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衣局轰然间喧闹起来。
仙秾气息一窒,陡然松开素裹的手臂,丢下盆就往引泉湖跑去。
她跑得太快,周围人甚至都没反应过来。
扶桑蹙着眉尖望向仙秾离开的方向,眼中闪过一抹担忧。
院子里的人并不关心仙秾的离开,而是关心起脸色惨白的素裹,也有人赶紧将消息传给掌事姑姑。
听闻消息的姚姑姑很快赶过来,面沉如水,一身冷气震慑住了众人。
“好了,都下去做自己的事!”
众人喏喏,立即四散而开。
神情还未恢复镇定的素裹却没急着走,她满脸担心地对姚姑姑回禀:“姚姑姑,我方才瞧见仙秾方才去引泉湖了。”
话落,姚姑姑眉宇间的皱纹更深了。
就在院子里准备做活的扶桑动作一顿,目光晦涩地看向素裹。
后者似乎也察觉了姚姑姑的情绪,小心地退下时注意到扶桑的眼神,便冲她轻轻一点头。
她的眼底清澈无害,脸上似乎只有一点单纯的疑惑。
扶桑收回视线,神色如常地颔首回以一礼。
引泉湖
雨帘被救上来时,已经没了气息。
她约莫是不会凫水,又在湖中耽搁了太久,呛了许多水,腹部都已微微凸起。
仙秾看着,感到彻骨的冷意。
这一幕,似曾相识。
带着人来的姚姑姑安排宫人将雨帘的尸首裹起来抬走后,回头见仙秾目光呆滞地站在边上,当即沉下声:“仙秾,谁让你到这来的?还不快回去做活!”
仙秾暗自吸了口气,艰涩地开口:“姚姑姑,雨帘她——”
“岸边路滑,雨帘不慎失足,”姚姑姑语气平淡、掷地有声,“你今日暂且替她将所有的活做完。”
仙秾攥了攥手心,她莫名想到了那个在紫竹林被灭口的宫女,对外称是自戕,实则被人谋害。
那么同理,雨帘当真是落水而亡吗?
她一时间想了许多,但都不敢问出口。
“还不走?”姚姑姑的声音如鬼魅般再次响起。
仙秾有些狼狈地低下头,遮掩住脸上的慌乱与不安,她不敢再细想,乖顺地应着:“是,姑姑。”
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是一点风吹草动就能传遍的后宫。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不出一个时辰,浣衣局有一宫女落水而亡的消息便传开了。
消息传到宜寿宫时,钟时清恍惚了一下,她看向打听消息的小太监,轻声问:“可知道那宫女叫什么?”
小太监还算机灵,立即回话:“奴才听说是叫个雨帘的,正是平日里负责给主子浣洗衣物的宫女。”
一旁的青骊却明白自家主子何以这般询问,当即道:“不是昨儿个主子遇见的那位宫女。”
钟时清点点头,也不知该不该松口气,良久,她深深叹了口气:“既如此,你拿些银子去,同浣衣局的姑姑打个招呼,让人将她好生安葬了吧,也算全了我与她的主仆之缘。”
小太监暗自咋舌,主子这也未免太仁善了。
但善总比恶好。
他恭恭敬敬地应下:“奴才遵命。”
待小太监退出屋子,钟时清脸上的悲悯之色渐渐隐退,安静了一会,她才沉思道:“这事恐怕不简单。”
青骊也一脸凝重之色地附和:“是啊,主子。按理,出了这意外,浣衣局的掌事姑姑也要担责。奴婢记得,这姚姑姑是为太妃娘娘所用,可……”
一个宫女不慎失足落水,竟传得满宫皆知。
岂不奇怪么?
钟时清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扣,吩咐道:“近来让青帆多留意些各宫的动静,切记谨慎为上。我刚入宫,身上不知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
青骊会意:“是,主子放心,奴婢会约束好宜寿宫底下的人。”
她犹豫了一下,又问:“那勤政殿——”
“窥伺帝王行踪乃大忌,”钟时清眸光一凛,冷静地道,“御前的消息不必刻意打听。该知道的,陛下自会叫我们知道。”
而不该知道的,也不见得能打听出来,反而会落了把柄,叫人拿捏。
青骊点头应下:“奴婢明白了。”
永安宫这边,萧贵仪的反应却平平。
她先问了句:“哪个倒霉的宫女?”
得知了宫女名姓,她就摆了摆手,让宫人退下。
她并不关注,也不在意这件对她来说微不足道的小事。
萧贵仪靠在椅背上,盯着宫女给她修剪指甲。
时下是女子身份越是尊贵,越要留长指甲,表示自己的养尊处优。宫里的嫔妃也不例外,除了日常蔻丹,还兴起了戴护甲的热潮。
不同材质的护甲适用于不同的身份。女子戴护甲既体面,又能彰显其身份。
在等级分明的后宫里,护甲却并未有严格的佩戴要求,明面上如此,但私下里,嫔妃们之间却有一套不成文的尊卑规矩。
上位者统一口径,表明态度,下位者便不敢言也不敢怒,久而久之,就约定成俗了。
萧贵仪喜欢长指甲,日常也爱戴各式各样的护甲。因此,这会儿剪掉指甲并非她所愿。
视线扫过被剪掉的指甲,她不禁有些可惜,好不容易才养得这么长呢。
侍奉的宫女巧珠瞧出她眼中的不舍,在一旁问道:“主子好端端地怎么将指甲剪了?”
萧贵仪眉心微蹙,道出实情:“陛下不喜。”
昨儿她满心欢喜地到勤政殿时,陛下还在处理政务,她得以在一旁侍奉笔墨,过了一会儿,陛下忽然对她来了句:“这指甲太长了。”
陛下很少表露自己的喜恶,但这句话透出来的意思却实在明显。
身为嫔妃,她自是要迎合陛下的喜好。
之后,陛下只让她在偏殿留了宿,未曾临幸她。
大抵是这长指甲坏了陛下的兴致吧。
虽说她入宫这么久了也没听说过陛下不喜长指甲的事,但或许旁人知晓呢?
宫女也若有所思道:“怪不得奴婢从未见过庆妃娘娘戴护甲。”
她下意识地忽略了庆妃娘娘要照顾皇长子的事。
这话也得到了萧贵仪的赞同:“这倒是没错,除了庆妃,我瞧瑛贵嫔和玉贵嫔仿佛也很少佩戴护甲。”
庆妃、瑛贵嫔和玉贵嫔是宫中最得宠的三个嫔妃。
仔细一想,萧贵仪更加确信自己是被人蒙在鼓里了。
真是可恨!
叫她白白错过了一次侍寝的好机会!
萧贵仪不禁恼怒,同时又庆幸这事最后是陛下亲口告诉的她。
之前陛下一直没说,却也没怪罪她,想来她也在陛下心里有一席之地了吧?
勤政殿
御前的人也得知了这则消息,却不曾惊扰容承晔。
毕竟,陛下一向不爱管后宫中发生的事。一个宫女的生死,陛下怎么在意呢?
倒是程观在打探了下宫女的身份后,晚间侍奉帝王时顺口提了一嘴。
帝王的反应也在预期之中,他连眉头都未动一下,只是道:“将人送回家,以掖庭局的名义赐三十两白银作为安葬费,以示安抚。”
三十两白银!
要知道,浣衣局的宫女入宫五年之久一年的银钱也不过十两。①
“是。”程观赶忙应下。
转而又听帝王道:“若是后宫有人来问,便说朕近来政事繁忙。”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程观却领悟了他的意思。
最近,帝王不会再踏入后宫了。
他躬身退下去,在廊下往远处眺望了一会儿,才将帝王口谕传达下去。
***
浣衣局
仙秾自那日过后便病了一场,那病症来势汹汹,让她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清醒过来的仙秾浑身乏力,直冒冷汗,嗓子又干又哑。
注意到床边的案几上放着一碗温水,她下意识地看向扶桑的床榻,这会儿约莫是晌午,天光大亮,扶桑自是不在屋内。
仙秾将温水一饮而尽,想着不敢耽误了衣物的浣洗和晾晒,便踉踉跄跄地下了床,去到院子里。
见了她,正在做活的宫女一脸惊讶地站起来:“仙秾,你起来了!”
仙秾的头脑还有些晕乎,盯着眼前的宫女好半晌才识出她的身份。
是雨帘同屋子的宫女,也那日第一个发现雨帘落水的人——素裹。
素裹笑起来和雨帘同样有两个梨涡,叫仙秾好一阵恍惚。
素裹对她解释:“姚姑姑将雨帘原先的差事分给了我,往后我同你一道了。”
仙秾捏了捏眉心,对她点了个头:“好。”
素裹又道:“你今儿的活我都替给你干完了,你快去歇着吧。”
这话仙秾听一听就够了,并不真的应下:“不妨事,我同你一起吧。”
素裹翘了翘嘴角,见仙秾蹲下来,又打开了话匣子:“你昨日睡了一天呢,我也不差,还做了一场噩梦……”
她说得唏嘘:“不止是我们,听烟姐姐她们也是,谁能想到雨帘活生生的一个人,转眼就倒了呢?”
宫里忌讳说“死”字,通常用“倒了”或是别的字来代替。
仙秾有意打听雨帘的事,也听得认真,但几乎不用她询问,素裹便一股脑地将各种消息塞到仙秾的耳朵里。
“但好在她是为了做差事,从前也不曾犯过错,掖庭局那边还奉令将她归还了母家,另赏了安葬费。”
“不仅如此,钟贵仪也给了赏银。”
先听掖庭局拿银子出来,仙秾还吃了一惊,继而听到熟悉的“奉令”二字,她不着痕迹地抿了下唇,暗自记下,面上却对于后一句话的反应更大些:“钟贵仪?”
素裹眨了眨眼道:“雨帘不是负责浣洗钟贵仪的衣物么?想来是这个缘故。”
除此之外,便也找不出其它理由了。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钟贵仪心善。
想来也是,钟贵仪都能对于全然陌生的她不计后果地伸以援手,对未曾谋面、为她浣衣的宫女如此好似也不足为奇了。
仙秾心下宽慰了许多。
暂且不论雨帘是如何失足落水,但身后事终归是体面的——这话是邬姑姑教给仙秾的,从前仙秾听着不以为然,这会儿却百感交集。
但她仍有些迷茫:身后事,当真那么紧要么?
比起看到雨帘的死后风光,她更希望看到雨帘活生生地站在她眼前,同她谈笑。
仙秾稳了稳心神,顺着素裹的话聊下去:“那便好,雨帘泉下有知,也觉得欣慰吧。”
素裹不无赞同,谈到钟贵仪,她禁不住感慨,也仿佛心生向往:“若是我能考入六尚局,不说当上女官,但当个女史或是调到各宫去伺候也好啊。”
仙秾只笑着,并不曾接话。
她原先只是动了熬几年就出宫的念头,这会儿心里却坚定了许多。
①文中物价,嫔妃、宫人等月银按照:1两黄金=10两白银=10贯铜钱=1000文,进行换算。文中所出现的数字多为自拟,不经考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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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善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