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情胶着之际,一道密报如刺破阴云的利箭,射入驿馆。
“公子,查到了!”石坤声音压抑着激动,却又带着一丝棘手的神色,“我们盯着的那个关键线人,那个可能知道‘墨’是谁、并掌握着他们最后几条隐秘漕运线路的知情人,是‘醉金舫’的头牌姑娘,名叫芸娘。”
“醉金舫?”顾晏辞眉头骤然锁紧。那是临安城郊运河畔最负“盛名”的销金窟,一座极尽奢华的水上酒楼妓院。将其建在城外贫民聚居的河岸区,其嚣张与背景深厚,可见一斑。
“是。那地方守卫森严,只认熟客和金银。我们的人很难混进去,即便混进去,也难以单独接触到被严密看守的芸娘而不打草惊蛇。”石坤面露难色,“而且……据查,今夜漕运司的钱贵钱大人,包了场子在醉金舫宴请几位‘水运商人’,其中很可能就有我们要找的人。若是硬闯,只怕……”
顾晏辞眸色沉冷如冰。机会稍纵即逝,若错过今夜,恐生变数。他沉吟片刻,脑中飞快权衡,一个大胆且必须借助外力的计划逐渐成形。
他起身,径直走向薇风堂。
时辰已晚,薇风堂内只剩明薇一人在整理书稿。见顾晏辞深夜前来,她有些意外。
顾晏辞摒退左右,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沈姑娘,顾某冒昧前来,有一事相求,此事或有些为难,但关乎重大,或许唯有姑娘能助我一臂之力。”
明薇放下手中书卷,静静看着他:“大人请讲。”
“我需要即刻进入‘醉金舫’见一个人,查证一些事关无数人生死的线索。但那里……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身份掩护。独自前往或带属下前往,都过于惹眼。”顾晏辞目光坦诚地看着她,“我想请姑娘假扮作我的家眷,随我一同前往。此举唐突,但实属无奈,望姑娘……”
明薇的心猛地一跳。醉金舫?那是何等地方,她岂会不知。假扮家眷,潜入那等风月场所……这于她而言,简直是惊世骇俗。她下意识地想拒绝。
但看着顾晏辞眼中那不容错辨的焦灼与郑重,那“事关无数人生死”的话语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她想起近日的流言蜚语,想起那些无声的保护,想起他虽位高权重却似乎一直在做着她看不懂却感觉是“对”的事。
沉默良久,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微涩,却异常清晰:“好。我需做什么?”
顾晏辞眼中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的感激:“姑娘只需跟在我身边,尽量自然即可。一切有我。
潜入醉金舫的计划需周密准备。首要难题便是明薇的装扮。她平日荆钗布裙,朴素无华,与那等销金窟的格调格格不入。
顾晏辞命石坤悄然寻来一套衣裳。并非艳俗暴露的款式,而是一身质地精良、剪裁合体的湖蓝色苏绣长裙,外罩一件月白色暗纹云锦帔子,首饰仅一对珍珠耳坠并一支素银嵌蓝宝的发簪。既不**份,又不会过于朴素惹人怀疑。
当明薇换好衣裙,略施脂粉,从屏风后走出时,等在外间的顾晏辞正负手望着窗外。闻声回头,目光落在她身上时,竟有瞬间的凝滞。
眼前的女子,褪去了平日的清冷疏离,湖蓝色的衣裙衬得她肌肤胜雪,身段窈窕。薄施粉黛,淡扫蛾眉,竟显出一种平日绝难见到的清艳风华。珍珠耳坠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柔和的光泽映着她沉静的眼眸。她似乎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想去拉扯并不存在的衣角,眼神微微闪躲,如同误入凡尘的仙子,带着惊惶与不容亵渎的清冷。
顾晏辞很快收回目光,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只是评价一件物品:“很好,恰到好处。”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那一瞬,心跳漏了半拍。他递过一顶带着轻纱的帷帽,“路上戴着,入内再取下。”
马车驶向城郊,一路所见,尽是破败与贫瘠。与最终抵达的那片灯火璀璨、丝竹喧嚣的醉金舫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顾晏辞周身的气息愈发冰冷。
下车前,他低声嘱咐:“跟紧我,无论见到什么,听到什么,尽量低头,不必理会,一切有我。”他的声音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明薇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踏入醉金舫,仿佛一步跨入了另一个世界。靡靡之音绕梁,暖香混合着酒气扑面而来。处处金堆玉砌,轻纱曼舞,觥筹交错。衣着暴露的女子娇笑着周旋于各色男人之间。
明薇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只觉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地往顾晏辞身后缩了半步。顾晏辞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揽住她的肩膀,将她半护在怀中,姿态亲昵却保持着礼貌的距离,看似是与“爱妾”调笑,实则是将她与周围隔开。他的手掌温热,隔着衣料传来沉稳的力量。
即便如此,明薇清丽脱俗的容貌和那份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气质,还是吸引了不少的目光。几个明显喝得醉醺醺的官员富商,眼神浑浊地扫过来,在她身上逡巡不去,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与评估。
“哟,这是哪家的娇娘?面生得紧,好水灵的妹子……”一个肥头大耳、满身酒气的男人摇摇晃晃地凑近,咸猪手竟想绕过顾晏辞去摸明薇的脸。
明薇吓得脸色一白,猛地往后一退。
顾晏辞动作更快,看似随意地侧身一步,恰好将明薇完全挡在身后,那只探过来的咸猪手便落在了他冰冷坚硬的臂膀上。他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淡笑,眼神却已寒冽如冰,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李员外,喝多了吧?认错人了。”
那李员外被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厉色慑住,酒醒了一半,讪讪地缩回手,干笑道:“呃……是是是,眼花了,眼花了……顾老板好福气,好福气……”悻悻然退开了。
另一个方向,一个尖嘴猴腮的商人对着明薇吹了声轻佻的口哨,对同伴挤眉弄眼:“瞧瞧那身段,那小脸……顾老板,何时得了这么个宝贝,也不引见引见?”
顾晏辞手臂微微收紧,将明薇护得更妥帖,面上笑意不变,语气却疏离冷淡:“内子胆小,不经吓,诸位莫要玩笑过了。”他着重咬了“内子”二字,目光冷冷扫过那几个跃跃欲试的人,那目光中的警告意味十足,顿时让那几人噤若寒蝉,不敢再造次。
他一路周旋,看似与相迎的龟公、鸨母谈笑风生,实则脚步不停,巧妙地避开主要人流,目光锐利地扫视全场,很快便锁定了目标——偏厅一隅独自抚琴、神色忧郁的芸娘,以及主位上正与钱贵等人把酒言欢的几个面目凶悍的“水运商人”。
他揽着明薇,看似随意地靠近偏厅。在一个被盆景巧妙遮挡的瞬间,他快速对芸娘低语了几句,并亮出了一样信物。芸娘抚琴的手猛地一顿,惊疑地看了顾晏辞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任务完成。顾晏辞不再停留,以“内子不适”为由,立刻带着明薇告辞离开。
重新坐上马车,驶离那片令人作呕的奢华,明薇才仿佛找回呼吸,手心冰凉,背后却惊出了一层冷汗。方才那些恶心粘腻的目光、轻佻下流的言语,让她胃里一阵翻腾。
顾晏辞递过一方干净的手帕,声音缓和了些:“没事了。”
一路沉默。车外贫苦的景象再次映入眼帘,与方才醉金舫内的穷奢极欲形成了太过强烈的冲击。
良久,明薇轻声问,声音还带着一丝微颤:“大人此行临安,真正目的,是为了查漕运之弊?”
“是。”顾晏辞没有隐瞒,他看着窗外凄凉的夜景,眼底有压抑的怒火与杀意,“漕运牵连国本,亦系万民生计。如今蠹虫丛生,民不聊生。今夜你所见那朱门酒肉,皆是民脂民膏所砌!”
明薇想起赵父那封密信,想起那日老农的痛哭,想起醉金舫内官商勾结的丑态……一股强烈的愤懑与对身边这个艰难追索正义之人的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
回到薇风堂门口,明薇下车前,似是下定了决心。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心收藏的旧信封,递向顾晏辞。
“大人,这封信,是我无意中所得,内容似乎与漕运旧事有关。我本不想再卷入任何是非,但……若能助大人查清真相,还那些受苦百姓一个公道,或许它该在更有用的人手里。”
顾晏辞微微一怔,接过那封信。他并未立刻查看,而是深深看了明薇一眼:“沈姑娘,此物或许至关重要。顾某,谢过。”
明薇摇了摇头,转身步入院内。
顾晏辞回到驿馆,展开密信,结合今夜从芸娘处获得的线索与醉金舫内的见闻,临安漕运贪腐集团的黑幕,终于清晰地撕裂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