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有憾生(四十三)
周楹独自站在无间镜里,望着这个乌烟瘴气人间的起点。
五大仙山,昆仑为始。
澜沧掌门想将灵山铭文散出去也好、惠湘君以此为蓝本、截取了一部分铭文造破法望川也好,都仿佛是挪动地基上的石砖,只会影响局部。
这回,他们把“地基”完全挖出来了。
北绝阵在法阵将铭文传送出去的瞬间就损毁了,狂风将冰、雪、雾一股脑地搅起来,瞎狼王那烧焦的尸身搅在里面,转眼灰飞烟灭。
周楹眼前一片漆黑,假如这里还有人,就会看见关着一人一尸的大“镜子”水汽一样,缓缓消失在原地。镜中周楹转向第二长老,最后无声地叹了口气:“你这徒弟啊……”
如果这一套地基一样的古铭文落到凡间,会发生什么事?
这问题谢濋一开始就问过,那时他刚从师尊冤死的悲愤中回过神来,机械地依周楹的话,在地上挖铭文。
周楹的回答跟后来谢濋敷衍奚平的一样:我哪知道?
他还说:我也不过是视力稍好一点的井底后生蛙,你还指望我能一眼看透东海么?我如果知道,就不让士庸自己选了。
谢濋“哈”了一声,反正他一身焦糊带火,别人也看不清他的口型和白眼,仗着周楹隔着镜子听不见,他干脆嘀咕出声:“信你个球。”
一个人只要智力正常,就不会相信周楹。
英雄舍己为人,小人损人利己,伟人利万民如水、成千秋之业,蠢货在脑壳里烧浆糊、为喜怒所驱。
周楹哪种也不是,谢濋认为,奚正德这外甥就不像阳间生的。
为探无间镜,干净利落地舍弃道心肉身,短短几个月,昆仑山快葬送在他手里了。谢濋挖出一个一个叫人胆战心惊的古铭文,也不知如何是好,但他知道,这东西反正不能落周楹手上。
他敲了敲无间镜面,划拉了几个字试探道:闲着也是闲着,你猜那小鬼到时候会怎么说?
周楹沉默片刻:我不用猜,他会说不要。
谢濋眉毛但凡没被凌迟灯烧光,能挑到天灵盖上。
历代昆仑大祭司不筑基,哪怕他们传承记忆,一代一代宛如同一个人夺舍,也始终是半仙。谁都是从灵窍期过来的,半仙是什么水平的修为?哪怕是周楹的顶级灵感,半仙时他也看不清小小破法镯的边界、看不清劫钟上的猫腻,怎么大祭司那老货就敢号称自己“无所不知”?
如今看来,无间镜就是更高一级的星辰海,谢濋甚至怀疑它都不是预测时运,而是决定时运,所以大祭司能言出必应……而大祭司毕竟只是个半仙,神识柔弱,显然无法完全掌控无间镜,基本是个镜奴,那要是换成升灵……甚至蝉蜕呢?
当年无心莲——上古时代那朵,玩命想来窥视无间镜。
这样的权柄,谁能忍住?
周楹却仿佛从他一团污黑的脸上看出了什么,写道:狼王听说过“望川”
吗?
惠湘君留下了三样伟大的遗作:仿金术、破法和望川。
仿金术是永明火中真正的火种,而破法暗喻灵山,所用铭文是以八百年前澜沧灵山为蓝本的,与除了昆仑山以外的灵山同级,唯独望川,看起来跟另外两种东西格格不入。
所谓“跨越生死”未免言过其实,望川又不是往生灵鲵。它虽然也堪称绝代神器,但“无声无息出入任何地方”,听着总好像是溜门撬锁用的,似乎显得不那么高级;而且望川居然有次数限制,一对比又次了一等。
它的次数限制,细琢磨也很微妙——周楹想,如果他是惠湘君,藏起秋杀来用掉一次,料想秋杀如果真能突破升灵关,出门必掀起腥风血雨,引来各大灵山追杀,应该会再给她留一次,当做保命的撒手锏。但第三次就属实没必要了,一个人如果接连两次把自己作到必死境地里,凭一个遗物是保不住的。他有这力气,还不如用在破法上,让破法能笼罩的范围比屁大的陶县再够用一点。
那望川为什么限定三次,总不能是那位先圣有什么凑数的怪癖吧?第三次是给哪里留的?
“一母所生”的破法和望川不合,似乎也是个隐喻——
谢濋愣了愣:你的意思是,望川最后一次的目的地,原本是这里?
是了,惠湘君留下化外炉,炼出破法,说明那昆仑落成之后强行突破桎梏,长出伴生木的永春锦后人对灵山体系的理解远超常人,以其他灵山为线索,解出昆仑之秘不意外。
但她最终却没将此事透露给任何人,包括带走了望川的秋杀。那位大师似乎在斟酌之后,放弃了挖断灵山根基,将重点转向仿金术,为自己招致杀身之祸不说,还让后人走了八百年的弯路。
谢濋:为什么?
周楹道:因为没有意义。
古铭文出世,天规落进凡间,也不过是灵山倒了,再起新的灵山。
而新旧起落间必有动荡,必有地崩山摧,到时候蝼蚁该往何处庇身?一场大灾过去,往圣往矣,后人重蹈覆辙,作孽而已。
周楹在镜面上写道:不瞒你说,上次端阳节在南海,我问过他差不多的问题。
谢濋回过神来,意味深长地看向周楹:他要是答应了呢?
周楹:告诉过你了,一口答应的必是他身上那具隐骨。
谢濋:没听说过谁继承了什么道,自己却不认的,他这到底是继承道心还是被夺舍……行吧,我也不懂这“死道”——要是他冷静了半天,还是决定答应呢?
周楹:那是隐骨已经壮大到濒临失控,控制不了他,控制了转生木。
谢濋奇道:那你还让他选什么?就为了测试他隐骨失控到什么程度了?那老子不挖了。
周楹:你那点力气,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省着也是多在这挨会儿冻罢了。
谢濋:……奚家血脉生不出你这路混账,大姑娘到底嫁了颗什么龟蛋混出了你这杂种?
周楹听完,十分赞同:确实,狼王圣明—
—接着挖,信我,你到时候就会知道。
等谢濋将全部铭文清理出来,应该也反应过来内视道心了,当他道心破碎时,就会明白奚平为何与道心一样的隐骨泾渭分明。
昆仑历代大祭司都不筑基是有原因的:有道心的人是道心的奴隶,承受不了这铭文。如果隐骨传人不要,筑基以上,没有人能接住这套铭文。南大陆四座灵山或许各自有解,昆仑将永远固若金汤。这道仙人与凡人一起铸造的长城与枷锁会永垂不朽。
此时此地做选择的不是奚平,是谢濋。
狼王殿下,你在北绝山口守了这么多年,走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道心余渣。
恍然大悟时,你怎么选?
是为大局安稳,让第二长老的沉冤继续沉默,道心的傀儡们循环往复。还是铤而走险,冒着天塌地陷的风险,扛走百万枉死者的怨愤,负重罪捅破这一线天,将狂风骤雨中的掌舵之位交给那与“道心”争斗不休的年轻人手里?
当年惠湘君退缩了,奚士庸也没这种妄人之心,只好让狼王受累了。
奚士庸根骨灵感资质……甚至专注程度,都不过中人水平,入玄门十几年,修为涨到这种程度,是完全不合理的。唯一的解释就是,修为与他本人没关系,他那身隐骨本来就是蝉蜕骨。瞎狼王与他说起北绝阵之后,他有一段很长的沉默,周楹就知道,他已经不能完全压制隐骨了。
此时用北绝阵外古铭文诱出隐骨,还有余地,一旦隐骨找到机会蝉蜕,重回巅峰,那不小心将它带回人间的人才是走到了绝地。
这也是奚平的一线生机。
望川当年落在他手里,最后一次机会,他做错了决定,浪费掉了。
如今他代替望川来到这里,大概也是命中注定。
奚平只觉自己神识都被打散了,遗落到南北两大陆、五国群山中。
他惊怒交加时,感觉到了转生木在失控——跟被鸳鸯剑阵切断联系时还不一样。原来转生木像他的手足,用起来随心所欲,现在那玩意还长在他身上,联系没断,却好像成了不听使唤的假肢。
转生木本来如同一张井井有条的飞鸿网,此时却串成了一团。几大仙山的镇山大阵、各国边境铭文都在被看不见的力量蚕食鲸吞。
南阖半岛,鸳鸯剑阵陡然收缩,银月轮光芒黯淡,九龙像消散的兽灵一样归入浮起来的九龙鼎,在几大蝉蜕惊悚的注视下,悬在澜沧山上的无间镜水雾一样消失了!
与此同时,奚平散得到处都是的神识还瞥见无渡海的魔气暴涨,冲过了大宛消散的边境铭文——
且说宛阖边境,升格仙器先给魔物们来了个下马威。魔气短暂后退,随后,一个与南圣如出一辙的巨大身影从虚空中走了出来。
圣人的脸鬼气森森地浮在半空,竟隐约含笑:“哦?这是什么人造的小玩意?”
庞戬可不会认不出祖师爷,倒抽一口凉气,袖子上的因果兽愤怒地咆哮起来。
“南圣”没回答,却听一
人接话道:“是当年周家养在无渡海底的大魔。”
只见一道白影落下,白令亲自带着开明司的支援,昼夜兼程地赶到了:“开明司封城落阵,保证将野火藤烧死在边境——庞总督你不用管,灵石管够,升格仙器别停……”
他话音没落,海风中就传来熟悉的凄厉嚎叫,涌动的群魔潮水一样被那长着南圣脸的大魔吸走吞噬,让人血都能凝滞的寒意与腥风涌来——那是遇见周楹之前,白令每隔一段时间都要面对的噩梦。他脸色一白,话说不下去了。
升灵品阶的升格仙器将灵气化成的炮火排山倒海地推了出去,然而这能临时端住鸳鸯剑阵的人造神器失了利,海上那巨大的身影只是稍许凝滞,仍是一步一步地逼近过来。
杀人的魔气先一步落到最前线的蓝衣和开明修士身上,外门好手们倒伏的麦苗一样,挣都来不及挣扎一下,便被魔气吞噬。
庞戬一咬牙,搭起破障长弓,纵身冲了过去。
白令一把没拉住:“庞总督!”
就在这时,雪亮的剑光霹雳一般落下,海啸般涌起的海水被冻在了原地。剑在海岸外画了一条线,冷意扑面而来,不小心越过那剑光的群魔全体化在了半空,重回主人手里的照庭呼啸落下,斩向那无往不利的大魔头颅。
庞戬眼泪差点没下来:“支将军……”
大魔被照庭一剑劈碎在半空,黑雾顿时消退,天机阁和开明司修士们冲上来将还有气的同僚抢救回去。
支修刚从蝉蜕战场上撤回来,一身狼狈,他伸手在身上一抹,发冠中掉落的碎发、长袍上撕开的裂口都各自归位的归位、愈合的愈合。几座白灵石堆消散在照庭的剑光里,支修落地,拍拍庞戬的肩,将他拉了回来:“文昌辛苦了。”
海上不远处,被他打散的魔气重新汇聚,南圣的脸居高临下地看向小小的剑修。
“人间不过十四年,看来是改天换地了。”大魔盯着支修,“又见面了,此情此景真熟悉啊,支小将军。”
支修没有御剑,只是一路越过升格仙器和边境铭文,走到海港码头上:“还没谢过前辈上次指点。”
庞戬顿时想起上次返魂涡事变,支将军差点填在东海,脸色一变。
白令低声道:“放心,十四年前无渡海祭坛被世子爷搅合了,它没来得及恢复到全盛程度,当年劫钟能压下,现如今支将军已经蝉蜕……”
“哦?”那长着南圣脸的魔头隔着数里,清楚地听见了他的耳语,“小半魔,我若是你,可不敢这么笃定。”
大魔的声音在冰冻的海潮中起了回音,好像什么一锤定音的判词,宛阖边境铭文好死不死,就是在这时候随北绝山外古铭文现世消散的。作为半魔的白令最先感觉到了什么,在庞戬震惊的注视下,他脸上飞快闪过一排刺青般的铭文,不等庞戬看清内容就消散了。
白令整个人的气息陡然诡谲起来,原本约莫不到筑基中期的修为暴涨,逼近升灵!
返魂涡沸腾了起来,无渡海封魔印彻底碎了,无论是玄隐三圣打的补丁,还是当年伏魔人以身殉道成就的那道。
魔气撞向照庭划的剑痕,被挡出去,再撞——剑风冻上的海潮碎冰渣乱溅,那剑痕一次比一次微弱,三下之后不见了踪影,大魔又被照庭阻住。
“小剑修,别徒劳了,蝉蜕不易,你已经背叛灵山,当与我等同道,何必费这力气?”
支修整个人陷在一片黑雾里,充耳不闻,照庭织就了一片剑光的大网,惊心动魄地网住了那欲摧城池的黑云,周遭间或有灵气划过,是不肯后退的外门修士仍在用升格仙器帮他,恰如两百年前的金平天机阁。
只是这次,他们可能再等不到玄隐山的大能从天而降了。
此时刚登陆大宛沽州的陆吾们还没回过神来,魏诚响身边纸人突然委顿在地,一片剑身残片飞了出去,将冲天的魔气撞出一条缺口,擦着支修而过,先殉了主。
大魔那张圣人脸被照庭碎片打得变了形,怒吼一声,与剑光扭做一团,竟化了三分,露出一团将所有光都吸进去的本体。
支修扭头从那残剑划出的缝隙中看了一眼,辽阔的南宛九州平原依稀,他再不迟疑,纵身追着消失的照庭碎片,冲向大魔的魔气汇聚处——
就在这时,被碎剑划出的缺口中,探出一只苍老的手,一把按住了年轻剑修的肩。
支修猝不及防,整个人往旁边闪了一下,看清了来人,眼睛倏地睁大了。
第232章 有憾生(终)
是司命长老章珏。
支修想,他和奚士庸不同,那小子的师父是飞琼峰上与困惑同居的闲人,能亲力亲为地饲养孽障。
他的师父却是玄隐四长老之一,常年驻守在非蝉蜕不得擅入的星辰海。他入门时已过而立之年,不敢说有多稳重,好歹不用像个半大孩子一样要人关照管教,司命长老只是每隔一阵子过来查看一下他的进度。升灵后出师,更是只剩下传书问安。
司命长老是玄隐山最循规蹈矩的人,没有特殊的事,亲传弟子也不能坏星辰海的规矩。每十年,那绝望的山谷只对支修开放半炷香,他总会特意挑个中秋或是除夕之类的日子,进去陪师尊喝一盏茶。
可惜星辰不过年节。
支修不会拒人三尺,也不能说十分外向,遇到活泼的人,他会跟着健谈一点,要是对方寡言少语,他也不大会主动拉近关系。师徒两人问完好,基本也就没话说了,漫长的沉默像凝滞在司命长老身上千年的光阴。
两百多年倏忽一下就过了,如今支修几乎想不起自己和师父说过什么交心的话,只记得星辰海底像囚笼,目力所及范围内,到处都是忌讳。
临行,他怕劫钟作祟,去见了章珏一面。他想司命长老毕竟是南圣一手带出来的,还记得灵山因何而生。道不同,他不敢奢求别的,只将因果兽带了过去,希望万一出事,已经陌路的师尊能三思,给林炽和闻斐一些回转余地。
但他没想到,司命长老会来这里。
不过一两天的光景,章珏比他上次见时又苍老了凡人十岁,眼窝深深地沉了下去,皮囊好像已经盖不住被岁月蚀了的骨。
支修看清来人的时候,甚至微微晃了神,疑心无渡海封魔印破碎后可能是放出了什么扰人心智的魔物。
就这一恍惚,章珏扣住他肩头的掌心飞出一把符咒,贯穿了支修周身经脉,将他锁在了原地,然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司命长老最终什么都没和自己唯一的弟子说,身形一闪,落到了百丈之外、大魔的核心处。
南圣一直对无渡海讳莫如深,只在临走时嘱咐过他们师兄弟,无渡海群魔因心而生,打不散、吹不败,只能以仙山正统的道心封之。劫钟承载灵山道心,封魔印出问题,可以请劫钟下东海。
万一劫钟不能动了,那得看伏魔人的后代能不能再出一个他们先祖一样的人物,要么……就需要一颗近乎圆满的蝉蜕道心,与群魔辩法。
支修一声“师父”没来得及叫出口,章珏苍老的身形就隐没在了铺天盖地的魔息里。
司命长老,正统中的“最正统”,道心如在灵山上扎了千仞根系的树,灵山摇摇欲坠了,树身依旧纹丝不动,死心塌地地与倾覆的高山共朽。
章珏皮肉寸寸开裂,万丈魔气中,他自爆了真元。小灵山一般磅礴的灵气几乎能覆盖半个东海,他衰朽的肉体灰飞烟灭,只剩一颗道心。
然而遗憾的是,那道心远达不到“近乎圆满”的标准,它甚至不是完整的。和澜沧掌门撞在鸳鸯剑阵上的一样,司命长老的道心千疮百孔,没人动它,它自己可能也快要碎了,可在这样激烈的碰撞中,它又奇迹般地稳住了,那道心将蝉蜕真元中丰沛的灵气调动起来,织就了一张网,严严实实地困住了群魔。
星辰海是虚妄,星辰海司命一生到此,还剩这最后一线的可怜坚守。
支修只花了片刻就挣脱了章珏的定身符咒,可是到底没追上。炸开的蝉蜕真元和魔气绞在一起,将他挡在了外面。
一张画片在狂风中飞出来,支修下意识地伸手抄住,薄薄的纸卡在这样激烈冲突中居然没碎,有人给它加了双层的保护符咒。画片上小因果兽焦急地想要往外跑,可是无路可去,它如今只是个兽灵。
故人变了,少年老了,圣贤都作了古,一声咆哮动九州的神兽,也不过纸上神话了。
“你要与我辩法?”灵与魔碰撞处,用着圣人脸的大魔纵声笑道,“群魔不过是当年昆仑落成时,被‘天规’碾碎的渣,为何能成势,徒儿啊,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章珏的道心碰到了魔气核心,倏地一颤,一道更清晰的裂痕从那道心内部钻了出来——魔息深处有熟悉的气息。章珏道心上残存的神识目睹了周楹透过心魔种看到的情形:南圣月满,成就玄隐灵山,自己也彻彻底底地成了人世间“天规”的一部分。他在群魔之地照见了自己的模样,属于人的一部分不甘心湮灭,生出心魔,灵山投下阴影。
南圣为防灵山崩塌,及时将自己那一部分“不合天规”的道心割舍至此,恰如后辈们蝉蜕时遭到的规训。
南圣是南宛悠悠千年中,削足适履第一人。
无渡海底的大魔名字无法被人提及,因为他就是被灵山排斥在外、伏魔人舍命封在此处的……南圣的一部分。
那是林宗仪在舆图中看了一眼就道心破碎的真相。
支修只见被网住的魔气暴涨,几乎将章珏道心凝结出的灵气网撑破了,毫不迟疑地提剑而上。魔气被照庭打散又重聚,再被打散,照庭凛冽的剑气渗透进去,补天剑碰到章珏行将崩裂的道心,那道心上的裂痕几乎已经劈到了底,然而那一瞬间,蔓延的裂痕奇迹般地堪堪停下了。
尽管是悲剧的开端,但当年南圣不是被迫的,为开百代太平,他是心甘情愿将自己割裂囚困的。
千年后,不肯在灵山下低头的叛逆后辈也依然在拔剑补天。
破破烂烂的蝉蜕道心和照庭一内一外,将网住的群魔往东海压下去。然而胶着中,章珏炸开的真元已经被消耗得所剩无几,白令带来的灵石也捉襟见肘,无渡海底压了千年的魔气却仍源源不断。
此时西楚的邪祟们毫无阻拦地冲进了没了镇山大阵的三岳山,南蜀凌云山脚下被灵兽场束缚的灵兽们失控,奔涌向人间,极寒的风开始从北绝山口倒灌进来,瞎狼王的观雪亭顷刻间被暴雪淹没。
天就要塌了。
奚平碎砂一样的神识无法凝聚,被无数让他肝胆俱裂的情境轰然淹没。滔天的魔气中,他甚至找不到支修人在哪。
只见长着南圣面孔的大魔贪婪地吐纳着魔气:“负隅顽抗,除非绝后的伏魔人死而复生……”
就在这时,返魂涡上突然生了异变:水面上那些漩涡转动的方向突然翻转了过来!
那反过来转的漩涡好像一个巨大的净化器,不停往外冒的魔气穿过时,被转化成了灵气。灵气一部分附上照庭和章珏的道心,一部分朝自动吸灵气的导灵金涌了过去。
支修一愣,灵气与魔气互转,这好像是……
伏魔人周氏的灵骨特有的神通!
据说八百年来,周家饲魔就是用先天灵骨的这个特性。
下一刻,他看见整个东海的海面下,浮起一颗澄澈的……比章珏长老小一点的道心,与此同时,海水卷来了八百年来沉在海底的白骨细渣,在那道心的牵引下,返魂涡里每一个漩涡中都拼凑出了一具灵骨。
那道心上有熟悉的气息。
“端睿师姐……”
舆图成的时候,司刑长老林宗仪道心破碎,端睿大长公主舍身将他带走,被蝉蜕真元炸裂波及,殒落此处。
身殒,她道心依旧,虽生前蒙尘,却在死后找到了归处。
她一直在东海,在这片埋葬了周氏先祖……与无数无辜牺牲之地。
第233章 尾声(一)
他有大名。
他是永宁侯独子,生于南宛太明九年三月初九,一个下着温柔春雨的傍晚。
宛地自古民风柔弱,偏爱温雅娴静的男子——峨冠博带不胜衣的那种,亲朋好友前来道贺,都捡着好听的话,说这是“杏花雨送来的小郎君”,将来必是个“萧萧如松、明明如月”的风流人物。
侯爷连呼吸都温柔得轻了,花了好大力气克制了其他想法,依着事先与夫人商议的,为他取名“平”。
后来当事杏花雨大呼冤枉,奚老夫人称其曾数次托梦分辩,说这孽障不是烟雨送来的,是院里没来得及清的淤泥托生的。
老人去后,有没有这回事已经不可考。
这说不好是“天灾”还是“人祸”的玩意出生不到半年,接连俩乳娘被他熬出了眩晕之症【注】,请辞回家。崔夫人与奚老夫人各自清减了七八斤,侯爷三年没敢犯心疾。
据说这位小爷爬起来仿佛贴着地御剑,狗都追不上,会走了以后更是成了一门有腿的红衣大炮,单枪匹马一张嘴,他能把只身闯北绝山的侯爷叫唤得精神恍惚,疑心瞎狼王给他下的咒里有毒。偌大侯府,哪都有他,唯独大人喊他吃饭睡觉的时候永远耳背。
他幼时开蒙,气走的西席先生人数空前绝后,据说丹桂坊至今无人打破记录;他还是喘气都比别人轻的三殿下这辈子唯一一个亲手揍过的人。少时名动金平帝都,不知多少无辜少年因为跟他混在一起,稀里糊涂地挨了家里板子。
他有表字。
依南宛风俗,男子不必及冠,到了十六岁能参加仙选的年纪即可取字。侯爷为他取字“士庸”,庄王殿下听说后未置一词,只犯了牙疼似的“啧”了一声。
“奚士庸”这仨字后来弹过无数人的后槽牙。
他还有一诨号,自己起的。
十来岁的时候听说画舫来了一帮南蜀乐师,还有灵兽伴舞,于是喊来一帮不学好的狐朋狗友,踩上增高的厚底鞋跑去看南洋景,不幸被难得出门应酬的三殿下逮了个正着。三哥当着人面宽和温厚地拍了拍他的肩,在桌子底下给了他一脚,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敢沾酒你就完了”。
于是奚平第一次画舫之行到底没见着灵兽跳舞,被拘在那喝了一个时辰的茶——三哥自己喝香片,让人给他上了苦丁,据说是败火。
上茶的美人隔着面纱,抿着嘴偷偷笑他,奚平臊眉耷眼地不抬头,只度日如年地跟茶具相面,记住了茶盘上的刻字:沾牙旧姓余甘氏,破睡当封不夜侯。
“不夜侯”有要跟他老爹平起平坐的意思,他没敢取,后来拿了“余甘”俩字做号,纪念自己苦涩的初体验。
余甘公作过很多传唱一时的小曲,可惜都不怎么登得上大雅之堂,后来随着菱阳河上画舫的没落一起销声匿迹了。
一名一字一号,是他这一生仅剩的东西,他能靠这些压过半步蝉蜕的隐骨、挡住倾覆的天地吗?
哦
对,他还有另一个名号——
一团混乱的转生木里,奚平已经听不清人们在说什么,只有“太岁”两个字,因为被提起的太频繁,不断滑过他耳边。
“太岁……”
“太岁有什么吩咐?怎么办?”
“太岁在哪里……”
“太岁”,那也是当他连“奚平”这两个字都失去的时候,行走人间仅剩的立锥之地。
也是他穷途末路,仍不肯彻底交付神识,放任隐骨与他融为一体的缘故之一。
“别叫了,”他有气无力地想,“太岁自身难保了!”
“太岁”之所以能无处不在,也是仗着转生木。凡人难道还能越过转生木,将他那与隐骨密不可分的神识捞出来吗?
“太岁!”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却足够豁亮的女声突然从某一处响起来,人声本来不稀奇,她这一嗓子却共振起了琴弦,那特殊的琴弦“嗡”一下,奚平散乱的神识顿时被震出了几分清明。
他立刻认出了这声音,琴是太岁琴,人是他在陶县的“芳邻”陶二奶奶。
陶二奶奶仗着自己年纪大了,什么都不避讳,经常随意进出他“家”,也在奚平不在陶县的时候替他照顾小院和院里的转生木。
那树身里藏着他的本命琴。
奚平突然发现,隐骨所经之处好像没有陶县……而那里本该是转生木最密集的地方。
奚平来不及琢磨这是为什么,太岁琴就又响了几声,琴声虽然微弱不成调,却好像一根线,将他满地滚的神识串珠似的穿了起来,隐约有往回拉的趋势。
那琴是他的本命琴,自他骨中生,弹他心头意,因他而得名……居然真能越过转生木。
唯一的问题是,他的本命琴不是挂在墙上能让人随手拨的!
陶二奶奶不知在他院里干什么,嗓门大又离得近,不知哪嗓子刚好震动了琴弦。但她老人家也不是什么练过口技的艺人,不可能每一嗓子都能把琴弦震起来……那么大岁数了肺也受不了。
果然,太岁琴音响了几下又没动静了,奚平的神识再次身不由己,转瞬间被带着跑出了百八十里,他心急如焚,谁都行,再让太岁琴响几声……
陶县十七里镇,陶二奶奶叉着腰喘了几口粗气,感觉嗓子都哑了,疑惑地转向旁边的赵檎丹:“徐先生,我这么喊,太岁听得见?”
赵檎丹皱了皱眉,她在陶县总是有点“聋”,没法像在外面一样将灵感附在听力上,也说不好封在树身里的太岁琴是不是有回应。
方才转生木里突然一片混乱,赵檎丹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喊陶二奶奶拿到了奚平小院的钥匙。
奚平去南阖之前,灵感一直预警,他有点疑神疑鬼,做了不少有用没用的准备,其中包括将破法和太岁琴所在位置交代给了赵檎丹,万一他出事,她心里不至于完全没底。
奚平在转生木里封本命琴,相当于庞总督往腿骨里塞破障弓,外人是拿不出来的——除非奚
平死了,本命神器和转生木神通消散。
眼下转生木里的太岁本人毫无回应,那琴却还是稳稳当当地待在树里,这说明太岁不管遇到了什么事,起码人还活着。
要怎么才能通过这拿不出来的本命神奇联系上他……
“二奶奶,”赵檎丹忽然灵光一闪,心里冒出个馊主意,转身问,“您找得着锣吗?”
陶二奶奶:“啥玩意?”
有时候尖锐的噪音能把琴弦震动起来……反正她听说过凡人的琴偶尔会这样,还因此出过闹鬼的传说,不知这把升灵阶的仙琴是不是一样。
赵檎丹决定碰碰运气:“叫人在这树身旁边敲锣试试,声音高低相间,不要同一个调,越多越好。”
陶二奶奶一头雾水,没领会“徐先生”的意思。不过二奶奶没事老去听徐先生骂街……不是,辩论,最佩服她,虽然不明白,还是立刻照办。她开客栈招待三教九流,德高望重,人面最广,三下五除二便超额完成了任务——不光锣,她把陶县十里八村会吹拉弹唱的乡亲都给喊来了。
奚平那清净的小院里拥满了人,好事者还不断往这边赶,很快,连前后街巷都堵满了。
二奶奶一声令下,锣鼓喧天唢呐嚎啕,间或夹杂着高亢的人声。众人也没个谱,一会儿奏龙凤呈祥,一会儿吹孝子磕头……大家伙也不知主人家是大婚还是大殡,摸不着头脑地跟着陶二奶奶的指挥,把婚丧嫁娶一个院烩了。
赵檎丹:“……”
这跟她预想的不太一样,不过此时无暇掰扯,只能凑合。大小姐贴在转生木旁边,全神贯注地听里面的动静,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聋了的时候,转生木里传来一声微弱的琴音。
赵檎丹:“停停停……停!”
满院红白喜事安静了,只有远处巷子里还偶尔“呜哇”一声,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学着她的样子竖起了耳朵,只听那树身中传出了持续不断的“嗡嗡”震颤声,招魂一样,不知过了多久,平板的琴音微微一滞,随后有了调……是南宛流行的琴蜜音!
赵檎丹虽然是正经人家出身的女孩子,这些年跟陆吾那帮细作混在一起,蜜音也多少会了一些。边听边摸出随身小本,连蒙带猜地对照,成功破译了琴蜜音:姑奶奶,收神通,在下服了。
凡乐是不大可能持续震动起太岁琴的,然而琴身里正好有个破法,在场每个人都算破法的主人。喧天的锣鼓惊动了破法,正好从里面扰动起琴弦。
八年前,破法公理生效,捞出了奚平无渡海底的真身,如今太岁琴动,他们又阴差阳错地勾回了奚平的“魂”。
他神识砸在破法空间中时几乎已经不成人形,随后奚平惊愕地意识到,破法居然没有失效——外面天崩地裂,陶县里依然禁灵!
奚平凭着自己浅薄的理解,感觉这是不合理的:北绝山外那套铭文是世上所有铭文的祖宗,灵山、镇山神器、封魔印……甚至山川河流都是以它为基础的。
而据林炽说,破法这人造物上用的几个铭文跟澜沧灵山出自同一系,应该是惠湘君通过某种方法解出了澜沧山的铭文,在这基础上造了破法。
通俗来讲,北绝山铭文是地基,澜沧灵山是一楼,破法就是架在灵山上的小阁楼。
现在等于是地基和一楼都塌了,剩个“空中楼阁”,闹鬼似的独自悬在了那。
奚平余光被什么刺了眼,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身上沾了一小撮铭文字,此时星星点点地落在破法空间中,正是其中一部分要命的古铭文。
他临时脱离了隐骨控制,还是“卷款”跑的!
第234章 尾声(二)
陶县外,因为铭文缺失,正在崩塌的天地凝固了。
《陶闻天下》散落在各地的“耳目”们完全不明所以,但不耽误他们立刻将消息打包回了陶县——这是他们的传统,弄不清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就一五一十地将自己所见所闻一股脑地传回去,交给徐先生汇总拿主意。
这家草报的核心人物几乎都是陆吾,拿到各地传回来的消息,风驰电掣地跑进小巷找人,被临时拼凑的野乐班子和看热闹的乡亲挤得进不去,遂冲里面喊:“徐先生,咱家外面的书记员说,灵气异动好像突然停下了!”
人们一边帮着七嘴八舌地往里传话,一边津津有味地跟着咀嚼。
“新消息!新消息!山区‘地龙’不翻个了。”
“我说怎么安静了。”
“据说昆仑山雪崩也停了……”
“南蜀呢?不是说他们那边跑出来一堆灵兽?”
“跑了的可能没辙,只能亡羊补牢了。”
“要命,可别游过来。都说现如今的驭兽道不行,只知道挑威风的灵兽养着斗法,把其他灵兽圈起来使唤下人伺候,”一个常泡茶馆的老大爷即兴针砭别国时弊,“老祖宗传统都丢了,这能好得了么?迟早出事,瞧瞧!”
早些年,凡人说出这种话是不可思议的,妄议仙人是大不敬,仙人听见了,不庇护了怎么办?
然而陶县禁灵八年,大家感觉“仙人不庇护”也挺好的。
陶县有很多“尊长”,很容易分辨。反应迟钝不知道躲车的,走在路上老想踩点什么的,明明也不残疾、就是一举一动跟聋了瞎了一样的……都是修士。他们既不安,又带着冷眼旁观的傲慢。
当年一个麒麟卫都能吓得小商户们魂飞魄散,如今大家反而盼着接待这些修士——这帮人个个人傻钱多,特别好宰。
外加草报上整天一堆玄门中恩怨情仇小故事,评述起三千大道来跟点评稻种差不多,此地居民耳濡目染,也渐渐跟着口无遮拦起来。
“徐先生,”方才一个吹唢呐的撂下乐器,问道,“怎么回事啊,是不是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那你可有能耐了,”陶二奶奶翻了个白眼,转向赵檎丹,“徐先生,是不是跟咱太岁有什么关系?”
小院里、墙头上的人们闻声,纷纷将目光投向了院中的转生木。
奚平低下头,看向那一堆被他卷回来的铭文。
在千年的灵山系统压制下,像当年那种万民同心,在剑宗道心基础上架起昆仑神山的事,已经不可能再发生一次了,北绝山外那套古铭文成了唯一的“天书”,得到了,就能在旧规则崩塌后,让太阳月亮围着自己转。
眼下的情况是:奚平被一番吹拉弹唱拽回了陶县,无意中将这“天书”扯掉了一角。现在隐骨那里的铭文不全了,隐骨不知为什么被陶县排斥,外面改天换地到了一半,不尴不尬地卡在了那里。
不知道惠湘君
有没有料到,她当年最终放弃了用望川盗取北绝阵外古铭文,八百年后,破法反而成了一部分古铭文的藏身之地。
与此同时,奚平也被困在了破法里——没了隐骨,转生木失控,而陶县禁灵,他也不能捏个纸人出去活动,除了跟他心意相通的本命琴,他现在发不出任何声音。
从潜修寺到陶县,他从凡人到半步蝉蜕,到头来还是身不由己,只能用琴蜜音跟人通消息。
“太岁,”赵檎丹敲了敲转生木树身,“有章程吗?”
感恩伟大的飞鸿机,奚平敲了一串琴蜜音给赵檎丹:没有,根本看不懂,陆吾联系玄隐山,我要外援!
奚平不敢太乐观,外面是南北两大陆,五座灵山和无数转生木……而陶县在地图上只有芝麻大的一个小点。
接着他试着跟赵檎丹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然而此事说来话长,涉及古铭文,张嘴都不一定能说清楚,何况蜜音和暗号?俩人一个变着法地往外抠字,一个连蒙带猜,数次鸡同鸭讲,将围观群众们都听出一脑门热汗。
幸亏大小姐在禁灵之地修行八年,如今心性已经稳得非比寻常:“别着急,陆吾去传信了,不管怎么说,眼下看还没到火烧眉毛的时……”
她也不知道是被谁传染的乌鸦嘴,话没说完,被太岁琴的一声闷响打断。
赵檎丹心里一跳:“喂,怎么了?”
奚平一时拨不动琴。
神识是可以变形的,但那需要精力维系。自然情况下,人们会保持自己最熟悉的存在状态——也就是跟真身一致。
奚平在破法中的神识就是他自己的模样,而就在刚刚,他神识所化的右臂突然毫无征兆地断了。这不是他主动变形,是外伤,奚平骤然抽了口气,太岁琴音一下乱了。
破法里不会有什么东西攻击他神识,剧痛之下,奚平立刻反应过来:这是伤在他真身上的!
他神识被隐骨卷走,完全不能自主,借破法躲到陶县,真身还在南海。奚平一开灵窍就与隐骨相伴,只要神识不灭,他身体可以一直再生,不像别的修士一样身死就玩完,难免缺几分防备意识——特别是升灵以后能随时和转生木互换,他有恃无恐,身上甚至没留什么防具!
肉身碎,神识也会遭到重创,而且隐骨会生出新的身体,如果他本人的神识恰好在这时候和隐骨分开,那身体算谁的?
而肉身与神识密不可分,身上的伤一定会反应在神识上,如果他粉身碎骨,没了隐骨的神识能不能熬过去还两说!
且说南海,姚启和常钧幽幽转醒,正碰见从转生木的树苗里出来的奚平。俩人还来不及高兴,就见奚平突然脸色大变,整个人晃了一下,一头栽倒在地。
常钧:“……我指望他是来捞人的,没成想是来碰瓷的。”
“不管了,先走。”
姚启的芥子早在混乱中失落损坏了,不然转生木树种也不至于掉一地,幸亏常钧的还在。他俩迅速搜罗了其中仅剩的升格仙器,总共还剩三件升
灵阶的:一艘形如大鱼,可以假装自己是灵兽的潜水船;一片镀月峰风格明显的护身叶子,两三个人挤一挤将将能卷住;还有一把奚平亲自存了升灵剑气的火铳。
常钧一咬牙背起奚平:“幸亏我……我灵窍已开,这大能身光灵骨就好几百斤……子明,你干什么呢?”
姚启一道符咒搜过周遭,将散落在附近的几颗转生木树种翻出来收进荷包里——常钧稀里马虎的,芥子里没存树种。
“以防万一。”习惯做最坏准备的姚启说道,“走!”
常钧吃力地扛着奚平钻进大鱼肚子里,赞叹道:“你可真是逃荒的一把好手,思虑周全!”
却不料这回的“周全”有点要命。
升格仙器入水隐蔽极了,连海里乱窜的活鱼和灵兽都没察觉什么,他们甚至惊险地与沉寂的九龙鼎擦肩而过。
“九、九九龙……娘耶,吓吓吓吓死我了……”从九龙鼎身边游出百丈远,没敢喘气的常钧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姚启也长吁口气,脱力似的靠在一边。
这时,常钧忽然指着他腰间荷包道:“哎,士庸,你醒了?”
姚启低头一看,奚平本人无声无息的,自己荷包里的转生木树种不知什么时候发了芽,枝芽长得飞快,转眼撕裂了凡锦织造的荷包。
常钧苦笑道:“你醒的真是时候,就想让我背你是……”
他后半句话淹没在一口凉气里——就见那发芽的转生木吃错了药一样,毒蛇似的袭向了主人!
奚平的右臂被树藤擦过,顿时断了,软绵绵地垂了下来。
要不是常钧还没来得及把人放下,下意识地拖着奚平躲闪了半步,这一下能把他人打穿!
“怎么回……子明小心!”
姚启的荷包炸了开,转生木的枝条仿佛喷发的岩浆,疯狂地生长,继而搅动起周遭的灵气。
它并不会用符咒,只是将灵气逼成刀子一般锋利的风刃,斩向奚平和常钧。
奚士庸……在砍奚士庸?
姚启蓦地退后一步,一道引火符咒甩在了荷包上,可惜无论是奚平真身也好,发疯的转生木也好,都是正经八百的升灵后期,半仙的符咒拍上去跟挠痒痒一样!
常钧仓皇躲闪,也不知是该把奚平身体扔了还是搬走:“他为什么自己砍自己?这到底是树有问题还是人有问题?士庸!喂?奚师叔,我说你能打声招呼吗?说句话……暗号也行……我的娘,子明你干什么呢!”
只见姚启从怀中摸出唯一一件能打人的升格仙器——那火铳,他扣动扳机,毫不犹豫地用升灵的剑气打向张牙舞爪的转生木,同时一把拍开“大鱼”腹中的出入口。
海水和灵气骤然涌了进来,南海中无端多了个大漩涡,转生木被这一枪打飞了出去,正好穿过鱼腹落进海里。姚启二话不说扑上去,一把按下鱼腹上的机关,升格仙器应声关闭。
几乎在他封上鱼腹的瞬间,已经粗如巨蟒的转生木树藤甩了上来,结结实实地撞在
鱼身上。
升灵的鱼身竟被那树藤撞出了裂缝,姚启将身上所有灵石都镶进鱼腹法阵中,那大鱼形的小船一顿之后,离弦之箭也似地从树藤中蹿了出去。
常钧一头撞在坚硬的鱼腹腔上,嚎道:“等、等等啊!你怎么知道有问题的是树不是人?万一是他身上有什么不妥,遭邪魔入侵什么的,神识进转生木里诛邪呢……别帮倒忙啊!”
姚启一把接住常钧脱手的奚平:“帮什么倒忙!奚士庸‘诛邪’也好,被邪诛也好,什么时候会连你一起砍?你忘了当年他为何要半偶拿铭文砸他吗?”
常钧一呆,但还不等他说什么,大鱼猛地一震,那发疯的转生木在海水中搅起了成千上万道见血封喉的灵气刃,鱼身被砍中了。姚启和常钧眼睁睁地看着升格仙器上法阵灵线崩裂,海水和树藤一起钻了进来,将那潜行深海的大鱼缠住了!
而此时,天上的蝉蜕们还没散场——无间镜的突然消失,似乎唤回了昆仑掌门的神智,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倏地抽身后退:“慢着,武凌霄!你先……”
晚霜的剑风打断了他的话音:“我师父到底在哪?!”
昆仑掌门回忆起了什么,脸上眼中血色尽褪,仿佛成了个男鬼。其他三个蝉蜕不远不近地让开剑锋,隐晦又防备地彼此看了一眼,一边关注昆仑秘辛,一边不约而同地将神识铺了出去,查看本国情况。
然后所有人的视线就都被张牙舞爪的转生木吸了过去。
现如今没有人不认识转生木,离海最近的凌云掌门最先反应过来:“先拿下那南宛邪祟!”
说着,他老人家一道符咒率先打在了转生木上。
凌云掌门虽然是蝉蜕修为,符咒一道却不算太精通,他把转生木当奚平化身,料想此人不过刚升灵,一时轻敌。
蝉蜕符咒入水,南海都沸腾了,那从深海里长出来的树却只是微微一震,浑不在意!
凌云掌门脸上的表情一时间难以形容。
悬无却突然“咦”了一声:“那是什么?”
只见那嚣张的转生木可能是被蝉蜕符咒刺激了,树干上有铭文闪过——世上只有昆仑掌门见过的、致命的铭文!
昆仑掌门只守不攻地让过了晚霜几剑,本想说什么,余光瞥见海底巨树上的铭文,他脑子里那根方才清醒的弦顿时崩断了,恍惚中,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剑撕开祝兰泽后背的声音。
经年的梦魇落下,愧疚、悔恨与懦弱浇灌的心魔种开了花,晚霜剑被他周身狂暴的灵气弹开,掌门的瞳孔几乎缩成了针孔大。
“不……不是我……”他透过扎根进灵台的心魔,“杀他的不是我……”
一个声音引诱着什么似的问:“那是谁?”
谁侵染了你的灵智?谁把住了你持剑的手?谁逼着你谋害了自己一手带进玄门的亲师弟……
有什么在勾着他的视线,往灵台上那颗古老的道心上看,昆仑掌门浑身发起抖来,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但他不敢直视。
他突然大喝一声,甩脱武凌霄,一剑斩向树身上的铭文——是北绝山外的妖风怪雪,是迷人神智的北绝阵,也可以是雪地里那些诡异的铭文……总之不可能是他的道心!
转生木这次不能无动于衷了,树身生受了昆仑掌门那千钧之剑,树干上铭文缺了一块的地方拦腰折断,枝杈散开,被它抓住的鱼形仙器趁机溜了出去。
然而不幸的是升灵品阶的鱼身承受不了蝉蜕的剑风,扫了个边就分崩离析。
三人立刻掉进了海里,一道剑气划过奚平后背,血扑了姚启一脸,连着海水一起呛进了他肺里。
陶县破法中的奚平只觉自己仿佛被人一分为二,眼前一黑,心口中什么东西飞了出去。
姚启被那一口升灵的血灌进肚子里,经脉中灵气骤然暴涨,电光石火间,他超常发挥,打出了一道明显超出半仙水准的符咒,在海水中凝成了一张护盾,虽然也是一碰就碎,但已经足够他拿出最后一件升格仙器——那片叶子,将三人裹在其中,从妖藤和剑气的罅隙里钻了出去!
破法里的奚平短暂地晕过去片刻才清醒,等了好一会儿,身上没有了新伤,料想转生木杀他一击没中,姚启和常钧应该是反应过来了。
没想到,他的小命居然挂在了两位半仙同窗手上。
奚平苦笑了一声,听见赵檎丹已经有些急的声音,刚想回她,目光凝固住了。
方才他神识被重创,从心口里飞出去的是一团小火苗。
那是在水里、在冰里烧了八百年不灭的永明火,破法与望川之源。
此时,火苗明显微弱了一圈。
第235章 尾声(三)
奚平心里“咯噔”一下。
就在这时,火苗中光影闪过,林炽的脸在里面一闪而过。
奚平先是一愣,随后立刻反应过来:化外炉真正的炉心火一直在他手里,理论上,他其实是能透过炉心火控制化外炉,也能透过炉心火看炼器人在做什么的!
他之前被突发事件炸得头昏脑涨,一时没想起来——奚平没用炉心火窥视过,因为化外炉里常年堆着各种要紧的质料,外行乱动炉火容易出问题。林大师又不是靠不住,炼器道那些炉里乾坤他也看不懂,瞎捣什么乱?
而想用炉心火和林炽沟通,必须得林炽那边配合。起码他得先把化外炉点燃,投神识进来。一般情况下,要是能联系到林炽还嘱咐他干这么多事,有什么话也能说清楚了,用不着拿那么珍贵的东西当问天用。
谁也没料到还有现在这种情况。
赵檎丹传飞鸿给了陶县外的陆吾,陆吾的问天又传到了镀月峰林炽手里,消息倒了好几手,到林炽手里也不知折损了几成。林炽听得一头雾水,只大概弄明白转生木不能用了,奚平的神识被困陶县。
陶县是惠湘君破法笼罩的地方,林炽一听就想起了化外炉心火,遂一边发问天追问陆吾具体细节,一边碰运气似的,将化外炉中质料清理干净,神识融入其中。
奚平现在见林炽,如见失散多年的亲姥爷,甚至自主发育出了礼貌:“林师叔!”
林炽被他一嗓子折了八百年阳寿,忙道:“不、不不不敢当!支将军一直在找你,你还好吗?到底……”
奚平:“我不好!快凉了!多给我烧点纸,我一会儿要去阴间雇凶追杀谢濋那大尾巴狗精,再买通阎王让他下辈子投个猪胎!”
林炽:“不要说笑……”
这回真没说笑,奚平一股脑地将前因后果倒给了林炽:“转生木失控,林师叔,当务之急是弄明白破法能把我藏多久,这些要命的铭文怎么办。”
林炽那边好像是一时难以消化这么多事,沉默了。
说来从奚平在无间镜前惊险脱身,到隐骨露出獠牙、事态急转直下,不过短短几刻光景,简直是天翻地覆。若事后有人幸存,这一天能在史册上写一百页。
半晌,卡住了的林炽才“悠悠转醒”:“闻师兄,刚才那丹药再给我一颗——士庸你说什么?我一直以为隐骨如不驯道的道心,它……它居然会脱离你控制,还要至你于死地?”
奚平激灵一下,立刻意识到自己说漏了,林炽是亲自经历过同源道心干扰的,万一他顺着这多想,岂不会伤到道心?
他正要描补,却听林炽又说道:“上古时,不在三千大道中的‘旁门’都随着昆仑山落定而消散,唯独转生木、无心莲、永春锦和晚秋红蝉蜕,生出了伴生木……魔神之道果然奇诡,似乎跟如今玄门体系完全不同。”
奚平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要说的被林炽抢了先,那自欺的话还比欺人的更圆,只好干
巴巴地应道:“……对。”
同时他心里闪过了什么,不等奚平抓住那念头,赵檎丹突然急促地敲了敲转生木树干——
此时,陶县边缘,峡北驻军驻地,一个“驻军”突然睁大了眼睛,脸上惊骇神色一闪而过。
陶县峡北驻军背后的人是周楹,八年过去,军中当然混入了不少陆吾。陶县禁灵,半仙陆吾们平时和凡人也没什么区别,然而就在刚刚,驻军中的一个陆吾突然感觉到周身一轻,耳目骤然敏锐起来,灵气从灵窍冲入经脉,灵气竟回来了!
那陆吾吃了一惊,以为自己不小心迈到了禁灵线外,忙抬头去看那竖在禁灵线上的界碑,然而界碑还在两丈以外。
凡人毫无察觉的情况下,陶县的禁灵线收缩了两丈多远。
那陆吾心知事关重大,忙找了个借口找同僚换防,飞快地赶回去报信。临走,他回头张望了一眼。
太岁和转生木的关系曝光以后,楚国除了陶县以外清理了许多转生木……虽然战乱年间,那帮稀松二五眼的麒麟卫也收拾不干净,但禁灵线以外,成片的转生木林肯定是没有的。此时,因为禁灵线收缩,一大片转生木树林已经移到了禁灵线外,不知是不是那陆吾的错觉,他突然觉得那些转生木似乎跟平时不一样。
茂盛的树影幢幢地交叠在地上,分明是看惯了的树,树身上仿佛生出了无数双阴森森的眼睛,正贪婪地围观者陶县。
那陆吾一阵毛骨悚然,在新的禁灵线上做了个记号,狂奔到一处陆吾客栈里,来不及与店里的同僚打招呼便直奔地下室,朝十七里镇发信。
破法笼罩的范围在慢慢缩小!
收到消息,奚平和林炽同时一惊。
陆吾迅速测算出了禁灵线移动的速度,一炷香一尺,而速度似乎还在加快。
奚平手里原本平稳的化外炉心火竟像烛火一样微微地跳动起来,仿佛随时会熄灭。奚平之前不祥的预感成了真,要了亲命了!
“联系我师父,”奚平飞快地说道,“林师叔,破法范围为什么在缩小?这到底是没油了还是没灵了?怎么给它补一补?”
“已经联系过了,”林炽头皮发麻,“化外炉心火不是她的道心,是她炼的……她甚至没跟我提过。到底怎么炼的,怎么能让它维系……凤函!再给我一颗丹药!”
闻斐拿扇子拍了他一下:再吃你自己就要去见列祖列宗了。
林炽绝望道:“我不行……”
闻斐的扇子飞了起来,在半空中拉长扩大到丈余。
闻峰主这混在“柔弱丹器道”里的前任天机阁打手,一把将林炽和化外炉薅起来扔在扇面上:阖人死绝了,项家人都是废物,历与蜀从来不重视器道,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人物,你是点金手,你不行谁行?走!
林炽一踉跄:“去哪——”
扇子上的字几乎要捅破仙山上的云:陶县!
身在宛阖边境的支修得到消息,第一时间在边境上放了一颗烟花。
此时,所有蝉蜕都发现各大仙山的镇山阵、边境铭文崩塌,他们的神识再无任何限制,可以扫过大半个大陆。
澜沧山与宛阖边境虽然相隔几千里,蝉蜕们此时却能像面对面一样对话。
“诸位,先听我一言——”
支修一边说,神识一边扫向海底,搜索奚平。
姚启和常钧要带奚平避过转生木追杀,必定用了升灵阶的升格仙器,都是镀月峰出品,支修很熟悉。按理说他扫一眼就能看见,可他神识瞬间转过大半个南海,却连个影子都没找到。
支修心里一沉。
且说姚启和常钧带着奚平的真身从那海妖一样的转生木树下脱身,能潜行海底的大鱼没了,只能挤在一片卷叶形的升格仙器里。
那是“护身仙器”,不是船,而且里面只有一人活动空间,塞了仨大小伙子,简直要被撑变形,被海上风浪上蹿下跳地推着跑。
“子明……你高抬贵脚,我肚子快让你敲出贺岁曲了!”
“不是我的脚!”
“是……我说怎么这么疼……我要吐了……”
“洪正兄,别啊啊——”
就在这时,护身仙器剧烈地一震,奚平那升灵的脚后跟甩在常钧胃上,差点隔着肚皮将他半仙兄弟的脊梁骨打变形,常钧脸色一绿,拼尽全力抽出一只手捂住嘴,姚启却激灵一下,生出不祥的预感。
方才在海里乱滚的仙器像是被什么接住了,稳了下来,隔着半透明的“叶片”,姚启看见了一条巨大的蛇影,卷住了小小的护身仙器。
是一条醒龙。
海里有笛声响起,那卷住他们的醒龙应声瞬移,跳跃几次,仙器里的两个半仙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
虚空中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有礼貌地在叶片仙器上敲了敲,带着蜜阿族特有缱绻气息的宛语响起:“这里没有那妖树,安全了,二位,出来一见吧。”
传说中的南蜀升灵大邪祟。
姚启和常钧同时哆嗦了一下,像两只被毒蛇盯上的青蛙,大气也不敢出。
常钧忙冲着姚启比划了个火铳的手势,示意他准备好对上升灵。却见姚启面色惨淡地一摇头——那把升灵阶的火铳在他们被转生木追杀的时候脱手了。
常钧:“……”
他绝望地拽奚平的头发:醒醒啊兄弟,快救命!我俩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王格罗宝海神似的落在醒龙的头上,手掌轻柔地抚摸过卷叶形的升格仙器,“啧啧”赞叹:“原来这就是八百年前点燃红月的导灵金,厉害。这人造物的导灵效率几乎能达到修士真元的六七成,要是人多势众可不得了。幸亏……”
王格罗宝说着,一声让人牙酸的“嘎吱”声响起,他精准无误地找到了仙器的法阵所在,长笛抵在上面轻轻一笑。
与那温柔声音完全不符的暴虐灵气顿时穿透进来,导灵金再怎样也是人造物,虽然也算升灵阶,但始终比不上几百年修行的正经升灵大能,仙器核应声而裂。
眨眼光景,海水冲了进来,姚启和常钧眼前一黑,被翻身的醒龙一尾巴砸晕,奚平那伤痕累累的身体漂起来,落在了一双手里。
第236章 尾声(四)
“宛人。”王格罗宝略带讥诮地一歪头,异色的双瞳打量起手里的奚平。
宛人和楚人相貌特征接近,但仔细看还是有点区别的,而蜀国修翼人的相貌更接近楚人。只是楚蜀两国接壤,来往比较多,边境也总有摩擦,不像南海那一头的宛国——国与国之间,有时候也会远香近臭。
作为富庶的镀月金之乡,南宛满足了蜀人对天眷之乡的一切向往:凡宛系的审美都高级,宛产的货物都珍贵。凌云城中,出名的修翼美人都生的有几分宛人气质,“楚系美人”则往往是“美则美矣,到底艳俗了些”。
其实何为“高雅”何为“艳俗”呢?大抵不过是些凡愚蠢货,自己文不成武不就,也学不来独步天下的炼器之术,心虚气短,只好标榜“品味”。宛如踩着一双厚底增高鞋,强行高人一等——毕竟这比长个子容易。
王格罗宝低低地对醒龙说道:“你说这么一张面孔,是不是那些可悲的修翼人梦寐以求的?”
醒龙不知人美丑,只在海里化虹,将王格罗宝托了起来。
“道心化入仙山天地,成神成圣,也是玄门蝼蚁梦寐以求的,西楚项荣不惜炼化自己道心。你刚入玄门,就得到天下最特殊的传承,只差一步就是下一个昆仑剑宗,却要叛道……”王格罗宝笑了一声,手中驭兽笛险恶地抵在了奚平眉心上,“真不识好歹,真可恨啊。”
驭兽笛激起了奚平的护体灵气,一层薄薄的灵光镀了上来,将那驭兽笛映得惨白。
然而王格罗宝只是冷冷地注视了他片刻,到底没有打爆他脑壳,放下笛子,这驭兽道扬声说道:“水暖鸭先知,灵兽比人反应快。现在看,灵山根基似乎是已经断了,没了限制,各地邪祟都会揭竿而起。战火越盛,死的修士越多,弥散出去的真元也就越多,你们那逆天下而行的太岁处境就越艰难——二位听不懂没关系,可以原话转告他。”
说着,王格罗宝打了个指响,醒龙“哗啦”一声从水中飞起来,卷起他和奚平,又在半空中化虹消散,不知瞬移到了哪里。只剩他余音飘在海面上,好半晌,海上才冒出两颗胆战心惊的脑袋。
狼狈的姚启和常钧方才被醒龙拍出了百尺远,泡在水里面面相觑。
远在战场边缘信息不全的半仙确实没听懂,奚平却立刻就明白了——姚启传了问天给魏诚响,又由魏诚响发飞鸿给陶县,赵檎丹托陶二奶奶把看热闹的乡亲们都遣散,将大半个《陶闻天下》报馆设备都挪到了小院里,确保各方面来的消息沟通及时。
赵檎丹将机器传来的文稿反复念了几遍:“他的意思是,战乱会增强隐骨,削弱你?”
奚平将太岁琴弹得疾风骤雨一样:那是肯定的!古铭文如地基,仙山是梁柱,地震把房子地基震塌一半,破房子全靠那几根柱勉强撑着,那帮狗娘养的傻子为了多弄点木头回去给自己糊棺材板,在争着抢着砍柱子!
赵檎丹作为大家闺秀,只是小时候学过些琴棋书画的基本功充门面,本来就稀松平常糊弄事儿的,奔波于民生庶务中十多年,她早把那点风花雪月还给老师了:“等等等等,你弹太快,我辨不出音来!能不能长话短说!”
奚平压着琴弦,砸出几个沉痛的琴音:“你——说——得——对!”
赵檎丹抽了一口气,《陶闻天下》各地的书记员正源源不断地送回消息:
以余尝为首的大邪祟们已经打上了三岳山,项家人绝不肯退位让贤,倚仗着灵山上各处阵法死守,三岳山上的血气快把东衡城的天都染红了。
蜀国灵兽暴动,凌云修士疲于奔命,九龙鼎又不在,躲在南蜀国内的蜜阿余孽趁机反扑。
更不用提南海上还有几位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的蝉蜕!
而飞鸿机吐出的坏消息越多,破法缩水的速度越快。
陆吾们几乎每隔一炷香的时间便掐算一下禁灵线收缩速度,最开始是一炷香一尺,此时却已经翻了三倍有余,还有继续加快的趋势。昔日陶县人敬重的守护神木正蚕食鲸吞着桃花源一样的禁灵之地。
这期间,林炽和奚平试了无数方法:在破法内外堆灵石一点用也没有;砍转生木则根本不现实——禁灵线以外,昔日的“糟杆子”真成了神树,南海那棵连蝉蜕剑修一剑都没砍断——只有破法内的还没“成精”,但清理它们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转生木这种树本来就是随便抖落点树籽、插根带芽的树枝就能长,此时在隐骨控制下,破法外的转生木比野火藤蔓延的还快,山上水里、房顶路边、极寒地、炎热处……
赵檎丹:“还有你身体,南蜀那邪祟……”
奚平那跟砸琴一样暴躁的蜜音打断她:他带走正好,不用管。
落别人手里他可能还担心,落王格罗宝手里现在反而是最安全的——那南蜀邪祟虽然不是人,但对隐骨的了解绝对是最深的,他但凡不想让隐骨直接蝉蜕,就不会想让他粉身碎骨。现在满世界都是想打碎他真身的转生木,哪怕是海里也未见得安全,到处都有“眼线”的驭兽道正好能帮忙藏住他。
至于之后……
奚平心说:我都未必能活到“之后”。
赵檎丹和魏诚响两个女修对此的反应出奇一致:那是你身体!不用管像话吗?!
奚平没理她俩,思绪迅速跳到了其他地方:首先要掐灭各处战火,禁灵线匀速后退不怕,陶县再小也够它退上几个月的,再这么加速下去受不了,炉心火跳得越来越厉害,破法随时可能一泻千里。
“蝉蜕那边交给我师父,让陆吾徐汝成拦住余尝,余尝想要三岳山,要是隐骨得势,到时候三岳山就算不塌也不会姓余!让他们先休战撤出来,我还他本命神器!南蜀……阿响替我联系阙如!林大师我带着炉心火在破法里走了八百圈了,你什么时候能把破法的铭文解完?”
林炽和闻斐已经先一步赶到了峡江。
化外炉心火在破法内部,林炽一路上任凭闻斐带着他飞,自己全副身心都投进了化外炉里,试图解出神器破法上的铭文,弄明白破法和炉心火的关系。然而饶是他研究了惠湘君八百年,此时也只能勉强解出破法的一部分铭文,炉心火远远超出了他能理解的范围。
“等……那应该是跟永春锦的传承有关系,我……我……”
奚平感觉再催下去林炽心态要崩,况且要真是跟上古魔神之道有关系,催也没用,声音立刻缓和下来:“师叔,别着急,有破法铭文也行,把解出来的铭文分别给陆吾,将这铭文往外传——当年北历人用铭文刻录了昆仑山,现在咱们未必不能让破法实现。”
赵檎丹一边被他支使得团团转,一边在百忙之中私下里联系了魏诚响:“他现在分身乏术,你那边有什么办法?”
魏诚响:“我在大宛沽州!见了鬼了,奚士庸这孙子心可真大……”
就在这时,一封来自姚启和常钧的问天飞到了她手里。
姚启说,他在海里逃命的时候,怕奚平的真身失散,留了一点奚平被转生木划伤时流的血。本人的血可以画寻人追踪符咒。
魏诚响阅毕,一个头变成了两个大,心说这大兄弟想的也太多了,追踪升灵——就算他拿到了南圣的血,剑宗的血,画的符也是半仙级的……还是个不甚高明的半仙。除非王格罗宝死了,否则符一成,他用脚都能发现。
她不太熟悉地摆弄着手里的问天,正要告诉那二位老实待着,少异想天开,忽然注意到了发信人的位置——问天是玄隐山最高级的通讯仙器,能和具体人单线联系而不被大能窥探,魏诚响回信的时候,可以能顺着这份问天感觉到姚启他们的大概方位。
她目光一凝,发现发信的姚启和常钧此时所在之处很靠西。
南海西边,除了南蜀国外,还有一处她很熟悉的地方!
片刻后,姚启他们从问天里收到了一个特殊的指路符咒,魏诚响回道:半仙符咒会被高手察觉,顺着指路符走,有一个地方或许可以遮蔽你们符咒气息。
与此同时,支修三言两语喝止了澜沧灵山上的争斗——他甚至没来得及说完,才刚提到“北绝山外古铭文”几个字,那昆仑掌门突然抽风一样,脸色大变,继而将目光投到了隔着南海的西楚陶县,掉头就走。
“北绝山外”几个字对武凌霄来说同样如惊雷,而陶县是西楚国土,悬无自然不能干看着,两人随即跟上,紧接着是昆仑第三长老和慢了一拍的凌云掌门。支修与庞戬白令交代一声,纵身追了过去,一时间,天下高手尽赴陶县。
三岳山徐汝成关键时刻没掉链子,精准无误地将奚平原话转给了余尝,余尝听说“本命神器”四个字,额角青筋暴跳,一把抓住徐汝成领子:“告诉他,我操、他、祖、宗!”
然后余尝倏地钻进三岳山的影子里——因为该死的太岁作祟,他对西楚一众邪祟和各地军阀的控制力被削得十之五六,况且他了解这些被灵山压抑了上千年的同辈,他们才不管山崩不崩人死不死,要是知道三岳山行将崩溃,第一反应才不是止损,准是要攫取灵石。
山影覆盖在三岳所有修士的影子上,余尝没有试着说服谁,只爆喝一声:“悬无!”
这一嗓子是用“含沙射影”喷出去的,不管是项家人还是邪祟,心神同时一震,正好这时天色已晚,一阵夜风扫过,月上云端。
余尝一道升灵级的幻术打上天,遮蔽了众邪祟视野,被含沙射影震慑的修士们一时分不清真月亮和银月轮,肝胆俱裂,一些心智不够坚定的,身上立刻出现了类似银月轮扫过的痕迹。
漫山邪祟瞬间乱了套,各自祭出压箱底的法宝四散奔逃,余尝冷冷地看了徐汝成一眼,将他扔在原地,抬手放了一簇信号烟花:“这边!兄弟们跟我走!”
而南海深处,一艘“凡人蒸汽船”离开了南海秘境,从缝隙中钻出去的瞬间,船身一震,百乱民黎满陇按下升格仙器的开关,导灵金迅速抽取灵石灵气,那“凡船”在被深海海水压扁之前迅速变成了一件仙器,飞一样地划过海水。
那飞向海面的升格仙器往外散出无数细小的笛子,吹奏起安抚灵兽的驯兽曲,虽只有筑基级,却足够多。曲声散在凌云山外,闯入人群中的灵兽行动越来越慢,一个接一个地伏了下去。
凌云修士们一愣之下,迅速控制了局面,分出人手回仙山,反叛的蜜阿修士也接到了王格罗宝的密信,成批回撤。
在无论正邪、各方修士拼尽全力之后,五大灵山的战火被短暂地按住了。
从《陶闻天下》印纸厂开始,印刷的破法铭文传向四方。自从南阖事变开始就紧盯着《陶闻天下》消息的各家草报争相效仿,破法的铭文长了翅膀一样,转眼传到各处,被无数双手用不同方式复制——
禁灵线收缩的速度第一次降了下来。
“二十四……二十三尺一个时辰。”
赵檎丹第一时间拿到了禁灵线的收缩数据——不久前,这数字还是每个时辰近百尺。
“好多了,铭文还在往外传。”赵檎丹松了口气,忍不住开了个玩笑,“我说奚师兄,你说过一会儿禁灵线会不会反而往外扩?要是破法的铭文到处都是,岂不一不小心‘破法实现’了?”
奚平哑巴了半晌,方才颐指气使的太岁琴弱弱地“嗡”了一声:你叫我什么?
赵檎丹回过神来,轻轻一笑,她双臂抱在胸前,好整以暇地绕着转生木转了两圈:“说起来,太岁……‘前辈’,你是不是还欠了我一个解……”
然而她话没说完,便被远处一声爆炸的巨响打断。
赵檎丹悚然一惊。
破法边界,一个测算禁灵线的陆吾兴奋之下跑出了禁灵线,还不等他意识到自己失态,人就僵在了那里——禁灵线外的转生木上飞出一道灵气凝成的风刃,将那半仙一分为二,身上护体的升格仙器炸成了一朵烟花。
第237章 尾声(五)
随着破法的铭文通过草报渠道传开,隐骨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原本只是四下蔓延的转生木居然开始“捕猎”。
破法禁灵线附近的修士们立刻紧张起来,与线外失控的转生木对峙。
南蜀植被茂盛,转生木的幼苗藏在石缝与山涧中,绊马索一样穿梭着,悄无声息地入侵了因铭文破损而四门大开的灵兽场,抓捕逃脱灵兽归来的凌云修士被狙击了个正着!
那些转生木甚至躲在霜雪里,混进了昆仑山。
闻斐脚下的扇子往上拔了十丈有余,避开一道偷袭的灵气,此时峡江水暴涨,他一眼看见江水下面扎满了密密麻麻的转生木,看着都瘆人。
闻斐“噫”了一声,袖中甩出了丹毒,那野火见了也得落荒而逃的升灵毒瘴与张牙舞爪的转生木藤在半空遭遇,树藤焦黑委顿,毒瘴却也被撞破了!
闻斐眼皮跳了跳,心生不祥的预感。果然,下一刻,那焦黑的树藤中迅速长出了新的枝芽,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
这玩意跟着奚士庸的时候,明明是逮哪往哪一侧歪的朽木!木牌保管不当还会受潮长蘑菇,为何一作乱就这么出息,离了大谱了!
在陶县,转生木就像故乡的门庭,是安全的象征。过去八年间,不知有多少陆吾颠沛在海外遭遇过绝境,见转生木而柳暗花明。
他们本能地依赖这貌不惊人的柳木,即使突然得知转生木失控,理智上知道应该提防,感情上仍一时反应不过来。
陆吾的血泼在褐色的树皮上,尸身上当工具也当护身符的转生木牌掉下来,是主人忘了摘。
绝大多数人此时已经知道转生木叛变,不再对着木牌说话,里面嘈杂的人声平静下来,于是奚平听见那陆吾濒死时的一声“太岁”。
奚平身在树身中,神魂却已经烧着了,本命琴被主人勾出了裂帛般的声音:峡北驻军里藏了那么多军火,是打算留着下小的吗?今天不把它轰成劈柴,它怕是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让凡人先撤,躲禁灵线远点!
他这一串琴蜜音还没弹完,赵檎丹那里就收到了最新的消息:“但遇袭的好像都是我们的人……严格来说都是修士。”
奚平一愣。
杀修士?
盛怒中,他的理智艰难地拨开迷障,察觉到此事诡异。
这不合理。隐骨要是有本事把人都杀光,它早去干了,还用得着觊觎昆仑山外的古铭文?
因为奚平卷走了一部分古铭文,隐骨现在成神之路走到一半卡住了。它还没能推翻旧规则,制定一些诸如“灵气汇聚在转生木树身”、“转生木成为新灵山”的新规。树虽然是用灵气催发的,却还不能像修士真元一样留存灵气。
眼下,被隐骨控制的转生木只能利用外界的灵气,在灵山附近、或是修士人数众多灵气弥散的地方活动。
隐骨此时的战力约莫是升灵后期,受奚平本身修为所限——还要打折扣,它毕竟只是魔神留下的“自然灾害”,不会像人一样使用五花八门的符咒法阵。它在南宛都被雪里爬压制,无法在金平作祟,暂时也不能盗取玄隐舆图地脉中的灵气。
奚平自己遭遇强敌,打到一半都得找地方补灵石,何况隐骨?
哪怕隐骨完全不在乎凡人生死,直接窃天时,将凡间灵气抽个底朝天,那也是极有限的。攻击修士耗费的灵气必定要牺牲掉一大部分转生木。
而最开始能偷袭成功纯属侥幸,这些修士都是风刀霜剑里磨练出来的,一旦反应过来开始警惕,杀一个人要耗费的灵气得比对方真元的灵气还多。
长远看……不,甚至不用长远,隐骨这波都属于“伤敌十个,自损八千”的昏招。
图什么?隐骨急疯了?
还是它只是一具死人尸骨,只会依本能作祟,算不过账来?
转生木在修士扎堆的地方发疯,三岳山当然也没有逃过。
余尝刚领着惊魂甫定的修士撤出来,还没来得及跑到原本镇山大阵所在的地方,灵感突然被什么东西触动。余尝一闪身躲开,一道杀气腾腾的灵气与他擦肩而过,打在了另一个修士的前胸。余尝随手朝偷袭来处甩了一道引雷符,劈碎了偷袭的转生木,正要施救——前胸对修士来说不是什么致命伤——便见那受伤修士伤口处闪过了一行铭文。
灵感再次预警,余尝立刻止步,只见那铭文一路钻进了受伤修士的灵台,那修士一僵,灵台粉碎,道心崩裂,竟死了。
死者是个筑基,这样暴毙真元会炸。
余尝反应极快,叱了一声“闪开”,护体灵气铺展开,盾似的挡在众人身前。
然而预想中的真元爆炸和灵气弥散却没发生。
只见死者皲裂的眉心缓缓浮起了一个铭文,和尸体一起悬在半空,与余尝面面相觑。
楚国修士不论正邪,对符法铭都有研究,余尝却从未见过这样的铭文,心知这或许就是那玄玄乎乎的古铭文。
他盯着那铭文看了片刻,心里忽然浮起模糊的感觉……像是刚升灵的时候,他第一次发现自己不用再查阅文献典籍,天规地则,只要他凝神叩问,就可以不言自明。
此时,那模糊的直觉在催促他:复制一个铭文试试。
试试……
一阵冲动从灵台上弥散开,就着护体灵气没散,余尝伸手在半空中仿写了那铭文,这种没有实体的铭文效力有限,万一有危险,他能及时躲开。
修士的直觉似乎从不坑人,那铭文并未伤他。
它落成的瞬间,方才那筑基死者的一部分真元便同那铭文一起,冲到了余尝身上。清泉一般的灵气转瞬掠过百骸,汇聚在了他真元上!
余尝缓缓地抽了口气。
发现异状的不止他一个,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很快,别处也有修士意识到,通过复制那些古铭文,能将被转生木杀死的修士身上的真元据为己有。
而这样得的真元灵气并不像平时从灵石里抽的灵气,真元满了就放不下了,它们会化成真元的一部分!
千百年来,筑基以上的修士修为想进一步,须得无数次打磨道心,让源源不断的灵气穿过真元,常年累月才有寸进,此时却能通过几个铭文轻易攫取……
难怪上古时高手如云,升灵满街走,修士们每天不好好修炼自己的,到处冒着生命危险找人辩法决斗。
不可避免的,人们想起了那伴生木为烟云柳的“太岁”的传说,入玄门几个月开灵窍,不到一年筑基,十年之内升灵……原来如此!
他们想,原来这就是太岁的秘密。
那一瞬间,南北两大陆上,无数双手伸向那些古铭文。
巨大的诱惑下,兄弟都能反目,何况四方战火本来就是被勉强压下的。
修士们原本万众一心,此时那颗“公心”轻易就碎了。
一个筑基以上修士绘制的铭文,也许能抵得上一整个郡县的凡人,毕竟那是落地就能生效的。
转生木的铭文在修士中传播的速度,远比破法铭文在凡人里传得快得多。
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光景,收缩速度方才刚降下来的陶县禁灵线缩了两三里,禁灵线附近的陆吾甚至没反应过来,就被留在了界外。
紧接着,那禁灵线好像狂风卷起的细沙,一溃千里。
陆吾甚至已经不用计数!
赵檎丹:“禁灵线卷到你我面前顶多一两个时辰……”
奚平:快别做梦了,咱哪有那么多时间!
他手心里,化外炉心火剧烈地波动了一下,奚平心跳几乎停了一瞬,双手捧起那只剩豌豆大的微弱火苗,恨不能把自己变成炉心火的燃料。
怎么办?
突然间,奚平意识到,瞎狼王谢濋将北绝山外古铭文强塞给他,也许不是被转生木里的假消息骗了……这背后很可能有他三哥的手笔。
那俩赌鬼说不定是故意的。
如果隐骨注定会失控,它一旦迈过蝉蜕关,或许都不需要古铭文。眼下这个局面,隐骨只要夺走转生木,脱离奚平的控制,先是直接能得到玄隐山——南宛舆图和地脉是转生木缝的,要是隐骨蝉蜕了,支修那极难养活的伴生木数量上就压制不住。
澜沧无主,镇山大阵和镇山神器被侍剑奴殴打了个半死,再来一个蝉蜕阶只能跪下认主;三岳只剩悬无一个蝉蜕,还腹背受敌;凌云山头都只剩半个,不消说;唯一厉害的北历昆仑掌门走火入魔,晚霜还叛出了……失控的隐骨可以直接将五大仙山收入手中,比现在还从容。
而蝉蜕的隐骨会强横成什么样,奚平无法想象,也许他的神识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就被抹掉了。
既然这样,三哥一定认为只要在隐骨蝉蜕前将它引出来,就不完全是死局。
那么破局点在哪?
现在靠解破法铭给人们传,效仿当年昆仑立山显然已经行不通了。千百年来,凡人百姓如果能压过贪婪的修士,灵山早就倒了,还用等今天?
而蝉蜕高手们显然也靠不住。
眼下就算所有拿得出手的蝉蜕高手都齐聚在此,他们不可能在短时间之内砍光世上所有的转生木,一旦隐骨拿到所有的古铭文,那别说蝉蜕,月满先圣死而复生也扭转不了局面!
奚平捧着越来越微弱的化外炉心火,心急如焚,他一时不自信起来,怀疑自己是猝不及防间被古铭文砸晕了头,没能领会三哥的用意,之前哪一步操作有误,错过了那一线生机。
支修和一众蝉蜕脚前脚后赶到,来得已经不算慢,整个峡江都被转生木填满了,水面上一个接一个闪现的古铭文像菱阳河两岸的灯。
支修人没到,照庭已经一道剑光飞出去,捞了林炽和闻斐一把。
悬无骂了一声“妖邪大胆”,蝉蜕之力扫过整条峡江,满月似的弯刀划过惨白的光,破法界外的转生木大片枯死。然而与此同时,他的刀光也勾勒出了比腾云蛟跑得还快的禁灵线,破法禁灵线退却的速度丝毫不受转生木林影响,仿佛在嘲讽他。
照庭担住了闻斐那险些被蝉蜕灵气掀翻的扇子,落在自家人身边:“怎么样了?士庸呢?”
“他……他他娘的老白——白脸悬无,帮忙还是裹乱!”闻斐狼狈地站稳,情急之下开了口,“那——那边!都、都能听见他琴、琴声了!”
支修顺着他手指方向,隔着一个陶县的距离,以蝉蜕的五感,奚平栖身的树身已经近在眼前,从高处看,奔涌而过的禁灵线潮水一样地冲了过去。
哪怕是天塌地陷,东海翻覆……身边所有蝉蜕大能集体失心疯,照庭也能勉力一剑拦住——不管是神是魔,只要他知道往哪砍。
可是谁拦得住满天下的贪欲呢?
千年灵山,就是这么烂的。
第238章 尾声(六)
然而支将军给人当惯了主心骨,拔剑不环顾,心下再茫然,他也没露出来。他迅速撤回视线,收敛心神,找到了他能做的——
照庭将悬无清理干净的峡江冻住,飞快地上面刻录下破法铭文。
蝉蜕一出手,禁灵线顿时被拖慢了。其他蝉蜕大能已经无暇掰扯“破法”是不是邪物了,这里除了支修和武凌霄之外的蝉蜕都代表了本国灵山,这一刻仇怨尽去,包括半走火入魔的昆仑掌门在内,大能们立场空前一致:灵山不能有失。
几道出自蝉蜕手的铭文先后落下,狂奔的禁灵线像被绳索拽住的野马,凝滞下来,破法内外的人们同时松了口气,隔着禁灵线沉默下来。
好一会儿,昆仑第三长老才打破凝滞:“古铭文现世,乱局已起,哪怕今日之困解了,四方邪佞野心也已脱缰,仙山正统又当何去何从?”
支修苦笑道:“长老远虑——但咱们是不是先把烧了眉毛的火灭了?今日之困还没解呢。我来时路上,子晟已将破法铭文传给开明司和天机阁,不过诸位也知道我国情况,外门几乎只剩下没筑基的半仙……”
第三长老听明白了他的暗示,看了魂不守舍的掌门一眼,叹了口气:“是,我等也当约束门下弟子。”
说完,他手中搓出一张“连心”,以长老令的名义传回昆仑山,严禁门下弟子传录古铭文,凌云掌门自然也照做。
只是发完手令,第三长老和凌云掌门目光一碰,又彼此移开,显然是都心知肚明,这份手令不过是他们自我安慰,效果很可能微乎其微。
一夕之间走完几百年修行路,筑基蝼蚁转眼位列九霄云上——通天之道在前,几人经得住考验?
四方仇敌都在一步登天,自己一个人恪守,除了证明自己是个不知变通的冤大头,对天下有什么好处?
悬无知道三岳众人的尿性,懒得做无用功,森然盯住陶县,他手中弯刀大开大合,一刀斩向奚平藏身的转生木:短时间内解决隐骨已经不现实,要是能把奚平解决在这,隐骨那一部分遗失的古铭文就永远不见天日了,反正那竖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林炽一声惊呼。
支修的手下意识地按在了照庭剑柄上,但紧接着他又想起了什么,按捺住没拔——果然,悬无那劈山一刀一进禁灵线就被轻飘飘地吹散了,只在地上留下了一道半尺长的浅坑。
奚平双手捧着方才差点熄灭的化外炉中火,听见林炽的动静:“又怎么了?”
林炽:“悬无想对你下手,幸亏刚才……”
“幸亏个屁,”奚平打断他,“那老白脸要是有本事在隐骨之前打碎我神识,我现在就给他跪下磕响头,连他秃顶徒弟的份一起磕!林师叔我不是催你……嘶……”
奚平话说一半,灵感忽然动了,这次倒不是危机感,更像是某一位跟他关系很密切的人,用玄门术法反复念叨他,却不知为什么,他一时追溯不到来源。
此时姚启和常钧在魏诚响的牵线下顺利地找到了南海秘境,来不及惊叹世间还有这样的地方,两个半仙从留守的百乱民手里拿到了升格仙器就上路了。在升灵阶的升格仙器遮蔽下,姚启小心翼翼地用奚平的血画下了追踪符咒。
笔落咒成,姚启和常钧屏住了呼吸,符咒上的血线缓缓流动,给他俩指了条路。
“好了,有方向了。”常钧拿出一封新的问天写好发了出去,“咱们就在这等大能……等等,这什么意思?”
符咒上的血迹发出了乳白色的荧光,血都变粉了。
“有人在对士庸身体施术。”姚启道,“要是我没记错,白光好像是疗伤……”
他话音没落,那“友好”的白光又起了红雾,不祥的红雾几乎与画符的血融为一体,姚启声音陡然卡住。
常钧:“我感觉这红得不像喜事。”
红雾越来越多,水一样从符咒上“流淌”下来,落地铺了一层,凝成个红彤彤的镜面。镜面里赫然出现了一双异色瞳,仿佛在透过符咒直视着他俩,姚启和常钧吓了一跳,同时后退。
然而在升灵阶仙器的遮蔽下,王格罗宝接连检查了三遍奚平的身体,没查出异状,咕哝了一句蜜阿语,又疑神疑鬼地走了。姚启他俩这才看清了奚平周遭……奚平的身体泡在水里,悬浮,轻轻摇晃时搅动水波,水波里折射出无数细小的灵线,像是某种铭文。
姚启和常钧对视一眼,常钧:“这什么鬼地方?他不会要拿士庸炼个什么丹吧?咱……咱还等大能吗?”
“大能来他都八成熟了。”姚启一咬牙,环顾周遭——百乱民们话说不利索,但绝不藏私,升格仙器是太岁和魏老板给的,魏诚响开口有求,他们便大方地将得用的都分给了魏老板的朋友。姚启深吸一口气,把能装在身上的升格仙器都挂上了,“有了这些,谁还不是升灵?咱们走!”
姚启所料不错,问天还没来得及传到魏诚响手里,大能们已经快打起来了。
支修脸色微沉:“悬无长老,你这是做什么?”
悬无道:“你那弟子但凡还有良知,就该主动自我了结。”
“他所修之道特殊,此时神识与真身分开,现在哪怕自爆真元也只能让隐骨得逞,神识只能用外力打碎,”支修说道,“若悬无长老有什么办法进去打碎他神识,尽可以赐教,我飞琼峰门下弟子愿为天下祭。”
悬无将牙咬得“咯吱”一声:破法不破,禁灵线里只有凡人,他毁不掉那个“太岁”和他嘴碎的琴;而破法一旦破了,隐骨会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先得到古铭文……因为那琴就封在转生木里!
三岳山的特产除了阋于墙的兄弟和不劳而获的逼婚狗外,也就剩下阴谋家了,有那么一瞬间,悬无以己度人,怀疑奚平从一开始封琴入树就是故意的,恶狠狠地瞪向支修:“你教的好徒弟!”
“是,惭愧,”支修温良又敷衍地一拱手,“前辈教训得是,晚辈多有不如。”
悬无:“……”
支修其实真没别的意思,只是懒得跟个一千多岁的老东西逞口舌之利,随便结束嘴仗。虽然拜他那好事之徒所赐,他也听说过三岳山上那点鸡鸡狗狗,但毕竟已经过去小十年了。支修闲的没事又没有订阅草报和嚼舌根的雅趣,一时没想起悬无跟他那高徒之间的恩怨情仇,精准地戳到了悬无的肺管子。
直到悬无怒极一刀砍过来,支修才回过味来,横剑一挡,一时简直无言以对:至于吗!
“悬无长老,你做事不分轻重吗?”
悬无不依不饶,弯刀几乎划成满月,支修不愿做无谓争斗,没还手,错身而过时,他突然发现悬无眼神不对:悬无那双总带着几分阴冷的眼睛不像平时那么沉稳,隐约有几分浑浊的癫狂。
是了,方才他冲动之下一刀砍向陶县就有点不对劲了。
支修立刻意识到:除了他自己,各大仙山的蝉蜕都与灵山同心,灵山末路了,平时或神秘、或老成持重的蝉蜕们必会受影响,一个个显而易见地心浮气躁了起来!
而就在这时,方才被蝉蜕们联手拉住的禁灵线再次动了。
这不难理解,世上代表灵山意志的蝉蜕就他们几位,每个人的修为都已经到顶了。而那些被隐骨利用、也利用隐骨拓宽真元的修士们人越来越多,他们的修为也在复制铭文的过程中不断提高。
支修:“悬无长老,你要是还有余力,不妨去阻止那些为一己私利传古铭文的人。”
武凌霄连破法铭文也懒得出力,袖手旁观,冷冷地喷出一句北历语:“解决不了事,就先解决掉那些让自己显得无能的人呗。”
悬无结冰的目光射向她。
武凌霄压根没把他放在黑洞洞的眼眶里,幽冥之火一般的目光只刺向昆仑掌门:“所以那些树上的铭文就是我师父必须死的理由?哈,仙山正统,秘密见不得光,见了就要被灭口……怎么,仙山根基是一桩丑闻吗?我师尊一生,不论功过对错,对昆仑、对大历,从来只有一颗丹心一片赤诚,连我都知道,你竟不信?”
第三长老干巴巴地打着圆场:“凌霄,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
昆仑掌门却微微一震,有那么一刹那,他心里飞快划过一个念头:“兰泽要是知道她这么说……”
因无间镜消散而短暂平静的心魔种再次抓住了他一闪而过的软弱,那已在他灵台上扎根的心魔的多棱镜中,照出了他自己的言外之心。
他想起第二长老,心中只觉无限怅惘,怎么也想不起来当年为何痛下杀手。
心魔、绝望的灵山意志两头拉扯着他,昆仑掌门脑子里轰鸣作响,而武凌霄还不肯放过他。
咄咄逼人地上前,她才不管灵山——这贼老天爱他娘的塌不塌,万事万物都有穷途末路时,凭什么灵山能永固?
“你其实也信,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说实话吧师伯,他们当年都说,要是晚霜有一天认主,只有天纵奇才的第二长老配,你就是因为这个才嫉恨他吧,你分明是自己有机会就想除掉他,还要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第三长老听她说话的音就不对,蓦地上前拔剑,正好挡住劈向掌门的晚霜:“武凌霄!”
凌云掌门忍不住插嘴:“诸位,诸位——”
没人听他的。
天波老祖去后,修翼谄媚,蜜阿愚昧,凌云在南大陆压根就没抬起过头来。千年来,南海边陲的凌云灵山不管正邪,没出过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物,那些外国修士私下里都蔑称他们是“放兽”的。因内乱而灵山受损更是成了其他门派的笑柄。
不甘心的灵山搅动着他不稳的心神,凌云掌门忍无可忍,冲动之下取出自己的驭兽笛,“呜”地吹了一嗓子。驭兽道大能尖锐的笛声能让整个灵兽场的灵兽俯首,在场蝉蜕们的神识都被那笛声狠狠一震。
然而凌云掌门忘了旁边还有两个无辜升灵,他知道自己修为在同阶中毫无优势,要让众人听他说话,笛声丝毫没有留手。
再怎么说那也是蝉蜕,闻斐脚下扇子顿时裂了,血迹从他耳朵里流了出来。林炽心神全在化外炉里,被这突如其来的驭兽笛一扰,化外炉直接脱手。
支修脾气再好也毛了,心说这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照庭再不留情,将悬无圆月刀震出了裂缝,一剑逼退悬无,剑风余波将凌云掌门扫了出去,一把接住林炽。
可他只来得及护住人,化外炉却已经够不着了。
被照庭扫出去的凌云掌门刚好挡了武凌霄的路。那狂得上天入地唯我独尊的侍剑奴一剑将他拨开,正好撞在化外炉上。
上古魔神永春锦留下来的东西果然不凡,禁住了这一撞,炉身却倒了,没来得及熄灭的炉中火卷起周遭灵气,正滚到了昆仑掌门身后。
晚霜当头砸下,正在被心魔撕扯的掌门仓促提剑挡,到底慢了半步。第三长老慌张之下蓦地将化外炉推了出去,巨大的炉身包裹住掌门,荡开晚霜一剑。
奚平刚和林炽说话说一半,听闻禁灵线又开始跑,还没来得及和赵檎丹问清情况,炉中火里林炽的神识就消失了,昆仑掌门落了进来。
奚平:“……”
外面的祖宗们在干什么!
剑修没有炼器道的“七感”,神识自然无法沟通炼器炉里的质料,除非像当时三岳山的妄人项荣一样——炉子里炖的“质料”是他自己。
昆仑掌门一下从炉火中看见了自己……看见了自己伤痕累累的道心蜷缩在灵台之上,灵台上心魔丛生。
奇异的,他竟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他想,自己亲手杀了交付后背予他的同门师弟,被心魔所困,合情合理,倘若他自己能给自己处刑,或许还应当更严厉一些。
那一刻,这蝉蜕老祖本可以轻易离开化外炉,他却情不自禁地往里扎了一步,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想看一看自己的心魔……再看一眼枉死在北绝山外的第二长老。
“掌门师兄!”化外炉外传来第三长老的声音。
“都住手!”这大概是玄隐山那个剑修后辈。
“滚出来给我师父一个交代——”
这是武凌霄。
昆仑掌门充耳不闻,被梦魇住似的凑近了,然后他看见,他那灵台上、道心旁,心魔不是祝兰泽。
如南圣在群魔窟里照见自己已成灵山傀儡,昆仑掌门在化外炉中照见了杀害第二长老的真凶。
“不是我……”这念头平地而起,当今现存最古老的一颗剑心“喀”一下,裂了。
那一瞬间,昆仑掌门心里忽然澄澈一片,想起了自己已经一千年没人叫过的名字。
他也姓武,名广,字博仁。
这名字已成泛黄史书中的一页,像是唤作此名的人已经死了。他和师尊剑宗、南圣等人一样,早成了一个虚无的号。
束缚蒙蔽了他千年的道心要碎了,他往化外炉外看了一眼,才发现自己没有人好叮嘱,没有遗言可留,他对这世间早无话可说。
那一刻,武博仁福至心灵,在化外炉里做了同当年项荣一样的事,他飞快地在炉火中捏起了林炽那拿到的破法铭文,将自己的道心融进了炉火——
项荣用化外炉将自己的道心修成了玄帝的复制体,成功月满后消散在三岳山。作为玄帝的亲传弟子,项荣与玄帝的道心一脉相承,只需要修改局部,因此离开化外炉还能蹦跶一会。昆仑掌门原本的道心却与破法格格不入,这一相融,人即刻灰飞烟灭。
奚平手里那险些熄灭的炉心火却瞬间着起了一人多高,破法禁灵线转瞬恢复到原本的陶县边缘,甚至持续往外扩张,将峡江上躲闪不及的蝉蜕都裹了进来。
除了方才掉下来的闻斐、为了接林炽落在地上的支修,其余几位断线风筝似的从空中翻滚了下来。
第239章 尾声(七)
已经阔别两百多年的沉重感袭来,支修作为此时为数不多脑子还清醒的,冲闻斐打了个手势,然后一把拎起被笛声震得五迷三道的林炽。
三人朝峡江岸狂奔,心里同时升起怪诞的迷惑——人的两条腿倒腾起来这么忙吗?
才堪堪到了岸边,就听身后传来一声不祥的“喀嚓”声,支修一错身将“文弱书生”林大师甩上岸,回手去拉闻斐。
峡江水是被灵气强行冻上的,灵气一消散,冰层迅速崩裂,闻斐一脚踩在块大浮冰上,拽住支修的手一借力,惊险地“飞”上了泥泞的江岸。
升灵灵气没了,灵骨重量可还在,饶是支修武将出身也不由得抽了口气,一侧臂膀好似刚碎完大石,关节脱了臼。
江水消融,那几位七荤八素的蝉蜕集体“冬泳”。
“没、没事,大、大夫来了!”说完也不等“病人”同意,闻斐就擅自撸起袖子按住支修的肩,一把将那脱开的关节推了回去,结巴也不耽误他自吹自擂,“唉,我这一手,真……真利索。好、好多年没使过了。”
支修修剑道磕磕碰碰是常事,小伤倒还没怎样,险些给“芳邻”一熊掌推过去,一口将痛呼咬回喉咙里:闻凤函到底治死了他们村多少头牛才被迫改营生的!
“静、静斋,看看看看那!”
冰冷的江风袭来,禁灵线已经越过峡江,直奔大宛渝州。困于厚重的凡尘中,五感和神识都受限,支修一时看不清禁灵线到了哪,只觉周遭静出了蒙昧感。
唯有化外炉稳稳当当地浮在半空,倾倒的炉身不知什么时候自己正了过来,像是在给天地敬一炉香。
一时间,峡江两岸只能听见水流声和冰块碎裂的“噼啪”声,谁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化外炉才缓缓地落下,好不容易爬上岸的第三长老踉跄上前,往炉中看了一眼就跪下了。
炉火静静地澄澈着,昆仑掌门和那世上最古老的剑心一起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陆吾们在剧变中死寂了一瞬,随后消息通过飞鸿机,从四面八方飞到了陶县——
“禁灵线越过余家湾!”
“禁灵线覆盖楚国岭东县全域……”
“大宛渝州符咒与法阵失效……”
“禁灵线停在沽州清岭,波及南海海域。”
“禁灵线突然往外推了六百里,”赵檎丹问道,“怎么回事?”
世上只有奚平一个人目睹了化外炉中发生了什么事,此时人人都想问他:怎么回事?
太岁琴悄然无声,奚平沉默着,在破法里出神地仰望着猎猎的化外炉心火。
其实先前在澜沧山混战里,他就隐约猜到了昆仑掌门的心魔所指,亲眼看见这最古老的蝉蜕道心破碎并不意外——从周楹以身为饵,将心魔种在天下第一宗上,奚平就知道那位老掌门的下场八成跟赵隐一样。
然而……似乎又不太一样。
赵隐至死稀里糊涂,被心魔和自己的杂念所杀,临走还祸害别人,耗了他师父攒了五年的一剑来擦屁股。
昆仑武掌门却是清醒的——也许他从筑基入玄门开始,一生至此,从未这样清醒过。
他最后勘破了心魔,让心魔与道心共朽,为自己找了个恰如其分的归宿。
奚平被禁灵线逼到眼前的时候,逼问了林炽一百零八遍:到底什么能补破法?
其实根本不用逼林炽,他早该知道答案。
他是亲眼看见项荣怎么化入三岳山、变成灵山“十全大补丹”的,而破法……是仿造灵山所做。
澜沧灵山危在旦夕时,选择了自断地脉,宁可变成南矿也要保全自己。如今几大灵山都摇摇欲坠,它们狗急跳墙,会怎么驱使那些名为“圣人”、实为提线偶的蝉蜕呢?落入化外炉里的不是昆仑掌门也会是别人。
每一座灵山都有蝉蜕,隐骨虽然得到了古铭文,但到底没有越过蝉蜕关。隐骨对上灵山,可以说是旗鼓相当——这道理很简单,就跟奚平在南阖半岛利用澜沧山,耍小聪明暗算侍剑奴一样。
周楹自己就那一壶醋的修为,画符未见得有潜修寺没毕业的备选弟子利索,独属于他的唯二撒手锏——心魔种和化雾神通,他消失在无间镜中之前,都留给了奚平。除此以外,他能亲自办到的事非常有限,最后那段时间,几乎都是扔个要求,溜奚平去办。
他在试探人世间边界的时候,所有的猜测几乎都是奚平经手验证的。他留下的局面,所有用得到的手段和资源,奚平都应该比他本人更熟悉才对。
只是……“应该”。
一人多高的化外炉心火面前,奚平没有松一口气,心缓缓地沉了下去。
奚平确实没有道心可碎,可也不是无欲无私的清净道。
一直以来,他独自面对着道心真相,自以为知道,其实始终不愿意面对:他的师与友,除了阿响大小姐他们这些后辈,几乎全都是有道心的。
“坏道心”窥见深渊而碎,“好道心”难道就能独善其身?
况且给“道心”分好坏,本就是他在自欺欺人。
他在星辰海底将林炽推出化外炉,会在言谈中刻意将自己隐骨与普通道心分开,仿佛人与道心相悖只是他一个人的特例——
他假装自己只要守住了天下太平,智计足以摆平正邪两方,仙凡两边他在意的人就都能各自安好;假装奚悦只要不接他这被迫清醒的“不驯道”,就能像他憧憬中真正的“仙人”一样一直走下去,长成个不虚伪的圣人。
只要金平繁花不败,飞琼峰小木屋里火堆还烤着松子与栗子,他愿意彩衣娱亲,让母亲带着小丫头们在他身上手上抹三天都洗不掉的蔻丹,愿意种花锄地甩一身泥,扫完雪再修房顶,他愿意刀山火海,粉身碎骨……哪怕他天生就是个拈轻怕重又资质平平的纨绔。
昆仑掌门以身祭炉,禁灵线扩充六百里,隐骨不会善罢甘休,灵山不会坐以待毙,这只是个开始。
有道心者无善终,不管那是一颗多么澄澈、多么超脱的道心。
已经在歧路上的,从来不止他一人。
“奚……太岁?”赵檎丹半天没等到他的回音,从奚平异样的沉默中感觉到了一点不祥。
树身里的太岁琴飞出几个单音:派车。
赵檎丹一挑眉,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
“各门派蝉蜕都在峡江边,立刻清路,找到他们。派车、最快的蒸汽船、腾云……腾云蛟恐怕不行,铁轨经不起折腾,应该都断了。”奚平飞快地说道,“把他们送出禁灵线,越快越好,隐骨一时被禁灵线荡开,损失六百里的转生木,必定会趁这机会冲那几座灵山下手,快!”
让他们走,去平叛,去正面砍转生木,比被断尾求生的灵山当成“尾”强。
他师父、林炽和闻斐都在,奚平近乎恐慌的地想:别去看化外炉,别去看道心——
然而升格仙器是新东西,主要是给没有筑基的南宛防御外敌的,大批赶制出来的都是火炮或者护具,升格车船数量很少,陶县这种进出灵石不方便的外国地界没备。
方才禁灵线外全被转生木占满,驻军和陆吾一直在后退,峡江附近早没人了。对通天彻地的大能们来说,从峡江岸边看奚平不过咫尺,这一禁灵,车马却不知要跑多久——尤其汽车需要好路,路都被悬无方才尥蹶子打断了。
隐骨却不肯等他们,趁高手大能们被困禁灵地,它果然如奚平所料,放弃了大片的转生木林,任凭占领各处的转生木枯萎,专攻灵山。
最先被转生木和古铭文吞没的,就是只剩半拉的凌云山。
五月节的时候,奚平混进过一次凌云山,正赶上风云突变邪祟开会,他为了行动方便,曾在凌云山脚的灵兽场与灵田中留了一些转生木种子。不料此后南蜀陷入屠杀和内乱,人心惶惶,至今没把转生木树种清理干净。
凌云掌门都是那个水平,留下看家的蝉蜕长老没了镇山大阵后更是压不住阵脚,王格罗宝虽然传了命令,却迟迟没现身,无人辖制的蜜阿族修士在发现古铭文的“妙用”后失了控,修翼族人随即反应过来,也不甘示弱。凌云山脚下,同源道心拼命地朝正统修士发出“天谕”,那直击修士灵感的声音本来无往不利,此时却被越来越多的古铭文盖住了。
古铭文控制着修士互相残杀,毫不留情地掠夺着凌云山的灵气,转生木加速生长,转眼已经覆盖了整个凌云山脉。
南蜀国灵脉被转生木彻底切断,黎满陇等人眼睁睁地看见方才平稳的战局急转直下,某种……某种对于百乱民来说异常熟悉的死气在南蜀主岛与三岛上蔓延,到处都是灵兽濒死一般的哀鸣。
三岳山也好不到哪去,余尝激灵一下回过味来的时候,已经不由自主地用古铭文抽走了十多个人的真元。他一时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冲上来的,只觉得真元前所未有的充盈,整个人发烧般的亢奋。
这不对……
和违心的灵相黵面抗争过几百年的余尝不喜反惊,他无端想起西王母当时的状态。举目四望,见敌友双方的修士脸上都带着说不出的狂乱,每个人都在忘乎所以地复制着那些古铭文。原本隐形的古铭文渐渐从地面上浮起来,爬了满山。
“轰”一声,主峰那巨大的玄帝石像滑落了半边。
而北历昆仑本来就是依托于古铭文而生的,隐骨携带的古铭文在这里无往不利,轻易就盖住了已经快被北原寒风冻上的昆仑仙山。
北绝山口瞎狼王的旧部,连做着“婆娑宫主人”千秋大梦的雪狼在内,早在古铭文落进人间的刹那就化成了冰雕,此时那致命的寒风已经逼近了凡人聚居处。人们方才收拾好逃荒的行李,有些甚至没来得及出门,便被冻在了路上。
而支修被困禁灵地,舆图中的转生木立刻没人镇着了。
因果兽突然一声哀嚎,庞戬猝然回头,见那老伙伴像被什么困住,剧烈地挣扎了几下,跟在他们身边的分身消散了。庞戬来不及穿墙去寻,便被一封问天撞进怀里,同时,他感觉到了地震。
被师长们留在飞琼峰入定的奚悦倏地睁开眼,三十六峰剧震、大运河决堤、怪物一样的树藤从地下张出来,撕裂了金平龙脉。
各地的飞鸿信号都断了,赵檎丹身边响个不停的机器一片死寂——
被困禁灵地的蝉蜕们此时就像凡人一样,两眼一抹黑。
悬无坐在了峡江中一艘废弃的烂船上,眼睛似乎被冰冷的江水冻住了,那双雪白的虹膜茫茫一片,他看了一眼化外炉,用奇异的声调缓缓说道:“所以,邪祟惠湘君留下的邪物给我们指的路,就是让人祭她的炉子?”
林炽脱口道:“她不是邪祟。”
然而悬无却好像没听见,对胆敢顶嘴的后辈全无反应。
凌云掌门带着几分慌张问道:“那现在呢,武掌门已经以身祭炉,此劫算过了吧?”
还是没人理他。
作为侍剑半偶,武凌霄人身不全,此时已经几乎瘫痪,还是支修看在晚霜的份上找了艘破船,用渔网跟闻斐合力打捞出来的。
她说话更吃力了,困惑地盯着化外炉:“他在炉子里看见了什么,为什么要把自己炼了?”
疯了?
罪行被揭露,无可抵赖了?
这时,她听见第三长老用一种近乎庄重的声音说道:“我等继先圣之道,自当为天下赴死,有什么奇怪?”
武凌霄嘲讽:“哈!”
然而她很快发现,除了她以外没有人笑——连惯常阴阳怪气的悬无也没有。
在禁灵线以内,个别不注意锻体的修士可能连条狗都打不过,本是一切鬼神滚落凡尘的地方,蝉蜕大能们此时也确实都像落汤鸡一样。他们须发散乱,要么在岸边滴汤,要么半泡在水里、被浮冰碰来撞去,可谓格调全无。
武凌霄却觉得,除了跟她一样茫然的玄隐山三人,在场所有蝉蜕身上都浮起了某种怪诞的非人感。
第三长老肃立于化外炉旁,呼吸都轻得不可见,发肤雪白的悬无看起来像三岳主峰大殿的汉白玉石雕。
最诡异的是凌云掌门。
凌云山只剩下半座,凌云掌门整个人也似乎一分为二,武凌霄惊悚地发现,他一双眼珠居然能往不同的方向转:一只眼游移不止,眼神里透着说不出的慌张,像是在向谁求救,另一只眼却定定地盯住了化外炉。
那凌云掌门嘴上叽叽咕咕地说着:“适才听说我国境内灵兽外逃,一团混乱,老朽也应该回去主持……”
可他双脚却坚定得带着义无反顾,一步一千钧地往化外炉边走。油滑软弱的第三长老整理衣冠,朝北方行了个大礼。悬无似乎听到了什么,突然闭上眼叹了口气,钻进水里,机械地朝岸边游去……划水的动作竟比钟摆还精准。
武凌霄早已经不知寒暑,却忽然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
化外炉边的林炽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一下,差点掉水里,被闻斐捞了回来。
闻斐一步钻到支修身后,仿佛剑神会辟邪。支修被他往前撞了一步,顺势抬起照庭拦住凌云掌门:“禁灵线已经稳住,我徒儿知道咱们位置,马上会派人过来,之后怎样大家可以商量,前辈且先……”
凌云掌门脖子梗得直挺挺的,唯一一只能转的眼珠转向支修,支修话音一滞。
只听凌云掌门像说外语一样地一字一顿吐着蜀语:“来不及了,灵山……”
后面话音含糊听不清楚,以支修不甚熟练的蜀语,见凌云掌门做了个无声的口型,似乎是“救命”,没等他鸡皮疙瘩起来,那有灵的时候都能被照庭扫荡个屁股蹲的凌云掌门不知从哪生出一股怪力,竟一下撞开照庭,鬼影似的跳进化外炉中。
随后走过来的昆仑第三长老喃喃道:“我等继先圣之道,自当为天下赴死……为天下赴死……”
而就在这时,化外炉中突然传出一声刮人脊梁的惨叫,像是清醒到了极致,绝望到了极致——
傀儡知道了自己是傀儡,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道心破碎,呈上祭台。
峡江的水“哗哗”地响着,第三长老的低喃被惨叫打断了一瞬,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喉咙里“嗬嗬”地响,想停下,却闭不了嘴,脸上露出一个似哭还笑的扭曲表情。
“继先圣之道……”
“哗啦——”
“为天下赴死……”
“哗啦——”
第240章 尾声(八)
这回支修有了准备,一把拽住了第三长老。
以支修的年纪和辈分,以前没什么机会和这些古老的昆仑剑修打交道,而自从他蝉蜕,昆仑对他来说是敌非友,他也并不欣赏昆仑治下酷厉的政令法度与封闭贫瘠的北大陆。他兄长的死甚至与这位第三长老脱不开关系。如果第三长老被晚霜或是别的什么人砍死,支修什么意见也没有;如果对方提剑来战,他也不是不愿意亲手送前辈一程。
可他不能看着对方这样糊涂地变成炉灰。
昆仑山,北大陆的最北端,天寒地冻,在冰天雪地中挥剑亿万次,方得一蝉蜕剑修,到头来落得这样下场。
太可怜……也太可悲了。
北方剑修膀大腰圆,支修差点没按住,闻斐在旁边做了个分筋错骨的手势。
支修会意,道声“得罪”,错骨的手扣住第三长老的肩,同时一脚扫了出去——
然而他手上青筋已起,没等发力却又松了。支修好像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任凭第三长老从他手里挣脱了出去,飞蛾扑火一般撞进了化外炉里。
禁灵以后,林炽这唯一的炼器道已经不能再将神识投入其中,炉火里只剩下奚平一个人。这会儿他看得见别人,别人看不见他。
凌云长老的惨叫声还没从他耳边消散,这驭兽道蝉蜕高手死得就像王格罗宝控制下的醒龙。奚平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化外炉中又冲进了昆仑第三长老。
第三长老的脸上有无法形容的绝望。
蝉蜕剑修,本来是世上最顶尖的战力,正邪两道都不敢直呼其名、直视其眼……此时竟涕泪齐下。
奚平一下移开了目光,心口像被细钳捏住了。十几年来,他已经习惯了生离和死别,能接受祖母安详平静地在家人环绕下溘然长逝,甚至有点向往像端睿殿下一样永镇家国。可他接受不了这种悲惨且毫无尊严的死法,甚至想象这面目可憎的下场落在任何一个他牵挂的人身上都能逼疯他。
陶县驻军直接用炮火将东倒西歪的转生木树林炸开,大车清路,第一批快马飞驰往峡江边。各地陆吾迅速替换设备,重新用飞鸿联系上,停滞的禁灵线再次飞奔起来。
够了……够了……
奚平想熄灭化外炉,可他虽然算炉心火的主人,那炉中燃烧的“质料”却远超他修为,他本人还不在化外炉里,一时拿那炉火没办法。
而灵山显然不觉得够。
峡江边,闻斐和林炽一脸疑惑地看向突然松手的支修。
支修沉默不语,这时,有人接话道:“他不放手,那老货的道心也碎了,白白浪费不说,炸出去的真元能夷平峡江两岸。”
接话的是悬无。
悬无从冰冷的峡江水里游过来,比平时更白了,湿淋淋的银发披散在身后,仿佛镀着层月光,又像结了霜。
他整个人就像一尊活的银月轮。
“有些人跨过蝉蜕关之后便自以为是,不再修行,乃至于临到最后还被私心撕扯,丢人现眼。”
支修飞快地说道:“悬无长老,我有一疑惑请教:你当年为将晚秋红斩草除根,不惜带银月轮下凡,险些把陶县照成无人区,我看不出你对凡人有半点怜悯。现在却准备为所谓‘天下苍生’以身殉道,将千年修行融入化外炉——你嗤之为‘邪祟’之人的遗物。这不前后矛盾吗?”
快醒醒!
悬无转过与眼白顺色的眼珠,终于正眼瞥了支修一眼。
支修倏地闭了嘴——悬无的眼神里充满了傲慢的怜悯。
“所以,在支将军看来,我先前是‘祸国殃民’,之后又‘为公赴义’,有失心疯之嫌?”
支修:“晚辈不敢……”
“哈!难怪你剑练得再厉害也入不了流。”悬无以一种郑重得奇异的语气说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只要大道昭昭,众生自然各有去处,福祸自然有他们的命。我从始至终未曾偏离过大道半分,你却要以凡俗视角妄加评判。自以为的悲天悯人,与‘为保鼠兔而杀虎狼,为全蚁穴而毁堤坝’有什么区别?庶子坐井观天,揣着自己那一瓶底的道行与见识,也敢说‘正邪公私’,支修,你以为你是谁?”
支修无言以对,这言论过于自洽,他一时竟难以判断,悬无到底是被三岳山控制了,还是自己境界不够理解不了。
悬无环顾过玄隐三人与武凌霄,只觉这些人要么误入歧途辜负天资,要么修为低微愚昧未除,蠢得不可救药,再说也是浪费口舌。于是冷笑了一声,他义无反顾地一弹袍袖,迈步走进化外炉火中。
扑面而来的炉火将他身上沾的水化作蒸汽,悬无盯着炉火的目光近乎于贪婪急切。
项荣也曾妄图用化外炉月满合道,但他不过是硬拗道心,牵强附会。悬无感觉得到,事后他那兄长虽然身魂归了仙山,三岳仙山却并没有接受,否则银月轮也不会重新认回自己——可笑的蠢人,被瓶颈卡昏了头。修行向来是要一关一关地勘破小我,砍掉浊念,怎能走这种玩笑一样的捷径?
他不一样,如今古铭文出世,天下大乱,他能感觉到,这是“合道”的真正契机。
炉火裹住他道心的刹那,悬无心里涌上欣喜若狂的自由感,他觉得自己的心跳与远在东衡的三岳山合在了一起,从此他就是灵山,灵山就是他,四散的灵脉如他百骸,山川日月都在他一念之间。
奚平毛骨悚然地看着悬无周身被火,雪白的肌肤长发付之一炬,道心蜡一样消融,攒了上千年的真元源源不断地被化外炉抽走。那“焦尸”却毫无知觉,癫狂地发出不似人声的大笑:“圆满了……我圆满了……我是三岳灵山唯一正统……”
“失节之妇的孽种……”
“殿下仁慈,念着那点血脉……要我说,到底是邪魔之子。”
“怎么这样的人竟也能开灵窍?殿下还引其入圣人门下……”
“只是挂名仆从罢了,走不远的。”
突然,某种奇异的感觉掠过,不用外面的陆吾发飞鸿,奚平也知道了——扩张的禁灵线冲到了东衡!
第一座灵山进入禁灵区,山上潮水一样浮动的灵气刹那凝滞,占领了灵山的古铭文全部失效,天上飞的修士好像冲进了杀虫药雾里的蝗虫,“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隐骨被重创,一下几乎失去了三四成的转生木,与此同时,奚平重新得到了禁灵线以内转生木的控制权。
悬无的大笑戛然而止,奚平蓦地回首,听见他似乎含混地喊了一声“娘”……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但无从求证了。
他随烟消火散,“合了道”。
化外炉已经吞下了三大蝉蜕,支修似乎没从悬无的话音里回过神来,盯着炉火的目光久久没移开,闻斐和林炽反应出奇一致,同时上前一步,挡在那要命的炉子和支修之间。
奚平分出一部分神识蹿到了峡江边。一棵原本倒伏在路边的转生木连滚带爬地伸出枝芽,死死勾住了支修的长靴,第一批赶到的陆吾勒住马,举起随身携带的大喇叭,一嗓子能惊散十里八村的孤魂野鬼:“支——将——军!”
支修:“……”
他回过神来哭笑不得:“我没有要填灶的意思,玄隐山对我没有影响,我刚才只是……士庸,鞋都要让你扒掉了!松松……”
这时,武凌霄忽然插话道:“‘玄隐山对你没影响’,所以你的意思是,是灵山逼他们去死的?”
她倏地抬起头:“‘蝉蜕合道灵山,成为天规的一部分’,是这个意思?所以武广当年杀我师父也是……”
支修轻轻地叹了口气。
“但……但我为什么没有?”武凌霄散乱的目光落在晚霜上,脑子一团乱,含混的话音略显语无伦次,“因为我是侍剑偶?但侍剑偶道心与剑宗不分彼此,晚霜都承认了……难道灵山不是圣人……”
“武道友,”支修突然有些失礼地打断她,“事已至此,多想无益。隐骨未除,三位前辈既然替我们争取到了时间,大家还是找个地方商量商量接下来怎么办可好?我国有一些新材料,现在看来是能在禁灵之地用,你要是愿意,可以让林师兄帮忙替换你身上一部分骨玉,起码可以自由活动。”
说着,不等武凌霄回答,他便扭头对陆吾道:“武道友在此处行动不便,来几位女弟子帮忙扶一把。”
奚平心里一紧:这语气……他好像知道了什么!那他道心……
“师父,你听我……”奚平惊慌之下,立刻要将支修神识拽进破法空间,然而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将他神识狠狠拉扯了一下,勾住支修小腿的枝条顿时没了支撑,软塌塌地垂了下去。
他真身!
禁灵线吞下三岳山之后,往东蔓过玄隐,行将土崩瓦解的大宛地脉凝固了,隐骨再失一部分灵气来源,继而凌云山和南海一部分海域也被圈了进来。
奚平被王格罗宝带走的真身正好在这时落在了禁灵线里。
奚平与他自己真身本来就是被迫分开,此时猝不及防,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受伤的神识被真身直接扯了过去。
然而没等他反应过来,又有一层无形的屏障打在了奚平神识上,将他狠狠撞了一下。奚平这会儿神识本来就绷到了极限,一时几乎晕过去。
姚启和常钧当然也落到了禁灵线里,追踪符咒突然失效。
血符咒上的灵线显示奚平的身体就在百丈之内,鲜红的血突然凝固,变成了铁锈色,怎么戳也没反应了。海上俩半仙两眼一抹黑,想问人,发现问天也发不出去了,他俩在茫茫大海上,孤立无援地变成了凡人。
常钧觉得自己五感也迟钝了,冲着姚启耳朵嚷嚷道:“这必是那邪祟的妖法!子明兄,我好像聋了!”
姚启忙一偏头躲开他的唾沫星子:“没完全聋,我还能听见一点……升格仙器好像也还能用,奇怪,难道这妖法只针对人?”
“升格仙器是我玄隐镀月峰的不传之秘,才刚在南海上亮相,外人怎么知道?他肯定没准备。”常钧有条有理地分析出了结论,“现在怎么办?回去吗?”
姚启不甘心地低头看了一眼已经废了的追踪符:“可是好不容易都追到这里了……”
常钧:“但咱俩不能用灵气了!”
姚启:“以咱俩的修为,能不能用灵气有什么区别?”
常钧:“……”
那倒也是。
常钧:“追!搜附近!”
姚启一把按下船上一处开关,潜行海底的船上探出一双“千里眼”,将漆黑海底的一切一览眼底。片刻,那千里眼不动了。
海底很黑,但有一处比别的地方更黑,好像将所有的光都吸了进去。
“那是什……”
姚启话没说完,那漆黑的地方突然扰动起来,起了一条狂暴如返魂涡的漩涡。因为禁灵,两个半仙眼神和耳朵都不太好,反应难免有些迟钝,反应过来的时候,漩涡已经卷到了眼前。海上暴风骤起,贪婪地将周遭的灵气席卷一空,弥散着灵气的升格仙器更是没逃过。
片刻后,那漩涡扫过的地方漂起鱼虾的尸体,姚启和常钧连人带船,不见了踪影。
而此时,奚平在混沌中,朦朦胧胧地恢复了一部分五感——他真身的五感。
他隐约感觉自己似乎被泡在了水里。
他不能睁眼、不能动,眉心灵台被什么穿了过去,周身经脉重穴似乎也都被钉住了。
奚平突然后悔起丢下真身不管了,王格罗宝那杂种到底在干什么?
“啧,禁灵了。”缱绻的蜜阿语在他耳边响起,随后一根手指抵在了他眉心上,王格罗宝切换成了宛语,轻声说道,“永春锦,了不起——你也了不起,小士庸,居然真有办法将隐骨逼到这种地步,难怪你是破局之人。”
奚平无法回复,只好憋屈地在心里破口大骂:老子是你爹!
王格罗宝笑了起来,搓开他微拧的眉心:“还得等一会儿,我们可以聊聊天……不用担心,除掉隐骨一事上,我们是一边的。”
奚平这会儿没心情听这鸳鸯眼扯淡,只盼着天降神雷,将这老也不死的南蜀邪祟烤个八成熟,自己陪葬也认了。他要回陶县,师父……
这时,王格罗宝忽然说道:“你想知道伴生木是从何而来的么?”
奚平一愣。
在北绝山外古铭文的现世之前,他和玄门都认为,不在“三千大道之内的蝉蜕”就会生出伴生木。
现在得知了灵山的来龙去脉,回过头来看,却有一点不对劲。
昆仑山落成之前,似乎是没有“正邪”的区分,修士们弱肉强食,也没有“魔神”的说法。直到古铭文落地,为世间“正邪”立了个大框架,“正统”修士们才开始追求无意无私的“至公大道”,以脱凡尘入圣为目标。
当年四大魔神,永春锦、晚秋红、转生木和无心莲,应该都是在昆仑落成之后,其他灵山未起之前蝉蜕的。“符合大道”的圣人们凝聚灵气,奠基灵山,被大道排斥在外的魔神们蝉蜕,则是通过伴生木留下自己的痕迹,就好像灵山系统的“杂质”。
那么问题是:林炽在化外炉中解铭时看见,昆仑落成之后,那些不“合道”的人道心都碎了,被正统吞噬。古铭文只筛选了和自己殊途同归的人。
那四大魔神是怎么活下来、还能在南大陆上四大灵山崛起时蝉蜕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