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座空间对于两个长手长脚的男人来说,未免有些狭小。
修理这时才注意到,身旁的男人,体格强健,看起来比宋彦泽还要高些。他坐在靠车门的位置,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头,很乖的样子,甚至可以说是,“正襟危坐”。
难道自己表现得很吓人吗?到底是谁该紧张啊?
修理困倦地眨眨眼,轻轻笑了。
男人刚才报出一个高档小区的名字,让司机先去那里,之后,便沉默下来。
虽然没有在婚宴上见到他,但这人说不定真的是宋彦泽夫妇的朋友,修理心想。那样位于CBD的高档小区,单是一平方的房价,就够他辛苦工作好几个月了。
天气潮湿,车里的空气暖闷闷的。雨水落在车窗,划出道道水痕。望着窗外,不知不觉,修理闭上了眼睛。
鼻端似乎萦绕着一股香气,冲淡了车厢里混杂的气味。
车身一震,他猛然惊醒。
车子正驶下内环路,离开旧城区。两旁高楼林立,霓虹在雨雾中迷蒙变幻,恍然进入另一个世界。
修理有些惊讶。先不论身旁坐着个陌生人,这两三年来,就算疲惫至极,他也很难在短时间内迅速入眠,而且睡得这么沉。
上车时,他瞥了一眼司机插在空调格上的手机,上面显示的时间是九点五十八分。现在再看,居然已过去了整整二十分钟。
他睡得无知无觉,就连头疼也减轻了几分。
身旁的男人还是一言不发,感受到他若有似无的视线,修理偏过头去。
男人立即移开目光,双手在膝头握了握。
修理不觉好笑,这人怎么回事?看着挺成熟的,行为举止却这般孩子气?
他索性转身,放肆地端详起对方。
在这样的天气里,男人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T。露出的胳膊上有几道长长的划痕,像是被小动物挠出来的。他的头发略显凌乱,有些长,遮住了耳朵。侧脸倒是清俊。眼尾微翘,很有几分招人的意思。
修理抽了抽鼻子。那股梦中的香气,原来是从这人身上散发出来的。
是檀香。
很淡,却让人无法忽视。
是某种香水吗?修理想问问他。如果这种气味能够助人入眠,花再高的价钱,他也愿意。
车子离开大路,经过几栋商厦和高档写字楼,停在了小区门口。大门隐藏在树荫间,只露出几个映着冷白灯光的典雅的字。
男人打开车门,回过头来:“请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修理没出声,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树影中。
不知为何,他信任他。他甚至没有问你叫什么名字,手机号码是多少,住哪一栋、哪一户。他仔细回想了好几遍,刚才在露台上,事情发生得太快,许多细节已经模糊,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是那个男人接住了他。
是他,救了他。
即使他不再回来,不对他做出任何赔偿,修理也觉得没关系。
毕竟,在这“救命之恩”面前,其他一切,都微不足道了。
街道上很安静,车少,人更少。或许是下雨的缘故,也或许是这闹中取静的地理位置使然。
等了大约十五分钟,男人还是没有回来。
“走吧。”
“不等啦?”司机摇下车窗,掏出一块抹布,擦了擦倒后镜。
“不等了。”修理说。
不知怎的,望着小区门口那几个发光的字,他心中竟隐隐有些失落。
司机挂挡:“你这个朋友不厚道啊,就这么跑了。”
修理笑笑,没有接话。
人心不古……他在心中感慨,但若说是“色令智昏”,会不会更恰当?
到医院已经快十一点,修理让司机继续往前开,进了学校,直到离艺术学院最近的路口才停下。
跟他联系不上,向风也许会直接来这里找他。果不其然,远远就看见一个人打着伞站在路灯下,朝这边张望。
“怎么回事,电话死活打不通。”向风一顿劈头盖脸,“没电了?酒店连个充电宝都借不到啊?”
“不是……手机摔了。”
“摔了?”向风将信将疑,“参加个婚宴这么刺激?”
“刺激得超乎想象,说出来你都不信。”修理拖长声调,故意逗他。
“啊?发生了什么事,你倒是快告诉我啊!”
望着好友期待的目光,修理终是无奈地笑道:“真没什么,就是不小心从楼梯上掉下去了。”
说不清什么原因,他不想跟任何人,甚至是向风,提起那个陌生的男人。
这个时间点,加上下雨,校园里不见其他人影。两人绕到艺术学院主楼后方,那里,种着几棵花树,还有一栋方方正正的五层小楼,历经风霜的水泥外墙上尽是各色涂鸦。
“七年还是八年了?”向风问。
“七年了。”修理轻声回答。
他们来到一面画满玫瑰的灰墙前。时光流逝,花朵依旧绽放,只是,不再鲜活。
佟晓志死去那晚,也是这样一个湿漉漉的春夜。那天晚上,本来温和的雨水突然倾盆而下,伴着电闪雷鸣。小楼顶层围墙不知是被暴雨冲刷,还是经年老化,竟在那一夜破了个大洞。
佟晓志摔落在楼下的小花园里,位置正对那道豁口。
事情发生后,校方反应迅速,封锁了消息,禁止学生们谈论此事。传言,警方找到了遗书。最后,无论死亡原因是什么,校方与家属达成协议,这件事便算了了。
的确有人,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放弃自己的生命。然而,对于晓志的死,修理有自己的看法。
他不相信那样一个人,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和晓志相识,是在大一下学期。他们是公选课“经典影视鉴赏”课上的同学。
有一次课间,修理经过走廊,看见几个男生围着晓志,嬉笑着骂他“娘娘腔”。虽然早已窘迫得满脸通红,那总是安静坐在教室一角的男孩脸上却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容。
修理看不下去,走过去把他刨出来:“这周的作业,要不要继续和我一组?”
“可以吗?”晓志受宠若惊。
“有什么不可以的?”修理拉着他往教室走。
“我没电脑……又要麻烦你。”
“没关系。”修理随口说道,“都是男生,你就住隔壁那栋,来我们宿舍也方便。”
或许是见他板着张脸,晓志反而笑着安慰他:“千万别生气,只是开个玩笑,我相信他们没什么恶意的!”
这就是晓志。
不愿给别人添麻烦;总是愿意相信人类的善意。
墙角斜放着几支半开的康乃馨,不知是什么人,因为什么,放在这里的。
也许,有人和他一样,还记得晓志,没有将他彻底遗忘。
点了一支烟,修理站在雨中,默默抽完。
“走吧。”他招呼向风。
两人同撑一把伞,驾轻就熟,抄小道朝学校西门走去。
修理的房子就在西门外,和学校一墙之隔。大学毕业那年,房价还未撒开膀子腾飞,母亲极有远见地看中了这套三室一厅,帮他付了首付。
小区是货真价实的老破小,没有大门,连保安都难得一见。胜在地理位置好,一旁是学校,两条街外就是修理工作的医院。附近虽有一大片城中村,鱼龙混杂,但人多,生活也便利。修理在这里住了许多年,真要他搬走,他还舍不得呢。
向风喊饿,婚宴上,修理也并没有吃多少。途径便利店,两人进去买了泡面和牛奶。
一到家,修理先去书房把旧手机找出来,充上电,换上电话卡,免得科室有事找不着他。向风乒乒乓乓地在厨房里忙活,不多时,端出一个大碗,一只小锅。
“爽!泡面就得用锅吃才够味儿。还是你这儿好,要是让竹子看见,又该念我不讲究啦、不精致啦,巴拉巴拉。”
修理在餐桌对面坐下:“要是没竹子管着,你现在估计还住在狗窝里吧?”
“嘿嘿……”向风咧嘴一笑,“你这可是侮辱狗了。”
“也亏得竹子能够忍受你。”修理拿起筷子。
“你以为我忍受得少吗?嘶——烫烫烫!”向风大大咧咧吸溜着面条,“我就没见过那么麻烦的人。非要搬那么远,租那180平的大房子,打扫起来要人命……”
“不满意?我跟你换。”
“想得美!我那房子背山面湖,又大,空气又好,就是湿气重了点。哎——”向风忽然凑近,“要不我搬过来算了,你把那小房间租给我。”
修理没好气地推开他:“你就这么懒?房子最怕空着,等竹子回来,还能住人?”
“我看她挺喜欢这份新工作的,一时半会儿,还真回不来……”
向风声音越来越低,整张脸几乎埋进锅中。
“想她了吧?”
向风没吭声,一筷子插进温泉蛋里,埋头苦吃。
吃完宵夜,修理赶向风去洗澡,自己进厨房收拾。没过一会儿,向风踩着湿漉漉的拖鞋走出来,手上拿着一本书。
“这是什么?”修理一边清洗水槽,一边转头瞥了一眼。
向风从书页里翻出一张什么,递到修理面前。
那是一张拍立得照片。照片里,佟晓志抱着一只猫。猫的脑袋埋在他怀里,似睡着,又似撒娇。他亲昵地向后靠在一个戴鸭舌帽的男生身上。那男生侧着身,面容隐藏在阴影里,瞧不清楚。
修理动作一滞,定定看着。
晓志在笑。
他看起来很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