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宫女她野心勃勃》 第1章 引子 今年的冬天仿佛来得格外早。 十月刚过去,长安城就下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一夜过去,皇宫里的青砖绿瓦都铺盖了厚厚的一层积雪,穿堂风打着旋儿袭来,刺人心骨。 位于皇宫的东面,是距离帝王寝殿勤政殿最近的一处宫殿,名为“承禧宫”。 此宫是历来后宫佳丽所争夺的风水宝地,因而承禧宫之主也被看作是东、西六宫第一宠妃。 又因当今帝王以“承”字为辈,此处更添了几分说不清的尊贵和荣宠,即便与皇后所在的凤仪宫相比,也毫不逊色。 当然,如今的承禧宫之主也是名副其实的后宫第一人,她的名字也如雷贯耳—— 皇贵妃濯昔。 满宫嫔妃皆道,自皇贵妃上位,后宫一刻都不得安宁。 掌权后宫的皇贵妃心狠手辣,严苛狠戾,无人能出其右。 偌大的皇宫,除了帝王,再无人约束她,然而帝王偏宠,任由她胡作非为。 不仅如此,近来又谣传帝王有意册立皇贵妃为皇后。 消息一经传出,就在宫内外引起了轩然大波。 不论这消息是真是假,都足以让人看出皇贵妃颇得圣心。 比起外面的纷杂喧闹,处在风波中的承禧宫此时却显得异常安静。 知微对跪在门口的人视若无睹,走到廊下跺了跺脚,驱散周身的寒意,才重新迈向殿内。 打帘的宫女力道轻巧,一抬一放间没有发出半点杂音。 知微迅速瞥了眼紫檀木折枝梅花榻上的杏黄色身影,神情微敛,躬身回禀:“娘娘,陛下说半个时辰后来承禧宫用膳。” 仙秾将手中的书卷随手一搁,恹恹地抬眼,声线慵懒,犹带有几分困倦:“哦,那让御膳房先将午膳备着吧。” 知微会意,习以为常地将她的话一层层传递下去。 一转眼,却见自家娘娘的手上换了柄白中透绿的玉如意把玩着,鬓边的红宝石镶嵌长簪垂珠几不可见地颤了颤,似乎泄出了主人的几分情绪。 知微人如其名,见微知著,当下扬起笑脸道:“再过一会儿,两位小殿下便要醒了,若是瞧见院子里的积雪,怕是要闹着看雪人。只是这雪人一时半会堆不成,娘娘,可要奴婢提前让人堆上两个?” 仙秾闻言,偏头瞧了眼窗外,却是道:“这般大的初雪,倒是好几年不曾见了。” 知微点头称“是”,下意识地往下接:“娘娘好记性,近两年长安城没有下雪,奴婢上次见到这样的雪景,还是在元盛九年和十年的冬日呢——” 尾音一匿,知微陡然跪下来请罪:“奴婢失言了。” 仙秾见她这样小心谨慎,心里划过一丝无奈。 知微跟了她这么久,怎么性子还是这般谨慎? 难道她对外心狠手辣的形象太深入人心,连知微这个跟了她这么久的人都被影响了? 殿内角落里的鎏金香炉有青烟袅袅冒出,雪松与梅花交织的淡淡香气萦绕着,似有若无,恰好与殿外的雪景相宜。 “本宫也记得那两年的雪下得格外大,”仙秾叹了口气,目光宁静悠远,“这雪景几年未见,本宫倒是想念的紧。” 她从不忌讳谈论自己的出身与过往的一切。 但随着她的地位越升越高,又生下了一位皇子和公主,原先敢指着她鼻子骂的那些人也陆续离开后,宫里便再无人敢当着她的面提起旧事了。 也不知怕什么,她又不是真的会吃人。 她垂眸淡淡一笑,目光微移,仿佛能透过庭院瞧见门外跪着的人影。 今日好不容易见了一位敢提的人,却也只敢在背后说,一见到她本人,就腿软跪下来,二话不说开始嘭嘭嘭地磕头请罪。 啧,她又没说要怪她。 还偏要跪在承禧宫外,惹人非议。那些不知情的人,又要往她身上狠狠添上一笔了。 真叫人生厌啊—— 仙秾不无冷漠地想。 别以为她看不穿那人的小心思,以为跪在承禧宫外就能见到帝王,进而在帝王面前博取怜惜,最好,再让帝王对她这位皇贵妃生了嫌隙,断了帝王将她册立皇后的心思。 仙秾顿时兴致缺缺、索然无味。这种小伎俩看得太多了,她心中已经很难泛起波澜。 朝臣们攻讦她的出身,嫔妃们也齐心想证明她德不配位,却又如何呢? 那日她在御书房处理奏折时,帝王便当着她的面写下了册立她为皇后的圣旨。 是她劝住了帝王,这圣旨才至今不曾昭告天下。 她就是想看看,这些人为了不让她当上皇后能坐到什么地步,又觉得谁能取代她坐上皇后之位。 她在后宫里见识了丑态毕露的嫔妃,帝王那儿恐怕也不遑多让吧。 想到这里,她难以抑制地勾起唇角,轻笑一声。 真是可惜了,她月事刚来,身子不大爽利,否则定要去见识见识。 勤政殿的场面一如仙秾所料。 对于朝臣们翻来覆去的言词,容承晔烦不胜烦,他估摸着时辰,大手一挥,一锤定音:“好了,朕心意已决。皇贵妃人品贵重,有母仪之德,中宫之位非她莫属。” 底下的大臣面面相觑,终是敢怒不敢言地退下。 帝王大权在握,后位却空悬已久,他们早就盼着帝王册立皇后了。 只是,他们不甘呐。 后宫里明明有那么多官宦人家出身的嫔妃,帝王为何偏偏选了宫女出身的皇贵妃呢? 想不通,真想不通。 容承晔可不管他们怎么想,打发了人,他直接起身往殿外走去。 侍奉在侧的太监有眼力见地高喊:“摆驾承禧宫——” 承禧宫 容承晔一下御辇,就被人拦住了去路。 “妾身参见陛下。” 周围都是侍卫和宫人,没人近得了他的身,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女子也一样。 不用他下令,立即有宫人将她拉开。 女子脸色惨白如雪,一副楚楚可怜的姿态,声音却还算婉转:“陛下——” 容承晔不动声色地扫她一眼,禁不住皱了眉。 他抬头看了眼“承禧宫”的匾额,又看了看东边隐约可见的日光,一时觉得稀奇:“怎么跪在了这儿?” 话是守在承禧宫门外的小太监应的:“回陛下,皇贵妃娘娘巳时出去了一趟,没多久,这位主子就忽然跪在了这儿,也不准奴才禀告娘娘,皇贵妃娘娘尚且还不知晓此事。” 这话说得三分真七分假。 他是承禧宫的宫人,谁还能拦住他不成。 容承晔却好似不曾听出来,淡淡地“嗯”了声,径直走向内殿。 身后,跪在地上的女子悄无声息地被宫人拉下去,丝毫没有人顾忌她嫔妃的身份。 这个后宫,早就变天了。 寝殿里,间歇地传来几句说话声。 容承晔拍了拍肩头并不存在的雪,从跪了一地的宫人身前穿过,眉眼含笑地走到正在榻上抱着两位皇嗣们的仙秾面前,“让皇贵妃久等了。” 仙秾早就习惯了他的不通传,面上也适时地蕴了笑意:“赶巧咱们的两位小殿下都醒了,吵着要见他的父皇呢。” 说罢,她将怀里的皇子往他怀里一递。 容承晔习以为常地将小皇子抱住,闻言不由地失笑一阵。 皇子和公主的年岁还小,说话都不利索呢,她就嫌两人烦,连名字都不愿叫,反而跟着宫人一起称呼“小殿下”。 这真是亲生母亲。 容承晔将两个小殿下挨个抱了抱,便直截了当地让宫人将两人带下去喂奶。 两人其实挺乖巧,平日里很少哭闹,依照太后的说法,可比他幼时讨喜多了。 不过这话他并不信。 这只是太后对孙儿的疼爱之语,当不得真。 况且,他分明记得太后从前也一直在旁人面前拿这些话夸他来着。 仙秾挑了挑眉,见他这样,到嘴的话又咽了下去。 罢了,想来是他有正事要与她说。 果不其然,待殿内只剩下贴身伺候的人时,容承晔开口道:“朕准备不日就昭告天下,立你为后。” 仙秾不觉得意外,这次也没拦他。 见她不说话,容承晔却好似不大习惯:“怎么,不高兴?” “高兴呀,”仙秾晃着他的胳膊,煞有其事地表示,“从陛下写下圣旨的那日一直高兴到现在呢。” 容承晔捏捏她的脸颊,忍不住笑了一声:“既然这样高兴,当初拦下圣旨不让朕昭告天下做什么,自找麻烦么?” 仙秾知道他是见到了外面跪着的嫔妃,不以为意地撇撇嘴:“左右陛下都写了圣旨,我又不用担心陛下反悔。” 容承晔早就习惯了她的说话方式,眼底溢出几分温柔和纵容。 “皇贵妃说得是。” 他搂住仙秾,声音显得低沉:“如此甚好。” 现在的她,让他感到欣慰。 仙秾将脸埋在他的胸膛前,闷闷地“嗯”了声,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情绪。 “没有陛下,就没有濯昔。”她说。 濯昔这个名字,是她自己改的,意味着洗去前尘往昔。 她的来时路,她比谁都记得清楚,并不是一个名字就能轻易抹去的。 在成为濯昔前,她是仙秾,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宫女。 是容承晔的出现,彻底改变了她。 是他亲手给她递了一把名为“权力”的刀,让她获得了新生。 从宫女到皇贵妃,这期间分明过了好几年,乍然想起来,仙秾却发现自己还清楚地记得当初的许多细节。 尤其是,元盛九年。 容承晔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有听见,只是一味地将她搂得更紧了。 他自然也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她那年,她刚满十七—— 一篇引子,下一章正文开始,从女主仙秾是宫女开始写,传统宫斗文,成长型女主,注意看排雷,不喜慎入! 论区掉落红包,感谢大家的支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引子 第2章 罚跪 秋雨阵阵,陆陆续续下了小半个月,天色才得以转晴。金色光线穿过云层,洒落在鹅卵石上,折射出一道刺眼的光。 仙秾微晃了一下眼。 下一瞬,细长的指甲抵在了她的下颌,带着十足的力道。 她被迫抬起了脸,对上一张娇媚的面容——眼前的女子画着精致的妆容,额间贴一抹花钿,发髻上的珍珠流苏珠钗微微摆动,闪着明亮的光泽。 萧贵仪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神情平静,眼底一片淡漠。 仙秾瞳仁一缩,甚至还来不及张口说话,脸颊处便传来一道隐隐的痛感。 萧贵仪的长指甲不紧不慢地划过她的脸,从下颌一直往上,最后,停在了仙秾的眼尾处。 她挑着眉,感叹般道:“这张脸,确实生得标致。” 仙秾呼吸陡然一轻。 萧贵仪又啧了一声,言语间尽是凉薄:“可惜了,竟长在了一个浣衣的卑贱之人身上。” 说罢,她随意地甩开仙秾的脸。仿佛是觉得晦气,她又从身旁宫女手中接过一张雪白的帕子,一边擦拭着手指,一边漫不经心地下令:“既然损坏了御赐之物,那就在这跪上三个时辰吧。” 仙秾低着头,不敢反驳,心里却暗松了口气。 还好,只是跪三个时辰。 只要能活下去,受再多的责罚又如何呢?在宫里,她能保住这条命,已是万般不易,不敢奢求太多。 晌午将近,日头渐高。 宫道上来来往往的人越来越多,仙秾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恍惚间听到几句交谈:“走快点,新入宫的主子们要到了。” “都准备好了么?太妃娘娘可是吩咐了,今日半点岔子不能出。” 听到这里,仙秾好似有些明白萧贵仪为何派人到浣衣局将她带到太液池,又为何只是让她跪在此处。 不是因为她一时手软了,而是因为今日—— 元盛九年八月二十八日,是经由太妃钟氏主力选出的六位新妃入宫的吉日。 申时开始,新妃们会依照位分高低依次被尚局或内侍省的宫人们带领着走向各自的宫殿。 御花园是通往东、西各宫的必经之路,而其中的太液池,则是最显眼之地。 “贵仪的住处在宜寿宫,穿过御花园往西走,再经过缀霞宫和雍华宫……”引路的小太监尽职尽责地为一位穿着浅蓝色对襟衣裙的女子讲述着。 然而不知怎的,女子脚步忽然一顿。 她一停,身边的宫人也纷纷停下来,引路的小栋子见状,忙躬身挤弄着笑脸问:“贵仪主子可是有什么吩咐?” 小栋子一边询问着,一边用余光小心翼翼地注意着眼前女子的一举一动。 他在内侍省多年,倒也勉强算是立足了,若是寻常新妃,他便不用这般谨慎又讨好。 可在此次选入宫的六位嫔妃中,眼前女子位分封的最高,乃从四品贵仪。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 在这之前,帝王也有过一次采选,可那次获得头筹的只是正六品贵人。 但小栋子也能理解,毕竟,谁让这主子是钟家女,与太妃娘娘同出一脉呢。比起宫中的另一位钟家女定妃娘娘,贵仪的位分已经算低的了。 不过,有太妃娘娘在,假以时日,这位必然能登上更高的位置。 他尚未接触过这位主子,也不知其性情,所以不论出于什么原因,他都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伺候。 小栋子的小动作不曾被钟时清看在眼里,她此时的注意力全然落在了前方不远处的假山处。 那儿正跪着一名穿着宫女服饰的女子,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那女子过分嶙峋却窈窕的身形。 今日是新妃们入宫的第一日,在这通往各宫的必经之路上,来来往往有无数双眼睛,偏出现这一幕场景。因此,钟时清很难相信这是一件寻常的小事。 宫女的地位虽低微,但再蠢的人,也不可能选择在今日生事端。 这或许是冲她来的—— 而她,绝不能坐视不理。 所有的思绪在脑海里转了一圈,也不过两三个呼吸,钟时清抬手,指向前方,声音略显温和:“敢问公公,可知那位姑娘怎的跪在那儿?” 小栋子侧身,顺着她的视线抬眼望去。 少顷,他眯了眯眼,也不知是不是识出了那女子的身份,顿时面露迟疑。 这副表情仿佛让钟时清心生疑惑:“怎么?” 小栋子似真似假地叹了口气,才娓娓道:“回贵仪,那不过是个浣衣局的宫女,奴才听说她昨儿个不慎洗坏了主子的衣裳,这才被罚跪于此。” 浣衣局的宫女? 钟时清某种念头一闪而过,往那女子面前走近时,心中也在忖度。 入宫前她已熟读宫规,知晓浣衣局是负责给皇宫上下浣洗衣裳之地。 它独立于六局之外,掌事姑姑大多出自尚服局,做活的宫女也分三六九等:地位高一等的有资格浣洗后宫娘娘和主子们的衣裳,地位低一等的则负责浣洗宫女、太监们的衣裳。 这宫女既能浣洗贵人的衣裳,想来人也是个机灵的,再想小栋子方才语焉不详的模样,此事恐怕另有隐情。 眼见她往假山之处走去,小栋子有些急了:“贵仪主子——” 钟时清仿若未闻,她身边的婢女青骊却已然笑着开口:“公公莫要担心,出了事,我家主子担着即可。我家主子心善,一向见不得这种事,还请公公莫要见怪。” 青骊说着,利落地往小栋子怀里塞了一个荷包。 小栋子本也阻拦不得,只是他总得做一做样子,既然如今有人顶在上头,那他也不怕被问责了。 他掂了掂份量,将荷包揣好,立即跟上去隐晦地卖了个好:“好叫贵仪主子知晓,这宫女在此处罚跪一事,是萧贵仪下的令。” 听到“萧贵仪”的名号,钟时清脚步微顿,但面上却毫无异色。 萧贵仪是三年前入的宫,一直都小有圣宠,她家世不算显贵,人却颇为伶俐,因而和几个高位娘娘们都走得很近,据闻在太妃那边也很得脸。 有了这些作为倚仗,也难怪她即使位分不太高,就敢明目张胆地罚跪宫女,还叫人不敢直言。 想来她是故意让这宫女跪在此处,让今日入宫之人都以此来知晓她的存在,给所有新妃一个下马威。 不过,钟时清觉得,这个手段可并不高明。 假山处 仙秾不知自己跪了多久,但腿部早已麻木得没有知觉。 眼前出现一片黑影时,她甚至在心里平静地想着:此人是不是来告诉她,让她明日继续跪一日。 但出乎意料的是,来人很能沉得住气,目光睃巡在她身上,却始终一言不发。 宫里的女子,尤其是娘娘、主子们,衣裳都会用熏香,身上也习惯挂香囊,行动间自带一股浓郁的香气。 可仙秾却未曾嗅到一点香气。 她不是萧贵仪,也不是萧贵仪身边的人。 或者说,这是她从未接触过的人。 再想到今天是什么日子,仙秾心里很快有了猜测。 她缓缓抬起脸,仰头望向这个对她似乎没有恶意之人。 钟时清被她乍然抬起的面容惊了一瞬。 此时恰是日光褪尽之际,西边的残阳却如飞蛾扑火,用尽了力气,如泼血般压下来,让人难以忽视。 更令人难以忽视的,却是她眼前之人的面容。 女子脸色和唇色异常惨白,没有半点血色,有一股触目惊心的破碎之感。 即便如此,也不难看出她是个难得一见、姿容绝艳的佳人。可那双眼眸看向她时,却空洞且又毫无生机,仿佛一片荒芜之地。 钟时清心底无端地升起了一股寒意,她攥紧了手帕,定定地看着仙秾,眼底深处掠过一道难辨的复杂情绪。 她注视着仙秾的同时,仙秾也仰头微眯着眼打量她。 仙秾在宫中多年,自然知道这是失礼之举,可她还是想瞧一瞧来人对她是什么态度,方才为何一直沉默不语。 近两年开始,她身边许多人看向她时,眼中都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冷意,仿佛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紧接着,她开始时常被人无故责难、孤立。 起初,仙秾并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最后还是邬姑姑和扶桑私下里悄悄告诉她:她姿容太盛,招人嫉妒了。 对于女子来说,相貌自是十分重要的。可对于一个身处后宫,还是身份低微的浣衣局宫女来说,容貌过于出众实在称不上一件幸事。 仙秾不无自嘲地想:这位新入宫的主子看了她的脸之后,是否也会如同萧贵仪那般,恨不得将她撕碎了呢? 二人谁也没先开口,小栋子见状,直对着仙秾斥了声:“不可无礼!这位可是新入宫的钟贵仪主子。” 被他一阵斥责,仙秾熟练又乖顺地垂下了眼睑。 钟氏女。 又是太妃娘娘娘家的女儿。 今日她怕是要在这儿跪到天黑才能回浣衣局了。 思及此,仙秾内心却奇异得平静下来。 然而下一刻,她却听到一句堪称温柔的声音:“跪多久了?” 话是小栋子答的:“……约莫两个时辰。” “时辰也够了,放人回去吧。” 钟时清说得云淡风轻,却叫听者都不由地屏住了呼吸。 小栋子面露难色:“贵仪主子,可萧贵仪说,要让这宫女跪足三个时辰……” 钟时清打断他的话:“若我记得不错,以萧贵仪如今的身份,还不得擅自责罚宫人吧?” 她无意为难小栋子,似乎打算以理服人:“太祖皇帝以仁与孝治天下,上行下效,身为陛下嫔妃,也该善待宫人才是。若是萧贵仪觉得我此事行得不妥,便让她来找我。公公,你说呢?” 小栋子哪敢说“不”字呢,萧贵仪招惹不起,这位钟贵仪更是得罪不起。再说,他是内侍省的人,何必夹在二位主子之间,惹她们不痛快? 萧贵仪又没让他看着这宫女。 “贵仪说的是。” 小栋子一边笑着应下,一边来到仙秾身边提醒她:“还不快谢过钟贵仪?” 仙秾已经愣住了,她没想到这位钟贵仪不走寻常路,竟三言两语免了萧贵仪对她的处罚。 她张了张干涩的唇,哑声谢恩:“奴婢、多谢钟贵仪。” 秋风无声。 等仙秾再抬起头时,眼前已空无一人,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她的臆想。 她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脸,仍觉得恍惚不定。 钟贵仪的钟,难道不是太妃娘娘的钟吗? 她怎么会好心帮她? …… 仙秾跪的地方靠近太液池,而太液池上有一座名唤“浮云”的楼阁,在无人注意之处,有人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晚霞坠入天际,暖黄色的光照在那人浮动着细碎金光的玄色锦袍上,垂挂的玉佩也熠熠生辉。 容承晔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没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但过了半晌,他忽然低头往下看了一眼,语气平淡得让人捕捉不到一点起伏的情绪:“拿瓶活血膏给她送去。” 程观没问这个“她”是指的谁,腰却弯得更低了:“是,陛下。” 本文后妃品阶: 超品:皇后 正一品:皇贵妃(1位) 从一品:贵妃(2位) 正二品:妃(4位) 从二品: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昭仪为首,各1位) 正三品:婕妤(6位) 从三品:贵嫔(6位) ——一宫主位—— 正四品:嫔 从四品:贵仪 正五品:婉仪 从五品:小仪 正六品:贵人 从六品:美人、才人、良人 正七品:宝林 从七品:选侍 正八品:御女 从八品:采女 正九品:更衣(宫女初封) 未入品:淑女(采选入宫后的统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罚跪 第3章 点寝 仙秾不愿跪在地上被人时不时地瞧上两眼,她小心翼翼地挪到假山后,藏好了自己的身形。 因为跪得太久,她并没有贸然起身,揉了会儿膝盖,待有了知觉,方撑着手腕缓缓起身。 这时候的天色已经开始变得昏暗,宫道上几乎没了过往的宫人。 仙秾正准备沿着来时路回去时,一道隐约有些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唤住她:“仙秾姑娘。” 她抬起眼,望向含笑而来的宦官,来不及掩饰脸上的错愕——她虽只见过这人两次,却不敢忘记他的身份,忙福身见礼:“程公公。” 仙秾攥了攥手心,想到自己此时的狼狈,一时低了低眼。 “仙秾姑娘不必多礼。”程观却不曾露出异样的神情,语气一如往常,“这是陛下私库里的活血膏,一日三次,敷在受伤之处,两日内便见效了。” 说着,他伸手递来一个白色的瓷瓶。 “接着吧。” 仙秾心中一惊,忙摆手推辞:“不,程公公,这可是御赐之物,奴婢万不敢受。” 但凡沾上了“御”这个字的东西,向来都是珍贵的。 但再珍贵,也不过死物。 程观微微一笑:“不瞒仙秾姑娘,咱家也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 仙秾瞳仁微颤,脑子瞬间白茫茫一片。 程观是御前的太监,能调动他的人只有当今帝王。 程观并不意外她会生出这副反应,说实话,他心里也觉得稀奇呢。 陛下与眼前的女子,仅仅有过一面之缘罢了。 以陛下的性情,若没个缘由,又怎会特意让他送来膏药? 他暗暗打量了一眼仙秾,心里有了计较。 这等姿色,便是放在后宫里,也是数一数二的。 仙秾不知程观心里所想,她犹豫了几息,还是接过他递来的瓷瓶。 她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礼:“劳烦程公公替奴婢向陛下谢恩。” 她没问帝王如今在何处,又是何时注意到的她,甚至出于什么理由给她送来膏药。 有些事,不该问,也不能问。 在宫里生存,要懂得装聋作哑。 程观完成了帝王的命令后,想了一想,又从袖口中取出一块令牌。 他对仙秾道:“凭这块令牌,姑娘便可进入勤政殿。若是咱家不在,御前的其他人见了令牌也不会坐视不理。” 仙秾原不想接,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嘴边,但转念想到近来邬姑姑的情况,她还是咬咬牙收下了令牌。 “是,奴婢明白,多谢公公。” 当今帝王重视规矩,因而天色一黑,宫道上就没有了行人。 宵禁时辰一到,羽林军便开始巡逻,一旦发现她,少不得要受些皮肉之苦。 拒绝了程观的相送,又目送着他离开,仙秾才忍着膝上的痛意,在渐弱的光照下摸索着走回浣衣局。 浣衣局坐落于皇宫的东北角,在六局二十四司和锦瑟馆之间,算得上皇宫内最偏僻之处。 远远的,仙秾瞧见了门口处的人影,她不由加快了步子,那人也看见了她,当下直接松了口气:“仙秾,你可回来了。” 扶桑迎上来扶住她,一脸心疼:“我听姑姑说你被萧贵仪罚跪在了太液池,怎么样,身子还好吗?” 仙秾不想让她担心,轻轻“嗯”了声,同她往住处走去。 “晚膳我给你留着的,现在怕是有些冷了,不过我烧了热水,等会可以拿巾帕擦擦身子,再将你腿上的伤敷一敷。” 二人住在一间屋子,见仙秾行动还算自如,扶桑一一叮嘱了完,忽地压低了嗓音:“今日是新妃们入宫的第一日,按照以往的规矩,陛下该选一位临幸的,结果你猜陛下今晚选了哪位主子?” 浣衣局的日子枯燥,闲暇之余,扶桑总喜欢同仙秾聊宫里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仙秾习以为常,顺着她的话问:“是哪位主子?” 按照她对扶桑的了解,定然不是新妃了,且听她的语气不寻常,这人恐怕—— “是萧贵仪。”扶桑道。 仙秾眼眸一深,心里有些意外。 宫里的几位主子,若单论圣宠排序,先是庆妃娘娘,次之是瑛贵嫔和玉贵嫔,再次之才是萧贵仪。 但她也没往别处想,帝王宠谁,又与她何干。只是蓦然间,仙秾想到前不久给了她一点善意的钟贵仪还有刚刚被程观送来、藏在衣袖里的瓷瓶,心绪顿时有些复杂。 扶桑在她耳边叹息一声,又宽慰道:“萧贵仪出了这样大的风头,想来日后不会再为难你了吧。” 但愿吧。 仙秾在心里默默赞同这句话。 若是如此,那她还得感谢帝王的无心之举呢。 *** 新妃入宫的第一日,各宫嫔妃也都在翘首以盼,等待着御前传来帝王点寝的消息。 好在帝王没让她们久等,晚膳时辰一过,消息就传到了众人耳中—— 萧贵仪。 听闻消息的人反应不一,但莫不错愕。 怎会是她? 就连在御前侍奉的林茂才初闻消息时也颇感意外,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向程观,想从他身上得到答案。 今儿下午正好是程观当值,在帝王身边伺候。 程观察觉到林茂才的视线,心里苦笑,同样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也不知道啊。 在按照帝王的吩咐给仙秾姑娘送了活血膏后,他就去仔细打听了一番事情的来龙去脉。 回到勤政殿,他便将得到消息如实禀告给了帝王:“……是仙秾姑娘损坏了陛下您先前赐给萧贵仪的料子,那料子裁制的衣裳萧贵仪喜欢得紧,这便动了怒,让人罚跪三个时辰。” “奴才也确认过,确实是仙秾姑娘负责浣洗的衣裳,期间也未曾经过旁人之手。” 至于是谁损坏的,那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不过,据他所了解,仙秾姑娘在浣衣局的日子并不好过。除了邬姑姑和扶桑,再没人同她亲近。 当然,这些事他没自作主张地说给帝王听。 程观等了等,也不见帝王有什么吩咐,他不着痕迹地抬了眼皮,却见帝王已经铺展了奏折,眉眼沉静地握着朱笔。 也不知将他方才说的话听进去了几句。 程观沉默地侍立了一会儿,忽听帝王道:“晚膳后,传萧贵仪过来。” …… 从程观那儿得不到答案,林茂才不由得心底一沉。 帝王习惯使唤太监,因而御前几乎不见宫女。林茂才和程观都是能贴身侍奉帝王之人,但二人之间也分高低,林茂才是御前总管太监,而程观是副总管。 既有高低之分,便有利益之争。 程观平日里瞧着沉默寡言,没想到也有自己的小心思。林茂才暗暗唾弃了一句。 他心里捏了一把汗,飞快地从程观身上挪开视线。 程观却不知他心里的想法,见林茂才不再看他,他也略松了口气。 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不曾被旁人看在眼中。 帝王既传了萧贵仪来勤政殿,他们理所当然地将萧贵仪今夜侍寝的消息传出去。 御前的小太监乐呵呵地来了永安宫恭喜萧贵仪。 萧贵仪自是被这巨大的惊喜冲昏了头脑。 但很快,她就在身边宫女的提醒下反应过来,给小太监打了赏后,让宫女恭恭敬敬地将御前的人送走。 转头,她又着急忙慌地吩咐左右:“快快快,给我沐浴更衣。” 于是,在仙秾走回浣衣局的这段时间里,有关萧贵仪侍寝的消息就传遍了后宫。 浣衣局的庑房里,吃了晚膳、擦了身子的仙秾已经躺在了床铺上。 她搓揉着膝盖,而扶桑正借着月色同她说话:“仙秾,你实话告诉我,这次的事是不是浣衣局的人故意陷害你?” 仙秾动作一顿,无奈地道:“不是她们,衣裳送来以后,就没离开过我的眼睛。” 即便仙秾这样说,扶桑仍觉得没道理:“可你一向谨慎,这好端端的衣裳,怎会损坏呢?” “是我不仔细罢,好了好了,这事儿已经发生了,你也就别多想了。”仙秾说了些安抚扶桑的话,才终于将她的注意力从这个话题上转走。 她和扶桑是同一年进的宫,也是一道进的浣衣局,而后在浣衣局长大,彼此照应着,情谊颇深。 仙秾不是不想对扶桑说实话,只是……萧贵仪送来的衣裳,在一开始便是有损的。 这结果无非是两种,要么是萧贵仪故意陷害她;要么是旁人摆了萧贵仪一道,还让她做了替罪羊。 无论是哪一种,仙秾都不可能安然无恙地从中脱身。 认清了这个事实,她便只能装哑巴承受下这个罪名。 而她一个浣衣局的小宫女,怎么会牵扯进后宫的争斗中? 仙秾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三日前她无意中撞见的那一幕。 浣衣局的东北处栽种了一大片紫竹,竹林深处有一条湖,名唤引泉。夏日里,湖水清凉,浣衣局的小宫女们便时常去湖边浣洗衣物。 那日,她便像往常一样去引泉湖清洗自己的衣物,穿过紫竹林时,忽然听见一道微弱的呜咽声。 她悄然循声去寻,却只见到一个匆忙离去的青衣太监的背影。 昨日夜里下了一场小雨,泥土松软湿润,顺着清晰可见的脚印,仙秾在灌木丛里看见了一个紧闭双眼、没有呼吸的宫女。 嘴角处血迹斑斑,脖颈处还有被掐的红痕—— 这宫女被人谋害了。 不出意外的话,行凶之人就是方才离开的那个人。 仙秾不敢逗留,很快沿着原路返回了浣衣局,并将此事死死藏在心里,谁也不曾透露。 在这之前,宫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具体发生了什么仙秾也不清楚,只是宫人们口耳相传到扶桑嘴里,就是有人给太后娘娘的药膳里下了毒。 消息一出,后宫上下一片哗然。帝王下令彻查,结果是虞贵人被废为庶人,贬入锦瑟馆,没过两日就自缢而亡,而侍奉她的宫人也全都被关进了宫正司审问。 等那紫竹林里的宫女身份曝光——颐宁宫的二等宫女落霞,仙秾更不敢回想起当日之事了。 兹事体大,谁都清楚太后和太妃关系不睦,在这个节骨眼上,太后宫里的二等宫女被人谋害在紫竹林里意味着什么,不用想也知道。 且最后,这名宫女被定义成畏罪自杀。 此事一过,太后便再未出现在人前,连每日的请安都免了。 在仙秾看来,从其中获利的唯有太妃一人。 可连她都能想到的事,旁人难道想不清楚吗? 说到底,太妃娘娘才是帝王的生母。 所以,见帝王没再追查下去后,原先的太后和太妃两党相争已经变成如今太妃独大的场面。 仙秾本以为这事已经翻篇,直到萧贵仪送来一套破损的衣裳。 她这才惊觉,那日潮湿的地上,也留下了她的脚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点寝 第4章 降级 想到这里,仙秾不由地一阵心慌。 她不确定会不会有人继续追查脚印的线索,也不确定萧贵仪衣服的破损与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但,自从太后中毒,浣衣局的天就跟着变了。 太后中毒一案调查还未结束,偏偏一个二等宫女被人残害在紫竹林,不意外地,身为浣衣局掌事的邬姑姑遭到了太妃严厉地申饬,并剥夺了掌事之权。 邬姑姑是教养仙秾之人,对她来说,亦师亦母。 与此同时,原先浣衣局的姚姑姑上了位。 邬姑姑与姚姑姑不睦已久,近来的处境愈发艰难。 世上唯有死人不会开口说话。 仙秾倒也不怕自己丢了性命,但若是因此牵连了她身边亲近之人,却怎么是好? 不论是邬姑姑还是扶桑,她都不愿意二人受她所迫,陷入险境。 不过仙秾又想,浣衣局的宫女有数十人,进入夏日以后,几乎每个人都会穿过紫竹林去引泉湖浣洗衣物。 或许,幕后之人并非能精准无误地锁定到她的头上。 但,万一呢? “宫女二十五岁便能出宫了。” 扶桑掰着指头算了半天,哀声道:“我今年十八,还得再过七年呢。” 仙秾刚满十七,已在宫里待了近十年。 见她不说话,扶桑歪过脑袋看来,小声问:“仙秾,你日后想出宫吗?” 仙秾从回忆里收了神思,毫不迟疑地点了头。 扶桑见状,似乎有些不解:“可你我在宫外都没有家人,出了宫也没有容身之处。” 仙秾沉默了片刻,反问道:“在宫里就有我们的容身之处吗?” 扶桑顿时哑了声,找不出反驳的话。 “这倒也是……”她莫名觉得伤感,“我现在都害怕,仙秾,我们往后会不会连浣衣局都待不下去?” 仙秾打断她的愁眉苦脸和胡思乱想,轻声细语:“等我们到了出宫的年纪,邬姑姑年岁也大了,到时候,我们将邬姑姑接出去孝顺吧。” “你早就想好了?” 扶桑坐起身,打量仙秾两眼,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连忙诧异地问:“不对啊,仙秾。我记得你之前不是还说想考入尚服局当女官吗?” 仙秾眼眸一颤,不可置否。 在浣衣局内并非没有出头之日,每五年,宫中都会有一场女官选拔。宫内外的女子都能参与。 通过选拔的,不论原先是什么身份,都能进入六尚之中任职。 明年三月恰逢是五年一选的女官选拔年。 刚入夏时,邬姑姑便询问了她们二人的想法——年底时,参与女官选拔的人员名单便要定下来报上去。当时仙秾有意愿参与,还劝着扶桑同她一道。 扶桑满脸不解:“仙秾,你不是想和我一起参与选拔的吗?怎么忽然改了主意?你可不是想一出是一出的人,快和我说说,这到底怎么了?” 仙秾掐着手心,让自己保持镇定,静静看着她,话语则无端显得有些凉薄:“扶桑姐姐,你若是想留在宫里,便参与这次的选拔吧,我就不参与了。” 扶桑顿时急了:“到底为什么?” “你我如同亲姐妹一般,有什么话或是打算你就不能告诉我吗?” 扶桑追问不舍,见仙秾始终不说理由,便有些气恼了:“什么事憋在心里不难受么?” “算了,随你去!” 扶桑重新躺下去,扯着被子背过身,不再搭理仙秾。 仙秾喉咙滚了滚,双唇翕动,却没有发生一点声音。 屋子里霎时间安静下来。 扶桑性子急,平常自诩比仙秾年长一岁,便对她颇有照顾。仙秾有什么心里话,也都对她直言不讳。 可这一次,扶桑终究没有等到仙秾的开口。 她越想越气…… 不多时,屋子里响起了扶桑微重的呼吸声。 仙秾睁着眼睛,却毫无睡意。 她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缓缓坐起来。 这屋子在庑房中属于最偏也是最小的一间,所以不同于其他屋子住了至少六个人,这儿只住了仙秾和扶桑二人。 仙秾握住枕头下的瓷瓶,冰凉的触感叫人冷得直发颤。 她的手指也的确在微微发抖,失去了力气一般,怎么也攥不紧。 仙秾合不上眼,总觉得一闭上眼就能见到那位被残害的宫女。 分明那天距今已隔了三日,且当晚她也并未做梦。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总之,她一夜无眠。 *** 扶桑没想到自己昨夜忽然睡了过去,她心里仍记着那个未结束的话题,因此从早起开始就故意无视了仙秾。 仙秾心里装着事,头脑又昏昏沉沉的,便也没注意扶桑的异样。 二人从前亲密无间,今日却连目光都没对上一次,这样的情况自然引起了浣衣局其他宫女的注意。 用午膳时,便有宫女忍不住好奇:“扶桑,你和仙秾吵架了?” 宫女们都在一张桌子上用膳,她声音再小,也让在座的人听了个清清楚楚。 当即都放轻了手上的动作,纷纷竖起耳朵。 当事人仙秾仿若未闻,扶桑瞥了一眼,只觉得心里闷得慌,语气便有些不客气:“吵没吵架的谁知道呢?” 那可不算吵架,仙秾压根就没理她,顶多算她一个人生闷气。 “吃饱了!”她筷子一扔,转身就走出了屋子。 周围几个宫女看了眼扶桑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毫无反应的仙秾,心里不免嘀咕两句。 但没人去找仙秾询问原因。 浣衣局之中,仙秾和扶桑最得掌事邬姑姑的看重,往常二人又情同姐妹,羡慕的人不在少数。 如今邬姑姑自身难保,见二人的关系又有了裂痕,少不得有宫女幸灾乐祸。 明明都是宫女,可仙秾的容色却胜过她们太多,她们整日瞧着,又听了些闲言碎语,心里便开始有了说不清的羡慕和嫉妒。 用过午饭,除了仙秾,宫女们都三两个结伴回到院子。 作为浣衣局的宫女,她们白日里几乎没有休憩时间,用膳的时辰也有所限制。 仙秾刚走进院子,站在廊下的掌事姚姑姑就叫住了她:“仙秾。” 比起面目和善的邬姑姑,姚姑姑此人要严肃得多,她板着个脸,声线微凉,落下的话不容置疑:“昨日是扶桑和听烟揽了你的活,才没耽误主子们衣物的晾晒,今日你替她们各分担一半。” 仙秾低头应下。 姚姑姑打量她一眼,继而语气不明地道:“往后,你就和雨帘给昨儿新进宫的主子们浣衣吧。” 浣衣局的宫女与其他六尚局不同,这儿没有品阶之分,但有个不成文的等级:等级越高的宫女,负责浣洗地位越高的主子的衣物。 仙秾此前主要负责浣洗婧妃、瑛贵嫔和萧贵仪的衣物。 可新来的主子位分最高也才贵仪。 姚姑姑此番便是降了她的等级。 仙秾心里有所准备,倒还算淡然。即便是姚姑姑当着众人的面直接点了位叫银妆的宫女来顶替她,她的脸上也不曾流露任何不满。 她平静地俯下身,“是,姑姑。” 在宫里待了这么久,她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的本事。 身为宫女,她要做的就是顺从和听话。 哪怕她知道,姚姑姑不仅是在磋磨她,更是在折辱邬姑姑,那又能如何呢? 她身后的主子可是太妃娘娘这座大山啊。 站在院子里的扶桑看着这一幕,动了动嘴唇,原是想说些什么,但随着仙秾俯身答应,她便将嘴边的话语悉数咽了下去。 她才不要上赶着惹人嫌呢! 见仙秾离开,她迅速地撇过眼。 *** 本次新入宫的主子正好有六位,仙秾和雨帘各负责三人。 仙秾去找到雨帘时,后者刚打了一桶水回来。 仙秾本来做好了雨帘同其他人一样不理会她的准备,却没想雨帘对她的态度十分和善:“仙秾姐姐。” 仙秾颔首应了声,余光注意到她绣鞋上的泥,又看了看她手边的那桶水,心里顿时生了些许困惑。 浣衣局后院就有一口井供她们使用,雨帘压根没必要多此一举,跑出去打水。 况且,浣衣局外能打水的,唯有引泉湖这一处地方。 许是察觉到仙秾的视线,雨帘笑了笑,两靥梨涡浅浅,她轻声细语道:“平日院子里打井水的人多,我怕耽误了时辰,便习惯去湖边取水回来。” 仙秾点头,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果不其然,等她去后院打井水时,便见那边围了不少人。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注意到她的身影后,周遭气氛为之一静。 仙秾方被姚姑姑降了等级,众人对她避之不及,转瞬过后,她们便各自收回了目光。 依然没人搭理她。 其实这副场景已经让仙秾习以为常,最初的不解和委屈在时间的消磨下皆换成了平淡的情绪。 她平静地站在后面排队,平静地接了一桶水后,又平静地离开。 自始至终,都平静得过分。 雨帘见她回来得晚,分了些眼神过来,提议道:“如今还未入秋,姐姐若是不嫌麻烦,往后不如我们做伴去引泉湖边上浣衣?” 仙秾也不想像今日这般被人暗中打量着,随即点头:“好。” 顿了顿:“你也不必唤我姐姐,叫我仙秾就好。” 她还从未被人叫过“姐姐”,总觉得这称呼有些太亲昵了,放在雨帘和她身上,不大合适。 雨帘显得很惊讶,面上却换成了笑颜:“好。” “仙秾,那你叫我雨帘就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降级 第5章 灭口 比起浣衣局这点动静,后宫这边现在要热闹得多。 新妃入宫的第二日本该要在皇后的带领下去给太后请安,但当今后位空悬。 众妃便跟着如今管理后宫的定妃娘娘,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到了太妃所居住的颐安宫前。 众所周知,太后住在颐宁宫,太妃住在颐安宫。 嫔妃中,有人错愕不已:“怎么不是先去颐宁宫拜见太后娘娘?” 身旁的嫔妃睇了她一眼,声音微冷:“太后凤体抱恙,一早就让人传了消息,免了嫔妃们的请安。” 问话的人面色一红,显然是消息没她灵通。 钟时清站在居中的位置,将这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不露声色,飞快地瞥了眼不远处被映衬得有些寂寥的宫殿,心中不无疑虑: 太妃都势大到让太后甘愿避其锋芒的地步了吗? …… 请安的一众嫔妃散去后,颐安宫又恢复了往常的安静。沉水香从香炉中袅袅升起,满室芳香。 内殿的黄花梨雕花椅上坐着一位盛装华服的妇人,正是当今帝王的生母,太妃钟氏。 她阖着眼,面有倦色。 “你今儿瞧着钟贵仪与定妃相比如何?” 祝岚替她揉捏着双肩,力道不轻也不重,闻言轻笑:“钟贵仪是娘娘亲自掌眼选进来的,自是一等一的出挑。只是,钟贵仪在青州之地长大,无人教导,终是不抵定妃娘娘仪态端方,行事沉稳。” 太妃睁了眼,锁眉附和:“旁的不说,这性子确实怯懦了些,处事也欠缺思虑。” 祝岚依旧笑笑:“钟贵仪年岁尚轻,跟着娘娘您多学学就是了。再者,那萧贵仪昨日的行为确实有失妥当,钟贵仪乃仁善之举。” “仁善?”太妃重复着念了一遍这两个字,忽地冷哼一声,“仁善之人岂能在这宫里站到最后?定妃就是太过仁善,否则哀家也不至于从旁支里挑人进宫来帮衬她一把,平白给她心里添堵。” 这话,祝岚便没有接了。 定妃娘娘是太妃的嫡亲侄女,太妃作为长辈能随意评头论足,她却是万万不能的,且她心里也知道,不论如何,太妃对待这个亲侄女,心里还是十分看重的。 论亲疏,钟贵仪虽不抵定妃,但比起后宫的其他嫔妃,却绰绰有余。 她总归姓钟,与太妃血脉相连,也是目前唯一一个能达成太妃心愿之人。 定妃进宫多年不曾有孕,平日里不知争宠,太妃明里暗里敲打了多次,却始终没有什么结果。 皇长子诞生后,太妃索性递话给钟家,让钟家选一位姑娘参与今年的采选。 遗憾的是,太妃娘娘这一脉没有适龄姑娘,唯一算得上亲近的,只有远在青州的钟时清。 太妃别无选择,只好让钟家夫人将人带进宫,观察了一番,这才勉强定下来。 如今帝王膝下仅有一位皇嗣,可单瞧着皇长子生母许氏的待遇,因皇长子的诞生,一跃成为庆妃娘娘,与定妃娘娘平起平坐后,不止嫔妃们眼红,太妃的心也跟着一颤。 帝王践祚六载,后位一直虚设,朝臣们急,太妃也急。 太妃希望后位上坐着的是钟家女,而不是其他女子,见帝王无意立定妃为后,便暂且歇了心思。 这后位空着总比其他女子坐上去好,至少这宫权攥在定妃手上。 既然钟家女一时没有登临后位的希望,那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皇子了。 太妃需要一个带有钟家血脉的皇子。 定妃生不了,太妃就将希望寄于在这位新入宫的钟贵仪身上。 祝岚心知肚明,只要钟贵仪不触碰太妃的底线,太妃便会护她到底。 性情仁善不代表其他方面的能力不行。 “至于萧氏,也是该灭灭她的心气了。”太妃摆摆手,不以为意,“随她去吧,只要不吃亏。她若是她连个萧氏都对付不了,就当哀家当初看走了眼。” 祝岚静静听着,不予置评。 交谈间,有宫人悄步入殿,附在太妃耳边低语了几句。 待那宫人退下,祝岚方谨慎地开口:“娘娘,出什么事了?” 太妃哼了哼,眼底隐约泛着冷光:“漏网之鱼怕是找到了。” 祝岚顿时会意。 太妃“嗯”了声,示意她停手,语气从容:“你去告诉姚筝,这件事,让她自己解决了。” 祝岚肃容称“是”。 姚筝已经独揽浣衣局的大权,处置一个宫女是轻而易举之事。 至于那串脚印是不是所查到的这宫女所留下的,那宫女又是否瞧见了灭口的那一幕,其实并非是最紧要的。 太妃的目的是杀一儆百,杀鸡儆猴。 是这宫女最好,若不是,见识了这宫女的下场后,谁敢不守口如瓶? 稍顿,祝岚又迟疑地开口:“奴婢听闻,浣衣局的那位邬姑姑已经病了许久。娘娘以为,该如何处置她?” 太妃眸子里划过一丝莫名的情绪,“她倒是会审时度势,可惜效忠的人不是哀家——” 她停了停,语气犹如秋风扫落叶般,轻飘飘地落下:“罢了,哀家也不忍心,让她和她的主子孟氏一样,一直病下去吧。” 祝岚深深低下头:“是,娘娘。” 太妃口中的孟氏正是先帝的皇后,如今的太后。 浣衣局 新入宫的主子们换下来的衣物并不多,仙秾和雨帘没花费多长时间便都洗干净、晾晒好了。 做完了手上的活计,仙秾又去找了扶桑和听烟,分走了她们手上的一半衣物。 她一直忙活到金乌西坠,暮色沉霭,才有时间去用晚膳。 仙秾到的时候,宫女们正围在桌子前饭后闲谈,她们声音压得不算低,你一言我一句,谈论着宫里发生的事。 仙秾刚坐下听了一耳朵,便有人将话题引到了她身上:“我听说,昨儿是钟贵仪免了萧贵仪对仙秾的罚跪。” 她们没有避讳仙秾,话音一落,便有几道视线落在仙秾身上,继而有人酸溜溜地道:“也是运气好,遇到了钟贵仪这位心善的主子。” 又有人接过话:“是啊,钟贵仪可是太妃娘娘家的人呢。” 话题自然地过渡到了钟贵仪身上。 “如此一来,钟贵仪岂不是得罪了萧贵仪?” “钟贵仪有太妃娘娘和定妃娘娘作为倚仗,还怕萧贵仪不成?” 这话引起了不少人的附和。 太妃娘娘自不必说,如今掌管后宫的定妃娘娘按辈分算是钟贵仪的堂姐呢! 余下的话,仙秾便没仔细听了。 草草吃了几口后,她就放下筷子,默默将所坐的桌椅收拾了干净,安静地离开吃饭之地,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此时的屋子里只留了一只蜡烛,静悄悄的,只有微弱的呼吸声。 扶桑躺在床上,显然已经睡着了。 仙秾没有打扰她,小心地将盥洗之物放在盆里,到院子里打水漱了口、净了面,才重新回到屋内躺下。 枕头下的瓷瓶硌到脖子时,她才陡然想起什么。 仙秾掀开被子,瞧了眼自己的膝盖,青紫斑驳,瞧着很是瘆人。 她是女子,自有爱美之心,昨儿一时间忘了涂抹,今日又忙碌个没停。想了想,仙秾还是打开瓷瓶,咬着牙细细在膝盖周围涂抹了一番。 膏药没什么古怪难闻的气味,隐约还带了点香气,药性也温和,被涂抹之处清清爽爽的,煞是舒服。 不愧是御赐之物。 仙秾在心里感慨一番,倏然一怔。 说起来,她入宫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天颜。那么昨日,帝王怎会将目光施舍到她身上,还特意赐下药膏? 难道是程观? 可她这个渺如尘埃的宫女,有什么值得御前红人程观怜悯或是示好的? 仙秾百思不得其解。 思来想去,没多久,她就沉沉睡去。 后半夜里狂风大作,瓢泼大雨骤然而至,噼里啪啦地砸在窗子上。 仙秾由梦中惊醒。 屋内的蜡烛已经燃尽,窗外还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但估摸着这会儿当有卯时了。 仙秾抹了一把后颈,一手冷汗黏黏糊糊,虽也想不起夜里做了什么梦,但总归不是什么美梦。 相隔一臂距离的床上,也想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少顷,一道叹息声自扶桑口中呼出。 “扶桑……”仙秾下意识地想同她说话。 蜡烛亮起,映照出扶桑过分冷漠的面容。 仙秾倏地噤声,她再是迟钝,这时也察觉了扶桑对她的疏离。 她咬住舌尖,在扶桑的注视下低了头。 扶桑看了她良久,想等她道歉,等她给出一个解释。 可惜,结果仍叫她失望。 扶桑收回视线,冷嗤了一声。 互不干扰地收拾妥当后,扶桑率先一步走出屋子。 用过早饭,仙秾按照昨日的约定去找雨帘一道去引泉湖浣衣,院子里有人见她干站着不动,不禁刺了句:“别在这偷懒!” 仙秾看向她,想起正好这人与雨帘同屋,她抿了抿唇:“银妆,你方才可瞧见雨帘了?” “雨帘?”银妆眉头极快地一皱,“说起来,我一大早就没见到她。” 一旁的宫女搭腔:“我好像瞧着她往外头去了,该是去引泉湖了吧,她不是一直都喜欢去湖边打水么?” 仙秾向她道了谢,端着盆准备去湖边寻人。 也不知怎么回事,她的心忽然跳得极快。 就仿佛,有大事要发生似的。 “啊——” 正在这时,有一宫女神色惊慌、跌跌撞撞地跑进院子,声音满是恐惧和颤抖:“不好了!” “……有人、落水了……” 此时正是浣衣局宫女们用过早饭,开始做活的时候,听到这动静,一院子的人都呼啦啦地围了上来。 “素裹,发生什么事了?” “怎么了,怎么了?” 仙秾离得近,将摇摇欲坠的宫女搀扶住,听她哑声道:“雨帘落水了……” 她说得含含糊糊,但仙秾立即抓住了话里的关键字眼。 她瞳仁一震。 雨帘、落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灭口 第6章 善举 浣衣局轰然间喧闹起来。 仙秾气息一窒,陡然松开素裹的手臂,丢下盆就往引泉湖跑去。 她跑得太快,周围人甚至都没反应过来。 扶桑蹙着眉尖望向仙秾离开的方向,眼中闪过一抹担忧。 院子里的人并不关心仙秾的离开,而是关心起脸色惨白的素裹,也有人赶紧将消息传给掌事姑姑。 听闻消息的姚姑姑很快赶过来,面沉如水,一身冷气震慑住了众人。 “好了,都下去做自己的事!” 众人喏喏,立即四散而开。 神情还未恢复镇定的素裹却没急着走,她满脸担心地对姚姑姑回禀:“姚姑姑,我方才瞧见仙秾方才去引泉湖了。” 话落,姚姑姑眉宇间的皱纹更深了。 就在院子里准备做活的扶桑动作一顿,目光晦涩地看向素裹。 后者似乎也察觉了姚姑姑的情绪,小心地退下时注意到扶桑的眼神,便冲她轻轻一点头。 她的眼底清澈无害,脸上似乎只有一点单纯的疑惑。 扶桑收回视线,神色如常地颔首回以一礼。 引泉湖 雨帘被救上来时,已经没了气息。 她约莫是不会凫水,又在湖中耽搁了太久,呛了许多水,腹部都已微微凸起。 仙秾看着,感到彻骨的冷意。 这一幕,似曾相识。 带着人来的姚姑姑安排宫人将雨帘的尸首裹起来抬走后,回头见仙秾目光呆滞地站在边上,当即沉下声:“仙秾,谁让你到这来的?还不快回去做活!” 仙秾暗自吸了口气,艰涩地开口:“姚姑姑,雨帘她——” “岸边路滑,雨帘不慎失足,”姚姑姑语气平淡、掷地有声,“你今日暂且替她将所有的活做完。” 仙秾攥了攥手心,她莫名想到了那个在紫竹林被灭口的宫女,对外称是自戕,实则被人谋害。 那么同理,雨帘当真是落水而亡吗? 她一时间想了许多,但都不敢问出口。 “还不走?”姚姑姑的声音如鬼魅般再次响起。 仙秾有些狼狈地低下头,遮掩住脸上的慌乱与不安,她不敢再细想,乖顺地应着:“是,姑姑。” 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是一点风吹草动就能传遍的后宫。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不出一个时辰,浣衣局有一宫女落水而亡的消息便传开了。 消息传到宜寿宫时,钟时清恍惚了一下,她看向打听消息的小太监,轻声问:“可知道那宫女叫什么?” 小太监还算机灵,立即回话:“奴才听说是叫个雨帘的,正是平日里负责给主子浣洗衣物的宫女。” 一旁的青骊却明白自家主子何以这般询问,当即道:“不是昨儿个主子遇见的那位宫女。” 钟时清点点头,也不知该不该松口气,良久,她深深叹了口气:“既如此,你拿些银子去,同浣衣局的姑姑打个招呼,让人将她好生安葬了吧,也算全了我与她的主仆之缘。” 小太监暗自咋舌,主子这也未免太仁善了。 但善总比恶好。 他恭恭敬敬地应下:“奴才遵命。” 待小太监退出屋子,钟时清脸上的悲悯之色渐渐隐退,安静了一会,她才沉思道:“这事恐怕不简单。” 青骊也一脸凝重之色地附和:“是啊,主子。按理,出了这意外,浣衣局的掌事姑姑也要担责。奴婢记得,这姚姑姑是为太妃娘娘所用,可……” 一个宫女不慎失足落水,竟传得满宫皆知。 岂不奇怪么? 钟时清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扣,吩咐道:“近来让青帆多留意些各宫的动静,切记谨慎为上。我刚入宫,身上不知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 青骊会意:“是,主子放心,奴婢会约束好宜寿宫底下的人。” 她犹豫了一下,又问:“那勤政殿——” “窥伺帝王行踪乃大忌,”钟时清眸光一凛,冷静地道,“御前的消息不必刻意打听。该知道的,陛下自会叫我们知道。” 而不该知道的,也不见得能打听出来,反而会落了把柄,叫人拿捏。 青骊点头应下:“奴婢明白了。” 永安宫这边,萧贵仪的反应却平平。 她先问了句:“哪个倒霉的宫女?” 得知了宫女名姓,她就摆了摆手,让宫人退下。 她并不关注,也不在意这件对她来说微不足道的小事。 萧贵仪靠在椅背上,盯着宫女给她修剪指甲。 时下是女子身份越是尊贵,越要留长指甲,表示自己的养尊处优。宫里的嫔妃也不例外,除了日常蔻丹,还兴起了戴护甲的热潮。 不同材质的护甲适用于不同的身份。女子戴护甲既体面,又能彰显其身份。 在等级分明的后宫里,护甲却并未有严格的佩戴要求,明面上如此,但私下里,嫔妃们之间却有一套不成文的尊卑规矩。 上位者统一口径,表明态度,下位者便不敢言也不敢怒,久而久之,就约定成俗了。 萧贵仪喜欢长指甲,日常也爱戴各式各样的护甲。因此,这会儿剪掉指甲并非她所愿。 视线扫过被剪掉的指甲,她不禁有些可惜,好不容易才养得这么长呢。 侍奉的宫女巧珠瞧出她眼中的不舍,在一旁问道:“主子好端端地怎么将指甲剪了?” 萧贵仪眉心微蹙,道出实情:“陛下不喜。” 昨儿她满心欢喜地到勤政殿时,陛下还在处理政务,她得以在一旁侍奉笔墨,过了一会儿,陛下忽然对她来了句:“这指甲太长了。” 陛下很少表露自己的喜恶,但这句话透出来的意思却实在明显。 身为嫔妃,她自是要迎合陛下的喜好。 之后,陛下只让她在偏殿留了宿,未曾临幸她。 大抵是这长指甲坏了陛下的兴致吧。 虽说她入宫这么久了也没听说过陛下不喜长指甲的事,但或许旁人知晓呢? 宫女也若有所思道:“怪不得奴婢从未见过庆妃娘娘戴护甲。” 她下意识地忽略了庆妃娘娘要照顾皇长子的事。 这话也得到了萧贵仪的赞同:“这倒是没错,除了庆妃,我瞧瑛贵嫔和玉贵嫔仿佛也很少佩戴护甲。” 庆妃、瑛贵嫔和玉贵嫔是宫中最得宠的三个嫔妃。 仔细一想,萧贵仪更加确信自己是被人蒙在鼓里了。 真是可恨! 叫她白白错过了一次侍寝的好机会! 萧贵仪不禁恼怒,同时又庆幸这事最后是陛下亲口告诉的她。 之前陛下一直没说,却也没怪罪她,想来她也在陛下心里有一席之地了吧? 勤政殿 御前的人也得知了这则消息,却不曾惊扰容承晔。 毕竟,陛下一向不爱管后宫中发生的事。一个宫女的生死,陛下怎么在意呢? 倒是程观在打探了下宫女的身份后,晚间侍奉帝王时顺口提了一嘴。 帝王的反应也在预期之中,他连眉头都未动一下,只是道:“将人送回家,以掖庭局的名义赐三十两白银作为安葬费,以示安抚。” 三十两白银! 要知道,浣衣局的宫女入宫五年之久一年的银钱也不过十两。① “是。”程观赶忙应下。 转而又听帝王道:“若是后宫有人来问,便说朕近来政事繁忙。”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程观却领悟了他的意思。 最近,帝王不会再踏入后宫了。 他躬身退下去,在廊下往远处眺望了一会儿,才将帝王口谕传达下去。 *** 浣衣局 仙秾自那日过后便病了一场,那病症来势汹汹,让她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清醒过来的仙秾浑身乏力,直冒冷汗,嗓子又干又哑。 注意到床边的案几上放着一碗温水,她下意识地看向扶桑的床榻,这会儿约莫是晌午,天光大亮,扶桑自是不在屋内。 仙秾将温水一饮而尽,想着不敢耽误了衣物的浣洗和晾晒,便踉踉跄跄地下了床,去到院子里。 见了她,正在做活的宫女一脸惊讶地站起来:“仙秾,你起来了!” 仙秾的头脑还有些晕乎,盯着眼前的宫女好半晌才识出她的身份。 是雨帘同屋子的宫女,也那日第一个发现雨帘落水的人——素裹。 素裹笑起来和雨帘同样有两个梨涡,叫仙秾好一阵恍惚。 素裹对她解释:“姚姑姑将雨帘原先的差事分给了我,往后我同你一道了。” 仙秾捏了捏眉心,对她点了个头:“好。” 素裹又道:“你今儿的活我都替给你干完了,你快去歇着吧。” 这话仙秾听一听就够了,并不真的应下:“不妨事,我同你一起吧。” 素裹翘了翘嘴角,见仙秾蹲下来,又打开了话匣子:“你昨日睡了一天呢,我也不差,还做了一场噩梦……” 她说得唏嘘:“不止是我们,听烟姐姐她们也是,谁能想到雨帘活生生的一个人,转眼就倒了呢?” 宫里忌讳说“死”字,通常用“倒了”或是别的字来代替。 仙秾有意打听雨帘的事,也听得认真,但几乎不用她询问,素裹便一股脑地将各种消息塞到仙秾的耳朵里。 “但好在她是为了做差事,从前也不曾犯过错,掖庭局那边还奉令将她归还了母家,另赏了安葬费。” “不仅如此,钟贵仪也给了赏银。” 先听掖庭局拿银子出来,仙秾还吃了一惊,继而听到熟悉的“奉令”二字,她不着痕迹地抿了下唇,暗自记下,面上却对于后一句话的反应更大些:“钟贵仪?” 素裹眨了眨眼道:“雨帘不是负责浣洗钟贵仪的衣物么?想来是这个缘故。” 除此之外,便也找不出其它理由了。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钟贵仪心善。 想来也是,钟贵仪都能对于全然陌生的她不计后果地伸以援手,对未曾谋面、为她浣衣的宫女如此好似也不足为奇了。 仙秾心下宽慰了许多。 暂且不论雨帘是如何失足落水,但身后事终归是体面的——这话是邬姑姑教给仙秾的,从前仙秾听着不以为然,这会儿却百感交集。 但她仍有些迷茫:身后事,当真那么紧要么? 比起看到雨帘的死后风光,她更希望看到雨帘活生生地站在她眼前,同她谈笑。 仙秾稳了稳心神,顺着素裹的话聊下去:“那便好,雨帘泉下有知,也觉得欣慰吧。” 素裹不无赞同,谈到钟贵仪,她禁不住感慨,也仿佛心生向往:“若是我能考入六尚局,不说当上女官,但当个女史或是调到各宫去伺候也好啊。” 仙秾只笑着,并不曾接话。 她原先只是动了熬几年就出宫的念头,这会儿心里却坚定了许多。 ①文中物价,嫔妃、宫人等月银按照:1两黄金=10两白银=10贯铜钱=1000文,进行换算。文中所出现的数字多为自拟,不经考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善举 第7章 偶遇 后宫嫔妃的手伸不进勤政殿,自然无从知晓帝王近来不进入宫的打算。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们才后知后觉帝王冷落了后宫。 新妃们也没想到,她们一入宫,就遭到了帝王的冷待。 她们的情绪无处发泄,只好将矛头对准了最后见到帝王的萧贵仪。 但新妃们除了钟贵仪外,位分都低于萧贵仪,即便迁怒,也只敢在私下里抱怨抱怨罢了。 她们怕得罪了萧贵仪,其他资历老的、位分更高的嫔妃们却不怕。 一时间,宫里暗流涌动。 这股冷风,连远在浣衣局的仙秾也感受到了。 她抬眼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只觉得风雨欲来。 她打了个寒颤,走进邬姑姑的屋子。 一进屋,一股浓浓的药香便扑面而来。 仙秾忍住舌尖的苦涩,若无其事地看向床榻上的女子:“姑姑,你找我?” 邬姑姑的脸上还有些许未散的病容,见了她,神色慈爱如常:“坐下吧,听说你不打算参与女官选拔了?怎么改了主意?” 听谁说的自然不言而喻。 仙秾抿唇想了一会,闷声回答:“我不想一直待在宫里,我想出宫瞧瞧。” 邬姑姑没说信不信,只是笑着:“我在宫外无亲无故,无牵无挂,人老了,也不想折腾了,只想在宫里安稳地待下去。” “我知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仙秾,你若打定了主意年岁一到就出宫,我不会拦着你。不过,这事儿你还得考虑清楚,”她叹了口气,“宫里不好待,可你以为外头便好么?” 邬姑姑的语气带着些许意味深长。 仙秾怔了怔,还未回答,又听她问:“你可知今年来报名女官选拔的,是宫外人居多?” 仙秾摇头。 邬姑姑道:“她们大多出身良家,或是守了寡,或是不愿嫁人,但都识文断字,有一技之长。” 在浣衣局当差的宫女大都是不识字的,仙秾也是如此。 而与宫外人相比,在宫里待久了的宫女,手里总有些人脉关系,这是她们的优势。 邬姑姑继续谆谆道:“你或许觉得在宫里当宫女艰苦,却不知这世间的女子大多都过得苦。” 世道是女子比男子地位卑微,仙秾并非是不清楚这个道理,“姑姑,我知道。” 邬姑姑看着她,却轻轻摇头:“你若知道,怎会想要出宫呢?” 仙秾微微蹙眉,总觉得这话听起来有些不对劲,但没等她细想,邬姑姑便不愿多说了,她语速极快地道:“年底要将名单报上去,开春就进行考核,你若当真不想参与,我便依你,不将你的名字报上去。” “姑姑——”仙秾张了张嘴,想要再说什么,邬姑姑却对她摆了摆手,仿佛恼了她,亦或是有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我有些累了,你下去好好想想吧。” 仙秾心下揣揣,到底还是听话地退了下去。 临了,邬姑姑又叮嘱她,声音很轻:“仙秾,在这宫里,最重要的是保全自己,能忍则忍,切忌冲动行事。” 仙秾步子一停,抿唇不语。 “忍”之一字是邬姑姑对她一贯来的教诲,她从小到大不知听了多少遍,她也一向听邬姑姑的话,可这一次,仙秾觉得自己可能会违逆邬姑姑的意思。 在收下程观那块令牌的时候,她就想好了令牌的用处。 她不会让邬姑姑出事。 但这事,她不能对邬姑姑言明。 见仙秾这副模样,邬姑姑又忍不住多说了几句:“我的事,你不要再想了。我本就上了年纪,也是时候退位了,不要试图怨恨谁,仙秾,能在宫里安安稳稳地退下来,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幸事。” 她强调地道:“仙秾,你该为我贺喜。” 她若真是上了年纪从位置上退下来,不用她说,仙秾早就贺喜她无数回了,可不是啊—— 邬姑姑是被迫退下来,还被夺了所有的权柄,如今生了病都没人来关心。 想出宫,可能出得去吗? 只怕是遥遥无期吧。 仙秾笑不出来,也说不出“恭喜”二字,这对邬姑姑来说,太残忍了。 她做不到。 她扭过脸,目光从临窗桌案上空置的素白花瓶上掠过,生硬地转移话题:“姑姑,你先安心养病,不要多思多虑,缺什么就和我说,我都替你取来。” 门被合上后,邬姑姑闭了闭眼,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而后将床边案几上已经冷了的汤药一饮而尽。 仙秾在门外静静站了一会儿,在回屋子的廊下遇到了正在同扶桑说话的素裹。 见了她,素裹笑吟吟地迎上来,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 “仙秾,明儿发月钱,三日后是我的生辰,又正好休沐,你可有什么想吃的?到时候我请你呀!” 她没给仙秾避开的机会,仙秾也知道她性子直爽,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这时也不好再抽出自己的手臂。 只是,仙秾还是下意识地看了眼扶桑,见后者对她一改在素裹面前的笑脸,她声音微闷:“你做主就行,我没什么想吃的。” 她并不知晓,在扶桑眼里,就是她默许素裹亲近的意思。 扶桑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自己成了碍眼的那个人。 她眼眸一暗,回答刚才素裹和她聊的话题:“好,我知道了。” 素裹笑容更深,语气欢快地应了声道:“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她转脸,又对仙秾叮嘱:“仙秾,休沐那日别忘了和扶桑一起到净月台来啊。” 净月台是皇宫里不多见的一处登高望远的好地方,它位于浣衣局的东面,与引泉湖恰好是一南一北两个方向。 不过此处在先帝上位之前就废弃了。也因此,浣衣局的宫女们才能无所顾忌地去到那儿偷个闲。 僻静,意味着没有贵人踏足。在这里,宫女们不必担惊受怕,也不必时刻受到规矩的约束。 仙秾先前也喜欢且常常去那儿登高眺望,缓解疲乏。 当下,她心里却是一咯噔:她上次就是在净月台遇到的程观。 她不知道程观怎么会出现在那儿,也不能确定当时在场的只有程观一人。 或是他是趁着闲暇,心血来潮过来瞧上一眼。 又或许是什么别的缘故…… 仙秾默了默,不想扫兴:“好,我记得了。” 或许,她实在不必想那么多,也不必事事往坏处想。 她去净月台那么多回了,见到身份最高的人也就是程观,且仅那一回。 只要净月台里没藏什么秘辛,又能产生什么影响呢? 即使撞见了贵人也无妨,三日后是她们正经的休沐日。 目送素裹走远的扶桑瞥了她一眼,见她还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不由地扯了下唇,发出一声冷哼。 仙秾以为她会说些什么,但扶桑转身就进了屋子。 她们已经将近十天没说话了…… 仙秾的心微沉,想要与扶桑缓和关系,心里又有诸多顾忌。 她总觉得雨帘的死亡不仅不是意外,还是一种警示——雨帘说过,她平日里常去引泉湖浣洗衣物。 很难说,雨帘不是替她而死。 若是如此,她宁愿与扶桑在明面上保持这般生疏的关系。 翌日是个天朗气清的好日子,空气里满是桂花的香气,连风吹在身上都是柔暖的。 午饭过后,宫女们难得有了半个时辰的休憩,趁着这个时候,她们三两个结伴而行,前往掖庭局。 掖庭局在皇宫的西边,与六尚局和浣衣局相隔一座御花园,未免惊扰途经的贵人,宫女们走得都是小径。 扶桑早早就走了,其余人也都有伴,只仙秾落了单。她心里还记挂着邬姑姑,领了月钱后便直奔朝露苑而去。 邬姑姑爱花,屋子里常年都摆放着不同的花,正逢九月,桂花和早菊盛开之际。 御花园和司苑司的花是给宫里主子们欣赏的,寻常人轻易采摘不得,朝露苑却不同,这儿原只是一处荒废的花圃,经先帝扩建修缮,成了一座小花园,名唤“朝露苑”。 此前,先帝为皇后,也就是当今太后栽种了一园子的玫瑰花。 先帝崩逝后,太后无心打理这园子,加上太妃对这儿忌讳着,这园子渐渐地又种了各种各样的花,玫瑰花反而不再常见。 园子里没有人管理,这便方便了有着如仙秾这般想法的宫人。 浣衣局的宫人很少来,不是不想,而是一东一西,距离太过遥远。若非趁着今日来掖庭局的好时机,仙秾也不会专门走一遭。 让她惊喜的是,朝露苑还有几盆栀子花开得正好,鲜洁如雪。 仙秾小心地连着枝叶掐了几根,抱在怀中。她不敢摘多少,也不干耽误了回去的时辰,只是她刚站起来,背后忽然传来一道尖细的声音:“仙秾姑娘怎么在这儿?” 仙秾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她转过身,笑脸相迎,“程公公——” 却看清来人的衣服样式的一刹那,嘴里的话和笑脸瞬间消匿于无形,她几乎是顷刻间就垂眸敛目,跪到地上问安:“奴婢恭请陛下圣安。” 来人身形欣长,并未着黄色系的衣裳,而是一袭玄色暗纹锦袍,他看着很年轻,面容俊朗,眉目疏淡,宛如矜贵的世家公子,但能出现在朝露苑,又让程观随侍的,只有当今帝王容承晔。 对于他,仙秾了解得并不多,但方才那一瞥,却足以让她深深记住。 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呼吸都带着压力。仙秾能清晰地感受到,有一道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不用想,它定然是来自她面前这位帝王。 容承晔远远地就瞧见了女子捧着一簇栀子花,低眉浅笑的那一幕。 她穿着浣衣局宫女统一的水绿色宫装,发上没有戴任何珠花,衣袂在秋风中微拂,勾勒出纤细的身形。 在洁白的栀子花和水绿色宫装的映衬下,愈发显得她肤光胜雪,唇色嫣红。 转身之时,女子扬起又骤然收敛的笑容和慌乱的眼神都恰到好处地映入他的眼帘。 这是容承晔第三次见到她,却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和她接触。 她如同所有宫女一样对他恭谨温顺。 容承晔垂眼看她,声音略淡:“来摘花?” 仙秾听不出他话语里的情绪,只好请罪:“是,奴婢并非有意冲撞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不论是不是她的错,她都要识趣些,主动揽下这个罪名。若是帝王心情好,或许就不会追究她。 幸好,帝王似乎情绪尚佳,少顷,他还颇有兴致地念了一句诗:“孤姿妍外净,幽馥暑中寒。”① ①出自宋杨万里《栀子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偶遇 第8章 迁怒 仙秾没读过书,自然也不知晓这句诗的意思,她将头埋得更低了。 好在帝王只是随口一念,便换了话题:“喜欢栀子花?” 当下只有帝王、程观和她,仙秾当然不会觉得帝王是在问程观。 她不敢撒谎,如实道:“是。” 说完,她又觉得回答得太过简单,忙补了句:“奴婢喜欢栀子花。” “嗯,”帝王开口,声音里仿佛带着某种情绪,“栀子花与你相称。” 仙秾微微蜷起手指,轻轻掐着掌心,用细微的痛楚压下自己心头的惊涛骇浪。 这话是什么意思? 在宫里待了这么久,她可不会觉得帝王这话单单是一句夸奖。 她声音维持着平稳,谨慎地回答:“奴婢不敢。” 听了这话,容承晔轻笑了一声,追问道:“什么不敢?” 这声笑,在很大程度上降低了仙秾此时的紧张感。 他既然笑了,想来心情不错。 也让仙秾对他有了一个初步的印象。旁的不说,至少性情宽厚,与人和善。 不然也不会耐着性子与她这一个小宫女闲谈。 仙秾微松了手指,小声地挤出一句话:“奴婢不敢与栀子花相较。” 她少了些许的拘谨,但姿态仍旧恭敬。 容承晔的目光扫过她怀中娇弱的栀子花,也察觉到她周身萦绕的那淡淡的、若有似无的轻愁与孤寂。 他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头,瞥向身侧的程观。 程观收到他的指示,忙不迭地上前两步,极有分寸地没有触碰仙秾,语气又不乏客气地道:“仙秾姑娘,你先起来吧。” 仙秾不知道帝王为何让她起身,但此刻也容不得她犹豫或是拒绝。 “多谢陛下。” 她站起来,眼睑规规矩矩地低垂着,丝毫不敢乱看。 四周静了一会儿,就在仙秾以为帝王要离开时,蓦然听到他问:“膏药好用么?” 仙秾茫然了一霎那,袖子下悄然握紧了手指,声音微颤:“好用、奴婢多谢陛下赐药。” 真的是帝王赐下的膏药。 为什么? 仙秾只觉得脑子一下子变得乱糟糟的。 帝王何时注意到的她? 今日在这相遇,只是碰巧吗? 她乱七八糟想了许多,混乱的思绪却给不出她一个答案。而唯一有答案的,是帝王关注到她了。 她可能因为姿色的缘故,被帝王看中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她就心凉了一半。 帝王不知仙秾心中所想,得了回答后就再没往下问,仿佛只是忽然想起,又顺口一提。 仙秾等了等,见他没有离开的意思,忍不住咬紧了牙关道:“陛下,奴婢还要回浣衣局做活,可否先行告退?” 帝王“嗯”了声,算作回应。 仙秾顿时将心落回肚子里,福身离开朝露苑。 自始至终,都没叫帝王再看见她的脸。 容承晔看着她的身影渐渐变小,直至消失在眼前,才收回目光。 程观窥探着帝王的神色,似乎是替仙秾解释:“陛下,今儿是宫人们发放月钱的日子,三日后,则是宫人的休沐日。” 其实不用他解释,也知道仙秾姑娘并非是窥伺帝踪,故意在这碰上圣驾。 帝王今日得了空闲,心血来潮出来逛一逛,恰好路过朝露苑,也恰好看见了在这里摘花的仙秾姑娘。 一切,都是巧合。 只怕现在后妃们都没有得到帝王进入后宫的消息呢。 容承晔睃巡了一眼园子,往朝露苑的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道:“将剩下的栀子花搬到勤政殿。” 程观下意识地看了眼满园似锦的繁花,默不作声地跟上他的步伐。 垂首跟在帝王身侧,程观难得有时间去分神揣摩帝王的心意。 他原先觉得,那位仙秾姑娘大抵是入了陛下的眼,恐怕要不了多久,这宫里就要多一位主子了。 但现在,他又有些不确定了。 若是看中了仙秾姑娘,陛下何不早早将人留在身边? 浣衣局宫女虽比寻常的宫女身份低微了些,但历来并非没有宫女出身的嫔妃。 按照宫规,宫女初封可为更衣,正九品。 不过说来,如今陛下这后宫里有名分的主子都是官宦出身,前头几位娘娘更是高门贵女。 以仙秾姑娘的仙姿玉貌,位分若是这般低,宫里的那些娘娘和主子们还不吃了她? 程观不禁暗暗皱了皱眉。 陛下是个极其讲究规矩之人,便是再看重仙秾姑娘,恐怕也很难让她的位分更高一点吧。 “在想什么?”一道冷冽的声音骤然打断他的沉思。 程观慌忙回神,面露窘状。 容承晔也没有真的想知道他的心思,他松了松手腕,面无表情地道:“将她的名籍取过来,送到御书房。” 浣衣局的宫女名籍都在掖庭局,掖庭局隶属内侍省管辖,身为内侍监之一的程观,自然有资格调取查阅。 其实早在帝王注意到仙秾时,程观就暗自查看了仙秾的名籍,但眼下他的心却一惊。 “是,奴才遵旨。” *** 若非宫中禁止无故疾行,仙秾都恨不得一口气跑回浣衣局了。 远离了朝露苑,深呼吸了数次,她才堪堪平复了紊乱的心绪。 日光照在她身上,竟带了稍许寒意。 仙秾回头望了一眼早就看不见的朝露苑,仍觉得心悸。 帝王的态度分明很和气,她怎么就控住不住自己的思绪,试图揣摩帝王一言一行所透露出的深意,且往最坏处想呢? 仙秾用手轻轻拍拍自己的脸颊,让自己转移了注意力。 回浣衣局的路要经过御花园,这会儿秋意正浓,秋风染红了枫叶,送来阵阵的桂花香气,各色的早菊迎风盛放,姿态柔美。 仙秾却没时间欣赏这些景色,她走在来时的小径上,脚步不停,且越走越快。 直到几声女子的谈笑声传来,她才循声隔着花丛望了过去的。 太液池边上,乌泱泱地站着一群人,不,准确地说,地上还跪了几个人,为首的女子面朝仙秾,仙秾也一眼就识出她的身份——萧贵仪。 而她面前站着的女子,从仙秾的角度只能瞧见一张侧颜,依照她身上宫装的样式及发髻上的垂珠步摇,仙秾猜她大抵是某位娘娘。 离得有些远,仙秾并不能听清她们的交谈,她对这件事也不感兴趣,正欲收回视线,却陡然对上一道冰冷的视线。 萧贵仪的目光如刺地盯在她脸上。 仙秾一怔,没想到萧贵仪竟然这么快就发现了她。 她避开这道视线,重新迈开步子。 萧贵仪显然是因为得罪了高位娘娘,被罚了,此事与她无关,再待下去,恐怕无罪也成了有罪。 走了几十步,仙秾怀着莫名的心思又望了眼太液池的方向。 十几天前,她被萧贵仪罚跪在那儿。 而今,萧贵仪被其他人在相同的位置罚跪。 这算是因果轮回么? 仙秾不知道,但脚步却不由地轻快了许多。 虽说在朝露苑耽误了些功夫,但仙秾还是赶在规定的时间内回到了浣衣局。 她将栀子花放在装了水的盆子里,预备晚间送给邬姑姑。 素裹一瞧见她,就挤眉弄眼问道:“你可知道我方才回来时在御花园瞧见了什么?” 仙秾知道她要说什么,还是故作好奇地问:“瞧见了什么?” “萧贵仪,就是上次罚你的那位主子,”素裹压低了声音,“因着不慎冲撞了庆妃娘娘,被庆妃娘娘责罚了。” 仙秾眉头一动,显得有些吃惊:“庆妃娘娘?” “是啊,正是庆妃娘娘,”素裹兴致勃勃道,“我和听烟一道回来的,听烟见过几次庆妃娘娘,认错不了的。” 仙秾暗暗咋舌,竟是庆妃娘娘。 这庆妃娘娘可是宫里最不能得罪的嫔妃,不仅是因为圣宠,更是因为她膝下有着帝王唯一的子嗣皇长子。 萧贵仪得罪了她,可要吃些苦头了。 素裹一脸幸灾乐祸:“叫萧贵仪平日里行事嚣张呢,这下可好了吧。” 仙秾眉心一跳,赶忙提醒:“这话在私下里说说就行,可不能传出去。” 后者不在意地应了声,仙秾见状,也不再多言了。 用过晚饭,仙秾给自己留了两支栀子花,余下的都送去了邬姑姑的屋子。 她去的时候,扶桑正在和邬姑姑说话,瞧见她来,两人不约而同地收了声音。 仙秾状似未觉,语气如常:“姑姑,我摘了些栀子花,给您插在花瓶里吧。” 邬姑姑点点头,也没问这栀子花哪来的,看着她插完了,也没留下她一起说话的意思。 仙秾看她面容尚可,关心了几句便退了下去。 扶桑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到屋子里。 仙秾躺在床上,注意到她的眼眶和鼻尖都红红的,好似哭了一场,有心想要询问,但扶桑冷眼一扫,她就噤了声。 相安无事的过了三日,就到了浣衣局宫女的休沐日,也就是素裹的生辰。 这期间,仙秾抽空拿着月钱去尚功局找人买了一支桂花样式的珠钗作为素裹的生辰贺礼。 她将珠钗用手帕裹起来,揣在袖口中,而后按照约定赶向净月台。 踏出院子后,仙秾抬眼看了眼天色。 乌云压顶,似乎风雨欲来。 秋风习习,也带着透骨的寒意。 转过凉亭,净月台近在眼前,然而眼前的一幕却让仙秾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熟悉的身影跪了一地。 有人的视线如刀剑一般锐利地定在她身上,她分明没有张口,仙秾却仿佛听到了她近乎冷漠的嘲弄声:“那日不是很会看么?” 仙秾的心跳都差点停了。 她尽量不露声色地上前,无声地跪在了扶桑的身旁。 刚跪下,便听到萧贵仪一声冷笑,继而仿若随意地问:“今日这么多人来这净月台,所谓何事啊?” “难道没人知晓,宫人不得随意出入其他宫殿?擅闯者,当受鞭笞之刑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迁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