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坤看着眼前女子清澈而坚定的眼眸,又看了看她手中提着的、裹得严严实实的食盒,心中蓦地一软。他侧身让开通道,低声道:“大人就在书房,姑娘请随我来。”
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一片死寂,唯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石坤轻轻叩门,低唤:“大人。”
里面没有回应。石坤犹豫了一下,推开房门。
顾晏辞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和永无止境般的风雪,他的身影融在昏暗的光线里,挺拔依旧,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与压抑,仿佛一头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的困兽,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
石坤屏息,将食盒轻轻放在门边的矮几上,低声道:“大人,沈姑娘来了,送了碗热茶来。”
顾晏辞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
明薇站在门口,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几乎化为实质的低气压和戾气。她心中微紧,却没有退缩。她示意石坤先退下,然后自己轻轻走进书房,反手掩上门。
她走到矮几边,打开食盒,取出那碗依旧温热的姜枣茶。清甜的枣香混合着姜的辛辣气息,悄然在弥漫着墨与冷冽空气的书房里散开。
她没有说话,只是端着茶碗,走到顾晏辞身后两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顾大人,”她的声音很轻,却像羽毛般清晰,“天寒地冻,喝碗热茶暖暖身子吧。”
顾晏辞依旧没有动,也没有回应。时间仿佛过了很久,久到明薇几乎以为他不会理会自己。
终于,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烛光映照下,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薄唇紧抿,下颌线条绷得极紧。那双平日深邃锐利的凤眸,此刻仿佛蒙上了一层冰雾,压抑着翻涌的怒潮和深切的疲惫。他就这样看着明薇,目光锐利得几乎能刺穿人心,带着审视,更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受伤后的戒备。
明薇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坦然迎视着,眼神清澈而平静,没有怜悯,没有惧怕,只有一种温和却坚定的理解。她将手中的茶碗又往前递了递。
那氤氲的热气,固执地隔在两人之间,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顾晏辞的目光从她脸上,缓缓移向她手中的粗瓷茶碗。碗中茶汤色泽深红,几颗饱满的红枣载沉载浮。
这碗看似平常的姜枣茶,却像一枚投入冰湖的石子,在他坚硬冰冷的心防上,撞开了一丝细微的裂痕。
他终是伸出了手。指尖因为长时间紧握而有些僵硬冰冷,触碰到温热的碗壁时,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他接过茶碗,没有立刻喝,只是捧在手中。那温度透过瓷壁,一点点渗入他冰凉的掌心,顺着经络悄然蔓延。
“贾仁死了。”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死得‘恰到好处’。我所有的调查,都成了笑话。”他的话像是陈述,又像是压抑到极致的宣泄。
明薇安静地听着,轻声道:“我听苏大人说了些。大人此刻,定然十分艰难。”
“艰难?”顾晏扯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自嘲,“何止艰难。他这是在告诉我,在这京城,他想要谁死,谁就得死。他想让案子怎么结,案子就得怎么结。我......无能为力。”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轻,却重逾千斤,带着血淋淋的挫败感。
这是明薇第一次见到他流露出如此明显的脆弱和不确定。那个永远智珠在握、从容不迫的顾晏辞,此刻终于卸下了一层坚硬的盔甲,露出了内里的疲惫与伤痕。
“大人并非无能为力。”明薇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您只是......需要暂避锋芒,等待时机。李相势大,只手遮天,正面对抗,自然艰难。但暗流之下,必有转机。我相信,大人绝不会就此放弃。”
她顿了顿,看着他手中那碗几乎没动的茶,又道:“茶快凉了,大人趁热喝吧。身子暖和了,脑子才能更清醒。无论多难,总要顾惜自己。”
顾晏辞垂眸,看着碗中晃动的茶汤,倒映出自己模糊而疲惫的脸。他沉默片刻,终于抬手,将碗沿凑近唇边,呷了一口。
温热的、带着微甜和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落入胃中,仿佛一股暖流扩散开来,驱散了些许盘踞在四肢百骸的寒意。很普通的姜枣茶,甚至可能熬得有点过火,枣味过于浓郁。但在此刻,却胜过他喝过的任何琼浆玉液。
他又喝了几口,直到碗底见空。那股暖意似乎不仅温暖了他的身体,也稍稍融化了他心头的坚冰。
他将空碗递还给明薇,神色虽然依旧凝重,但周身那股骇人的戾气却消散了不少。“多谢。”他低声道,目光落在明薇脸上,深邃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情绪翻涌了一下,快得抓不住。
“大人客气了。”明薇接过空碗,微微颔首,“民妇不便久留,大人......保重。”
她转身,提着空食盒,轻轻退出了书房,细心地将门掩好。
顾晏辞独自站在原地,掌心和胃里的暖意犹存,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淡淡的姜枣香气。他缓缓走回书案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方才端过茶碗的指尖。
窗外风雪依旧,但他的心境,却奇异地平和了许多。挫败感仍在,愤怒未消,但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孤冷和暴戾,却被那一碗平凡的热茶悄然涤荡而去。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眸中已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锐利,甚至比之前更加深沉。
是的,他不能乱,更不能倒。李相以为断了他的线索,杀了他的人,就能让他一蹶不振?未免太小看他顾晏辞了。
明薇说得对,需要等待时机。而时机,往往藏在最深的黑暗里。
他铺开纸笔,沉吟片刻,开始书写。不是奏章,不是公文,而是几封加密的密信。一封发给远在临安的、绝对可靠的旧部;一封发给暗中交好的、掌宫禁卫的将领;另一封,则是给韩墨,言辞恳切,分析利弊,请求他在清流中稳住局势,暂避锋芒,以图后计。
他的笔触重新变得稳健而有力。那一碗茶带来的不仅是温暖,更是一个清晰的信号:他并非孤身一人。至少,在这冰冷的京城,还有一份不问缘由、不计得失的关怀。
这就够了。
足够支撑他,在这漫漫长夜里,重新点燃斗志,布局下一着棋。
而在榆钱巷,明薇轻手轻脚地回到院内,百合和秀儿立刻围了上来,关切地看着她。
明薇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将食盒交给秀儿,低声道:“顾大人......会挺过去的。”
她望向窗外,雪不知何时小了些,浓黑的云层后,似乎隐隐透出几颗星子的微光。
暗夜虽长,但星火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