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成空》 第1章 第 1 章 无名指第二关节上,那道浅淡的月牙形疤痕,像一枚被时光磨旧的徽章,静静地烙印在江屿修长的手指上。此刻,它正被一枚光洁的铂金戒圈温柔而稳固地覆盖。戒指冰冷的金属边缘,不偏不倚地压在那道旧痕的弧线上,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交接仪式——用新的承诺,覆盖旧的印记。 酒店宴会厅里,水晶吊灯的光芒如同碎钻倾泻,空气里浮动着百合与香槟的馥郁甜香,衣香鬓影交织成一片繁华的迷梦。林晚坐在角落的宾客席中,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牢牢锁在那交叠的光圈之上。那圈光芒太过刺眼,晃得她眼前发晕,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又猛地松开,只留下一种空落落的、近乎窒息的钝痛。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无数细碎的光影在视网膜上跳跃、旋转,消毒水那熟悉又略带刺激的气息,混杂着孩童特有的奶香和稚嫩的喧嚣,瞬间将她淹没——记忆的潮水汹涌倒灌,将她狠狠拍回那个遥远的夏日午后。 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淌进幼儿园活动室,在积木堆和彩色的地垫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里还残留着午睡的懵懂暖意,混合着彩色蜡笔与消毒水那熟悉又独特的气味。小朋友们揉着惺忪的眼睛,脸上睡意未消,却被一种无声的期待悄然点亮——分发午点的时间到了。就在这时,李老师端着一只满满当当的搪瓷盆走了进来,盆里垒满了红彤彤、圆滚滚的苹果。那清甜的果香像一道明亮的涟漪,瞬间撕开了慵懒的空气。孩子们的眼睛“唰”地一下亮了起来,像一群看到鱼干的小猫,纷纷围拢到老师身边,叽叽喳喳的声响里,闪烁着纯粹的渴望。 “排好队,一人一个哦!”李老师的声音温柔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秩序感,瞬间平息了小小的骚动。林晚安静地排在队伍中间,小手无意识地揪着那条质地精良的浅色小裙子的边角。她的头发被保育阿姨梳成一个服帖光洁的马尾辫,额前碎发也整理得一丝不乱,一枚小巧的星星发卡别在发侧。她不像其他孩子那样急切地往前探头或推搡,只是静静地站在队伍里,眼神淡淡地看着那盆诱人的红苹果,又像是透过苹果在看别处。 “安静啦,小朋友们,”李老师的声音像棉花糖一样软软甜甜,却带着掌控全场的温和力量,“今天呀,老师要把这个最大最红的苹果,奖励给午休睡得最香、最乖、一点声音都没出的小宝贝哦!”她的目光带着由衷的喜爱,扫过一张张仰起的小脸,最终,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和温柔,牢牢地定格在林晚身上。林晚感觉到那份灼热的视线,她知道李老师对她最是偏爱。 果不其然,“今天的午休小模范,是我们的林晚小朋友!”李老师笑着宣布,声音里满是骄傲。接着,从盆底珍重地拿起一个苹果——那无疑是盆中的“王者”:个头饱满硕大,色泽是熟透的深红,鲜艳欲滴,表皮光滑无瑕,在午后斜射进来的阳光照耀下,仿佛裹着一层晶莹剔透的糖釉,泛着诱人的、几乎能滴下蜜糖的光泽,沉甸甸的分量立刻压在了林晚摊开的小小掌心上。 “哇!好大!”周围的孩子们立刻爆发出羡慕的惊叹,小脑袋纷纷凑近,想看得更清楚那红得耀眼的果实。林晚微微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垂着,在白皙的小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掌心传来苹果沉甸甸的冰凉触感和光滑坚硬的质感。她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既没有受宠若惊的羞涩红晕,也没有欣喜若狂的笑容,只是很轻、很淡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老师那份炽热的夸奖。家里四季水果从未断过,芒果、菠萝、荔枝、草莓都寻常可见,眼前这个大苹果对她而言,不过是又一个“还不错”的东西罢了。它确实比盆里其他的苹果都好看些,圆润些,红得纯粹些,但也仅此而已。那份在别的孩子心中点燃的、名为“特别奖励”的兴奋火焰,在她这里,只留下了一丝可有可无的暖意。 就在这时,林晚察觉到一道异常炽热的目光。她抬眼望去,是站在几步开外的江屿。他穿着一件质地同样考究的藏蓝色小POLO衫,只是领口被睡得有些歪斜,头发乌黑微卷,有几缕不听话地翘着,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手里那个“苹果之王”。他的眼神直白而浓烈,充满了纯粹的、孩子气的渴望,亮得惊人。他嘴巴微张,无意识地咽了下口水,喉结小小地滚动了一下,仿佛那极致的甜味已经萦绕在舌尖——尽管他家里也从不缺新鲜水果。 林晚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她低头看看自己掌心那沉甸甸、红得耀眼的果实,再看看江屿脸上那渴望得如此坦率的神情。一种奇异的拉扯感在她小小的胸腔里蔓延——她当然也想要这个苹果,这是老师对她“乖”的认可。可是……江屿那赤诚的、小狗般的目光,像有魔力,让她握着苹果的手心微微发烫。 几乎没有经过更多思考,她往前挪了一小步,在老师和周围小朋友惊讶的注视下,把那个最大最红的苹果,轻轻塞进了江屿张开的小手里。 “给你吃。”她的声音细细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江屿的眼睛瞬间亮得像是落入了星辰!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灿烂到极致的笑容,仿佛得到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 “谢谢晚晚!”他响亮地说,郑重其事地捧住苹果,迫不及待地“咔嚓”一口咬下去,脆甜的汁水立刻溅在他饱满的脸颊上,巨大的满足感洋溢在他整个小脸上,驱散了之前所有的渴望阴霾。 林晚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像捧着珍宝一样捧着那个苹果,看着他毫无保留的、纯粹而热烈的笑容,看着他脸颊上亮晶晶的果汁和那完整、洁白的牙齿在笑容中闪耀。心里那股小小的、原本属于自己的失落感,竟奇异地被一种更柔软的、带着微微酸涩的满足感取代了。那满足感像细细的藤蔓,缠绕着她小小的心脏。他吃得那样香甜,仿佛连空气都染上了那份纯粹的甜意。 就在江屿那毫无保留的笑容绽开的瞬间,林晚的嘴角也极其细微地、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如同平静湖面掠过的一丝微风,快得让人抓不住,却在她那张总是冷淡的小脸上,骤然绽放出一种冰雪初融般的、令人心尖一颤的甜意。这昙花一现的光芒,比她刚刚递出去的那个红得耀眼的苹果,更加动人。 就在这时,一个顶着两个松松散散丸子头、身形修长的小姑娘——宁凝,像个小火车头似的“噔噔噔”挤到了江屿旁边。她是老师又爱又头疼的那种孩子,跳舞时是班上最亮眼的,学动作快,腰板儿挺得直,小下巴也总爱扬着点儿,透着股小骄傲。可这骄傲劲儿一过头,就容易变成霸道。她习惯了在跳舞时站中间,玩玩具也要挑最好的,谁不听她的,她就叉着腰、嗓门亮亮地跟人“讲道理”,活像个小老师。但唯独对总是安安静静、自带一股“别惹我”冷淡气场的林晚,她有点不太敢惹,可能是觉得林晚不像别的小朋友那么好“管”,也可能是有点偷偷羡慕老师总夸林晚坐得端正。 这会儿,宁凝一眼就看见了江屿手里那个又大又红的苹果,还有他那副吃得眼睛都眯起来的傻乐样子。她的小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觉得这“傻乐”有点碍眼。她习惯性地双手往腰上一叉,小胸脯一挺,冲着江屿就嚷开了:“喂!你笑什么笑!苹果又不是给你的!”声音又尖又亮,盖过了周围小朋友的叽喳声。她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去推搡江屿,想把他从那份单纯的快乐里推出来。 江屿正沉浸在苹果的香甜里,被这突然的尖嗓门吓得浑身一哆嗦,小脖子猛地一缩,眼里的快乐像被戳破的泡泡,“噗”一下没了,只剩下茫然和一点点的害怕,连嘴里的苹果都忘了嚼,呆呆地看着宁凝伸过来的手。 就在宁凝的手快要碰到江屿时,林晚动了。她脸上那抹冰雪初融般的甜意早已消失无踪,又恢复了惯常的平淡无波,但动作却异常干脆利落。她默不作声地向前迈了一小步,正好挡在了江屿身前,也隔开了宁凝伸出的手。 宁凝的手一下子杵在了半空,推了个空。她看看林晚那张没什么表情却莫名让人不敢造次的脸,再看看江屿那副傻乐被打断、快要哭出来的委屈样子,最后,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刚才林晚嘴角那抹快得抓不住、却让她心头莫名一悸的甜笑……宁凝那股小霸王的劲儿像是被扎了一下,有点下不来台。她小脸绷得紧紧的,嘴巴噘得老高,“你干嘛挡着呀!”可对着林晚平静的眼神,她莫名有点发怵,最终只是对着江屿的方向,用尽力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跺了跺脚,气鼓鼓地嚷道:“讨厌!不跟你玩了!”说完,她猛地转过身,头顶的丸子头也跟着气呼呼地晃了晃,带着一股“我很生气”的架势,噔噔噔地跑去找别的小朋友了。她心里头又气又有点说不上的滋味:这个平时闷不吭声、现在却挡在江屿前头的林晚,简直比老师让她把散开的舞蹈鞋带系得又紧又平整还要麻烦! 第2章 第 2 章 那个最大最红的苹果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林晚幼小的世界里漾开了一圈涟漪,很快又归于她惯常的平静。日子不紧不慢地在秋千的吱呀声和滑梯的欢笑里溜走。转眼间,空气变得不一样了——清冽的寒气里,猛地窜进爆竹炸响后那点好闻又刺鼻的硝烟味儿,像小蛇一样钻进鼻孔,走廊尽头飘来厨房炖肉的浓郁香气,勾得人肚子咕咕叫;小朋友口袋里鼓鼓囊囊塞满了橘子糖、花生粘,连空气都仿佛裹上了一层甜津津的糖霜。窗外的梧桐,看尽了叶落,又在某个清晨,被一层莹白的薄雪轻轻覆盖。 楼道里早几日就飘散着各家的年货香气。林晚记得,爸爸单位发年货那天,他顺路给江叔叔家捎了过去。回来时,爸爸手里多了一小兜东西,笑着说江叔叔家正巧在炸丸子,刚出锅的热乎着呢,非让他带回来尝尝。那油香味儿在屋里盘桓不去,仿佛也提前带来了过年的暖意。 初一下午,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可风吹到脸上还是干冷干冷的。林晚裹在厚厚的白色羽绒服里,只露出里面簇新的红丝绒小旗袍领口。她的头发被妈妈梳得光溜溜的,扎成两个小辫,辫梢别着新买的亮闪闪水钻发卡。小脸蛋被冷风吹得通红,她乖乖让妈妈牵着手,低头看着自己踩雪的小皮鞋。 林爸爸揣着兜,羽绒服帽子随意扣在头上挡风,步子迈得不大,像是有点怕滑。林妈妈一手牵着林晚,另一只手拢了拢脖子上的围巾,边走边侧过头小声叮嘱林晚:“晚晚,一会儿到了江叔叔家,进门先叫人,问叔叔阿姨新年好,记着啊?”声音不高,带着点一如既往的温和絮叨。 一家三口踩着地上那层白天化晚上冻、变得有点硬邦邦的薄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家属院里头那栋熟悉的单元楼走去。 “叮咚——叮咚——”门铃响了两声。很快,门里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门开了。一股暖烘烘的热气混着炸丸子的油香和糖果的甜味儿,一下子涌了出来。 “新年好新年好!林工,弟妹,快请进!”开门的江屿妈妈腰上系着条沾了点油星子的碎花围裙,脸上带着热情的笑,手上还沾着些面粉,一看就是刚从厨房出来。她侧身让开门口,招呼声清晰又透着亲切。 “新年好!嫂子!新年好,江工!”林晚父母脸上堆满了笑容,几乎是同时回应着。林爸爸声音洪亮些,林妈妈则更温和,两人嘴里连声说着吉祥话。林妈妈边说着“过年好”,边自然地用手轻轻把林晚往自己身前带了带。 林晚被妈妈这么一带,抬起眼。门厅不大,但收拾得干净利落,墙上一张印着胖娃娃抱鲤鱼“年年有余”的年画透着喜庆。暖烘烘的空气里,食物的香气更浓了。还没等大人再说话,一个穿着崭新的深蓝色运动服的小身影就灵活地挤到了门边——是江屿!他头发显然被精心梳理过,显得精神,只是鬓角还有一两根不听话的小短毛支棱着,小脸被屋里的暖气烘得红扑扑的,眼睛亮得像小灯泡,好奇又兴奋地打量着林晚一家,手里下意识地卷着个没折好的纸飞机角。 “林叔叔新年好!林阿姨新年好!”江屿声音响亮,带着小男孩特有的清亮劲儿。他目光很快锁定林晚,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方方、带着点小得意的笑容:“晚晚!新年好!” 林晚脸上还是那副淡淡的、没什么特别热络表情的样子。她感觉到妈妈轻轻捏了下她的指尖,于是规规矩矩地开口,声音清脆又清晰:“江叔叔过年好,江阿姨过年好。”然后对着江屿,也只是幅度很小地点了下头,算是应了他。 “哎呀,晚晚真懂事!快进快进,外头多冷啊!”江屿妈妈热情地侧身让开道。 屋里暖意融融,年节的喜庆扑面而来。客厅中央的小茶几铺着崭新的红格子桌布,上面满满当当地摆着待客的吃食:小山堆似的瓜子花生,五颜六色的水果糖和巧克力,还有自家炸得金黄酥脆的小麻花和肉丸子。电视里放着春晚重播的歌舞,音量适中。江屿爸爸戴着那副熟悉的细框眼镜,穿着件灰色V领毛衣,正从厨房端出一盘切得整整齐齐的苹果块,抬眼看到客人,立刻快走两步把果盘放在茶几一角空处,脸上堆满了笑:“哎哟,林工,弟妹!过年好过年好!快坐快坐!茶刚沏上,正好!” 大人们笑着在沙发上坐下,茶几上的东西被推了推腾出点地方。林妈妈拉着林晚,让她坐在沙发旁边那个铺了软垫的小矮凳上。林晚脱下厚重的羽绒服,对折好放在自己腿上,露出了里面精致的红丝绒小旗袍。她没像江屿那样猴急地去抓糖果,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缓缓看着这个充满生活气息的空间:墙上挂着温馨的全家福,照片里的小江屿笑得眼睛眯成了缝;倚墙的书架上,整齐地摆放着书籍,还看到不少军事和儿童读物,夹杂着几座“优秀教师”的奖杯;厨房门口的小凳子上,面盆盖着湿布,正发着一团白白胖胖的面……跟她自己家那种纤尘不染的感觉不一样,这里东西不少,却有种收拾过的利落感,空气里混合着食物的香气和暖气的味道,有种热热闹闹、踏踏实实的烟火气。 “晚晚,吃糖!别干坐着呀!”江屿妈妈抓了一大把糖果和巧克力,不由分说塞到林晚手里。林晚看着手里满满当当的糖,轻声说了句“谢谢阿姨”,然后伸手拿了一颗薄荷味的,不紧不慢地剥开糖纸,放进嘴里含着。冰冰凉凉的甜味在舌尖漫开,她脸上还是那副平平淡淡的样子。 江屿可闲不住,像条撒欢的小狗,在茶几和沙发之间转悠。他抓起一把麻叶塞嘴里,嚼得嘎嘣脆,又拿起个橘子,剥得汁水四溅,手指头都黄了。他还拿着他那把新得的塑料小手枪,对着墙角比比划划,看见林晚安静地吃糖,他凑过来,把一瓣剥好的橘子直接往林晚嘴边递:“晚晚,给你!可甜了!”橘瓣被他捏得有点变形,还沾着点糖霜。 林晚看着那递到眼前的、带着汁水和江屿指印的橘瓣,睫毛轻轻扇动了一下。她没有立刻拒绝,只是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捏住了橘瓣的边沿,从江屿手里接了过来。她的声音依旧平平的:“谢谢。”她低头看着手中那瓣微凉的橘子,停顿了片刻,然后小口地、安静地将它吃了下去。 舌尖上,那冰凉、带着清甜的薄荷味还没完全化开,就被这瓣橘子里涌出的清冽微酸汁水给搅和了。两种味道无声地纠缠到一起:薄荷的凉意像是被橘子的酸甜悄然融化了,而橘子的味道里,又隐隐约约地钻出一点薄荷留下的凉丝丝的尾巴。她小小的眉头飞快地、几乎看不见地皱了一下,又立刻松开,只是喉咙里轻轻一咽,把嘴里那又凉又甜又酸、还有点说不清的滋味儿咽了下去。橘子本身的清甜和微酸慢慢占了上风,可舌根那儿,好像还留着一点薄荷带来的、淡淡的凉和一点点涩。她的脸上,还是那副平平淡淡的表情。 江屿咧嘴一笑,仿佛完成了什么任务,毫不在意林晚的态度,也忘了自己刚塞过麻叶的手有多黏糊,转头又拿起他的小手枪,“biubiubiu”地对着空气瞄准去了。 林晚妈妈看着江屿那上蹿下跳、精神头十足的样子,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她转头跟江屿妈妈说:“瞧小屿这孩子,多有活力,跟个小太阳似的,看着就让人高兴!”说着,她放下手里的茶杯,很自然地伸手探进自己羽绒服的内袋里,摸出一个红包。“来,小屿,拿着!阿姨给你的压岁钱,祝我们小屿新年快乐,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身体棒棒的,学习也更上一层楼啊!”林晚妈妈倾身向前,笑着将红包递向正举着枪“瞄准”吊灯的江屿。 江屿眼睛“唰”地亮了,注意力瞬间从“战场”被拉了回来。他立刻把小手枪往沙发缝里一插,乐呵呵地两步就蹦跶过来,双手在裤子上蹭了蹭,高高兴兴地双手接过红包,声音洪亮又带着点雀跃:“谢谢林阿姨!林阿姨过年好!”他捏了捏红包,小脸上满是藏不住的欢喜。 江屿妈妈见状,也赶忙起身,嘴里客气着:“哎呀,你看你,太客气了!”她一边说一边快步走到旁边的五斗柜前,熟练地拉开第二个抽屉,拿出一个同样崭新的红包,转身来到安静坐着的林晚面前,微微弯下腰,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把红包轻轻塞到林晚搁在膝上的小手里:“晚晚,拿着,这是叔叔阿姨给你的。买点好吃的,祝我们晚晚新年快乐,越长越漂亮,像花儿一样水灵!” 林晚双手接过红包,抬起乌溜溜的大眼睛,看了看江屿妈妈,软软糯糯地说:“谢谢江叔叔,谢谢江阿姨,新年好。”语调依旧是平平的认真。她知道,这小小的红纸包,和以前所有到她手里的红包一样,最后都会到妈妈那里。不等那句熟悉的“晚晚,给妈妈放着”响起,她自己就轻轻朝妈妈那边靠了靠,小手一抬,径直把红包塞进了妈妈随意搁在沙发上的、敞着金色链条锁扣的大号黑色绗缝包里。菱格纹的沟壑轻易吞噬了那抹红,只留下链条轻微晃动的细碎反光。红影没入杂物的缝隙,小手旋即抽离,空落落地垂回身侧。她的视线并未在包口停留片刻,仿佛那抹红从未存在,只轻飘飘地掠过江屿制造的新喧嚣,或是低徊于自己膝上裙褶的经纬之间。稚嫩的脸庞依旧静如初雪,无波无澜。 江屿妈妈的目光一直含笑追随着林晚,自是将这行云流水的一塞尽收眼底。那动作里的理所当然,让她唇角的笑意微微凝滞了一瞬,随即化开成更深的柔软,一种混合着怜惜与感慨的复杂情绪轻轻漾开。她伸出手,温柔地拢了拢林晚颊边一丝不听话的软发,声音比刚才更轻软了些:“晚晚真乖。” 几乎是同一时间,林晚妈妈的手也下意识地抬了起来,指尖微张,那句熟悉的“晚晚,给妈妈放着”几乎要脱口而出。当看到那抹红色已然消失在敞开的包口,她抬起的手在空中极细微地顿了一下,然后极其自然地转了个方向,轻轻落在女儿小小的发顶上,带着一种安抚意味的揉抚。她的笑容依旧温暖地挂在脸上,只有那落在女儿发顶的手,指腹的力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连她自己都未必意识到的珍重。她顺着江屿妈妈的话音,语气轻松地接道:“可不是嘛,这小东西,拿到什么都往我包里塞,生怕丢了似的。” 另一边,江屿正全神贯注地与红包的封口较劲,小眉头拧着,试图用指甲撬开那道小小的缝隙。大人们的目光在林晚安静得近乎透明的侧脸和江屿那副恨不得用牙咬开的猴急模样之间无声地打了个转,客厅里持续的说笑声里,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无形的石子,漾开一圈极淡的、关于“懂事”的涟漪,随即又被更热闹的声浪覆盖。 第3章 第 3 章 时光像院子里的老槐树,无声地抽枝散叶。夏天的蝉鸣像一层细密的网,罩在单位家属院的上空,又闷又稠。空气里飘着熟悉的生活气息,是林晚最习惯的味道。她趴在自家小房间的窗台上,视线穿过楼下几棵被晒得蔫头耷脑的梧桐,精准地落向斜对面那栋楼的三楼阳台。 那是江屿家。那扇窗总是大敞着,仿佛随时准备迎接风,或者那个拴不住的身影。此刻,窗内空荡荡的,只有一根晾衣绳上挂着的、印着巨大变形金刚图案的T恤,在热风里无精打采地晃荡,像一面无人认领的旗帜。 “晚晚,作业写完了吗?”妈妈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锅铲碰撞的清脆背景音。 “快了。”林晚应了一声,目光依旧黏在对面那片寂静里。她心里清楚得很,江屿肯定不在家。这个时间点,他绝对在那片被阳光烤得发烫的泥土地上,呼朋引伴,像一颗不知疲倦的小太阳。他是附小出了名的“孩子王”,足球踢得尘土飞扬,爬树掏鸟窝身手矫健,连带着他那张仿佛永远挂着笑容的脸和身上那股自由自在的劲儿,轻易就能点燃周围孩子的热情,让整个操场都跟着他一起喧嚣起来。 而林晚自己,在隔了两条街的一小,是教室角落里那个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的存在。像窗外梧桐树上的一片叶子,习惯性地沉默着,观察着。她更愿意把心思藏在厚厚的书本和整齐的笔记后面,做事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认真。 两家住得近,父母又都在同一个单位上班,关系自然亲厚。周末,两家常凑在一起吃饭。大人们围着饭桌,谈论着工作上的事情,话题兜兜转转,总会落到两个孩子身上。 “看看人家江屿,”林妈妈总爱拿筷子点点林晚的额头,“多聪明!课本翻一遍就记住了,玩也没耽误,回回考试照样拿第一!你呢?天天趴书桌上,也没见比人家多考几分!” 江屿妈妈立刻笑着打圆场:“哎,快别这么说晚晚!晚晚多乖巧啊,我可稀罕了。我家这皮猴子,也就仗着那点小聪明瞎混,哪有晚晚那股子踏实劲儿?我看着都心疼,这孩子太用功了。”她话虽这么说,眼神里却藏不住对自家儿子那份机灵劲儿的骄傲。 江屿坐在对面,正努力对付一大块排骨,闻言抬起头,嘴角还沾着油光,冲林晚咧开一个毫无芥蒂的大大笑容,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明亮得晃眼,就像盛夏午后的阳光,直直地撞过来,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热度。林晚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蜷了一下,低下头,只盯着自己碗里雪白的米饭粒,轻轻“嗯”了一声。她碗里的饭,总是吃得一粒不剩,桌面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不像江屿那边,偶尔会掉下几颗饭粒。 期中考试的成绩单像两张通行证,为他们各自换来了父母的奖励承诺。江屿几乎是跳着脚冲进林晚家的,像一颗小炮弹般冲进了林晚的书房。他额头上还带着疯跑后的汗珠,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光,胸口还在微微起伏,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星星。 “晚晚!满分!我就说嘛,怎么可能拿不下!”他的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清亮和毫不掩饰的得意,瞬间填满了林晚安静的房间。“走走走,别磨蹭了,先去书店!我追的那套番出新卷了!再晚点就被抢光了!”他像一阵裹挟着青草和阳光气息的风卷进来,不由分说地催促着,带来一股外面世界的燥热与活力。 林晚坐在书桌前,小心地把那张同样印着鲜红“100”的试卷折好,边缘压得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某种庄重的仪式。江屿带来的喧嚣气流拂动了试卷的一角,她立刻用掌心轻轻按住。她抬起头,看到江屿脸上那种毫无杂质、纯粹到耀眼的飞扬喜悦。那笑容如此明亮,如此有感染力,像夏日骤雨冲刷后澄澈无云的晴空,干净得不含一丝阴霾。那是一种林晚自己很少体验到的、属于瞬间爆发的酣畅淋漓。 看着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林晚轻轻点了点头,手上也动作麻利起来,三两下就把书桌上散落的铅笔、橡皮收拢归位,桌面立刻恢复了一贯的整洁有序。做完这些,她才安静地站起身,拎起放在椅背上的天蓝色小挎包,径直走到还在兴奋劲儿里的江屿身边,侧过脸,清澈的目光投向门口的方向,意思再明白不过:该走了。 书店离家属院不远,门面不大,但里面书山书海,尤其是靠里那片花花绿绿的青少年读物区,人头攒动,挤满了像江屿一样的半大孩子,叽叽喳喳热闹得很。一进门,一股混合着新书的油墨香、旧书的纸页味,还有一点点灰尘的独特书香便扑面而来。 江屿一进来就像回了水的鱼,眼睛嗖地亮了。他目标贼准,嘴里嚷着“借过借过!”,轻车熟路地拨开人群,灵巧地穿过一排排书架,直奔最里面那个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漫画新书展台。 “让让!让让!”他挤得小脸通红,汗都冒出来了,仗着灵活劲儿硬是从两个高个子男生中间钻到了最前面。眼睛像雷达一样飞快地扫过那些色彩快炸出来的封面,嘴里不停地小声叨叨:“第七卷…第七卷…啊!在那儿!”他突然激动地一跺脚,差点踩到旁边人的脚,手快得像闪电,“唰”地一下从书堆里精准地抽出一本封面画着酷炫机甲大战的漫画。崭新的塑料封膜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反光都晃眼。 “爸!妈!就是这本!第七卷!终于等到了!”他迫不及待地把书紧紧抱在胸前,宝贝得不行,脸上笑开了花,嘴角快咧到耳根。实在忍不住,他偷偷用指甲抠开塑封膜的一个小角,飞快地往里瞄了一眼彩图,又赶紧合上,满足地嘿嘿笑了两声。 林晚没有跟着往里挤。她安静地站在外围,靠近相对冷清一些的文学名著和文具展架。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一排排书脊,最终,视线落在了旁边书架上摊开的一本厚厚的《凡尔纳科幻小说选集》上。深蓝色的硬壳封面烫着金色的船锚和齿轮图案,显得厚重又神秘。 她并没有立刻伸手。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瞟了一眼站在不远处、正和江屿妈妈聊天的妈妈。林妈妈脸上带着惯常的微笑,但林晚知道,如果自己待会儿空手出去,或者也像江屿一样选本花花绿绿的“闲书”,妈妈嘴上不说,回家后肯定又要念叨“多读点正经书”“一天到晚就知道不务正业”。 这个念头像根小刺,扎了她一下。林晚抿了抿唇,几乎没有犹豫,伸手就把那本厚重的《凡尔纳选集》从书架上拿了下来。书很沉,压得她手腕微微一沉。她抱着这本分量十足、看起来就“很有学问”的书,走到妈妈身边,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妈,我要这本。”她特意把封面朝外,让那金色的船锚和齿轮图案更显眼些。 果然,林妈妈低头一看,脸上立刻露出了惊喜又欣慰的笑容,连连点头:“好,好!这书很经典!有深度!”她满意地摸了摸林晚的头,语气里的赞许毫不掩饰。 林晚心里悄悄松了口气,抱着沉甸甸的书,像完成了一项重要任务。这时,江屿也心满意足地抱着他的宝贝漫画挤了出来,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红晕。他一眼就看到了林晚怀里那本厚得像砖头的书。“嚯!”江屿夸张地倒抽一口冷气,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成了个“O”型,看看林晚平静无波的脸,又看看那本大部头,脸上写满了“你认真的?”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他凑近一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带着十二万分的不解和同情:“林晚晚,你选这个?这么厚!看着就头疼!”他晃了晃自己手里色彩缤纷、充满动感的漫画,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这多好玩啊! 林晚没看他,只是更紧地抱了抱怀里这本沉甸甸的“护身符”。硬质的书壳棱角硌着她的手臂,带来一点微痛。她垂下眼睫,目光落在深蓝色的书封上,那冰冷的触感和沉稳的色调,像一块压在心上的石头,沉甸甸的。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江屿——他正宝贝似的护着自己那本漫画书,脸上还残留着刚才抢到书的兴奋红晕,嘴角无意识地翘着,整个人像刚充满电一样活力四射。他抱着那本书的样子,轻松又自在,仿佛抱着的是全世界最好玩的玩具,而不是什么需要背负的“任务”。 要是自己也能像他那样,想选什么就选什么就好了……这个念头像一颗小石子,毫无预兆地投入林晚平静的心湖,漾开一圈细微的、带着涩意的涟漪。那是一种很轻很淡的羡慕,像羽毛拂过,痒痒的,却又抓不住。羡慕他那种毫无负担的快乐,羡慕他能理直气壮地选择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而不用担心被念叨“不务正业”。 但这点涟漪很快就被她压了下去。她不是江屿。林晚抿紧了唇,指尖无意识地抠了抠书壳上烫金的船锚图案。算了,她默默对自己说,这样也好。至少妈妈满意了,回家能清静。这点硌疼,这点小小的不情愿,和即将换来的耳根清净相比,实在算不了什么。她甚至试着说服自己:凡尔纳的书,其实也挺有意思的……吧? 她平静地移开目光,不再看江屿和他那本仿佛自带欢快背景音的漫画,只低声说:“走吧,去付钱。”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波澜,仿佛刚才那点羡慕从未存在过。 江屿看着她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摇摇头,耸耸肩,觉得女孩子的心思真是海底针,深不可测。他宝贝似的护好自己的漫画,跟在大人后面,心里还在为林晚即将开始的“苦读”生涯默哀一秒,完全没察觉到身边女孩心里那瞬间划过的一丝波澜。 第4章 第 4 章 江屿的生日在暑假的尾巴尖上,空气里还残留着盛夏的燥热。江家的客厅被挤得满满当当,几乎全是家属院附小的男孩子,喧闹声像沸腾的开水,冲击着天花板,震得人耳朵嗡嗡响。蛋糕上的奶油成了最受欢迎的“武器”,被抹得到处都是:墙上、沙发上、甚至电视机屏幕上都没能幸免。江屿脸上顶着一大块白奶油,像只花猫,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兴致,他笑得比谁都大声,眼睛亮得惊人。 他仿佛一个刚刚加冕的国王,跳到屋子中间稍微空一点的地方,胳膊一挥,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兄弟们!敢不敢跟我去闯个‘禁地’?!”他故意停了一下,吊足了胃口,才得意地宣布:“目标——家属院后面那个老水塔!听说爬到最顶上,能看见半个城!去不去?!” “去!!” “敢!!” “屿哥带路!”男孩们瞬间热血沸腾,嗷嗷叫着,一个个摩拳擦掌,仿佛即将出征的战士。连客厅里仅有的两三个女孩也被这气氛感染,你看我我看你,脸上也写着“害怕但想去”,显出几分跃跃欲试。 只有坐在角落小沙发上的林晚,像被这片喧嚣隔开在一个安静的孤岛上。她怀里紧紧搂着那本厚厚的《凡尔纳选集》。书又沉又硬,硌着胳膊,但沉甸甸的分量倒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感。她无意识地描摹着封面上烫金的船锚图案,目光却有些放空。那个老水塔又高又旧,锈迹斑斑的铁梯扭曲盘旋,仿佛直通云端。她甚至能清晰地想象出风穿过塔身破损铁皮时发出的尖利呜咽声,还有站在那摇摇欲坠的塔顶上,脚底下空荡荡的感觉……光是想想,手心就沁出了一层薄汗。 “晚晚,走啊!一起去!可刺激了!”江屿带着一身奶油的甜腻气息,像一阵风似的冲到林晚面前,把她看窗外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他脸上兴奋的红晕还没褪去,眼睛亮得像两簇跳动的火苗,使劲撺掇她:“站得高看得远!肯定很有意思!” 语气热切,仿佛征服那座水塔是人生中顶顶重要、不容错过的壮举。 林晚抬起头,猝不及防地对上他那双贼亮贼亮的眼睛。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漏跳了一拍。她张了张嘴,那句“太高了,太危险了”几乎要冲口而出。可看着江屿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兴奋劲儿,再看看周围已经整装待发、同样满脸兴奋的同伴们(连那几个女孩也磨磨蹭蹭地挪到了门口),她嗓子眼儿像被堵住了。最终,她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里那本厚重的书,书壳坚硬的棱角重重地按在胸口,带来一阵带着防御意味的微痛。她再次摇了摇头,声音低得几乎被周围的喧嚣淹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不了,我……我在这儿等你们回来。” “啧,没劲儿!”江屿撇撇嘴,脸上掠过一丝失望,但这点情绪眨眼就没了。他扭头就冲门口喊:“不管了!兄弟们,出发!目标水塔!冲啊!”他像个小将军,率先冲了出去。男孩们欢呼着紧随其后,连那几个女孩也互相拽着,嘻嘻哈哈又有点紧张地跟了出去。 “砰!”大门被最后出去的人顺手带上。 刚才还吵得要炸锅的客厅,一瞬间,仿佛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满地的奶油印子、乱糟糟的沙发,还有……孤零零的林晚。她一下子有点懵。耳朵里仍嗡嗡直响,窗外伙伴们兴奋的吵闹声和脚步声正迅速远去,嘻嘻哈哈的,越来越小。 她下意识地把书抱得更紧,指尖因为用力,微微泛白,指腹几乎要陷进深蓝色的封面里。那光滑的触感,此刻带来的不再是踏实的温暖,反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得她心口发慌,心里空落落的。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被抛下的孤独感、对未知危险的恐惧,以及一丝丝对江屿那种无所畏惧的向往的复杂情绪,无声地在寂静的客厅里弥漫开来。她把头埋得低低的,下巴几乎要碰到冰冷的书壳,把自己缩得更小了些,仿佛这样就能躲开这突如其来的安静,还有心底那点不得劲儿。或许真的是自己的问题吧。 那场喧闹生日会的尾声,像一个被强行按下的休止符,长久地停留在林晚的记忆里。客厅里狼藉的奶油印记被大人收拾干净了,但那种被喧嚣包围又最终被遗落在寂静中心的感受,却像一枚细小的刺,悄然扎在了心底。暑假的最后几天,她总忍不住望向窗外家属院深处那个沉默耸立的老水塔。偶尔能听到远处传来江屿和那群男孩兴奋的呼喊,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带着一种她无法企及的热度。她依然抱着她的《凡尔纳选集》,书里的惊险旅程似乎比现实中的水塔顶更让她感到安全。 时间在蝉鸣渐弱和秋意初显中悄然滑过。家属院孩子们的暑假结束了,林晚升入了五年级。新的学年,生活似乎按部就班地铺展开来。喧闹的课间操音乐、熟悉的教室味道、还有那些总也做不完的习题……日子像平静的溪流,缓缓向前。只是,偶尔在人群喧闹的边缘,林晚还是会下意识地抱紧怀里的书,仿佛那是抵御所有不安的最后壁垒。那个夏日午后客厅里巨大的寂静,和窗外伙伴们远去的欢笑声形成的强烈反差,在她心里留下了一道微妙的痕迹——关于融入的怯懦,关于冒险的遥远,以及关于自己是否“不合群”的隐约不安。 秋日的阳光带着暖意,但也抵不过清晨的微凉。一小的大课间铃声一响,操场瞬间变成了沸腾的海洋。广播体操的音乐刚停,孩子们就像出笼的小鸟,四散开来,追逐嬉闹,享受着短暂的自由时光。 林晚做完操,感觉微微出了点汗。她不喜欢太吵闹的地方,习惯性地朝着操场边上相对安静些的花坛附近走去。那里有几棵老槐树,树荫下有几张长椅。她想找个空位坐下来,安安静静地发会儿呆,放空一下被广播体操口令填满的脑袋,顺便晒会儿太阳。 她刚绕过一群玩沙包的低年级学生,就听到花坛另一侧传来一阵拔高的、带着明显不满的女声:“凭什么啊?这地方我们先来的!”声音有点耳熟,是她们班的许乐瑶。许乐瑶平时打扮得很洋气,扎着漂亮的蝴蝶结,性格也比较张扬。 林晚循声看去,只见许乐瑶正叉着腰,仰着头,跟两个高年级的男生对峙着。那两个男生个子很高,穿着六年级的校服,脸上带着点痞痞的、不耐烦的神情。他们脚边放着个篮球。 “小屁孩懂什么?这椅子我们哥俩儿要放东西,你们边上玩去!”其中一个高个子男生挥挥手,像驱赶苍蝇似的,语气很不客气。他说着,还故意把篮球往许乐瑶她们几个女生占着的长椅上一扔。 “你!”许乐瑶气得脸都红了,她平时在班里也是被捧着的,哪受过这种气,“你讲不讲理!我们先坐这儿的!把球拿走!”她旁边的两个女生也帮腔,但声音明显小了很多,带着点怯意。 “就不拿,怎么着?”另一个高年级男生上前一步,带着压迫感,还故意推搡了许乐瑶一下,把她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撞到旁边的花坛沿上。许乐瑶“啊”地尖叫一声,又羞又怒,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冲突瞬间升级!周围看热闹的同学更多了,但没人敢上前。林晚皱紧了眉,对这种混乱和仗势欺人感到非常不舒服。看着许乐瑶涨红的脸和高年级男生不怀好意的逼近,林晚心头一紧,那种熟悉的、想把自己藏起来的冲动又涌了上来。她只想赶紧离开这片是非之地,回到自己看好的角落去发呆。她低着头,几乎是屏住呼吸,贴着花坛边缘,想快步从这群人后面几米远的地方绕过去。 就在她埋头快走,眼看就要穿过这片纷扰时,那个推搡了许乐瑶的高年级男生,似乎被许乐瑶不屈不挠的瞪视和周围的目光激得更加恼羞成怒。他为了泄愤,也可能是想吓唬人,弯腰就从花坛边缘的泥地里,随手抓起一块半干的、带着尖锐棱角的土坷垃,想也没想,就用力朝着许乐瑶她们的方向扔了过去! “小心!”有围观的同学惊呼。 那土块带着一股蛮力飞出,但准头奇差。它高高地越过许乐瑶她们的头顶,却像长了眼睛一样,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狠狠地、精准地砸在了正低头匆匆路过的林晚的头顶上! “砰!”一声沉闷又令人心惊肉跳的钝响。 林晚只觉得头顶像是被一块沉重的石头狠狠敲了一下,眼前猛地一黑,无数扭曲跳跃的金星在骤然降临的黑暗里疯狂炸开。尖锐的、持续不断的嗡鸣瞬间塞满了耳朵,盖过了操场上所有的喧闹。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瞬间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向前踉跄了好几步,膝盖一软,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几乎在同时,脸颊也蹭过粗糙的地面,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双手下意识地死死捂住了剧痛欲裂的头顶。 温热粘稠的液体瞬间顺着她的指缝涌了出来,滴落在灰扑扑的地面上,迅速洇开深色的、刺目的痕迹。剧烈的眩晕和恶心感排山倒海般袭来,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啊——!流血了!” “砸到人了!砸到头了!” “是林晚!林晚被砸到了!” 操场上瞬间炸开了锅,尖叫声、哭喊声、混乱的脚步声此起彼伏。刚才还剑拔弩弩的许乐瑶和那几个高年级男生,全都傻眼了,僵在原地。 离得最近的班主任余老师脸色煞白,拨开人群冲了过来。看到林晚捂着头跪在地上,指缝间不断渗出的鲜血,她倒吸一口冷气,心都揪紧了。“林晚!林晚别怕!老师在这儿!”她立刻蹲下身,小心地扶着林晚的肩膀,又急又快地朝旁边吓傻了的学生喊:“快去办公室叫校医!快打电话叫救护车!” 校医提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跑来,做了简单的压迫止血。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刺耳地划破了校园的混乱。余老师毫不犹豫地抱起已经有些意识模糊、脸色惨白的林晚,跟着医护人员冲上了救护车。 车门关上,救护车呼啸着驶向最近的医院。车厢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血腥味混合的刺鼻气息。林晚躺在担架上,痛苦地蜷缩着,发出细微的呻吟。刺耳的鸣笛、浓烈的消毒水味、身体无法控制的摇晃和头顶撕裂般的痛楚……一切都混乱而陌生。只有那种被巨大力量抛离、坠入冰冷深渊的恐慌感,像潮水般再次将她淹没,比生日那天客厅里的寂静更甚。余老师握着林晚冰凉的小手,心急如焚。她立刻掏出手机,翻找林晚家长的联系方式。 第一个,拨通林晚爸爸的手机——占线。 第二个,拨通林晚妈妈的手机——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再打林晚爸爸单位办公室电话——响了很久,无人接听。 余老师急得额头冒汗,手心也全是汗。她又尝试重拨了几次,结果依旧。看着林晚苍白的小脸和医护人员紧张的处理,她知道必须立刻找到能负责的家属。 情急之下,她脑中灵光一闪,猛地,她想起上学期家访时林晚妈妈亲口说的“和隔壁楼江屿家关系特别好”,还有教师技能大赛时魏老师对林晚那份毫不掩饰的关切!是江屿的妈妈——实验小学魏老师。 抱着最后一线希望,余老师在通讯录里快速翻找,终于找到了备注为“实验小学魏老师”的号码,立刻拨了过去。 “喂,你好!余老师,有什么事儿么?”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温和但略带疑惑的女声。 “魏老师!是我,林晚出事了!”余老师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焦急和哭腔,“在操场被高年级学生打架扔的土块砸到头了,砸在头顶,流了好多血!现在在去二院的救护车上!她爸妈电话打不通,实在联系不上!您……您能不能……” “什么?!晚晚受伤了?!”电话那头的声音瞬间拔高,充满了震惊和焦急,温和的语气荡然无存,“余老师!您别急!哪个医院?二院急诊是吗?我就在实验小学,离得近!我马上过去!这就请假!谢谢您通知我!” 救护车很快抵达二院。林晚被医护人员迅速推进急诊室处理伤口。余老师守在门外,焦急地踱步,一边继续尝试联系林晚父母,一边等着江屿妈妈。 没过多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江屿妈妈几乎是跑着冲进了急诊区,她显然是直接从学校赶来的,身上还穿着得体的职业装,但头发有些凌乱,脸上毫无血色,写满了焦急和担忧,手里紧紧攥着手机和包。 “余老师!”她一眼看到门口的余老师,快步冲过来,一把抓住余老师的手,声音都在发颤,“晚晚怎么样了?进去多久了?” “还在里面处理,伤口在头顶,医生在清创缝合,流了不少血……”余老师快速地说着,看到江屿妈妈来了,心里稍微安定了一点。 “怎么会这样……好端端的孩子……受了这样的惊吓和无妄之灾,心里该多害怕啊!”江屿妈妈眼圈瞬间红了,心疼得无以复加。她努力镇定下来,“她爸妈联系上了吗?” “还没有……”余老师一脸疲惫和愧疚,“一直联系不上。” “好,好,我知道了。余老师,您辛苦了,学校那边肯定还有一堆事等着您处理,那几个闯祸的孩子和家长……您快回去吧!”江屿妈妈深吸一口气,展现出干练和担当,“这里有我看着!我是她阿姨,从小看着她长大,也算半个长辈,医院这边的手续我先顶着!晚晚有什么情况我第一时间通知您和她爸妈!” 余老师看着江屿妈妈坚定而可靠的眼神,心中充满了感激。她连忙交代了几句林晚的情况和事发经过,这才带着满心的担忧匆匆赶回学校处理后续。 急诊室的门紧闭着。江屿妈妈独自站在门外冰冷的走廊里,背靠着墙,双手紧紧交握着,指节发白。她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器械声和林晚压抑的、细小的哭泣声,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林晚小小的身体在宽大的担架上蜷缩着,脸色惨白,紧闭着眼,偶尔发出细微的抽泣。那脆弱无助的模样,竟让江屿妈妈心头莫名一酸,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生日那天,被独自留在满室狼藉和巨大寂静中的那个抱着书的小小身影。她一边默默祈祷,一边继续锲而不舍地拨打林晚父母的电话。医院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得让人窒息,惨白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第5章 第 5 章 意识是慢慢从一片粘稠的黑暗中浮上来的。首先感觉到的是一种无处不在的、浓烈得化不开的消毒水气味,冰冷、刺鼻,霸道地钻进鼻腔深处,瞬间唤醒了救护车上那种被抛离、坠入深渊的恐慌感残余。然后是后脑勺传来一阵阵沉重而钝滞的抽痛,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整个头颅的神经。林晚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花了很久才聚焦。映入眼帘的是惨白的天花板,单调的吸顶灯管,还有床边挂着半瓶透明液体的点滴架。视野边缘似乎还残留着生日派对后客厅里那巨大寂静的幻影。 “晚晚?晚晚醒了?”带着浓重鼻音和哭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江屿妈妈。一张满是担忧和泪痕的脸庞凑近了。 林晚想说话,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虚弱地眨了眨眼。头稍微一动,头顶缝合处的剧痛就让她眼前发黑,忍不住发出一声细微的抽气。 “别动别怕,乖孩子!”江屿妈妈连忙轻轻按住她的肩膀,声音哽咽,“没事了,医生缝好了,过几天就好了……可吓死阿姨了……”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林晚的视线越过江屿妈妈的肩膀看过去。门口站着刚刚赶到爸妈,以及江屿和他爸爸。大人们聚在一起,面色凝重地低声交谈着什么。而江屿,就紧紧挨着门框站着,平时总是神采飞扬的脸上此刻绷得像块石头,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病床上的林晚,眼神里有种林晚从未见过的、混杂着愤怒和焦灼的东西在燃烧。 就在这时,病房门外原本低沉的交谈声陡然拔高,变得激烈起来。 “……主任,这真的就是个意外!我们家小涛他……他不是存心的啊!那土块就是随手一扔,谁能想到……”一个中年女人带着哭腔急切辩解的声音。 “意外?!随手一扔?!”这是林爸爸压抑着愤怒和心疼的质问,声音都在抖,“你看看孩子头上!缝了4针!医生说有脑震荡!这叫意外?!这叫失手?!” “小孩子打闹没轻没重是常有的!我们认错!医药费营养费我们都出!可你们家那小子冲出来就打人算怎么回事?看把我们小涛脸打的……”一个男人粗声粗气地加入,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满和护短。 “打人?”林爸爸的声音陡然升高,充满了难以置信。 混乱的争吵像冰冷的潮水涌进病房。林晚感到一阵心悸,她看到门口阴影里的江屿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本就绷紧的脸颊肌肉更僵硬了。他忽然像一颗被点燃的炮仗,猛地转身,撞开虚掩的门就冲了出去! “江屿!”江屿爸爸的怒喝和江屿妈妈的惊呼同时响起,但都被甩在了身后。 林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想抬头看,却被江屿妈妈温柔而坚定地按住:“晚晚乖,别看,没事的。” 然而,“江屿妈妈”的安抚被走廊里骤然爆发的冲突声无情地淹没了。 “——就是你砸的林晚?!”那是江屿的声音,拔高得近乎尖利,充满了林晚从未听过的、近乎失控的暴怒。 “是…是又怎么样?!都说了不是故意的!你想干嘛?!”一个男孩的声音响起,带着点色厉内荏的虚张声势,应该就是那个叫小涛的。 “不是故意的?!我让你不是故意的!”江屿的怒吼炸开,“砰!” 一声沉重又结实的闷响,像是拳头狠狠砸在皮肉上!紧接着是混乱的拉扯声、大人的厉声呵斥、男孩吃痛的嚎叫和哭骂声、还有江屿带着粗重喘息和怒火的吼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刺耳的噪音风暴,穿透门板,狠狠撞进林晚的耳朵里。 她完全无法想象外面是怎样的场景。那个总是笑得没心没肺、像阳光一样耀眼的江屿,怎么会发出这样的声音?那拳头砸下去的闷响,像沉重的鼓点一样,一声声敲在她的心上,震得她全身发麻,连头顶的剧痛都仿佛被这声音压了下去。 “江屿!你给我住手!听见没有!”江屿爸爸的怒吼如同惊雷,终于压过了混乱。 门外的撕扯和哭喊叫骂声渐渐弱了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抽泣声。病房门被猛地推开,江屿被他爸爸铁钳般的手紧紧箍着手臂,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扯了回来。他额前的头发汗湿地黏在额角,校服领口被扯开,脸颊靠近颧骨的地方有一道新鲜的、渗着血丝的擦痕。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紧握的右手——指关节处一片通红,高高地肿了起来,皮肤破了好几处,正缓缓地往外渗着细小的血珠。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眼睛里燃烧的怒火还未完全熄灭,带着凶狠的余烬。可当他的目光穿过病房里凝固的空气,落在病床上脸色惨白、头上缠着厚厚纱布的林晚脸上时,那火焰似乎被猛地浇了一下,剧烈地闪烁,掺杂进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也许是余怒,也许是担心,也许是一丝闯祸后的懊恼,抑或是面对林晚这副模样的无措。 他猛地挣开了江爸爸的手,径直大步走到林晚的床边。他走得很快,带着一股未散尽的戾气和风。病房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空气静得可怕,只剩下点滴管里药液滴落的微弱声响。 江屿停在床边,微微低着头,看着林晚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头顶。他呼吸依然急促,胸膛起伏着。然后,他伸出那只没受伤的左手,动作有些僵硬,似乎想碰碰她的头,又像是怕弄疼她,最后只是飞快地、极轻地在她露在纱布边缘的几缕头发梢上蹭了一下,像被烫到般迅速收回。 “喂,”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还带着刚才吼叫后的破音和粗喘,却刻意压低了,像是在说一个只有他们俩才知道的秘密,“别怕。”他顿了顿,用力吸了下鼻子,声音努力想稳住,却还是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透着一股强横的、不容置疑的劲儿,“以后……我罩着你。” 说完,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林晚那双盛满了惊愕和茫然的眼睛,然后猛地转过身,不再看她,只留给她一个倔强的、微微发颤的背影。那只受伤的右手,被他更紧地攥成了拳头,死死地贴在身侧,指关节上渗出的新鲜血珠,在病房惨白的灯光下,红得刺眼,红得惊心。 林晚躺在那里,头顶的伤口随着心跳一下下抽痛,消毒水的气味浓得让她反胃。可江屿那句带着粗喘、又凶又横、甚至有些语无伦次的“以后我罩着你”,还有他那只破皮流血、紧紧攥着的拳头,像两块滚烫的烙铁,穿透了所有生理上的不适和病房冰冷的空气,狠狠地、不可磨灭地烫在了她的心上。一种从未有过的、滚烫酸胀到几乎窒息的感觉,瞬间淹没了她。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的手指正死死地揪着身下粗糙的病床床单,指节用力到泛白。她只是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江屿那只红肿破皮、滴着血的手,看着他绷得像弓弦一样的后背线条。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失焦、褪色,只剩下那只紧握的、流血的手,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近乎暴烈的温度,深深地烙印在她视网膜的深处,也烫进了她懵懂的心底。头顶的钝痛依旧,可心底那片一直寂静的角落,却像被投入了一颗烧红的、名为江屿的石子,骤然沸腾,滚烫灼人。 林晚出院后,头顶的头发剃掉了一小块,贴着白色的纱布。她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像一枚沉入深水的石子。江屿倒是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很快恢复了活力,仿佛医院走廊里那场激烈的冲突只是一场转瞬即逝的、与他无关的梦。他又开始在操场上疯跑,追逐着他的足球,笑声依旧爽朗明亮,肆无忌惮。 只是,细微的变化悄然发生。偶尔放学路上碰到,或者在两家聚餐后一起回家时,江屿会磨磨蹭蹭地放慢脚步,刻意和林晚并排走上一小段。他会指着路边一株狗尾巴草,或者天上飞过的一架拖着白线的飞机,说些干巴巴、前言不搭后语的话:“看,那草毛茸茸的……”“飞机飞得……真快啊。”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兴致勃勃地试图拉她去爬树或者探险。这种生涩的、带着点笨拙和刻意的陪伴,像一层薄薄的、无形的壳,短暂地将沉默的林晚包裹起来,带着一种她还不明白的、小心翼翼的靠近意味。 一天傍晚,夕阳把家属院老房子的影子拉得很长。两人在家属院门口分开,江屿像往常一样挥挥手,习惯性地就要朝篮球场的方向冲去。林晚却忽然鼓足了勇气,轻声叫住了他: “江屿。” “嗯?”江屿猛地刹住脚步,回头看她,脸上带着点猝不及防的疑惑。 林晚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他插在裤兜里的右手。那上面的擦伤和红肿早已消退,只在指关节处留下几道淡淡的、几乎看不出来的浅色痕迹,像被时间轻轻抹去的勋章。她垂下眼睫,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上次……在医院……谢谢你。” 江屿明显愣了一下,似乎一时没明白她在谢什么。他眨了眨眼睛,脸上那点疑惑迅速被一种大咧咧的、全然不解的茫然取代。他习惯性地挠了挠后脑勺,咧开嘴,露出一个和林晚记忆中毫无二致的、阳光灿烂到没心没肺的笑容,仿佛那场冲突、那只流血的手、那句凶狠的承诺,都从未在他生命里留下过痕迹。 “啊?医院?哦!”他恍然大悟般地拖长了音,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昨天的天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近乎残酷的健忘,“嗐!那事儿啊?早忘啦!都是兄弟,甭客气!”他毫不在意地挥挥手,仿佛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说完,他用力地朝林晚挥了挥手,脸上笑容依旧灿烂,转身就朝着喧闹的篮球场,像一阵自由自在、毫无羁绊的风般跑远了。夕阳的金辉勾勒着他跳跃奔跑的背影,充满了一种令人羡慕的、毫无负担的洒脱。 林晚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迅速变小,融入篮球场鼎沸的人声光影里。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过,卷起地上几片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她脚边。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自己头顶,隔着柔软的新生发茬,能清晰地摸到下面微微凸起的、已经愈合的疤痕轮廓。那道疤痕在发丝下蛰伏着,像一条隐秘的河流,无声地记录着那个弥漫着消毒水味、充斥着怒吼与拳头的惊心动魄的下午。 她慢慢地转身,独自走回家。推开自己小房间的门,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照进来,恰好落在那本深蓝色布纹封面的《凡尔纳选集》上。她走到桌边,没有开灯。在渐渐暗下来的光线里,她拉开书桌最底层的抽屉。 抽屉深处,安静地躺着一些东西。一张江屿小学参加区里数学竞赛的优胜奖状;一支江屿某次在她家写作业时落下的、印着卡通火箭图案的铅笔头,已经被用得只剩短短一截,橡皮擦都磨秃了;还有一张,揉得有些皱巴巴、边缘都起了毛边的、透明的创可贴包装纸。 那张小小的包装纸,上面印着几个模糊的蓝色卡通笑脸图案,是在江屿被他爸爸拽回病房、气呼呼地处理手上伤口时,他烦躁地撕开一张新创可贴的包装,却因为手抖没拿稳,随手揉成一团丢在了地上。后来,病房里兵荒马乱,大人们都在关注林晚的情况和外面的纠纷,谁也没留意这团小垃圾。是林晚,在疼痛和混乱中,目光一直追随着那只受伤的手,看到了它飘落在病床脚下。在大人不注意的间隙,她悄悄地、艰难地弯下腰,把它捡了起来,紧紧攥在手心。 此刻,在昏黄的光线下,林晚小心翼翼地将这张皱巴巴的透明包装纸摊平在掌心。她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轻轻拂过包装纸的边缘。在那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顽固地沾着一点早已干涸、变成深褐色的痕迹,微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那是江屿指关节上,曾经为她而流的血。是那个阳光般耀眼的少年,唯一一次为她燃起的暴烈火焰,留下的、被他遗忘殆尽的灰烬。而她,将这灰烬,连同那个下午所有的惊惶、疼痛、消毒水的气味,以及那句“我罩着你”,一起藏进了抽屉的最深处。 第6章 第 6 章 九月的阳光带着夏末的余威,明晃晃地铺满了初一(1)班门外的走廊,空气里弥漫着新学期的喧闹与混杂着期待和忐忑的气息。林晚挤在人群中,终于在班级门口的报到名单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她深吸一口气,带着对新环境的些许不安,探头向教室内张望。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逆着光向她走来。过于强烈的光线为他勾勒出一道挺拔而朦胧的轮廓,那步伐轻快熟悉,却在瞬间击中林晚一种莫名的陌生感。她下意识地眯起眼,眩目的光晕中,只能看清一个被镶上毛茸茸金边的剪影,以及那头被阳光穿透、仿佛跳跃着无数碎金的短发。 身影渐近,轮廓在光影中变得分明,最终定格在一步之遥的光亮处。 “嗨,新同学?我叫江屿。”清朗的嗓音响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可那语气里,却分明装着几分故意逗弄她的、陌生人的客套。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上,此刻却像被初秋最温柔的风洗过,清晰地焕发出一种她从未察觉的明朗与……耀眼。 就是这一瞬间。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从背后莽撞地推了一把,猛地一跌,随即疯狂地鼓噪起来。一股陌生的热意“嗡”地席卷脸颊,大脑瞬间空白。她张了张嘴,想叫出那个熟悉的名字,或是反驳他那故作陌生的调侃,可所有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 她只能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仿佛被光重新塑造过的、陌生的明朗少年——这个她以为熟悉到骨子里的,江屿。 “怎么几天不见,就不认识了?”江屿见她睁圆了眼睛望着自己,一副反应不过来的模样,不由得失笑,伸出手在她眼前挥了挥。那动作自然熟稔,却又因他眼底闪烁的促狭而带上了一点故意的逗弄。 “喂喂,林晚同学,醒醒!”他的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蓬勃朝气,“未来几年请多多指教啦,小林晚!”他故意拖长了那个只有他们之间才懂的昵称尾音,每一个字都像小石子,精准地砸在她骤然失衡的心湖上,漾开一圈圈陌生的涟漪。 那股因他骤然靠近和陌生眼神带来的悸动尚未平复,林晚只觉得脸颊更烫,大脑依旧空白。而江屿已经瞥见走廊尽头几个朝他招手的男生。“来了!”他扬声应道,又飞快地冲林晚扬了扬下巴,便像一阵自由自在的风,转身融入了教室门口喧闹的人群里,身影瞬间被门内的光影吞没。 走廊上的喧嚣声浪重新涌入耳膜,林晚却还怔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捏紧了报到单的边缘,纸张发出轻微的脆响。刚才那猛烈的心跳余韵仍在胸腔里沉沉地、一下下地回荡,与周遭的嘈杂对抗着。脸颊的热度还未完全褪去,她深吸了几口走廊里略带燥热的空气,试图安抚那完全不听话的心跳,一个清晰的认知破开混乱的思绪浮现出来——原来,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在某个特定的时刻、特定的光影下,也会带来如此陌生而剧烈的……心动。 林晚定了定神,走到教室门口的登记桌前,低头写下自己的名字,接过一摞沉甸甸、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新课本。抱着书走进喧嚷的教室,她的目光几乎是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很快,便锁定了那个正与朋友谈笑的身影,明朗的笑容在人群中依旧醒目。脚步几乎没有犹豫,林晚径直走向一个靠窗的座位。这里,只要她微微侧身,一抬头,便能清晰地看到江屿生动的侧脸和笑容。 崭新的课本安静地躺在课桌上,扉页还未写上名字。而林晚的心跳,在这初秋明媚的阳光下,似乎已经先一步,找到了一个全新的、只为一个人加速的节奏。 日子像流水般滑过,直到那个慵懒的午后,自习课的气氛昏昏沉沉。阳光斜斜穿过窗棂,在课桌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林晚支着头,目光假装落在摊开的课本上,耳朵却不自觉地捕捉着后排的声响。 江屿和几个男生正头碰头地围着一本摊开的军事杂志。他指着其中一页,声音比平时低沉,却带着一种灼人的专注:“……看这个数据,常规动力根本达不到这个航程,肯定采用了新的推进技术……”他侃侃而谈,眼神锐利,侧脸在光影中线条分明,平日里的散漫尽数褪去,一种充满力量感的智慧与热情,让他整个人都在发光。 林晚的心跳,就在那一刻,清晰地、重重地擂在胸膛上。午后的阳光,少年专注的侧影,杂志上冰冷的钢铁巨兽……所有元素交织成一场无声的核爆,在她心湖中心腾起巨大的蘑菇云。烟尘散尽,一个认知无比清晰地浮现:她喜欢江屿。 这份确认了的悸动,不再只是一粒石子,而是化作了无声的养分,悄然渗透进她此后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课间的教室喧闹如沸,但无论多么嘈杂,只要江屿清朗的笑声或是他与人讨论时那专注微压的嗓音响起,林晚翻书的手指便会微微一顿。她的耳朵仿佛自带精准的滤波器,能自动剥离所有背景噪音,只余下他声音的轨迹——调侃时尾音那微微上扬的轻快,思考时那份带着磁性的低沉,都成了牵动她心绪的独一无二的音符。 指尖也仿佛拥有了独立的记忆。收发作业时,偶尔擦过他刚放下的书本封面,或是触到他握过的笔杆,那短暂的接触会带来一阵奇异的微麻,仿佛他的体温还残留在那些物件上,正顺着她的指尖,悄悄地、执拗地向心里钻。而在图书馆的静谧里,另一种靠近的方式在悄然生长。偶尔借到他归还不久的书,林晚的心跳又一次不争气地加快了。书页上那些他随手折出的痕迹,或是他龙飞凤舞、潦草却有力的笔迹,都让她忍不住多看几眼。这些属于他的“印记”,不再是简单的涂抹,而是他思维掠过的轨迹,无声地诉说着他读书时那一刻的兴奋、专注或质疑。指尖轻轻抚过书册,仿佛能触摸到彼时他掌心的温度与思维的跳动,一种奇异的微麻感再次从指尖蔓延开来,比在教室里更清晰,更私密。 在蓝白校服汇成的海洋里,无论是操场上还是走廊中,林晚的目光在人潮中轻易地找到那个身影。不需要刻意搜寻,江屿肩膀的宽度,走路时那种随性又带着点利落的姿态,甚至他后脑勺那个小小的发旋,都像自带识别码。在涌动的人潮里,他永远是第一个被她“看见”的存在,清晰得如同视野里唯一的高清焦点。 一些原本平平无奇的数字组合,也被赋予了特殊的魔力。他的学号,他的生日,他的月考排名位置……当它们意外地出现在公交车号牌、书本页码,甚至是时钟的显示上时,林晚的心会毫无预兆地轻轻一跳,仿佛世界不经意间泄露了一个只与她有关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