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的风带着血腥味,刮过每个幸存者的脸。
刀疤都尉将那块黑铁牌在指间抛了抛,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他踱到李牧面前,将铁牌伸到他眼前,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小公公,认识这玩意儿吗?”
李牧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下砸在胸膛上。
八皇子府死士的腰牌,他当然认识。
李渊当初为了让他能辨认自己人,特地给他看过图样。
但他现在,必须装成一个被吓傻了的小太监。
李牧的脸瞬间没了血色,连连摇头,身体控制不住的发抖。
“军爷……小的……小的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看着……看着就怕人。”
“是么?”
刀疤都尉拉长了音调,慢条斯理的把铁牌揣进怀里,蒲扇大的手掌在李牧肩上重重拍了两下。
“不认识最好。”
“不认识,才能活得久。”
说完,他不再看李牧,转身对他的手下喊道:
“死的拖到林子里埋了!把能用的刀和水囊都收缴起来!受伤的自己包扎!都他娘的快点!”
他的嗓音粗哑,几声令下,混乱的场面竟被他几句话就给稳住了。
李牧靠着树干,双腿一软,滑坐在地。
后背的囚衣,早被冷汗湿透了。
这个刀疤都尉,既不是八皇子的人,也不是沈家的人。
他是皇帝的人。
皇帝要沈清月活着抵达北境,好时时刻刻威胁沈家。
八皇子派人截杀,是想永绝后患。
刀疤都尉救他们,只是为了完成皇帝交代的差事。
李牧的余光瞥向不远处的沈清月。
她扶着囚车的破烂栅栏,脸色苍白,正出神的看着自己的手。
显然,她也想通了这其中的关节。
李牧必须做点什么,转移她的注意,更要在这支队伍里,让自己变得不可或缺。
清点下来,二十人的队伍,只活下来九个。
刀疤都尉和他的三个亲信,三个忠心护主的沈家旧部,加上李牧和沈清月。
活人里,还有四个带伤。
其中一个沈家旧部伤势最重,肚子上被豁开一道大口子,皮肉翻卷,甚至能看到里面的肠子在微微蠕动。
血水汩汩的往外冒,眼看就要不行了。
“头儿,王三这伤……没救了。”都尉的一个亲信摇着头,解下水囊想给他喂最后一口水。
那个叫王三的汉子,嘴唇惨白,一双眼睛却死死瞪着,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
“殿下……殿下还没到安北城……”他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咕哝。
沈清月挪了过来,看着王三那吓人的伤口,贝齿将下唇都快咬破了。
她是太子妃,哪里见过这种惨状。
就在所有人都默认放弃时,李牧开口了。
“我能救他。”
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住了。
目光,齐刷刷的钉在李牧身上。
一个沈家旧部眉头紧皱,厉声斥责:“你一个太监,懂什么医术!别在这时候添乱!”
刀疤都尉也投来审视的目光,没说话,但怀疑的意思很明显。
李牧懒得解释,径直走到王三身边蹲下,伸手按住他伤口上方的位置。
“想让他活,就按我说的做。”
他的语气很平,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劲儿。
“去找最烈的酒来!越多越好!”
“再找一根缝衣服的针,还有干净的丝线!”
“生一堆火,快!”
一连串命令,让在场的人都懵了。
“酒是给人喝的,给他喝口上路酒还行,往伤口上倒?你疯了吧?”一个官兵忍不住嘀咕。
李牧抬起头,冷冷扫了他一眼。
“是想让他现在就上路,还是想让他有机会活到安北城?”
那官兵被他看得心里一寒,立刻闭上了嘴。
刀疤都尉盯着李牧的脸看了几秒,最终一挥手。
“照他说的做!”
他倒要看看,这个小太监,究竟能玩出什么花样。
很快,三壶私藏的烧刀子被拿了过来。
沈清月看着李牧,这个太监,从天牢里的沉着,到路上的巧言解围,再到刚才舍身护住自己……
现在,他竟说要救一个必死的人?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从自己那件脏污的宫装内衬上,小心的撕下一角,抽出几根最坚韧的丝线。
“这个……能用吗?”她将丝线递到李牧面前。
李牧看了她一眼,点了下头:“够了。”
他又拿过找来的缝衣针,在燃起的火堆上反复烧烤,直到针尖被烧得通红。
“按住他!”李牧对另外两个沈家旧部喝道。
那两人对视一眼,还是依言上前,死死按住王三的肩膀和腿。
“公公,这是要做什么……”王三虚弱的问。
“忍着!”
李牧说完,不再犹豫,拧开酒壶,将辛辣的烈酒,直接浇在了那道皮开肉绽的伤口上!
“啊——!”
王三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身体剧烈抽搐,差点挣脱两人的压制。
“按紧了!”李牧低吼。
周围的士兵全都白了脸,看着那被烈酒冲刷后更吓人的伤口,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窜上头顶。
这哪里是救人,分明是上刑!
沈清月也猛的别过头,不敢再看。
李牧却没理会,他用一块还算干净的布,快速的擦去伤口周围的血污,然后拿起那根烧红后又稍稍冷却的针,穿上沈清月给的丝线。
他没正经学过医,但前世在部队里,战地急救是必修课。
缝合伤口,对他来说不是难事。
他的手,稳得吓人。
穿针,引线,拉紧,打结。
一针,两针,三针……
原本豁开的皮肉,在他手下,竟一点点被重新对拢、缝合。
林子里,只剩下王三逐渐微弱的呻吟,和丝线穿过皮肉时,那种细微又让人牙酸的声音。
所有人都看傻了。
他们这辈子,哪见过这样处理伤口的?简直听都没听说过!
这真是一个太监能做出来的事?
刀疤都尉脸上的玩味彻底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审视。
他看出来了,李牧的每一个动作都精准、高效,没有半分多余。
这手法,没练过成千上万遍,根本不可能做到。
一个养在深宫里的太监,怎么可能有这种本事?
沈清月也重新转过头,她望着火光下李牧专注的侧脸,望着他那双稳得不像话的手,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多了。
这个人身上的秘密,远比她想象的要多。
最后一针落下,李牧剪断丝线,打了个利落的死结。
他又撕下自己的衣摆,用烈酒浸透,小心的盖在缝好的伤口上。
“好了。”
李牧长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额头上全是汗珠。
他看向王三,后者虽然疼得昏死过去,但呼吸已经平稳下来,伤口也不再渗血。
“能不能活,看他自己的命。但至少,我们把他从鬼门关前,拉回来了一步。”
周围,一片死寂。
那两个沈家旧部看着李牧,眼神里已经没了不屑,只剩下震惊和感激。
“多谢……公公。”其中一人,有些笨拙的拱了拱手。
李牧摆了摆手,他太累了。
这时,一只水囊递到了他面前。
是刀疤都尉。
“喝点吧。”
李牧接过来,仰头灌了几大口。
刀疤都尉在他身边坐下,压低了嗓门。
“你不是个普通的太监。”
这不是疑问,是陈述。
李牧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扯出一个苦笑。
“军爷说笑了,生死关头,谁都会逼出点本事。以前在宫里伺候主子,见过御医处理伤口,偷学了点皮毛。”
这个解释,漏洞百出。
但眼下,也只能这么说。
刀疤都尉扯了扯嘴角,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站起身,拍掉屁股上的土。
“天快亮了,我们得马上离开这儿!都给老子打起精神,前面不远,就是安北城了!”
队伍重新上路。
气氛,已经和之前完全不同。
李牧不再是那个跟在囚车旁,任人欺负的小太监。
两个沈家旧部主动将一匹马让了出来,扶着他和沈清月上去,甚至还分给了他一块干硬的麦饼。
他们用最朴素的行动,表达了敬意。
李牧没有拒绝。
他和沈清月共乘一骑,两人之间,隔着一个微妙的距离。
沈清月坐在前面,能感觉到身后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
那结实的胸膛,不再让她惊慌,反而让她心里莫名踏实了许多,连她自己都觉得荒唐。
她没有开口问任何事。
她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残破的队伍在荒凉的官道上艰难的前行,所有人都沉默着,只有马蹄和车轮单调的响着。
又走了两天,干粮和水都见了底,所有人都到了极限。
傍晚时分,当他们翻过一道低矮的山梁时,凛冽的北风扑面而来。
风中,一座巨大的黑色城池轮廓,出现在地平线尽头。
安北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