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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priest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21章 有憾生(三十三)


    极寒的剑气刹那间将西王母一口吞下,杨婉仿佛湮灭在千秋的复国梦里。


    然而,镇山神器已经出世,它自己补全了大阵,不再在意这揠苗助长的升灵傀儡。


    没有人控制的鸳鸯剑阵自行启动,阵中主剑寒光洞穿云层,恐怖的法阵宛如镶在雷云边上,随惨白的闪电一同转动起来,睥睨人间。


    陆地上、海面上,每一个活物都感受到了方才差点将奚平压扁的杀意。


    蝉蜕以下皆蝼蚁。


    一片寂静中,最正宗的昆仑九剑穿过西王母,当当正正地撞在了鸳鸯剑阵中间。


    鸳鸯剑阵打了个晃。


    刚才那雾里的是什么?


    幻觉?想象?还是卑鄙的杨家余孽又弄出了新的毒瘴?


    侍剑奴不知道,此时唯一能给她解释的人还没来得及长出嘴。


    在玄隐支修以前,昆仑第二长老是世上最年轻的蝉蜕,一个在昆仑九剑中单独趟出一条剑道的男人。曾有人说,他来日成就或许不在剑宗之下。


    侍剑奴以前觉得师兄的脑子多少有点毛病,别人都说第二长老是陷在北绝阵里,暂时出不来而已,那么厉害的高手一定不会有事。就那口无遮拦的谢濋,张嘴闭嘴师父死了,就跟师父死了对他有什么好处似的。难道不应该是反过来吗——哪怕掌门和大祭司都说师父确实死了,只要死不见尸,徒弟们就该永不放弃地相信师父还在世。


    这种笃信不关真相的事,也未必有根据,这就是孝道,做晚辈的不该有别的看法。


    再说无所不知的大祭司和掌门难道会看走眼?难道会故意隐瞒师父死讯?


    然而此时,她站在海上,忘川那一头冰冷的雾气缭绕在周身,她遍体生寒,心里冒出一个念头:假如……谢濋说得对呢?


    作为剑童,武凌霄十岁入弟子堂,不到十五入内门,几乎一生都是在昆仑度过的。


    第二长老过于内秀,以至于有点木讷寡言,门下人丁稀少,每年都被大量的剑修惦记,门路走得五花八门。那回大概是实在被掌门问得不耐烦了,便松口随便一指,说“那就这一批弟子堂剑童的魁首吧”,结果收到了一个半大的小姑娘。


    武凌霄那时尚未及笄,北大陆的女孩子似乎普遍长得晚些,师徒俩面面相觑,她可能永远也忘不了师尊当时的表情——茫然里几乎带了点惶恐。


    这么小的活物,还是个女娃,她居然还在长个子!这可怎么养?第二长老生怕自己一不小心给养死了,或是喂不好个子长不起来,待她近乎于小心翼翼,闹了无数笑话,像个笨拙的老父亲。


    她一度觉得,除了手拉手一起从娘胎里出来的兄长,她这辈子遇到的最好的人就是师父。


    然而一个甲子后,兄长因为最好的师父一句话,吊死门庭,死不瞑目。


    还有昆仑。


    门派虽伤过她,也成就了她,每一个从弟子堂走出来的人,都以“昆仑剑修”的出身为荣。


    两百年后,她疑心师父的下落不明与门派有关。


    她是追求纯粹与极致的人,以为快剑能斩一切,却似乎永远注定与交织难明的爱憎为伴。


    侍剑奴盯住了澜沧山上悬浮的鸳鸯剑阵。


    假如她方才所见不是幻觉,那么当年澜沧掌门的道心应该还镶在上面,她今天死也要扒开鸳鸯剑阵看上一眼。


    与她同时动的是奚平。


    他碎了凝、凝了又碎,这会儿可能都已经有点习惯了,死猪不怕开水烫地紧追而至,隐骨催生身体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刚开始,他那神识从陆地被吹到百里外,又风筝似的乱飞了半天,才艰难地长回几根指骨。被侍剑奴一巴掌扇碎后,不到片刻光景,他已经有一个大概的轮廓。及至回到最危险的半岛上,奚平双手已经完全长了回来。


    他落地的瞬间,不成型的神识中就骤然伸出一双修长的腿骨,堪堪将他撑了起来,十步之内,经脉几乎勾连完毕,他甚至感觉到了自己的真元。这一散一聚之间,真元比之前境界提升了一成,到了升灵中期。而先前将他砸得稀碎的两剑也归入了他百骸,再使出来,就彻底是他自己的“气死师父剑”了,而且因他是被剑从内而外打碎的,这“气死师父剑”第三式和第四式远比其他得心应手。


    奚平在自己裸奔之前一道符咒给自己穿了件障眼法的衣服,另一道符咒召回了照庭和芥子。


    紧接着,所有陆吾船上的飞鸿机都收到了太岁的消息:“熄火,走!”


    陆吾立刻将仅剩的灵石全部填进了防护法阵中,新镀月金的大蒸汽船在机械动力和灵石的双重推动下,冲开了浪花翻涌的大运河。


    其他船回过味来,忙也紧跟着四散奔逃。


    奚平一道灵气打在水中,大网似的铺开,给乱蹿的商船指路,防止它们仓促间相撞。细密的剑气在低空处格挡着天上漏下来的杀招。


    天上,侍剑奴大战鸳鸯剑阵,侍剑奴动起手来向来是旁若无人,眼里只剩下一个鸳鸯剑阵。那毕竟是月满级的镇山神器,剑光撕裂了她的身体,露出里面刻满法阵与铭文的骨玉,那上面伤痕累累,恰如满目疮痍的南阖半岛。


    地上,奚平恨不能趁机将南阖半岛连人带地皮一起揭下来,卷成个毯子打包扔出去。


    侍剑奴那剑疯子不管不顾,执意要从鸳鸯剑阵中穿过,竟要伸手去抓主剑。


    剑阵中,主剑是阵眼所在,哪能被她那么轻易抓住,鸳鸯剑阵方才四散的剑气全指向了她,要给这胆敢挑战月满神器的后辈点颜色看看。


    “轰”一声巨响,奚平整个木了一下,一刹那还以为自己被那镇山神器劈死了。


    然而随即,他新生的颈椎“喀拉”一下合回了原位,属于他自己的脸皮盖上 了那总想教他成神的骨。奚平五官恢复,六感回归,猛一抬头,见侍剑奴巨大的身体尘埃一样淹没在鸳鸯剑阵的剑光中。


    可是下一刻,比熔金炉还刺眼的剑光中陡然飞出一道霜,闪电似的弹向鸳鸯剑阵,将剑阵周遭的几柄大剑弹出了原有轨道!


    侍剑奴的身影重新出现,此时她皮肉已经尽去,光秃秃的偶身暴露于剑光之下。


    她是个骨玉、灵石和少量人骨撑起来的怪物。这身体全然抛弃了人形,为剑而生,耸起的肩宽大得异常,眼珠已经飞了。那空洞洞的眼眶也是骨玉雕的,她当初可能是为图省事,完全没给自己弄出正常人眉弓眼窝的起伏,那处只是一个平板简洁的圆环。


    里面射出的锋利目光仍盯着剑阵主剑。


    晚霜过处,炎热的南阖半岛上仿佛刮起了极北的白毛风,那剑遇到强敌尤其兴奋,让人不寒而栗的战意四下弥散,一刹那,汹汹的鸳鸯剑阵竟微微有退缩之意。


    也是,鸳鸯剑阵主剑的质料金圣,相传只是个靠剑成神的懦夫。


    奚平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不懂事的奚悦给他看过的一本书,上面描述“侍剑半偶”,说他们“可日行千里,不知疲惫,一息尚存,杀敌不止”。


    那时他还只是个肤浅的小青年,扫了一眼就被丑得肝胆俱裂,不耐烦地把奚悦轰走了。


    而今他目睹侍剑奴真人,终于发现,对美丑的评判是如此虚妄狭隘的自以为是,折射的都不过是自己的欲望和恐惧。一个让人恐惧的人,她的丑陋是伟大的一部分。


    侍剑奴一声怒吼,晚霜再次冲向鸳鸯剑阵。


    奚平预料这一剑必惊天地,本想一掌将一支船队弹进南海,可电光石火间,他灵感陡然预警,奚平余光瞥见西方海面上升起冷冷的光。


    剑阵和晚霜短兵相接,情急之下,奚平弹出一把纸人飞到半空挡住了泄露的剑气。同时,他脖子后面好像被女鬼吹过,汗毛一根一根地立了起来,掌中照庭止不住地震颤。


    那是月光……不是天上月,是银月轮。


    “小心!”


    他的声音没来得及穿过飞沙走石,悬无已经老远瞥见半岛和南海上那些快得不正常的半仙船。


    他微抬起下巴,淡淡地瞄了一眼与鸳鸯剑阵战得不可开交的侍剑奴:“邪祟。”


    随着他的话音,银月轮险恶的光落了下来。


    不好!


    就在这时,奚平掌中照庭脱手而出。


    奚平下意识地捞了一把,竟没抓住。


    他蓦然抬头,眼中映出道极清冷的剑光,转瞬洒满了南海。


    海水暴涨,剑光过处,无数冰山平地而起,被银月轮的光照得光怪陆离。


    那些冰山却并不是完全透明的,里面冻住了一道一道漩涡般的剑痕,层层叠叠,将银月轮的光消弭的消弭、折走的折走,一丝都没有漏到海面和地面上。


    奚平整个人几乎晃了一下。


    他顺着照庭的剑光望去,看见一个身着书生式浅灰长袍的人从云上走来,远远地朝悬无一拱手:“悬无长老,玄隐山南矿撤矿工和侨民,船上修士皆为开明司属下,并非邪祟,烦请放行。”


    奚平在入海口,无数冰山严严实实地挡在他和悬无之间。


    支修轻飘飘地落在一座离他很近的尖顶冰山上,没回头。有照庭碎片,他能准确无误地锁定奚平方向,背在身后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照庭剑鞘上敲着。


    像奚平这种灵感偏向附在听力上的升灵,如果他想,能在飓风中听见百里外的小鱼打嗝的声音。


    他听出了师父敲的是指蜜音——不是当年潜修寺那驴唇不对马嘴的旧版本,他居然学会了最新的:离开这,什么都别管。


    奚平闭了闭眼,脸上露出个半酸不苦的无奈笑容。


    他是惯于控场的,一见这架势就明白怎么回事。


    升格仙器意外在南阖亮相,王格罗宝惊愕之余,肯定是在后面推了一把,第一时间把情况传得满世界都是。


    别人倒罢了,昆仑掌门那脑子长了心魔种的,肯定会想将侍剑奴一起埋在南阖回收晚霜。另一方面,因导灵金在南阖现身,他还会叫上凌云和三岳一起过来。


    而在楚蜀两国看来,昆仑三大蝉蜕都在南阖,谁能不忌惮?


    来肯定是要来,但悬无和凌云山的人必定会带上各自的镇山神器——悬无已经到了,凌云与昆仑位置远些,估计也就是慢一步。


    银月轮、九龙鼎、鸳鸯剑阵齐聚此处,再加上互相提防的昆仑和侍剑奴,这几方本来可以各怀鬼胎地来一场拉锯,而且一时半会不敢往不知深浅的南宛国内闯。


    偏偏支修来了。


    司命长老那乌鸦嘴一语成谶——他会成为众矢之的。


    这种显而易见的事,难道他看不明白?不是说好了,他绝不可以搀和南阖的事吗?


    太岁要是那么容易死,早八百年前就被灵山压碎在海底了!他怎么跟“恐高”的照庭一样多此一举。


    世上怎么有这么不让人省心的师父啊?


    支修又敲了敲剑鞘:听话。


    逆徒不动,可能是不认识这俩字。


    支修深吸一口气:来都来了,还能怎样。本来就打不过,你别让我分神。


    这话果然就戳中了奚平的死穴,下一刻,支修感觉到照庭那碎片飞快地离开原地,在冰山掩护下落到了一艘跑出去老远的船上……感觉气息不同平常,应该是隐骨还没完全长回来。


    支修抚摸照庭剑鞘的手指微微颤了颤,暗叹了口气:一步一个粉身碎骨,为何要走上这样的道啊。


    随后他放下心来,抬头看向不远处的悬无。


    这是悬无第一次公开露出他纸面具下的脸,他身后缀着一轮“银月”,嫦娥似的,雪白雪白地挂在半空,打量着支修。


    “支……静斋。名门之后,当初没经过正经弟子选拔,就破格入了玄隐内门,被玄隐山四大话事人之一收为亲传弟子……唯一一个。从升灵到蝉蜕,快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用楚国人特有的、略有些硬的口音,一字一顿地说着宛语,“谁听了不说你是个完人。”


    支修淡淡地说道:“世上没有完人,悬无长老过誉。”


    “可是老天已经这样眷顾你——你们,”悬无轻声说道,“阁下还是不领情,竟在灵山长出邪树,欺师灭祖——”


    悬无话音刚落,便听“哗啦”一声,南海上冒出一轮巨大的月影,转眼烤化了满目冰川。


    魏诚响此时眼观六路,冒着被大能剁成馅的风险,在刀风与剑雨中将神识铺展到最大,给陆吾开路。


    两道人影突然落到她面前,比神识收得还快。


    魏诚响本能地退出三尺远才看清来人,一愣:“你……”


    她眼前是两个没戴任何灵相面具的小白脸奚平——其中一个比另一个脸更白一些。


    那脸色更白的将另一个奚平往她跟前一推:“纸人,替我带走。”


    魏诚响:“啊?”


    纸人只有在注入神识时才有点用,奚平眼下哪有余力分神?


    奚平伸手一抹,那纸人的脑袋就变成了透明的,魏诚响震惊地发现,纸人竟有残缺的灵台,上面悬着一片残剑:“这是……”


    “我身上最重的东西,”奚平正色道,“交给你,替我和这些人一起带走……阿响,你是我认识过的最靠谱的朋友。”


    话没说完,他已经不见了,消失在了影子里。


    三哥留下的分骨符给了他一点多余的神通,让他可以短暂地割掉自己身上的一部分。


    感谢鸳鸯剑阵将他砸到了升灵中期,修为不白长,他眼下可以承受将灵台割掉一角,潜回去找他一把年纪还任性的混蛋师父。


    第222章 有憾生(三十四)


    本命神通这玩意跟修士所走的“道”密不可分。


    灵山正统出身的,本人再不是东西,神通也都光明正大的,斗起来都是真刀真枪的大场面。走歪门邪道的就不同了,感谢余尝兄,《去伪存真书》应该改名叫偷鸡摸狗大全,此时再好用也没有了。


    奚平将纸人和照庭碎片交给魏诚响带走,自己从行船与无数人影子里穿过,冷静得像刚嗑完几罐子清心丹。


    即使修为跳涨,他也没资格搀和进蝉蜕和月满级的争斗里……别说升灵中期,就以在场这几位的战斗力,个别废物蝉蜕来了都得靠边站着。


    这一次,他来做藏在暗处的影子。


    奚平猜悬无第一不知道侍剑奴和昆仑之间的裂痕,第二没料到他师父会来,不然那白毛不会这么早到,没有哪个铁头傻狗会正面往剑修的凶器上撞。


    那老鬼虽然是三岳仅次于项荣的高手,客观上,修为肯定比刚蝉蜕的剑修高不少。但三岳的优势在“符法铭”。其中,法阵和铭文都需要事先布置,客场碰上强敌很难临阵发挥;而符咒一道虽然手段花里胡哨,在同阶修士面前,杀伤力难免逊色,近距离遭遇一力破十会的剑修是弱势,悬无的修为顶多能发挥六七成。


    只是悬无有银月轮,支修却还得顾忌没来得及撤走的凡人和低阶修士。


    好在悬无会以己度人。


    东衡三岳一向认为,只要至高无上的仙山稳,镇得住秩序,凡人自然能找活路。仙山正统确实会顾念众生,好比牧场也要尽心保护圈养的牲畜,但牧场主为牛羊舍身就太荒谬了。


    悬无用凡人牵制支修,但打心眼里不认为凡人有多重要,因此不会可着满地商船痛下杀手,他会把握“分寸”,避免彻底激怒眼前剑修,将那些不值钱的“把柄”一扔,跟银月轮对着砍。


    因此,眼下两位蝉蜕高手都想拖:支修想拖住银月轮,让徒弟尽量把人带离战场;悬无想拖到昆仑和凌云赶到。


    最理想的情况,是在其他人没到场之前,解决掉鸳鸯剑阵,放出侍剑奴,说服晚霜与照庭联手,先做掉悬无。这样昆仑剑修来的时候,他们可以心无旁骛。


    别国这么大动静,昆仑那边应该是两位蝉蜕剑修都来,二对二,侍剑奴和支修年纪加起来没有别人零头大,打不过的面大。好在掌门身上有三哥留下的心魔种,也不是没有生机。


    最后就是凌云山。


    他们能来的蝉蜕都是驭兽道,战力就那么回事,仙山还被削了一半,对战局起多大作用,取决于其他方面。


    凌云掌门不像悬无一样,迫切需要证明什么,应该是来的最不积极的。


    驭兽道有驭兽道的手段,陆地水里有的是可以当眼线的东西。奚平想,如果他是凌云掌门,感觉到南阖半岛出了大动静,肯定不会贸然露面。他会在旁边谨慎观战,差不多稳了再出来给致命一击,博点存在感和话语权……要是事态不妙就直接跑,假装没来过——那当然是最好的。


    但奚平不敢指望运气发牌。


    因为更大的可能性是:半仙姚启根本没法和澜沧掌门的道心沟通,侍剑奴与鸳鸯剑阵胶着,昆仑两大剑修从天而降,朝着全无防备的侍剑奴后背刺一剑,先废晚霜。一旦照庭被昆仑九剑压制住,悬无和银月轮的威力可绝对不止眼下这么点,到时候躲在暗处的九龙鼎会乐得锦上添花。


    三山蝉蜕高手、三大镇山神器,南圣来了也插翅难飞。


    此外,这里还有一个更危险的人。


    王格罗宝藏在海底的蚌壳里,眯起眼,一道剑气余波落到海底,刮到蚌壳上,森冷的剑意渗到了蚌壳内部。


    导灵金出世,三国反应之快、之大远超他预料,为着一群半仙级的喽啰,出动这么多镇山神器,这里面肯定有他不知道的内情。


    这先不管,可以在旁边静观其变,但……


    王格罗宝伸出手,指尖在剑痕上轻轻掠过,手指上立刻破了口。


    他将血迹捻去:“照庭居然来了。”


    那位南剑刚蝉蜕,要不是走火入魔失心疯,本不该亲自到南阖半岛上来蹚浑水。他却这样大张旗鼓的露面,一现身直接对上银月轮,这分明是在吸引火力,只可能是为了……


    王格罗宝缓缓按了按太阳穴,终于露出个头疼的表情:“想除掉你可真不容易啊,太岁。”


    分明只是个称得上“年幼”的升灵,不死隐骨在这传人身上,比在元洄本尊身上难对付一万倍。


    不驯道到底是从哪挖出这么个传人的?


    不死骨当然不是没有弱点,别的地方碎了能重生,隐骨“死”了就完球了。元洄的隐骨就是自己的骨头,一刀两断后身死魂消。


    然而从这太岁近年来的种种“神迹”看,他的隐骨应该是附在神识上的。附在神识上的隐骨,加上随处乱长的转生木,不死骨的风格一下从坚忍不拔变成了诡谲莫测。


    而在王格罗宝看来,这事简直不可思议。


    在生死一刹那,还没有道心的情况下,不被死亡的恐惧与痛苦吞噬,保持强大的求生欲,还能记得住自己来处……这得要铁石一样的心肠吧?


    修为越来越高、神识越来越凝练还倒算了,王格罗宝想不通他当年是怎么熬过开窍关的。


    凡人的神识比浮沙还虚弱,一个传说中金平长大的少爷,怎么可能在那种情况下保持清醒?


    除非是那种亿万中无一的执拗人。但那种人坚如磐石,弱点也很明显,不太可能像这太岁一样滑不留手。


    截断了太岁与伴生木的联系,尚且这样难逮,要是让此人从这里逃出去,以后必是平生大敌。


    王格罗宝心想:得把他留在这。


    此时,奚平和王格罗宝一起泡在南海里,脑子里转着一模一样的念头:那货藏哪去了?


    蝉蜕们在天光与剑光下刀兵相见,两个半邪不正的升灵各自沉入暗处。


    这种情况下,他俩谁也不敢放出神识乱扫,王格罗宝想了想,划破自己的手掌,掌心血迹却没有顺着伤口往下流,血珠浮起,勾勒出了一个袖珍的法阵。


    那法阵只有他巴掌大,却仿佛抽空了他大半个真元似的,王格罗宝脸上血色骤然散尽,整个人晃了晃。紧接着,法阵上方浮起无数眼睛,虫子复眼、蛇竖瞳、大兽猫眼、没有眼皮的鱼眼……反正没有一双是人的眼睛。


    半晌,就在他已经快要跪不住的时候,法阵定格在一双海鸟的眼上。海鸟的视线飞快滑过一艘陆吾商船,甲板上是魏诚响和两个太岁。


    王格罗宝一把扣住那画面,在法阵后睁开眼,紧盯住奚平的嘴唇,读完了他嘱咐魏诚响的话。


    “抓住你的小尾巴了……居然还在这主动找死,那我就放心了。”


    王格罗宝拍散法阵,拿出笛子,人耳听不见的声音从海底扩散出去。


    有几分污浊的水中,一排水藻无声无息地贴在了魏诚响所在的蒸汽船底,随着飞溅的水花,少量地粘在甲板和船舱上,盯住了船舱中呆坐的纸人。


    和伴生木的联系断了,这纸人应该就是太岁联系他狗腿子陆吾的唯一途径。


    果然,片刻,那纸人不太协调地站了起来,走到飞鸿机旁边,给陶县发了一封信。


    陶县赵檎丹接到字条,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有了腹稿。


    不多时,正要付印的《陶闻天下》接到通知,临时插一则消息,版已经排不进去,直接单独印一页,随主刊附赠。


    写道是:三岳悬无长老携银月轮南海露面,遭照庭晚霜联手狙击,疑凶多吉少。


    照庭和晚霜还没联手,不要紧,提前一会儿不算造谣。悬无虽然还硬朗,但不妨碍大家先咒他一咒。


    自从陶闻天下第一个爆出北历攻占南矿的相片,又“不慎”流出余尝的录音,不说全天下的眼睛——至少整个西楚都在盯着他们。


    因为那份录音,西楚造反军阀内讧,余尝八年苦心经营的人脉几乎毁于一旦。而悬无离开之前,因银月轮认主、镇山大阵归位,三岳山混乱的灵气陡然安定,封闭的东衡城门打开,内门修士倾巢而出,来势汹汹地杀向四方。


    各地军阀——连余尝在内,都绝望地以为大势已去。


    这时候突然得知悬无和银月轮离开了三岳山,并有很大希望死在外面!


    这简直是话本式的柳暗花明。


    三岳除了悬无再无蝉蜕,剩下的升灵们虽然被悬无按头合作,却明显不是一条心,难怪“剿匪”剿得这样凶,他们在虚张声势。


    造反军阀的大供奉们不乏筑基中后期、甚至半步升灵的高手,而且人多。


    那么大一座灵山,千秋万代的灵石资源近在眼前……


    贪婪和狂喜让内讧的供奉们停了手,甭管最后怎么样,先抢到再说,遂从四面八方,喝了鸡血一样,一窝蜂地冲向三岳山镇山大阵!


    与此同时,潜伏在三岳西座的陆吾徐汝成等人也接到陶县同僚消息,不动声色地在里面开门带路,推了一把。


    镇山大阵与镇山神器紧密相连,三岳山脉一动荡,银月轮骤然就不稳了。


    悬无立刻感觉到了国内动荡,暗骂一声——他来之前确实没料到支修会出现在南海。


    而且别的蝉蜕是顺天命而登圣,这位南剑却是硬劈开雪山劫云,冲破的藩篱。和当年秋杀一样,第一个撕开“天规”的人比同等蝉蜕初期强悍太多。


    始料未及的悬无一时竟给这小小后辈逼得手忙脚乱,银月光被照庭压制,悬无被铺天盖地剑气推到了澜沧山,砸在了澜沧新成的镇山大阵上。


    鸳鸯剑阵跟着震颤了一下,侍剑奴趁机斩断剑阵中三把辅剑,锐不可当的晚霜砸向主剑。


    鸳鸯剑阵的主剑几乎发出一声哀鸣,剑身上令人无法直视的铭文碎了两成,剑光骤然黯淡。侍剑奴整个人一滞,主剑上镶着一颗浑浊黯淡的“石头”,与整个剑阵气息格格不入……正是她在那“幻境”中看见的,澜沧掌门的道心。


    是真的,她师父生前真的在所有人抵达之前上过澜沧山,亲眼目睹了澜沧掌门封镇山神器。


    三缄其口的掌门和大祭司,师兄异乎寻常的笃定执拗,她剜肉剔骨、握住晚霜瞬间掌门那一闪而过的异样神色,谢濋和玄隐升灵小鬼隐晦的提醒……


    鸳鸯剑阵主剑激烈的反击几乎要刮掉她身上最后一点血肉,侍剑奴猛地抬起头盯住正在自我修复的主剑,晚霜如奔雷一般砸在整个澜沧山脉上。


    数丈深的剑痕一道一道地落在山体上。


    这灵山千年,到底压着有多少龌龊!


    月满级的镇山神器被天下第一剑砸得节节败退,剑阵周遭的辅剑纷纷下跌。


    那动静让支修和悬无都不由得分神,王格罗宝眼前一黑——澜沧山附近的灵兽被剑风余波清空,他“眼线”没了。


    太岁用西楚国内动荡牵制银月轮,又如法炮制,在这边趁鸳鸯剑阵和侍剑奴胶着,破坏澜沧的镇山大阵!


    余大供奉可真是块神奇大板砖,在乱局中,被各方来回来去捡起来砸,一砸一个坑。


    侍剑奴对鸳鸯剑阵的疯狂攻击后面一定有隐情,王格罗宝心里微沉,此时已经猜出了昆仑和侍剑奴之间必有龃龉……而且恐怕和他估计的不一样,不是门派内部为争权内斗的程度。


    这么看,晚霜和照庭不是没有联手的可能。


    王格罗宝稍一转念,就明白了奚平的思路——悬无急切地想在三岳证明自己是正统,冒进了,制造出了一个致命的时间差。太岁想趁北历蝉蜕大剑来之前,尽可能收拾战场,晚霜和照庭一旦联手,再加上个不死骨传人放暗箭,输赢未可知。


    “那可不能如你意。”


    王格罗宝转头看向他随身的芥子——芥子里是他在往生灵鲵死时,捞走的蜜阿族修士。


    蜜阿修士们被族长关在芥子里,只记得那让人窒息的一剑斩来的时候,族长毫不犹豫地将他们护住,自己却一直没有音讯。


    他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正坐立不安,便见一个一身是血的人影突然落入芥子中。


    “族长!”


    蜜阿修士们大惊失色,扑了上去,王格罗宝张嘴想说什么,肺腑却已经碎了,被自己的血呛住跪在地上,胸口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剑痕。


    蜜阿修士们热泪盈眶地跪了下去。


    “我真元枯竭,西王母……咳……西王母和广安君已经……”王格罗宝近乎于“奄奄一息”地低声讲了外面的情形,好像已经快不行了,“弥留之际”,他死死攥住一个蜜阿族人的衣袖,将自己的本命法器——驭兽笛塞给对方,“拿着,拿着它……我……我对不起……三岛上的族人还盼着,战死的父兄还在看着我们……”


    他“吃力”地死撑到了把该交代的都交代完,绝不像话本故事一样,被人杀了哽半天吐不出凶手的名字——这才安心“晕死”过去。


    愚蠢的蜜阿族人们悲壮地哭了起来,好像提前给他们族长嚎起丧。


    因芥子主人“重伤”,原本封闭的芥子空间可以随意进出了,群情激奋的蜜阿修士们当即决定留下少数人照顾族长,剩下的冒死奔赴澜沧山取灵石。


    真元枯竭的升灵必须要大量灵石才能疗伤,他们付出这样大的代价,也绝不能无功而返。


    巨大的灵兽从海底鱼贯而出,奋不顾身的蜜阿修士们带上族长的本命神器,冲向澜沧灵山脚下。


    九龙鼎眼下其实能左右战局,但王格罗宝了解凌云的修翼懦夫,不等昆仑剑修将大局定下来不会露面。


    冲上岸的蜜阿人会往镇山大阵破损处走,正好和搞小动作的太岁撞在一起。而王格罗宝带出来的蜜阿好手中,很大一部分出身凌云降龙骑。两族矛盾冲突升级得迅雷不及掩耳,不少人在凌云外门的弟子名牌没来得及清。平时相隔国境就算了,如果凌云高手已经到这附近了,一旦这些名牌中有谁死了,对方立刻能察觉。


    他是蜜阿族的神明,是南蜀内乱的根源,九龙鼎一旦发现他的踪迹,绝不可能忍住龟缩,立刻会被引到澜沧山脚。


    飞琼峰那对师徒感情真是好,那么……照庭能不能在银月轮和九龙鼎的夹击下,护住他那破坏力惊人的弟子呢?


    热血上头的蜜阿修士们转瞬抵达了半岛,换上水陆两栖的灵兽飞奔,谁也没注意,一头载着他们上岸的醒龙不自然地哆嗦了一下,随着卷曲的影子沉入水中。


    影子里有个遥远的声音,醒龙听不懂,却不知为什么领会了对方的意思。


    “要回到主人身边。”那声音催促着,“保护主人。”


    懵懵懂懂的灵兽一摆尾,离了队,往深海沉去。


    含沙射影不能越过升灵修为的驭兽道,直接命令别人饲养的灵兽做事。


    所幸“回到主人身边”本身就是灵兽时常接到的指令。


    第223章 有憾生(三十五)


    醒龙是南蜀三岛圣兽之一,水中王者,体内有特殊的灵气泵,可以在深海浅滩之间自由来往而不被水压扁,身化长虹后即能瞬移。


    它眨眼已经到了百里以外,一头扎进深海中的法阵群。


    那是充满蜜阿特色的法阵群,庞大而隐蔽,仿佛是个巨大的捕兽网。除了蜜阿族自己养的灵兽,再没有别的东西能找到这里了。


    它们在水里像透明的管道,只有灵兽和修士穿行而过时才现身。无数法阵悬浮着叠在一起,根本看不清什么是什么——尤其那醒龙不是从法阵中穿行,而是从一点跳到另一点,瞬移而过……修士灵感被触动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醒龙影子里的奚平第一个法阵还没辨认完,后脊突然一凉,他断然在影中对那大畜生喝道:“停!停下!”


    那法阵群不是“仿佛”,它就是个捕兽网!


    醒龙狂暴的长身仿佛迎面撞进了蛛网里的虫子,还在里面滚了几圈!


    紧接着醒龙化作泡沫,影子也原地消失,藏在灵兽影里的奚平被四面八方挤压过来的法阵群牢牢地捆在其中,他好像全身被绑满了石头,急速被拉向海底——


    不好,陷阱!


    情急之下,奚平手里飞出琴弦,一道剑气打了出去,然而手指落到太岁琴上的瞬间,他就知道自己又犯了个错误。那卷裹着他的法阵斗转星移一般,转了大半圈,完完整整地将剑气弹回到了他身上。


    奚平惊险地避过,险些被削掉一撮头发,一个隐形法阵趁机烙在了他手指上,转瞬爬满他全身。奚平身上泛起珍珠白的光泽,他一僵,像个定格在琥珀中的人偶,一动也不能动了。


    法阵的灵线缠在他每根头发上,他身上乳白色的荧光照亮了鱼虾也绝迹的黑暗海底。


    这时,旁边的海水中冒出大量气泡,将穿过其中的白光折出了五颜六色,流光溢彩的醒龙身体重新凝聚在一起,巨蟒一样的大脑袋上射出颇为愉快的目光……那是人的目光。


    醒龙张开嘴,长信险些戳到奚平脸上,口吐了人话:“太岁道友。”


    奚平想回答,但身上法阵闪烁,他连舌头也是僵死的。


    “如果我是你,”醒龙悠然围着他转了一圈,“用借来的神通之前会三思,毕竟,余尝兄之前也是我的盟友。他的手段谁不熟呢?”


    奚平:“……”


    脚踩八条船的余蜈蚣。


    “咱俩互相亮了牌,你就算真心想去破坏澜沧山的镇山大阵,也不会想不到我在旁边等着,动作不会这么大张旗鼓,更不会先在西楚预告。所以那必是……你们宛语怎么说来着?哦,‘请君入瓮’。”王格罗宝透过醒龙说道,“我带来的族人们修为都在筑基以上,正激愤,想让他们掉头不容易,毕竟‘含沙射影’在你手里打折扣,所以我猜你不会挑人下手。可算是把你请来了。”


    奚平短板非常明显,符法铭基础不牢。他修为蹿太快,不像别人一样经历过几百年的沉淀试炼,虽然各地黑市上学的偷鸡摸狗很有一手,但黑市上几年能见一个升灵?遇到同阶、更高阶的修士,他能使的手段就那么几样。别人要是有心研究他,甚至能估计出他会出什么招。


    “你确实比元洄难对付多了,”王格罗宝说到这,看见奚平微变的表情,像会读心一样笑了,“别这么看我,我出生也不到三百年。没有那个荣幸结识那位比灵山还古老的上古魔神,只是我继承了老祖道心,比别人了解得多一点而已。”


    奚平心道果然,他与王格罗宝可以说是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虽然他在南海确实搅了别人一场大局,但看后续操作,他感觉这蜜修混血那次针对的本来就不是南海秘境,而是篡夺蜜阿族大权,挑起内乱,顺便摆脱濯明。


    那鸳鸯眼可还不计前嫌,跟当时临阵倒戈的余大坑穿一条裤子呢。


    王格罗宝千方百计要坑他,不是冲他本人,是他身上的隐骨。


    而听他那意思,这种针对恐怕是从天波老祖时期就开始的。


    奚平脑子里飞快回忆陆吾那里拿到的消息。


    相传,王格罗宝继承的是天波老祖的道心,非常特殊——其他仙山的开山老祖,哪怕他们徒弟那一代人碍于当时流行的思潮,没有直接将师尊道心照单全收,基本也都各有借鉴。月满先圣的道心或多或少通过各种直接或间接的传承留下来了一部分。唯独凌云山的天波老祖,只授业,不传道,道心对亲徒弟也讳莫如深。他碎无尘后留下一根承载着道心的驭兽笛,不是修蜜混血根本无法靠近。


    早年间凌云还曾经遴选过不少贵族出身的修蜜混血,不管灵感多高、根骨多好,没有一个接得住天波老祖的道心。那些混血弟子醒来后茫然失忆、糊涂个一年半载算轻的,严重的甚至能当场爆体而亡。渐渐的也就没人敢碰了。


    近代以来,贵族中的蜜修混血越来越少,偶尔有一两个,也多半是外室所生的私生子,没资格入凌云山大选,天波老祖的道心始终静悄悄地守着凌云山,千年来,王格罗宝是第一个能一窥究竟的人。


    天波老祖的道心到底为什么这样挑人?总不能是要求继承人俩眼必须不对称吧?


    他们又为什么要针对不驯道?就算当年有仇,也没听说过谁家道心连千八百年前的私仇一起往下传的。


    除非不驯道和天波老祖的道心冲突,冲突到无法共存的地步。


    然而不驯道没有道心,这是世上最独的道,连跟别人辩法都辩不起来,它唯一的特殊之处在于,不管看到了什么样的真相,都没有道心好碎。


    醒龙的大脑袋凑近他,王格罗宝像是唯恐声音传出去一样,低如蚊蚁地在他耳边说道:“比如说,你我都知道,大道三千不过虚妄。我们苦苦求索出道心,然后养它、磨它,最后以身伺它,身死魂消,真元归天地,道心永存。”


    奚平眼角一跳,瞳孔在深海里倏地放大。


    王格罗宝叹了一声近乎于呻吟的长气:“我终于……说出来了。”


    这些会被天规封口的事,无法透露给不知道的人,只有说话听话双方都心知肚明,且周遭没有第三双耳朵的时候,话才能出口。


    奚平像见了鬼一样盯着眼前的醒龙。


    为什么南圣也生心魔,为什么司刑长老舆图中一瞥就道心破碎,他们这一系却没事?


    为什么有人明知道道心是什么玩意,还接道心筑基,还往里跳,还能自洽?


    “因为就算是弥天大谎,也有缔造者,小士庸。”王格罗宝喊了他的字,“你们这些勾连着化外草木的怪胎,真是各有各的麻烦,可是他们到底都会受道心影响,唯独你——你们。”


    他说到这,周遭海水突然震颤起来,凄厉的龙吟声传来。


    九龙鼎!


    王格罗宝叹了口气:“要不是这样,咱俩一定非常投缘,可惜了,后会……”


    然而就在这时,被法阵冻成人偶的奚平突然在没动嘴的情况下发出了声音:“所以你费尽心机算计我,是为了要灭口?啧,烦人的南蛮来得太快了,你还没说清楚呢。”


    醒龙蓦地往后一撤,被法阵困死的“奚平”身上陡然炸出一团血雾,整个人从珍珠白变成了死人白——一层人皮之下包裹的竟是个纸人!


    纸人是奚平从白令那“借”的,本来就是个筑基级的神通,也就配合着障眼法糊弄糊弄低阶修士,近距离,升灵闻个味都能分辨出那是血肉之躯还是白纸糊的。因此奚平突发奇想,用周楹那得的分骨符给纸人“加了点工”,他剥下自己一层血肉皮,粘在了纸人上。


    只舍得拔自己一根头发的周楹大概也想不到,他的神通还有这等“妙用”。


    这血本没白下,再加上接连被蝉蜕剑震碎,奚平修为直接蹿到了升灵中期,障眼法使出来更顺手。而王格罗宝藏头露尾惯了,为了抓他布了个天罗地网,引爆法阵群要消耗大量的灵气,正好连纸人身上最后的微小破绽也盖住了。


    而除了纸人,同样随着修为水涨船高的,还有奚平从濯明那偷来的无心莲花印。


    王格罗宝之所以每次都自己嘚啵不让奚平说话,不是怕他骂街难听,就是要防着他“口吐莲花”——无心莲的莲花印能通过人六感甩进神识,制住奚平后远距离通话,保护得了其他感官,防不住顺着声音打在听力上的。


    奚平的声音在纸人身上响起来的瞬间,莲花印已经随声音一起打在了王格罗宝的听觉上!王格罗宝立刻要从醒龙身上抽走神识。


    这一下打得可太正了,再加上奚平短时间内修为精进,虽然不能像濯明本尊一样直接将人神识薅走,也让王格罗宝一时摆脱不了。


    奚平:“嘿嘿,大长虫,后会无期咯。”


    他当即撕烂了皮肉撤走神识,原地剩了一团被海水泡化的纸。


    九龙鼎的威压一下锁定了王格罗宝。


    龙吟从天而降的时候,支修心里一紧,凌云的人来了!


    剑修再厉害,也难以一己之力对抗两大镇山神器。


    一瞬间,照庭被逼出了十二分的战力,支修以自己为盾挡住身后万千人,将银月轮劈向澜沧山没有人烟的一侧。


    正惨遭邪祟挖墙脚的银月轮几乎完全被剑光压了下去,澜沧山脉被堕月撞得摇摇欲坠,鸳鸯剑阵灵气动荡,侍剑奴悍然伸手,抓住了鸳鸯剑阵的主剑。


    然而那张牙舞爪的九龙只一闪,就下饺子似的跟着凌云掌门下了水……水花压得还挺低。


    还以为来了援手的悬无:“……”


    做好了腹背受敌准备的支修:“……”


    这位南蜀前辈忙什么去了?


    下一刻,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棍”从往生灵鲵的雾里冒出来,连常钧一起,顺手将几个掉进海里的修士捞起来,一人怼了一张符咒,以防他们醒过来见“活鬼”吓死。


    那“血人”不等皮肉重新长出来,就一头扎进姚启的影子。


    九龙鼎被奚平安排好了“差事”,凌云的人暂时不会出来捣乱,悬无受制,鸳鸯剑阵被侍剑奴按住了,机不可失。


    “子明!”


    主剑被侍剑奴抓住的刹那,要撑破姚启神识的噪声与杂音倏地安静了。不知今夕何夕的姚子明懵懂地睁开眼,看见澜沧掌门就在他面前。


    那是个虚影,浮在浑浊的道心上,老掌门须发皆白,面容老朽,半张脸像被大火烧过一样皮肉焦黑,他五官扭曲着,眼珠泛着不祥的血光……然而那高大的身形依旧如山峦般笔挺,眼里的泪水冲散了血光的阴森可怖。


    姚启:“前、前辈?”


    掌门不应,他已经死了两百年了。


    那虚影目光穿过姚启,落在广袤而荒凉的南阖半岛上,录音一样,他自顾自地念诵起了某种姚启听不懂的话。


    在含沙射影下,姚启不由自主地将他神识中的声音念出了口。


    奚平倏地一愣,那不是南阖语。


    升灵可以沟通天地——即使奚平听不懂,灵感却告诉了他那是什么。


    是铭文。


    他从来不知道,传说中载着“天机”的铭文是可以被人念诵出来的。


    奚平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当机立断,飞快地拍出一道常见的半仙级符咒。姚启的声音扶摇直上,骤然响彻在整个南阖半岛上空——反正天上飞的都是蝉蜕,总有人能听懂。


    然而支修、侍剑奴、悬无,甚至海底的凌云掌门同时一愣,大能们或多或少地露出点茫然意外来。


    动荡不息的鸳鸯剑阵和澜沧山脉却同时安静了下来。


    那一刹那的寂静,无端让奚平想起陶县破法公理落地的场景。


    等等,秋杀是不是说过,灵山……是个大破法?


    第224章 有憾生(三十六)


    玄隐山镀月峰上,林炽和闻斐围着化外炉和还热乎着的失败导灵金,百思不得其解。


    闻斐想了想,对林炽道:我其实有个想法。


    林炽忙道:“闻师兄指教。”


    闻斐摆摆手:哎……不敢不敢,姑妄言之,林师兄凑合一听。炼器我是不懂,但我跟剑修当了百年的邻居,倒是了解一点剑修。咱家那位剑神,修为不论,脾气肯定是万里挑一,算得上是温良恭俭让。可你看,日常琐事,多磨两句,总能让他妥协,越是遭逢险境强敌,他却反而越是不肯回转——于绝地自断身后路,以剑锋一线为生机,他们剑修就是靠这个修心的。


    “你是说,那位澜沧的剑修掌门……”


    闻斐道:他也是剑修,我总觉得,比起设法炼出一种仙器绕过灵山天规,他在那种情况下,可能会更倾向于直指这条“天规”本身。


    林炽吃了一惊:“天规怎么会破?难道他还想夷平澜沧灵山?”


    闻斐看了他一眼:未尝不可……林师兄,他本来就是想将澜沧灵气还给凡间。灵山也并非不可倾颓,玄隐山不都已经要“化”在地上了吗?


    “可舆图本身是南圣留下的,”林炽回过神来,惊疑不定地说道,“先圣当年或许就有这个意思,否则也不会将舆图封入地脉,咱们不过顺水推舟,尚且九死一生。我可没听说过澜沧山的金玉二圣留下过类似的东西。那……那怎么可能?”


    闻斐摇摇扇子:是啊,这不就失败了么,澜沧山变成了后来的南矿,南阖半岛也成了百乱之地。


    “你是说,澜沧掌门那时候因为走火入魔,彻底疯了,”林炽像吞了一块冰,慢吞吞地说道,“将灵山灵气还给人间,可能只是他临死前一个颠倒的妄想?”


    闻斐不置可否。


    两人相对沉默了良久,林炽忽然说道:“不,我不信。”


    闻斐一挑眉:不信他疯了?


    “他肯定疯了,不然干不出那么多离谱的事。”林炽说道,“但我总觉得,他当时要是还留着一线清明,就是将灵气还给人间的执念……澜沧可是她的师门啊。”


    与此同时,奚平也在琢磨惠湘君。


    她炼的破法是件仙器,动力是灵石。


    而灵山……


    灵山控制山川气候,也是靠地脉中涌动的灵气,好像也可以说是靠灵石驱动。


    先圣的道心,就像会自己找灵石启动的破法一样,将全国的灵石聚集成山,圣人已经碎无尘而去,人间依然如破法中的陶县,在此天规下运转。


    能将银月轮挡在界外,扭曲时空、禁灵的破法,绝对不止是惠湘君从灵山得到灵感后炼的小玩意,它背后很有可能隐藏了灵山运转的秘密。而作为惠湘君师门,澜沧山在她死后几百年,一直保管化外炉。


    项荣那个满脑袋奇思妙想的大能耐,拿到化外炉之后参透了如何“尘归尘土归土”,那么澜沧那半疯的老掌门当时参透了什么?


    姚启在往生迷雾里,所见所闻都是历史。


    也就是说,澜沧掌门临死前,曾在昆仑第二长老的见证下,道心撞上鸳鸯剑阵,残存的神识念诵过这样一段铭文。这是什么意思,应该怎么用?


    奚平忽然有种强烈的直觉,弄明白这个,就抓住了撞破头顶华盖的关键。


    提起铭文,所有人第一反应都是三岳,奚平撑开刚长回一半的眼皮,将灵感全附在视力上,趁悬无被照庭压着揍,胆大包天地偷窥了一眼,又在悬无神识扫过来之前迅速躲回影子里。


    只一眼,他就知道三岳的顶尖铭文高手也没有头绪。


    破法在太岁琴里,可陶县禁灵,谁都拿不到。


    要是他能穿转生木过去就好了……


    就在这时,一阵冷意突然爬上奚平后脊。


    不好——这念头甚至都没来得及闪过,南海上夹杂着照庭剑气的浮冰就瞬间全碎,散出来的剑光几乎致人眼盲。海风都成了利刃,循着奚平的符咒,洞穿了往生灵鲵的雾。


    奚平来不及多想,一把将西王母那无主的芥子秘境卷起来,头也不回地扎向深海,接连瞬移了七八次,转瞬已在几丈外——方才他纸人附在醒龙影子里的时候突发奇想,本着“雁过拔毛”的原则,试着用去伪存真书复制了醒龙的神通,余尝自己可能都没干过这种事。


    果然,体内少零件,跨物种不太行,醒龙能在摆尾间飞游百里,奚平勉强复制过来,只能在方圆几十丈的范围内乱蹦,险伶伶地避开了几道几乎擦着他眉心过去的剑气。


    飘在澜沧山上空的声音陡然断开,奚平的心沉了下去。


    致命的剑影尽头,两个执剑人露出真容,其中一个奚平见过,正是昆仑掌门。


    昆仑剑修比他预想中来得快,那天下第一宗掌门的修为也比他预想的高——侍剑奴方才可没能一下驱散往生雾!


    此时鸳鸯剑阵虽然暂时沉寂,但还在半空悬着,随时能发难,悬无与银月轮还全须全尾。


    最不利的情况出现了。


    师父!


    但奚平很快发现,比起担心他孤立无援的师尊,他自己比较危险。


    悬无露面时尚且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废话才动手,那带着心魔种的昆仑掌门就跟吃错了药一样,家门也不报、招呼也不打,提剑就砍——而且放着满天大能不管,只追着海里的奚平!


    奚平:“……”


    砍他做什么?


    方才他之所以放半仙级的符咒,就是为了掩人耳目,他正好混在西王母秘境这边,假装自己是大邪祟手下的小喽啰。要知道半仙在一些人眼里,甚至不能算修士,大能们凑在一起不聊家国天下事,一言不发先到处踩蚂蚁是出于什么别致的想法?


    昆仑掌门那心魔指向的不是侍剑奴吗?受什么刺激了,怎么发作起来还带转移的?


    他在大海里抱头“鱼蹿”,致命的剑气几乎如影随形。身上还有最后一剑,但怕惊动支修,他不敢轻易使。奚


    平心里飞快转念:昆仑掌门又不是王格罗宝,照庭和晚霜在侧,他一个小小升灵何德何能啊,就算老头看出方才那道扩的音符咒是他放的,也不该反应这么大才是……


    等等!


    一个念头闪电似的划过:昆仑掌门未必知道他是哪根葱,但恐怕是认得那悬无都茫然的铭文!


    澜沧掌门临死前,昆仑第二长老就在旁边!


    他这一走神的瞬息,昆仑大剑已经一剑劈开了南海。自古抽刀难断水,那位千年蝉蜕剑修却将南海砍出了一道悬崖般的水崖,奚平避无可避。


    就在这时,场中另一个人动了。


    侍剑奴突然扔下鸳鸯剑阵,晚霜直指自家掌门。


    “武凌霄!”


    同源的昆仑九剑撞在一起,海水悬崖崩塌,奚平毫不迟疑,像一尾狡猾的鱼,他闪身藏进鱼影,钻进一片汪洋里。


    此时澜沧山上,鸳鸯剑阵高悬,晚霜与掌门对峙;悬无狼狈地和银月轮一起,目光阴鸷地盯着照庭;昆仑第三长老当着外人的面,忍住惊诧没拆自家师兄的台,横剑站在掌门身后;支修收住照庭,余光往方才昆仑掌门剑锋所指的方向扫了一眼,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又悄然放出神识,查看了一下照庭碎片所在才放心。


    “有意思,”悬无沉声道,“邪祟翻天,大敌当前,九龙鼎招呼都不打直入深海,昆仑诸位高手率先内讧。”


    第三长老也觉得很离谱,瞥了一眼掌门,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只觉掌门眼睛里的血光越发触目惊心,便上前一步,替掌门开口道:“昆仑九剑下,群魔退避,倒不急,悬无道友还请稍安勿躁——凌霄,你这是干什么?”


    侍剑奴性情暴躁,最恶勾心斗角那一套,但不代表她傻。


    晚霜上寒光掠过,她用黑洞洞的眼眶对准了掌门,老鸦一样沙哑的说道:“我也想知道,师伯,掌门师伯为何要打断方才那段铭文?”


    悬无一皱眉,终于将目光投向昆仑掌门,在当世几大蝉蜕惊讶的注视下,昆仑掌门的五官狰狞地扭曲了一下,奚平几乎有种自己听见心魔种发芽的错觉。


    支修立刻想起自爆身亡的赵隐,一眼看出这是走火入魔的先兆。他直觉这事跟周楹脱不开干系,没出声,一手握紧了照庭,他拂袖间将几枚装满了灵石的芥子送到了断后的陆吾蒸汽船上。


    小动作还没做完,便听侍剑奴一字一顿地说道:“就是因为我师父当年在澜沧山上听见了这段铭文,才让你决定要杀人灭口的吗?”


    侍剑奴本来是热血上头,随口一诈,不料话音没落,掌门一声“放肆”已经和剑锋一起劈了下来。


    悬无与第三长老忙朝两边让开,支修从云端一跃而下,落到海面上,照庭接住了大半的剑气,剩下的被陆吾船上的升格仙器及时挡了开。


    凝滞的鸳鸯剑阵被两把昆仑大剑的剑气冲击,好像活过来了似的,差点被侍剑奴打散的剑阵重新成型,指向她后心。


    奚平抽了口气,神识冲进了西王母的芥子秘境:“


    子明兄,快醒醒!”


    而这时,瞎狼王谢濋正艰难地跋涉在雪原。


    这里是北绝山外,世上任何眼线都抵达不了的极寒之地,能把人的真元冻住。


    而修士的真元一旦被冻住,各种手段与护体灵气就都没用了,管是升灵还是蝉蜕,都得冻死在这。


    甚至感觉不对掉头回去都不行,极寒会让人产生幻觉,神识极易迷失,瞎狼王平时真身留在观雪亭,只神识越过北绝山口,尚且凶险万分,这次他却是真身走进来了。


    做好了回不去的准备。


    随着他深入北绝阵,真元中几乎一丝灵气都调动不起来了,他身上闪烁着鬼火一般的光,手里拎着一盏“凌迟灯”——当年雪狼就是用这种笨办法,一路烧着自己的血肉摸到北绝山脚下的,谢濋一直对这种傻狍子行为嗤之以鼻,万万没想到,他成了傻狍子二号。


    “老子一世英名,为什么要信你?”他喃喃地说,五官六感几乎完全失灵,早已经不辨东西,完全是吊着一口气往前走……跟着脚下北绝大阵上沉闷有节奏的敲击声,“今天怕不是要在死你小子手里……”


    北绝大阵上的敲击声没有理会,压根听不见他在嘀咕什么。


    “如果我没有猜错,”周楹临行时对他说道,“无间镜作为昆仑山的镇山神器,很可能与北绝阵相连。”


    “根据是?”


    “玄门正史,”周楹道,“各派内外门弟子入门时的第一课,讲仙山来历——先圣各有道心、各有所长,然而当年那么多蝉蜕大能,只有五人脱颖而出,月满成神,狼王可还记得是什么?”


    “先圣有庇佑苍生之愿景,合众生所望。”谢濋背完书翻了个白眼,“别东拉西扯的,小鬼,你几岁了,还信这玩意?”


    “不,正史固然有粉饰,但它能说得通。”周楹平静地打断瞎狼王的愤世嫉俗,“你可以不信先圣公义无私,但玄门与凡人之间能保持千年的平衡,不是没有缘故的。直至现在,大能们争权夺势,各种丑态毕露,也会在力所能及时尽量避免波及凡人,狼王猜,那是他们良心未泯,还是灵感给的警示?”


    “什么意思?”


    “昆仑灵山是世上第一座灵山,相传,当年北大陆气候突然恶化,寒意逼人,不知冻死了多少人和牲畜。剑宗带着所有门徒,以身为盾,挡住北方来的杀人风,历此劫月满,成万民所望。北大陆灵气汇聚于边境,自东向西,昆仑山脉拔地而起——这是神话传说。”周楹道,“但有一点没错,昆仑山脉是自东向西而起的,因为东边人口密集。到西北角,‘民心’可能也力竭了,也就是北绝口。昆仑无间镜,可能是世上唯一一处不在仙山上的镇山神器,很有可能就在昆仑山尽头。”


    “你这完全是臆测。”


    “是臆测,”那时还在清净道中的周楹说道,“不如我们打个赌验证一下,我上昆仑山,设法进入无间镜。倘若狼王能在北绝口听见我们实现约定的飞鸿信号,那么我们就赌对了。”


    “你设法……什么?小子,你是不是……”


    “如果真是那样,我们就能找到灵山诞生的源头。”周楹毫不理会他的看法,“也可能是令师真正的死因。”


    第225章 有憾生(三十七)


    谢濋自负、讲究,爱穿最不好打理的雪白狐裘。他天资卓绝,一辈子没特别用过功也能出类拔萃,因此骨子里透着傲慢劲。他承认这不对,也很少将刻薄挂在嘴脸上,但时间长了,总会挂相,瞒不住。


    他一生都没有这样狼狈过。嗅觉已经麻木,仍依然能闻到自己身上焦臭的气味,大北原没有镜子,想来他此时应该也不像个人形。


    早知有今日,他想,也许当年他会对雪狼好一些……这样,那愚蠢的年轻人背叛他的时候,心里也能多点煎熬。


    “他们说他是因为跟掌门不合,影响了心境才迷失在北绝山外的。”谢濋明知道敲阵指路的那位听不见他微弱含糊的低语,还是要说,不然他分不清自己走的是人间路还是黄泉路,“狗屁——多少年了,谁会跟那老棺材板置气?但凡他和那神神道道的‘镜子鬼’俩人四只眼里,能拨冗拿出一只看一看北大陆,别老盯着那仨瓜俩枣的灵石,我师尊也不会浪费那么多练剑的时间,出面管琐事。”


    第二长老话很少,但每个字都很有分量,因此许多人怕他。其实他是个不怎么动怒的人,许多时候,外界种种对他来说都如云烟,他只专注在自己想专注的事上。大概只有世上最稳的手,才拽得住最灵的剑吧,谢濋一直觉得自己不配,这才在师尊去后,将自己的剑改名为“迷惘”。


    “他明明是最知道轻重缓急的,从来不冒无谓的险,从来没有多余的好奇心……”


    心剑是以神识为载体的,不需要真身。第二长老真身从来不靠近北绝阵,不是怕死,是知道自己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昆仑没有人能替代他。大弟子心浮气躁,让他来,第二长老既不放心阵,也不放心人。小弟子是天才,天才都会寻自己的路,做师长的护佑点拨就好,为了大局强逼她改道就糟蹋了。


    这样内敛持重、从不与别人争意气的剑修,为何那次跟鬼上身一样,顶着风雪贸然走进北绝阵?


    那之前不久,师父还因他酒醉惹事,感慨自己不敢老,还在发愁怎么能把小师妹从弟子堂接回来。


    这时,一阵狂风卷了过来——北绝山外经常有这种一阵一阵疯狂的寒风,谢濋快要看不清路的视野一花,紧接着,他意识到自己摔在了地上,凌迟灯差点脱手。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腿了,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被烧没了。


    意识模糊地飘了起来,谢濋觉得自己这事办得实在愚蠢——迈过北绝山以后,谢濋第不知多少次问自己,脑子被雪狼一屁股坐了吗,为什么会相信周楹那小子?


    因为他是个保持了理智的顶级灵感?还是因为他成功地把自己葬送在了无间镜里?”我……实在……姓周的,到底还有多远……”


    北绝阵下沉闷的敲击声突然一顿。


    只听“啪”一声,风中卷来的什么东西,将凌迟灯震裂了条缝。


    谢濋一激灵,恍惚的神魂陡然归位……那是,一道残留的剑气。


    指路的敲击声突


    然从匀速变了节奏,是飞鸿密文——然而北历没有飞鸿机,密文对应的自然只有外语,谢濋此时脑浆都快被冻住了,着着火的身体根本不可能将密文本带在身上。


    “混账,听不懂!”瞎狼王一边艰难地搜索着脑子里仅剩的密文,一边不知从哪来了一把力气,竟将自己撑了起来。


    他奋力地顶着狂风,循剑气望了出去,惊呆了——


    就在他斜前方不远处,地面有一道大能留下的剑痕,剑气几百年不散。强风横扫开地面的积雪,露出剑痕旁一块巨大的“冰”。


    不,那不是冰。


    北大陆的人都熟悉河冰,在干净的水,冰面也会有裂痕和气泡,绝没有这种平滑清透的质地,那是……一面镜子!


    巨大的镜子!


    此时一封问天抵达了玄隐山,直奔飞琼峰,里面放着一盘怪模怪样的盘子。


    “天机阁从边境寄来的,”林炽扫过问天上的字,“南阖陆吾用法阵传回国的。”


    闻斐:这什么玩意,盘子?也太浅了,能装啥?


    能装声音。


    那是一片录音盘,和凡人那些只能录声音的东西不同,升格仙器录的声音还能在一定程度上还原当时的灵气波动——奚平一封符咒将姚启的复述送上天时,正在附近断后的陆吾船上,有机灵的陆吾将这段录了下来,连同昆仑掌门最后那分海一剑。


    闻斐听到最后差点蹦起来:昆仑九剑?出手的是谁?侍剑奴还是昆仑其他蝉蜕?支静斋他……你怎么了?


    林炽见了鬼一样,一把按住他肩膀,弹指点燃化外炉,将自己第七感投入进去,复述出了磁盘里的铭文。


    然而跟“鬼上身”的姚启相比,他发音毕竟是有偏差的,化外炉一直没反应,直到他复述到中后段某处,炉火突然颤动了一下,里面升腾起一枚成型的铭文!


    闻斐立刻明白了,不等吩咐,便学着林炽将那录音又播了一遍,两人一遍一遍地试,足足二十多次,昆仑九剑的剑音差点激活镀月峰上的防御法阵,终于,又有几个铭文从化外炉中升起。


    林炽指尖一道灵气点向藏书阁,无数或新或旧典籍下雨似的飞过来,飘到两人头顶。林炽直接用神识翻书:“有一个字很眼熟,我好像在哪见过这个。”


    《铭文全典》、《上古秘境集》、《铭阵解析》……已知的、未知的、失传的、新造的,两个升灵以“一目一本书”的速度,翻遍了整个镀月峰的典籍,一无所获。


    在哪呢?林炽皱起眉,不会是潜修寺,半仙用不着铭文,奚士庸炸山之前,潜修寺里很少有关于铭文的典籍,而当年他师父的手稿典籍几乎都留给了他,他都八百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还能是哪?


    忽然,闻斐小心翼翼地用扇子捅了捅他,探花郎难得有些局促地比划道:那个……师兄,你夹书里了,我不是故意看见的。


    只见一张压得很平整的信纸从一本书里飘落下来,落到两人面前,上面加了特殊的保护符咒,八百年了,纸面光洁如


    新。


    是当年惠湘君写给林炽的信。


    那是澜沧血月后,惠湘君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完全看不出是诀别,只轻松地聊了一些琐事,提到她新做的“两个小玩意”,下面还附了简图。


    图是毛笔手绘的草稿,只能看个大致形状——铭文不像文字,缺几笔都不影响理解,有时候肉眼看不出来区别的两个铭文字意思可能完全相反。因此它没有所谓“草稿”,仙器草图上的铭文多半只是标个大概位置,有些懒人甚至会干脆画个圈代替……因此当年林炽没在意她草图上标的几处铭文是自己没见过的,还以为是她随手乱画的。


    草图不可能将仙器上所有铭文都列示,惠湘君只写了一两个字,其中一个正是方才林炽从录音中破译的。


    “给他们写信,这不全——我要全部的!”


    南海上,支修暂时收不到信,眼下别说“问天”,“问地”也飞不过去。


    他虽然没特别明白昆仑为什么内讧,但前任大将军看得懂形式。此时他在南海上远近无援,各派蝉蜕高手都是敌非友,如果不是侍剑奴突然以下犯上,跟他们掌门动手,就得是他单挑整个玄门了。


    因此鸳鸯剑阵一动,照庭也动了。


    陆吾给升格仙器续上了灵石,照庭一剑飞来,挡住砸往侍剑奴后心的鸳鸯剑阵,角度极其刁钻。剑阵一角被支修戳漏了,主剑给砸偏了方向,刚好碰上躲避昆仑剑风的悬无。


    鸳鸯剑阵已经没有了主人,这大杀器哪分得出谁有什么立场?毕竟连满天飞的大能们自己都没弄明白。对澜沧山来说,外来的都是入侵者,逮着谁是谁。


    悬无猝不及防,仓皇间拖过银月轮一挡,狼狈地飞出了半里。银月轮扫把星似的拖着光尾撞进鸳鸯剑阵,昆仑第三长老眼看两团大杀器冲向掌门,忙拔剑抵挡:“悬无道友!”


    悬无不想搀和进剑修丛中,不理睬,当下要撤。还没来得及在他那弯刀上站稳,他后脊忽然一凉,悬无甩出雪白的长袖,一把符咒垫在身后,灵风眨眼间在他身后凝成海市蜃楼一般的千军万马,随后又被一剑洞穿。


    照庭几乎戳着他面门将他逼向银月轮方向。银月轮为护主,光芒大炽,在鸳鸯剑阵上镀了一层银。鸳鸯剑阵不甘示弱,剑群蜂鸣声震耳欲聋,剑光罩住悬无,陷入其中的第三长老更脱不开身了。


    正所谓“兵法,诡道也”。


    就在支修以一己之力,将整个澜沧上空的蝉蜕都拖进了混战中时,玄隐山失败了几次的问天转而飞向庞戬,又经好几位陆吾的手才辗转发给了魏诚响……以及奚平的纸人。


    奚平那探入芥子中的神识正好找到姚启,见子明兄诈尸一样地坐了起来:“子明,澜沧掌门临死前说的话你能记得多……”


    “不要出声!”姚启破天荒地厉声吼了他一句,嘴唇不住哆嗦着。


    他从自己随身芥子里摸出一台升格的录音留声机,在奚平惊愕的注视下,像一口气吃了太多东西要呕吐一样,飞快地将一长串铭文喷了出来。


    奚平:“……”


    这真是他那在南矿待了十多年,一门外语都说不利索的同窗?


    便见姚启眉心符咒残光一闪,惨叫一声抱头翻滚在地。奚平忙从他身上摸了颗清心丹塞进姚启嘴里:“这、这这什么邪术?”


    “过目……过目不忘符……能在一天内将所见所闻刻录在神识上,不管多佶屈聱牙的东西都能立刻记住,”姚启关上录音机,颤抖着将录音盘递给奚平,“就是……就是记太多脑浆如沸……都、都在这……”


    奚平一边单手画传送阵将东西寄出去,一边“啧”了一声:“谁想出来的?”


    姚启痛苦又仇恨地瞪着他:“你……你……”


    奚平:“啊?不是我,我没见过这个。”


    便听姚启一口气悲愤地吼道:“你炸了丘字院以后,罗师兄疯狂地让我们背了《常见铭文通选》全篇,错一字者斩立决!根本记不住!”


    奚平倒抽了一口凉气:“……兄弟,我罪无可恕。”


    姚启仰面朝天栽倒下去,片刻,清心丹化干净了,他缓了口气,喃喃说道:“那位前辈用道心压制住鸳鸯剑阵,好像想把铭文散出去,然后就地震了。铭文不知怎的,反噬回来,将那位前辈的神识和鸳鸯剑阵一起卷在其中。紧接着有人来……”


    奚平:“谁?”


    姚启缓缓地摇摇头:“都是远在天边的大能,我哪认得?反正都是升灵……甚至还有蝉蜕。他们说掌门想靠什么邪术反扑……我没听懂,总之是罪大恶极。他们已经彻底斩断了南阖半岛的地脉,还说‘那些不祥之物已经都追回来’了,不知道不祥之物是什么。”


    奚平轻声说道:“应该是修补地脉用的导灵金。”


    “我不懂,”姚启低声道,“当时那位在场的剑修前辈……”


    “昆仑第二长老?”


    “对,他与那些人辩解,说那不是邪术,是澜沧掌门想将灵山灵气还给凡间,他虽然不懂,但已经记住全部的铭文,只要接上地脉一试便知。”


    姚启才说到这,便见奚平皱起眉,已经在叹气了。


    “我看见那些人听了这话,神色各异,都像野庙里的邪神一样,说不出的僵硬阴森。不知谁先开始的,说练心剑的人灵感太高,容易受心魔影响,第二长老肯定是被邪术蛊惑了。有人要销毁那些能接地脉的东西——导灵金。据说当时澜沧山已经没有炼器道了,这东西毁了就没了。第二长老不许,便争论起来。有一个唤第二长老‘师弟’的剑修一直在犹犹豫豫地劝,最后搬出了昆仑大祭司,大祭司和掌门命他立刻回北历闭关静心,将南阖事交给第三长老。


    “第二长老仍坚持,说他在别处见过类似的铭文,绝非邪术。恳求他们不要销毁导灵金,给南阖半岛留一线生机,他去找证据……后来澜沧山上有天劫落下,鸳鸯剑阵和澜沧掌门最后的神识一起散了,我就被扔出来了。


    “士庸,他——那位第二长老,他不该那么诚恳地说自己都记住了,也不该说自己见过,是不是?他后来怎么样了?”


    北绝阵尽头巨大的镜面上,谢濋吃力的眯起眼,隔镜看见了周楹。


    镜子里的周楹站在一个人身边。


    那人高大、衣着朴素,嘴角与眉心留着生前严肃的痕迹,端坐镜中……面容依稀如两百多年前。


    周楹有礼地冲那双目紧闭的男人一拱手,俯身将他翻了个身,把后背亮给身在另一个世界的谢濋。


    谢濋一瞬间忘了呼吸,本已经奄奄一息的神识像是瞬间炸开,业火中的牙关“咯吱”作响。


    那男人后背有一道见骨的剑痕,打死他也看不错,是昆仑九剑。


    第226章 有憾生(三十八)


    能在蝉蜕剑修身上砍出这种痕迹的,只有同阶修士。


    而两个蝉蜕要是大打出手,两百多年,痕迹不会完全消失,也就是说,当时在这里,凶手只出了一剑。


    那时第三长老在南阖半岛,武凌霄还不是侍剑奴,昆仑的蝉蜕只有一个人……一个第二长老能放心在北绝山外这种绝境中,交付后背的人。


    第二长老没赶上剑宗广纳门徒的时代,虽然在现如今的后辈眼里,他也是世上最古老的剑修之一,在掌门面前却算得上是半个小辈。


    掌门是先圣碎无尘之后,带着所有人在冰冷贫瘠的北大陆艰难扎下根基的人,每一个昆仑剑修都仰望过他的背影。尽管时代更迭,他们许多想法开始有摩擦,第二长老依然体谅掌门平衡各方不容易,也感念掌门为他做的诸多妥协。


    举个或许不太恰当的例子,掌门之于第二长老,恰如支修之于庞戬。


    稳妥谨慎如第二长老,那次为什么敢冒险真身进北绝阵?不光是因为他镇守北绝阵多年,对地形了然于胸,还因为他当时不是一个人,有一个亦父亦兄的人与他同行。


    第二长老的尸身和周楹在一起,死后名牌不裂,说明他真元没散开之前,就被打入了无间镜。


    也就是说,大祭司也在其中扮演了某种角色。


    他是……被他热爱守护了数百年的昆仑谋害的。


    周楹可能也意识到,这种情况下让瞎狼王听飞鸿密文太难为人了,手掌抚过镜面,一行稍纵即逝的雾出现在上面。


    他在那薄雾消散前,和时间赛跑一样,飞快写下一串北历文字——为了让谢濋看清,居然还写成了镜像的。


    “你在这里活不了多久,人死不能复生,不如干点比嚎丧有用的事,”周楹可能是因为已经不在人世三间,连起码的礼貌也不讲了,露出他不可理喻的冷酷本色来,“去找令师被灭口的原因。”


    谢濋恶狠狠的目光砸向他,用北历俚语骂了一句街。


    但他毕竟也是成名多年的剑修高手,心肝裂了还有胆,谢濋一咬牙,猛地往地面拍了一道半仙级的符咒——他没有蝉蜕,修为比当年来这里的两位差太多了,即使有周楹引路,也成了强弩之末,真元稍一动就会有彻底冻住的风险,只能自贬为半仙。


    灵气支撑起他只剩下骨头的腿,谢濋从芥子中摸出一根骨玉拐杖架着,走向那剑痕。


    剑痕就是掌门暗算第二长老的地方,他俩在那里一定看见了什么。


    谢濋还没站稳,又一道强风撞过来,堂堂升灵剑修差点被风刮跑,镜中的周楹看着漫天的风雪,和旁边第二长老的尸身不同,他身形是虚的。


    谢濋顺着他的视线张望过去,突然目光一凝,他焦尸一样的手伸进芥子中,捞出一大把灵石。灵石碎在他掌心,变成一道符咒飞了出去,地上丈余厚的积雪一下被打飞,“砰”一声巨响,地面上那大镜子的边缘露了出来。


    “铭文……”


    明显出于一系的铭文此时也出现在了化外炉中,陆吾关键时候靠得住,林炽和闻斐立刻就拿到了全部的铭文录音,两人全神贯注地试了无数遍才将那些铭文转述入化外炉。全套铭文落进化外炉的时候,玄隐山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主峰上沉寂的劫钟动了。


    它似乎知道玄隐山唯一的蝉蜕不在,并且无暇北顾,若隐若现在半空,它居心叵测地转向了镀月峰方向。


    就在这时,一只苍老的手从虚空中探出,搭在了劫钟上——司命长老章珏落在了玄隐山主峰上。


    他以前是稳重的中年人模样,不过月余光景,须发皆白,手上的皮更是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布满了光阴搓出来的褶皱。


    章珏脚下是主峰的大殿,屋顶瓦片上,显出一只巨大的因果兽。通人性似的看着他,眼神亲切又平静。


    章珏是南圣捡回来的孤儿,小时候是在因果兽背上长大的。那时因果兽还没被供在画上墙里,有缎子似的皮毛和暖烘烘的鼻息。它性情高傲,发起脾气来,怒吼声能传出几十里,却从来不对小孩大喊大叫,被没轻没重的小崽揪耳朵拔毛闹烦了,也顶多是喷一口粗气躲他们远点。


    章珏就从来不干这种倒霉事,他七岁的时候跟现在一样沉静持重,他不像李凤山一样少年老成,不像林宗仪天资卓绝,更没有赵隐那么会讨人喜欢,总是默默的,好像不存在。南圣不是很严厉的师长,小弟子们犯点规矩,只要不太出格,他一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连后来云天宫司刑的林宗仪小时候都因为试探师尊底线挨过揍,只有章珏没坏过任何规矩。


    不管有没有人监督,师尊说什么,他都会一丝不苟地照办,没意见,不问问题,不打折扣。他受够了离乱之苦,憎恶一切无常,在强者划定的边框中循规蹈矩,给了他无与伦比的安全感。星辰海落在玄隐山的那天,章珏升灵,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近乎于圆满——如果命数能通过星轨窥见端倪,岂不是“参商有轨”的最佳佐证?


    他成了“司命”,千百年来没有越过雷池一步,收了个跟他一样“规矩稳重”的弟子。


    直到那“规矩稳重”的弟子一出手就断送了玄隐山,打碎星辰海,带了只钻进画片里的小小因果兽来见他。


    “我见主殿南圣大殿的四壁都画满了祥云,应该是为了供奉因果兽吧。”支修道,“听说早些年它也常来玩,但打从我上山,因果兽便无召不入内门了。师父,先圣走了。”


    章珏本不想开口,听了这话,仍忍不住开口道:“先圣羽化无尘,与天地同在。”


    “哦,”支修从善如流地改口,“那就是蒸发上天了。”


    章珏:“……”


    “圣人化雨落地,凡夫落红成泥。”支修道,“确实不一样。”


    章珏半晌才叹了口气,说道:“静斋啊,观星望气,你一直就没学会,打心里不相信冥冥中自有定数,不是我司命道中人。”


    “我不信,定数在星辰海吗?”支修静静地反问,“星辰海翻过来是什么您都


    看见了,您恪守的是什么?师父,这么多年了,星辰海消散时,您心里一点快意也没有吗?”


    章珏一滞。


    “因果兽很想念故主,也很想念您……您这里它来不了,托我将它带来。”支修环视章珏闭关处空荡荡的四壁,因果兽要墙上有人迹才能现身——俯身将画片放在章珏的蒲团前,“虽然您可能已经不记得它了。”


    圣兽再通人性,也只是兽,看不懂红尘中许多玄妙,读不懂天规地则。


    它只是忠诚地记得主人的心……埋葬在汗青与石头下,活的人心。


    章珏微微闭上眼,扣在劫钟上那枯瘦的手上灵光乍起,劫钟的动荡与蜂鸣声被他一手压下去,不吭声了。


    林炽和闻斐两人的六感被让人眼花缭乱的铭文占满了,灵感已经麻木了,压根不知道自己方才从生死边缘晃了一圈。


    林炽紧紧地盯住了这些铭文,将第七感融入化外炉,炼器道高手的炉火能解铭。


    炉中火里,轰然幻化出了一天一地。


    林炽听见无数杂音,他蓦地回头,见两位上古修士正辩法,说了什么听不见——上古修士辩法不是在大街上吵架,周遭会设下层层叠叠的屏障,一个音都不会漏进外人耳朵。


    林炽只看见其中一个人突然双目圆睁,面露五衰之相,紧接着道心破碎。


    那两人修为都不低,道心破碎后真元会炸的,林炽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躲开,却见那死者的真元没有炸开,而是穿过一个铭文,化入了胜者体内,整个人的气息消散了。


    林炽一头雾水,心说这是什么邪术,怎么还能吸别人修为?


    然而他很快发现,这不是邪术,上古神魔们就是这样在互相吞噬中壮大的。


    无数人与他擦肩而过,越是高手,斗得越惨烈。要不是这几年妖邪频出,乱局难收,升灵以上的修士出手已经很罕见了,各国蝉蜕更是人都难见一次。林炽从未见过这种诸天神魔乱斗的场面。


    透过炉中火,林炽看见隐形的铭文在修士辩法时从灵台里“流”出来,周遭环境立刻会跟着变,升灵能让江水逆流,燃雪沸冰,蝉蜕甚至能在一定范围内颠覆光阴寒暑。


    知道自我约束的修士还会以术法设个边界,那些横行无忌的,根本不管初春酷暑和盛夏风雪让多少良田绝收,修士常出没的地方,四季乱得一塌糊涂。


    林炽却蓦地后退一步,后脊冒了一层冷汗。


    铭文这一体系与法阵、符咒的区别在于,符与阵是人造的,只有铭文是“天成”的。


    符咒更便捷,靠修士灵气驱动,法阵复杂点,靠额外灵石供能。任何一个修士其实都能随时自创符咒与法阵,只是大多不太高明,只有那些最简洁实用、节约灵气的才会广为流传。


    而铭文不同,新的铭文不叫“新作”,叫“新发现”。铭文可以自己扭曲周遭灵气流动方式,只要不是在百乱之地那种灵脉断绝的地方,就不用额外上灵源。


    连凡人也知道,铭文是天地本源


    之语,出自洪荒宇宙。日轨月相、昼夜轮换、万物繁衍生息都在其中。


    可他看见的铭文分明是从修士灵台里飞出去影响环境的!


    就好像……铭文不是天地本源,而是道心的语言。


    这怎么可能?林炽一向认为,人大多数时候都是自说自话的,那铭文岂非也是各说各的?那得乱成什么样?


    这念头刚刚一起,林炽七感剧震,荒凉混乱的神魔之争赫然眼前。


    北人自古好战,剑修最多,最先崩溃的就是北大陆。


    林炽眼前一白,险些被暴风雪埋了,他从化外炉中一眼看见了莽莽雪原……没有昆仑山的时候。


    他艰难地回忆起入门时读过的史书,据说北大陆一度风雪成灾,民不聊生。守着北境的剑宗看不下去,几次倡议修士停战,没人理他。他又试图用剑说话,挨个打过来,可修士本就是逆天挣命,九死一生,晚霜非但没能镇住四方,反而招来了更多的挑战。


    终于,北方落下那场著名的极寒天灾。剑宗挺身而出,带领门徒,在北边用自己真元铸造灵盾挡风。


    化外炉中重现了当时的情景,因为从剑宗等人眉心飞出去的铭文,正是林炽用炉火解析的。


    修为最弱的弟子真元最先耗竭而死,而他们人死,道心却没碎,道心沉入地下,周遭依然绕着铭文。绝大部分铭文会在片刻后消散,只有那些与剑宗同源的,在那强大蝉蜕的影响下保存了下来,显形印在了地上,主人死后,残留的铭文仍在帮同门引灵气。


    受剑宗庇佑的凡人设法送各种物资上山,见此,便将那些铭文拓印下来拿回家供奉。有见多识广的老人知道铭文能自动引灵气,便跟着描画起来,一传十十传百,那铭文几乎成了神圣的图腾,铺满在房舍、市井、田间地头……


    林炽以为他们徒劳,众所周知:筑基以上修士才能绘制铭文,半仙都不行,凡人就算拓得一模一样能有什么……


    用……处……


    林炽倏地屏住了呼吸,化外炉中火里起了灵风,超出他想象的事发生了。


    整个北大陆,有凡人的地方,出现了铭文之海。


    连在一起,竟掀起了轩然大波。


    那铭文之海疯狂地抽取着散落各处的灵气,汇聚往北方,有想趁火打劫的修士好像无端遭到了辩法强敌,他们甚至没有机会知道辩题是什么,道心就被那铭文的洪流击碎了,真元随之北上。


    林炽突然意识到,筑基以下不是不能画铭文,而是效果微弱得近乎没有,需要同时有成千上万份,水滴才会汇聚成海。


    他蓦地转身,见灵气顺着人迹往北流,打穿了山川大地,成了地脉,大陆最北端,析出灵石。灵山拔地而起,从人最多的东边往西。


    凡间散落的铭文都是出自剑宗,又与他道心相互加持,灵山开始“隆隆”地被地脉堆起来的时,他神识刹那间与四海相连——


    世上第一座灵山升起。


    世上第一个月满先圣降临。


    北大陆灵风澄澈,他道杳然无痕。


    直至仙与人一起力竭,行至北原口,在这里沉降的道心汇在一起,镜子一般沉入地下,四角是当年撑起灵山的铭文。


    它们一五一十地出现在瞎狼王面前,谢濋用最后的力气擦了擦眼,将冻麻的灵感附着在视觉上,在“镜”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眉心处也有一圈铭文。


    第227章 有憾生(三十九)


    “这是……这是什么?”谢濋茫然地按住眉心,扭头看向周楹,却见周楹双臂环抱于胸前,站在两百年前的遗骸旁,谢濋看见他的口型,说的好像是“原来如此”。


    在破法和南海秘境中,周楹曾经见到过非常像的模糊边缘,那时他只有半仙修为,无法窥探。而当他那被心魔种保下来的神识随着肉身一起进了无间镜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赌对了。


    无间镜中,能看见一道一模一样的边缘。这一次,他成功地走到了那看不清的边缘尽头。


    这灵山压了千年的人间,和破法、和南海秘境一样,是人造的天地。


    破法出自惠湘君之手,南海秘境疑似天波老祖的杰作,而这人间的制造者,是凡愚们自己。


    谢濋脑子里“嗡嗡”的,不知道是冻的、烧的,还是隐约触碰到了危机道心的真相,脑子里的疑问多得拥堵在一起,一时竟不知道先吐哪个:“原来什么?到底是什么?就因为这个……就……近千年相互扶持的同门情谊,就因为这个他居然痛下杀手……”


    周楹收回望向那些铭文的目光,摆摆手打断他,写道:“贵掌门未必是出于本心。“


    “谁有本事胁迫他……”谢濋说到这,突然从镜中看见自己眉心的铭文,话音戛然而止,一个念头尚未来得及升起,再一次被周楹打断。


    周楹有意不让他细想修士和道心的关系:“我对昆仑山的一些疑惑暂时解开了,当务之急,还有一件事。”


    谢濋筋疲力竭,此时他骨肉近乎熬尽,真元快被冻住,脑子难免发木:“什么?”


    周楹低头看向第二长老好像睡着了一样的尸体。


    狼王曾说过,无间镜要大祭司、掌门和侍剑奴三人才请得动。其中侍剑奴可以不算数,她得到晚霜才两百多年,叫上她估计只是个仪式需要,为表对晚霜的敬意——但掌门和大祭司,尤其大祭司,应该是“请无间镜”必不可少的。


    周楹清楚地记得,当时是大祭司将他“尸身”召唤到了跟前,随后那老头双眉间一道光闪过,他脱离人间,进了无间镜,一路追着那道只有顶级灵感才能看见的边界,找到了这里。


    再联想起昆仑大祭司那特殊的传承……


    “这是无间镜本体,”周楹敲了敲镜面,“入口在贵派大祭司眉间,他们好像是镇山神器在人间的化身。令师尸身在这,杀人现场在你脚下,也就是说,当时此地还有第三个人……一个半仙,他怎么进来的?”


    这个问题,此时奚平最能回答。


    他惊险地躲开昆仑九剑追杀后,神识钻进芥子和姚启说话,人也没傻站在原地。


    师父被照庭碎片蒙过去了,王格罗宝那杂毛可是知道怎么回事,万一那货还没被九龙鼎咬死,方才昆仑那一剑肯定已经替王格罗宝标明了他的位置。因此闪过剑锋后,藏在海里的奚平毫不犹豫地奔着两把昆仑九剑的战场去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果然,奚平才刚离开原地,海面上就浮起巨大的龙影,咆哮的怒龙在海底冒出了头。


    将九龙鼎引来的王格罗宝身形一闪又消失,带着几分仓皇狼狈。


    见鬼了这太岁!


    王格罗宝暗骂一声:溜得比泥鳅还快!他皮肉长上了吗,也不怕海里盐水把他伤口腌入味!


    奚平听见几乎擦肩而过的龙吟,头也不回:“有种你过来啊。”


    王格罗宝不是不知道奚平有可能往蝉蜕战场那边去了,可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带着九龙鼎声势浩大地往里扎,只能自欺欺人地赌太岁跟他一样“理智谨慎”,徒劳地引着九龙鼎去错误的方向碰运气。


    支修给了他逆徒三剑,此时奚平还剩最后一剑,不见得比别的剑厉害,但锋锐无双——加重了奚某人胆大包天的症状,他现在就是“理智谨慎”的反义词。


    奚平在无处不在的剑风中钻过,一口气喘错,脑壳上恐怕就得多一道沟,除了他,方圆百里内,已经没有蝉蜕以下的活物。


    他一边等林炽解析铭文的结果,一边准备去挖澜沧镇山大阵的墙角,随时绊鸳鸯剑阵一个大马趴。


    变故发生的时候,他正好钻到了昆仑掌门和侍剑奴脚底下。


    昆仑掌门当然比侍剑奴这后辈修为高,但侍剑奴手里拿的是晚霜,两人一时胶着。


    此事细想起来颇像个隐喻——剑宗碎无尘,真元散入昆仑山脉,剑宗的道心是昆仑根基,昆仑掌门与大祭司代表了绝对正统,唯独如剑修半身的本命剑不认他们,恰如徘徊人间不上仙山的因果兽。


    “我、师、父,”侍剑奴迎着掌门泛红的眼,发出不似人声的咆哮,“到底在哪?!”


    这一声吼能把心智不稳的低阶修士灵台震碎,不远处昆仑第三长老脚下剑打了个趔趄,肝胆快裂开了——他不是完全不知情,只是一知半解。


    第二长老与各大门派争执不下的时候,第三长老是在旁边打圆场的。每个人都一口冠冕堂皇,但其实怎么回事,也都心知肚明,所以后来第二长老被门派强行召回,当时在场所有人都心有灵犀地不提他了。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就不知道了,没打听也没深究过,活到一千岁的人,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精明,什么时候该糊涂。


    可这一路亲眼见了掌门各种反常,再听侍剑奴这一声质问,宛如惊雷碎石。


    第三长老一哆嗦,手中本命剑在鸳鸯剑阵和银月轮夹击下脱手飞了。支修见机极快,顺势给它补了一下,第三长老的本命剑笔直地撞向昆仑掌门。


    掌门措手不及回身挡,晚霜哪容他分神,大逆不道地砸向掌门的护体灵气,躲在暗处的奚平要不是怕被照庭捶成鼓,简直要叫声好。


    就在这时,天地突然一静,时光好像凝滞住了,昆仑掌门袖中飞出一枚芥子,暴露在剑风下四分五裂,炸出里面一道光。


    “武凌霄,你忤逆!”


    “忤逆”二字,两人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离他们最近的支修灵感突然


    示警,身形一闪退出数里,头也没回地用照庭格开几把砸向他的剑阵边角剑,他瞳孔微微一缩。


    只见掌门与晚霜之间的强光中飞出一个人影,灵气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竟是个老人……老半仙!


    巅峰剑修的战场上,蝉蜕都不敢贸然往里闯,升灵比陈纸还脆,何况半仙?


    那老半仙几乎是才露出个人形轮廓,肉体就灰飞烟灭了,只剩下灵台处一块两寸见方的小镜子,定格住天地万物。


    侍剑奴半偶身的核心法阵立刻被锁死,整个人僵在了那里。


    周楹问,昆仑大祭司一个半仙,是怎么进北绝口,将第二长老的尸体收入无间镜的?


    答案是:掌门随身携带的。


    除了银月轮、鸳鸯剑阵与不敢露头的九龙鼎,此地还有第四个“镇山神器”。


    晚霜脱手,这一任的大祭司躯体消散,他那发疯的人形傀儡昆仑掌门一剑斩向侍剑奴,支修回救已经来不及。


    而就在这时,一道剑光从地上飞了出来,撞偏了昆仑掌门的剑——蝉蜕级!


    除了照庭晚霜与昆仑二老,此地还有一个人手里有蝉蜕剑。


    砍过劫云的一剑。


    支修脑子里空白了一下后,几乎有种自己人炸裂开的错觉,有生以来,世上脾气最好的剑修头一遭明白“怒发冲冠”不是古人夸大。


    奚士庸我打劈了你!


    昆仑掌门的剑与侍剑奴擦肩而过,落地之前被照庭挡开,支修瞬息间落到那一剑发出来的地方。


    奚平的隐骨大动干戈了一番后,随着修为跳了个小境界,明显扛造了不少,这一剑打出去,他只碎了半边。正要往枯树影子里钻,一道浅灰色的人影就撞进了他眼里,奚平反应极快,“得救”似的用仅剩的一只手抱住师尊大腿,假装自己完全没有一点溜走的意思:“师父啊,陆吾船翻了,南蜀那姓王的垂涎我美色,纠缠不休,害我被大长虫……九龙鼎一路追杀回来,九死一生啊,差点见不着您了师父!”


    支修抬起手没地方落,只好又缩回去,照庭“嗡嗡”地震,也不知道是说情还是告状。


    “好孩子。”支修捏碎一把灵石和丹药攘在他身上,奚平哆嗦了一下,总觉得师尊捏碎的是他的大好头颅,“回去收拾不了你,为师管你叫点什么。”


    而就在这时,东风突然激烈起来。


    南阖半岛上一直在刮东风,飓风级,强得不正常。然而大能们掐得太热闹,众人一时将这风忽略了。


    谁知就在无间镜出世后,那风陡然变成了罡风。


    地面上房舍、矿机……一切残迹全被扫了出去,支修回手护住他那一团不成人形的倒霉徒弟,所有修士都嗅到了一股不祥的气息。


    东边……


    电光石火间,奚平一激灵。


    返魂涡,无渡海!


    奚平顾不上自己被剑气震碎的身体还没长回来,神识分入魏诚响船上的纸人中——他个乌鸦嘴,陆吾的船果然翻了,只是在


    法阵和仙器保护下,暂时没沉也没进水,诡异地漂在海上。船上半仙们祭出各种符咒艰难地保持平衡,纸人奚平从魏诚响手里挣脱出来,一把抓住一封刚好飞来的问天,一目十行地扫过。


    林炽信上捡重要的讲了铭文来源,昆仑成因。


    自古南北大陆居民不同族、文化语言不通,北历的大天灾被剑宗及时截住,也没来得及影响南大陆。


    但南北大陆中间没有盖,灵气是循环的。第一座灵山落成后,北半个大陆天规立下,整个人间灵气流动的方式随之一变。


    南大陆上没有百姓制造的铭文海,自然也没有地脉,灵气却开始往那些和剑宗志同道合的大能身上聚集。


    南有二圣、东有南圣、西有玄帝,海上有天波。他们修为水涨船高,先后达到月满境。


    昆仑是在人们的推动下形成的,剑宗因昆仑山落地而“月满”,其他四座仙山是在此基础上,先有了月满圣人,以圣人为根基凝聚灵山,生成地脉。


    如今玄门讲“大道三千,殊途同归”,因为不同归的,几乎都在那个时代被淘汰了。这些落败者道心破碎,真元被掠夺,残存的神识不肯消散,或成瘴、或走火入魔,滋养每个玄门中人脚下暗影——心魔。


    “魔物”由此而生。


    林炽写道:世间天规之源,铭文之源,在昆仑山,无间镜里。澜沧前辈想借此修改天规,散澜沧灵气。


    奚平:“……”


    可不巧了么,群魔就被封在隔壁返魂涡。


    第228章 有憾生(四十)


    先是澜沧灵山“死而复生”,随后鸟不拉屎的南阖半岛集合了现世几乎所有蝉蜕圣人,大打出手。


    自古战与魔就有微妙的联系,东海南海被他们打得沸腾了几圈,返魂涡能安稳?


    那里的“破补丁”本来就不是原装的,打补丁的三大蝉蜕在如今奚平看来,至少有俩是水货,当年可是差点让一个半仙破坏。


    而这边三大镇山神器没头苍蝇似的乱斗一通不算,脑壳发芽的昆仑掌门还祭出了无间镜——那玩意据说自从昆仑山落成,就没现过世。


    按照林炽的解读,无间镜是当今流传下来的铭文体系源头,也就意味着后世用的很多“新铭文”能生效,是建立在最早的天规奠基上的。无渡海“群魔”正是被这个体系排斥在外的碎渣,奚平往无间镜上捅了一剑,相当于给群魔松了一瞬的绑。


    而无渡海封魔印也是用铭文写的!


    当年周楹干了一半被奚平拼命阻止的事,阴差阳错地被他自己一剑捅漏了。


    就这片刻光景,返魂涡上已经起了黑雾,开始往四面八方弥散。


    而除了封魔印用了铭文,镇山大阵、各国边境也是。


    宛阖边境天机阁,因果兽突然站了起来,守卫的开明修士目瞪口呆,看见成片隐形的边境铭文突然浮出地面,其中有约莫五成的铭文字“灭了”一下才重新连上,虽然只有眨眼的功夫,南阖半岛上被鸳鸯剑阵驱赶到边境的野火却趁隙钻了进来。


    边境草木海浪一样倒伏,成片枯死,“野火”藤条疯狂地往鱼米之乡逃窜。


    紧接着是腥风。


    封魔印破,返魂涡虽然位于宛阖之间,但阖半岛这边大能云集,群魔也绕着走,于是南宛首当其冲!


    昆仑掌门那通红的眼里只有“诛邪”,其余全不理会,一击错过,他将无间镜挥上了天,两寸大的小镜放大了无数倍,遮天蔽日起来。


    侍剑奴半偶的核心法阵来自剑宗的侍剑偶,受制于无间镜,而支修投鼠忌器,再不敢碰那东西,捞走奚平,一时只能仓促闪避。


    铭文那一瞬间的凝滞也让银月轮和鸳鸯剑阵同时卡了一下,第三长老和悬无趁机脱身。


    “师父别管我,”奚平忘了他方才随口扯的谎,飞快说道,“回国!不……”


    镇山神器能封住他和转生木的联系,不一定打得断支修和雪里爬的联系。蝉蜕毕竟是蝉蜕,再说伴生木也有“亲生”和“二手”的区别。


    因此奚平用了个小小的话术,果然,支修没吭声——奚平立刻就知道了,师父和伴生木的联系确实还在。要是做不到,支修反而会冷静地告诉他,而不是沉默。


    南阖半岛没有树,支修来时得和别人一样一路飞过来,回去却不过是转个身的事,任什么月满蝉蜕也追不上,南阖半岛这局最开始本来也不是针对他设的……只要他愿意。


    奚平太会捅人软肋了,一句“不要耽搁,我跟无渡海比起来算什么?再说方才那一剑还是我放的”几乎脱口而出。


    只要说出来,就像当年他三句话打断周楹折腾封魔印一样,师父立刻别无选择。


    他难道能为了自己的弟子和私心,弃家国于不顾吗?


    就算他支修肯背负这个千古骂名,奚平呢?亲手误伤封魔印,奚平如果还有余生,他还怎么过得下去?


    然而这话滚到了舌尖上,奚平一紧牙关,忍住了没往外吐。


    这和当年情况不同,他想,三哥那次完全是自己站在悬崖边上准备往下跳,但回头是岸,因此奚平什么都不用顾忌,死命把人往回拖就行,只要管用,说什么都无所谓。


    这回不一样,支修已经进退维谷,若他开口相逼,是剜师父的心。


    “不要做英雄,更不要做神圣”,听着是句来自师长的告诫,如今细想,却仿佛是他师父这辈子说过的、最接近埋怨的话。


    收舆图的时候他已经没出息过一次了,不能因为师尊是传说中的“支将军”,就把什么都赖过去。


    奚平不孝,还没不孝到那种地步。


    “不……不回也行,反正您能关照到,升格仙器够撑一会儿,”奚平深吸口气,“天机阁和开明司分部应该都有雪里爬,让他们多种点,不然您视野受限……小心海里还有九龙鼎!”


    这乌鸦嘴话音刚落,海面上就浮起一团阴影。方才受铭文影响的镇山神器还有九龙鼎,王格罗宝趁机脱了身。而眼看无间镜一出形势突变,“繁忙”的凌云掌门立刻扔下了其他,先跑来“顾全大局”,站好队搀了一脚。


    支修一把将奚平推了出去,照庭剑锋临时逼退了张牙舞爪的龙头,巨龙砸出小山一样高的水花。透过水帘,他复杂难辨的目光落在方才恨不能板子伺候的逆徒身上。


    “捅大娄子了,”奚平熟练地将最后长上的腕骨一扭,关节接回原位,“奶奶个熊的,收拾不了我怕不是得卖身赔……呸,那不可能!”


    支修:“……”


    “我有办法。”奚平精神集中到极致,无数个念头在他心头起起落落,神识无形中比平时更凝练,隐骨重塑身体的速度快了三分,就这么三两句话的光景,他方才被震碎半边的身体几乎修复完了,从飞琼峰上带走的三剑完全融入了他经脉里。


    世上任何绝境都挡不住活络的心,奚平将心沉到了底,果然应变出了一条思路。


    晚霜受制,他们这边只剩师父一个人……升灵在这种场合不算人头,想必诸天神魔也都是这么想的。但他手上不是没有新牌,第一是魔气吹过来,昆仑掌门的症状明显更重,更找不着北了;第二是林大师已经解出了铭文,凡人手持铭文,只要人够多,未必没有效果,只要他能恢复和转生木的联系。


    没有照庭,剑修蝉蜕眼皮底下御不起剑,奚平直接踩了张御风的符咒,借着照庭削九龙鼎掀起的海风,冲向无间镜。


    “师父替我兜着点,看我要死了就给我一剑!”


    只有照庭能在不伤他神识的情况下震


    碎他身体,让他神识趁隙溜,剩下那几位可都是奔着让他形神俱灭去的。


    除此以外,他还有第三张牌:林炽的信里信息量极大,重点是昆仑无间镜。


    而无间镜里恰好还有一个人……一个神识。


    如果三哥说话算数,真能保持神识不灭进无间镜,那么按林炽的说法,他现在很可能已经找到了北绝口上,昆仑无间镜本体所在。


    不能再冲无间镜下手,否则各国边境铭文损坏,更难收拾。但不代表……无间镜不能脱离昆仑那老疯子的控制。


    无间镜中,周楹的灵感被触动,他蓦地回头看向来路。


    大祭司那股将他送进来,始终缭绕不去的行将就木气息消失了。


    上一任大祭司肉身消亡,无间镜的入口会在新一任大祭司的灵台落停,但没有,取而代之的是凛冽的剑气。也就是说,现在昆仑掌门临时接管了无间镜——这只可能是他和大祭司都已经不在昆仑山,并让无间镜亮相在人间了!


    能逼着绝顶蝉蜕剑修祭出无间镜的,世上有且仅有侍剑奴,其他人战力不够格,也没有刺激老掌门发疯的功能。


    周楹一敲镜面,飞快抹出一行字,问谢濋:还联系得到奚士庸吗?


    谢濋正清理无间镜周围冰雪,竭尽所能地记录镜周铭文,不敢浪费一口热气,连呼吸都很克制,在自己芥子中见底的灵石上抓了一把,他顺手摸了摸转生木,然后摇摇头。


    也就是说,奚士庸人很可能在现场。


    周楹微微垂下眼,迅速推演起此时外界情况,同时,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昆仑掌门剑气中的心魔气息。


    大祭司临时缺位,被心魔所困而不自知的掌门要控制无间镜,一部分神识得融入镜子里。


    无间镜下面埋着灵山之源,大能经年徘徊在此处,道心容易受到侵蚀,因此无间镜向来是昆仑禁忌,由半仙修为的大祭司掌管。此时掌门理智大概还没散干净,打开无间镜不过权宜之计,神识自然不敢往深探,他完全不知道,镇山神器尽头,有心魔种的主人。


    昆仑掌门自然看见了奚平,一个小升灵,还不是剑修……掌门连“自不量力”都懒得骂,抬手便想碾死这小小蝼蚁。就在这时,他耳边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掌门师兄。”


    昆仑掌门如遭雷击,下一刻,他陡然想起来,那个人……的尸身在无间镜里。


    第229章 有憾生(四十一)


    “兰泽……”昆仑掌门无意识地动了动嘴唇,发出像尘埃一样微弱的声音。


    但那逃不出修士的耳力。


    远处的第三长老心肝颤了一下,恨不得自己聋了,被无间镜打落在地的侍剑奴倏地抬头——“兰泽”是第二长老的表字。


    到了这种地步,奚平其实已经来不及考虑一二三步,所有反应都是本能。


    综合林炽和姚启的说法,第二长老应该就是修补北绝阵走得太深,无意中看见过那里的铭文,亲自前去验证时死在了那,细节不可考,他模糊处理,只捡着确凿和要命的点道:“在别人一辈子驻守的地方暗算同门,杀人灭口,为掩盖真相,还藏尸入无间镜……”


    他的话被剑风打断。


    这一剑本来可以把他劈成八瓣,可那天下第一宗的掌门心魂不稳,奚平“暗算同门”与“藏尸入无间镜”扎进他耳朵,无间镜里的“尸体”一下一下地敲打着他的神识。


    “我要去探北绝山口,求掌门师兄替我掠阵。”


    “我知道他们都是怎么想的,师兄,除了你,我不信别人。”


    “掌门师兄……”


    昆仑掌门一时分不出那质问声是从外面还是从镜子里传来的,持剑的手竟开始抖,遭人追杀经验丰富的奚平惊险地擦过了剑锋。


    地面上,被无间镜束缚的侍剑奴浑身的骨玉哆嗦了起来,她那一口能把灵石当糖豆咬的牙“咯吱”作响:“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当年,第二长老执意认为,只要他能证明澜沧掌门临死时不是在搞邪术,玄门无论如何也不会明着和百姓抢灵石。掌门拿他没办法,推说闭关,本想一如既往地和稀泥冷处理,不料那天入定时头一次触碰到了近乎“天谕”的东西,天谕内容模糊不清,但掌门睁眼时,第二长老那句“我在北绝阵外见过类似的铭文”始终在他脑子里逡巡不去。


    鬼使神差的,他答应了第二长老,临行时大祭司驾到,要求同往。那是上一任的大祭司,当时已经五衰,只等新的大祭司从那些神识被封印的躯体中继承记忆后苏醒了,已经很久没有露过面……掌门想,他当时就应该感觉到此行不祥。


    北绝山外,纵然对蝉蜕来说,也是世上最艰难之处,为防神识迷失在极寒之地,两人轮流为对方护法休整。那些年,他们虽共同执掌昆仑庶务,却多少有点话不投机,见了面就是公事公办,很少有机会叙旧情。


    人们在艰难的地方,彼此间的距离会近很多。


    为了保持清醒,他俩闲聊起陈年旧事。昆仑山弟子堂制度是掌门一手建的,第二长老是第一批弟子堂弟子,掌门亲自挑来,一步一步领着入门的。也说各自不省心的后辈,掌门提起武凌霄,叹着白汽说自己那有一块磨剑石,是好东西,让他回门派就拿去,把小弟子哄回来。


    还说了玄门如今种种沉疴……掌门从未对第三个人吐露过那么多的难处,哪怕是大祭司。


    修为到了二


    位蝉蜕的地步,很难再与人交心了,不料北绝山外将神仙圣人拽下凡间,两个千岁蝉蜕竟得以相濡以沫,依稀回到少年时,与手足知己并肩同行。


    直到他们抵达北绝阵终点。


    奚平:“贵派不愧是天下第一宗,做了亏心事也不怕鬼敲门,我服!”


    鬼……


    当年大祭司将第二长老尸身推进无间镜的时候,那人真元还没完全散开。他真的死了吗?有没有可能……就逡巡在无间镜里,一直看着他们?


    那一瞬间,掌门忘了眼前的升灵,忘了侍剑奴,也忘了各大门派的敌与友。不顾一切地,他将神识扎进了无间镜里。


    周楹悄无声息地化作一团雾,筑基级的微弱气息被那剑修理所当然地忽略了,他感觉到昆仑掌门的气息径直冲到第二长老的尸体面前。


    唔?这么冲动?


    周楹心里一转念,就知道多半是无间镜外也有人在刺激他。


    蝉蜕剑修心志极其坚定,掌门代表昆仑山的意志,这心魔起得太容易,不该只是因为做了亏心事——悬无流落在外时误杀凌云修士,项宁趁火打劫金平害无辜百姓遭殃,都感觉自己“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也没见谁动摇过。


    周楹的目光也落到第二长老的尸身上,突然发现这尸身非常整洁,比此时在雪地上爬的谢濋体面多了,头冠端正,一丝掉落的乱发也没有——别说刚穿过冰天雪地还挨了一剑,打个盹起来都不见得能保持这么整齐。


    谁给他收拾的?


    一件事,哪怕是天大的秘密暴露,其实都不大会引起这种干净利落的杀心,起码得争执几句。


    一般人可能会觉得掌门之所以痛下杀手,是与第二长老政见不合有积怨,或是嫉妒后辈修为赶超自己……但蝉蜕大能会卑劣得这么肤浅浮躁么?


    当年澜沧掌门走火入魔,一半是心魔种,一半是因为他背叛了澜沧山,那么昆仑……


    蝉蜕剑修的气息冲过来,逼得人喘不过气,幸好周楹此时只是脱离了身体的神识,也不需要喘气。


    他散在雾里,心里突然冒出个猜测,临时改换了话术:“掌门师兄,我知道你动手时身不由己,我不怪你,只是可怜你一代英雄,成了灵山傀儡不自知……”


    掌门耳畔“嗡”一声,神识被心魔的低语填满了——当年他听见走在前面的第二长老惊喜的声音,心里有一刹那,其实是有点欣慰的。当今玄门中,还能这样纯粹的不多了。


    走过去的时候,他甚至想,昆仑灵石暂时够用,也不打算“仙器凡用”,大可以不必像南方人那样觊觎别国灵山,如果兰泽真的能打那些虚伪南人的脸,他做师兄的,护个短怎么了?


    然而所有的思绪都在他看见那些铭文的时候消散了,掌门整个人被无来由的恐慌灭了顶,好像他一生中最大的秘密被挖了出来,除了冰冷的杀意,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有,记忆几乎断在了那一刻。


    他只记得自己回过神来的时候,剑锋已经落在了第二长老的后背上。一击


    打透了肉身,穿过真元。紧接着大祭司从他随身的芥子秘境中冲出来,当着他的面打开无间镜。


    北绝山口外的寒风对于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半仙来说太要命了,大祭司身形只一闪,就被完全冻住了。第二长老的尸体消失在无间镜中,上一任大祭司僵立在前,殉了道。


    他浑浑噩噩地仓皇沿原路回去,仗着真元深厚,总算没冻死在北绝山外,撑着最后一口气将无间镜送回昆仑山巅。新的大祭司从一排神识被封印的“候选”中睁开眼,已经得到了上一任大祭司的全部记忆,除了年轻,神态语气与前辈无异。


    见了掌门,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祝兰泽生异心,处置他是灵山的天谕,掌门不过秉公处置。我知道大义与私情难抉,掌门心里一定备受煎熬,还请节哀顺变。”


    大祭司说的没错,掌门事后回想,也越想越觉得第二长老大逆不道,竟要为了一点无关自己的外国人动摇自家灵山根基。事急从权,他再伤心也没办法,大祭司不也认同他那大义灭亲的抉择么?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难两全的煎熬罢了。


    一个隐秘的真相被掌门自欺欺人地压在心底:他当时根本没有动过杀心,提剑杀人的也根本不是他,是那突然占据他身体的意志。


    但他不敢相信,不敢细想,他宁可承认是自己卑鄙无耻,对天资卓绝的师弟心怀妒忌。否则一千多年来,他在洪荒乱世里开灵窍,在最严酷的冰天雪地里磨练剑意,上下求索九死一生,艰难跋涉到今日,难道就是将自己修成了一个傀儡?


    心魔低叹道:“凡人为了自我感觉良好,总要自欺欺人,推卸责任,你分明是个好人,却为何要为了道心歪曲自己的本心?掌门师兄,你为何不照照无间镜,看看谁才是灵山的‘侍剑奴’呢?”


    悬在澜沧山上空的无间镜突然晃了一下,刹那间脱离了昆仑掌门的控制。


    侍剑奴蓦地挣脱镇山神器,一把握住晚霜。


    三哥果然通过无间镜影响着这里!奚平心口一热,眼前模糊了。他却没耽搁,立刻给侍剑奴让路脱身。


    他得找个契机再碎一次,先强提修为,再设法削弱银月轮和鸳鸯剑阵,才能重新联系上转生木。只要他自由,再不会这么被动,师父不会被他拖累在这进退两难。


    只是碎身容易,身碎了神识失去庇护,别说这些大能,撞上个筑基都能让他魂飞魄散,他得还有机会长回来。


    或许海底……


    然而就在奚平全部精力都绷在无间镜和昆仑剑上时,一只大鹏兽灵凭空出现在他身边,一头撞在奚平身上。


    那是蜀人手段,狗娘养的王格罗宝!


    兽灵消散,奚平眼前一黑,被撞回无间镜下。


    昆仑掌门陷于心魔,其他人可没有,悬无可谓是新仇旧恨,此时刚好赶到,弯刀直指奚平眉心。鸳鸯剑阵和银月轮同时锁定奚平,他立刻一动也不能动了。昆仑第三长老方才从远处听见奚平那两嗓子,杀心顿起,也跟着一剑扫了过来。


    王格罗


    宝喜得天助,竟阴差阳错大功告成。他趁机钻回水里,无数水生灵兽扑到他头顶,凄厉地嘶吼着赴死,替他盖上千丈肉盾。


    这黑手下得稳准狠,哪怕支修就在身边也不可能救下奚平。


    电光石火间,支修握剑的手陡然爆出青筋,紧接着补天剑飞了出去,从奚平身上洞穿而过。被镇山神器沾上一点,以升灵的修为,必定形神俱灭,只有照庭先打碎他身体,放出他神识,能给他留一线逃脱的生机。


    这是货真价实、不打折扣的蝉蜕剑,比奚平之前自己勉强打出去的强了不知多少倍,他像一把泡沫,瞬间灰飞烟灭,太快了,奚平几乎没觉出疼。


    穿过他的剑气去势不减,迎上了致命的外敌。


    奚平神识趁机逃窜。


    然而就在这时,他在无间镜中看见了自己。


    他这时分明只是一团神识,那失控的镜面上却完完整整地映照出了一具隐骨——与永明火中看到的不同,镜中隐骨上布满了铭文。


    奚平神识映在无间镜前,昆仑掌门回过神来,猛地甩开第二长老的尸体,一剑刺向被无间镜逮住的奚平。


    就在这时,一道清绝的剑光冲上来,晚霜与奚平擦肩而过,替他挡住致命一击。


    但周遭急剧盘旋的灵气收拢,漩涡似的将奚平搅在了中间。


    照庭、晚霜、几大镇山神器,两把昆仑剑……每一道灵风都足以撕开升灵之躯,隐骨无论如何也凝不出身体。


    “阿、阿响,帮……帮个忙!”


    “什么?!”


    魏诚响才借着升格仙器,刚把翻船正过来,一扭头,见身边的纸人身上开始浮起叫人眼花的铭文。


    “我是个半仙,拓的铭文就是个鬼画符,”魏诚响道,“你什么馊主意?要是人多就行,那帮有钱有势的开个厂子就几万人,让他们拿着铭文随便印,上供烧香都行——还不满世界都是灵山了?”


    奚平来不及回答她。


    好在魏诚响心里不信,手里却没闲着。她这两句话没说完,纸人身上的铭文已经被她用符咒转录在了印章上,通过法阵传到了各处的陆吾船上。


    南阖半岛上,所有的“遗民”,恰好都在陆吾的船上。


    魏诚响:“我跟你说,这不靠谱啊!”


    她一边骂,一边“不靠谱”地将铭文都印在了身边的一棵转生木盆景上。


    刹那间,通过百乱民和陆吾的手,无数铭文印盖在了形态各异的转生木牌上,平时就用木牌联系的半仙们下意识地将自己神识扎了进去,凡人则习惯性地凝神呼唤——


    “太岁……”


    “太岁!”


    奚平被困的神识上仿佛有微弱的热流蹿过,“嗡”一下,人们的声音潮水一样涌了进来。


    手按在转生木上的魏诚响听见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说来很有意思,筑基以下不能写铭文,好像也是这些铭文规定的。”


    隐骨陡然挣脱了撕扯他的灵气,将灵气卷了起来,奚平身体的轮廓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恢复,虚空中飞快长出的手指落到太岁琴弦上的瞬间,奚平就知道,他修为到了升灵后期。


    陶县、南海、宛、楚……所有生着转生木的地方重新落入他神识中。


    支修随身带着的转生木牌出了声:“师父,走!”


    支修再不犹豫,照庭剑势没抽,人与剑光化在一起,直接与宛阖边境的伴生木交换了位置。


    与此同时,奚平留在姚启和常钧那里的转生木种子在芥子秘境中发芽——那芥子在奚平粉身碎骨的时候掉海里了,下一刻,无间镜前的奚平脱身而出,通过转生木的幼苗,落到了芥子秘境里。


    “狼王殿下!”北绝山口,谢濋身上死了一样的转生木牌里传来奚平的声音,“我三哥有没有话留给我?”


    第230章 有憾生(四十二)


    谢濋被选入内门的时候,是自己去找第二长老毛遂自荐的,因为听说心剑是唯一一种要依靠灵感的剑。假如有什么东西是需要某种天资才能学好,那有这种天赋的人入这一道,肯定能轻松一些。


    反正他就是这么想的,他是个拈轻怕重的人来着。


    凌迟灯静静地烧,谢濋身上能感觉到疼的地方已经都燃尽了,骨架与焦糊的躯体之外,只剩下属于升灵修士的真元、神识与经脉……雪狼那时候好像经脉也是可以烧的,但不知怎么回事,修士的经脉就像炉中废渣一样,污糟糟地残留下来,等火灭了,就会随真元一起,永远冻结在这里。


    “你、你既然猜出我在哪了……”谢濋一张符咒打出去,又一片铭文露出来,“劳驾……问问我死活好吗?”


    奚平反问:“您不是都出了北绝山口了?”


    那不就是扛着炸药包砸阎王门去的?


    谢濋骂了一声“小王八蛋”,同时拼尽全力将最后一片铭文擦了出来,眼前一黑。紧接着,谢濋意识到,油尽灯枯的不是他,是凌迟灯。


    灯灭了。


    灯火一灭,他的真元立刻开始凝滞,谢濋艰难地抬起头,透过无间镜,他看见周楹擦出一片雾气想写点什么,近乎透明的手指悬了好一会儿,又不知如何落笔似的缩了回去,冲他微微点头。


    谢濋撑住了自己,跪在地上,一边画着一个冷门的法阵,一边对奚平说道:“北绝阵山外有一套铭文,你知道吗?”


    奚平张了张嘴,呼吸急促了起来,方才到了嘴边的话一时忘了,他全神贯注地听着谢濋嘶哑疲惫的声音。


    “这是绝地,没人带路,莽莽雪原中找到这里是不可能的,除非你是无处不可去的月满圣人。月满以下,没有心剑护持,神识会迷失在北绝阵,就算有人领着你走最短的路,也坚持不到此地。如今的灵山脚下,不会出新的月满。至于心剑……昆仑千年剑派,只出了一个祝兰泽,想等下一个……下一个我师父这样的人物,你们也许还要一千年,也许根本等不到。这剑,他只传了我一人,因你爹死赖在红尘里不肯走,我也没收到亲传弟子,雪狼那狗屎一样的软剑只是学了个形,所以这一脉算是失传了。”


    这是遗言——奚平喉咙微动,以其最大的耐心忍住了没催促。


    “失传啦……我师父的道心不可能传下去了,至于我……”谢濋看了一眼无间镜中的自己,他灵台处的铭文开始逐个离体,消散在半空。


    周楹那没心没肝的玩意,为了让他把活干完,几次打断他深究,但人的思绪不是自己能控制的,谢濋虽然快被冻傻了,反应比平时慢了不少,真相仍仿佛是滴在纸上的油,一点一点地渗了过来。


    他抽出最后还能动的真元,将法阵画完,灵线像被活埋的人从棺材板上挠出来的痕迹。


    “意思是,小鬼,还有一会儿,老子就要折在这了,不会再有活人过来。当今世上,也没有人能得到这一套铭文—


    —我……可以将它完全拓下来,你三哥问,你想不想要?”


    奚平瞳孔放大,被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晕了,一句“那等什么”差点脱口而出。


    整个灵山体系,都是构建在那一套铭文上的,那就是现存的“天规”,得到了那套铭文,他就扼住了灵山咽喉,自此山川地脉、日月星辰都在他股掌中。


    他可以随心所欲,成为世上唯一的“真神”,再不用受制于任何人,不用怕任何宵小暗算。


    “我当……”


    可就在这时,转生木里,魏诚响刚好插了句话进来。


    “虽然我还是不明白什么原理,但这居然真能行,真有你的……嘶……”魏诚响筋疲力尽地仰头靠在船舱上,用了太多符咒,她经脉被灵气冲得扭成一团,“抽筋了——小阿岁,转生木恢复了,你还健在呢是吧?”


    她的声音一下打碎了什么迷障似的,奚平一激灵。还不待回答,便听见转生木里一阵嘈杂,陆吾们七嘴八舌地跟他报着什么。


    “……什么?”


    “哦,”魏诚响说道,“跑得快的已经看见沽州港了。”


    沽州在宛西南,毗邻南海,能看见沽州港,说明基本已经脱离了南阖半岛。


    陆吾们从支修那拿到了灵石补给,总算续上了这口气,尽管船有翻个的、有干脆沉水里的,但好在都是灵石驱动的仙器。趁大能们打得天地变色,他们用各种狼狈姿态疯狂逃窜,这会儿跑得差不多了。


    未来会怎么样不好说,但好歹,他们都活下来了。


    “九死一生啊,”魏诚响喟叹一声,“虽然我也没资格代表谁……但多谢你了。”


    奚平不知道自己胡乱回了句什么,他刚刚还在乱跳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阿响阴差阳错地一打岔,正好浇灭了他心头无来由的狂热,奚平心头空白了一瞬,心想:我刚才怎么了?


    这一冷静下来,奚平蓦然意识到,他其实压根说不明白北绝山外的铭文是什么。


    飞琼峰向来不以符法铭见长,他师父自己这方面都只是凑合够用,奚平又是根被揠起的苗,连常识都比同阶差一大截。


    他事先亲眼见证了昆仑掌门生心魔,知道支毅将军临终时发生过什么,又通过姚启和往生雾跟澜沧掌门打了个照面……收集了一堆来龙去脉,要不是这样,他都未必能看明白林炽信里讲了什么。


    既然这样,在林大师解铭之前,连悬无都一脸迷惑,他是怎么一听见姚启转述澜沧掌门的遗言,就知道那是能控场的铭文的?


    难道他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不世出的铭文天才?


    那不可能,世上所有需要死记硬背的学问都跟他仇深似海!


    后来他被王格罗宝暗算,意外落到无间镜下,又是怎么在照见隐骨上的铭文后,就笃定那些铭文能助他重新联系上转生木的?


    人在危机关头,确实会凭直觉和本能行事,可“挑拨离间”“点破奸情”“祸水东引”之类是他正常水平,这里面不应


    该包括活学活用一套他听都没听过的铭文。


    还有,他突然想起来,他急惶惶地找瞎狼王,是想问周楹现在是什么情况。北绝山外有什么当然重要,但在他这得排在至亲之后,然而方才听见北绝阵外古铭文的时候,他竟好似将周楹忘了。


    南海被几位出身南北雪山的剑神扫过,到处都漂着棱角锋利的浮冰。


    奚平胸口发凉——最可怕的是,自从在星辰海和隐骨打了照面,他就能分辨出哪些念头是自己的,哪些是那糟骨头作祟。而方才要不是北绝山铭文让隐骨过于激动,不小心露出马脚,他还毫无察觉。


    连碎数次,修为直逼蝉蜕的是隐骨,不是他。


    “不是我催……催你,”谢濋比方才更微弱几分的声音顺着转生木传来,“你再磨蹭,老朽可就吹灯拔蜡踹锅台了。”


    无间镜中,周楹神色隐约有些凝重。


    奚平定了定神,说道:“这么说,狼王殿下果然能联系到我三哥?他怎么样?”


    谢濋一顿。


    奚平能压制住隐骨,但事关重大,不可不防。谢濋事先得到了叮嘱,如果奚平不问“三哥”,只一门心思追问北绝山外古铭文,不要给;如果奚平立刻答复要,毫不犹豫,也不要给,做决定的不是他本人。


    谢濋吃力地扭过头去,和周楹对视一眼,点点头:正常的。


    周楹神色终于微微一松,嘴角带上一点笑意,食指竖在嘴唇前,他对瞎狼王摇摇头:别节外生枝,不必对他多说。


    “还行,”谢濋的神识回复奚平,“杀人凶手……就我们那掌门不是已经疯了?就是你哥干的,神识完好。”


    奚平忙道:“我知道他神识完好,他在哪?我怎么把他带回……”


    谢濋打断他:“他叫你不要多管闲事,他暂时不想借尸还魂,而且自有去处——行行好啊,少爷,我真元已经……完全冻住了……”


    奚平被他催得头皮发麻,语速飞快:“等、等等等……殿、殿下,再挺一会儿,求您了!如果那套铭文落到人间,会怎么样?”


    如果它只是一套类似秘笈或者工具的东西,那就无所谓。他可以当个人肉飞鸿机,带回玄隐山。玄隐还轮不到他说了算,这东西怎么使用,以后大家可以商量着来,镀月峰一整个山头都是铭文专家,实在不行还有化外炉和永明火,往圣与他们同在。


    但如果那是某种以他的水平无法理解的东西呢?


    关于天规,有许多很玄乎的事。比如秋杀升灵打破了天规一次,这条规则就不复存在了,短短几年间,各地升灵邪祟雨后春笋一样;再比如周楹之前不能将星辰海底的秘密说出口,强行擦边吐露一点都能血溅三尺,直到他们将整个星辰海炸成大烟花,关于“同源道心会控制后辈修士”的话才可以谈论。


    奚平怕的是,那套被隐骨觊觎的铭文一旦经他流入人间,会不会好像铁块砸进蜘蛛网一样,直接将这人间砸穿了。


    到时候也许灵山时代将彻底结束,随之而来的是


    山川地貌随之剧变,日月星辰改弦更张,一切他熟悉的、不熟悉的常识都有可能被颠覆……那不是他——一个只在阳世三间吃了几十年闲饭的人能控制的。


    谢濋:“我……我怎么会知道,你……”


    真元完全冻住后,什么修士也如凡人,谢濋的生命迅速流失,神识也像快要锈住的齿轮一样,越来越干涩缓慢。后面几个字衰弱得奚平几乎没听见。


    “狼王!狼王殿下!”


    奚平一后背冷汗,这会儿他分明躲在安全的地方,却好像比方才被几个蝉蜕大能撕扯还惊心动魄。


    没有人知道那套古铭文出世后会发生什么,但恐怕多半是后者,要不然天上掉馅饼,只有好处没坏处,三哥不会多此一问,东西直接扔给他就是了。


    此时支修、奚平和王格罗宝同时脱离战场,银月轮与九龙鼎一下失了目标。九龙鼎再次钻进海里暗中观察,银月轮大灯笼似的挂在悬嫦娥头顶上,替他隔开鸳鸯剑阵。


    几大蝉蜕、有主无主的镇山神器都自发避开无间镜,面面相觑地围观昆仑掌门与侍剑奴内斗得你死我活……那两位剑神的神智都不能说很清醒。


    昆仑内斗不关他的事,三哥种心魔种,就是为了收获这一幕,斗得越厉害,大宛就越安全。


    师父这会儿应该已经到边境了,有他师父守国门,再加上开明司和天机阁精英齐聚边境,无数升格仙器加持,解决无渡海群魔只是时间问题。


    甚至两百年前,澜沧山的遗憾与他师父的意难平都可以一并圆满:南阖末代皇帝亲自往外送的导灵金,应该和林炽现在做的东西差不多,能越过灵山天规,将澜沧散入地脉的是掌门最后想扩散出去的铭文,林炽也已经解出来了。铭文和导灵金同时重现人间,百乱之地,也许不久后真能重新开出花来。


    这回他被人针对设计,南下之行意外频频,但这结果已经可以说是功德圆满,和王格罗宝的账可以慢慢清算。


    捞起姚启常钧,他就可以趁乱功成身退了……


    所有念头转过,不过瞬息,奚平下了决断:反正已经知道灵山根基了,不如稳一点,先从长计议,解决南大陆上的沉疴徐徐图之。北绝山外现在没人能去,将来未必,万一林大师能炼出升级导灵金,做个什么奇迹小车开过去呢?


    “‘随心所欲,成为唯一真神‘。”奚平心说,“刚照完镜子就不记得自己骨重几两,要不一会儿我免费给你撒泡尿?”


    “多谢狼王。”奚平道,“我不配,我不要。”


    “好……”谢濋听完转生木里的回话,抬起模糊不清的眼,最后看向无间镜中,周楹身边的第二长老,“好……后生可畏,你是真豪杰。”


    奚平:“狼王殿下,你还……”


    “凌迟灯……只能烧个单程,我也没那么多肉,点着了……就没打算回去。”谢濋喃喃说道,“不能让他老人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嘛……”


    他是来求真相的,现在求到了,窥见灵山与道心真相,道心破碎至此,是意外收获。


    古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他找死途中竟顺便闻了个道,岂不是捡了个大便宜?


    唯独萧萧数百年,生无知己,死无酒,是一大憾。


    “替我将此事……昭告天下,”瞎狼王几不可闻地轻声说道,“小鬼,给你爹娘……带声好……”


    奚平微微动容,正想说什么,下一刻,谢濋将身上所有的白灵灌进了法阵里,法阵瞬间被激活,灵线沿着雪地爬出去,黏在一个又一个的铭文上。


    转生木牌“啪”一下被吸到了阵眼中,奚平脑子里轰然炸开,只觉神识像是要被劈开了,庞大的铭文群顺着神识,一股脑地灌进了他脑子。


    瞎狼王烧糊又冻硬的手留在了法阵眼上,含笑而终……尽管已经没有人能从那张脸上看出“笑”来了。


    正如已经没有人知道,他在转生木里听见的最关键的回答,不是奚平说的那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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