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纵有万千无奈,天色仍会渐明。
恍然间,树林中已透出了斑驳的影子,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高阳的脸上,他闭上了双眼,任由身子向后倒去。
伴着大地、阳光和晨露的芬芳,他很快进入了梦乡。
梦中,他又回到了若水镇的长街上。他拉着一个中年人的手,那人样貌模糊,他却知道那是他的阿爹。
阿爹还活着,阿爹竟还活着。
他慌忙看向自己,原来梦中的他也不过是十岁孩童模样。
他与阿爹二人如往常般,干完农活,将牛羊喂饱。回到家中,只见阿娘已备了一桌好菜。兴奋劲儿还没过,他们看到桌上一道菜时,同时向后退了两步,捏起了鼻子。
那道菜便是猪鼻拱,又名折耳根,高阳觉得嚼起来像是鱼腥味的青苔!
“快吃啊!”阿娘说着筷子已经戳进了猪鼻拱里,高阳与阿爹盯着她,看要落筷谁家,二人心中忐忑。
阿娘在二人碗前摇摆了两下,最终在要落到阿爹碗中时,阿爹突然捂住了肚子。
“哎哟!定是早起灌了凉风,我去一趟……”
“茅房”二字还未出口,话就被阿娘截断了:“上回谁说最爱吃这口?”
她揪着阿爹的衣领将他按回了座上。
以为逃过了一截的高阳松了口气,然而,另一筷子也落在了他的碗中。
“还有你,都给我吃完了!”阿娘下达命令后,又进了厨房。
高阳一脸苦相,竟如刀架在脖子上般。再看阿爹的表情,比他还要悲惨几分,两人一会儿眉来眼去,一会儿横眉怒对,仿佛蓄谋着滔天大事。
“儿子今天辛苦了,你多吃些!”
“阿爹说过,好东西得先敬长辈!”
“不能拂了你阿娘的心意,这也是孝顺!”
“阿爹私藏碧玉春,小心我告诉阿娘!”
“好小子,你学坏了!”
高阳一次次将那碗猪鼻拱推往阿爹面前,直到桌上突然多了一个酒壶挡住了他的手。
他脸色一变,笑得谄媚,看着阿爹打开酒壶,兀自喝着,自己干看着吞口水,心一狠将那碗猪鼻拱端了起来,像是自己养的小猪仔吃食那般将之一一“拱”入嘴中。
哎,他又一次体会到阿爹为这道菜取名的精髓了。
“嗯,这才像话嘛!”阿爹的盘算达成,拿着酒得意洋洋地在高阳鼻子前显摆地晃动,高阳每每要去拿,都被他错开了。
高阳撇了下嘴,不仅没有生气,还换了一副表情,极尽温和地道:“阿爹不想吃的东西,以后就由高阳来吃,阿爹不想做的事,就由高阳来做,阿爹不想挨的骂,就由高阳来挨,如何?”
阿爹做出个怀疑的表情,却抵不过高阳脸上挂着的诚挚笑容,道:“行,我儿孝心可嘉!”
高阳顺势露出一个更加乖顺的笑,对着阿爹扬了扬头,看着他手中的酒壶,贪吃地抿了抿嘴。
“拿去吧!这碧玉春,不管我酿多少,都不够你阿娘送人,我都只能躲着喝,你只准抿一口哦。”
高阳接过阿爹递来的酒,迫不及待倒入嘴里。
咕噜咕噜,几口下肚,那一壶酒就见了底。
“臭小子,你,你~”
“这下阿爹不用躲着喝酒啦......呃,都、都归我挨骂......”高阳稚嫩的笑声回荡在院中。
阿娘举着锅铲追了出来,高阳醉醺醺扑进阿娘的怀里,柔柔地唤着:“阿娘,阿娘~”
“小醉鬼!”
猪鼻拱的“腥味”伴着酒香在空中弥漫,夕阳把几个人的身影拉长。
突然,蝉鸣戛然而止,地上的影子被黑暗吞噬,高阳怀中的人消失了。
他猛地转头,见矮桌上趴着两个人,竟是阿爹阿娘的——
尸体!
不多时,天色已全然大亮,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挑逗着高阳的眉眼,即便这样,也没有将他从梦魇中拉出,他额头上渗出滴滴汗水,在阳光下格外晶莹。
他恍惚中听到了一个声音,可他的眼皮很沉,脑袋很重。
他在梦魇中醒不来。
抑或,不想醒来。
“阿兄,阿兄,你在哪儿?”
声音越来越近,有一个意识告诉他:他的翠珠和小六来了。
昨晚二人躲进他们平日的住处,听见街上没了声响,便出来找寻,一路来到了相公岭山下。
“阿兄!”翠珠见到高阳的身影,急忙跑来,一声声温柔的叫声将他唤醒。
高阳缓了一下神,确认自己没看错,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你们无事,那便好。”
“那你呢?伤哪儿了没有?”翠珠迫不及待问道,她边哭边拉起高阳的手左翻右看。
“阿兄别怕,我们带你去找九曜神君治病!”话刚说完,翠珠看着高阳的脸怔住了。
他原本因病痛折磨而生的血痕,全然愈合了。
眼前是一张二十六七岁男子的脸,鼻梁高挺,剑眉星目,破败布巾也难掩其俊逸之相。
即便躺睡在地,也尽显蛟龙之姿。
比起天地共主时期的稚气,而今高阳的眉眼间更多了几许深不见底的沉着。
“天啊,怎么会这样,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翠珠似信非信。
高阳笑意舒展。
翠珠看着他,又转头看了眼小六,豆大的眼泪哗哗直下。
“这难道是回光返照吗?你是不是要死了?”
面对翠珠的关切,高阳的笑眸中泛起泪光:“放心,阿兄不会死!从今往后,只要有阿兄在,没人再敢欺负你们!而且我们还要在镇上好好的活下去,开一间酒坊可好?”
那酒坊是当年阿爹许诺之话,而今只剩下醉言。不,他要拾起阿爹和自己未完的梦。
他沉定地看着翠珠,眸光闪闪发亮。
翠珠感受着那道目光,觉得仿若山海间升起的太阳,正以摧枯拉朽的力量照耀大地,容不得任何人质疑和阻止。
“那我们的酒坊叫什么名字?”翠珠边擦眼泪边问道。
高阳回道:“碧玉春!”
“好名字!”小六虽然不懂其意,但心想是天神阿兄取得,定是好的。
这番下来,他是更确信这个被他们捡来的阿兄不一般了。
“好,就叫这个名字!”翠珠跟着附和。
话刚脱口,她的两个小眼球顿时瞪得溜直,只见一个石头正向她砸来。
若是往日,她头上定会出现一个大包。而此时,高阳连眼皮都没抬,一把便将那石头握在了手中,看得翠珠目瞪口呆,开心地道:“好~好棒~”。
“他们在那儿!”一个声音从不远处响起,恶棍的几个跟班朝着高阳几人走来,其中一人粗鲁地问道,“你们没事,我们老大呢?”
昨晚他们在烛九阴异变时,被那阵大风吹得昏死了过去,这才醒来,根本不知其间发生之事。
几人以前从未正眼看过高阳的样貌,哪怕现今在他们眼前之人已脱胎换骨,也泯然不觉。
“那儿,快去给他收尸吧!”小六一脸嫌弃地朝自己刚才路经的地方指了指道。
“老大,老大——!”几人沿着小六所指的方向飞跑过去,发出连声哀嚎,“是谁把你害成这样的,我们要为你报仇……”
大跟班一个莽劲儿跑过来便指着高阳骂:“你个死残废,是不是你?”
“明明是他自作自受,活该!”翠珠不屑道。
“废话少说,今天我们要为老大报仇。你们三个人死定了。”
“谁怕你!”小六一边回嘴,一边在背后用手势给二人比画,示意他们快走,故作气势又道,“别在这胡作非为,知道那些毒物是被谁收拾的吗?”
大跟班看了看四周,心中虽也疑惑,却见眼前不过是平时被他们欺负的瘫子乞丐几人,想也不想道:“是谁?”
“是~是~”小六吱吱呜呜了几声,他如何知道,只得回过头求助高阳。
高阳嘴角扬起,用唇语说出了四个字:“九曜神君!”
小六接过话,直接对来人道:“九曜神君!”
说完他才反应过来,九州第一神君怎么会出现在此,而且正巧这个时候,这个牛怕是吹过了,可现在却收不回来了。
心中只道死马当活马医吧,转身对跟班几人一笑,“你们再不滚,小心神君一起把你们收拾了!”
没人看到他的腿已经在发颤了。
“呵!你的牛怎么不吹上天啊!”大跟班明显不信,不屑地挑衅了一声,“那你就叫神君出来,来收拾我啊!”
果然连自己都不信的谎话骗不了人。
他悄悄回过头去,催促高阳和翠珠:“你们快走啊,我拖住他们。”
高阳坐在地上,拍了拍衣服上的杂草,使得小六更是慌张无措,他竟还悠悠然道了一句:“那你就叫吧!”
“啊,真叫啊?”小六回头跟高阳确认,又怕对方看出漏了气,无奈只得强装镇定大喊了一声。
“九曜神君!”
话音出口,那群跟班还有些发怵,林间的乌鸦飞过也吓了他们一跳。
“嘎”几声后,林中又死寂一片。
“你喊啊,叫破喉咙神君也不会出现!”大跟班得意了一下。
小六诚惶诚恐,再次和高阳确认:“还喊吗?”
“喊!”
“九曜神君!”他抱着病急乱投医的心态放开嗓子喊道。
又是一片死寂。
“坊主你们快走吧!”小六已经急出了抽泣声。
对方见他虚张声势,提着刀一步步走来。
高阳抬眉一笑:“喊!”
“九曜神君!”小六颤颤巍巍地喊出这声,闭上了眼。
“一起上,给老大报仇。”大跟班的声音同时响起。
刀身反射出的光照到了高阳脸上,迎着光晕他绽放出一个久违的笑,就像在欢迎故人般。
没错,故人此刻正站在他的面前。
在那些跟班的身后,一个飘然的身影降临,雪白的衣服衬得其人傲然又不失清绝,看上去三十出头的模样,正当年华,头上却是一头银丝。
他头戴青玉花冠,犹如雪滴绽放出的花朵,瑰逸俊秀,风姿卓然。
来人正是九州第一神医——九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