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钱巷小院的安顿初定,带来的行李虽不多,却也被明薇和秀儿归置得井井有条,添上了几分生活气息。玥儿在小小的院子里跑跳,对新环境满是好奇。
午后,顾晏辞便再次到来。他换了一身略显正式的苍青色直裰,更衬得人身姿挺拔,眉目间的沉静也压下了几分旅途的风尘。
“可还习惯?”他进门便问,目光快速扫过院落,最后落在明薇身上。
“一切都好,多谢大人安排。”明薇敛衽答道。秀儿在一旁笑着补充:“好得很,就是太清净了,连个说话的左邻右舍都没有。”
顾晏辞微微颔首:“清净些好。今日天气不错,我带你去拜会韩墨韩大人。他乃当世大儒,亦是朝中清流砥柱,于你日后在京中行事,多有助益。”
明薇心下一紧,随即涌起一股郑重与期盼。她深知此次拜见的重要性,立刻道:“请容我稍作整理。”
不久,马车驶离榆钱巷,穿过愈发清幽的街道,最终停在一处门第并不显赫、却自有一股肃穆庄重之气透出的宅邸前。门楣上悬着“韩府”二字匾额,字体古朴浑厚。
门房显然认得顾晏辞,恭敬地将二人引入。宅内庭院深深,古木参天,不见奢华装饰,唯有书香墨韵弥漫在空气中,宁静得能听见脚步落在青石板上的细微回响。
书房的门敞开着,尚未入内,便听见里面传来低低的交谈声。顾晏辞引着明薇步入,只见韩墨正与一位青衫文士站在巨大的书架前,似在查找典籍,低声讨论着什么。
韩墨闻声抬头,见是顾晏辞,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晏辞来了。”他目光随即落到顾晏辞身后的明薇身上,带着审视,却并无压迫感。
那位青衫文士也转过身来。他年纪轻轻,约莫二十四五,面容清俊,气质温润如玉,眼神澄澈而专注。见到顾晏辞,他微微颔首致意,目光掠过明薇时,带着一丝礼貌的好奇,随即垂下眼帘,姿态谦逊地退后半步,将主位让与师长和客人。他便是苏文瑾。
“韩世伯。”顾晏辞恭敬行礼,随即侧身介绍,“这位便是晚辈在信中提及的沈明薇沈姑娘。明薇,这位便是韩墨韩大人。”
明薇上前一步,深深敛衽行礼:“民妇沈明薇,拜见韩大人。”
“沈姑娘不必多礼。”韩墨虚扶一下,声音平和,“晏辞在信中多次盛赞姑娘才识与风骨,于临安困境中办学施教,更在漕案中深明大义,老夫早已心生敬佩。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大人谬赞,明薇愧不敢当。临安之事,多亏顾大人秉公执断,明薇微末之功,实不足挂齿。”明薇应对得体贴,不卑不亢。
韩墨眼中赞赏之色更浓,捋须笑道:“不居功,不自矜,好。”他这才看向一旁的青衫文士,“文瑾,你也来见过沈姑娘。这是老夫的门生,苏文瑾,如今在翰林院任职修撰。”
苏文瑾这才上前一步,对着明薇拱手一礼,声音清朗温和:“苏文瑾,见过沈姑娘。”他话不多,举止间却自然流露出读书人的涵养与气度。
明薇连忙还礼:“苏大人。”
顾晏辞的目光在苏文瑾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对韩墨道:“明薇有心将教学心得与实用之学整理刊印,惠及更多女子。此事于京城恐不易,故特来请世伯指点。”
韩墨闻言,神色更为郑重:“哦?刊印书籍?这是大善之举。如今市面上专为女子启蒙、授以实学的书籍确然稀少。姑娘可有书稿带来?”
“带了一份初稿,请韩大人斧正。”明薇从袖中取出那叠细心保管的书稿,双手奉上。
韩墨接过,并未立刻翻阅,而是递给了身旁的苏文瑾:“文瑾,你于典籍刊印一事上更为熟稔,先看看。”
苏文瑾恭敬接过,道:“是,老师。”他这才低头仔细翻阅起来。他看得极快,目光专注,时而微微颔首,时而在某处稍作停留,手指无意识地虚点一下,似在思考。
片刻后,他抬起头,眼中带着真诚的亮光,看向明薇,话依旧简洁,却切中要害:“沈姑娘此书,务实清晰,由浅入深,所选字词、算法皆贴近日用,非寻常迂腐可比。尤其这记账之法,条分缕析,可使初学者迅速掌握,颇具巧思。”
能得到翰林修撰如此直接而内行的肯定,明薇心中暖流涌动,忙道:“苏大人过誉了。只是些浅显东西。”
“有用的东西,从不浅显。”韩墨含笑接口,从苏文瑾手中拿回书稿,也翻看了几页,点头道,“文瑾所言不差。此书若能刊行,于市井女子、乃至小户之家,确有益处。刊印之事,文瑾,”
“学生在。”苏文瑾应道。
“你便多费心,协助沈姑娘。务求刻印精良。”韩墨吩咐道,语气自然,仿佛理所应当。
“是,学生遵命。”苏文瑾拱手应下,并无多言,只是看向明薇,微微颔首,示意此事他会办好。
顾晏辞在一旁看着,见韩墨与苏文瑾皆如此支持,心中微定,开口道:“多谢世伯,有劳苏修撰。”
“不必言谢。教化之事,本就是我辈应为。”韩墨摆摆手,神色转而略显凝重,“只是,京城非比临安,树欲静而风不止。沈姑娘此举,恐会引来一些……非议。日后若遇难处,可让文瑾告知于我,或直接寻晏辞。”
这话已是极重的承诺和保护。明薇心中感激,再次深深行礼:“明薇谨记大人教诲,多谢大人回护之恩。”
又略谈了片刻京城风物与学问之事,顾晏辞见时机差不多,便起身告辞。韩墨并未多留,亲自送至书房门口。苏文瑾亦默默随行相送。
离开韩府,坐上马车,明薇的心绪仍久久不能平静。韩墨的平易近人与鼎力支持,苏文瑾的专业与寡言,都让她对京城的陌生与恐惧消减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微弱的希望。
她并不知道,在她离开后,韩府书房内,韩墨对苏文瑾淡淡道:“此女心性坚韧,见识不凡,非池中之物。只是前路必多坎坷,你暗中多看顾些那书坊刊印之事,勿要让人做了手脚。”
苏文瑾躬身:“学生明白。”
而几乎同时,相府之中,孟谦的身影再次无声出现。
“相爷,”他低声禀报,声音平淡无波,“顾晏辞今日携那沈氏,去了韩墨府上,停留约半个时辰。期间,韩墨及其门生苏文瑾均在。”
李崇矩抚摸着腿上的白猫,闻言,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冷哼。
“文人相轻,亦相亲。不过是韩墨老儿惯用的收买人心之举。”他语气淡漠,仿佛在评价一出与己无关的无聊戏码,“由得他们去弄那些无用字纸。”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挠着白猫的下颌,那猫舒服地仰起头,碧绿的眼中闪过一丝餍足。但李崇矩的目光却似乎透过了猫身,投向了虚空深处。
这“沈明薇”的名字,他略有耳闻,一个和离妇人,竟能在临安搅动风雨,甚至助顾晏辞找到了那封要命的密信。倒是有几分胆识和运气。听闻她还想刊印什么女子蒙书?呵,真是……天真得可笑。
曾几何时,他也曾怀抱一腔热血,身披状元红袍踏入这京城。那时的他,眼里有光,心中装着经世济民的抱负,以为凭才华和正直便能立足。然而,这朱门紫阙的京城,最不缺的就是才华,最易碎的便是正直。
他清晰地记得,那个雨夜,只因不肯同流合污,断了某位权贵亲眷的财路,他便被构陷受贿,投入暗无天日的诏狱。冰冷的刑具加身,昔日称兄道弟的同僚纷纷划清界限,无人为他言说半句。那时他才明白,在这里,没有权力傍身的理想和才华,一文不值,甚至是一种原罪。他像条野狗一样被踩在泥泞里,尊严尽碎,几乎丢了性命。
是那彻骨的绝望和冰冷的恨意告诉他:活下去,只有一条路——变得比他们更狠,拿到比他们更大的权力。
他并不后悔。有什么可后悔的呢?当初别无选择。要么跪着生,要么站着死。他选择了前者,并最终站了起来,将曾经所有践踏过他的人都踩在了脚下。虽然这条路与他初入京城时的理想南辕北辙,但他接受了这个结果。他用权力守护了自己的性命,实现了另一种形式的“报复”——将整个官场乃至皇权都一定程度地捏在手中的快感,让他无比坚定:权力就是一切。在这个灰暗荒谬的世间,没有任何温情可信,只有自己成为参天大树,甚至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毒藤,才能守护想守护的人,不惜一切代价。
如今,这个姓沈的女子,倒似有几分他当年的影子,同样出身不高,同样怀揣着一点不合时宜的“痴念”。可她,何其幸运。初来乍到,便有顾晏辞为她铺路,有韩墨那座清流靠山为她张目。有人护着,便能少受许多磋磨,便能暂时保有那份天真。
可这又能持续几时呢?这京城,最擅长的就是磨灭希望,吞噬理想。他倒要看看,她那份热情能燃烧多久?她那点坚持,又能撑到几时?是会如他一般被彻底染黑,还是……干脆利落地被碾碎?
他的目光从虚空收回,不经意地扫过眼前垂手而立的孟谦。这个他多年前从冬日街边救起的、快要饿死的孩子。他当时自身难保,曾冷言告诉他跟着自己没出路,但这孩子就那样沉默地、倔强地跟了他这么多年,成了他在这冰冷世间唯一全心信赖、也全心信赖他的存在。与其说是下属,不如说是黑暗中唯一的知己与战友。当他告诉孟谦自己将踏上这条无法回头的路时,孟谦没有一丝犹豫。
“棋子,该落下了。”他淡淡说道,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波澜,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与决绝。
孟谦头垂得更低,没有丝毫疑问或迟疑,仿佛他的意志早已与李崇矩融为一体。
“是。属下这就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