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打量着老者,见其身上散发出一种凛然威气,眼中还有种深不可测的锋芒,想他在巫常氏族中身份应不低。
眼神从老者身上移开,他快速观察了下周遭。
此时所站的地方,是四进茅屋围合而成的中庭,积雪满地,茅屋四周挂着联排的兽骨,根根如手臂大小。
他朝墙脚退去,手放在背后,暗暗握住了无墨笔。
墙上的兽骨在老者巫力的驱动下开始抖动,一根根飞出,在空中重组,汇合成了它身前的模样——蠪(long)姪(zhi)。
蠪姪形貌如狐,战力如虎,长着九条尾巴,九颗脑袋,如今虽只剩骨头,但原本凶狠之貌不减,虎爪尤利,发出婴儿啼哭之声。
这就是传说中的阴骨,死后比生前凶猛更甚。
蠪姪朝着高阳扑来,张开血盆大口,骨牙如刺刀,此起彼伏地开合着,似要将高阳撕碎。
它步步逼,高阳步步退。至围墙角窠臼处,再无可退之路。高阳盯着这只庞然巨兽,胸口起伏加快。
筹谋间,蠪姪猛扑过来,高阳单手撑地,整个人朝它身下缩去,利爪滑过,将他原来位置处的墙推翻。
他旋身一起,从蠪姪尾部窜出。
九条尾巴紧接着向他扫来,铲起满地的雪尘。
暴雪如瀑,汹涌着,翻滚着,吞没了高阳眼前的一切。
他的身子被缠住,几个怨灵同时飞来。
再不出手,他便要死在这里了。
只是,事关重大他必须谨慎到毫无破绽才敢。
就在他被蠪姪的尾巴缠住??得几乎无法呼吸时,空中一抹红色将他的整个眸光吸引去。
一张红绸携带着破风之势,瞬间斩断了浓雾愁云,将天空恁是划出一条缝隙,四周顿时清亮起来。
似有一股千钧之力附着,红绸从九头阴骨上穿身而过。
倏的一刹,根根骨头裂开,破灭飞散。
高阳来不及睁眼一瞧,那红绸竟然飞落到了他的头上,端端正正盖上了。
这,不是红盖头吗?
盖头下的双眼抬起,他吹出一口气,却见它纹丝不动。
他的呼吸竟也被屏蔽了,鼻尖飘来一缕淡淡的芳香。
随着盖头落下,一句声音传来:“想要活命,勿视、勿听、勿言!”
高阳心下一动,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起,他想到了一个人。
回味着那声音,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阿唤的声音清亮,如林中山泉的滴咚声,每一字都干净利落,即铿锵,又悦耳。
这个声音更像山谷中回荡的风声,低低的,沙沙的!
想的入迷,高阳竟未察觉自己被震飞在空中,马上就要摔到地上,等他反应过来时,身后的衣服已经被一股力提起。
一名女子从天而降,飞临高阳身后,提着他的腰,从破碎的蠪姪尾巴上将他接住。
二人缓缓降下,在琼白碎玉中,天上多了一黑一青两色。
一个似夜黑未黑,一个如日白未白,正如初阳与青天相遇的一刻。
飞落在地,高阳缓了一口气,没想重心失衡一个趔趄扑到了墙边。
他竟然是被女子随手丢出去的。
就像一件会影响她发挥的碍手物件!
只可惜红绸遮挡,看不清女子的样貌,不然他真以为这是阿唤,行事作风如此之像。
便先看看她要如何吧?
他眼前出现了一些影影绰绰的轮廓,通过声音他尚能辨别他们的动作。
老者策动的兽骨被破受到了巫力反噬,踉跄退到了其他怨灵身后。
上前的反倒是两个孩童,他们走到女子面前,伸出拿着血心的手,仍是一副童真模样。
“姐姐吃肉,姐姐吃肉!”
“姑娘莫碰!”高阳率先出声道,“那是……人心!”
话落,却没听见女子有任何讶异的表现。
看来她不是有备而来,就是实力不可小觑。
可她用的并不是神力,也非阿唤曾经的功法,倒是他从未见过的。
暂时无法判断其身份,高阳继续凝神静听。
女子果如他所料,嘴角一扬道:“哦,我倒要看看碰了又如何!”
她伸出手来,从孩童手里拿起那颗心。
“姑娘……”高阳的声音比之前多了一丝紧迫。
还没等他说下去,女子拿着血心的手翻动了一下,又随手一扔,那心倏地掉落在地。
这个不经意的动作,气得两个孩童直跺脚。
女子轻描淡写道:“脏东西,别乱碰!”
随后二指在空中一划,释出一股灵力将血心化风散去。
虽看不真切,但高阳能感受到女子神态中的浓浓嫌恶。
等等,她要干什么?
高阳正想着,发现眼皮底下伸来了一只洁白如玉的手,在他衣服上抹了几下。
她竟是将手上的血污擦在了自己身上。
盖头下的高阳无奈一笑,听得女子道:“放心,赔你一身。”
“身外之物如何能与性命较重,”高阳谦和地回道,“姑娘救了在下,感激还来不及,无须介怀。”
“楚楚衣物,人之二相,识之亦能识人识心,怎是身外之物。”女子冷然的语气中有一股明显的较劲之意。
这,这又是阿唤能说出的话。
相识十数载,他对她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不可谓不了解。
但眼前女子声音和功法又是那般不同。
两厢对比,他心中如蚂蚁在挠,恨不得立即将盖头撤下,可百试无用。
他有苦难言,只得粲然一笑:“姑娘此话在理,在下肤浅了。”
没有人知道这句话下压抑着如何悸动的慌张。
原本紧张的战局在这番比较下都显得无足轻重了。
高阳的心思完全被女子吸引。
明知道她功力了得,可在壮汉的刀砍向她时,会不自觉担忧。
事实上,她连看都未看便飞身躲开了,同时纵身一跃,踩到了刀面上,壮汉想用力挣脱,反被她踢飞了出去。
在他没注意到地方,妇人手下的被褥在丝线的调动中变成了倾轧而来的铜墙铁壁,携带着刚劲锋芒飞向他。
猛烈的风劲儿带起红绸飘动,他迫不及待想抓住那瞬间看清女子的容貌,以至忘了身旁致命的袭击,又或者他是故意的,因为他知道无论如何,女子都有能力护住他。
果然,在被子即将割下他半个身子时,他的衣领已经被人提起,向一侧拉去。
一种完全可以交付生命的信任感,莫名又在心中涌起。
有时候认出一个人,靠得是吸引。
只是,女子扯住他衣领用的力很大,使他完全喘不过气来,像是对他送死般的行为的报复。
就差那么一点了,他就快知道是不是她了,哪里还管得了这些。
眼角全是慌张与害怕的窃悦。
这一次,他像一个布偶般被扔得更远。
没有了他这个负累,女子手臂交握,一道以水幻化出的符出现在空中,她御空一动,水灵符上便多了几句咒语。
“一起上,我没工夫。”女子的语气肃然刚劲。
高阳心中一触,耳朵微动,仔细听着四方动静。
水灵符在空中飞旋,带动起雪花飞舞,而后一阵“咔嚓”声响起,原是那灵符中幻化的水波变成了剪刀,在被褥各处划出了一道道口子。
“别剪!”女子的惊呼乍然响起。
空气仿若凝结了一般,高阳的脚步微倾,身子不自觉转向声音的来处,他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的冲动,想将那红盖头扯掉。
这也是她的风格。
她极其讨厌一切脏东西,那黢黑的被褥远远都能闻到臭味,剪开来不知里面有多脏。
心跳又一次加快,以至于他闭上眼睛缓了好半晌,越是能证明,越是不敢看。
万一又不是呢?
咔嚓声响起,虽然女子换了术法,仍旧来不及了,被褥被碎成了巾条。
顿时四周如大雪漫天,夹着各种腐烂的黑色飞絮飘落。
“可恶!”飞絮沾在了女子的头发上,她厌恶道。
而后下手再不留一分余地。
她转身飞起,一脚扫过,将四个怨灵一起踢倒。
“该你了!”女子拍拍手,对着那名站立许久的老者道。
“姑娘小心。”还未等她出手,高阳冷不丁地冒出一语来。
突然,盖头飘动,一股强烈的灵波朝他袭来。
老者被他的声音吸引,发出一个烈掌。
高阳沉着气,等的便是这排山倒海之力。
这是他最后一次试探!
这次就连雪落的声音在他心中也静止了,他的耳朵只为女子的响动而张合,朦胧中,他看到了!
女子在空中一个侧身飞腾,身上多了一把奇特的扇子。
扇子是水做的。
扇面仿若大海般波涛斑斓,美轮美奂,又像平湖般湛蓝清澈,水波不兴。
更罕见的是,水波中竟真的有浮动的水草、矗立的珊瑚以及游动的鱼儿,五光十色,瑰丽无比。
女子将扇子轻轻一扫,一涛水波泱泱而出。水珠化成颗颗弹珠弹向老者,将他策起的巫力消解。
同时在即将袭击到高阳的一刻,水珠破灭。
高阳的心此刻随着那破灭的水珠剧烈跳动起来,就像千军万马齐齐冲击一般。
是她!
高阳在心中轻轻念了一声她的名字:“阿唤!”
这世间能用“水波扇”者唯有她一人。
三百年的故情被这一声挑起,往日的画面浮现眼前。
“高阳,你打仗,我便给你打头!”
“好,我永远是你的后盾!”
……
因为有她打头,所以她每一次都能护住他。
因为自己给她做盾,所以她的每个举动他都看在眼里。
哪怕看不见她的脸,也能将她认出。
自己呢?
已经与从前完全两张面容的他,阿唤又能认出吗?
他不敢想!
之前有多讨厌头上的红绸,现在就有多庆幸。
只有这样,他才能两眼不离地看着她。
她翻舞的倩影忽若孔雀曼舞,忽如玉凤高翔。
盈盈的水珠,在空中跟着一起舞动飞洒。
突然,水珠化形,阿唤变招,一只“青鱼”跃然而出,似要凭空翻腾龙门之上,又似要冲破地限一击入海。
携带着翻江倒海之势,“青鱼”向老者飞去。
老者嘴唇翻动,念着咒诀,空中的雾气被他吸纳,转眼间变成团团黑气。
他眉间生出一道黑纹,唇色也变得黝黑,黑气一缕缕被他吸入,一条蛊虫若隐若现,再看刚才被阿唤击倒的另外四人,在老者咒语的驱动下倏然腾起,站直身躯,动作如同老者一般。
随着黑气入体,他们眉间的蛊印也越发明显。
生死转系蛊!
高阳明白了几人的意图,露出担忧之色。
阿唤幻化出的青鱼已冲向老者,以极快的速度朝着他的心腹刺去。
高阳知道这一击的后果,那力会同等地回击到阿唤身上,她必死无疑。
他的脚比他的意识更快地跨了出去,想要挡住阿唤发出的攻击。
眨眼间,青鱼在接近老者身躯的一刻竟停了下来。
阿唤悠然道:“想与我同归于尽,你还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