧上一眼,船身微晃,好不容易拼凑全的‘泥人谢霁’又轰然坍塌,四分五裂。


    这般残缺不全的模样,倒是像极了他本人。


    “公子,永乐郡主来了。”关北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谢霁猝然回神,有些仓皇地将泥人碎片扫入盒中收拢,刚盖好木盒盖子,便见船帘被撩开,雪团子似的小少女披着一身霜雪弯腰进来。


    刹那间恍若隔世。


    两人一个坐在案几后,一个站在船帘边,隔着一丈远的距离静静对视,一时间说不清谁的眼里情绪翻涌,谁的面上又难掩激动。


    九哥变了好多。虽说依旧是一身白衣胜雪,可眼里的锋芒和浑然天成的贵气,却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了的。


    谢宝真如此想道。


    踟蹰良久,她垂首看着脚尖,一如既往轻轻唤了声:“九哥。”


    谢霁幻想过无数次两人相见的场景。当初毕竟是自己不辞而别,又数次冷落谢宝真的热忱求见,她大概是委屈的,伤心的,愤怒的……


    唯独不该是这样令人心疼的乖巧甜软。


    谢霁身形绷紧,将装着碎片的木盒搁置案几下,哑声开口道:“坐。”


    他怎么……这般冷淡?


    谢宝真心中闷了一瞬,很快调整好心情跪坐于谢霁对面,伸手抚平斗篷上的褶皱。


    小炉上煮水正沸,咕噜咕噜的,是这船舱内唯一的热闹。


    “天冷,可要杯梅子酒暖身?”谢霁问。


    谢宝真轻轻嗯了声。


    于是谢霁匆匆烫了杯子,从炉上热水中拎出酒壶倒酒。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他一杯酒倒得生疏且不稳妥,好几次险些溅出杯外。


    好不容易倒好,他将酒杯递过去,谢宝真伸手接过,两人的指尖捧在一起,瞬间勾起无限旖旎的回忆。


    谢宝真愣了愣神,谢霁却是先一步松开,清了清嗓子道:“趁热喝,驱寒。”


    谢宝真失落地‘噢’了声,唇瓣轻轻沾了沾杯沿的酒水,抿了两口,方道:“你知道的,九哥。只要你说两句贴心的话,便是再大的风寒我也不怕。”


    她这句话说得别有深意。


    寂静了片刻,谢霁暗中攥紧五指,方抬眼道:“我约你前来,是想让你从今往后,离我……远一些。”


    谢宝真浑身一颤,放下酒杯,睁着清澈的眼看他,“这是何意?”


    “我们现在在一起,不合适。”谢霁的面色很冷淡,眸子又黑又沉,仿若云墨翻涌,短短几个字说得云淡风轻,却又用尽一生力气。


    “九哥,这样的话你不可以对我说……”


    “我是说真的,宝儿。你我如今身份悬殊,再搅和在一起,对彼此都是百害而无一利。”


    “是不是我爹和你说了什么?”谢宝真眼里有水光闪现。


    谢霁调开了视线,喉结极度吞咽,方道:“不是。离开你,是我自己的选择。”


    他想,既然注定此时要分开,便不该离间她与家人的关系。若要恨,恨他一个人就可以了,将来……


    将来,他用命来给她赔罪。


    “不要再说下去了。”


    “宝儿,抱歉。”


    “不可以再说下去了!”谢宝真眼圈儿泛起了湿红,绞着斗篷的毛边,问道,“我只问你一句,谢府三年你待我的点点滴滴,对我说过的每一句情话,是否都是真的?”


    她的眼泪、她软糯的鼻音有多大的杀伤力,只有谢霁知道。


    他几乎要用尽所有的意志力,才能控制自己不去拥吻她、不露出心底的柔软。五指掐入掌心,他哑声道:“是。”


    谢宝真颔首,睫毛上沾着晶莹的泪:“你爱我,是真的吗?”


    谢霁不语。


    “我给你一次说真话的机会,九哥。”谢宝真就这么用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深深地望着,“若是再骗我,不管你有什么苦衷,我都一辈子不会原谅你了!”


    “我记得你第一次吻我时的杏花香,”她又问了一遍,“你说爱我,是真的吗?”


    硬撑的防线溃不成军,谢霁喉结动了动,喑哑道:“是。”


    恍若天光乍泄,云开见日,谢宝真破涕为笑,屈膝爬上案几,一把扑进谢霁的怀中。


    谢霁匆忙接住少女温软的身子,微微睁大眼睛,身形僵硬得像是一块石。


    他不明白自己如此自私无情,这般伤害她的心,为何她回报自己的不是谩骂和厌恶,而是如此温暖的一个拥抱?


    温暖到,令人想要落下泪来。


    “讨厌我?”少女环住他的脖颈,埋在他胸前闷闷问。


    谢霁双手僵在空中,似是想要搂她,却不敢。


    他摇了摇头。


    “嫌弃我?”


    谢霁亦是摇头,忍到心尖生疼。


    “懂了。”谢宝真抬起头,眼中带着湿意与他对视,“那就是担心我,所以恶语相向,不愿连累我。”


    谢霁陷入了沉默。


    片刻,他垂下眼艰涩道:“宝儿,我要走的是一条荆棘丛生的路,不能有软肋。”


    “我是九哥的软肋?”


    “你是,我的命。”


    剥离冷硬无情的面具,少年露出了柔软的内心。谢宝真有种绝处逢生的释然,认真道:“管他刀山剑树还是荆棘丛生,我要和你一起走!”


    “不行。”谢霁想也不想地推开她。


    谢宝真复又搂住他。


    谢霁再推,谢宝真就跟黏在他身上似的紧紧抱着,不肯离开他分毫。


    谢霁皱起好看的眉毛,说:“你该回去了……”


    话还未说完,被怀中的少女以唇封缄。


    唇上温热,又香又软,彼此的气息交缠,辗转厮磨间,百炼钢也化作绕指柔。


    这一吻击碎了所有的铠甲,谢霁再也说不出一句冰冷拒绝的话。


    “几年?”谢宝真问。


    见谢霁恍惚沉默,谢宝真又问了一遍,“你告诉我,等你几年?”


    谢霁冷寂的眸子一点点消融,化作温柔的水雾一片。他抿紧唇,绷紧的下颌几番颤抖,终是一把将她搂入怀中,紧紧地,用尽毕生力气般搂着。


    谢宝真被他禁锢在怀,有点疼,想要抬头,却被他一把按在肩头不能动弹。


    接着,有什么滚烫的水珠滴落在她颈项。只有一颗,烫得她皮肤疼。


    “两年。”


    少年呼吸颤抖,在她耳畔嘶哑道,“等你十八岁。”


    第50章 第五十章


    滴在脖子上的那滴滚烫已逐渐转为温凉, 谢宝真想看看他的眼睛,却被他按在肩头不能动弹。


    这一瞬, 谢宝真明白了他的爱、他的痛, 也懂得如何维护一个少年骄傲的自尊。


    她顺从地趴在谢霁肩上, 任他冰冰凉凉的发丝贴着自己的鼻尖和脸颊, 抬手安抚似的拍了拍他僵直的背脊,轻声说道:“好,我答应你, 两年。但是你也要答应我, 以后有难处不要总自己一个人憋着, 还有, 不管遇见什么事都要好好活下去。”


    谢霁在她耳畔低低‘嗯’了一声。


    半晌, 他深吸一口气放开她。


    谢霁的眼睛有点泛红的血丝,可面色却恢复了镇定, 沉沉望着她权衡许久,才沙哑道:“我已身处漩涡之中, 有一些必须要去完成的事。若非意外, 我不会再私下见你,不会承认对你有情。”


    这真是一个过分的要求, 换做任何一个女子都难以接受。


    可谢宝真从不会恶意揣度,她知道九哥无法暴露自己的软肋, 知道他是怕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姑娘, 心中便也觉得宽慰了。


    “我不会强求你等我。”谢霁顿了顿, 眼中的红血丝更多了些, 牙关几度咬紧,艰涩道,“你若是喜欢上了别的男子,我也会成全……”


    “我不会!我不会喜欢上别人!”谢宝真打断他未说完的话语。像是被他这番话气到,她板着脸凝重道,“你明明不是这么想的,还说这种话,不觉得对自己很残忍么?”


    谢霁哑声道:“宝儿,你还小。”


    是啊,面前的姑娘如此年少,如此温善,向来不缺乏人求娶,他又凭什么要求她必须站在原地等自己呢?


    正想着,谢宝真却是微微挺直身子,撩开斗篷,从腰间解下银鞘匕首,抽出锋利的刀刃。


    “宝儿,你作甚?”谢霁眉头一皱,紧张道,“刀口锋利,当心伤着自己。”


    谢宝真没有理会他说的什么,右手握着匕首,左手抓了一缕耳后的垂发,匕首轻轻一划……在谢霁惊愕的目光中,少女的一缕秀发被生生割断,握在掌心。


    “宝儿,你!”谢霁猛地攥住她的腕子,喑哑的嗓子几乎破声。


    洛阳女子以发为美,皆是惜发如命,谢宝真这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不知羡煞了多少官家贵女!而此时,她生生割下尾指粗细的一缕,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那一刀割在谢宝真的头发上,却疼在谢霁的心中。不知为何他想起了一句话,叫做‘割发断情’……


    夫妻间决裂,刚烈的妻子便会割下自己的一缕头发,以示与夫君恩断义绝。


    谢霁眼中蕴着翻涌的风云,似是心疼,似是惊愕。他伸手摸了摸谢宝真耳后翘起的一缕短发茬,指尖几度颤抖,用嘶哑难辨的嗓音道:“这头发,还能不能接好?”


    谢宝真抿着唇不语,沉默着将匕首重新挂回腰间,转而解下香囊,将囊中的香料尽数倒出,继而将那一缕头发整理好打了个结,一点一点塞入香囊中,系紧封口的细绳。


    做完这一切,她矮身将装了自己头发的香囊仔细系在谢霁腰间,抚了抚,方抬首道:“我没有带什么值钱的信物,这头发赠与你,你贴身带着,就当是我应了你的承诺。”


    谢霁怔怔地任她动作,紧绷的身形一点一点软化。一颗心从凛冬到暖春,死而复生,大抵就是这般情景了。


    终于,他红着眼轻笑了一声,紧紧地揽住少女,在她耳畔涩声道:“你真是……要了我的命。”


    “九哥,我帮不了你,也不会拖累你。”谢宝真用鼻尖在他颈窝蹭了蹭,“十八岁后你若是再不理我,我就真的不会喜欢你啦。”


    “嗯。”谢霁说,“方才,有句话是违心之言。宝儿若是喜欢上了别的男子,我便是用尽手段也要让你重新喜欢上我,将你抢回来。我说过我不是什么好人,宝儿,要做好准备。”


    “我等着。”少女温软的呼吸拂在耳畔,足以抚平他所有的孤寂与凌寒。


    阴云后,日光隐现,驱散一江寒雾。


    关北叼着根竹签子坐在船尾,朝帘子遮掩严密的画舫船舱望了眼,抻了个懒腰,心道:这天色,还早着呢!


    年底,宫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据说皇帝有意将云泽长公主指给谢淳风为妻,出乎意料的,这桩婚事被长公主义正辞严地拒绝。


    谁都知道皇帝一边扶植祁王,一边给英国公府指婚意味着什么。元霈自然也明白,这看似美满的一桩婚事,是对谢家沉痛的打击。


    而她,不愿做争权夺势的工具。


    这个一向温顺端庄的少女叛逆起来格外刚烈,铁了心的不服这门亲事,甚至决意投身佛门,说是要带发修行为国祈福。


    除夕前夜,谢宝真进宫看望元霈。


    十七八岁的长公主,至今连一个像样的公主府都没有,只能委身于深宫之中。


    殿内,元霈一袭素色单衣跪坐,原本清丽的鹅蛋脸瘦得下颌尖尖,眼睛有点红,或许是夜里没睡好,又或许是悄悄哭过。可她仍强撑着笑意,对谢宝真道:“现今后妃、姐妹对我避之不及,难得你还愿意来看我,不枉我平日那般疼爱你。”


    “你这是哪儿的话?我没有亲姐妹,你就是我最好的姐姐,我不来看你谁来看?”天有点冷,谢宝真解下自己的斗篷裹在元霈身上,难掩忧色道,“霈霈,你还好罢?”


    元霈拢了拢斗篷的领子,“挺好的。”


    说罢,她抬头望了眼外头冷淡的阳光,感慨道,“今年除夕无风无雪,倒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元霈总是笑着的,妆容打扮无可挑剔,不似现在这般素面朝天、不修边幅。


    谢宝真没忍住问道:“霈霈,你喜欢淳风哥哥对吗?为何不答应赐婚呢?”


    “你傻呀,宝真。”元霈伸指戳了戳她的额头,“驸马不能入朝为官,他若娶了我,一辈子就毁啦!”


    “我知道,可是……你不问问淳风哥哥怎么想吗?”


    “我好歹是个姑娘家,对方喜不喜欢,我还看不出来么?”


    元霈说这话时轻描淡写,屈指叩着桌沿道,“我是笼中雀,谢长史是天上鹰,我羡慕他的自由洒脱,却不愿折了他的翅膀,让他变得和我一样。”


    谢宝真说不出话来。


    谢淳风是否喜欢她,对于元霈本人来说也许并不重要,她看得很透,所以没有奢望,理智得令人心疼。


    谢宝真的情绪都写在脸上,元霈见了,反倒笑着安慰她:“本朝公主不是嫁平民就是嫁毫无权势的纨绔子弟,婚姻不幸者实在太多。故而但凡是有些胆魄的,都以出家祈福为借口逃离深宫,我的姑姑昭阳大长公主不也在修行,终身未嫁么?我和姑姑一起好歹有个照应,又无人束缚,过一两年风波平了再回宫便是,你就放心罢!不要皱眉,都皱成一只包子了!”


    本朝崇尚礼佛,公主带发出家也并非什么稀奇事,祈福两年回宫再嫁的公主也有,谢宝真见元霈心意已决,心中涌上一股寂寥之感,好像短短半年之内,九哥和元霈都要相继远离她了。


    可无法被距离斩断的,是他们之间的情义。


    谢宝真起身抱了抱元霈,轻声道:“若是那边过得不开心,你就回宫来。天地之大,总有人懂得疼你的。”


    元霈说:“放心罢,我命好着呢。”


    云泽长公主年后就要去安平寺祈福了,这场指婚的风波才在新年的热闹中渐渐平息。


    到了上元节,谢家八兄弟照样汇聚于英国公府,畅谈一年来的收获以及听谢家家主训诫。


    酒过三巡,照例是子侄辈写新年贺词给梅夫人评论。谢宝真并未参与,只是凝神望着自己对面的位置,而那里再也没有朝她微笑致意的白衣少年。


    灯影摇晃,谢宝真正发着呆,却听见自家阿爹的声音稳稳传来,唤回她飘忽的神智。


    “……宝儿,你意下如何?”谢乾问道。


    谢宝真收回目光,懵懂道:“什么?”


    “你这孩子,发什么愣呢?”梅夫人笑着说,“方才楚风和阿延说了,你二伯母近来腰腿不太好,想接你去扬州住上些时日,陪陪她老人家。”


    二伯母是二哥谢楚风的生母,亦是三哥谢延的嫡母。她待人和善,年轻时总想生个女儿,却未能如愿,故而十分疼爱谢宝真。


    儿时二伯母腿脚好的时候,每年都要来洛阳亲戚间走动走动,后来年纪大了腿脚不便,渐渐来得少了。算算时间,谢宝真已有五年不曾见过这位伯母,心中的确想念她那一手扬州糕点的手艺。


    二哥谢楚风走到谢宝真面前坐下,“母亲念叨你许久了,今年她整寿,若是能见到宝儿定会非常开心。”


    “是呢,何况宝儿还未去过扬州,出去见见不一样的风土人情也好!江南水乡开春后极美,糕点吃食更是出名,宝儿一定会喜欢的。”三哥谢延也插嘴道,“若是有兴趣,还可以去二哥的夜阑山庄和我的商铺逛逛,保证你一年都玩不到重样的地方。”


    谢宝真知道,他们怕她被九哥的事伤神连累,这才找了这个理由带她离开洛阳这个是非之地。扬州距离洛阳甚远,二哥的夜阑山庄又有江湖高手云集,整个扬州地界全在夜阑山庄和谢延商铺的庇护之中,绝对安全。


    其实,谢宝真不愿离开爹娘,可又担心自己呆在洛阳会忍不住去见九哥,加之二伯母的确年事渐高,且极疼爱她,她作为晚辈是该去探望探望……


    仅是片刻的犹豫,谢宝真乖乖点了点头,应允道:“好,我去。”


    未料她答应得如此干脆,谢乾和梅夫人对视一眼,满腹草稿劝言全抛至九霄云外。


    片刻,梅夫人长长吐了口气,试探道:“宝儿,扬州路远,十天半月可回不来。你决定了?”


    谢宝真点点头,发髻上的金笄在烛光下一闪一闪,问道:“嗯,何时走?”


    谢楚风道:“过几日天气晴好些便出发,走水路,十二三日可到扬州谢府。”


    “那,我命人给你整理好东西。”梅夫人招手唤谢宝真至跟前,伸手理了理她的衣裳领口道,“紫棠和黛珠两个丫头,你也一并带过去。到了扬州要孝顺伯父伯母,莫要给你二哥三哥添麻烦。”


    谢宝真一一应了,顺势倚在梅夫人怀中,“阿爹,阿娘,你们也要照顾好自己,不必为我担心。”


    谢乾叹了声。


    梅夫人嗔怪丈夫:“大过年的,你叹气作甚?”


    谢乾喝了口酒,啧道:“年纪大了,舍不得女儿啊。”


    闻言,下面兄弟几人都笑了。老七谢朔道:“叔父,这您就舍不得了,若是将来妹妹嫁人了可如何是好?”


    谢乾连连摆手:“早着呢!要嫁也得嫁在我眼皮底下。”说罢,他想起了谢霁那孩子在书房的一跪,心头怅惘,“不说这个了,喝酒!”


    过了五六日,天气放晴,谢宝真便在谢楚风和谢延的护送下从渡口坐船南下杭州。


    天高云淡,杏花飘香,航船扬帆起舵,乘风破浪而去。


    渡口临江的酒楼之上,谢霁独自凭栏远眺,直到亲眼所见心爱的少女登上甲板,目送航船远去形成一个芝麻大小的黑点,这才于春寒料峭中垂下眼睑,轻轻舒了口气。


    仅是一瞬的柔软,他很快恢复了漠然的神色。


    “关北。”


    “属下在!”


    “你的人都安排妥当了?”


    “是!扬州那边派了人提前踩点接应,您放心。”


    说罢,关北眯了眯狐狸眼,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洛阳城的兄弟也准备好了,就等您的号令。”


    “很好。”谢霁背映浩渺的江波,缓缓抬起凌寒的眼眸。内心的柔软深埋,他再无后顾之忧。


    冷冽的江风袭来,吹落酒肆前的杏花几许。


    藏污纳垢的祁王府,也是时候清扫一番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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