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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作者:想想就行326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意识是慢慢从一片粘稠的黑暗中浮上来的。首先感觉到的是一种无处不在的、浓烈得化不开的消毒水气味,冰冷、刺鼻,霸道地钻进鼻腔深处,瞬间唤醒了救护车上那种被抛离、坠入深渊的恐慌感残余。然后是后脑勺传来一阵阵沉重而钝滞的抽痛,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整个头颅的神经。林晚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花了很久才聚焦。映入眼帘的是惨白的天花板,单调的吸顶灯管,还有床边挂着半瓶透明液体的点滴架。视野边缘似乎还残留着生日派对后客厅里那巨大寂静的幻影。


    “晚晚?晚晚醒了?”带着浓重鼻音和哭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江屿妈妈。一张满是担忧和泪痕的脸庞凑近了。


    林晚想说话,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虚弱地眨了眨眼。头稍微一动,头顶缝合处的剧痛就让她眼前发黑,忍不住发出一声细微的抽气。


    “别动别怕,乖孩子!”江屿妈妈连忙轻轻按住她的肩膀,声音哽咽,“没事了,医生缝好了,过几天就好了……可吓死阿姨了……”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林晚的视线越过江屿妈妈的肩膀看过去。门口站着刚刚赶到爸妈,以及江屿和他爸爸。大人们聚在一起,面色凝重地低声交谈着什么。而江屿,就紧紧挨着门框站着,平时总是神采飞扬的脸上此刻绷得像块石头,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病床上的林晚,眼神里有种林晚从未见过的、混杂着愤怒和焦灼的东西在燃烧。


    就在这时,病房门外原本低沉的交谈声陡然拔高,变得激烈起来。


    “……主任,这真的就是个意外!我们家小涛他……他不是存心的啊!那土块就是随手一扔,谁能想到……”一个中年女人带着哭腔急切辩解的声音。


    “意外?!随手一扔?!”这是林爸爸压抑着愤怒和心疼的质问,声音都在抖,“你看看孩子头上!缝了4针!医生说有脑震荡!这叫意外?!这叫失手?!”


    “小孩子打闹没轻没重是常有的!我们认错!医药费营养费我们都出!可你们家那小子冲出来就打人算怎么回事?看把我们小涛脸打的……”一个男人粗声粗气地加入,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满和护短。


    “打人?”林爸爸的声音陡然升高,充满了难以置信。


    混乱的争吵像冰冷的潮水涌进病房。林晚感到一阵心悸,她看到门口阴影里的江屿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本就绷紧的脸颊肌肉更僵硬了。他忽然像一颗被点燃的炮仗,猛地转身,撞开虚掩的门就冲了出去!


    “江屿!”江屿爸爸的怒喝和江屿妈妈的惊呼同时响起,但都被甩在了身后。


    林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想抬头看,却被江屿妈妈温柔而坚定地按住:“晚晚乖,别看,没事的。” 然而,“江屿妈妈”的安抚被走廊里骤然爆发的冲突声无情地淹没了。


    “——就是你砸的林晚?!”那是江屿的声音,拔高得近乎尖利,充满了林晚从未听过的、近乎失控的暴怒。


    “是…是又怎么样?!都说了不是故意的!你想干嘛?!”一个男孩的声音响起,带着点色厉内荏的虚张声势,应该就是那个叫小涛的。


    “不是故意的?!我让你不是故意的!”江屿的怒吼炸开,“砰!”


    一声沉重又结实的闷响,像是拳头狠狠砸在皮肉上!紧接着是混乱的拉扯声、大人的厉声呵斥、男孩吃痛的嚎叫和哭骂声、还有江屿带着粗重喘息和怒火的吼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刺耳的噪音风暴,穿透门板,狠狠撞进林晚的耳朵里。


    她完全无法想象外面是怎样的场景。那个总是笑得没心没肺、像阳光一样耀眼的江屿,怎么会发出这样的声音?那拳头砸下去的闷响,像沉重的鼓点一样,一声声敲在她的心上,震得她全身发麻,连头顶的剧痛都仿佛被这声音压了下去。


    “江屿!你给我住手!听见没有!”江屿爸爸的怒吼如同惊雷,终于压过了混乱。


    门外的撕扯和哭喊叫骂声渐渐弱了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抽泣声。病房门被猛地推开,江屿被他爸爸铁钳般的手紧紧箍着手臂,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扯了回来。他额前的头发汗湿地黏在额角,校服领口被扯开,脸颊靠近颧骨的地方有一道新鲜的、渗着血丝的擦痕。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紧握的右手——指关节处一片通红,高高地肿了起来,皮肤破了好几处,正缓缓地往外渗着细小的血珠。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眼睛里燃烧的怒火还未完全熄灭,带着凶狠的余烬。可当他的目光穿过病房里凝固的空气,落在病床上脸色惨白、头上缠着厚厚纱布的林晚脸上时,那火焰似乎被猛地浇了一下,剧烈地闪烁,掺杂进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也许是余怒,也许是担心,也许是一丝闯祸后的懊恼,抑或是面对林晚这副模样的无措。


    他猛地挣开了江爸爸的手,径直大步走到林晚的床边。他走得很快,带着一股未散尽的戾气和风。病房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空气静得可怕,只剩下点滴管里药液滴落的微弱声响。


    江屿停在床边,微微低着头,看着林晚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头顶。他呼吸依然急促,胸膛起伏着。然后,他伸出那只没受伤的左手,动作有些僵硬,似乎想碰碰她的头,又像是怕弄疼她,最后只是飞快地、极轻地在她露在纱布边缘的几缕头发梢上蹭了一下,像被烫到般迅速收回。


    “喂,”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还带着刚才吼叫后的破音和粗喘,却刻意压低了,像是在说一个只有他们俩才知道的秘密,“别怕。”他顿了顿,用力吸了下鼻子,声音努力想稳住,却还是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透着一股强横的、不容置疑的劲儿,“以后……我罩着你。”


    说完,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林晚那双盛满了惊愕和茫然的眼睛,然后猛地转过身,不再看她,只留给她一个倔强的、微微发颤的背影。那只受伤的右手,被他更紧地攥成了拳头,死死地贴在身侧,指关节上渗出的新鲜血珠,在病房惨白的灯光下,红得刺眼,红得惊心。


    林晚躺在那里,头顶的伤口随着心跳一下下抽痛,消毒水的气味浓得让她反胃。可江屿那句带着粗喘、又凶又横、甚至有些语无伦次的“以后我罩着你”,还有他那只破皮流血、紧紧攥着的拳头,像两块滚烫的烙铁,穿透了所有生理上的不适和病房冰冷的空气,狠狠地、不可磨灭地烫在了她的心上。一种从未有过的、滚烫酸胀到几乎窒息的感觉,瞬间淹没了她。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的手指正死死地揪着身下粗糙的病床床单,指节用力到泛白。她只是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江屿那只红肿破皮、滴着血的手,看着他绷得像弓弦一样的后背线条。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失焦、褪色,只剩下那只紧握的、流血的手,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近乎暴烈的温度,深深地烙印在她视网膜的深处,也烫进了她懵懂的心底。头顶的钝痛依旧,可心底那片一直寂静的角落,却像被投入了一颗烧红的、名为江屿的石子,骤然沸腾,滚烫灼人。


    林晚出院后,头顶的头发剃掉了一小块,贴着白色的纱布。她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像一枚沉入深水的石子。江屿倒是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很快恢复了活力,仿佛医院走廊里那场激烈的冲突只是一场转瞬即逝的、与他无关的梦。他又开始在操场上疯跑,追逐着他的足球,笑声依旧爽朗明亮,肆无忌惮。


    只是,细微的变化悄然发生。偶尔放学路上碰到,或者在两家聚餐后一起回家时,江屿会磨磨蹭蹭地放慢脚步,刻意和林晚并排走上一小段。他会指着路边一株狗尾巴草,或者天上飞过的一架拖着白线的飞机,说些干巴巴、前言不搭后语的话:“看,那草毛茸茸的……”“飞机飞得……真快啊。”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兴致勃勃地试图拉她去爬树或者探险。这种生涩的、带着点笨拙和刻意的陪伴,像一层薄薄的、无形的壳,短暂地将沉默的林晚包裹起来,带着一种她还不明白的、小心翼翼的靠近意味。


    一天傍晚,夕阳把家属院老房子的影子拉得很长。两人在家属院门口分开,江屿像往常一样挥挥手,习惯性地就要朝篮球场的方向冲去。林晚却忽然鼓足了勇气,轻声叫住了他:


    “江屿。”


    “嗯?”江屿猛地刹住脚步,回头看她,脸上带着点猝不及防的疑惑。


    林晚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他插在裤兜里的右手。那上面的擦伤和红肿早已消退,只在指关节处留下几道淡淡的、几乎看不出来的浅色痕迹,像被时间轻轻抹去的勋章。她垂下眼睫,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上次……在医院……谢谢你。”


    江屿明显愣了一下,似乎一时没明白她在谢什么。他眨了眨眼睛,脸上那点疑惑迅速被一种大咧咧的、全然不解的茫然取代。他习惯性地挠了挠后脑勺,咧开嘴,露出一个和林晚记忆中毫无二致的、阳光灿烂到没心没肺的笑容,仿佛那场冲突、那只流血的手、那句凶狠的承诺,都从未在他生命里留下过痕迹。


    “啊?医院?哦!”他恍然大悟般地拖长了音,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昨天的天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近乎残酷的健忘,“嗐!那事儿啊?早忘啦!都是兄弟,甭客气!”他毫不在意地挥挥手,仿佛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说完,他用力地朝林晚挥了挥手,脸上笑容依旧灿烂,转身就朝着喧闹的篮球场,像一阵自由自在、毫无羁绊的风般跑远了。夕阳的金辉勾勒着他跳跃奔跑的背影,充满了一种令人羡慕的、毫无负担的洒脱。


    林晚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迅速变小,融入篮球场鼎沸的人声光影里。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过,卷起地上几片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她脚边。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自己头顶,隔着柔软的新生发茬,能清晰地摸到下面微微凸起的、已经愈合的疤痕轮廓。那道疤痕在发丝下蛰伏着,像一条隐秘的河流,无声地记录着那个弥漫着消毒水味、充斥着怒吼与拳头的惊心动魄的下午。


    她慢慢地转身,独自走回家。推开自己小房间的门,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照进来,恰好落在那本深蓝色布纹封面的《凡尔纳选集》上。她走到桌边,没有开灯。在渐渐暗下来的光线里,她拉开书桌最底层的抽屉。


    抽屉深处,安静地躺着一些东西。一张江屿小学参加区里数学竞赛的优胜奖状;一支江屿某次在她家写作业时落下的、印着卡通火箭图案的铅笔头,已经被用得只剩短短一截,橡皮擦都磨秃了;还有一张,揉得有些皱巴巴、边缘都起了毛边的、透明的创可贴包装纸。


    那张小小的包装纸,上面印着几个模糊的蓝色卡通笑脸图案,是在江屿被他爸爸拽回病房、气呼呼地处理手上伤口时,他烦躁地撕开一张新创可贴的包装,却因为手抖没拿稳,随手揉成一团丢在了地上。后来,病房里兵荒马乱,大人们都在关注林晚的情况和外面的纠纷,谁也没留意这团小垃圾。是林晚,在疼痛和混乱中,目光一直追随着那只受伤的手,看到了它飘落在病床脚下。在大人不注意的间隙,她悄悄地、艰难地弯下腰,把它捡了起来,紧紧攥在手心。


    此刻,在昏黄的光线下,林晚小心翼翼地将这张皱巴巴的透明包装纸摊平在掌心。她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轻轻拂过包装纸的边缘。在那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顽固地沾着一点早已干涸、变成深褐色的痕迹,微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那是江屿指关节上,曾经为她而流的血。是那个阳光般耀眼的少年,唯一一次为她燃起的暴烈火焰,留下的、被他遗忘殆尽的灰烬。而她,将这灰烬,连同那个下午所有的惊惶、疼痛、消毒水的气味,以及那句“我罩着你”,一起藏进了抽屉的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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