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洲的目光在青年脸上停留了几秒，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里，除了显而易见的茫然，看不出任何伪装的痕迹。
他又扫了一眼对方身上那件毫无属性加成、干净得像刚出新手村的白布袍，以及那根还被他紧紧攥在手里的粗糙木棍。那根木棍此刻尖端微微触地。
“不记得了？”黎洲重复了一遍，语气听不出信还是不信。
青年点了点头，动作有些轻微，带着点不确定。
他尝试着从地上站起来，可能是因为刚才跌坐的姿势太久，又或许是因为紧张，腿软了一下，身体微微晃了晃。他下意识地用手撑了一下地面，那根木棍也随之杵在地上，发出轻微的“笃”声。
黎洲没有伸手去扶，只是看着他自己稳住身形。青年站直后，比黎洲矮了半个头，身形在宽大的布袍下显得有些单薄。
他拍了拍沾上泥土和草屑的袍角，动作带着生疏的笨拙。
“醒来就在附近……”青年又小声补充了一句，像是在努力解释，目光有些游移，不太敢长时间与黎洲对视，“然后，就遇到那些……狗。”
黎洲没说话，视线越过青年，扫向那三头暂时失去战斗力的月光狼。它们还在低声呜咽，试图爬起来。月光森林的精英怪，对于普通新手玩家来说，确实是致命的威胁。
但这青年刚才那套毫无章法却又精准到诡异的闪避，实在让他无法将对方和“普通新手”划等号。
是装的？目的是什么？接近“破晓”？秦冕派来的新棋子？
这个念头在黎洲脑中转了一圈，又被他暂时按下。如果是秦冕的人，用这种方式安插进来，未免也太拙劣了些。而且，这青年身上的违和感，不仅仅是身手问题。
“名字？”黎洲问。他的声音依旧平稳。
青年似乎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是在问他。他抬起头，这次目光在黎洲脸上停留了片刻，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才轻声回答：“夏里。我叫夏里”
声音很干净，和他的眼睛一样，没什么杂质。
“夏里。”黎洲念了一遍，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了一下夏里手里的木棍，“不会用？”
夏里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手里的木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粗糙的木棍表面，摇了摇头：“不太会。”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个回答不够准确，又补充道，“它……不太听使唤。”
黎洲眉峰挑了一下，像是听见什么好玩的事情。“不听使唤”？这说法有点意思。
“有武器技能吗？”黎洲换了个问法。即使是新手木棍，也应该附带一个最基础的“敲击”或者“猛击”技能。
就比如，礼仪之邦，邦邦邦。
黎洲突然联想到青年拿着小木棍像敲木鱼一样去敲月光狼的头……
夏里脸上露出更明显的困惑，他看了看木棍，又看了看黎洲，似乎在努力理解武器技能这个词的含义。最后，他还是摇了摇头，声音更轻了：“不知道……怎么用。”
黎洲沉默地看着他。
……也是，刚刚看这青年只顾着躲闪了，木棍在他手里乱晃，压根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月光穿过枝叶的缝隙，在两人之间投下斑驳的光影。林间的风轻轻吹过，带起夏里额前柔软的碎发。他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株误入险境需要依附他物才能存活的藤蔓，脆弱，且全然无害。
黎洲心里快速权衡着。
带着一个来历不明身手还诡异的人回营地，无疑是有风险的，尤其是在刚刚经历了一场惨败和背叛之后，团队的神经都绷得很紧。更何况还是一个缺乏常识的人。
但是，放任不管？且不说这青年能不能活着走出月光森林，就冲他那身诡异的闪避能力，黎洲就觉得不能就这么放走。
是秘密武器也好，是别的什么也罢，总得放在眼皮子底下才能弄清楚。而且，团队刚刚损失惨重，多一个哪怕只是看起来顺眼的，似乎也能稍微冲淡一点那种沉闷压抑的气氛。
“战力损失，捡个花瓶养眼也不亏。”这个念头突兀地冒出来，连黎洲自己都觉得有点荒谬。他什么时候也开始靠“养眼”来做决策了？
他压下这点莫名的思绪，做出了决定。
“跟我来。”黎洲言简意赅，不再多看夏里一眼，转身朝着营地的方向大步走去。
夏里站在原地，似乎有些没反应过来。他看着黎洲挺拔的背影融入林间的阴影，又看了看周围依旧虎视眈眈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月光狼，身体瑟缩了一下，几乎没怎么犹豫，立刻迈开步子，有些踉跄地小跑着跟了上去，紧紧缀在黎洲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像只生怕被丢下的小动物。
“别，别丢下我…”
回到营地边缘时，负责警戒的队员立刻发现了他们。
“会长！”警戒的战士看到黎洲，松了口气，随即目光好奇地落在他身后那个穿着白袍的俊美青年身上，“这位是……？”
“路上捡的。”黎洲脚步不停，径直走向营地中央，“遇到点麻烦，我顺手解决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相对安静的营地里，足以让附近不少人都听到。一时间，各种探究、好奇、疑惑的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聚焦在夏里身上。
夏里显然很不适应这种被众人注视的感觉。他下意识地往黎洲身后缩了缩，低垂着头，手指不安地绞着宽大的袖口，那根新手木棍还牢牢握在另一只手里，像是能给他一点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洛林正坐在一块石头上，用磨刀石打磨着她那柄巨大的双刃斧，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黎洲身后的夏里时，明显愣了一下。她站起身，几步走了过来，视线毫不客气地在夏里身上扫了几个来回，尤其是在他那张过分漂亮的脸上停顿了一下，然后转向黎洲，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会长，”洛林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她指了指几乎要把自己藏进黎洲影子里的夏里，“这什么情况？我们‘破晓’什么时候成难民收容所了？刚打完一场硬仗，损兵折将的，你怎么还往回捡人啊？而且还是这么个……”
她又瞥了夏里一眼，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词，“……细皮嫩肉的？”
她的嗓门不小，周围不少队员都听到了，纷纷投来关注的目光。有些人脸上也露出了类似洛林的不解。
黎洲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迎上洛林带着火气的视线。他没有看身后的夏里，只是淡淡地回了三个字：
“他看着顺眼。”
这话一出，不光是洛林，连旁边几个竖起耳朵听的核心成员都愣住了。
洛林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但看着黎洲那副理所当然的平静表情，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她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会长！你这理由……也太敷衍了吧！”
黎洲没理会她的抗议，转向旁边一直沉默着、但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夏里的盛稚。“盛稚，给他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盛稚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冷静而专注，像在观察一个罕见的实验样本。他走上前，没有靠得太近，但那种审视的意味让夏里更加不安地往后缩了缩。
“不用紧张。”盛稚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没什么温度，但也不算咄咄逼人，“只是一个基础的状态扫描，很快。”
他抬起手，指尖有微弱的数据流光闪烁，迅速笼罩了夏里。夏里身体瞬间绷紧，像是受惊的小动物，下意识地看向黎洲，眼神里带着一丝无措的求助。
黎洲没什么表示，只是看着。
盛稚的操作很快，几秒钟后，他放下手，指尖的数据流消失。他看向黎洲，语气平淡地汇报：“基础属性面板正常，等级显示为1，装备无异常附加状态，无公会归属，无异常数据波动标记。”
一连串的“无”和“正常”，听起来没有任何问题。就像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刚进入游戏还没来得及发展的新人。
但正是这种“正常”，在这种情境下，反而显得有些不正常。
一个1级的新手，是怎么在危机四伏的月光森林深处活下来的？还恰好出现在他们营地附近？刚才那诡异的闪避又怎么解释？
黎洲心里疑窦未消，脸上却没什么变化。他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对依旧一脸不爽的洛林吩咐道：“找点吃的给他，安排个地方休息。”
洛林翻了个白眼，但还是应了下来：“行，你是会长，你说了算。”她没好气地冲夏里招招手，“喂，那个……夏里是吧？跟我来。”
夏里看了看黎洲，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才小心翼翼地跟着洛林走向篝火旁。他走路的样子也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对脚下的每一步都不太确定。
阿九不知何时又潜行到了黎洲身边，声音压得很低：“会长，查过了，附近没有其他潜行者的痕迹。他……好像真的是一个人。”
黎洲“嗯”了一声，目光追随着夏里的背影。那身白袍在跳动的篝火映照下，边缘泛着温暖的光，与他周围那些铠甲森严、武器寒光闪闪的玩家格格不入。
“继续留意。”黎洲对阿九说。
“明白。”阿九的身影再次悄无声息地融入阴影。
盛稚走到黎洲身旁，看着正被洛林塞了一块硬面包，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夏里，低声说：“数据层面，确实干净得过分了。就像……一张白纸。”
黎洲没接话。一张白纸？他更倾向于认为，是有什么东西，将这张纸上的痕迹，完美地隐藏或者擦除了。
营地渐渐恢复了之前的秩序，但气氛明显因为夏里的到来而多了一丝微妙的波动。队员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着，目光时不时地瞟向篝火旁那个安静得过分的新面孔。
夏里小口小口地啃着洛林给他的面包，动作很慢，像是在仔细品尝味道。他吃东西的时候也很安静，低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对于周围投来的各种目光，他似乎有些无所适从，只能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黎洲靠回原来的树干，闭上眼睛，但脑海里却在快速整合着刚才得到的信息。
失忆？1级？诡异的闪避？干净的数据？
这些碎片拼凑在一起，指向的答案似乎更加迷雾重重。
他睁开眼，看向篝火旁那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身影。夏里似乎吃完了面包，正捧着一个队员递给他的水囊，小口地喝着水。喝水的间隙，他偶尔会抬起眼，偷偷地、快速地看一眼四周，眼神里带着纯粹的好奇，像是受惊的兔子在观察四周。
就好像，他对这里的一切，包括这些玩家本身，都感到新奇。
黎洲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轻甲的臂铠上轻轻敲击着。
不管这个夏里是什么来头，既然捡回来了，总得物尽其用。至少，得先弄清楚，他那身诡异的闪避，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站起身，朝着篝火旁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