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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布丁琉璃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既然阿爹都说了要看自己的意思, 谢宝真便也不再顾虑什么,轻轻一福礼,软声道:“承蒙皇后娘娘与秦世伯的抬爱, 只是不知道秦公子有我六哥好看么?有三哥富庶么?有四哥的见识和大哥的为人,六哥的相貌与五哥的才气么?亦或是像我淳风哥哥和二哥一般,有着绝妙的身手?”


    “咳咳!”谢乾清了清嗓子打断谢宝真的话,又笑着转向一旁哑口无言的秦尚书,“宝儿被她的兄长们惯坏了, 不会说话,若有冒犯之处还请秦尚书宽恕。”


    “不会不会。”秦尚书也算是有涵养的了,未见怒意,言辞滴水不漏, “郡主伶俐可爱,天真坦诚, 我与夫人见之甚喜。”


    媒人李嬷嬷也趁机道:“郡主尽管放心!别的不说, 秦郎的相貌文才是连圣上都夸赞不已的, 洛阳城中多少官宦人家的女儿倾慕于秦郎, 他俱是不理,铁了心要与郡主交好呢!依老身看, 两人郎才女貌,极是般配!”


    “他真这般好?”谢宝真问。


    李嬷嬷一听似乎有戏, 忙不迭道:“那是自然!”遂又滔滔不绝说了半盏茶的功夫, 不吝于用毕生辞藻堆砌, 直将那秦家公子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末了问上一句,“郡主意下如何?”


    没想到谢宝真听罢,只是摇首长叹:“算了罢,我一介凡夫俗子,配不上他。”


    谢乾一口茶险些噎住。梅夫人也忍着笑,忙道:“瞧瞧她,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依我看哪,这终身大事急不得,还是要慢慢来,若是耽误了秦家公子可就不好了。”


    秦尚书深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谢乾说许女儿婚嫁自由,多半也只是个婉拒的托词罢了,这桩婚事谈不谈得成还是个未知……可若放弃,终归是心有不甘。


    谢家满门荣耀,又对永乐郡主极为宠溺,谁不想借姻亲之事拉拢谢家势力?


    秦家夫妻俩对视一眼,最终秦夫人开口道:“皇后娘娘对犬子的婚事颇为上心,催了好些日子,可犬子仰慕郡主芳名,一颗心全系在郡主身上,我们做爹娘的这才腆着脸上门叨扰国公爷。回头想想,今夜确然冒失了些,两个孩子都不曾见面,生疏得很,我们此时谈及婚事未免操之过急。”


    秦尚书点头称是。


    他们夫妻俩一唱一和,又听李嬷嬷提议道:“这好办!皇后娘娘也一直念叨着秦郎和郡主呢,说后辈中只有他俩最出色,正想什么时候得闲请两位小辈进宫一叙。依老身看,这事儿不如尽快安排上,由皇后娘娘做东召见,也不怕坏了礼数,若是见面后秦郎入得了郡主的眼,再谈下一步如何?”


    这是抬出皇后这尊大佛来了?


    谢乾道:“如此小事,怎能劳烦娘娘费心?”


    “这也是娘娘的意思。”李嬷嬷热忱道,“两家若能结秦晋之好,必是一桩美谈。”


    于是,此事便就此敲定了。


    送走李嬷嬷和秦家夫妇,谢宝真心中苦恼,脸上一贯的笑意也不见了,闷声道:“阿爹,我根本就不想进宫见什么秦公子,为何要应下?”


    谢乾还未说话,梅夫人便解释道:“秦家是皇后娘娘的娘家人,文臣之首,势力并不比谢家小。他既是搬出了皇后娘娘这座靠山,我们做臣子的也不能当面拒绝,以免拂了皇家颜面。”


    谢乾补充道:“到时候你若真不想见他,阿爹再想个法子给你搪塞过去。”


    得了承诺,谢宝真这才拨云见月,眉开眼笑道:“我不去!爹娘身边这般好,我又何必上赶着去别家做委屈小媳妇?”


    梅夫人点了点女儿的额头,嗔道:“傻孩子,万一,你要是看上秦家小子了呢?缘分之事,可是讲不定的。”


    “我不会喜欢他的!”谢宝真语气笃定,却未曾深思自己这股笃定是从何而来。


    可一夜过去,不知怎的,秦家要和谢家结亲的消息竟不胫而走,短短数日便传遍了洛阳的大街小巷。


    晚膳过后,点数盏明灯,谢家上下坐在一起闲谈。


    提及街头巷尾对秦谢两家联姻之事的议论,谢淳风心中隐隐不悦,淡声说:“这该不是秦家的阴谋罢?借用舆论,既可断了其他求娶者的心思,又让谢府立于两难之地。”


    “不一定是如此。洛阳城多少双眼睛盯着,哪里藏得住秘密?”谢临风摇着折扇道,“倒是那秦家公子,我私下命人偷偷打听过,确实容貌周正、文采斐然,只是这般风流才子多少有些恃才傲物,平日又喜欢往烟花柳巷的歌楼乐坊间跑。”


    “狎妓?”谢淳风皱起了眉头。若真如此,断不能将妹妹嫁与这种人!


    谢临风漫不经心道:“倒也不。此子颇有诗名,爱好去歌女乐伎那儿坐坐,写些小诗赠与她们,让歌姬乐伎们传唱奉承,以此博些虚名,却从不见他在外头过夜……不过这一来二去的,红粉知己倒是不少。”


    “好听谄媚之言,多半是个自傲之人,怕不会体贴宝儿。”谢淳风道,“这桩亲事,我不同意。”


    谢乾道:“若论权势地位,也就秦家能与谢家比肩。”


    谢淳风反驳道:“若让宝儿牺牲自己的幸福来光耀门楣,那还要我们这些做兄长的何用?”


    闻言,谢乾不由想起来二十多年前的旧事。面对同样的抉择,自己女儿和谢曼娘的处境,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极端。


    他陷入沉思,颔首道:“淳风说得对。此事再观望些时日,只要宝儿不愿,便没有谁能强迫她嫁人。”


    谢淳风抬眼看了看院外,问道:“说起这个,宝儿呢?往常家宴闲聊,她是必定在场的。”


    一旁,梅夫人放下手中绣了一半的帕子,凉凉道:“方才去了翠微园一趟,此时多半睡了。”


    此话一出,一家人俱是陷入了沉默。


    不知是不是他们的错觉,总觉得春祭过后,宝儿与谢霁的关系越发黏腻亲密了……


    而此时,翠微园内大门紧闭,没有点灯,黑漆漆冷清清一片,安静得连虫鸣声都听不到。


    西窗开了半扇,皎洁的月色从窗缝中透入,薄薄地铺在案几上。谢霁一袭白衣坐于窗边,墨发披散,更衬得面色白皙神情冷郁,正漫不经心地用棉布擦拭手中的短刃。


    刀刃的寒光折射在他眼中,又冷又沉。


    不多时,瓦砾上传来极其细微的脚步声。这声音极轻,隐藏在夜风中,非平常人能察觉。


    窗外的月光黯淡了一瞬,谢霁擦拭刀刃的动作一顿,听声辨位,而后猛地将手中的短刃掷出!


    短刀刺破窗纸,钉在廊柱上发出嗡的细响。


    偷偷潜入的人怔愣了一瞬,而后压低嗓音道:“公子,是我。关北。”


    说罢,关北拔下短刀,借着夜色的掩护手撑着窗台跃身进来,继而反手关上窗单膝跪地,将短刀轻轻搁在谢霁案几上,低声道:“躲开谢府的护卫花了些时间,故而来迟。”


    谢霁不置可否,喑哑的嗓音如同恶鬼低喃:“让你办的事,如何?”


    关北道:“已查探清楚,秦墨约了几名富家子弟明日于望春楼作诗听曲。”


    “望春楼那种地方,我不方便进去,需想法子将他引来对街茶肆雅间。”思忖片刻,谢霁拧眉,“花些银子买通茶奴,就说是茶肆来了一批极为珍贵的新茶,秦墨视茶如命,一定会去。接下来的事你不必管,我自有安排。”


    “这个简单,属下一定安排妥当。”说到此,关北微妙的一顿,问道,“只是,这秦墨与我们的计划有关么?公子为何要在他身上大费周章?”


    谢霁将短刃入鞘,顺势藏入袖中,冷声道:“你近来话多。”


    关北眼睛眯成两条缝,讪笑道:“不敢不敢,属下这就告退。”说罢起身一闪,依旧翻窗而出,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谢霁独自在黑暗中坐了会儿,半晌,撑着额头揉了揉眉心,嘴角弯起一个讥诮的弧度。


    秦家小儿竟敢于猛虎口中夺食,他已经,等不及要看好戏了。


    次日,天气十分闷热,唯有水榭中清风徐来,阴凉些许。


    每到这样的天气,谢宝真总是蔫蔫的提不起精神,此时趴在石桌上,望着一言不发的谢霁细声问道:“九哥,你不开心吗?”


    没料到自己的心事竟被看出,谢霁泡梅子茶的手一顿,随即若无其事道:“没有。”


    “你有!”谢宝真笃定道,“自从七夕那夜后,你就心事重重的样子。是不是那天卖花的大娘们拿你打趣,你生气啦?”


    那样旖旎的时刻,谢霁恨不得拥有一辈子,又怎会生气?


    他无法接受的是:他的宝儿终有一天,不再属于他。


    沉吟片刻,他终是忍不住拔出了那根横亘于心中的尖刺,低声问道:“宝儿觉得,秦墨如何?”


    “秦墨?”谢宝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谁?”


    谢霁喉结动了动,“吏部秦尚书之子,传闻中即将……与你结亲之人。”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格外喑哑。


    “噢,他。”谢宝真仔细想了想,索然无味道,“我不知道。”


    她说的是实话。两人连面都没见过,如何评论?


    倒是有一点可以确定,她压根就不想和秦家公子结亲。


    谢家并未明确拒绝秦家婚事,再听谢宝真的回应,似乎也还懵懂得很,将来稀里糊涂地嫁给了别人也未可知……


    一想到此,谢霁不禁攥紧了手指,力气大得几乎要将手中的茶盏捏碎。


    “九哥提他作甚?”


    谢宝真的话打断了谢霁翻涌的思绪。


    他垂下眼睫,盖住眼底的阴霾,半晌方神色如常道:“天热,去喝凉茶?”


    “好呀!”谢宝真来了兴致,忙道,“现在就走么?”


    谢霁抬眼看了看天色,算算时辰应该差不多了,便颔首道:“谢长史在家?”


    谢宝真欣然道:“他正巧今日得空呢,要不请他一起?”


    谢霁轻轻搁下茶盏,道:“好。”


    相处两年,谢霁与谢淳风的关系一向不冷不热,极少私下相处,像这般一同出门消遣还是头一遭。


    谢宝真左边站着一袭白衣的谢霁,右边立着靛蓝武袍的谢淳风,两位兄长俱是龙驹凤雏之态,护在自己身边不失为一道亮丽的风景。


    三品茶肆布局雅致,是城中最好的茶馆。三人上了楼,却告知雅间已被占满,故而只好退而求其次,坐在由山水花鸟屏风隔开的简易隔间内。


    谢宝真熟稔地点了一壶冰镇凉茶和一壶三起三落的君山银针,再佐以两碟茶店,望向对面的谢霁道:“这家的龙须糕甜而不腻,很不错的,九哥你尝尝?”


    话音一落,感受到谢淳风凉飕飕的目光,谢宝真忙亲手捻了一块放到他面前,笑吟吟说:“淳风哥哥,你也吃!”


    谢淳风这才面色稍缓,漫不经心戳着碟子里的龙须糕,酸溜溜道:“难为宝儿惦记。不知道的,还以为老九才是亲哥哥呢。”


    谢宝真不敢看谢霁此时的神情,小声嘟囔道:“哪有?”她对亲哥哥的好与对九哥的好,是不一样的。


    正聊着,屏风后的席位来客了,听嗓音是几个年轻的公子。


    其中一个大嗓门道:“这天真热,看茶!你们这儿新进了什么茶种,端上来瞧瞧!”


    另一人道:“秦兄,你方才写给妙妙姑娘的那首情诗可真是好绝!你们当时瞧见了呢?妙妙接过那帕子诗时,感动得眼眶都红了,悄声问秦兄成亲后还会不会记得她呢!”


    “对了,花魁琬娘托我询问秦兄,何时也去她那儿坐坐?”还是之前那位大嗓门。


    “不去了,以后怕是难得再来消遣。”这会儿说话的是个陌生的嗓音,声线倒也清朗,带着几分多愁善感的意味,叹道,“先把谢家的亲事拿下再说。”


    谢淳风原本在品茶吃点心,听到隔壁高谈阔论、扰人清静,本就心生不悦,强忍着烦闷听热闹,谁知这热闹听着听着,竟听到了自家的本姓……他放下茶盏,凝神屏息,留了个心眼继续听下去。


    一人笑道:“嗨,有何关系!男人有几个红粉知己那才叫魅力,终日对着自家老婆,哪能写出什么传世名作?”


    那秦公子回答:“谢家极宠永乐郡主,没你们想的那般简单。何况,与谢家结亲的消息是我放出去的,若是此时言行冒失,怕会功亏一篑。不管如何,先收心养性,过了成亲这关再说。”


    果然是秦墨!


    谢淳风沉了脸色。他看了眼对面静坐的妹妹,只见谢宝真捧着茶杯却不啜饮,只是愣着发呆,显然听到了屏风后的议论。


    谢霁也在听着。若是平时,他早就冲出去为谢宝真撑腰了,但现在时机还不够成熟,何况有一个宠妹如命的谢淳风在……


    “你们说那永乐郡主如何,秦兄见过么?”大嗓门嘿嘿笑着,自以为压低嗓音无人听见,言辞越发轻佻起来,“可有琬娘艳丽,有妙妙姑娘善解人意?那纤纤素手是否也像红铃一般柔弱无骨?”


    秦墨似乎笑了声,缓缓道:“谢家出武夫,这样家族养出来的女儿想必也是跋扈嚣张的,如何能与望春楼的解语花相比?”


    听到这小子胆敢将自己的宝贝妹妹与贱籍的青楼女子做比,谢淳风面色一寒,猛地拔剑起身,将身后的屏风拦腰斩断!


    霎时碎屑乱飞,秦墨一行人受了惊吓,骇得直往后缩,红着脸斥责谢淳风道:“你作甚!”


    “我倒要问问,你们在作甚?”谢淳风眸色如霜,以剑横指,咬着牙扫视对面缩成一团的三人道,“谁是秦墨?”


    三人战战兢兢不敢做声,但有两人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中间那檀色袍子的锦衣公子上。


    谢淳风了然,剑尖下移,几乎抵着秦墨的喉结,了然道:“你就是秦墨。”说罢,又冷眼扫视一旁其余的茶客,冷声道,“不想被误伤的赶紧走!”


    一时间众人哗啦啦起身,忙不迭逃下楼去。秦墨的狐朋狗友也要趁乱逃走,却被谢霁一脚踹回原地。


    清了场,谢淳风一把揪住秦墨的领子,肃然道:“方才是你说谢家出武夫,我妹妹比不过青楼女子?既是如此,今日我便彻底断了你的念想,让你同青楼女子过一辈子去!”


    说罢扬拳要揍,秦墨却是顺势解开被揪住的外袍,来了个‘金蝉脱壳’,只穿着单薄的里衣便连滚带爬地朝楼梯口奔去!


    可惜还未跑两步,就被等在楼梯口的谢霁揪住了后领。秦墨仓皇回头,只见谢霁的拳头已带着呼呼的风响扬到了自己面前……


    秦墨大惊:这一拳下来,自己恐怕要去掉半条命!


    这个看似温润无害的白衣少年,竟是比执剑的谢淳风更为可怕!


    千钧一发之际,谢宝真却是起身唤道:“九哥!”


    拳头在离秦墨鼻尖一寸的地方顿住,秦墨已是吓得面如土色,半个字也说不来。


    “洛阳缺谈资,为了这么一个人大闹一场,实在不值得。”谢宝真缓步向前,手搭在谢霁青筋凸起的拳头上,认真道,“算了,我们回去罢。”


    秦墨的目光战战兢兢地落在谢宝真身上。


    方才太害怕,以至于他没有留意藏在谢家兄弟身后的姑娘。如今仔细一瞧,这姑娘琼鼻雪肤,明眸皓齿,一袭红裙灵动逼人,如同天然璞玉般,有着烟花女子无法比美的纯净可爱……


    真的是个很漂亮、很可爱的姑娘,可爱到任何一个男人见了,都想将她护在自己羽翼下,不让她沾染半点俗世的尘埃。


    秦墨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言辞冒失,想要道歉挽回,却迫于谢霁的压力,哆嗦着说不出一个字。


    “这里的茶不好喝,回家罢九哥?”谢宝真又软软地唤了声,清澈的眼眸里没有一丝杂质。


    少女温软的声音就在耳畔,带着些许乞求。谢霁咬着后槽牙,情不自禁地松了手。


    秦墨摔倒在地,连滚带爬地缩至角落,狼狈道:“我并非……抱、抱歉!”


    谢宝真没有多看他一眼,只背着手踱下楼去,绣金的裙边轻荡,在秦墨眼里荡开一道嫣红的弧度。


    回府的马车上,气氛十分凝重。


    谢淳风在外头驾车,谢霁在车内陪着谢宝真,面对这般局面还能轻松哼出小曲儿的,唯有谢宝真一人而已。


    谢宝真的反应是谢霁始料未及的。


    在他的预料中,双方难免大战一场,秦、谢两家撕破脸面,婚事告吹……


    可万万没想到,谢宝真作为当事人竟是这般漫不经心的态度,甚至是被对方那般言辞羞辱也不见一丝怒意,还挺身护着秦家小子!


    有史以来,他头一次失手,事情在他的计划中偏离了轨道。


    谢霁的面色越发凝重。不知过了多久,他忍不住问道:“宝儿,不生气?”


    极为低哑的嗓音,压抑了太多不为人知的情愫。


    谢宝真回神,扭过头望着谢霁,轻轻眨了眨眼睫道:“我为何要生气?”


    “……”谢霁袖中五指紧握成拳,几乎要将掌心的肉捏碎般,喑哑道,“宝儿如此护他,是喜欢他?”


    车轮辘辘作响,车内有了片刻的死寂,又仿佛是一辈子那般漫长。


    “我怎会喜欢他?因为不喜欢,所以他做什么都与我无干,我何必为了一个毫无干系的人生气?”


    顿了顿,谢宝真调开视线,托着下巴轻而认真地说,“而且和秦墨相比,九哥才是我在乎的人,我不想你为了帮我出气而落人口舌。”


    谢霁浑身一颤,有种会心一击的感觉。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在此刻之前, 谢霁曾阴暗地想:是不是杀了秦墨,宝儿就不会离开他了?


    这个念头一出,便如心魔般萦绕盘桓, 勾起他内心中最深沉的黑暗。


    直到谢宝真告诉他:“和秦墨相比,九哥才是我在乎的人。”方知,这世间最甜蜜的语言莫过于此。


    谢霁不确定她这番话是出于对‘兄长’的青睐,还是暗含了别的意思。他回视着谢宝真清澈的眸子,只觉得心中翻涌的躁郁渐渐平息, 五指松开,掌心一片掐痕。


    见他沉默,谢宝真莫名有些不安,悄悄挪近些道:“洛阳这个地方鱼龙混杂, 淳风哥哥有官职在身,自然无人敢非议他, 但你不一样呀!何必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将自己置于风尖浪口……九哥, 他不值得你如此。”


    谢霁舒了口气, 缓缓道:“他不值得,你值得。”极为低哑的话, 湮没在马车的颠簸中。


    平静的外表下,是难以消弭的嫉妒与偏执蔓延。若谢宝真是空中那轮可望而不可即的光, 他便愿做逐日的夸父, 造一片天空将太阳圈养, 从此让那光只为他升, 为他落。


    他需要一个契机。


    茶肆之事大概传到了秦府上,第二日,秦家备了厚礼亲自押着秦墨登门道歉,接待的是谢家父子,谢宝真并未露面。


    谢家到底是大门大户,又与秦家是官场同僚,自然不会当面给其难堪,表面功夫还是做到了,只是对结亲之事绝口不提。加之有一个冷冰冰的谢淳风杵在那儿,秦墨心中惧惮,喝了几盏茶便灰溜溜离去。


    此事就此搁置,很快消失在洛阳城更迭的众多谈资中。


    到了中秋那夜,府中女眷照例是要登楼拜月的,而在此夜买一碗今年最后的冰食吃,似乎也成了谢宝真不愿变更的习惯。


    听说今年收成不好,城中多了不少乞儿,谢宝真端着冰食碗往摘星楼的方向走,遇见路边乞儿乞讨,她偶尔会掏几个钱赠与他们,偶尔又不会。


    谢霁跟在她身边观察良久,发现她施舍时,并不是像其他达官显贵一般呼唤下人轻蔑地丢几个铜板在地上,而是轻轻蹲下身,抓一把铜板叮叮当当地落在乞儿缺口破旧的搪瓷碗中,再淡然离去。


    其他乞儿见她出手阔绰,便一窝蜂涌上来,举着油腻脏污的碗道:“小娘子赏口饭吃罢!小娘子赏口饭吃罢!”


    这时谢宝真便会绕开他们,不再给予施舍,等过会儿再遇见一个,她又蹲身给几个钱银,看似全凭喜好做事。


    谢霁为她格挡开那些蜂拥而至的乞丐,低声问道:“宝儿施舍钱银,也这般随心所欲?”


    谢宝真抿了口冰食,冻得打了个颤,随即眯着眼笑道:“不呀,我是有原则的!铜板只给妇孺老弱,而那些有手有脚身强体壮的男人明明可以靠工钱养活自己,却也来乞讨为生,可见是好吃懒做之人,我自然不会施舍给他们。”


    闻言,谢霁只是微微一笑:“穷破之人为了一文钱什么事都可以做得出来,以后若无人护卫,还是离他们远些。”


    “我知道。”谢宝真瞥了他一眼,眸中盛着星星点点的光,颇为得意地说,“因为有九哥在身边,所以我才敢放心去做呢。”


    正说着,空气中飘来一股食物的浓香。


    闻着香味望去,只见前方的糕点铺子挤满了人,都在争着抢买新鲜出炉枣泥糕。这糕点刷了蛋液烤得金黄,内里柔软带馅,掰开后热气腾腾、馨香扑鼻,趁热吃味道更是妙绝!


    谢宝真停了脚步眼巴巴看着,渴望都写在脸上,可那边人多,她又不想去挤。


    正犹疑着,却见谢霁情不自禁温柔了眉眼,拉着她的手在路边站稳,哑声说:“等着别动,我去买。”


    谢宝真立刻眉开眼笑,叮嘱道:“多买些,待会儿送给阿娘和嫂嫂。”


    谢霁说‘好’,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望着路边的谢宝真,不放心道:“人多,不要乱跑。”


    他嗓音并未恢复,依旧沙哑难辨,此时隔着来往的人潮,谢宝真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些什么,但还是乖巧地挥了挥手回应道:“去罢!”


    人群之中,她一袭浅淡的碧色襦裙,依旧是最青葱亮眼的一个。谢霁定了定神,朝糕点铺子行去。


    这时八宝居的雅间开了门,一少年走到廊下凭栏而望,不经意间扫到了街边谢宝真的身影,眼睛一亮,又觉得此女熟悉,愣神看了片刻,忽而朝屋里招手道:“秦兄秦兄,你看那儿!路边的那个站着的可是永乐郡主?”


    秦墨被秦尚书下令禁足了大半个月,每日闷在房中,想的全是谢宝真红裙灵动的身形。此时听好友这般呼唤,不由心下一动,忙扑到雕栏上一望,果真是谢宝真!


    “她怎的一个人站在路边,那些如狼似虎的兄长们呢?”友人摸着下巴道,“该不会是迷路了罢?”


    街边灯笼下,谢宝真换了身淡色的襦裙,乌发绾做双环髻,各簪一对玉色步摇,虽不及初见那身装扮明艳动人,却也别具清水出芙蓉的标致,美得纯粹干净……一见钟情、再见倾心,大抵便是如此。


    原以为心灰意冷,却不料又再次偶遇,秦墨觉得这真是老天赐予的缘分。他合拢折扇,带着显而易见的期望道:“我下去会会她!”


    “等等,你疯了!”同行的友人一把拉住他,上次在茶肆的一幕尚在眼前,不由战战兢兢劝道,“上次说的那些话已然是得罪了谢家,你又何苦此时再去招惹她?她那些兄长个个鲁莽护短,再打起来谁帮你?”


    秦墨又往下看了眼,见谢宝真依旧独自一人,身边似乎并没有谢氏兄弟陪伴,执意道:“兴许她真的只是迷路了呢?将她这般置于街上终究不妥,你且放心,我自有分寸。”说罢,匆匆下楼去了。


    友人欲言又止,担惊受怕地趴在栏杆上张望,心中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路边行人来往,谢宝真吃完了冰食,往空碗里丢了一把铜钱,而后连碗带钱一同给了巷子口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小乞丐千恩万谢,一连磕了好几个头,大概是饿坏了,抓起铜钱就往路边的烧饼摊上跑。


    料想谢霁差不多该回来了,谢宝真拍拍手起身,便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清朗迟疑的嗓音,唤道:“永乐郡主……”


    谢宝真还在想哪个少年有这般好听的嗓音、又怎认得她郡主的身份,结果回身一看,便见一朱袍玉带的锦衣公子手持折扇而立,朝她扯出一抹不太自然的笑来。


    此人眼熟。


    谢宝真愣了愣神,而后恍然:这不是上次在茶肆遇见的那个秦墨么?只是上次他被兄长们吓得狼狈不堪,不似现在这般衣冠楚楚、人模狗样。


    明知道对方是谁,但谢宝真偏不显露出来,揣着明白装糊涂道:“你是何人?”


    秦墨的眸子黯了黯。这些年来他自恃才貌出众,向来受尽女子追捧,还是头一次碰壁,不由心有不甘道:“我是尚书府的秦墨,上次专程登府道歉,郡主不在……”


    “你挡着我的路了。”谢宝真蹙着烟眉,轻软的嗓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疏离,“我的兄长就在前方买糕点,若是回来见着你,怕会误伤。”


    秦墨一听她的哥哥在附近,眼神有些躲闪,捏着扇柄道:“烦请郡主随我上楼细谈,就两句话,我说完便送你离开。”


    “我不想听,让开!”


    “郡主,我此生从未低声下气求过别人,你总得给我一个机会罢!上次茶肆之事我并不知你在当场,那些话也不过是脱口而出的应付之言,怎能当真?纵使万般皆是我错,登门道歉也道过了,再不行,你与我上楼,我当着友人同伴的面再向你赔罪!”


    谢宝真心想这人真是自大,连道个歉都要上楼遮遮掩掩,唯恐众目睽睽之下伤了颜面……如此傲慢之人,哪里有什么真心可言?


    她仰首看着挡在面前的秦墨,语气冷了几分:“再不让开,我要叫兄长了。”


    秦墨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人来人往中并没有看到谢淳风等人的身影,便放了心,低声道:“若是为那些‘红粉知己’的传言,我亦是可以为你与她们断干净,从今往后文章只为你一人而赋,诗词只为你一人而写,还请郡主给我一次机会!”


    还真是个固执的人,好像天下人都要顺着他的心意似的。谢宝真暗自好笑,心想:谁稀罕你那破诗词!


    一夜的好心情被搅了个七荤八素,她已然不耐,“你我之间半点可能都没有,何谈机会?你既是自傲之人,便收起这点可怜的自尊心罢,别闹得跟笑话似的。”


    “若是毫无可能,当日你怎会护着我?”秦墨急道,“那日将你和歌姬乐伎做比实属无意,我也是个正常的男人,有女子仰慕追求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何须为这点小事……”


    “不正常,一点也不正常。”谢宝真打断他自以为是的言谈,一字一句道,“我们谢家的男人便从不做轻贱女子、沉迷女色之事,只有身处烂泥之中的人,才会闻不到自己身上恶臭的味道。”


    闻言,秦墨被她带刺的话激得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见谢宝真生得明丽可爱,声音又极其软糯,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是只可以任人拿捏的温顺白兔,却不料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一咬一个准。


    秦墨知道自己只有今晚这一次机会,若是不能消除芥蒂,他与谢宝真的亲事便再无可能。


    见谢宝真绕开他离去,秦墨想也未想,匆忙拉住谢宝真的腕子,直将她拉入晦暗的巷中抵在墙上,深情道:“我已然道歉,郡主还要如何才能原谅我呢?”


    秦墨的样貌姑且也算白皙俊秀,又天生一双多情的眼睛,往常望春楼的姑娘们很吃他这一套,便理所当然地认为谢宝真也不例外。


    谢宝真的脸果真红了,但不是羞的,而是气的!


    “放开,你弄疼我了!”


    这个男人身上甜腻的气息使得她打心眼里厌恶作呕!怒意上涌,谢宝真不管不顾,抬腿便是一脚踹上。


    她太生气了,这一脚踹偏,秦墨捂着膝盖连连后退,羞怒交加道:“你……”


    可惜一句话还未说完,便见白衣掠过,空气中新鲜出炉的糕点香混合着清冷的木香,那是属于谢霁身上的味道。


    谢宝真贴在墙上,也未看清谢霁是何动作,就听秦墨大叫一声飞了出去,继而重重地摔在一丈远的地上。油纸包裹着的枣泥糕咕噜噜滚落一地,却无人顾及,谢霁单手扼住秦墨的脖子,扬手便是重拳落下,直将秦墨揍得眼冒金星。


    还未反应过来,第二拳、第三拳又紧跟着落下。


    秦墨惨叫不已,谢霁面若寒霜,眸如利刃,顺手在地上捡了个枣泥糕塞在秦墨嘴中。秦墨颧骨乌青,口鼻溢血,‘呜呜呜’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又一拳落下,溅起的血沫喷在谢霁的眼角,像是一颗妖冶的朱砂。


    满月之下,他扼住秦墨的喉咙,淡色的唇微微张合,发出鬼修罗般冰冷沙哑的声音,一字一句道:“听着!以后你哪只脚靠近她,我便打断哪只脚;哪只手触碰她,我便断了哪只手;多看一眼,我便挖了一双眼,多说一句,我便割了你的舌头!”


    谢宝真瞪大眼站在巷口,满脸的不可置信和心慌。


    那单手就能掐起一个活人的少年,那阴森森可怖的话语,真的是属于她那谦谦白衣、温和无害的九哥吗?


    可若面前这个护着她的人不是九哥,那又该是谁呢?


    回忆中的温润与眼前的血腥交织,谢宝真只觉得天旋地转,脑中乱糟糟的一团。


    谢霁摸到了袖中的短刃,脑中一个声音疯狂地呐喊着:他碰了宝儿,杀了他!


    刀刃出袖,后头的谢宝真终于有了反应,忙跑过去抱住谢霁的臂膀道:“九哥松手!他要死了,快松手啊!”


    少女颤抖的声音回响在耳畔,谢霁从盛怒中回神,收回短刃,下意识松了手。


    秦墨咳喘着摔倒在地,继而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巷子。


    谢霁身形僵硬,阴鸷的目光依旧盯着秦墨离去的方向。谢宝真怕他闹出人命谢家护不住他,忙一把抱住他僵硬的身子道:“我没事,九哥!让他走罢!”


    怀中的温软在发颤,谢霁眼中的杀意一点点退散,继而变成幽黑的空洞和茫然。


    夜色冰凉,他垂首看着怀中泪眼盈盈的少女,看着她颤抖的瞳仁,许久才哑声问:“……害怕?”


    谢宝真眼睛湿红,点了点头。


    谢霁笑了,那笑是从未有过的死寂。他抬了抬手,似乎想抚去谢宝真眼角的泪意,但发现指节上有血,便又颓然放下,嗓音带着艰涩的温柔。


    “别怕……以后这种事,我不让你瞧见。”说罢,谢霁轻而坚决地扳开谢宝真环抱的手,将她推开。


    “不要碰,脏。”他转身,身形逆着光,一如既往地萧瑟孤独。


    “九哥!”谢宝真追上他,握住他那还带着血迹的手,声音依旧颤抖,却多了几分坚韧,“你要怎样才会明白,比起鲜血我更怕你会因此受伤!他不值得你搭上自己的前程,知不知道?!”


    谢霁怔然。


    很久很久,他像是得到了一颗十分珍贵的糖果,却不敢品尝,只低声试探:“不怕我?”


    “怕你因我获罪。”谢宝真抱住他,将脸埋入他的胸膛,吸着鼻子闷声道,“以后,别再这样了。”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中秋之夜,月色很美, 谢宝真坐在河边的石阶上, 浸湿帕子,将谢霁的手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


    河水倒映着岸上的灯火, 浮动着碎金一般的光芒。谢霁垂眸望着小心翼翼为自己拭净手上血迹的少女, 视线落在她被灯火染成深栗色的发髻,许久方哑声道:“枣泥糕丢了,我再给你买。”


    “不必了, 现今没心情再吃。”谢宝真抚了抚谢霁指骨处的擦伤,低落道, “怎的每次伤的都是手?九哥的手这般好看, 伤了多可惜。”


    谢霁蜷起手指, 说:“不疼。”又沉下嗓音,拧眉道, “你呢?他可曾伤到你?”


    “不曾,你来得及时。”说着,谢宝真抬起眼, 看到谢霁眼尾的一点暗红,便直起身子道,“别动, 你这里有滴血。”


    说着, 谢宝真按着谢霁的肩倾身, 在他讶然的目光中凑近, 食指挑着帕子的一角细细地抹去他眼尾的一点血污。


    有风, 水面起了波澜,光影交叠变幻。谢霁浑身绷紧,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唯恐惊破这一个美好的梦境。


    谢宝真擦得很认真,心无旁骛,直到在谢霁深邃的眼波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两人的距离如此之近,仿若耳鬓厮磨。她心中一悸,后仰拉开些距离,不知为何开口竟有些结巴,捏着团成一团的帕子磕绊道:“好、好了。”


    风过无声,撩动谢宝真的发丝,亦吹皱了一汪平静的心湖。面前,谢霁的眼中凝聚着最深沉的夜,也倒映着最明媚的光。


    他淡色的唇抿着,喉结上下滚动,有那么一瞬,他似乎微微前倾了些身子,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凑上前的时候,岸上的火光被遮挡,眼前像是落下一片阴翳。谢宝真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只是下意识觉得心跳加快,咽了咽嗓子,手指情不自禁地捏紧了那团皱巴巴的帕子……


    她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亦或是期待什么,只觉得此时的谢霁有着摄人心魂的俊美,无形的气场压迫得她几欲不能呼吸。


    喧嚣远去,连呼吸都变得很安静,然而在两人的鼻尖还有寸许距离的时候,谢霁停住了。


    半晌,他轻轻垂下眼,睫毛几番抖动,而后扭过头极其低哑道:“……该回去了。”


    莫名的紧张感消失,谢宝真松了口气之余,还有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那夜回去得晚,秦墨的事没能瞒住,谢宝真一五一十地向父兄解释了谢霁揍了秦墨的缘由,心中不由替九哥忐忑。


    然而谢乾听后并未苛责,思索良久,只沉稳道:“这件事的确是秦家小子失礼在先,强人所难已非君子之道,你们并未做错。”


    国公府上下在对谢宝真的事情上永远是同仇敌忾的,梅夫人亦冷哼:“可惜了秦尚书和其夫人一世美名,竟败在教子无方之上。好在这门亲事未曾应下。”


    今日谢淳风在宫中值夜,并未回府,否则若他在场,秦墨那小子必定要伤上加伤。


    谢临风正巧从院外进来,看了眼厅中沉默挺立的谢霁,又看了眼坐立不安的妹妹,不疾不徐道:“此事若闹大,恐对宝儿的名声不利,就看秦府那边如何处理了。如若他们非要闹,谢家自然不会任人宰割,是非黑白半步也退让不得……宝儿,阿霁,你们下去睡罢,天塌下来亦有我们顶着。”


    谢临风谈吐举止斯文,不似谢淳风那般勇武好斗,但向来言出必践,从不食言。


    谢宝真放了心,告礼退下,行至院墙边的回廊,快走两步跟上谢霁的步伐,与他比肩道:“九哥别怕,有阿爹和兄长们撑腰,秦家便是势力再大也不敢拿你怎么样的!”


    谢霁放缓脚步,望着身边软声安慰自己的青葱少女,不由柔和了目光,微微一笑。


    秦家是不能明着拿他怎么样,但皇后能。


    谢霁有预感,这件事怕是不会就此罢休。


    夜里亥时,谢府正厅中,凝重的气氛并未消散。


    谢乾吹了吹茶末,问道:“打探得如何?”


    谢临风将方才出门打探到的消息一一俱报,道:“太医连夜进了秦府,听说秦墨回去后吐了好几回,昏厥了一盏茶的功夫,颈部掐痕明显,有内伤……怕是,伤得不轻。”


    谢乾沉默,端着茶盏若有所思。


    “那种情况便是淳风在场,也不会下如此重手。谢霁当时至少有一瞬,是真的想要置秦墨于死地。”说到这,谢临风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奇怪,他哪来那么大本事?”


    “他从见到我的那一刻开始,就一直在试图隐瞒着什么。”谢乾叹了声,“这孩子吃过苦是真,有着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也是真。我观察过他,进谢府时虽然瘦弱,但骨量结实反应灵敏,实非愚钝无能之人。”


    “难怪我总觉得他明明笑得温和纯良,却总教人看了冷得慌。”想了想,谢临风又补充道,“但他对宝儿倒是极好,也不知其中几分真情几分假意。毕竟宝儿那小傻瓜,可是有不少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呢。”


    “这些话别让你娘听到,否则她又要多想。”谢乾正色道,“阿霁这孩子虽有行差踏错,但本性不坏,他只是……过得太苦了。”


    “儿子明白。”谢临风微微一笑,“那么接下来,就看秦家怎么处置了。”


    一连好几天,尚书府皆无动静。


    午膳时提及此事,谢宝真愤愤道:“夜里堵截姑娘,本就是他们理亏在先,哪里还敢上门兴师问罪?”


    谢乾点头道:“这几日朝中碰见秦甄,他都是面色如常的同我寒暄,似乎并未将秦墨挨打之事放在心上。想来秦家重名声,不闹事最好。”


    一旁,谢霁咽下嘴中的饭粒,眸中一派深沉:算算日子,怕是风雨将至了。


    九月十九是皇后寿辰,并未大肆操办,只于后宫中置了酒席,邀请一众嫔妃命妇及女眷等进宫参加宴席。


    出乎意料的,谢府除了谢宝真和梅夫人外,谢霁也在受邀行列之中。


    虽说往年皇后设宴,也会邀请些德才兼备的贵族子弟入宫写诗作赋,可谢霁上个月才将皇后侄儿揍了一顿,此时受皇后宣召,明眼人都能猜到多半是为翻旧账而来。


    当日,谢宝真卯时便起来梳洗妆扮,前前后后花了近两个时辰。出门时天色阴凉,天空蒙着一层黯淡的灰,谢府的马车已等候在门前道上,女眷与谢霁分乘两辆马车。


    谢宝真并未上自己的那辆车,而是提着繁复精美的裙摆行至谢霁马车旁,掀开帘子唤道:“九哥?”


    一只骨节好看的手拉开车帘,谢霁俊逸的面容呈现眼前。


    他没有官职封号,故而入宫只穿了身月白的素色袍子,墨玉腰带,髻上簪着一支白玉簪,鬓角垂下两缕,端的是眉目深邃如画,气质冷然,颇有谪尘少年之态。


    帘外,谢宝真红妆俏丽,眉间的一点花钿明媚非常。她眨了眨眼,抹了淡淡胭脂的红唇轻启,唇珠伶俐可爱,安慰道:“皇后娘娘虽是秦墨的姑母,却并未忠奸不辨之人,何况有阿娘和淳风哥哥在,你不必害怕。”


    原是来宽慰自己的。


    谢霁情不自禁扬起一个极淡的弧度,望着少女少见的明丽容颜,轻轻‘嗯’了声。


    “若皇后娘娘真是为秦墨撑腰,那我便……”谢宝真想了想,一咬唇道,“我便去向皇后娘娘解释,那夜是秦墨轻薄在先!”


    “不可。”未料,谢霁沉了脸色,看着她认真道,“这般众目睽睽,会坏了你的名声。”


    谢宝真趴在车窗上,小声嘀咕道:“名声又没有你重要。”


    谢霁叹了声,道:“莫冲动,我不会有事。”


    “何以笃定?”谢宝真问。


    谢霁端坐,垂眸道:“赌一把而已。”


    正聊着,梅夫人一身命妇礼衣光彩烨然地出了门,扬声道:“宝儿,上车。莫要误了时辰!”


    谢宝真应了声,又回首看了眼仍挑开帘子的谢霁,弯着眼灿然一笑道:“宫中见,九哥!”


    梅夫人柳眉红唇,一身礼衣精美大气。路过谢霁马车时,她脚步一顿,继而意有所指道:“既是没做错事,待会入了宫,你尽管挺直脊梁说话,左右有谢府为你撑腰!”


    说这话时,梅夫人的面色依旧冷艳,并没有看着谢霁,但字字句句掷地有声,落在心间极具温度。


    谢霁眸色一动,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不曾给予他丝毫笑意的女人,心中涌上一股复杂,道了声“是”。


    虽是深秋,坤宁宫依旧繁花似锦。


    皇后是个年轻干练的女人,容貌在后宫中算不得十分出众,却胜在妆容得体干净,柳眉凤目,钗钿压髻,一袭凤裙摇曳的是泱泱大国的威仪。她落了座,伸手虚扶起行礼的众人,而后问道:“谁是谢家九郎?”


    闻言,谢宝真心一紧,下意识望去。


    男客席中,白衣墨发的谢霁出列再拜。


    皇后眯着眼打量他片刻,方笑道:“上次围猎不曾细看,今日一瞧,这少年郎的样貌倒是极佳。只是这般身形怎么看,都不像是粗鲁之人呐。”说罢,她轻轻招了招手,示意道,“诸位随意畅饮,不必顾忌,本宫与谢九郎说几句家常。”


    于是安静了一瞬的宴席又热闹起来,丝竹声和谈笑声盖住了皇后与谢霁交谈的言语。


    谢宝真如坐针毡,唯恐谢霁因中秋那晚的事受罚。她几次想要起身去向皇后解释,皆被梅夫人拉住。


    梅夫人神色如常道:“坐好,吃你的。”


    “可是……”


    “总归不会在寿宴上罚他,再说,今日是淳风当值,自会护他。若是这点事都应付不好,谢霁便枉流了那一身血脉。”


    什么血脉?梅夫人并未细言。


    谢宝真只好悻悻坐下,眼神不住往谢霁处瞟,又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不由味同嚼蜡。


    而主席之上,皇后并膝端坐,接过宫婢递来的茶水吹了吹,红唇在杯沿上落下红印,淡然问道:“听说,你打了本宫的侄儿?”


    谢霁身形挺拔如竹,哑声道:“是。”


    未料他是这样一副糟糕的嗓子,皇后颇为惊异,似是惋惜道:“你的嗓子,配不上你的样貌。这样罢,虽说秦家是本宫母家,但本宫也并非偏袒之人,你不妨说说为何要打墨儿?那样狠厉的身手,若是再多打两拳他便没命了……不知什么嫌隙,你对他这般仇恨?”


    谢霁没说话。


    皇后皱眉,声音已是不悦:“怎么,连理由都不愿意说?”


    “他欺负,我妹妹。”


    “你是谢侍郎的遗孤,孑然一身寄居英国公府,哪儿来的妹妹?”


    前些日子秦墨进宫诉苦,只道是路上与郡主攀谈时,无故被谢九郎殴打。皇后并不知道其中曲折,偏信秦墨的一面之词,心中已有了郁气,索性借寿辰之日宣谢霁进宫问责。


    她原先只打算口头教训谢霁几句,并不想与谢府闹僵,但见谢霁态度冷淡,便也来了气,挑了挑眉道:“你且说说,我那侄儿,如何欺负你妹妹?”


    此地人来人往,众目睽睽之下,谢霁自然不能说出当日细节。


    虽然谢宝真说她不在乎名声如何,但谢霁就是舍不得她受半点委屈。


    皇后等了半晌没有等到回应,暗道这谢九郎倨傲无礼,声音便也冷了几分,不似先前那般和煦,放下茶盏道:“不说话?你可知无故殴打皇亲该治何罪?若无话可说,本宫就要定你的罪了。”


    正此时,传来太监一声唱喏,道:“皇上驾到——”


    众人匆忙伏地跪拜,皇后与谢霁的谈话亦被打断,退至一旁行礼。


    皇帝元凌穿了一身朱红绣金龙的常服,头戴鎏金冠,依旧器宇轩昂之态。只是和两年前相比,他唇上多了些儒雅短髭,看向众人道:“都起来罢,该吃吃,该喝喝,莫要拘谨。”


    说罢,皇帝又看了看一旁跪拜的皇后和谢霁,朗声道:“你们也坐。”


    皇后退至次席坐下,将主位让给皇帝,笑着道:“圣上日理万机,怎的到臣妾这儿来了?”


    皇帝整了整袖袍,温声笑道:“也没什么,听闻你在追查秦尚书之子被揍一事,便来听个热闹。”


    闻言,皇后的笑僵了一瞬,随即很快恢复正常。


    皇帝像是没有看见她的脸色般,依旧温言说:“听闻秦尚书之子求亲不得,便深夜堵截永乐郡主,可惜被谢九郎察觉了,挨了一顿揍……皇后,你说按本朝律令,调戏郡主该如何处置?”


    一番话使得事情峰回路转。


    未料是这般内情,皇后的脸色瞬间变了。


    “按本朝律令,轻薄公主郡主者,当……抄没家族,流放三千里地。”皇后有些不安起来,看了眼谢霁,咬牙起身道,“皇上明鉴!臣妾先前并不知是此内情,叫来谢九郎也只是为了询问真相,而非……”


    “好了,朕又没怪你。只是谢九嗓子有损,说不得几句话,你问他不是等于白问么?依朕看,抄没流放着实重了些,便让秦尚书在家好好教导儿子君子之道,没教好之前莫要送他入仕为官,免得坏了朝堂风气。”


    轻飘飘带着笑意的一番话,既是为谢霁解了围,又断了秦家后人的仕途,皇后已然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咬牙伏地称‘是’。


    谢霁旁观一切,心中冷然:谢淳风将消息传递得很及时,这一把姑且算是赌对了。


    没有哪一个皇帝会任由外戚壮大干政,秦谢两家的婚事从一开始便不会成功。而中秋之夜的事,不过是为皇帝削弱秦家推波助澜而已……


    元凌这只狡狐最擅长的便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一如十三年前他作壁上观,看着淑妃和太子斗得你死我活,一转眼却踩着玉昌宫的尸骨灰烬登上了皇位。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坤宁宫后有一御花园,园中小池残荷林立, 岸边风景桥上置了一根钓竿, 带勾的丝线垂入残荷之中,等待鱼儿贪饵吞食。


    此时水面风平浪静, 皇帝元凌坐在桥上椅中, 一手拿着刚呈上来的公文过目,一手按在膝头,也不避讳身后的谢霁, 只道:“放心,朕不是来兴师问罪的。秦墨那人, 你打得好!这一揍, 也算是了了朕一桩心事。只是皇后受子侄蒙蔽, 不明真相而对你多有怠慢,朕已经替你和谢家解围出气, 此事便就此作罢,秦谢都是朝中肱股之臣,还是要和睦些。”


    谢霁立在皇帝身后, 看着他鬓边几根并不明显的白发,许久方道:“这些话,不该同我说。”


    听到他沙哑的嗓音, 皇帝并不意外, 仿佛早就知道如此, 只笑道:“和你说是一样的。”说罢, 回头看他一眼, 感慨道,“两年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倒是越发像朕的一个故人。”


    谢霁眉头微皱。


    正闲聊着,掌事太监迈着小碎步躬身前来,瞥了谢霁一眼,欲言又止的模样。


    皇帝合拢公文折子,望着水面一动不动的钩子道:“谢九是自家人,有什么事尽管说。”


    “是。”掌事太监行了一礼,垂首低声道,“坤宁宫那边传话,说皇后娘娘独自在房中哭了。”


    皇帝叹了声,片刻放缓声音道:“给皇后挑些好吃的好玩的送去,到底是她生辰,莫要委屈了她。”


    太监领命退下。


    过了会儿,鱼线轻轻一动,有鲤鱼碰了碰饵食,却并未咬勾。皇帝依旧心平气和,意味深长道:“皇后是个好皇后,朕与她乃青梅竹马的情谊,十数年来依旧感情甚笃。若是生在普通夫妻家,她要什么朕都依她,可一旦坐上这金銮殿的位置,有些东西便注定不能与她共享,江山美人自古难以两全……谢九,若是你在朕的位置上,又该如何抉择?”


    水面起了波澜,忽的钓竿起伏颤动,一尾红鲤鱼在水面挣扎。


    谢霁并未直言回答,只提醒道:“咬钩了。”


    “还是要知足啊!贪饵吞钩,倒白白丧了性命。”皇帝爽朗一笑,没有理会那根颤动不已的钓竿,只起身对谢霁道,“朕去看看皇后,你也自便。这宫里你可随处走走,除了玉昌宫,那儿的硝烟未散,怕熏着你。”


    谢霁面色不变,躬身行礼送别天子。


    浮标沉浮,中钩了的鱼还在残荷下挣扎,扑腾起一阵水花。谢霁冷眼看着水面涟漪,皱了皱眉,朝宴席方向行去……


    刚过了坤宁门,就见大道上站着一身官袍铠甲的谢淳风。他今日宫中当值,特意等候在此,看着自御花园过来的谢霁,冷峻道:“如何?”


    谢霁摇了摇头:“他来得及时,没事。”


    “那就好。”谢淳风道,“皇后太心急了些,此事若是当做少年人斗殴处置,私下了结,反倒不会有这般波折,搬到明面上来说未免有干政之嫌。”


    谢霁不置可否,只垂下眼清冷道:“你要小心,他要收权了。秦家的今日,便有可能是谢家的明日。”


    谢淳风不咸不淡地‘嗯’了声,“谢家的软肋唯宝儿一人,父亲曾向天子起过誓,绝不将宝儿嫁给皇族王孙联姻,以此避免结党营私之罪。”


    听到‘绝不将宝儿嫁给皇族王孙’一句,谢霁的唇角微不可察地下压,眸色沉了些许。


    “九哥!”少女的呼唤打断了谢霁的思绪。


    抬头望去,宽敞的宫道尽头,谢宝真一身银红团花的礼衣快走而来,红唇花钿交相辉映,颊如桃花。她在谢淳风面前站定,明显松了口气的样子,说:“淳风哥哥,你也在这?”


    “嗯。”谢淳风不自觉柔和了目光,道,“羽林军当值期间不能离开太久,我先走了。”


    “好。”谢宝真朝他摆摆手,目送他远去,这才转过身来打量着谢霁道,“皇上和你说什么啦?怎的去了那么久?”


    如此近距离看谢宝真,谢霁才发现他的姑娘已长得这般妙曼娇柔了,不再是两年以前那个动不动就噘着嘴生气的幼稚鬼。


    接触到他的视线,谢宝真笑了起来,自顾自说道:“说起来,我还真没想到皇上会亲自为你解围。难道你进宫时那般淡定,想必阿爹和兄长早就为你安排好了一切,对么?”


    谢宝真至今为止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不知道这金碧辉煌之下所埋藏的沉痛过往,还天真地以为是看在谢家的颜面上,皇帝才对九哥多有照拂……


    就让她的眼睛永远纯净下去罢,谢霁心想。


    他扬了扬嘴角,眉目变得温柔生动,很是配合地颔首道:“是啊,多亏了伯父。”


    “都是一家人嘛,阿爹很疼你的!”说着,谢宝真又小声补充道,“我也疼你。方才你被皇后娘娘叫去谈话,可把我吓坏了,好在九哥吉人自有天相,只是虚惊一场!”


    那句‘我也疼你’像是一片羽毛划过心间,撩起他内心中最阴暗的占有欲。


    ……真想把这抹光紧紧地攥在掌心里,哪怕被灼伤也在所不惜。


    ……


    秦墨之事以后,原以为秦谢两家的关系算是彻底崩塌,谁知没过两日,秦尚书夫妇便专程亲自登门致歉,叹息道:“那不孝子瞒着我们私自向娘娘告状,添油加醋掩盖真相,险些酿成大祸!我已将其送出洛阳求学,只盼他能悔过自新重新做人。古人言‘子不教,父之过’,出了这般事,着实是秦某教子无方,今日便代不孝子登门受过,惭愧惭愧!”


    说罢,秦尚书朝着谢乾一揖。


    他是国舅,若论地位并不比国公爷低,又掌管着朝中四品以下的官吏升迁,这一拜着实礼重。


    不管秦尚书今日道歉是否诚心,至少礼数齐全了,则表明他不愿与谢府闹翻,谢乾自然也就顺水推舟,与秦家维持着表面关系。


    一场风波,算是尘埃落定。


    之后数月太平无事,又是一年秋去冬来,转眼便到了年关。


    春节休朝期间,宫里派人来询问各家及笄之年的未婚贵女的生辰八字,登记在册后再统一送往太史局和皇后处遴选,最后敲定新一年春祭的‘花神’人选。


    年后谢宝真便十五岁成年了,自然也在‘花神’候选行列。


    晚膳时提到这事,谢乾体贴道:“今年城中及笄之年的未婚少女不多,若是报上名册,十有□□会内定谢府。宝儿若不想去,阿爹想法子给你除去名字?”


    谢宝真原是不想去的。


    她不擅长跳舞,而‘花神’则要当着全洛阳人的面起舞祝神,本想拒绝,然而张了张嘴,又想起七公主元霈曾经说过:“花神可赐福人间,消灾避祸。若是谁有幸得到了花神赠与的花枝,便能福运一生呢。”


    想到此,她放下手中的牙箸,改口问道:“春祭祝神,真的可以消灾减难、转运纳福吗?”


    谢乾不知该如何回答。梅夫人好笑道:“这种事都是信则有,不信则无。”


    谢宝真望了隔壁位置的谢霁一眼,想起他那可怜的过往和满身伤痕,犹豫再三还是下定了决心,细声道:“还是把我的生辰八字报上去罢,我去。”


    梅夫人十分惊讶,道:“怎的又改主意了。”


    谢霁也有些讶然,停了夹菜的动作,点墨般的眸子静静地望着谢宝真,似是在探求一个答案。


    谢宝真对上他沉沉的视线,但笑不语。


    “宝儿想去便去罢,有哥哥们护着你,去年春祭的意外绝对不会再发生了。”此事,便由谢淳风一锤定音。


    于是谢府将谢宝真的名册报录上去,不到十日便出了结果:今年的‘花神’,果然属于谢府的掌上明珠。


    二月的阳光柔软缱绻,枝头已有新绿和浅红争春,十五岁的少女眉目五官彻底舒展开来,脱胎换骨般精致漂亮。她一袭松花色绣银团花裙,轻薄的春衫领子微微后耷,露出一截白皙幼嫩的修长脖颈,有着集世间所有美好于一身的鲜妍美妙。


    春祭前整整一个月,谢宝真每日都要跟随宫中司乐女官学习两个时辰的祝神舞,从最基础的柔软身段到脚步的挪动、指尖的弧度,再到手铃摇晃的节奏,祝神舞的每一个动作都要做到分毫不差、敬畏虔诚。


    这对从小娇惯散漫的谢宝真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难题。


    谢霁曾无数次以为她会叫苦喊累甚至中途放弃,可出乎意料的,谢宝真学得十分认真,哪怕是酸痛得腰都直不起来了,也只是龇牙咧嘴地‘嘤嘤’两句撒娇,从未提及过‘放弃’二字……


    水榭中,一日的苦练结束,谢霁将早已泡好的梅子茶倒入杯盏中,轻轻推至谢宝真面前,问道:“既是不喜舞蹈,为何执意要参与春祭?”


    谢宝真雪腮泛红,鬓角汗湿的碎发凌乱地黏在脸颊和脖颈上,更衬得那里的肌肤幼白如雪。她抿着唇十分难受的样子,光是抬起僵硬酸痛的手臂就已经花去了所有力气,一杯茶端得颤颤巍巍,还未送到嘴边,茶水便已洒了一半。


    “很疼?何苦如此。”谢霁重新倒了一杯茶亲手喂到她嘴边,低哑的嗓音带着显而易见的心疼。


    谢宝真数口饮尽,方长舒一口气,抿去唇上的水珠软声道:“因为,我想给九哥一个惊喜!”


    “给我?”谢霁怔愣了一瞬,实在想不出春祭有何惊喜的,正欲询问,却听见前庭传来了一阵热闹。


    谢宝真侧耳倾听了片刻,眨眨眼道:“来客人了?”说罢猛然起身,却不料牵动了酸痛的腰背,不由扶着栏杆疼得直吸气。


    “慢些。”谢霁忙起身扶住她,手搭在少女纤细柔软的腰肢上,又像烫着似的猛然松开,蜷起手指担忧道,“哪儿疼?”


    “肩疼!”谢宝真声音好听,虽不似儿时那般软糯,却别有一番少女的娇俏。


    谢霁‘嗯’了声,轻轻给她揉了揉肩,力道是恰到好处的温柔。


    “背疼!”


    谢霁的双手下移,指尖用力,替她按了按纤软的腰肢。那腰盈盈一握,似乎轻而易举便可单臂圈住……


    “腿也疼!”


    谢霁的手又下移了寸许,继而停住,轻轻蜷起发烫的指尖,喑哑无奈道:“宝儿……”


    谢宝真回头,撞见他深不见底的眼波,不由心中一跳,忙岔开话题道:“不疼了,我、我逗你的呢!”


    暖风习习,空气中的花香似乎更为缠绵,熏得人心神不宁,酝酿着不为人知的躁动。


    好在紫棠捧着瓜果路过,谢宝真便从那股子心慌意乱中挣扎出来,挑开水榭的纱帘问道:“紫棠,家中可来客了?”


    紫棠一惊,扭头四顾了一番,才看到藏在水榭纱帘后的谢宝真,而后端着瓜果一福礼道:“回郡主,是京兆府尹夫人上门说媒来了。”


    闻言,谢宝真和一旁的谢霁皆是一愣。


    旖旎的散尽,气氛渐渐冷了下来,仿佛瞬间从暖春置身寒冬。谢宝真察觉到背后一阵又一阵的凉意,回头一看,谢霁的眼神果然晦暗一片,像是一汪暗流涌动的深潭。


    谢宝真莫名有些心虚,清了清嗓子,义正辞严地对紫棠道:“怎的又来说亲?告诉阿爹,我不同意!”


    紫棠有些诧异,局促道:“可是郡主,这次不是冲您来的。京兆府尹夫人,是来九郎说亲的……”


    谢宝真:“……”


    谢霁:“……”


    谢宝真呆呆望着谢霁,霎时神色复杂,那股慌乱非但没有减退,反而愈演愈烈,几欲从胸腔中翻涌而出。


    她就这般看着他,久久不语。


    这会儿,轮到谢霁不安起来。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送走了前来说媒的京兆府尹夫人, 谢乾独留谢霁于厅中。他看着面前这个已是风姿奇秀的少年, 似乎多有思虑。


    沉吟片刻, 谢乾打破沉静道:“阿霁, 京兆尹夫人想将自己的外甥女说给你。女方是南阳郡公之嫡系孙女,年十六, 我已问过夫人,对方是个安分守己的姑娘, 温婉体贴,工诗画, 在京中贵女圈中颇有雅名。对此, 你意下如何?”


    谢霁垂下眼淡淡道:“我不认得她。”


    谢乾提醒道:“去年皇后设宴召见时, 她就坐在你对面的席位上,据说对你一见倾心, 惦记了半年之久。”


    谢霁生性警惕,去往陌生场合只会留意对自己有害或是有利之人, 匆匆一瞥,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物便会被筛选滤掉,何曾记得对面坐了个姓甚名谁的姑娘?


    现在占据了他满心的,都是方才谢宝真诧异又慌乱的眼神。


    没有多犹豫,谢霁道:“我这般身世配不上姑娘的青睐, 烦请伯父替我婉拒。”


    “再想想罢,别急着拒绝。”谢乾没有立即答应, 只是轻轻一叹, 起身拍了拍少年的肩, 意味深长道,“阿霁,你身上流淌的血脉注定你不能蜗居谢府一辈子,将来离开了这儿,很多事情都由不得你自己做主了。趁着现在无拘无束,不妨定一门自己喜欢的亲事,不管以后是风是雨,至少身边还有一丝慰藉。”


    闻言,谢霁心中涌上一股苍凉。


    造化弄人,不知英国公知道他谢霁觊觎的是谢府视若珍宝的掌上明珠,知道他要拽下那天上最耀眼的太阳私藏时,还会不会对他说出这般掏心窝子的话……


    从厅中出来时下了绒毛细雨,空气中全是雾蒙蒙的湿意,沿着回廊从月洞门出,便是铺着卵石的芭蕉园。园中梨树下有一架秋千,谢宝真背对着谢霁坐在秋千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荡着,低着头,似乎在抠手指,颇有心事的样子。


    谢霁看到了她,而后从檐下伸手,有极其轻柔细微的湿意落在掌心。


    他蹙眉,扭头看到墙角木桶中放着三四把陈旧的油纸伞,原是方便侍婢仆役们雨天干活取用、以备不时之需的。


    谢霁行至墙角取了雨伞,轻轻走到谢宝真面前,替她撑起一片干爽的天。


    阴影笼罩,谢宝真从莫名的惆怅中回神,倏地抬眼,看到了泛黄的伞面上绘着几株幽雅的兰,以及伞下谢霁点墨般清冷的眼。


    足尖一点地面,止住吱呀晃荡的秋千,谢宝真眼里倒映着绵绵阴雨和谢霁的影子,绯色的唇微微张开,‘啊’了声道:“九哥,你和阿爹谈完了……”


    少女的嗓音低软,不似平常那般带着尾音上扬的欢快。


    谢霁轻轻‘嗯’了声,抬手抚了抚她发丝上沾染的细密水汽,问道:“下雨了,为何不去避雨?”


    “我在等你。”谢宝真打量着谢霁的神色,但对方将心事藏的很好,看不出一丝喜怒。于是秋千又吱呀吱呀晃荡起来,谢宝真手握秋千绳,垂着头,露出一截白皙的颈项,许久方低声问,“是谁家的女子?”


    谢霁知道她问的是说亲之事,并不存心隐瞒,答道:“听说是,南阳郡公的孙女。”


    秋千的晃荡再次停了。


    “她呀……难怪,那时在皇后娘娘的宴会上,她的视线便总是望向你那方。”谢宝真抿了抿唇,极其细声地问了句,“那你喜欢她吗?”


    谢霁将她的委屈和失落收归眼底,问道:“宝儿,好像不开心?”


    闻言,谢宝真仰起脸,那双眼中也仿佛浸透了烟雨般,说:“她是个小才女,性子又温柔,许多官宦子弟都倾慕她……”


    谢霁明知故问:“谁?”


    “南阳郡公的孙女呀,就是那个要和你说亲的姑娘。”虽是夸赞,谢宝真却不见一丝喜悦,瓮声道,“九哥答应了么?”


    谢霁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反问道:“宝儿希望我应下吗?”


    谢宝真很快地摇了摇头,“我不想要九哥这么快定亲。”


    谢霁沉默片刻,语气有些许自嘲,“……就因为这个?”


    “也不想九哥离开我。”谢宝真攥着秋千绳说。


    一阵风袭来,撩动两人的衣袍。谢霁心中一颤,眸色瞬间变得深沉,似乎迷雾散尽,有什么真相呼之欲出。


    可他不敢确定,只能按捺住翻涌的思绪。他执着纸伞蹲身,与谢宝真平视,如野兽般蛰伏窥视,一步步诱捕试探道:“为何不想我离开?”


    又来了,这股若有若无的压迫感。


    谢宝真满眼都是谢霁近在咫尺的容颜,相识这么久,她依旧会惊异于对方容貌的端正俊美。想了很久,她侧首斟酌道:“我们感情最好了不是么?你若是和别人成亲了,以后谁陪我玩?”


    这并不是谢霁想要的答案。


    眼中的希冀黯淡,谢霁半垂着眼睑一笑,淡然道:“即便我不成亲,你能一辈子不嫁么?”


    “我……”谢宝真想说‘能’,可她没有这个底气。


    她想嫁人,可是又不想嫁给那些男人。自己到底在纠结些什么?又在期待着什么?


    谢宝真心中乱已然糟糟的一团,千丝万缕,理不清头绪。


    “宝儿,兄长是不能陪妹妹一辈子的。”谢霁低哑的嗓音打断谢宝真纷乱的思绪。他说,“要想我陪你一辈子,除非……”


    谢霁的脸上没有笑意,这令谢宝真心慌。


    她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谢霁的下半句,不由前倾身子,着急道:“除非什么?”


    风过无声,吹落枝头新开的梨白,一滴水珠滑过油绿的芭蕉叶脉,滴落阶前。


    谢霁抬眼,深深地望着她,一字一句道:“除非,我们不做兄妹。”


    谢宝真心中一紧,下意识想的是:九哥是嫌她太黏糊了,要和她一刀两断了吗?就像那年重阳登高,她在食肆中守着一桌冷掉的大蟹和美酒,迟迟等不到九哥赴约?就像翠微园经年紧闭的大门,和大半年形同陌路的疏离?


    不做兄妹能做什么呢?离开谢府,回归陌路吗?


    “我不要!”谢宝真跳下秋千,睁着倔强干净的眸子急促道,“你永远都是我的九哥,我不要和你分开!”


    她唤的每一句‘九哥’,谢霁都觉得是对自己一厢情愿的莫大讽刺。


    若放在往常,但凡是他想得到的东西,哪怕是不择手段、尸横遍野,也会将其占有于怀。他有满腹心计,只要他想,便能用最卑劣的方法能在谢宝真身上心中烙下独属于他的印记……


    可他不能这样做,他舍不得。


    “可我,不想做你九哥了。”谢霁说着,眼中仿佛风云暗涌。


    谢宝真绷紧的下巴微颤,胸中一阵有一阵地发闷,几欲无法呼吸。她眼中噙着显而易见的委屈,低声说:“你就这般喜欢她?为了她,连我这个妹妹都不要了?”


    伞檐的阴影落在谢霁眼中,是一派深沉的寂寥。


    到底是他奢望了,竟觉得谢宝真会回应他的感情。


    “宝儿,你五哥成亲的时候,你也是这般焦急么?”未等谢宝真回答,谢霁又轻轻一笑,眸色是一片看不见底的黑,“若现在站于你面前的是平城谢霁,你不会知道我能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但现在,至少在离开谢府之前,我能等。”


    他这番话说得没头没尾,谢宝真努力去理解了,可惜当年往事她并不知情,只隐约听懂了‘离开谢府’四个字,不由一惊,问道:“离开?你要去哪儿?”


    谢霁却不再回答,只将伞柄递到谢宝真手中。他面上蕴着太多谢宝真看不懂的感情,语气倒是一如既往清冷平静,喑哑道,“撑着伞,当心受凉。”


    空阶滴雨,青檐朦胧,谢宝真紧紧握着伞柄,上面还残留着九哥的温度,但伞下已经没有了白衣如画的少年。


    谢宝真知道九哥对自己而言很重要,却不知为何而重要。这种感觉就像她身处迷雾之中,看到了光,可怎么也找不到出口,只能于原地打转徘徊。


    晚膳两人沉默不语,各怀心事,仿佛又回到了初见时的生分。


    这种形同陌路的感觉着实令人焦躁。


    思绪零零碎碎拼不齐全,又沉浸在九哥即将婚娶的焦灼当中,谢宝真头一遭失了眠,躺在榻上翻来覆去两个时辰,才望着窗纱上西斜的月影累极而眠。


    ……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张灯结彩,一派喜庆朦胧的红。他的九哥褪去了平日一贯的素袍,穿上鲜红的婚服,乌发束在白玉冠中,眉目如画,薄唇轻扬,身形矫健却不显得粗犷,是从未见过的俊美之态。


    “九哥!”她朝他奔去,却在即将触及到他衣襟的那一刻堪堪停住,梦境变得扭曲起来。


    谢霁的怀里搂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子。他冷冷地看着谢宝真,疏离道:“我已成亲,以后便不与你玩闹了。”


    女子娇俏地依偎在谢霁怀中,亦是穿着松花绿对襟大袖的婚袍,凤冠垂珠,面容模糊,唯有翘起的红唇极尽讽刺。


    谢宝真心中蓦地刺痛。明知是梦,她依旧痛得无法喘息,喃喃道:“为何不能与我一起?”


    “为何?”谢霁未答,他怀中的女子倒是笑了声,娇滴滴道,“自然是我喜欢,他也喜欢我,只有互相喜欢的人结为夫妻,才能长相厮守呀!你既是不喜欢阿霁,便没有理由留下他。”


    谢宝真瞪大眼:“……喜欢?”


    “是,我与夫人两情相悦。”梦中的谢霁凉薄一笑,缓缓道,“宝儿,我不需要你了。”


    “我、我也喜欢你!”


    一句话仿若天光乍现,醍醐灌顶,一直以来的迷雾散尽,露出了情感的真相。谢宝真看着谢霁,呼吸急促,大声道,“九哥,我不想你和别人成婚!我喜欢你!”


    她冲了过去,一头扑进谢霁的怀中。


    霎时,那不明面目的女子如烟般散去,唯有谢霁身上清冷的木香萦绕鼻端。头顶,谢霁的声音低低传来,还是那般喑哑冷漠:“来不及了,我已有了心上人。”


    “来得及,来得及的!”


    “何况,你犹犹豫豫懵懵懂懂这么久,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我知道!”谢宝真抬起头,激动地打断谢霁的话,“我现在明白了,真的!”


    说罢,她不知哪儿来的勇气,闭眼踮脚,在谢霁冷峻的面颊上一亲……


    还未品尝到那是何种滋味,怀中一空,谢霁消失不见,红烛熄灭,梦境醒了。


    谢宝真猛然惊醒,掀开被子坐起,涣散的视线良久聚焦,一颗心依旧狂跳不止,久久不曾平静。


    梦中的起伏和怅然如此真实,真实到她眼眶发酸,险些落下泪来。


    何为喜欢?


    这般心痛,可算得上是喜欢?


    窗外一片熹微悄寂,屋内晦暗空荡,谢宝真呆呆地坐着,任由烛台燃到尽头自行熄灭,只捂着胸口怔怔地想:我,是喜欢上九哥了吗。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今夜不眠的, 不止谢宝真一人。


    丑正, 夜色清寒, 枝头桃花凝露, 折射着清冷的月光。


    守门的护卫已然累了,裹着毯子靠在门后的竹椅上瞌睡, 谢霁穿着一身几乎可以和夜色融为一体的暗色武袍,从翠微园逾墙而出, 稳稳落在后街之中。


    月色有了片刻的阴翳,护卫揉了揉眼睛, 看了眼悄寂无人的四周, 砸吧嘴, 换个姿势继续睡去。


    有巡视的脚步声靠近,谢霁悄然躲在墙角的阴影处, 待巡视的护卫离开,他拐了个弯向东行去。


    空荡的街道, 唯有残灯冷月相伴,堆着青砖和货架的僻静胡同口,关北已经等候在那。


    “公子!”关北蒙着三角面巾,桃花眼微微一弯,朝隐入阴暗中的谢霁道, “放出的飞鸽久久不曾有回应,我还以为你出什么意外了呢。”


    谢霁抱臂靠墙, 冷淡沙哑道:“那些鸽子, 我杀了。”


    看来, 这位主子今夜心情不好。


    得出这个结论的关北说话越发小心,讪笑道:“杀了便杀了,你开心就好。”


    “鸽子太醒目,容易被谢家人察觉。”


    “公子说得是,那以后还是以飞镖送信。若是被谢府察觉,恐坏了公子计划。”


    谢霁微不可察地一皱眉,道:“不让谢府察觉,并非怕坏计划,而是……”


    而是怕谢乾和宝儿失望。


    他披着一张伪善的人皮,内心却依旧肮脏阴暗,终究没能在谢家人的熏陶下长成一个正直良善之人。这是他心中唯一的一丝愧念。


    谢霁眼中有疲倦的血丝,也不知多久没有好生睡过觉了,一身暗色的袍子更衬得他面沉如霜,是与往日翩翩白衣截然不同的气质……


    这才是关北最熟悉的平城谢霁。


    见谢霁久久没有下文,关北试探道:“公子深夜唤我来,是有何吩咐?”


    谢霁道:“叫手下之人换个干净的身份,以免让宫里那位查到老底。”


    闻言,关北眼睛一眯,颇有些大战在即的兴奋,领命道:“懂了。那,属下这就去安排!”


    “等等。”谢霁唤住他,而后在关北诧异的目光中哑声道,“有酒吗?”


    谢霁有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从十二岁开始,他便睡眠极差,毕竟梦里总是鲜血与仇恨居多。他常常整夜睡不着觉,又或者半夜从噩梦中惊醒,睁眼静坐直到天亮……后来再长大些,他学会了喝酒,七分醉意留三分清醒,能让人稍稍安然地睡上片刻。


    来谢府后日子好过了许多,黑夜也不似儿时那般漫长可怖,他便戒了酒,努力维持着‘温柔纯良小可怜’的假象,已经两年多不曾碰过烈酒了。


    可是今夜,他满脑满心都回荡着谢宝真那声单纯到近乎残忍的‘九哥’,求而不得,一念成魔。


    内心的执念蔓延,不惜涌起最卑鄙的念头,疯狂地催促他将谢宝真据为己有,哪怕遍体鳞伤,哪怕万劫不复……若不借酒浇愁,他真怕自己会做出什么伤害谢宝真的事儿来。


    那是他珍藏在心底的光,是他唯一的善念,他怎么忍心伤害她?


    他的过往比背上的伤痕更加可怖不堪,所以有些事不能由他先说出口。他必须,把选择权交到宝儿手里,生与死、爱与恨,都交予她裁决……


    然而喝了一夜的酒,也没能换来片刻的安眠。


    早晨天色熹微,谢霁赤着疤痕深浅的上身,以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洗去了身上的酒气,也稍稍压下心中难平的思绪。重新一件件穿好干净素白的衣裳,他依旧是她最完美温柔的‘九哥’。


    早膳前布菜,谢宝真忍不住瞥了身边席位的谢霁几眼,每一次看他,心跳皆是莫名加快。


    九哥还是原来的九哥,但谢宝真经历昨夜一梦,心境已和以往大不相同,看谢霁的眼光角度自然也和以往不同。以前只是觉得九哥温和好看,而现今,她心中已多了个恶劣的念头……


    她想独占九哥,让这份‘温和好看’独属于她一人所有。


    这样的念头让她觉得羞愧难安,却又止不住遐想,整个早晨都处于浑浑噩噩的失神之中。


    但是谢霁的精神似乎不太好,眼底有一圈不甚明显的暗青色,更衬得垂下眼睑的模样深邃幽寂。


    用过膳,谢霁照例要去前庭学射艺,谢宝真像条小尾巴似的远远跟着,可惜才刚进回廊就被察觉了。


    红色的廊柱与雕栏旁的几丛翠竹交相辉映,谢霁停了脚步,闭目整理好神色,方回首望着试图将自己藏在柱子后的谢宝真,复杂道:“宝儿有事?”


    谢宝真无处可躲,只好从红漆柱子后探出脑袋。半晌,她抠着手指走上前来,犹豫了一会儿,方仰首看着他道:“九哥,你昨晚没睡好么?”


    她眼里盛着显而易见的担忧,谢霁心弦一动,压下的偏执似有复燃之兆。


    明知道谢宝真最讨厌欺骗,他还是垂下眼撒了谎,沙哑道:“我睡得很好。”


    谢宝真低低‘噢’了声,明明满腹情思,却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


    若是九哥知道她喜欢他,会不会被吓到?会不会讨厌她?


    “还想说什么?”谢霁打断她内心的纠结。


    谢宝真看到了谢霁一如既往平静的眸子,漂亮虚无,不曾有一丝波澜。涌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回腹中,踟蹰许久,她终是以最委婉保险的方式询问道:“九哥,你能不能……”


    谢霁微微侧首,耐心且安静地等着她的下半句。


    “你能不能……不要定亲?”最后几个字,已是细如蚊蚋。


    可谢霁听见了,听得很清楚。他静静站着,看着面前已长大成人的妙曼少女,眸色晦暗深沉道:“为何?”


    又问:“不喜欢她?”


    “……也并非针对她一人。”谢宝真深吸一口气,不自在地绕着手指道,“谁与你定亲,我都不愿意。”


    沉默片刻,谢霁道:“好。”


    “啊?”谢宝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纤长的眼睫颤了颤,呆呆道,“九哥方才……说什么?”


    “我说,好。”谢霁平静地重复了一遍。他深深地望着她,仿若要望进她灵魂深处似的,轻声道,“宝儿不喜欢的事,我不去做。”


    一句话仿若云开见日,春回大地,谢宝真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回肚里,眼里的笑也明媚起来,连忙道:“那就这般说定了,我让阿爹去给你回绝!”


    说罢,她生怕谢霁反悔似的,转身朝谢乾的书房跑去。


    跑了十来步远,她想起什么事般又折回来,气喘吁吁地与谢霁面前站定,懊恼道:“对了,险些忘了告诉你,明日我就要进宫演习春祭祝神事宜啦,吃住都在宫里……”


    谢霁问:“去多久?”


    谢宝真道:“七八日,直到春祭结束为止。”


    两人相识这些年,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似乎还从未分离过,何况外男非诏不得随意入宫,这意味着他们在春祭结束前都无法见面。


    不过得了谢霁不定亲的承诺,谢宝真还是高兴大过失落,扬声问:“九哥,你会来观看花车游-街的祭典么?”


    有她在,谢霁岂能不来?


    没有犹疑,他颔首道:“会。”


    “那你要站在显眼的位置,最好是朱雀桥下,我将花枝抛给你可好?”


    “好。”


    “还有还有,祭典约莫亥时结束,亥时三刻,你在铜锣街近皇城的第一个胡同口等我。”


    “为何?”


    “是秘密。”谢宝真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眼里的兴奋怎么也藏不住,叮嘱道,“记住,亥时三刻铜锣街第一个胡同口,你一定要来!”


    虽然不明白那样做有何意义,但见她开心,谢霁也淡淡地扬起嘴角,颔首道:“好。”


    那一笑如春风拂过皑皑白雪,一扫阴霾。谢宝真心中酥麻,不知为何竟不敢多看一眼,唯恐失态露了底。


    她目光游移了一会儿,抿了抿唇珠,轻软的嗓音带着笑意,道:“那,春祭见!”说罢,她低头跑开了。


    谢霁望着她小鹿般的背影,只觉心中所有伤痛皆被熨平。


    至少在这一瞬,他真心觉得只要能护她笑靥永不凋零,就算自己那份卑劣的情思深埋心底、永不见光,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第二日清晨,宫中便派了女官接谢宝真入宫做最后的准备。


    从家里出发时天还未亮,谢宝真匆匆收拾好物件便踏上了入宫的马车,甚至还未来得及与谢霁告别。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天色熹微中,有一少年从后街抄近道,远远跟了她的马车一路,直到临近宫门不能再前行,他才驻足墙外拐角,于冉冉升起的日光中目送红裙鲜妍的少女入宫。


    最后几日的练习,谢宝真除了熟悉春祭曲目和动作走位外,还需和东风君、谷神、雨神三位‘春神’一同完成流程演练。


    今年与她配合扮演东风君的是一位英姿飒爽的红袍小将,墨发高束,长身纤腰,气质颇为干练洒脱。


    一开始谢宝真还感到奇怪,不知谁家少年生得这般白皙俊秀,后来无意间和七公主元霈提及,元霈只笑道:“亏你自恃眼光毒辣,怎的看不出来今年的东风君是位女娇娥?”


    谢宝真‘啊’了声,惊异道:“往年扮演东风君的,不都是从青年才俊的武将中选么?”


    元霈道:“她是个例外。今年扮演东风君的是信阳侯宁漱,我朝开国以来第一位女侯爷,你不曾见过,难怪不认得她。”


    闻言,谢宝真了然。


    她听过宁漱宁三娘的名号,知道她满门忠烈皆为国战死,家中无一男-丁幸存,先帝为表抚恤,便破例让宁家唯一的女儿承了爵位。虽说是个虚衔,但宁漱善舞双剑,武艺并不比男儿差,京中上下皆敬佩她一声“信阳侯”。


    “宝真,你有没有发现,你那病美人似的琴师六哥,总是不经意间将眼神落在信阳侯身上?”元霈笑吟吟问,仿佛自己发现了什么绝密一般。


    “有么?”谢宝真没有留意那么多,只托腮望着元霈,意兴阑珊道,“你瞧见啦?”


    “自然瞧见了。不仅如此,我还瞧见你总是发呆出神,似有思春之兆!”说罢,元霈扑过来黏在谢宝真身上,打趣道,“快说说是谁家少年郎,夺走了我们宝真的一片芳心!”


    “哪、哪有……”谢宝真避之不及,捂着发烫的脸目光躲闪道,“我只是在想,春祭快些到来就好了!”


    元霈不信,狐疑地看着她道:“当真只是如此?”


    谢宝真点头如啄米,却没忍住抿着唇偷笑。


    春祭快些到来,她便能见到九哥了。


    不知他看到那般精心准备的惊喜后,会是怎样的神情呢?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春祭流程繁琐, 天刚蒙蒙亮, 扮演四神的少年少女便要下榻沐浴, 濯手焚香,身穿素色单衣于太史局观星台上静坐平心,是为‘请神’。


    至日出,宫人奉上朝食, 皆是些清淡无油的粗粮瓜果, 无杀生肉食, 以示对神明的尊敬。用过朝食已是辰时,谢宝真又随着宫人的指引于太常寺听训,待到太常寺卿念完冗长的祭文, 击鼓三声, 一上午的春祠祭祀才告一段落。


    午时宫中不用膳, 倒是元霈担心谢宝真饿着, 偷偷给她送来些鸡茸粳米粥和八珍藕夹。早膳无油无盐,谢宝真正饿着, 吃完了又偷偷去拿案几上祭祀用的花饼。


    元霈哭笑不得地制止她,“哎, 少吃些!当心吃撑了,穿不上百花裙。”


    谢宝真轻绾小髻,素面朝天,咬着花饼毫不在意地摆摆手道:“放心, 神明不会怪罪的!花神的衣冠服饰是最繁琐了, 大大小小加起来有十几斤重, 不吃饱哪有力气跳舞?”


    元霈被她的歪理所折服,抬眼看了看外头的日光,“还有一个时辰才沐浴妆扮,可要寻个地方给你歇息一会儿?”


    谢宝真摇了摇头,眼睛晶亮无一丝疲惫,“我睡不着的。”


    “紧张?”元霈一副过来人的姿态,挪过去与谢宝真并肩而坐,安慰道,“没事的,等你站在花车上,便会觉得众生皆为蝼蚁般渺小,看不清他们的脸,便无甚可怕。时辰过得很快,跳完祝神舞便结束了。”


    谢宝真并不害怕,只是很兴奋。她问道:“霈霈,你方才说在花车上,看不见路边人的脸?”


    元霈颔首道:“是呀!人那么多,乌压压一片,灯火又亮眼得很,很难看清底下人的模样……怎么啦?”


    谢宝真摇了摇头,有些懊恼道:“我还要将花枝抛给他的呢!”若是看不清,抛错人了怎么办?


    “他?谁?”元霈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倾身趴在谢宝真肩上,低低笑道,“还说不曾怀春?”


    谢宝真眼睛一亮,忽而望着殿门外道:“啊,淳风哥哥!”


    闻言,元霈倏地恢复正襟危坐,一副贤淑端庄的模样,待抬头一望前方,只见殿门外空荡荡的,哪里有谢淳风的影子?


    她羞恼,伸手要去捏谢宝真白嫩的脸颊,而始作俑者却是一扭身,笑着跑开了。


    未正,梳洗妆扮。祭祀四神中,唯有花神的衣物妆扮最为艳丽繁琐,光是谢宝真一人身边便有八名大宫女服侍,梳理发髻、描眉敷粉、穿衣系带各司其职。


    谢宝真的头发很美,浓黑柔顺,盘成髻堆在头顶已是如云般漂亮,不需要额外堆砌假发。绾好发髻,再细细描绘好桃花妆,柳眉如月,杏眼玲珑,眼尾连着腮上敷了一层清淡的桃红,更衬得肤如凝雪、面若桃花。


    眉心绘上五瓣花钿,一点口脂抹匀,最后戴上百花冠,穿上足有□□层的嫣红印花祭服,抬眼望去,铜镜中的少女雪肤桃腮,百花加身,手执桃枝,有着世人无法企及的鲜妍妙曼,当真是从百花丛中走出的桃花仙。


    连元霈见了都挪不开眼,惊艳道:“我的小宝真,今夜一过,洛阳贵女中谁还敢自称‘花神’?”


    谢宝真撅起嘴,镜中俏丽的‘小花神’也跟着噘嘴。她叹道:“都不像我自己了。”


    也不知九哥见了,还认不认得出她来。


    酉时,华灯初上,正乐一奏,汇聚洛阳盛典的花车春祭便正式开始。


    谢宝真手执桃花枝,在宫人的搀扶下迈上足有二层楼高的花车,谢澜身穿素袍,已抱着古琴等候在车上。见她前来,谢澜道:“不用有负担,二哥和八弟会率人一路随行,为你清场开道。”


    谢宝真知道兄长们是担心去年春祭的意外再次发生,不由心中一暖,点头道:“知道啦,等春祭结束,我再一一谢过诸位兄长!”


    号角吹响,编钟齐鸣,十六匹骏马拉着的花车从皇城门外出发,缓缓朝洛阳主街驶去。


    谢宝真与东风君、雨神、谷神分站花车四角,极目望去,只见头顶灯火绵延,星空低垂仿佛触手可及,进入主街,视线豁然开朗,道旁、楼上攒动的人群乌压压一片,霎时欢呼声铺天盖地而来,彰显洛阳泱泱气魄,令人心神驰荡!


    谢宝真知道,在人群之中,藏着她心爱的少年。


    而此时,街边高楼之上,两名蒙面黑衣人执着弓箭隐在黑暗中,似是要伺机发难。然而等了许久,眼看着花车就要从楼下经过远去,其中一名黑衣人按捺不住问道:“时辰到了,头儿怎的还没发信号?”


    “他死了,你们等不来信号。”


    身后蓦地传来一个极其沙哑暗沉的嗓音,两名刺客一惊,忙弯弓搭箭回身,可惜还未来得及出手,便见一掌横击颈项。只见颈骨咔嚓细响,两名刺客便瞪着眼沉重倒下。


    弓矢散了一地,谢霁跨过尸首凭栏而立,颇为嫌恶地用帕子擦了擦手,随即冷声道:“你那边,如何?”


    “八条街已经清查了四条,剩下的南边四街已由谢家的人清理干净,属下等人便没有贸然露面。”说话的正是一身黑色武袍的关北。


    指尖的柳叶小刀灵活一转,关北道:“大部分刺客都是冲着信阳女侯宁漱而来的,毕竟一个女子在军中呼声颇高,已然触及了许多老顽固的利益,想让她死的人可不少。”


    谢霁淡淡‘嗯’了声,吩咐道:“留几个活口,查出幕后指使,以后用得上。”


    关北领命,见谢霁往楼下走,便问道:“公子去哪儿?不亲自审问吗?”


    “没时间。”谢霁道,“花车要来了。”


    “花车?”谢霁的背影消失在楼道的阴影中,关北倚在雕栏上,扭头朝楼下乌压压的人头望了眼,挠挠脖子自语道,“他何时也爱好这口了?”


    戌时将过,花车终于行至朱雀桥下。


    丝竹声声中,东风君舞剑辟邪,谷神挥洒五谷,雨神弹指施甘露,而谢宝真则穿着繁重的百花礼衣翩然起舞。摇曳的灯火下,她的面容十分明艳,一手持花枝,一手摇铃,将庄严大气的祝神舞虔诚跳完。


    洛阳春祭已有百年历史,出过‘花神’无数,谢宝真并不是跳得最好的那一个,举手投足却是分外天真可爱。


    “花神赐福!花神赐福!”道旁的男女老少高呼着伸长了双手,企图接住象征一世福运的花枝。


    朱雀桥下,谢宝真停止了祝神舞,喘息着将目光落在人群中。


    她在寻找谢霁的身影。


    视线一寸寸挪移,像是心有灵犀般,最终定格在街边某处。


    只见攒动兴奋的人群中,谢霁依旧一身白衣挺立,谢宝真看不清他的面色神情,但能感觉到他含蓄深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周围人群躁动不已,只有谢霁安然不动,仿佛洪流之中的一寸安宁。


    视线交接,霎时灯火淡去,喧嚣停歇,世界仿佛黯了颜色,唯有车上街旁对视的两人有着最清晰明亮的色彩。


    好像过了一个甲子般漫长,又好像是须臾一瞬,谢宝真心中酸酸涨涨的一片,缱绻而又温暖,原来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只要有他在的地方,阴霾皆散尽,山海俱可平。


    定了定神,谢宝真轻轻一笑,将手中的花枝朝白衣少年所在的方向抛去!


    “抛花枝了!抛花枝了!”


    如滴水入油锅,人群忽的沸腾起来,人们争相推搡,伸长手去抢那束鲜艳欲滴的桃花。


    谢宝真不由绞紧了手指,颇为紧张地注视着花车下的躁动。人实在太多了,她担心九哥抢不到花枝……


    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不知谁爆发出一阵惊呼:“他抢到了!是个少年!”


    接着,人群中一只白皙修长的手高高举起,宣示主权般,任凭桃花枝在他指间灼灼绽放……


    是九哥!他抢到了!


    顾不得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谢宝真高兴得直拍手,笑了起来。


    “这小桃花真是明丽可爱,谁家姑娘?可有婚配?”


    “嗨,你还不知道吗?英国公府的掌上明珠呀,不是咱们这种人能肖想的!”


    “抢到花的少年又是哪个?这般好运,不知羡煞多少洛阳子弟呢!”


    “……是花神的情郎罢?没见着他接到了花,小桃花高兴成那副模样么!”


    周围人议论纷纷,不知多少艳羡的、嫉妒的目光纷纷投射而来,谢霁俱是置若罔闻,只将那枝还带有她指尖体温的、馨香的桃花置于鼻端轻轻一嗅,嘴角止不住上扬。


    这是他这辈子收取的,最珍贵的馈赠。


    亥时,春祭结束,花车绕回了皇城大门。


    来不及洗去脂粉、脱下祭服,谢宝真匆匆下了车,对前来迎接的元霈道:“霈霈,这身春祭百花祭服可否延迟几刻钟归还太常寺?”


    元霈有些惊异于她的提议,想了想道:“可以是可以,不过,为何要延迟?”


    “劳烦霈霈给我挡两刻钟,我有件事要做,去去就来!拜托啦,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定还!”说罢,谢宝真一手按着沉重的百花冠,一手提着繁复的裙子,带着窸窸窣窣的铃声一路朝铜锣街胡同口跑去。


    谢澜抱着琴过来,不见谢宝真的身影,便朝元霈躬身一礼,清冷道:“长公主殿下,不知可否见着舍妹?”


    “她……”元霈叹道,“她有急事,稍后便回。”


    ……


    春夜清风拂面,凉而不寒,星空浩荡,明月如纱,空气中氤氲着甜腻的花香。


    因春祭浩大,万人空巷,此时僻静的胡同小巷反而廖无人烟。谢宝真气喘吁吁地跑到铜锣街第一条胡同口,只见光影晦暗中,一个熟悉的身形背对着她站立,早已等候多时。


    是谢霁。他的手中,依旧拿着谢宝真抛下的桃花。


    谢宝真心跳很快,也不知是因疾走如此,还是有别的缘故。她放缓了脚步,尾音上扬唤道:“九哥!”


    谢霁闻声,缓缓转过身,看到花冠长裙的漂亮少女逆着光朝他一步步走来,明艳矜贵不可方物。他情不自禁柔软了目光,哑声问道:“宝儿,为何唤我来此?”


    谢宝真笑着说:“我说过的,要给你惊喜。”


    谢霁捻了捻手中的花枝,嘴角轻扬道:“你的惊喜,我已收到。”


    “并非这个!花枝只算得上小礼物,不是惊喜。”说话间,谢宝真已在谢霁面前站定,两人相隔三尺月光,静静对视。


    “九哥,我知道你以前吃过很多苦,受过很多伤,但是没关系,从今夜开始,一切都会转变。”说罢,谢宝真摇了摇手铃,摆出祈福的姿势,眼中蕴着温柔笑意道,“听说跳祝神舞可以消灾纳福,我要专程为你跳一曲,把毕生福运都赠予你!”


    她雪腮微红,也不知是染了胭脂还是血气上涌,低低补充道:“这支祝神舞,只为你一人而跳!从今往后,愿天神庇佑九哥顺遂平安,永无伤痛!”


    私自穿着祭服起舞有悖礼仪,谢霁未料她匆匆而来竟是为此事,心中一动,哑声道:“宝儿……”


    谢宝真并非玩笑,在谢霁惊愕的目光中,她屈膝一礼,抬臂摇铃,旋转间百花裙层层绽放。


    狭窄的胡同内,少女身披一袭月色,眉眼含笑,绕着谢霁一步一步起舞摇铃,每摇一下便念一句祝词:“天穹苍苍,山川神明,花神赐福,诸君聆听!”


    叮铃——


    “来假来飨,造福无疆;生灵万物,辟邪纳祥!”


    叮铃——


    “往事皆散,去痛无伤;庇佑九哥,福瑞无疆!”


    少女的嗓音清灵好听,近在耳畔,谢霁的目光跟着谢宝真的步伐挪动,漆黑的瞳仁中仿佛酝酿着浩瀚星辰。衣袖翩飞,裙裾摆动,她像一只翩然的蝶落在心间,谢霁情不自禁握紧了手中的桃枝,喉结滚动,压抑太久的情绪再也按捺不住,叫嚣着要冲破桎梏……


    他一生流离,恨过怨过,满身伤疤,满手鲜血,却在此夜得到救赎。


    她在为他祈福,为一个曾经无数次想过肖想她、占有她的,阴暗又卑劣的人祈福。


    犹记那年初见谢乾,平城冷冽的寒风中,那个刚毅严肃的汉子轻轻俯身与他平视,拍着他的肩道:“跟我走罢,阿霁。不要怨恨自己吃过的苦、受过的难,只要活下去,总有一个人的存在会使你忘记苦痛,原谅宿命的一切刁难。”


    总有一个人的存在会使你忘记苦痛,原谅宿命的一切刁难……原来,竟是真的。


    叮铃——


    最后一声铃响,翩跹的裙裾停止,少女收势站立,两颊绯红。


    月色很美,她也很美,美得令人难以调开视线。


    胡同口的暖光明暗可见,谢宝真的眼神明媚清澈,仰首吐息如兰,凝望着他认真道:“众人皆说心诚则灵,这首祝神舞能庇佑众生。如今我为你而跳,愿天下福泽皆汇集于你一人之身……九哥,以后有我护着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谢霁四岁那年, 命运赠予他的是一场阴谋和大火;


    谢霁十二岁那年, 仇剑送给他的是一场背叛和一杯毒酒;


    再后来, 有人向毒哑了嗓子的他伸出援手,却只是为了将他骗进了风月楼卖掉。于是他第一次动手杀人,满身鲜血地从销金窟中逃出,被人捡回,带去了充斥着血腥与杀戮的地下阴沟;


    十四岁, 为了活下去他什么坏事都做,阴狠狡诈, 残忍嗜杀,俨然成了平城低下帮派中最骇人听闻的魔头……


    如今第十八个年头,他堕于深渊之中,尝尽了世间磨难,本该心灰意冷, 可偏有个姑娘守候在侧, 生生捂热他冰冷的心脏,说要以天下福泽为礼赠与他。


    宿命何其可笑,赐予他最黑暗的夜,也给了他最明亮的光。


    “九哥, 你怎么不说话?”见谢霁不语, 谢宝真亦有些不安起来, 低声道, “我知道这也算不得什么大惊喜, 你兴许也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 可我就是想让你过得好些……”


    “宝儿,”谢霁打断她的话,声音很轻很哑,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般说,“这是我此生收到的,最大的惊喜。”


    拨云见月,谢宝真的眸子瞬间明亮起来,衬着眼尾的桃红,显得明丽无双,笑着道:“真的吗?九哥,你开心吗?”


    谢霁‘嗯’了声,嗓音别样撩人,说:“开心。”


    谢宝真只觉一月以来的疲惫俱是烟消云散,心中别样畅快。原来七公主所说的“喜欢一个人就是快乐着他的快乐,痛苦着他的痛苦”,竟是这般滋味。


    我喜欢九哥呢!


    谢宝真再一次于心中确定,喜欢他虽身处泥淖却依旧坚忍,喜欢他不经意间的笑意和流露的温柔,也喜欢他为护着自己而不顾一切的样子!


    许久,谢霁轻声问:“宝儿为何,要为我做这些?”


    自然是喜欢你,希望你好呀!


    答案呼之欲出,然而话涌到嘴边,却被胡同外纷乱的脚步声和喧嚷声打断。


    有灯笼的光隐现,继而传来几个少年人的嗓音,乱糟糟道:“我方才听到这边有祝神舞的铃声响起,想来花神就在附近!”


    “对,我好像也瞧见小花神离开祭祀队伍,朝这边跑来了的!”


    又有人高声道:“我等并无恶意,只是仰慕花神舞姿,想结交一二!还请花神莫要害怕躲藏!”


    没料到这般局面,谢宝真有些急了,蹙起眉尖道:“他们耳朵怎的这般灵敏,竟跟着铃声寻来此处。九哥,怎么办?若是让人瞧见我穿着祭服偷偷溜来了这里,定会引起大乱的!”


    外头的人提着灯笼四处寻觅,若是直接从胡同里出去,便会与他们撞个正着,难免引发动乱。谢霁按捺住心中翻涌的情绪,一把拉住谢宝真的腕子道:“别怕,跟我走!”


    谢宝真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往前一倾,被拉着朝胡同深处跑去。


    胡同外的人听到动静,一窝蜂涌来,追道:“这边有人!”


    谢霁的掌心很暖,是很令人安心的温度,仿佛值得将一切托付于他。谢宝真情不自禁跟着他跑起来,金铃随着步伐的起伏而清脆作响,衣袍翻飞,沉重的花冠几欲散落,呼吸急促,一颗心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似的,是从未有过的畅快放纵。


    望着谢霁渐趋高大宽阔的背脊,她深知自己并非真正的‘花神’,而只是一个动了七情六欲的普通凡人。


    虽然心神畅快,但谢宝真到底只是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又穿着沉重繁琐的祭服,没跑多远便气喘吁吁跟不上谢霁的步伐。


    谢霁察觉到她的脱力,忽的停下。他回过身望了谢宝真一眼,将那枝桃花塞到她掌心,哑声道:“替我拿着。”


    谢宝真呼吸急促,两颊绯红,懵懵懂懂地接过那枝桃花拿在手里。正要询问他为何停下,却见他一手揽住谢宝真的腰身,一手托住她的膝弯一抄……竟将她整个人打横抱在怀中,继而快跑几步,踩着堆积的砖块跃上墙头,抄近道往皇城方向跑去!


    视野天旋地转,颠簸中,谢宝真不得不搂着谢霁的脖颈保持平衡。


    温柔的风拂过脸颊,远处长街灯火如龙,星空随着颠簸而一起一伏,谢宝真怔怔地抬眼,看到谢霁凸起的喉结和光洁俊美的下颌线条,脸上止不住地发烫。


    残月清辉落满屋脊,他的怀中很暖,谢宝真情不自禁搂紧了他,将脸贴在他的胸膛处,听那急促而又强劲的心跳声。


    九哥心跳好快,他在想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喧闹声远了,追赶的人群早不知被甩到了哪个角落,皇城近在眼前,太常寺和司乐女官们正忙着做最后的交接收尾工作。谢霁跃下墙头,转身藏入僻静的拐角处,这才将怀中雪腮泛红的少女轻轻放下。


    谢宝真落地站稳,腿有些发软,一个踉跄扑入谢霁怀中。


    谢霁忙搂住她扶稳,两人视线相触,身形相依,起伏的胸膛贴在一起,热得发慌。


    一时间静谧无声,谁也没有舍得打破旖旎。


    巷子的墙内种着一株长了不少年头的杏树,粉白的枝丫从墙头横生而出,灼灼绽放于头顶。清风拂过,杏花摇曳,簌簌抖落花瓣,落在谢宝真的发间,也落在谢霁的眼里。


    大概觉得痒,谢宝真小狗似的甩了甩头,试图将满头的花瓣甩下,然而未果。


    谢霁见了,淡色的唇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他抬手落在谢宝真耳后,微微前倾身子,似乎要在她眉间的桃花花钿上落下一吻……


    谢宝真眼睫微颤,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靠近的俊颜,不自禁抿了抿嫣红的樱唇。


    然而谢霁一顿,喉结滚了滚,只是轻轻拿下了藏在她衣领处的一朵杏花,道:“宝儿的礼物,我很喜欢。”


    喑哑的嗓音,别样撩人。


    黑夜中的白衣少年眼里蕴着朦胧的月色,有着惊心动魄的俊美。谢宝真看得入了神,不由想起了之前的梦境,梦里的谢霁红袍玉冠,穿着婚服的样子比现在还要好看。


    夜色太美了,很适合表露心迹。


    谢宝真脑中昏昏沉沉的一片,来不及多想,她睁着通透漂亮的眼睛,轻声道:“九哥,我前些日子做了个梦。你知道,我在梦里做了什么吗?”


    “什么?”依旧是低哑压抑的声音。


    “我梦见我……”谢宝真抿了抿红唇,忽的踮起脚尖,如同梦中那般飞速地在谢霁脸颊上轻轻一吻,细声道,“……亲了你。”


    那是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一触即分。


    半晌,谢霁缓缓抬手摸上脸颊,那里有一个极为浅淡的、软香的口脂印。


    谢宝真不敢看他的眼睛,脸颊已是红得不行,一阵又一阵地发烫。


    谢霁的目光变得极为晦涩,仿佛有云雾翻涌,声音哑得不像话,低而艰难地问:“宝儿,你知道你方才……做了什么吗?”


    谢宝真不知道他这话是诘问还是别的什么,不由垂首点了点头,抠着手指道:“我知道。”


    方才不管不顾地亲上去,此时反应过来,连耳朵尖都泛了红,衬着白皙的颈项肤色,像是落在雪色里的一点梅红。


    但事已至此,害羞和懊恼都无济于事了,她索性豁出去,抬起湿润的眼睛直视谢霁,深吸一口气道:“你不是说‘兄长不能陪妹妹一辈子’么?你不说你不想做我兄长了么?我想了很久,有一个办法既可以让你摆脱兄长的身份,又可以和我过一辈子……”


    顿了顿,她轻而坚定道:“这个办法便是,你做我的心上人,将来娶我!”


    谢霁呼吸一窒,深沉的目光一眨不眨地锁定她。


    他沉默着,似是在品味她这番话的真实性,许久方垂首逼近,一字一句几乎是恶狠狠地说道:“宝儿,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呀!”谢宝真无处可逃,又羞又紧张,眼尾的桃红更甚,眸中泛着水光道,“我知道这番话贸然说出,会让你很难接受。这些年你把我当亲妹妹一般护着,我却藏着这样的心思……可是我真的喜欢你呀,我不想你和别的女子成婚,我想让九哥陪我一辈子!”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黑夜中, 谢霁的眼睛深且沉, 不说话的样子十分冷峻可怕。


    然而覆水难收, 谢宝真已经没有退路了。她只能硬着头皮回应九哥的逼视,呼吸微颤道:“我喜欢你,九哥。即便你会因此而讨厌我,我也依旧想独占你一辈子!”


    谢霁像是僵住了,唇抿得很紧, 几乎失去了血色。


    他只是看着她,深深地看着她, 许久才用模糊且沙哑的嗓音道:“你喜欢我什么呢?”


    一句话,不是质问,更像是不确定的试探和自嘲。


    他不过是一个背负着沉重过往且又看不到前路的人,一个满手鲜血的伪君子,哪点值得她喜欢?


    “喜欢就是喜欢,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呢?”谢宝真望着他, 鼓足毕生的勇气轻声道,“非要说的话,我喜欢你的温柔和不经意间彰显的强大,喜欢你的笑, 喜欢你对我好。”


    谢霁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一个情愿溺死其中也不愿醒来的梦。


    他凑近了些许, 浑身肌肉紧绷, 哑声问道:“宝儿, 我给你机会好生想想, 自己分得清是哪种喜欢么?”


    谢宝真有些恼羞成怒了,闷声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自然知道是哪种喜欢!我对你,不是妹妹对兄长的那种,而是阿娘对阿爹的那种喜欢!”


    谢霁呼吸一窒:“宝儿,你根本就……不了解真实我。”


    “我愿意去了解呀!”谢宝真诚恳地说。


    “不怕我?”


    “你这么好,我为何要怕你?”


    谢霁的嗓音更哑了些,缓缓道:“我身上的伤,很丑。”


    “什么?”这简直是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谢宝真瞪着他,“我又不在乎那些!那些伤只会让我觉得心疼,怎会害怕?”


    可是那时沐浴撞见,你分明害怕到掉头就跑……


    这句话终究没有问出口,谢霁垂下眼望着面前桃花妆明艳的少女,死死绷着最后一根理智的弦,艰涩问道:“不是……可怜我?”


    “是喜欢你。”谢宝真更正道。


    情窦初开的羞涩,还有些许窘迫的难堪,谢宝真摸不准九哥到底是什么想法,等待的时间明明只是须臾片刻,她却仿佛历经三秋漫长,湿润的眸子在得不到回应的寂静中渐渐洇出水汽。


    “九哥,你到底如何想的?”左右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一咬牙,睁着泛起水光的眸子,色厉内荏地说:“不许你拒绝!我从未对别人说过这些,如今话都已经到这份上了,若是拒绝的话,我……我会忍不住哭的!”


    话虽如此,然而眼泪已经在她的眼眶里打转了。


    太难堪了!谢宝真心想,在春祭之夜,身穿百花祭服哭红眼睛,未免太丢脸了些!


    泫然欲泣的少女好似一朵带露的桃花,娇软无比待人采撷,有着世间男子都无法抗拒的美好。


    谢霁自然也不例外,他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紧攥的拳头上有淡青色的筋脉隐隐凸起。


    “我给过你机会远离我,宝儿。”甫一开口,声音有着连他自己都惊讶的低哑暗沉。


    他几乎是恶狠狠地望着她,可声音却充斥着无奈和温柔,说:“你不该喜欢我,宝儿。你可知道,自己招惹了一个怎样的人……”


    说罢,阴影笼罩。


    谢宝真呆呆地睁着眼。直到少年干净的气息凑近,唇上传来湿软而又炙热的温度,她才回过神似的瞪大了眸子,思绪连同呼吸一同被攫取掠夺,脑中像是放烟花似的砰砰炸成一片。


    手中的桃花枝因受惊而坠落在地,谢宝真脸憋得通红,下意识伸手软软搭在谢霁肩上,想要推开他得以呼吸,却反被他攥住腕子一压……她的手被抵在墙上,身躯横亘在谢霁和墙之间,当真是半寸退路都没有,只能被动承受着来自少年最温柔也是最野性的爱怜。


    摇落的杏花伴随着月光落在两人身上,可谁也顾不上掸去,极淡的暖光斜斜从巷口照入,将两人相偎的影子投射在墙上。


    呼吸发颤,花冠抖动,连影子都在战栗。


    谢宝真被迫仰着头,觉得自己像是死过一回了,一颗心咚咚咚几乎从嗓子眼蹦出。


    不知过了多久,谢霁总算放开她。


    “你问我如何想的,”他眸中蕴着风暴,淡色的唇染上少女的胭脂,给他平添了几分亮色,整个人显得那般俊美而又强势,低哑道:“宝儿,这就是我给你的答案。”


    受过伤的嗓子发声喑哑难辨,可谢宝真却仿佛听到了这世间最美妙的声音。


    飘散的意识渐渐回笼,她急促呼吸着,脸颊潮红,烫得像是要将皮肤烧烂似的,只模模糊糊地想道:九哥这话是何意思?他不讨厌我的僭越逾矩,反而也喜欢我吗?什么时候的事情!


    喜欢的人刚巧也喜欢自己,这怕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了!


    谢宝真有些不敢相信这个事实,而比她更不自信的,是谢霁。


    他望着已然呆滞的少女,指腹从她泛起湿意的眼尾下移,停留在那带着水光的樱唇,问道:“方才的事,讨厌吗?”


    谢宝真眸光闪烁,十分坚定地摇了摇头。


    谢霁的面色柔软了下来。他像是松了口气,又压低声音问道:“什么感觉?”


    沙哑受损的嗓音撩拨着心弦,他像是个月夜中摄魂夺魄的精魅。谢宝真情不自禁咽了咽嗓子,声音轻软,诚恳道:“太紧张,忘了。”


    谢霁一笑,从未有过的明朗。他再次俯身,身体力行地唤醒了她方才的记忆,只是动作轻柔了许多,带着难以掩饰的缠绵情思。


    “我并非什么好人,你不该招惹我的,宝儿。”唇分的间隙,谢霁压抑着太多情绪,一字一句道,“想清楚了?”


    谢宝真红着脸点头,原本精致的樱唇此时像是被暴风雨摧残过。她向前一步抱住谢霁劲瘦的腰肢,脸埋入他的胸膛,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般闷声道:“想清楚了。”


    “那好。以后便是刀山火海,我亦护你直到灵魂寂灭,挫骨扬灰为止。”


    明月钻入云层,春虫悄寂无声,连风也变得缱绻温柔。


    阴暗中,一高一矮两个身形如同并蒂而生,紧紧相偎。


    ……


    在谢霁的目送中,谢宝真气喘吁吁地赶回皇城门口,仍是晚回了一刻钟。


    春祭的队伍已经散了,只有十几名内侍宫人还在清场,元霈焦急地来回踱步,见到谢宝真捂着嘴鬼鬼祟祟地挪过来,她眼睛一亮,松了口气道:“宝真!你怎的才回来?谢长史和你六哥都问了我好几回了,险些露了馅!”


    谢宝真不敢看她,原本精致的桃花妆晕染了些许,花冠也歪了,几缕碎发凌乱地搭在脖子和鬓角,看上去颇为狼狈。


    元霈提着宫灯照了照她的模样,狐疑道:“你嘴巴怎么了?总是挡着作甚?”说着,要伸手去拉谢宝真掩唇的手。


    谢宝真的唇又麻又红,哪里敢给她看?死活不肯松手,只含糊道:“天黑,不小心磕着了。”


    元霈并未起疑,催促道:“快去换衣裳罢!太常寺的人还等着你归还祭服呢。”


    换完衣裳已是二更天,皇后亲自过来行赏,分了春祭‘四神’一些布帛玉器和祭祀之胙,又额外赏了谢宝真一斛金珠。


    领完赏出宫,谢府的马车已等候在宫门外。


    谢澜有自己的住处,便先行离开了,驾车的是值夜交班回家的谢淳风。


    谢霁也在,腰间别着一枝有些发蔫的桃花。


    谢宝真洗净了妆容,可嘴唇却依旧像搽了胭脂般嫣红。她的一双眼黏在谢霁身上,眸中晶亮晶亮的,嘴唇依旧酥麻酥麻,可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这是她的九哥,也她的心上人。


    就在几刻钟前,他们才互相表露了心迹。


    谢宝真张了张嘴,刚要唤她,就见谢淳风瞥了谢霁一眼,问道:“老九,你嘴上是什么印记?”


    谢霁一愣,下意识抬手抚过下唇,指腹上沾了极淡的一抹红,那是他从谢宝真唇上‘偷’来的口脂。


    谢霁垂下眼,指腹揉搓,淡然地将那抹红痕‘毁尸灭迹’,道:“肚子饿,吃了些桑葚果腹。”


    三月初,正是吃第一批桑葚的好时节,大街小巷常见果农挑着新鲜采摘的桑葚果贩卖,可直接吃,也可酿酒,吃多了会将嘴染成紫红色。


    这是个合理的理由,谢淳风又看了他一眼,道:“还以为,你不喜欢这些小孩子的吃食。”


    谢宝真已然听不下去了。


    她自然知道谢霁唇上沾染的并非桑葚汁,而是她的……


    不能再想下去了,小巷杏花下的那一幕浮现眼前,她羞红了脸,顾不得打招呼便踩着脚踏钻入马车,坐在里头直扇风呼气,试图散去脸上的燥热。


    还好是在晚上,天黑,否则两人的反常肯定瞒不过谢淳风的眼睛。


    谢宝真捂着燥热的脸降温,开始有了甜蜜的烦恼:此事,该怎么和爹娘、哥哥们说呢?他们会同意吗?


    车外,谢淳风疑惑道:“今日宝儿怎的这般沉默?”


    往常兄妹见面,她总是要笑着迎上来唤一声“淳风哥哥”的。


    “大概是累了罢。”马车一沉,是谢霁上了车,嗓音依旧沙哑淡然,却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第40章 第四十章


    今夜是个值得纪念的好日子, 谢宝真人生中第一次情窦初开, 便获得了回应。


    梳洗完躺在榻上, 她试着回忆小巷中那两次颠覆了她毕生认知的亲吻,可当时的夜空有无浮云蔽月,头顶的杏花又落下几朵,她一概回忆不起来了,只记得那人微微垂下的眼睫和柔软的唇。


    他温柔而又强势, 连情动后愈发喑哑的嗓音都透着撩人心弦的神秘,是那种很容易令人心醉沉迷的少年……


    想着想着, 谢宝真脸上又燥热起来,捂着脸翻了个身,几番深呼吸方静下心来。心情舒畅,没多久便陷入香甜的梦乡。


    梦中有朦胧的月,粉白的花, 还有最令人心动的九哥。


    谢霁也不曾睡着。


    翠微园不似闺房那般温馨明暖, 没有点灯,唯有三尺薄薄的月光从窗外投入,铺洒在屏风外的书案上。榻上,谢霁屈臂而枕, 抬指覆在自己唇上, 仿佛那里还残留着少女可人的软香。


    他情不自禁扬起嘴角, 绽开一抹安静温柔的笑意, 仿佛头一次觉得月色不冷, 夜不漫长。


    ……


    谢乾早朝未归, 早膳便照例分餐而食。谢宝真拿了个胡麻饼细细咬着,撑得两颊鼓囊,梅夫人见了嗔怪道:“吃饭要细嚼慢咽,又没人催促你,这么着急作甚?”


    说罢,让侍婢给她舀了碗燕窝枸杞粥。


    谢宝真接过粥水胡乱饮了两口,便放下碗勺道:“阿娘,我吃饱了,先回房啦。”


    “哎,再吃点!”


    话还未落音,谢宝真已如离巢的鸟儿般小跑了出去。梅夫人蹙眉,“这孩子,真是越长大越冒失了。”


    春日天晴,枝头的晨露还未干透,阳光照在上头折射出璀璨的光。


    谢宝真忽的停了脚步,回身望着紧跟在身后的黛珠道:“我想起有东西落在九哥那儿了,要去翠微园一趟,你不必跟来。”


    黛珠没有紫棠那么多弯弯绕绕,对谢宝真的话总是深信不疑的,便笑着应了,提醒道:“明日夫人要检查郡主功课的,您记着些。”


    这么些年来,谢宝真从未拖欠过书画功课,但此时却顾不得那么多,能拖一刻是一刻,敷衍应允道:“我知道了。”


    甩开侍婢前往翠微园,送食的仆役刚巧端着空碗和托盘等物出来,见到谢宝真下意识要行礼,却见小少女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噤声,低低道:“你们退下罢,别出声!”


    待仆役退下,谢宝真悄声关了院门,转而朝谢霁房中走去。


    谁知才刚走到书房,便见窗户从里打开,谢霁独特沙哑的嗓音传来,带着缱绻的温柔唤道:“宝儿。”


    谢宝真一抬眼,隔着窗台看到了谢霁清隽英俊的面容。


    和谢淳风的英俊不同,也不似谢澜那般清冷,谢霁的容貌极具视觉冲击性,是那种乍一看便难以挪开视线的俊美。谢宝真怔了片刻,眸子弯成明亮的月牙,笑意中带着情窦初开的甜蜜和腼腆,软声软气道:“你怎的知道我来啦?”


    他笑,“听到脚步声,便知是你。”


    除了她以外,府中没有谁敢在翠微园留下如此轻快的步伐。


    谢宝真嘿嘿一笑,转而朝书房门扉处行去,甫一推开门,她便一头扎进谢霁的怀里,环着他的腰仰首道:“九哥,我昨晚梦见你了。”


    小少女的手臂纤瘦柔软,带着满怀的女儿香。谢霁的眸子暗沉了些,问道:“梦见我什么?”


    谢宝真笑着不说话,将脸埋入他胸膛,白皙的耳廓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了红。


    谢霁搂紧了些,恨不得将毕生的柔软都送给她。


    他忍不住垂首,想在少女黑亮柔软的发顶轻轻一吻,谁知谢宝真却猝不及防地抬头,霎时两人都闷哼了一声,一个捂着脑袋顶,一个按着嘴唇,各自退开一步。


    谢霁的情况更严重些,嘴唇破了点皮,渗出些许殷红。谢宝真见了颇为心疼,凑上前道:“你还好吗?我撞疼你了对不对?”


    年少懵懂的人还没有练就默契,小心翼翼而又笨拙生涩。


    对于一个数次阎罗殿一游的人来说,这点小伤着实算不上什么,可谢霁沉迷于谢宝真为他担忧的模样,竟狡诈地点点头,抬指抹去唇上的血珠道:“有点儿。”


    谢宝真果然更心疼了。


    “那怎么办?”随即眉头一松,她试探道,“我给你吹吹?”


    说罢,她果真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攀附着谢霁的肩,将红润的唇凑过去,轻轻呼了呼他的伤处。


    谢霁身形僵硬,浑身肌肉紧绷如铁,喉结颇为狼狈地上下滑动。


    偏生少女抬起圆润的眸子,呼气如兰道:“好些了吗?”


    谢霁头一次对自己引以为傲的定力产生了怀疑,垂下幽深的眸子颔首,沙哑道:“以后这种事,不可以给别人做。”


    “知道啦。”少女软软地应允,眸中满是信任。


    翠微园难得开了窗,朝阳入室,房间不似往常阴冷。谢宝真还没有完全习惯两人相处方式的转变,不自在地撩了撩鬓发,环顾一番,问道:“九哥,你方才在做什么?”


    “晒花。”谢霁一指窗边。


    案几通风处果然横放一枝桃花,正是昨晚春祭谢宝真抛给他的那枝。花瓣有些蔫了,但色泽不退,看得出谢霁花了心思风制,打算将它做成干花珍藏。


    谢宝真从小过惯了被人捧在手心里的生活,但谢霁的珍视格外不同。


    望着面前颀长高大的少年,谢宝真蓦地生出一股不真实的感觉,疑惑问道:“九哥,我们算是在一起了吗?”


    谢霁眼中蕴着宠溺,点头道:“你说算,便算。”


    谢宝真说:“可是,我总觉得我们的相处并没有太大改变。”


    谢霁问她:“宝儿觉得要怎样,才算是改变?”


    谢宝真想了想,而后极轻地说了句:“你亲我一下。”


    柔软的嗓音,带着撒娇的意味,小钩子般撩动谢霁的心弦。他眸色暗沉了些,听见谢宝真轻软的声音再次响起,“兄妹间不会做这种事……你再亲我一下,我便确认你已成为我的心上人啦!”


    那一瞬,谢霁心想只要她开心,便是她要天上星辰,他也要揽下来送予她。


    他顺从地低眉垂首,轻轻吻了吻少女水润的唇瓣,分开时有金色的朝阳透过两人相拥的缝隙散开,很是温暖。


    谢霁望着谢宝真水润的眸子,哑声问:“如何?”


    心上人的亲吻如此甜蜜,谢宝真脸红了红,轻轻点头道:“踏实多啦。”


    可是,总不能每天都这般悄悄私会罢?


    “九哥,以后怎么办?”谢宝真脸颊桃红,走到窗边坐下,望着案几上那枝干了一半的桃花道,“若是直接和爹娘说我与义兄情投意合,他们会不会吓着?”


    不谙世事的姑娘,现在才知道烦恼。


    谢霁生性凉薄,对谢家虽不像最初那般憎恨,但也谈不上多感恩戴德,唯有谢乾待他有如亲子,教他骑射,传授道理,吃穿用度更是不曾短过他分毫,两年多来,便是一块冰也该捂暖了。


    再回想起去年此时,梅夫人亲送鸡汤,屈膝一礼,不惜拉下脸面化解怨怼……


    暗中调查这么久,谢霁知道谢家夫妇并不似仇剑灌输的那般恶贯满盈,也知道谢家绝不会将宝贝女儿嫁给一个命悬在刀尖上、看不见未来的年轻人。


    正想着,窗边的少女像是有了主意,打断他的思虑道:“再过两日便是我十五岁的生辰,虽未定亲,却也算是及笄之年。那日我们再去和爹娘、兄长们坦诚一切,如何?”


    在谢宝真看来,爹娘向来对她百依百顺,便是看在生辰的份上也不会为难她和九哥。


    可谢霁知道,这场坦白注定失败。


    女儿的婚姻大事,是谢家长辈不可退让的底线。


    可少女的眼中闪着希冀,单纯又美好,谢霁不自觉柔软了目光,放缓语气道:“宝儿,此事你须得听我的。”


    谢宝真抬眼看他,眼中尽是依赖和笃信。


    “以后在家中,我们要收敛些,莫让伯父伯母瞧见。”


    “为何?!”


    眼中的信赖消散,谢宝真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起身问道:“我们没做坏事呀,为何要这般遮掩?”


    “你还小,乖。”谢霁抚了抚她的鬓发,指腹有些许粗粝,哄道,“等再过些时日,我们都长大了,也强大了,我会亲自和他们说。”


    “‘再过些时日’是多久?”谢宝真委屈道,“我一刻也不想等!”


    谢霁何尝想等?理智告诉他,趁着谢宝真最懵懂青涩的时候将她据为己有,才算是万无一失,可情感却让他挣扎。


    此时他一无所有,甚至拿不出一个像样的身份、一份正经的聘礼,若是不管不顾地哄骗心爱的少女定下终身,之后许多年,难道要看着她与家人决裂、痛不欲生吗?


    谢霁可以对所有人狠下心,唯独不愿伤谢宝真分毫,哪怕以爱为名。


    他耐心道:“现在的时机,太不成熟了。”


    谢宝真抿着唇不说话,眼中氤氲着水汽,问他:“九哥,你可是后悔了?”


    “不,我永不后悔。”谢霁立刻道,“宝儿,你总得给我一些时间,挣够聘礼。”


    “可是,我又不在乎这些……”


    “我在乎。我要以一个追求者的身份,堂堂正正的与你比肩,而非你的‘九哥’。”顿了顿,谢霁道,“而且,宝儿并不认识真实的我。”


    “真实的……九哥?”


    “若真实的我,和你所认识的‘九哥’大为不同,宝儿还会喜欢吗?”


    “什么意思?”谢宝真迷糊了,“九哥就是九哥呀,有何不同?”


    谢霁垂下眼,不惜连皮带肉地剥离伪装,露出自己最阴暗的真相,淡色的唇轻启:“我骗过你。”


    谢宝真有些紧张,疑惑道:“骗过我什么?”不会喜欢她的这些话,只是假象罢?


    过了许久,谢霁方紧了紧五指,缓缓道:“来谢府前我便已能开口说话,却一直装哑,骗了你。”


    “啊……”未料如此,谢宝真怔愣了片刻,方不解道,“为何呢?”


    “厌恶尘世,不想说话,不想和人交谈。”谢霁的声音很轻,很沙哑,他知道自己此时的样子应是有些冰冷阴暗,但还是坚持将它说完,“再有,没人会提防一个哑巴。”


    看到这样的九哥,谢宝真情不自禁又想起了那日巷子里,他暴揍秦墨时的阴狠……


    可她没有害怕,只是心疼和疑惑,轻轻问道:“可是,谁会提防你呢?”


    这很难解释。谢霁咬了咬牙,继续道:“我远不如你看到的那般美好……”


    “可你本来就很好啊!”


    谢霁垂下的眼微微一颤,听见谢宝真继续道:“有些人生来优渥,他们有十分真情只给我一分,我不觉得他们有多好;而你生来坎坷,看似一无所有,却愿意将所有温情给我,我便觉得你很好……九哥,你真的很好!不要再妄自菲薄啦!”


    谢霁闭了闭眼。


    感情果然会使人蒙蔽,谢宝真还是没能明白:他并非妄自菲薄,只是在陈述残忍的事实……


    “如果说,我杀过人呢?”


    谢霁说完,深深地望着谢宝真的眼,似是在等一个裁决,“这些话,我原本昨夜就向你坦白的,可是……”


    可是那时的她太过迷人,踮起脚尖吻在脸颊上的唇,使得他彻底丢盔弃甲,失了理智。


    哪怕只是一夜的拥有也好,那时他想。


    少女果然被他的这番话吓住了,只呆呆地望着他那深沉复杂的眸子,良久不语。


    久到谢霁狂跳的心脏渐渐平静,久到以为她不会开口说话时,小少女轻软的嗓音响起,没有丝毫嫌弃,只诚恳道:“是迫于无奈的防卫么?”


    事到如今了,她竟然还在为自己开脱。


    谢霁倒宁可她谴责自己,也不愿她这般善良温柔,以至于他心潮涌动,发自肺腑地甘愿做她裙下之臣。


    “有些是,有些不是。”谢霁哑声道。


    “来谢府后,也曾杀……”谢宝真抿了抿唇,说不出那样残忍的字眼。


    谢霁想了想,而后摇首道:“只是重伤过几人,他们欺负你。”


    谢宝真松了口气,细声道:“那你为了我……就算是为了我,以后不要如此了,好么?”


    谢霁还能说什么呢?直到此刻,他才像彻底救赎般轻松,郑重道:“好。”


    谢宝真笑了,向前一步揽住他的腰道:“我知道你以前过得不好,很多事都是迫于无奈。以后有我护着你,不要再一个人硬抗啦!能用智谋解决的问题就不要再动手,好不好?”


    “……好。”


    就用自己的命来爱她罢,谢霁心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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