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ICU里是以监护仪上跳跃的数字和输液泵滴答的节奏来计算的。终于,在第七天的清晨,曙光微熹之时,转机出现了。
沈轶的肺部感染得到控制,自主呼吸功能逐渐恢复。颂衍正在医生办公室详细记录病情变化,林护士快步走来,低声道:"颂医生,3床好像有反应了,手指动了,眼皮也在眨。"
颂衍的心猛地一跳,立即起身走向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床位。他站在床边,屏息观察。果然,沈轶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在与沉重的黑暗搏斗。几次尝试后,他终于艰难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因长时间的昏迷而显得迷茫、失焦,在ICU刺目的灯光下微微眯起。他的视线漫无目的地在空中游移,最后,不经意地落在了床旁那个穿着隔离衣的身影上。
起初,沈轶的眼神是涣散的,仿佛只是无意识地看着一个模糊的轮廓。但渐渐地,那视线开始凝聚——从隔离衣的轮廓,到修长的身形,再到那张脸...
那张他曾在无数个深夜里默默想起,却又在十三年前突然从生命中消失的脸。
沈轶的瞳孔微微收缩,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他眨了眨眼,仿佛要确认这不是幻觉。当视线再次清晰时,那双原本虚弱无神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像是夜空中突然被点亮的星辰。
没有质问,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责备。在那双刚刚从漫长昏迷中苏醒的眼睛里,只有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惊喜和喜悦。
颂衍俯下身,保持专业距离,用清晰平稳的声音问道:"沈轶?能听见我说话吗?你知道自己在哪里吗?"
沈轶的嘴唇微微颤动,干裂的唇瓣试图形成一个微笑。他努力了很久,才发出极其微弱、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颂衍...?"
那声音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快,仿佛长久以来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他继续用气声说道:"真的是你..."
颂衍用棉签蘸了温水,小心地湿润他的嘴唇。沈轶的眼睛一直追随着颂衍的动作,目光温暖而柔软,像是怕一眨眼眼前的人就会消失。
"这么多年..."沈轶的声音依然虚弱,但每个字都带着真切的笑意,"你去哪儿了..."
这个问题本该像一把钥匙,打开尘封十三年的往事。但奇怪的是,从沈轶口中问出时,却没有丝毫质问的意味,反而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之间最自然的寒暄。
颂衍没有回答。他的表情甚至没有出现一丝波澜,只是迅速地、专业地避开了这个充满私人情感的问题。他拿起小手电,检查沈轶的瞳孔对光反射,轻声而公事公办地说:"很好,意识恢复得不错。现在跟着我的指令做,尝试动一下右脚趾。"
沈轶配合地动了动脚趾,目光却始终温柔地停留在颂衍脸上,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
"现在,尝试动一下左手手指。"
沈轶的左手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但他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颂衍。那眼神像是在说:没关系,你不想说就不说。只要你回来了,就好。
颂衍直起身,对旁边的林护士说:"生命体征稳定,氧合指数达标,可以撤掉氧气面罩。"
撤下面罩后,沈轶感到呼吸顺畅了一些,但身体的剧痛和无力感也更加清晰。他下意识地动了动正在输液的右手,那留置针埋在血管里的异物感让他非常不适。
就在他的手指刚刚碰到针头固定处的胶布时,一只手更快地伸了过来,不轻不重地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
颂衍的声音带着警告:"别乱动。扯掉了针头,又要重新扎。"
沈轶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甚至带着点满足。他乖乖放下手,像个被管教的孩子般低声说:"好,听你的。"
一旁的林护士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小声问:"颂医生,你认识他?"
颂衍头也没抬,"嗯"了一声:"高中同学。"
"高中同学?"林护士惊讶地看了看病床上那个即使虚弱却依旧难掩欣喜的沈轶,又看看一脸平静的颂衍,识趣地没有多问。
颂衍记录完毕,将笔插回口袋,目光再次落到沈轶身上:"醒了就好,但危险期还没完全过去。需要绝对卧床休息,配合治疗。"
沈轶望着颂衍,轻轻点头,眼中满是信任:"好。"
当颂衍转身去查看其他病人时,沈轶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千言万语在胸口翻涌,但最终化作唇边一抹浅浅的、真实的微笑。
十三年了,他找了那么久的人,竟然以这样的方式重新出现在他面前。身体的疼痛依然剧烈,但此刻,沈轶的心中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喜悦。
而走向远处的颂衍,背对着沈轶的目光,脸上那副专业冷静的面具才微微出现一丝裂痕。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去。现在,他首先是医生,然后才是……颂衍。治疗远未结束,他不能让自己被往事扰乱。只是,那句“这么多年你去哪儿了”,却像回声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盘旋,挥之不去。
颂衍靠在窗边,指尖沁着夜风的凉意,他稳了稳呼吸,才按下拨号键。电话几乎是瞬间被接起,沈母的声音带着刻意维持的镇定,但底色的焦虑依旧泄露无疑:“颂医生?是不是小轶……”
“阿姨,”颂衍公事公办地打断,“沈轶醒了,意识清楚。”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秒,随即是沈母明显松了一口气、却刻意控制着不显得过于失态的声音:“醒了就好,真是万幸。颂衍,这次多亏了你。” 这句感谢听起来更像是一种程序性的客套。她话锋立刻一转,语气变得精明而务实:“既然小轶意识清楚了,我想尽快安排他转回H市。那边的医疗资源和康复环境更顶尖,我们也方便照顾。你看……”
“嗯,生命体征稳定,符合转运条件后,你们联系好H市医院随时可以转院。”颂衍回答,心口那细微的刺痛被强行压下。
“那就好。对了,小衍,”沈母的称呼忽然变得“亲近”,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今天下班后有空吗?阿姨想和你聊聊,关于小轶后续的情况。”
颂衍目光微沉,预感到这绝非单纯的病情讨论:“可以。”
“那就七点半,医院对面那家蓝湾咖啡。”
挂断电话,颂衍看着窗外
Y市的璀璨灯火,深吸了一口气。该来的,终究躲不掉。
晚上七点半,颂衍准时踏入咖啡厅。沈母早已端坐在最僻静的卡座里,面前一杯清水,姿态优雅,却透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感。她今天穿了一件质地精良的羊绒开衫,珍珠项链泛着温润的光,与这间普通连锁咖啡厅的氛围格格不入。
颂衍在她对面坐下,点了杯美式。
服务生刚离开,沈母便端起水杯轻轻抿了一口,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颂衍身上简约的深色外套,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小衍,这些年,一个人在国外,很辛苦吧?听说德国的博士,可不是那么好读的。”
“还好。”颂衍不欲多谈。
沈母放下水杯,双手优雅地交叠在桌上,终于切入正题,声音轻柔,却字字带着针刺:“小轶醒了,我和他爸爸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不过,有些话,阿姨觉得还是提前说开比较好。”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颂衍,“小轶这次大难不死,等他康复了,沈家庞大的家业终究是要交到他手上的。他未来的路,联姻、人脉、地位,每一步都至关重要,不能有半点‘不合适’的羁绊。”
颂衍的指尖微微收紧,沉默地看着她。
沈母见他不语,语气愈发“语重心长”,却充满了刻薄的暗示:“小衍啊,你是个聪明孩子,也是凭自己本事闯出来的优秀人才,阿姨一直是很‘欣赏’你的。但你要明白,有些圈子,不是靠个人努力就能融进去的。就像这咖啡厅,偶尔来坐坐可以,但终究不是能长久安身立命的地方。小轶的世界,和你现在的世界,是不一样的。”
她轻轻叹了口气,仿佛充满了无奈的惋惜:“十三年前,我们好说好散,也是为了你们各自的前途着想。尤其是你,小衍,你说你条件也不差,何必非要走那条‘特别’的路呢?有些‘倾向’,会被无限放大,成为攻击你的武器,被人指指点点说是‘怪物’,何必呢?找个好女孩,成家立业,过正常人的生活,不好吗?”
这番话,看似关切,实则将阶级的鄙夷和对颂衍性取向的羞辱包裹在柔软的毒药里。颂衍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眼底凝起寒冰。
沈母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从手包里优雅地取出一张银行卡,轻轻推到颂衍面前,动作流畅得像是在进行一次普通的交易:“这里是五百万。足够你在任何一个新城市轻松开始,甚至能让你过上相当体面的生活。拿着它,离开Y市,去一个……清净的地方。这样对大家都好。毕竟,小轶经历这次生死,再也经不起任何‘额外’的刺激了,你说是不是?”
颂衍看着那张在昏暗灯光下反射着冰冷光泽的卡片,再抬头看向沈母那张保养得宜、却写满了虚伪和算计的脸。他忽然低低地笑了声,笑声里充满了嘲讽。
他没有去碰那张卡,而是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沈母,目光锐利如刀,声音清晰而冰冷,不再带有一丝一毫对长辈的客气:
“沈夫人,”他换上了极其疏离的称呼,“我想你搞错了几件事。”
“第一,我的人生轨迹,不需要,也轮不到你来用钱规划。第二,”他目光扫过那张卡,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你的钱,买不起我的尊严,也买不断我和这座城市的契约。我是Y市引进的医生,我的事业和立足之地在这里,不在你沈家的施舍里。”
他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却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十三年前,你们能用手段逼我离开,不是因为你们有理,而是因为那时的我羽翼未丰,不得不顾及父母。但现在这里是Y市,与H市相隔1600多公里,你的手伸不了这么长吧。”
颂衍直起身,整了整自己的衣领,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气场:“我是这里工作,凭专业和能力吃饭。我的性取向如何,不劳您费心,更不是您能拿来羞辱的筹码。至于‘怪物’?”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在我看来,倚仗财富和偏见肆意践踏他人尊严的人,才是真正的怪物。”
“沈轶是我的病人,在他安全转院前,我会尽职尽责。至于之后,”他目光冰冷地掠过沈母瞬间变得铁青的脸,“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也请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说完,他毫不犹豫地转身,迈着坚定的步伐离开,将那张银行卡和沈母那张因震惊、愤怒和羞恼而扭曲的脸,彻底抛在身后。
咖啡厅的门合上,晚风扑面。颂衍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中积郁多年的块垒,仿佛随着这次彻底的反击,松动了一些。他知道,与沈家的纠葛远未结束,但至少,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承受的少年了。这一次,他握有选择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