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哭多雨,蛙鸣夏炎。夏天总是热,今年却分外难熬。
侯府的婢子顾不得体面雅致,将什么狗屁莲步轻移全数扔在身后。
季小侯爷要不好了。
原是那季平安,又中了风邪。
穿来这十几年,终究是不如他所愿,身子如纸糊的一般,就差没撒气漏风。
几次三番季平安都觉得,自己全然没必要担心被主角替天行道。毕竟也不准能活到与主角偶遇。
自三岁那场大病,他便几乎没出过将军府的门。
就是被招入宫中,也得包得严严实实,宝马香车,前呼后拥。还得清街洒扫,生怕哪粒不长眼的灰,冲撞了这位金尊玉贵的小爷。
御赐的补品药材如泥牛入海,起不了半分作用。帝后就连赐爵位冲喜的事都干了,也无济于事。白白便宜季将军加官进爵季侯爷,成了大昭父凭子贵第一人。
季夫人这几年就差哭瞎眼睛,名医庸医求了无数,只是说用药吊着。
近几年契丹部生乱,季将军在北疆呆了三年,除了闲下来时干着急,找些异族偏方寄回京城,也干不了其他。
唯见日暖月寒,来煎人寿。
将军府就在不定哪时就阴阳相隔的悲痛中,熬了一年又一年。
直到去年那个游方术士又来扣将军府的门。他说,要保季平安的命,就得随他去修仙。
屋漏偏逢连夜雨,去年季平安身体见好,季夫人只当他放屁,今年却盼着这道士来收徒。
管他修仙修鬼,先保住命再说。
只是世上没有后悔药,那游方术士十八年才游回长安,再来更不知几何。
季夫人遂进宫与帝后商议,若是季平安此番能病愈,便叫他去蓬莱求仙问药,看看能不能找到一线生机。
现在的蓬莱仙山很是热闹。今年是仙门第一大宗——太虚道宗收徒的年头。
修仙宗门收徒讲求机缘,挑剔根骨,难得有公平竞争的机会,散修与求仙问道的几乎踏破太虚宗的门槛。
太虚宗弟子对此倒是无知无觉,或说不想理会。就是人人都有被仙师相看的机会,也没几个真能进宗门;即便进了宗门,外门与内门也是天差地别。
有这时间去外头瞧热闹,顺道被凡人挤成馅饼,还不如多背几卷经文,多练几遍招式。
更何况今天是秦师兄出关的日子。
秦师兄正是《登仙》的男主,无涯峰主的关门大弟子——秦微一是也。
要说太虚道宗收了玄字辈也算宗门不幸,明明师兄弟七八个,一个两个却都要搞丁克。几十年来竟只有三人收了徒弟。
陈宗主收的大师姐美则美矣,修为也很是高深,就是脑子不好使,成日里疯疯癫癫不修边幅,只知道抱着老君炉炼丹。
三师伯俞玄机膝下弟子倒是多,只是一个两个不走寻常路,花痴的花痴、木讷的木讷。唯一正常的俞微现空有修为,貌若无盐、身形魁梧,能止小儿夜啼。
只有小师叔秦玄毅的徒弟,相貌周正、英武不凡,又风度翩翩,让人见之心喜。
是以秦微一才要出关,已经有师弟师妹带着修行笔记排队在观日亭外。
秦微一十几年来在太虚宗,随师父修习。他天资聪颖又有慧根,修行一日千里,算下来已经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
此番出关,也是应掌门之命,出去历练,顺便寻几个有仙缘的孩子给内门添添丁。
秦微一还未及冠,已然是半步金丹,修行很有心得。因而才出关,就被前来讨教的师弟妹围个水泄不通,匆匆指点三两个,就御剑逃走,去琼华峰拜见师父。
秦玄毅正被四师姐褚玄虹修理。
他这几日手头紧,偷了师姐炼的法器换灵石,被师姐逮个正着。此时正叫人揪着耳朵龇牙咧嘴地求饶,忽见徒弟踏入山门,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褚玄虹见秦微一走来,施施然松开爪子,一脚蹬在人家师父的**上,由着他摔了个大跟头。才端庄道:“微一出关了?”
秦微一冲她行过礼,伸手拽起地上的师父。秦玄毅理理衣服,红着脸没敢摆师父架子。
秦微一也不知碰上这么个师父到底是福是祸。
别看秦玄毅在凡间花银子出手阔绰,到了仙门花灵石却是恨不得掰成八瓣。
他那柄浮夸得金光闪闪的灵剑,不知一月要吞走多少天材地宝。秦微一闭关期间的俸禄都被他这师父卷走,竟还不够用。
也因此,秦微一没走上他师父不学无术的老路,成日里不是学符就是炼器,生怕有一日自己要被卖了抵债。
这两天掌门催他下山催的急,秦微一来不及多呆,和他师父打过招呼,扔下一袋下品灵石就御剑去了凡间。
秦玄毅抱着乾坤袋正美,又被褚玄虹揪住耳朵,还没捂热乎的灵石已经进了师姐口袋:“你剩下的债,发了俸禄再接着还。”
不同于捉襟见肘的无涯剑主。大昭京师的季小侯爷正看着被家丁搬上马车的白银,不知如何跟爷娘张口。
对于季小侯爷的病,太医已经得心应手,虽然这次病得格外厉害,不过好歹还是给他捞了回来。
季夫人再三确认季平安已经大好,立马差人给他收拾行囊,叫他早早赶赴蓬莱求仙问药。
季平安被左拥右簇着送到门口,几乎让浮夸的车队闪瞎招子。
不必说那镂花攒金的华盖马车从坊头排到街尾,数以十计的丫鬟小厮便已经足够浮夸,更何况他那不着四六的弟弟竟还骑马领在车前。
“季吉祥,你要上天啊?”他那傻弟弟笑得一脸憨态可掬,还没褪掉脸上的婴儿肥。正骑着高头大马,等着季平安上车。
“哥!娘说你去求仙,我也跟着去。”季吉祥今年十五,嗓音有些沙哑,还留有童声,像个清脆的破锣。
季吉祥从小就黏季平安,更是为了保护这病弱哥哥习武多年。本来季夫人定下让他哥去蓬莱求医,他是无论如何都不同意的。结果前几天刚松口,今天就整了这出幺蛾子。
季平安觉得刚好两天的脑袋,又要疼起来了。
好在不等他说话,季夫人立刻招手让季吉祥下马:“吉祥,快来,娘给你看个好东西。”季吉祥不明所以来到他娘跟前,被他娘结结实实赏了个大嘴巴。
“闹什么?站这儿!”季吉祥垮起胖脸如丧考妣,乖乖站在季夫人身侧,眼巴巴看着哥哥。
季平安见他衰样,乐得哈哈两声,带出一串咳嗽。婢子小厮忙七手八脚给他顺背,几乎是将季平安抬上了车。
“哥,你修成了仙,记得回家看我。”季吉祥蹦跳着挥手,那边季夫人却开始抹泪。
要不是没有办法,她怎么舍得让季平安去那样远的地方。这一路凶险,哪怕皇帝下令让各州接待,也不能让人放心——更何况季平安的身子。
季平安从车厢探身,扬声宽慰季夫人:“娘,别担心,没准一去蓬莱就被仙人治好了病,明年我就回来了呢。”
语罢强忍着喉头痒意,猛喘一口,喊道:“季吉祥,好好照管爹娘,我到了给你们来信。”再便躲入车厢不住咳嗽,婢子给他顺背,直到进了朱雀大街才平复。
朱雀大街人声鼎沸,帝后的辇车停在丹凤门前,目送季平安离京。
只是几人千算万算没算到,季平安的相貌竟在京城如此负有盛名,甚至差点闹出事来。
华盖马车摇摇晃晃走上街,銮铃叮叮,恰逢夏日,少年半坐半卧倚在车舆,任由东风吹拂,发穗飘扬。
侯府的嫡子,相传风流俊逸,宛如仙人。
往日季平安出行都是人走到哪,街清到哪,这次出门刻意没清街,想趁离开前再看见长安的风光。
哪知道这可捣了大乱。
朱雀街边挤挤挨挨,尽是红裙翠裳,盼着一睹季公子风采。
銮铃的响动直闹得人心头发痒,风更是吹得太解风情,花瓣纷飞,帷幕漫卷,隐隐窥见如画一般的人。
不知哪家小姐将绣帕掷上马车,引得众人效仿,一发不可收拾。眼见挤得连人带车动弹不得,更遑论簪帕香花漫天胡飞,车上地上无一处不满。车旁跟的侍卫小厮如何吆喝,也不见这场香雨停上半分。
“仔细伤了小侯爷,劳驾都退上两步,消停些。”小厮喊劈了嗓子也没人理会。
“小声些,闹得人脑仁疼。”少年伸手掀开帷幔,朝外张望一眼。这季小侯爷瓷人一般,据说胎里带病,但论身形样貌,无一不风流。
“小侯爷果然是仙人下凡。”凡得见者不由惊叹,更引得众人踮脚翘首,望眼欲穿。
香帕鲜花疯也似地飞来,夹杂着赞叹。不知谁掷的一支芍药,勾散了鬓发,堪堪卡在季平安耳边。大红的芍药衬得人面若敷粉,一时呆看了多少人。
小厮婢子见人群不散,紧紧护住马车,围的铁桶一般。帝后还未回宫,等一会定有羽林军前来护送。
忽然间,车队后有咄咄马蹄声逼近。但见来者,拉住缰绳骑坐马上,被拦在人群外,后头跟着一男一女都作修士打扮。
正是外出游历的秦微一一行。
“什么人拦在官道,误人行程。再不散开,通通送官。”说话的俞微现俨然一副武人打扮,又身形魁梧,吓得女儿们花容失色,路人四散开来。
侯府的马夫赶紧驾车。秦微一由着马儿自如前行,闲闲地跟在车旁:“这是哪家小姐,紫衣配芍药,忒俗气了些。”
秦微一与师姐陈微知,师弟俞微现正在外历练。
正巧受陈掌门所托将远在终南山的林师伯请回道门,秦微一又想着将幼年被拐时昧下的金簪还给那个小姑娘
于是三人求完林玄清后,一拍即合,在这长安城小住。
几人呆了三天没找到那个富贵人家的小姐,却是听说了什么季家侯爷要去蓬莱寻仙问道的传闻。
秦微一自小苦修,对达官显贵很不感冒。今日见这季小侯爷出门求仙还摆这么大排场,也觉得他并不心诚,不可能被收入道宗。
他向来好脾气,从不与人红脸,更不会主动恶言伤人。结果见到这病殃殃的小侯爷,却仿佛猪油蒙了心,竟没忍住出言嘲讽。
这季平安也不是温吞的性子。甭管上一世是多卑微的社畜,这一生在锦绣堆里娇养十几年,也是脾气见长。活了这十几年,还没人敢这么跟他说话。
于是探头去看秦微一,发现他挂着太虚道宗的腰牌。季平安想起原著里,他被太虚道宗的男主一剑结果的命运,更是火大。
遂抬手将花取下,行云流水般顺手掷出车外,不偏不倚地插进那人的腰带。
“定然是没有仙人俗气。元宝,再快些。”
“您受不得颠簸,还是稳一些罢。”小厮并不敢听由小公子任性胡来,这宝贝疙瘩就是脏一点衣角,他们也得挨骂受罚。
秦微一见他认出自己身份,反倒有些另眼相看,瞥了一眼腰间芍药,策马跟随季平安的马车。
“我倒不怕俗气。小道我心不在红尘,凡间的俗气与我有什么干系?”
季平安见他这副模样更加不爽。不过是个连御剑都不会的外门弟子,也敢来我面前摆样子。自己天天因为那男主担惊受怕也就算了,哪有在家门口被这人欺负的道理。
于是反唇相讥:“我看仙人是身在红尘,心亦在红尘。不然怎么说得出红紫相配的话来?怕是修得不到火候。”
“况且明明是你先出言讽刺,倒是不许别人回嘴了。不愧是仙人,好生霸道。”本就是秦微一挑事,他并不占理,季平安这话说得也很对,给他结结实实噎了一顿。
两人此番对话,逗得后头陈微知笑得前仰后翻:“我听说小侯爷是去蓬莱,正巧同路,不如结伴同行?正好我们也没有盘缠了。”
俞微现虽然长得敦厚,却是比她还爱凑热闹。难得见秦微一吃瘪,自然附和:“正是,我们三人已经连干粮都吃不上了,求小侯爷接济接济。”
车里侍奉的婢子问罢季平安,知道这一行人真是修士,也劝他同路,有仙人照应肯定更加安全。
季平安知道他们是太虚道宗的弟子,确实也同路,根本没有拒绝的道理。
但他心里仍是憋着气。这些年身子差,不单是因为小时候伤了根本,更是因为原著被男主诛杀之事郁结于心,常常梦魇。
如今又遇见太虚道宗的人,总让他疑心摆脱不了原著的命运。
于是故意出言为难,并不愿意同路:“好,但本公子要刚才出言不逊的那个,为奴为婢,贴身伺候。”
哪知俞微现和陈微知这师姐弟两一口答应,看热闹不嫌事大,竟是不顾秦微一反抗给他送进季平安车厢。
两人面面相觑,竟是轮到季平安吃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