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五,韩墨府邸张灯结彩,虽不及年节隆重,却也处处透着雅致与暖意。今日的文会,与其说是高谈阔论的清议场,不如更像是一次气氛相对轻松的交谊雅集。受邀而来的,多是些与韩墨理念相近、或在翰林院、国子监任职的中下层官员,亦有几位衣着得体、仪态端庄的官员家眷。
明薇随着苏文瑾步入韩府花厅时,掌心微微沁出薄汗,但她深吸一口气,迅速稳住了心神。她今日一身湖蓝银丝梅纹缎袄,外罩月白狐裘,色泽清冷,反而更衬得她肌肤胜雪,眸若点漆。发髻间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再无多余饰物,却自有一股书卷清气,让她在这珠环翠绕的官眷和宽袍博带的文士之中,非但不显寒素,反而格外出尘脱俗。
起初,那些投向她的目光带着好奇、探究,甚至些许不易察觉的审视。她微微垂眸,敛衽行礼,姿态优雅自然,并无半分小户女子的畏缩,也毫无刻意讨好的媚态。
当一位官员提及《蒙学津梁》时,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坦然,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大人谬赞。明薇编纂此书,并非欲与圣人经典争辉,而是觉得,知识不应是高阁之上的摆设。女子亦是人,需理事、需持家、需教养子女。识字明理,方能不被人欺;学会算账,方能经营生计。书中所选,无非是日常生活中最常用之字,最实用之数算。若能因此让多一位女子多识几个字,多明一分理,多一分安身立命的底气,明薇便心满意足了。"
她的话语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带着一种真诚的力量和清晰的逻辑。她谈及具体教学案例时,比如如何用讲故事的方式教孩子认字,如何用画图法让女子理解账目,眼中便会焕发出一种独特的光彩,那是沉浸在热爱之事中的专注与自信。
"明薇深信,女子并非只能依附他人而活。读书求知,也并非为了凌驾于谁之上,而是为了能更好地看清这个世界,更好地掌管自己的人生。这于己,是尊严;于家,是福祉;于国,何尝不是多了许多明事理、有担当的良贤?这难道不是与圣人所倡的''修身齐家''之道暗合吗?"
她的话语不疾不徐,如清泉流淌,娓娓道来。没有激烈的辩驳,只有平实而坚定的陈述。她坐在那里,背脊挺直,肩颈线条优美而坚韧,仿佛一株风雪中悄然绽放的兰草,自有风骨。
苏文瑾坐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明薇。他看着她从初入时的些许紧张,到谈及所学时的从容自信,看着她用最朴实无华的语言,阐述着或许在当下世人看来有些"离经叛道"却充满生命力的观点,也看着她一路走来想要用自己手中的笔来惠及他人的那份执着。他的目光清明而专注,带着一种纯粹的欣赏与敬意。
他欣赏她清晰的思路,能将复杂的理念化为平实的语言;他欣赏她坚韧的心志,能在逆境中坚守自己的道路;更欣赏她那份将学识化为切实力量的智慧。,像是一位严谨的学者,在茫茫人海中,终于发现了一位理念相通、志趣相投的同道。如同发现了一块未经雕琢却内蕴光华的美玉,或是一篇见解独到、发人深省的好文章,心中充满了对其才华与风骨的认可,以及一种得遇“知音”的欣慰。他看向她的目光,也因此变得更加温和与专注。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乐见其成。席间亦有几位思想保守的老儒,对此颇不以为然。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学究便捻着胡须,摇头晃脑道:"女子无才便是德。自古圣贤之道,乃是为男子所设。女子只需娴静温婉,恪守妇道便可。这般抛头露面,鼓吹女子习学,恐非福事,易生牝鸡司晨之患。"
厅内气氛微微一滞。
明薇正欲开口,坐于她不远处的周夫人(国子监博士之妻)却率先温言笑道:"赵老此言差矣。妾身倒以为,女子通晓文墨,明事理,知进退,方能更好地相夫教子,维护门户,何来''司晨''之说?难道愚昧无知,反是美德不成?"她语气柔和,却立场坚定。
另一位曾受惠于明薇计算之法、解决了家中田产旧账纠纷的官员也出言支持:"下官以为,沈姑娘所为,乃是授人以渔的善举。无论男女,能识字算数,总好过成为睁眼瞎,任人欺瞒。"
苏文瑾亦适时开口,声音清朗平和:"教化之道,本无性别之分。圣人之学,亦是为开民智、明人伦。沈姑娘之书,于细微处践行圣人之道,惠及市井百姓,其志可嘉,其行可敬。"
有了这几人带头,席间支持、赞同的声音渐渐多了起来。那老儒见势孤,哼了一声,也不再言语。
明薇心中感激,起身向周夫人、苏文瑾及出言相助的众人深深一福。她知道,今日她迈出的这一步,虽有小波澜,但终究是成功了。她的理念和心血,得到了这部分开明士绅的初步认可。
文会结束后,竟有好几位官员及家眷当场表示要订购《蒙学津梁》后续册数,或询问书坊地址,欲亲自前往看看。明薇一一应答,从容不迫。
离开韩府时,苏文瑾送她至门口,低声道:"沈姑娘今日表现极好。不必在意些许杂音,路虽远,行则将至。"
明薇郑重谢过:"今日多谢苏大人与诸位仗义执言。"
与此同时,重重宫阙深处,李妃的寝宫内却是一片寂静。炭盆烧得暖融,她却只着一件家常的素锦襦裙,临窗而坐。
窗外雪花无声飘落,她手中拿着的,正是《蒙学津梁》样书。书页洁白,墨迹清晰,里面的内容浅显却实用,插图画得生动有趣。
她纤细的指尖轻轻拂过书页上的字迹,目光久久停留在序言中那句"女子亦当明理自立"之上。许久,她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那叹息里没有哀怨,却带着一种深沉的寥落和遥远的向往。
她自幼聪慧,读书习字一点即通,远胜家中兄弟。若身为男子,或许也能考取功名,施展抱负。可她是女子,而且是李家的女子。她的才情,最终只是成为了嫁入皇家、为家族增添筹码的装饰品。
她欣赏明薇的果敢。欣赏她能从那样不堪的婚姻中挣脱出来,更能以一己之力,在这世间开辟出一条属于自己的、哪怕微小却充满尊严的道路。她著书立说,并非为了虚名,而是切切实实地想要帮助那些如她曾经一般困顿的女子。
"沈明薇……"她低声念着这个名字,仿佛在念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自己出身显赫,锦衣玉食,是世人眼中羡慕的贵妃。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活得如同这精致鸟笼里的金丝雀,每一步言行都需符合规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算计。她不能有自己的喜怒,不能有真正的渴望,甚至不能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她羡慕明薇,甚至是敬佩。敬佩她那份敢于挣脱枷锁的勇气,那份能够掌控自己人生的力量。那本书里蕴含的生机与力量,是她在这死水般的深宫里,永远无法触碰到的鲜活。
她合上书,将它小心翼翼地收在妆匣底层,如同藏起一个隐秘的、属于自己的念想。她走到窗边,望着外面被白雪覆盖的、肃穆而冰冷的宫殿群,眼神空洞。
她欣赏明薇,就像欣赏着另一个平行世界里,那个有可能实现的、却永远不属于自己的自己。
文会的余温尚未散尽,相府深处的冰冷却几乎能将人冻僵。
孟谦垂首,将文会上发生的一切,巨细靡遗地禀报给李崇矩。
李崇矩抚摸着膝上慵懒的白猫,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淡淡道:"倒是小瞧了这女子。竟能在韩墨的老巢里,赢得几分声名。"语气听不出是赞是讽。
"相爷,是否要……"孟谦做了个细微的手势,意指是否要施加压力,让那些书铺不敢再代售她的书,或制造些麻烦。
"不必。"李崇矩摆了摆手,眼神漠然,"蚂蚁缘槐,夸大国士。让她蹦跶几下无妨,正好看看都有哪些人,会为她说话。"他将明薇视为一个观察清流动向的窗口,甚至是一块试金石。
他的注意力,很快回到了更重要的棋局上。"顾晏辞那边,有什么新动静?"
"依旧在查贾仁和那些小金流的线索,看似焦头烂额,并无实质进展。对我们故意放出的军械文书瑕疵,似乎并未察觉。"孟谦回道。
"嗯。"李崇矩满意地颔首,"看来,他是真的被那些''金子''迷花了眼。很好……那便让他再''惊喜''一下。"
他沉吟片刻,指尖轻轻敲击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如同死神的倒计时。"是时候了。让贾仁''病逝''吧。就在狱中,要做得干净利落,像是受不住刑,或是畏罪自尽。把他那份''完美''的认罪状放在最显眼的地方。"
贾仁一死,线索似乎就此中断。顾晏辞忙乎了半天,最终只得到一个死无对证的结局。这无疑是对顾晏辞能力和威信的一次沉重打击,也能暂时麻痹皇帝和朝野------看,案子已经结了,罪魁祸首已死。
而李相真正的核心,则能借此机会,更深地隐藏起来,继续运作。
"至于那个郑泊远……"李崇矩眼中闪过一丝冷酷的光,"他既然那么喜欢看文书,就让他……永远看下去吧。等顾晏辞消化了贾仁的死讯后,再动手。要让他体会到,什么叫真正的绝望。"
"是!属下明白!"孟谦躬身领命,如同暗夜中的蝙蝠,悄无声息地退去,准备执行这冷酷的指令。
孟谦领命后,并未立刻离去,而是稍作迟疑,又低声禀告了一句,仿佛只是顺带提及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相爷,还有一事。‘墨翁’前日遣人送来口信,说又为您在江南觅得了一方前朝的‘青玉螭龙镇纸’,言其玉质温润,雕工古拙,正合相爷清赏。”
李崇矩抚摸着白猫的手微微一顿,并未抬眼,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嗯”,算是知晓。他的注意力似乎仍更多地停留在如何让顾晏辞“体会绝望”的思虑中,对这件新得的古玩并未表现出太大的兴趣,仿佛这已是司空见惯的寻常献礼。
暖阁内,炭火噼啪。李崇矩缓缓闭上眼。棋局已至中盘,是该吃掉对方几子,让他痛一痛了。
而此刻的明薇,正乘坐马车返回榆钱巷,怀中抱着几本文会友人相赠的诗集,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丝毫不知,一场针对她所关心之人的致命风暴,已在暗室之中酝酿成型。
雪夜下的京城,灯火璀璨与阴谋暗影交织,勾勒出一幅无比复杂的图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