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240-246

作者:priest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41章 尾声(九)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昆仑落成之后,北大陆与剑宗道心不合的,几乎全体殒落,当时南大陆上的所谓‘邪魔’也遭排斥,随着南方四灵山兴起而没落——这是被‘天地’诛心,非人力能抗。能在这样的大势下‘逆行’的,道心都异于常人。


    “魔神无心莲与被悬无强行逼疯的可怜虫不同,那是天生的一体两神识,能容纳多重道心。哪怕其中一些被诛,他总能找到另一些。


    “晚秋红与永春锦算一体,魔神永春锦也不是你们玄隐山点金手那温温柔柔的梦中情人。此人之邪,尤甚无心莲。他最迷恋的‘质料’就是人,你这辈子听说过的邪术,溯其根源,差不多全来源于他。他最高的成就,除了晚秋红这惊才绝艳的半偶,就是能炼道心。炼器道对铭文的理解极深,相传昆仑一落成,南大陆这边绝大多数人还懵懂着,他就已经替自己炼出了假道心,躲过天规。


    “唯独转生木元洄,与这些‘同道’格格不入。”王格罗宝说到这,停顿了片刻,然后微微叹了口气,“不驯道,没有道心,不为世所容,也不受天规限制——你不觉得奇怪么,为什么他可以没道心?”


    奚平当然奇怪,这事他暗地里琢磨过不止一次——筑基时没道心,筑基丹一下肚,眉心灵台就得炸,他亲身经历过。当时他是侥幸躲进了转生木里,可元洄蝉蜕时才有的伴生木,他筑基那会儿往哪躲?怎么别人都炸就他特殊?他脑壳铁的?


    但奚平实在没心情听,隔着一层眼皮,他看不见王格罗宝在干什么,只听见水声和不祥的滴答声。灵感在疯狂示警,催他快跑,可他往哪跑?


    他眼下还不如被鸳鸯剑阵按住的时候,那会儿他神识被困,身体起码还能自由活动。现在他既不能动,神识也逃不走,还有师父……


    奚平耳边充斥着上古秘闻,心里在飞快地转:王格罗宝说话的时候,不但故意将话音拖得又长又缓,还时不常抛出几个钩子勾引他听。


    大邪祟不是茶馆说书的,讲这么声情并茂,肯定不是为了给他解闷。应该也不会为了干扰他思绪,奚平一心八用是常态,别说几句话,王格罗宝现场脱光了说自己其实是个大姑娘都干扰不了他。更不会为了拖延时间,姓王的就算一声不吭,他这全身瘫痪人士也不可能暴起一枪打爆他狗头。


    那么……


    奚平将满腹好奇死死按住,充耳不闻王格罗宝那充满蛊惑意味的声音,入定——同时他也确准了一件事,困住他的应该是这地方,王格罗宝显然也被禁灵了,要不然对方根本不用浪费唾沫,驭兽笛最克的就是奚平这种天生容易分心的人。


    奚平迅速收敛心神,摒除杂念,神识沉入灵台,心静到极致的时候,他捕捉到了穿透他灵台的东西——那是一根极细的金线。


    王格罗宝啰嗦个没完,似乎就是为了阻止他找到这东西。


    奚平立刻将神识靠过去,就在这时,尖锐的刺痛从肉体上传来——王格罗宝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用长刺穿透了他手指!


    十指虽然连心,但奚平连身带心都不知碎过多少次,君子骂街十年不晚,他心神只微一晃便忽略了过去,谁知王格罗宝却趁这时将一句话送进他耳朵:“你不想知道,道心是怎么来的么?”


    奚平陡然分心。


    “你不想知道……怎样才能摆脱道心桎梏么?”


    且说此时姚启和常钧,这二位被海上突如其来的漩涡卷了进去,好像掉进了和泥机里。头晕脑胀地不知转了多久,快要将南海海底都穿透了才停下来。


    他俩的潜行船被卡在了一个细窄的入口。


    两人商量了几句,各自给自己装了一打护身仙器,扛起升格火铳,上满灵石,从那洞口钻了进去。


    那似乎是一处秘境,虽然在海里,里头却没水。只是通道越来越窄,到最后只够一人勉强通过,而且越来越黑——到最后,两人互相拉着,已经完全看不见对方了。


    姚启总觉得什么地方怪别扭的,摸了摸怀中的升格火铳,将灵石匣推开了一条缝,本该溢出来的灵光却一丝也没有,这里有什么东西把光都吸走了。


    “洪正兄,你发现没有,此地……”


    姚启猛地打住话音,他方才那句话没声音——连他自己都听不见。


    姚启突然意识到,他一直觉得古怪的感觉是什么:一片寂静中,他连自己的呼吸和脉搏都听不见!


    紧接着,他的味觉、嗅觉、触觉一起消失。


    触觉一没,他就不知道常钧在哪了。姚启大叫一声——依旧毫无动静,某种怪诞的错觉升起:他感觉不到自己了。


    他就像死了,不存在了。


    这念头一闪,姚启心神就恍惚了,意识好像也要随之消散……


    就在这时,姚启身上一件护身的升格仙器突然炸开,“喀嚓”一下,仙器里的白灵化为齑粉,灵气将姚启崩了出去,同时将细窄的通道炸出一条缝,冰冷的海水一下渗了进来,浇了他一头一脸。


    姚启一口气呛进肺里,五感轰然回归,被海水往前冲去。稀里糊涂地被冲进了一团微光里,海水蓦地被阻在外面,姚启折着跟头就栽了进去,被紧随其后的常钧一条大腿砸在了脆弱的鼻梁上。


    姚启鼻血当场就下来了,糊了一嘴,又腥又咸又窒息,是活着的感觉。


    惊魂甫定的两人面面相觑,常钧犯了喘症似的抽了起来。


    姚启忙捂住他嘴,正好将方才“飞流直下”的鼻血共享了,给洪正兄也按了一脸“充满生命力”的手印。


    然后他俩听见一个带着外国人口音的声音说道:“众所周知,筑基是修行途中唯一一步要借助丹药的,筑基丹的主料是绵龙心。除了辅助修士凝结真元筑基外,绵龙心还能炼成特殊的仙器,给那些弄不到灵石的穷酸半仙邪祟们‘窃天时’——你知道绵龙心还有什么妙用吗?”


    没有人回答他,那人停顿了片刻,便自问自答道:“捕猎绵龙是蜀地传统,从世上还没有文字时便开始。那时候,北大陆还是蛮荒一片,人还没驯服牛马,世上没有家国,没有城邦,只有一个个依山傍水而聚居的部族。当然也没有修士……个别天赋异禀灵性强的,机缘巧合开灵窍,以现在的眼光看,也不过是些会变戏法的半仙。


    “蜀国物产丰富,灵性逼人,此地先民们却过得苦不堪言——因为他们都是‘巫道’的奴隶,被一小撮人当猪狗统治着。


    “当年蜜修混血天波老祖曾带领一百二十八位勇士,一半是修翼人,一半是蜜阿人——发动了灵兽潮,推翻盘踞在南蜀之地的巫道□□。此后,蜜修两族以老祖为纽带,宣誓勠力同心,主岛与三岛守望相助、永不背叛,‘巫’的奴隶们堂堂正正地成了蜀人。昆仑古铭文落成后,天波老祖理所当然地成了蜀地的无冕之王,得月满位,起凌云山。


    “‘巫’是蜜阿语音译,太岁,你八面玲珑,精通各国语言,应该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姚启和常钧惊疑不定地对视一眼:太岁……大邪祟在对奚士庸说话?


    他醒了?


    常钧拍了拍姚启的胳膊,往上指了指。


    姚启顺着他手一抬头,差点吓出毛病,只见两人头顶上趴着一条成年绵龙,正睁着大眼睛瞪着他俩!


    可是等了半天,那绵龙一动不动,姚启这才壮着胆子摸出一块碧章,借着微弱的绿光往上照了照:那不是真龙,是一副活灵活现的壁画。


    龙身边生满了优美的水草,顶端如发丝——是相传世间早已经灭绝的“三日梦草”。


    三日梦草丛中古怪的鱼身若隐若现,姚启和常钧一眼认了出来,那鱼就是往生灵鲵。


    此地好像是个秘密的地下祭坛,到处都是黑沉沉的,透着股说不出的死气,一下让姚启他们想起方才那种好像死亡的感觉。


    一片寂静中,大邪祟用唱歌似的声音说道:“不错,‘巫’就是‘掌控生死的人’。”


    常钧打了个手势,两人飞快地检查了一下身上的升格仙器,循声摸了过去。


    禁灵之地,王格罗宝也聋,无知无觉地对不回答他的奚平说道:“‘巫’们有三宝:往生灵鲵,三日梦草和绵龙。往生灵鲵能行走在阴阳之间,三日梦草能将死人从深渊里拉回来,他们还豢养‘活尸武士’——”


    不知为什么,姚启和常钧虽然不知道前后文,听了这句话,头皮却一起发起麻来。


    “绵龙心,就是炼活尸武士的主料。


    “绵龙心能‘窃天时’,当然能储存天地灵气,‘巫’们发现,用绵龙心替换死人的心,就能保尸体不腐。只要改造得当,死人的骨和经脉会被灵气滋养定型,他们力大无穷,法力无边。‘巫’们没有文字,只有一套用来操纵活尸的秘术。他们凭这手段肆无忌惮,无恶不作,别族敢怒不敢言……直到巫王色胆包天,掳走了一个女人。


    “这女人……那时没有文字,她的名字没有留下记载,我只知道她是某个部族的圣女,据说异常美丽,青春不老,有一双能‘看透善恶’的眼睛。根据记载推断,她应该是位开窍圆满的半仙,有顶级灵感——昆仑山天规落成之前,顶级灵感没有被假天压制,还不是诅咒,是一种罕见的美好天赋。


    “圣女发出几十份求救令牌,全天下的懦夫们畏惧活尸,无人敢应。为了得到她,‘巫’们驱使活尸,屠了她全族,除了圣女远走他乡拜师学艺的儿子,无一活口。


    “圣女为了复仇,忍辱负重数年,用她顶级灵感的天赋吃透了活尸秘法,然后破釜沉舟,做了一件伟大的事:她偷食绵龙心,把自己炼成了‘活尸’。


    “她事先将复仇的指令刻录在了灵台上,确保自己不被别人控制。不料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因她已有灵骨,巨大的灵气穿透身体的时候被灵骨疏通开,吃下去的绵龙心非但没有杀死她,还围绕着她刻录的‘指令’生出了一个‘灵核’,修复了碎裂的灵台……你应该听出来了,那就是最早的道心和真元。这位不知名的女子,就是世上第一个筑基。


    “不过她只有一个人,新筑基,也不是十万活尸的对手,于是她脱身后躲了起来,将绵龙心与活尸秘术结合,炼成了‘长生不老丹’,传了出去。我想她是为了报复,设身处地地想,以她那时的见识,应该还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多么伟大的事,只当自己是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活尸吧。”


    姚启听得心惊胆战,脚下一滑,常钧忙飞快地用护身仙器垫了一下,好歹没让子明兄把牙磕掉。


    正好王格罗宝这时低低地笑起来,笑声在封闭的空间内回响,盖住了他这一点小动静。


    “筑基丹……那时还叫长生不老丹,一现世便如稀世珍宝,激起了无数人争抢。灵骨未成、道心不定者吃完爆体而亡,也有极少数的高手得道筑基。在人们头破血流的争夺中,很快流遍了南北两大陆,也惊动了后知后觉的‘巫’们。


    “巫王得到了三颗长生不老丹,这不学无术的东西并没看出那丹药脱胎于本族秘术,当时人们也不知道筑基丹需要‘灵骨’和‘道心’两个条件才能成,只大概总结了‘只有灵性高、意志坚定的人才能通过上天考验’的玄幻说法。于是巫王捉了两个人试药。


    “这两位因祸得福的你都熟,其中一个,是因血统和天资被同族嫉恨出卖,蜀三岛上反抗‘巫’的蜜修混血,天波老祖。


    “另一个,就是圣女远走他乡学艺,此时方才听说故土沦陷,单枪匹马回来复仇的亲子……也是传给你这身隐骨的人。”


    姚启摔在软绵绵的护身仙器上,正要起身,却见一线微光从不远处的石头缝隙里露出来,他忙爬了几步,冲常钧摆摆手,小心地移开了几块石头。


    两人扒开了一条小缝,将窥镜塞了进去,同时面露惊骇——


    第242章 尾声(十)


    奚平在一个巨大的水池里,眉心灵台、周身大穴上都穿满了金线。那些金线从他身上拽出了什么东西,质地像薄雾。


    那层薄雾根植在奚平眉心灵台处——每一个修士最熟悉的地方,常钧用力拧了姚启一把,无声道:神识!


    如果不是在类似破法的特殊秘境里,修士……特别高阶修士的神识是肉眼看不见的,但此时奚平的神识上缠满了金线,那些灿烂的细线将他神识的形状勾勒了出来——他此时神识竟不是常见的本人样子,而是一具骸骨的形状。


    与本体一般高的神识离体约半寸,看起来,就像奚平在灿烂的金光中,亲密地抱着一团迷雾般的尸骸。


    将他神识从身上拽出来的金线汇成一簇,另一端牵连着南蜀大邪祟王格罗宝。


    此时奚平的状态虽然诡异,老远一看还怪有美感的,王格罗宝就是纯粹骇人了。


    姚启从小肠胃不好,禁了灵,他那容易反胃窜稀的毛病好像也跟着一起回来了,差点当场吐了:他甚至没找到王格罗宝在用哪个器官说话。


    金线另一头都缠在一块拇指大的骨头上,那骨头就镶在王格罗宝眉心。


    王格罗宝脑袋上的皮肉和器官已经不翼而飞,只剩颅骨,他眉心那块缠着金线的小骨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一点一点取代着王格罗宝自己的头骨。


    蠕动的骨头强势地撕裂着皮肉,“滴滴答答”的水声正是王格罗宝血滴在水池里的动静。


    常钧突然拍了拍姚启,指着升格窥镜上的导灵金,又指了指奚平身上的“金线”:你觉不觉得这俩有点像?


    姚启一愣,忙咽了口唾沫,忍住恶心细看。


    窥镜是用导灵金做的升格仙器,禁灵的地方,只有导灵金上能看出微弱的灵光。不光是质地和颜色,升格仙器上的导灵金光与那金线如出一辙。


    常钧:我怎么看着,那团金线像导灵金?他手里怎么也有导灵金?咱宛是不是出了叛徒?


    姚启面色凝重地摇摇头:叛徒也不能往这叛,太掉价了……


    他忽然想起澜沧掌门,掌门临死时,曾想破坏澜沧灵山的铭文,让人用导灵金续上断裂的地脉,将灵气还给人间。结果没成功,怀揣导灵金出逃的勇士们也都殉了国。澜沧当年弄出来的导灵金就是这样一团金线的形式,居然有一团落在了王格罗宝手里。


    这会儿禁灵,只有导灵金还能引导灵气。大邪祟手握能惠及天下的珍宝这么多年,居然一点也没想过要开发,却在禁灵的时候拿来搞邪术。


    好家伙,什么叫“人各有志”!


    姚启目光在奚平和王格罗宝之间转来转去,随着王格罗宝说出那些耸人听闻的上古秘闻,奚平的心神明显在动荡,而他神识每动荡一次,就会被金线吸得稀薄一些——方才王格罗宝那句“传给你这身隐骨的人”话音一落,奚平那骸骨形状的神识整颗脑袋都模糊了,消散的部分好像被金线吸到了王格罗宝身上,大邪祟光秃秃的头骨整个变成了金色的!


    王格罗宝浑身浸在死气中,只有头顶锃光瓦亮,像一盏做成了骷髅形的蒸汽灯——带广播功能的!


    此情此景,在姚启和常钧看来,是他眉心上楔的骨头在通过金线吸奚士庸的神识。


    那截骨头是个什么邪物?


    姚启对常钧一摆手,摸出升格火铳比了比:别的不重要,反正他肯定没干好事,这太远了,会误伤自己人,咱得摸过去。


    常钧抽了口气,被手里的升格仙器注入了无限勇气:走着!干他娘的!


    两人从潜修寺住一个院开始就交情甚笃,默契十足,一个飞快地转动着窥镜观察地形,一个飞快地在随身小本上记录,片刻,常钧大概画出了这鬼地方的地图:分头行动,从两边靠近,谁被发现了谁当诱饵。


    此时,王格罗宝仍在用话术干扰奚平。


    “巫们能活捉老祖和元洄这两个试药人,下了大本钱,用了好多下作手段。两人着了道,被钉在关押凶悍活尸武士的石棺里带了回来。当然,那些巫们也怕万一丹药有效,两人同时脱胎换骨联起手来麻烦,便先给老祖一人服了那丹药。


    “我族老祖当时太年轻,道心是坚实的,灵骨却差一点没有洗‘圆满’。可是玄门修行,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差一丝一毫也不行。他强行服下筑基丹,身体无法承受,又不能像纯粹的凡人一样速死。巫们观察了他一整天,见他灵气不断试着往灵台凝聚,又不断从伤残的身体里泻出,眼看着奄奄一息,就知道丹药恐怕没错,只是这‘药人’不行,于是揭开了第二个试药人的石棺——元洄‘灵性’比老祖纯粹,灵骨更高一筹。


    “石棺揭开,她……隐藏在旁边的复仇圣女,一眼看见了自己阔别多年的亲骨肉。”


    奚平方才差点成功入定,被王格罗宝一句话打断,正试着再次收敛神识——可再次收敛神识变得异常困难,奚平明显感觉自己神识越来越混沌,好像回到了当年刚进潜修寺学入定那会儿,完全控制不住心里跑马场一样的杂念。


    他从记忆深处将《经脉详解》扒拉了出来,试着逐字默诵,刚背两行,就听见王格罗宝轻声说道:“她有一种罕见的神通,能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化雾……”


    奚平只觉心停了一拍。


    在奚平看不见的地方,他心神一浮动,那骸骨形的神识险些散了,肋骨以上都模糊了,王格罗宝头上的金光也跟着一路延伸到了后背,后脖颈子画皮鬼似的撕开,他肩胛、颈椎、肋骨也全变成了金色。


    姚启看见窥镜中传来的画面,心里一紧:奚平神识已经给邪祟吸走了小一半,如果他全被邪祟“吸”走了,人岂不就没了!


    王格罗宝顶着闪耀的骷髅头,弯腰注视着奚平的姿势却透着说不出的贪婪,他用一种充满蛊惑的声音问道:“怎么,这神通让你想起什么人了?果然,这具隐骨会落在你身上,不是没有原因的。它与你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是命中注定……奚世子,你信命吗?”


    奚平似乎被“信命”俩字敲回了一点清明,方才几乎已经弥散的神识正抵死反抗似的,拼命聚拢,两人之间的金线绷紧了。


    与此同时,奚平心里确准了一件事:王格罗宝肯定不能读他的心,但明显能知道他心境平稳还是动荡。这南蜀邪祟应该是在对他神识施加某种邪术。


    隐骨就是附在他神识上的,因他反抗,才在破法庇护下暂时脱身。


    王格罗宝没理由给帮着隐骨……那破骨头又不会念他的好,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性:王格罗宝想通过他得到隐骨!


    “我知道你不信。”王格罗宝不给他细想的机会,嗤笑一声,“你们这一道,自古就有些邪性在身上。”


    “那时候,玄门没有摸索出修行体系,没有后世那么多用药、灌灵、一年开窍的‘速成班’,能开灵窍的都是真正的修行者。他们无人引路,或遭剧变,或经过漫长的摸索和顿悟,几乎都是有道心的。而元洄身为圣女之子,得天独厚,据说他小小年纪就远走他乡,就是因为母子不合。此人不信天地有灵、万物有命,不信鬼神不信道,与自己出身的部族格格不入。


    “巫们见他身上灵气逼人,以为他比老祖强,试药必能成功,他亲娘却知道,元洄引灵早,不过是天资卓绝,他根本没有道心。打从巫王下手抢夺长生不老丹,复仇圣女就一直在暗中等着,她将成功筑基的修士视为活尸,试想……假如巫王在认不出本族炼活尸秘术的情况下,服下丹药,要么爆体而亡,要么千辛万苦地成功将自己变成‘活尸’,该有多讽刺?在她看来,这才是复仇的滋味。


    “至于无辜试药人……她看见巫们抬了棺材进去,却只是冷眼旁观。天下英雄那么多,在她最孤立无援的时候,也没人帮过她不是?谁知阴差阳错,叫她恶蛟咬尾。”


    奚平试图充耳不闻,神识挣扎得更厉害。


    王格罗宝轻轻地“呵”了一声:“看来你还是不信,那么接下来的故事,你听完或许能对‘天命’多一些敬畏。”


    “复仇圣女认出儿子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虽天资卓绝,是个灵骨洗练的开窍半仙,但缺了最关键的‘道心’。筑基丹凝成的真元无处着落,他灵台崩裂,眼看无药可救。于是圣女用了一个秘法——”


    奚平将他的话音当王八念经,《经脉详解》背完了序章,就在这时,他听见王格罗宝吐出两个字:“换命。”


    奚平激灵一下,脑子里的《经脉详解》飞到了九霄云外,一页不差地还给了师父。


    他那本来已经凝在一处的神识行将魂飞魄散一般,神识的“躯干”部分几乎全被王格罗宝吸走,只剩下两条腿。


    “啊……你当然记得‘换命’。”


    奚平死都不会忘。


    那是一种决绝的符咒,绘在自己贴身的东西上,同时让受术人喝下一滴自己的血,就能在受术人受到致命伤的时候以身相代。它不需要多高的修为,别比被保护人低就以至符咒无法生效就行……只要心诚。


    当年金平大选,将离将他拉进漩涡的同时,用生辰玉和茶里的血给他下了“换命”,一步一步将他推到如今这一步。


    暗无天日的仇怨,孤注一掷的复仇者,走投无路时主动异化的身躯,崩溃在弄人的造化下。


    古蜀之地不知名的圣女,菱阳河边薄命的花魁。


    叛逆离乡的儿子,懵懂无知的纨绔……


    那具骨像一个轮回。


    “这位复仇圣女在最后关头,将自己的血化雾,描绘出换命符,打入元洄七窍。两人生死颠倒,圣女灵台炸裂,当场身亡。筑基的真元炸开,将周遭半仙凡人全体波及了进来,元洄和看守的巫粉身碎骨,到九泉之下跟他们活尸武士作伴去了。元洄却被包裹在一团印了换命的血雾里。


    “换命保下了他的神识,血雾中残存的灵气聚合,重新捏成骨肉……他就像被母亲重新生了一遍,再世为人,迈过了筑基关。


    “他没有道心,不能在锤炼道心的时候扩展真元,只能通过碎体的方式,一次一次死而复生,像是有了一位永恒的母亲。


    “而当时在场的,除了他,只有一个人还活了下来,见证了这一切——我族老祖。巫们眼见他越来越衰弱,只当他是试药失败品,便将他扔在石棺中自生自灭。灵骨不全,被迫服下筑基丹的人太痛苦了,所以他当时就跟你现在一样,人不能动,神识是醒着的。


    “圣女粉身碎骨的时候,炸裂的真元被石棺挡住了大半,灵气和圣女的骨粉刚好补上了老祖那差一点的灵骨。”


    奚平的神识已经完全不成形,缠了他一身的金线渐渐与躯体脱开,他身体死气沉沉地往水底沉去,而王格罗宝整个人已经变成了一具金灿灿的骨架,话音越来越急:“所以老祖手上,一直有一小部分骨,与元洄的隐骨出于同源。”


    天波老祖老人家一生都在被那些鼠目寸光的族人辜负,岂会盼着他们好?只可惜生不逢时,他没有剑宗那样的机缘,让昆仑先起了势。


    老祖只想往上爬,道心其实与这所谓的虚伪大道不合,本来会就此黯淡,还多亏这一小段同源骨,将元洄聚的灵引流给他。


    “既然你们都不想要这隐骨,不如给我……”


    只要他用老祖留下来的这一小截残存隐骨吞噬了奚平神识,乘船离开禁灵地,就能自然而然地和隐骨融为一体。


    当年老祖在无渡海功败垂成的事,他就要成功了。


    阴差阳错,这一次,隐骨居然还得到了北绝山外古铭文。


    岂不是上天注定,要送他登上神位?


    第243章 尾声(十一)


    王格罗宝最后几句话因为吃相太急,宛语和蜜阿语混在了一起,看着像个末日妖鬼。


    姚启情急之下扣动了火铳扳机,一枪打向王格罗宝眉心那诡异的骨头。


    就听“咻”一下,升格仙器豁开导灵金细丝,汹汹地冲向王格罗宝……然后偏了。


    姚启:“……”


    这东西为什么还能偏?!


    火铳当然能偏,虽然是升格仙器,但本身是从凡器发展来的,凡人兵将们都得经过训练才会使。修士们平时依赖灵感,只要扣了扳机没有打不中的,因此姚启万万没想到,这玩意居然还要技术。


    他瞄准的本是王格罗宝的眉心,结果一道灵光打在了目标三丈开外,可离了大谱,迸溅起来的飞沙与走石正好砸在了从另一侧绕过去的常钧脚下。


    常钧没了灵感加持,此时也是又聋又瞎,猝不及防一脚踩空,他栽进了奚平所在的水池里。


    “完蛋!”常钧绝望地想,“奚士庸泉下有知,得骂我俩十八辈祖宗。”


    姚启破罐子破摔,也不瞄了,准备干脆拿乱枪流弹炸死王格罗宝。


    王格罗宝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一把攥住捆住奚平的金线。落水的常钧才堪堪抓住奚平的胳膊,奚平身上最后的神识就被金线搅碎了。


    奚平薄雾一样的神识化作一道碎光,从真身上脱离出去,随金线一起被王格罗宝眉心的骨头拽走。


    王格罗宝整个人变成了一具黄金骨架,胸腹处被姚启一发瞎蒙的火铳打中炸碎,他却纵声大笑。在姚启绝望的注视下,那炸碎的骨头转眼恢复如初——他得到了奚平神识的特殊神通,常钧抓住的奚平只是一具“空壳”了。


    王格罗宝回手按向一处机关,水池四周的巨石迅速合拢,碾向水里的常钧和奚平——这装着败絮的皮囊已经没用了。


    他欣喜若狂,吞下奚平的神识,得到的东西远比想象还多:除了奚平卷走的那一部分至关重要的古铭文,他还感觉到禁灵线以内所有的转生木都成了他“发肤手足”。在蝉蜕也得骑马坐车的禁灵地,他可以像奚平一样拨响太岁琴,和各处转生木互换身体。


    连船也不用坐了,只要一个眨眼,他就能直接越过还在扩张的禁灵线,冲出去和隐骨融为一体。


    隐骨凑齐全部的古铭文,他得到隐骨。到时候别说只是吞噬了几个蝉蜕的化外炉,就是那永春锦的破炉子里再炼上一百个南剑,也挡不住倾覆的天地。


    有了这具隐骨,上古时期就可以肆意人间,不用小心翼翼地打磨道心,不用担心被大能吞噬,无惧任何势力、无视一切天规。


    如今,它不受任何同源道心的影响,不用接受任何拷问,哪怕走火入魔也不会道心破碎,还是世上唯一能接受北绝山外古铭文而不被那铭文淹没的“道”——这分明是作为玄门之始的圣母天女之子,独一无二的通天路啊。


    灵山都未必能长久,不死骨的主人却能与天地同寿。


    然而也许是万事无捷径,因这神位过于容易,两代隐骨主人都是未曾打磨过心境的无知竖子,分明已经万事俱备,面对唯一的真神位,没修过心的凡愚却避之唯恐不及,甚至在迷障中生出幻觉,以为自己被隐骨“控制”。


    在王格罗宝看来,这就好比是将一只蝼蚁的意识放在真龙身上,它非但体会不到腾云驾雾快意,还得当场惶恐而死。


    多可笑。


    这条路看似毫无考验,其实神位本身就是最大的考验,只有心性极坚、气运极强、手段极高的“天选之人”才受得住这种福气,哪里比修成月满容易了?连当年私吞了巫秘术的天波老祖都铩羽而归,只能退而求其次偏安大陆西南角——


    王格罗宝的骨肉迅速从骨头上重新生发,卷发浓密如藻,异瞳光芒内敛,他高大、俊美无俦,像真正的海神。


    修翼人叫他杂种,处死了他那与“蜜阿下流种”私相授受的母亲,他那不知名的父亲没有辜负“下流”二字,带着他逃之夭夭后,又将他卖了个好价钱。


    异色瞳与修长的身体让他成了“奇货”,辗转在喜欢猎奇的权贵手中,他做男人下贱的母狗,女人暖手的公兔,他知道世上所有能讨人开心的办法,练就了一双能洞穿世人欲求的眼,并希望世人死光光。


    凭着这身本事,他摇身一变,成了蜜阿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老义子,得入凌云降龙骑。


    随着修翼欺人太甚,蜜阿起了异心,蜜阿人打起了老祖道心的主意。对“族人”忠心不二的王格罗宝抓住了这个千百年来没人抓得住的机会——所有人都说天波老祖的道心是为修蜜两族永结同心而生,所以那些满口昏话的蠢货没人接得住天波老祖的道心,只有怀揣着与千年前如出一辙的憎恨的野心家才配。


    他舍命筑基,“欣然”接受族中强加给他的驯龙锁,背叛凌云山;委身无心莲花印,背叛蜜阿权贵;推濯明那死秃驴去万劫不复之地,篡夺蜜阿族长之位。最后利用蜜阿的灵兽与比灵兽聪明不了多少的下等蜜阿人,搅起南阖之变,抓住传说中的金平“太岁”。


    那金平废物纨绔不知何德何能,总有一群人前仆后继地护着他,害他险些功败垂成——幸好,虽然一波三折,这结果却比他期待的还圆满。


    那是对他这比任何人都曲折的路的奖赏。


    王格罗宝懒得再浪费时间“关照”那几只金平蝼蚁,转身穿过了无数转生木。


    临出禁灵线之前,鬼使神差地,他落到了陶县——化外炉前的一棵转生木里。


    传说中的“南剑”支修、侍剑奴武凌霄等一干名震天下的“大人物”就在几步之外,却完全察觉不到他存在。


    王格罗宝玩味地看着他们没头苍蝇似的围着转生木,不明白奚平为什么再次失联。


    然后他目光落在化外炉上——那本来是最邪的魔神遗物,落到了神奇的惠湘君手里,竟将固若金汤的灵山也撬动了一线天。


    “平平无奇。”王格罗宝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向化外炉,往那圣人尸体焚化炉里看了一眼,心说,“我看它做什么?”


    这念头一起,王格罗宝忽然一愣:对了,他为什么会想看化外炉?冥冥中好像有什么指引他过来,似乎是灵感在提醒他,他忽略了什么事……


    禁灵地,修士的灵感其实也跟着不太准了,或许因为他吞噬的奚平在这里有“特权”。


    他忽略了什么来着?


    王格罗宝来到了化外炉旁边的一棵转生木上,窥向里面微微跳动的炉火。


    下一刻,他容身的转生木闹鬼一样,一把将他推进了化外炉!


    炉中火就跟早等米下锅一样,一碰到王格罗宝,烈焰陡然蹿了起来,炉边被闻斐一把推开的林炽甚至都没看清什么东西下了锅,火苗就彻底吞没了王格罗宝的身体。


    水池机关落下来的时候,常钧来不及反应,虽然知道手里的奚平已经是个空壳,还是竭尽全力地将周身的升格仙器都扔了出去,护住同窗“全尸”。然后他被“尸体”拖着一起沉入了水底,眼前一片模糊,不知道是池中水还是他眼泪。


    他曾以为拿了升格仙器,就能跟升灵一战,原来凡人就是凡人,蝼蚁就是蝼蚁,他们什么用也没有。


    “镀月峰可能还是错了,”沉塘的常钧茫然地自暴自弃,“蝼蚁和大能之间根本不是术法的差距,我们……”


    就在这时,一只冰冷的手突然翻出来,扣住了他的肩膀。


    常钧一口水呛进了肺管:娘啊诈尸!


    与此同时,王格罗宝终于想起了他忽略了什么:濯明曾经告诉过他,化外炉的炉心火落在了太岁手里。濯明说过好多疯话,除了要蒸熟悬无,就是要生吞太岁,他带听不带听的,没往心里去过。


    是了,方才他分明吞噬了奚平的神识,得到了转生木和古铭文,却没看见那传说中的化外炉心火!


    他从奚平灵台上拽出来的神识不完整……但那骨、那老祖从巫遗迹里弄来的秘法……


    他明明将不驯道太岁的神识钉死在他灵台上了!不管他神识散出去多少、散出去多远,都会被本体拘回来的……怎么可能?!


    一个懒洋洋的金平腔在他耳边响起:“嘿,我不能有俩灵台吗?”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那可恶的声音笑嘻嘻地说道,“爷阔啊。唉,老王,不瞒你说,经你一通教育,我还真有点信命了。”


    当时在南海,奚平为了糊弄住支修,用他三哥留下的神通割下了自己一部分灵台,带走了照庭碎片。后来碎剑为了护主殉了,那载着他一部分灵台的纸人一直在魏诚响那,被大宛最靠谱的半仙完好地保管着。


    王格罗宝用不知名的妖法将他神识困在灵台,几次打断他入定,削弱他神识,让他无路可逃——偏偏没想到他有两个灵台。


    如果这蜜阿邪祟说的是真的……


    千年前,罕见的化雾神通下了换命,造就了世上独一无二的不死骨。千年后,还是同一个神通,拉下了最后一个想一步登天的妄人。


    奚平猜到凭王格罗宝的缺德,得到他神识之后,肯定会顺手毁掉他身体,本想立刻勉强反击,谁知姚启和常钧这俩胆大包天的半仙横插一杠,“弄拙成巧”,全须全尾地保住了他身体,于是他突发奇想,通过被王格罗宝吞下的神识,像星辰海里的同源道心一样,给“心性足以合道”的“准神圣”下了一道“天谕”,让他来看看化外炉。


    准神圣果然心够诚,毫不犹豫地“奉天承运”了。


    奚平一部分神识被王格罗宝带进了化外炉当“质料”,他这非炼器道再一次铁炉炖自己,获得了类似“七感”的能力,联通了化外炉——


    “王兄,你评书说得不错,抑扬顿挫的,就是春秋笔法太多。我还是比较相信炉火‘解’出来的故事。”


    第244章 尾声(十二)


    化外炉追溯着“质料”的来龙去脉,很快烧尽了王格罗宝仓促的一生。


    对于炼器炉来说,人的爱憎是不值得一“解”的,不管多撕心裂肺。奚平甚至没来得及看清,那南蜀第一邪祟的□□与数百年颠沛流离就在他眼皮底下成了灰。


    王格罗宝浑身上下,只剩下那块来自天波老祖的小骨头。


    贪婪的巫们一场试药,“试”出了两个绝代大能,此中来龙去脉,被筑基丹折磨的天波老祖是唯一的知情人——连元洄这当事人都不清楚。


    元洄是在昏迷中被灌下筑基丹的,从灵台炸裂到“换命”生效,他茫然地死里逃生,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而后天波老祖凭巧言令色和雷霆手段,一统修蜜两族,高举着大旗,他带着激愤的古蜀民推翻了巫道,将占领着南蜀天选宝地的活尸大军付之一炬。


    独吞巫道秘术后,他果断销毁了一切,成了世上最后一个知道筑基丹来龙去脉的人。


    化外炉火将天波老祖的骨片扩大了成百上千倍,奚平迫不及待地循着那骨片上导灵金留下的痕迹追溯进去。


    巫道活尸的身体构造和修士很像,体内也有绵龙心凝聚起来的大量灵气,类似修士“真元”。修士道心一碎,真元就得炸,林宗仪那样的高手也活不了。那活尸武士岂不是更容易“炸膛”?


    巫道操纵活尸武士那么多年,一定有销毁活尸,让它们安全入土的办法。


    如果世上还有能让人摆脱道心的办法,一定在巫道中!


    奚平神识一碰到那骨,脑子里就“嗡”一声,差点在过于庞杂繁复的信息里晕过去——


    他死死咬住舌尖撑住,眼前闪过无数秘术,古老巫道各种繁复的仪式、死亡崇拜、看不懂的密咒与经文、将亡者留在现世的绵龙、三日梦……


    等等,三日梦草!


    奚平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想起黎阙如告诉过他,三日梦草只会被绵龙心催发。


    奚平出于某种直觉,将神识挂在了一闪而过的三日梦草中,一眼看见野草丛中藏着无数尸骨。


    化外炉火中呈现了三日梦草的前世今生,他看见带着面具的巫驱使着活尸武士,让活尸在祭坛水池里画下密咒,密咒中长出大量的三日梦草,咒成后,水草铺满水池,深处长发一样的丝。


    活尸自行躺下,三日梦草丝包裹住它,像茧,又像母亲的子宫。


    然后那三日梦草的细丝温柔地穿过活尸的眉心,一个个铭文顺着草丝,从活尸武士的眉心脱离,无声无息地融化在越来越茂密的水草丛中,活尸们灵气弥散,僵硬的四肢渐渐柔软,神态安详地沉下去……


    奚平的心狂跳起来:原来巫道是用三日梦草消解活尸的,南海秘境里还保存了三日梦草!


    假如三日梦草能消解活尸武士身上的铭文,那……


    一切都柳暗花明了。


    奚平想,他可以托南海秘境的南阖兄弟们将三日梦草运出来,这事可以不惜工本。


    他可以彻底摆脱隐骨,救很多的人。


    师父、闻斐、林炽、庞戬、白令……还有被迫筑基的奚悦。岁月终可回头,而隐骨和古铭文会被消解,破法会实现,灵山会像那些活尸一样,安详而平静地慢慢消散在人间。


    他可以回家,给爹娘养老,给祖母守灵,补上他缺席的十四年。


    他可以继续带着陆吾做生意,也可以游山玩水,乘着腾云蛟南北到处跑,跟人吹牛说自己是支将军的徒弟,把师父的脸丢的满世界都是,再捡个美人娶回家。


    千年桎梏消散,破法都实现了,那样的人间能算“化外”了吗?


    那么……与他约好了化外见的人,还能气急败坏地骂他一句“不成体统”吗?


    奚平眼眶突然一烫,对所有上古秘闻都不感兴趣了。


    化外炉与炉火的主人心意相通,火苗中跳出成片的三日梦草,飞快地替他借着“解”着消解活尸的密咒。奚平囫囵吞枣地往神识里刻,同时通过刚拿回权限的转生木联系林炽。


    “林大师!”奚平用尽最后的理智,克制住了对还有道心的林炽讲来龙去脉,只飞快说道,“我得到了一个密咒,用三日梦草可以消解铭文,或许可以解决我身上的隐骨,你快帮我看看!”


    林炽慢半拍地“啊”了一声,茫然道:“但三日梦草不行啊……”


    “已经灭绝了我知道,我有办法弄到,你别管,你只……”


    林炽不明原委,只觉得他状态不对:“士庸,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了?冷静点。”


    奚平想大笑:“林师叔,我很冷……”


    就听林炽温声说道:“三日梦草是‘幽冥草’,不近活人身的,只能拔下来当草药,就算真能消解铭文,那也不能在你身上使啊。”


    奚平本能反驳道:“不是,你不知道……”


    “你在用化外炉解什么东西吗?”林炽以为他不熟悉炼器炉,便说道,“炼器炉解铭和法有来龙去脉的,你看仔细,别毛毛躁躁的——此事以后再商量,你先出来,方才到底怎么了,支将军很担……”


    奚平没心情听他说什么了,他将目光投向化外炉中火,发现化外炉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三日梦草不近活物。


    不……


    奚平拼命找着其他思路:三日梦草本身可能是比较害羞,但或许有这个密咒不行,别的可以呢,他们有点金手,有当世最厉害的丹道大师,碍事的邪祟和冥顽不灵的蝉蜕傀儡都死光了,有时间慢慢研究,不着急。


    然而不幸,他实在不是一个容易昏头的人,他的理智永远醒着。


    奚平想起来,化外炉解的骨片是天波老祖留下的,以那个老东西的缜密,如果三日梦草真有可能消解活人道心,他不可能任凭这种东西留下记载,好几百年后才自然灭绝。


    “士庸?”林炽叫他,“还听得见吗?士庸?”


    有那么一瞬间,奚平独自在化外炉火中,他意识到,如果溯源到巫道都没有除掉道心的办法,那也许……就是没办法了。


    化外炉兢兢业业地将骨片上所有的痕迹复原——


    因昆仑意外落成,天波老祖的“成神之路”差点夭折,他将主意打到了元洄的隐骨上——只有得到完整的隐骨,他才能不受道心限制,找机会翻盘。


    他以“除魔卫道”为名,将元洄引到无渡海,在他们遭遇心魔的时候,通过两人之间相连的隐骨,将“换命”的事告诉了元洄,元洄神识被心魔种寄生,天波老祖趁机想绞杀他神识,独吞隐骨。两人融合到一半的时候,元洄勉力找回一线清明,亲手劈了隐骨,身死道消,天波老祖神识受到重创。


    那正是各地灵山落成的重要阶段,南圣在无渡海底窥见道心真相,生了心魔,玄隐舆图出世;而天波老祖被隐骨反噬,原本围着他道心而生的灵山在隐骨影响下一分为二,凝成了一个他自己都进不去的南海秘境。


    这样大的动静瞒不住身边的人,天波老祖只好以“忧心修蜜两族来日分裂,留退路”为由遮掩过去。


    所以南海秘境禁道心、没有绵龙,只有满池虚假的三日梦草——


    是了,阙如还说过,南海秘境里的三日梦草和书上记载的不同,它们像普通灵草一样,能用青矿末就能催发。


    因为那也不是真正的三日梦草,只是元洄临终时隐秘而不可实现的愿望。


    化外炉火微微一跳,将天波老祖的道心消化了干净。


    王格罗宝修为只有升灵,但道心来历太大,禁灵线原本在大陆西尽头的凌云山脉和隐骨拉锯胶着,那道心消融时,禁灵线突然往前推了一大步。


    南蜀三岛、南海秘境全入禁灵线内。


    至此,整个南大陆上再无隐骨容身之地。


    不光是修士,连凡人都有了某种说不出的玄妙感觉,因古铭文现世而惶惶不安的飞禽走兽们奇异地安静了下来,蚁群还巢,形状古怪的浓云消散,露出朗朗晴空。蜀三岛上,绿眼睛的蜜阿儿童一边哭一边壮着胆子吹起口哨,颤抖的牧歌拂过,强壮的玄羊应声钻出来,赶走了食肉的灵兽。


    金平永宁侯府院里,为安全起见,转生木本来被支修通过自己的伴生木清理了,此时枯木上又长出了新芽,侯爷和小猫并排站在树下,听见大运河里传来遥远的汽笛声。


    有的世界在尘埃落定,有的人在走向绝路。


    最后,除昆仑以外,南大陆所有灵山全部落入禁灵线内,破法的边境冲过了洪江、横扫天泽川,堪堪停在了北绝与昆仑线上——当年古铭文落成之处。


    极寒的北绝山口,禁灵线终于难以为继,无法再前进一步,世上最古老的灵山完全被隐骨占据。


    昆仑山轰然崩塌,山体灵石被隐骨席卷一空,剑修们变成了一尊又一尊的冰雕,晚霜剑忽然开裂,悲鸣似的震颤起来。


    极北寒风再无屏障,劈头盖脸地朝人间席卷而来。破法禁得了灵,禁不了寒风,千年前的大天灾重演,这一次,没有剑宗执起万民之望了。


    奚平的神识脱离化外炉。


    众人只见他失魂落魄地从半死不活的转生木里钻出来,眉心还带着凶险的血迹。他周身各处刚被王格罗宝打过孔,行动还不太灵便,踉跄着跪在地上,熟悉的浅灰长袍落在他视野里……师父几百年来老那么几件破袍子来回换。


    “师父……”奚平从大邪祟手中死里逃生,万念俱灰,他心里有千言万语,却只说道,“没事,就给您拜个早年。”


    第245章 尾声(十三)


    “太岁!”


    “士庸,你怎么……”


    闻大夫:“让……让……”


    “吁——”凄厉的马嘶声打断了混乱的人声。


    一个陆吾从《陶闻天下》赶来,下马时踉跄了一下,带来了北历最新的消息:“极寒朔风刮到燕宁了!”


    林炽失色:“怎么会这么快!”


    奚平从树里出来之前,他们方才接到消息,说昆仑山有变。


    昆仑到北历国都燕宁有三百多里,北原极寒风转瞬就到,没有剑宗守北境,来自极北的风会把五国都冻住吗?


    闻斐几乎病急乱投医地看了化外炉一眼,只有半边身体能活动的武凌霄闻言,一把推开扶着她的陆吾。


    “行,当劈柴是吧,这鬼地方,弄得我像残废一样憋屈。正好了,我师尊守了北绝山一辈子,这点破事我替他了结。”她冷冷地扫了再拿不起来的晚霜一眼,“可惜没机会跟照庭一战。”


    “没什么可惜,不禁灵我也不会迎战,照庭不及。”支修口头认输认得毫无障碍,又单手拎起一身血洞的徒弟,“昆仑山的灵气和灵石已经尽数被卷走,禁灵线再往北推也没有意义,炉子不缺柴——诸位,听我几句话。”


    支将军语气不徐不疾,稳稳当当的,依旧是一辈子不会发脾气的样子,奚平茫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怀疑“师父已经知道了道心真相”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便听支修说道:“禁灵线已经将隐骨从南大陆逼出去,它实在没有灵气可使,明知道昆仑是北边屏障,还是吸干了灵山。这不见得是坏事——士庸?”


    奚平木然地开口接话道:“北原寒风能冻住修士真元,隐骨修为只到升灵后期,把昆仑推了,它那堆转生木也很难活下来,这是狗急跳墙垂死挣扎。而且北境极寒风一过来,那些搅屎棍子一样的邪祟也不敢再去禁灵线外拖后腿。但师父……”


    让人走投无路的不是隐骨。


    支修摆摆手再次打断他:“现在在禁灵线以内,转生木可以充当传物法阵用吗?”


    “只要那一头的人滴血到转生木上,容我将其神识拉进破法。”


    支修转向武凌霄:“陶县内有飞鸿机,烦请修书一封到北历境内,将夜归人和北国境内剩下的修士联系起来,若我没记错,北方人口聚居的大阵都有防风防寒的法阵和仙器?”


    “有是有,”武凌霄一点头,“但不都禁灵了吗?那些废物能干什么?”


    “我们还有导灵金。”支修说道,“林师兄,你跟武前辈去,看能不能用导灵金激活一些法阵,先给人暂避缓冲的余地。”


    “将此事加急登报,让各国百姓都做好准备。倘若事情有变,《陶闻天下》上随时刊登消息。”支修转向闻斐,“凤函,替我应付一下,到时候各方势力回过神来,都会要求转生木行个方便。叫天机阁和潜修寺帮你,拟个章程出来,尽快。此事正好是我们规整乱局的契机,否则各国现在散沙一样,哪怕解决山崩之危也难太平。”


    “风速虽快,但温度降下去需要时间,北大陆常年天寒地冻,人们都有应急手段,不至于立刻冻死人。撑上几天应该可以,替我联系开明司,做好将所有人都往南撤的准备——调度支应,白令能摆平。”


    “支将军,”一个陆吾忍不住说道,“北大陆应急的仙器法阵就算全部能重启,没了昆仑山,也挡不住北原寒风——除非剑宗在世,否则连南大陆一起冻上也是迟早的事,这……”


    支修温和却不容置疑道:“不会。”


    问话的陆吾愣了愣。


    “剑宗当年立晚霜挡北绝风的时候,也还没有月满,”支修说道,“世上蝉蜕还没死光呢,去忙吧。”


    千年前的补天剑已经裂了,千年后的却还在新的剑神手里。


    昆仑老祖剑宗手持晚霜的身影,只剩下史书上寥寥数语,谁也没见过……那陆吾却忽然觉得,倘若当年晚霜在世,应当愿意与照庭喝杯酒。


    他翻身上马,转身便走。


    三言两语,支修将所有人都支使得团团转了起来,终于,他身边只剩下了奚平。


    奚平本来是个猴,哪都有他,何况禁灵线以内,能连通破法空间的转生木是唯一的“灵物”,要是往常,他早上蹿下跳起来了,此时却只是一声不吭地在旁边出神,支支动动,拨拨转转。


    直到周围人都走光了,奚平目光才动了一下,周围倒伏的转生木重新站了起来,围起一块没有人打扰的地方:“师父,我……”


    “别急,”支修道,“你现在心浮气躁,去把你的琴拿出来。”


    奚平沉默片刻,一转念,他隔空将封在转生木树身里的太岁琴拿了出来。


    那琴从奚平骨中诞生,刚开始无迹无形,弦声时灵时不灵,让人都摸不着头脑,和主人一样懵懂不定性。


    琴身甫一出世,就遇上无渡海大劫,和东海大魔撞了个满怀,被圣人封禁,哑了五年之久,直到录遍人间悲声。


    然而破法从深渊捞回了奚平真身,却又再次将它困在禁灵之地。八年来,它始终独自藏身于乡野小院中的歪脖子树里,只有一把《去伪存真书》复印的仿品陪在主人身边。碎一把,重做一把,周而复始。


    它就和它的主人一样,不断地挣扎,不断地被禁锢,然而哪怕身在不见天日处,琴音也翻起了无数风雨。


    支修伸手在太岁琴上勾了几个音,不成调,便将琴交还给奚平:“我小时候学过一点,看来是都还给先生了,过来,给师父弹点什么。”


    奚平没动。


    他打从筷子能使利索了开始就玩琴,听过的调子都能复述个七七八八,然而此时接住琴,浮在心头的却只有那首荒凉萧疏的还魂调。


    “您想听什么?”


    支修想了想,很放松地往化外炉上一靠:“就你名动菱阳河——拿了花魁桂冠的那首。”


    “说了那是谣传,”奚平勉强笑了一下,“那是给朋友捧场,凭您徒弟我这天人之姿,拿花魁还用得着费劲唱歌跳舞?往那一站,谁不承认本人压艳群芳谁瞎。”


    支修:“……”


    奚平挽起袖子,手指按在琴弦上,半晌没动,好一会儿,他叹了口气:“师父,我想不起来调了,换首奔丧的您凑合听行吗?反正红白都是喜事。”


    “去你的。”支修笑骂了一声,目光穿过峡江,望向对岸的大宛渝州,停运的腾云蛟大桥冷冷清清,循着铁轨,能一眼看见高高的钟楼。


    他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道:“我小时候没有那么多稀奇的车和船,去南郊踏个青也要骑一天马,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渝州,送我阿姐嫁人。”


    “嗯?”


    “姐夫是家中世交之子,他二人从小订的亲,本想着知根知底,不料世伯外调渝州,举家迁到了这边……大人都说以后怕是难见了,后来三十多年,果然只有稀薄的音书。”


    奚平擦着本命琴,静静地听着,没接话。


    凡人车马缓慢,思念长、寿数短,倏忽如露水,生离死别何异?


    “我那时却还小,不明白这些事,只觉渝州风物大异于金平,看什么都新鲜。我姐从小就是个疯婆子,纵着我跟当地孩子下河摸菱角、抓虾蟆儿,出馊主意让我养在大哥茶壶里。后来良辰吉时,她嫁人,我给她当花童,还被渝州饴糖粘掉了第一颗牙,”支修转向奚平,“吃过渝州饴吗?”


    见奚平摇头,他便突发奇想似的在身上摸了摸,居然真从身上摸出几枚铜钱:“压岁钱,拿去对岸买一包回来。”


    “谢师父,”奚平叹了口气,“您可真大方。”


    他顷刻间通过转生木在峡江两岸打了个来回,将铜子放在一户小商贩窗前,用树枝勾了一包糖回来。


    渝州口味接近楚人,饴糖放嘴里,师徒俩同时一脸惨淡。


    支修:“还是那味,嘶……跟藤椒瓜子不相上下。”


    奚平:“您那牙掉得真冤。”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被对方话音打断。


    奚平沉默片刻,终于从方才的麻木中回过神来,撑着头苦笑起来。


    “我在渝州待了大半个月,尽兴极了,直到临走,才知道阿姐不和我们一起回去了。我伤心极了,跳车跑回去找她,大哥派人来捉我的时候,我赖在她车里不肯走,哭得差点背过气去。”支修将发苦的渝州饴推到左腮,“你知道我姐对我说了什么?”


    奚平被饴糖黏住了牙,含糊地应了一声:“什么?”


    “她说,‘没有分别,就没有思念,不散场的宴席无人能尽兴’。”支修抬起眼,平静地看向奚平,“我入道无悔,但现在想起来,若是病死在三十岁的时候,未必不如现在尽兴。世上唯你没有道心,士庸,自己憋很久了吧?其实人筑基时,就跟死了差不多,对不对?”


    奚平猝不及防,“喀”一下咬碎了糖块。


    “放心,为师道心还没碎。”支修说着,摊开手心,手里有一枚雪里爬的种子,“‘邪魔外道’总是皮实一点——在化外炉里看见了什么?去破法里,放给我看。”


    奚平犹豫半晌,将支修的神识带进了破法空间,原本小心翼翼地想将化外炉中所见粉饰一下,不料也许是这些郁结在他心里堵太久了,才起了个头,便一发不可收拾——


    奚平忙收敛神识,想将师父的神识推出去,支修却用照庭压住了他的肩,剑修持剑的手稳如泰山。


    即使禁灵,蝉蜕神识也远快过其他,支修只一眼看完了来龙去脉。


    “三日梦草啊,”奚平胆战心惊地观察着师父的反应,却见支修笑了,“原来如此。”


    “二手伴生木啊,”支修用照庭拍了他一下,叹了口气,“你没注意到,元洄死时,真元没炸吗?”


    第246章 尾声(十四)


    “送支将军去北……”白令接到消息的时候愣住了,“等等,你说他要去哪?世子知道吗?!”


    随后他意识到,传话陆吾在用转生木和他说话,转生木里的奚平没吭声。


    “文昌兄稍安勿躁,”白令一抬手按住从椅子上弹起来的庞戬,对转生木里传消息的陆吾说道,“转告支将军……”


    “支将军是我大宛定海神针,开明司愿意配合支将军一切调度。”白令心里飞快组织着言语,天地君亲师,世子毕竟是做晚辈的,有些话恐怕不方便说,那么只好他来劝,“但我开明陆吾两部数千人……”


    庞戬气急败坏地插话:“天机阁还没死光呢!”


    “还有宛人十万万,自古诗礼之地,教化之邦,虽民风温良,但人有傲骨。”白令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克制清冷,一字一顿道,“以人为祭,纵然成就英雄传说,又让我等情何以堪?”


    世子情何以堪?


    “还请支将军三思!”


    转生木里,传话的陆吾没言语,一个很和缓的声音回道:“多谢。”


    是支修。


    白令微微一滞,随后又说道:“除非您能效仿剑宗,再千年前一样再立昆仑山……可是支将军,今非昔比。灵山至今积累了多少民怨,尤其北历,他们还愿意再立一座灵山吗?”


    “不会。”支修不轻不重地打断他,“不会再去新灵山了。你说得对,小白先生,今非昔比了。放心,我只是去探个路,验证一个想法。”


    白令只觉得他语气里带着一股奇异的愉悦,正要追问,却接到了奚平私下单独给他传的信。


    奚平:“准备吧,有我。”


    白令:“……”


    担心的就是有你!


    不知为什么,白令突然想起他刚到人间时,躲在白纸堆里,第一次见到奚平——正是人嫌狗憎的年纪。蜜罐里长大的人孩子,没爹没娘的半魔见了,心里好不羡慕嫉妒,因此一直看不惯那位表少爷,只是当着主上不吭声罢了。


    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会用周楹的目光看那个人了,因此替周楹哽得心口疼。


    奚平发话,再没有人能拦住照庭,陆吾调动起来迅捷无比,支修第一次坐上长途的汽车。


    北历没了内门,散落在大陆各处的外门不知所措,人手也不够,陆吾带来了一批宛历接壤的洪阴驻军。


    凡人竟来修法阵!


    竟还能成功!


    北历虽保守,也彪悍,那些西北风灌大的血性汉子与强健妇人们见状,纷纷跟着洪阴驻军跑了。


    人群是世上最难捉摸的东西,有时会因不可思议的愚蠢而集体滑向深渊,仿佛一个个空洞麻木的傀儡,共用一颗残缺的脑;有时又会如熔金炉里的火花,炸出不可思议的光,一发不可收拾。


    法阵和导灵金这些护高深、或神秘的学问驱了魅,各种版本在无数人手中传抄着,支修穿过北历国境的时候,见遍地导灵金改良的法阵,散落在北大陆上,金光宛如神迹。


    那些在茫然无措中传送铭文、将身家性命寄托个神明的历人子孙们,自己拿着工具,选择自己当神明。


    当年刻录古铭文的地方,现在都变成了各种各样的防寒法阵。虽然都是低阶法阵,一个没用,两个也没用,但成千上万个,却将南下的极北严寒结结实实地挡在了外面。


    三天后,支修抵达了禁灵线的北边缘。


    奚平陪着他一起来的——没穿转生木,这里转生木都冻死了,要不是大量的保暖法阵生效,奚平怀疑自己几个呼吸就能挺了。


    两人谁也没说话,风太大了,说了也送不进别人耳朵。


    因为隐骨,奚平还不敢随便进出禁灵线,只提着防风的升格仙器灯站在禁灵线边上。


    支修看了奚平一眼,手指有些僵硬地替他打了个“别怕”的手势:说好的。


    奚平没动,像是已经冻住了,手中乳白色的光晕泼在茫茫雪地上……看着支修一步迈出了禁灵线。


    原本安静如凡铁的照庭发出清越的长鸣,灵光乍起,紧接着,无数笔挺的雪白伴生木拔地而起,在无边的风雪中成片、成林、成一望无际之势。


    出鞘的照庭搅起周遭灵气,在伴生木丛中,复刻了活尸武士们在三日梦草丛中画下的密咒——


    隔着禁灵线,奚平感觉到了什么。他吃力地抬起头,感觉暴虐的寒风都凝滞了。


    元洄自己劈开了隐骨,相当于其他修士自毁道心,尸身本该炸个灰飞烟灭。可他就那样安静地躺在无渡海深处、转生木丛之中,恰如安息在三日梦草里的活尸武士。


    破法中支修点出这事的时候,奚平立刻就意识到了什么。


    转生木,三日梦草……


    “三日梦草不近活人,因为它们是活尸的归宿,”支修当时说,“你有没有想过,三日梦草可能就是活尸武士的‘伴生木’?”


    “师父,伴生木到底因何而生?王格罗宝没说清楚……”


    “因为他也不知道,南蜀那一位啊,观其行事,就算将来活到蝉蜕也不会有伴生木的。自古人们以为,不合大道者苟活到蝉蜕,就会生伴生木,其实不完全对——不然我虽不才,也不至于比凌云天波还‘邪’吧。”


    “那……是什么?”


    “是归途。好比秋来落红满地,春花化作来年泥,人与物都不可能永生不灭,总会从一样东西变成另一种东西,周而复始。升灵可以叩问天地,问到天与我都话可说,世上就多了一个蝉蜕‘合道成天’。我任性不孝,冥顽不灵,始终不肯归‘道’,因此在蝉蜕关上受了八年拷问——是成神圣,还是做个凡愚。神圣不朽,将与天地同在,而凡愚永远是自己,终有归途,伴生木就是我们这些活尸的‘归宿’。不是邪祟才有,而是知道‘我’与‘道心’或许不同的人才会有。”


    上古四大魔神、将永春锦道心随手扔在旧炉子里的惠湘君、一生只为一人活的秋杀、拿道心当弹珠收藏着玩的濯明……有可敬者、可鄙者、可恶者、一言难尽者,从生到死,都始终是他们自己。


    感觉真元流水一样从身上流失的瞬间,支修忽然想,他刚刚似乎忘了跟小徒弟说一句要紧话。


    奚士庸,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有灵性的人。


    虽然灵感一般,根骨凑合,心不定、神不宁,偷奸耍滑第一名……支修却永远记得他犹豫着不肯入飞琼峰门下时说过的话——


    大家都在拿自己的“道”叩问天地,我要是天地,肯定都被烦死了。


    随后,支修灵台微震,某种说不出的平静涌上来,他道心在随真元一起融化。


    不像林宗仪那样,决绝地灰飞烟灭,也不像悬无他们那样,被强行吸进化外炉,道心悄然流走的时候,就像吃了一颗果子,将果核埋在地下一样。


    在外人看来,他身上刹那间盖满了霜雪,好像被冻住了。


    “师父!”奚平像是忍无可忍,一步迈出了禁灵线,声音被狂风卷回来。


    随着灵气重新充入他四肢,禁灵线外苟延残喘的隐骨立刻锁定了他,这一次,隐骨得到了整个昆仑山的灵气,排山倒海般地扑向奚平!


    就在这时,雪里爬林忽然无风自动,急剧地长高膨胀起来,树冠上的霜雪全落了地,险些将奚平埋了。


    雪里爬上的密咒飞快地闪烁着,奚平耳边传来一声悲鸣般的“喀嚓”声。紧接着,比支修的蝉蜕真元还要强横千百倍的灵气灌注进了雪里爬树林。


    那只能是一整座灵山的灵气,雪里爬代替三日梦草,将冲着奚平来的隐骨也化入了其中!


    奚平却连停都没停顿一下,好像毫不意外,他时机掐得极精准,御剑而起,他一把抓住支修,头也不回在退回禁灵线之内,已经手速极快地往支修身上扔了一打保暖符咒,然后脚步不停,冲进一辆导灵金改装的蒸汽车,往南狂奔。


    “师父师父,我们成功了!伴生木就是可以代替三日梦草,就是能消解道心……”


    支修毫无声息,他进了禁灵之地,那“安息”密咒却仍在缓缓消化着他的真元和道心,奚平能感觉都。


    他不敢通过后视镜看:“师父!我刚才没跟您商量,我错了,师父你打我板子吧……”


    奚平眼前一阵模糊,改装的升格蒸汽车一下撞在了一块大石头上,整辆车给巨石弹起了数尺之高,“嘎”一声在地上擦出长长的痕迹,支修冰冷僵硬的身体一下撞在奚平身上,就像真的应声打了他一板子。


    奚平抬起了手,几次三番没敢抓那僵硬的衣袖,车窗外是茫茫雪海,狂风呜咽,缓缓地,他弯下了腰——


    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说道:“……你这不孝孽障怎么回事?让你弹几首喜庆的小曲都不肯,就哭丧最积极?”《 》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