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寒山寺,众人并未急着回府,李老爷素来谨慎,既入京中,凡事便宜行事。
且外孙女身子虚弱,舟车劳顿之后,自不可再奔波劳累,遂径自领了一行人,往京城中自家产业樊楼歇息。
京中樊楼,乃是李老爷名下最得意的一处酒楼。
楼高三层,虽未冠以“天下第一楼”之名,然因其菜肴精美,酒酿醇厚,宾客络绎不绝,倒也算是城中士绅富贾最爱往来之地。
马车自城门而入,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前行,未及午时,已至樊楼门前。
楼前悬着一方黑底金字匾额,端端正正写着“樊楼”二字,字迹苍劲有力,乃是当年一位御笔老臣亲书,因李家在京中颇有根基,得此字后,便挂于楼前,愈显气派。
伙计远远瞧见李老爷的马车,忙不迭迎上前来,弯腰行礼:“东家,您今日怎地来了?”
李老爷颔首一笑:“路过京城,想着带外孙女歇歇脚,且上楼去吧。”
伙计连声应是,赶紧领着人往楼上去。
此时正逢午膳,楼内宾客甚多,然三楼雅座却早有留置。
李老爷一向有交代,樊楼不论生意如何,每日须留一间清净阁房,以备不时之需。
覃淮随行而入,见此楼虽处京中繁华之地,然布置素雅,并无半点俗艳奢华之态,倒也颇为肃整。
他素知李老爷家资丰厚,却不想连一座酒楼都如此讲究。
众人上得二楼,入了雅间,便有小厮立刻奉上热水温茶,殷勤周到。李老爷见外孙女脸色仍显苍白,轻叹一声,命人去厨房煨一碗参汤,待她稍作调养。
众人落座后,李老爷笑道:“二郎难得入京,不若尝尝这樊楼的招牌菜,可别错过了。”
覃淮微微颔首,不多言语,然而他方才一路行来,已见酒楼内菜肴香气四溢,往来的皆是衣冠楚楚之人,心下也略有几分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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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几,酒菜便一一摆上。
鱼香茄子、红烧狮子头、金汤鱼肚羹、糟溜黄鱼,俱是樊楼的招牌菜,连那烧鹅,亦是选用最嫩滑的鹅肉,皮脆肉鲜,香气扑鼻。
李老爷亲自为兰沅卿盛了一碗羹汤,轻声道:“沅沅,你今日乏得很,且先喝些汤暖暖身子。”
说罢,见兰沅卿没什么反应,李老爷又端起汤盏,微微吹凉了些,才舀起一勺,送至兰沅卿唇边,语声温和:“乖,喝一口。”
兰沅卿坐在椅上,身子小小的,微微蜷缩着,双手规矩地搭在膝上,目光低垂,仿若未闻未见。
李老爷耐着性子,又轻轻唤了一声,她才迟迟抬眼,看了看李老爷,又看了看那勺汤,似是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顺从地张口饮下。
温热的汤汁顺着喉间滑下,微微的甘苦之味在舌尖散开,她眼睫微颤,却仍旧不发一言。
李老爷见她虽木木的,总算愿意喝些汤,心下稍安,继续一口口地喂着。
覃淮静静看着,眉峰微蹙。
这女娃十几日来都是这个状态,不哭不闹,不拒不抗,却也无喜无悲,她就这样由着人摆布,吃便吃,喝便喝,教人越发觉得心里发紧。
慧真大师就算是华佗在世,难道当真能救了这女娃?
半晌,他忽然道:“李阿公,外头寒气重,兰姑娘又身子弱,不若暂且在京中住上一段时日,好好调养身子再作打算?”
他们这一路马不停蹄的赶路,舟车劳顿,的确是该好好歇歇。
说罢,覃淮又看着李老爷,沉默片刻,方才缓缓道:“若是不嫌弃,可去镇北侯府暂住些时日。虽久未有人打理,但到底地势僻静,倒也清净。”
此话一落,屋内气氛顿时微微一滞。
李老爷神色未变,然握着汤盏的手却顿了一下。
细细论起来,覃淮想必也没回过几次京城,这些年来皇帝有意打压世家,覃氏身为百年氏族自然首当其冲。
而今镇北侯府在京中亦有官邸,可却也不敢轻易接近——
皇帝是派了人在周围监视,随时提防,覃淮虽贵为镇北侯嫡子,可到底年幼,何必去淌这一趟浑水,徒增不必要的是非。
他思索片刻,仍是摇头笑道:“二郎好意,老夫心领了。只是家中宅子既在,回去住着便是。”
覃淮听得这话,亦未再多言,只是目光微微一沉,静静垂眸。
李老爷看着他,知他心中必然也明白这些道理,遂轻叹一声,道:“且安心歇息吧,咱们歇个几日便回。”
京中行事到底不比扬州便宜,天子脚下,规矩多得很,拘束起来,李老爷也不喜欢。
覃淮轻轻颔首,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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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午膳已毕,李老爷领着众人离了樊楼,径自往京中宅邸而去。
这座宅子外观极是寻常,甚至隐在闹市之中,门面亦不甚张扬,唯有一方小匾,上书“清风堂”三字,书法浑厚端正,并无显贵人家常有的雕梁画栋。
远远望去,倒像是哪户寻常人家的老宅。
然一入门,景象却是截然不同。
院中曲径回廊,亭台水榭,虽不奢靡,然处处皆见匠心布置,窗棂雕花,案几雅陈,皆是极考究的用料。
院内石径上不见半点尘埃,奴仆来往有序,衣饰虽不华贵,却干净妥帖,一看便知主人家家教极严,治家有道。
李老爷甫一入内,早有管家迎上前来,恭敬行礼道:“老爷,房间已收拾妥当,厨房也备了些温补汤水,表小姐的院子亦已烧了炭火,可随时歇息。”
既然要来京城,李老爷也是早早修书一封了。
李老爷颔首道:“甚好,沅沅身子弱,先送她去院中歇着。”
当即,几个丫鬟上前,扶着兰沅卿往内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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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淮仍旧立在门前,目光微微一扫。
这宅子虽不张扬,然内里规整有序,竟丝毫不输给寻常官宦人家,心下不由暗道——李家果真家底殷实,连这京中宅邸也是这般气派。
李老爷看了看他,笑道:“二郎,你舟车劳顿,今儿便在这歇着罢。房间早就备下,安心住几日,不必拘谨。”
覃淮微顿,复又轻轻颔首:“多谢李阿公。”
李老爷摆摆手,笑道:“行了,去歇着吧。”
遂各自散去,屋中一时静了下来,唯余院中风过树影,沙沙作响,透着几分沉静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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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自寒山寺取回药方以来,兰沅卿每日按时服药,至今已是第七日。
这几日她虽仍少言寡语,神情木然,然气色较往日似略有起色。李老爷原本忧虑,见她虽仍沉郁,却不再动辄气弱,方才稍稍放心,今日一早便往樊楼去了。
这日天色澄明,淡日疏光,院中一片寂静,唯余檐上积雪偶有簌簌落下之声。
李老爷一早去了樊楼,临行前将管家叮嘱了一番,府中丫鬟婆子皆奉命照料兰沅卿,芷儿更是寸步不离,唯恐有失。
自服药以来,兰沅卿气色虽仍虚弱,然神志清醒,芷儿见她近几日偶尔肯用些汤水,心下略略安稳,故而今晨仍依例端了温好的参汤,欲扶她饮下。
哪知兰沅卿方才抬眼,忽地眉心微蹙,似是胸口翻涌不适,随即一阵剧烈的咳嗽,紧接着便是喉间一甜。
“呕——”地一声,一口黑紫色淤血猛然涌出,直直喷溅在锦被之上!
那血色乌黑,腥气扑鼻,浓稠似墨,映着窗前晨光,竟泛着诡异的光泽。
芷儿一声惊叫,手中汤盏顿时跌落,瓷器落地,碎片四散,汤水溅湿了地上的小几。
她顾不得拾掇,只慌乱扶住兰沅卿,声音颤抖:“小姐!小姐!您怎么了?!”
兰沅卿浑身似是被抽去所有气力,软软靠在榻上,气息微弱,双唇微微翕动,却吐不出一个字。
芷儿顿时慌了神,眼泪倏地滚落,哆嗦着转头大喊:“快!快去请大夫!快去请老爷回来!”
门外伺候的丫鬟婆子皆闻声惊慌赶来,一见床上血迹斑斑的惨状,尽皆花容失色,纷纷后退,竟无人敢近前半步。
“发什么愣!快去啊!”芷儿几乎声嘶力竭,推了一个小厮一把,那小厮方才惊醒,连滚带爬地冲出院门,直奔门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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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东厢房中,覃淮一身短襦,脚下蹬着鹿皮靴,正持剑演练。
屋外积雪盈尺,寒气袭人,而他不过穿着薄衣,出手时袖摆翻飞,映得雪光森然,剑锋闪处,寒芒冷冽。
十三立在一旁,手中捧着一只温着的黑釉茶盏,眼见小公子练得专注,也不敢轻易打扰。
剑势方至半途,忽听得隔壁院中隐隐传来喧哗之声,先是断断续续,旋即似有丫鬟惊呼,又有人疾步奔走,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脚步声。
覃淮动作一滞,眉头微微皱起,剑尖顺势一收,略带不耐地道:“又在吵什么?”
怎么隔三差五就弄出点动静来?这么能折腾?
十三亦听见了,侧耳辨了辨,摇头道:“不知。公子要去瞧瞧么?”
覃淮略略思忖,随即摇了摇头,将剑随手掷回剑架上,负手道:“算了,那边尽是女眷,我们两个闯进去,成何体统?”
十三闻言,也便不再多言,只恭谨地退后一步,俯身替他披上狐裘,以免寒气侵肌。
谁知不过半盏茶工夫,那厢动静竟愈发大了,隐约听得丫鬟声嘶力竭地喊道:“表小姐吐血了!快去请老爷!快去请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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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淮倏地一顿,方才那几分懒散的神色瞬间敛去,眉心微蹙,眸色微微一沉。
这些日子以来,他虽未曾刻意去探听兰沅卿的事,可府里上下,哪个不是心里藏着话的?
丫鬟婆子们一边低声议论,一边瞧着风头,言语间不乏惋惜,只道这位兰家姑娘如何命苦,竟落得如此光景。
起初,覃淮并不关心,他只当这世道本就如此,世家宅院里,哪里没有些见不得光的事?可听得久了,他终究还是知道了个大概。
——原来兰沅卿落到这般田地,竟是被自己的外祖母和姨母生生折磨出来的。
那日,他听见有丫鬟小声嘀咕:“说是二娘子身边的大丫鬟打了人,这才病得这般厉害……”
“哪里是丫鬟打的,明明是……”
后面的话模糊了,他没有刻意去听,却不知怎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兰沅卿那副病怏怏的模样。
覃淮其实并不喜欢这种软弱无力的样子,他觉得活着就该有个活着的模样,哪怕是再无依无靠,也总能寻个法子自己撑着。
可兰沅卿不一样,她是被生生折断了脊梁,连哭都不会了。
他原本不愿理会,他是覃家人、世家子,这番跟随李阿公游历不过是为了增添阅历,来日也好重现家族荣光,怎会去理会这些旁枝末节?
可此刻,听见那边动静,他竟有些怔住了。
——他忽然想起自己原先在漠北时,举凡路上见到奄奄一息的猫啊狗的,他都会让人捡起来,喂点水食,再送去村子里,能活便活,活不了也算尽了人事。
一个猫狗尚且如此,那一个活生生的人呢?
他脚下一动,没再多想,径直便往院外走去。
“公子?”
十三还未反应过来,下意识便想问句“要不要去帮忙请大夫”,可话还未出口,眼前已无了覃淮的身影。
十三怔了一瞬,目光顺着门口望去,只见雪地上踩出一串小小的脚印,直直通向隔壁院子。
他微微张了张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