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番边部战事已起,宋钰卿奔赴战场,临别走时,赵之榆眼眶泛红,细细叮嘱关怀。宋文寅却一如往常冷静自持,双手负于身后,只待夫人说完话,唯有二字丢给宋文卿,
“去罢。”
康定王在位不久后,决意重振朝纲。如今西番战事吃紧,加上近年来各地常有天灾和饥荒,为了平定这些忧患,不免花费大量国库寸银,导致如今国库亏虚。康定王成立了专门监查官员并查办贪官污吏的秘部,凡是贪污受贿的官员,轻则抄家,重则斩杀。一时间朝堂之上,风声鹤唳。
江牙儿寻了尧鹤安,这次见他,他好似有心事,她一连说了几件乡里的趣事给他解闷,他也只是勾唇浅笑,很是心不在焉。
“你到底怎地了,今日一来就觉得你愁容满面的。”
她也跟着焦心,眉头抓着,像春日小溪里游来游去的蛞斗。
尧鹤安摇摇头,虚笑了一下,
“没什么,只是这几日总觉得不舒畅,不知道是不是冲撞了什么。”
她鼓着腮,挑眉,讶异他说这番话,
“你竟信这些怪力乱神的?罢了罢了,我替你做个法,必能祛除邪魅。”
说完,她便闭了眼,右手竖起两指,摇头晃脑喃喃道,
“急奉太上老君令,驱魔斩妖不留情,妖魔鬼怪快快消散!”
倒真是有模有样,都是她从戏台上学来的。
两人中间隔了一张八仙桌,尧鹤安吃了口茶,放下茶盏,笑看她,竟发觉她下巴尖了,答非所问道,
“瘦了。”
他上半身稍稍前倾,伸直胳膊朝向她,虎口轻轻掐着她的腮,腮肉软囊囊的,手感极好。江牙儿没料到他竟伸手,连忙拍他,揉着自己的腮,佯装瞪他,
“把我掐成歪嘴子,成天流涎水可就娶不着婆娘了。”
他被她逗得开怀大笑,江牙儿垂下脑袋,也跟着偷笑。能逗他开怀就成。
好端端的天忽然落了雨,两人站在廊檐下观雨,这雨落得气势汹汹,雨幕密得看不清人。院子南角边有棵一人环抱粗的槐树,树叶被雨珠拍的劈啪作响,江牙儿苦恼,盼着雨能快些停,别耽误了她回乡下的时辰。尧鹤安侧首垂眸见她眉头又开始拧着,食指在她眉间的皱褶处压了压,很快又收回手,袖子下摆划过她的鼻梁,惹得她发痒,没忍住挠了挠。
“我让人包了些桂花糖,你带着回去尝尝,桂花鲜艳味香,摘下后就用白糖腌渍着,想来你肯定喜欢。”
江牙儿一听果然很高兴,眉头舒展了,很孩子气地两手攀住他的小臂,仰头笑问,
“那我觉着滋味好,下回尧公子可否再赏我些?”
尧鹤安眉宇间皆是纵容,温声答,
“你若喜欢,随时来取。”
她卖乖,朝他弯腰作揖,
“多谢多谢。”
她又同他讲起宋钰卿,说他弃了科考,跟随南阳提督张玉龙前往沙场平定番乱去了。
“二公子功夫高强,刀枪棍棒样样行,必能凯旋归来,不日便能封将。”
她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尧鹤安颔首附和,敬佩他是铁铮铮的男儿郎。
两人一时无话,静静观雨。尧鹤安双手负于背后,周身气场太过颓靡,江牙儿斜眼窥他,他生得高大,面容清隽,此刻一身愁绪,神思早不知飘向了何处。
“尧鹤安,你若有苦恼,可以说与我听,我若能帮定拼尽全力,纵使我不行,我便去求大公子帮忙,他心肠顶好的,又神通广大,我总觉着没什么难得倒他。”
他想起宋钰廑,那个总是冷冰冰神情的人,光是远远看着,就人鬼莫近的肃杀模样。
还记得江牙儿初进宋宅那会,同他抱怨宋钰廑是如何性情多变,伺候他得多谨慎仔细,如今在她口中,宋钰廑摇身一变,又成了菩萨心肠的善人了。
尧鹤安不置可否,只是心底越发悲凉。
“江牙儿,倘若哪日我突遭横祸,变成一缕孤魂,你会记我多久?”
“胡说什么呢!”
江牙儿因他这句话心口突突直跳,有些着急道,
“快啐口唾沫,说你胡说的。”
她催他,他却不改口,执拗要她一句答案。江牙儿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生怕哪位阴司天神听了尧鹤安说的不吉利话,便双手合十做拜佛状,
“各位天神,切莫听他胡说,不作数的。”
说完连呸三下,算是祛了晦气。
尧鹤安忍俊不禁,噗嗤笑出声来,
“想来我若真死了,你是记住我的,这我便安心了。”
他竟还敢胡说戏谑,江牙儿恼得直蹦,不准他再咒自己。
雨停了,江牙儿得赶回去,与从前不同,尧鹤安执拗要送她去到城门口,长街尽头离城门口还有百来步,黄土铺成的路,此时泥泞不堪。江牙儿垂眼瞧他的鞋底鞋面沾了好些黄泥,不禁可惜,这么好的料子呢,糟践成这样。
“好了,改日我再寻你。”
她摆摆手扭身向城门去,尧鹤安稳稳站在原地,不曾折回。
江牙儿捧着包有桂花糖的荷叶嗅了嗅,啧啧啧,甜腻腻的香味直往脑门里钻,回去分给大家伙都尝尝。她满心盘算着怎么分糖,忽觉身后有道阴影压过来,本能回首,眼前是一片黛青色,而后就是被揽进宽厚的胸膛里,脑袋顶是尧鹤安闷闷地声音,
“江牙儿,明日来寻我,可好?你若抽不得身,我便去乡下寻你,成不成?”
她懵懵懂懂不明白他这是唱哪一出,城门口人来人往,两个男子搂搂抱抱自然成了许多人侧目的焦点。
“那肯定不成的,我在宅子里还有许多差事要做,你来寻我,我也是顾不上你的。”
江牙儿推开他,尧鹤安听她说不成,一脸的失意,丧声丧气道,
“我知晓了。”
两人在这你一言我一语,数步远处停着一辆马车竟没察觉。
宋钰廑单手挑开围帘看了他们有一会,嗓音不大不小喊了一声,
“江牙儿。”
这一喊,那两人十足默契地偏过脸来,江牙儿想着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匆匆同尧鹤安说了句话,小跑着去了马车边。尧鹤安仍旧盯着宋钰廑,马车里的人眼神也不闪躲,二人互相审视对方,彼此不相让。
等到江牙儿利索坐到车辕上,宋钰廑放下苇帘,寿喜扬起马鞭,马蹄扑腾,哒哒跑起来。“可真是巧,碰上主子爷回乡下。你们今日来镇上有何事?”
宋钰廑极少从乡下上来,她便好奇问一嘴。“主子爷想看戏,去了梨园一趟。”
“看得哪一出戏?”
她追问,鲜少见宋钰廑如此好兴致。寿喜斜她一眼,笑得古怪。
“长亭别妻。可比不上城门口的依依惜别来的情深意重。”
到底还是提了这一茬。江牙儿既心慌于被他调侃,又羞涩于与尧鹤安那般亲密。
“胡说什么。”
羞答答的红从耳根蔓延到脖子,活生生成了关公,寿喜仰头大笑,惹得她咬牙,回身撩开了苇帘,要宋钰廑秉持公道。
“主子爷,他,他编排我。”
这是极犯上的举动,她居然直接撩开了苇帘,寿喜原想喝止,却不及她的手快。
“江牙儿,你越发没规矩了,小心折了你的手!”
他叱她,眼神紧张地瞟向宋钰廑,江牙儿这才反应过来,也是慌了,声音打着颤,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宋钰廑此刻神请有些惺忪,想来是刚才正小憩着。昨夜一整晚没睡,晨光微露后也无半分睡意,便想着去听一场戏,能否催眠,竟毫无成效。说来倒怪,坐于车中,听着将牙儿和寿喜一言一语的斗嘴,不知不觉竟来了瞌睡。
他此时困顿,原也没想苛责她,摆了摆手,便算过去。此后一路无话,寿喜特意将马赶地慢些,等到了宅子,宋钰廑已睡得酣畅。
江牙儿牵着马车往马厩去,寿喜跟在宋钰廑身侧,堵在心口的话终究还是吐露。
“爷,您不能再纵容江牙儿了。”
宋钰廑头也未回,语气清淡,
“怎了?”
“我是从未见过哪个当奴才的,成日敢在主子跟前嬉皮笑脸,就拿今日这事儿来说,放在旁的府里,必是重重的罚。”
他这不是背后捅刀,只是江牙儿真的得好好教教规矩了,再这么下去,往后更是无法无边。
“都是懂规矩的,也是无味,多她一个不懂规矩的,这宅子也翻不了天,随她去。”
“您纵她,跟纵着孩子似的。”
他嘀咕,细琢磨之下,主子对二公子疼爱,也是严兄作态。反之江牙儿,对比之下称得上纵容。
“她本就年纪小,不是孩子是什么?”
宋钰廑不觉得不妥,一句她年纪小,便成了她为所欲为的由头。
江牙儿捧着漆盘进了屋子,宋钰廑正剪烛,见是她,放下小巧精致的银剪,等她过来。
“主子爷,喝药了。我还给您带来一份好东西。”
她待他将药一饮而尽,拿出桂花糖来,他眉头一挑,捻起一块放入口中,桂花浓香,冲淡了药苦味。
“好滋味吧?特意孝敬您的呢。”
她一脸谄媚奉承,见柜上的花瓶里插着拂尘,拿起来,又掸桌子又拂书柜,忙活得不歇脚。
“有话直说。”
还不知道她的性子,要不是想从你这讨些什么好,哪能这般有眼色。
“奴才没惹祸。”
她委屈巴巴,撇着嘴,宋钰廑坐在太师椅上,一言不发盯着她,不消一会,她就招了。
“是想托您打听打听,镇上的尧家是不是出了什么祸。我今儿见尧鹤安,他一脸苦大仇深的,问也不说。”
这话倒是叫他嗤笑一声,宋钰廑重新捻起一块桂花糖,咬小一角,反问道,
“我又不是神仙,难不成会掐指算命?”
“您让寿喜去镇上打听一圈,保管能知晓。”
江牙儿凑到跟前来,半蹲在他腿前,小狗似的水汪汪的眼睛,一脸期盼。
“我同他无缘无故,为何打听他?”
他冷笑道,抬手正欲把剩下的半角桂花糖咽下,江牙儿鼓腮道,
“这桂花糖还是尧公子给的呢,您不看僧面看…,哎呦喂!”
桂花糖砸在她脑门上,他力道不轻,砸得江牙儿哀嚎。
“腻得糊嗓子,这也叫你夸得天花乱坠,当真是没见过好玩意儿。”
他起身要去净手,偏她挡在腿边,宋钰廑脚尖一点,踢在她小腿骨上,江牙儿便似朝天王八似的躺在地上。
那滑稽样,叫他没忍住勾了勾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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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三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