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江牙儿》 第1章 第一章 郓城,徐州乡下,这几日,十里八村都知道,从都城来了位小公子,是当朝少常寺卿宋府的嫡子,名唤宋钰廑。 这村里有一座宅院,外加两百亩良田,都是宋钰廑母亲出嫁时,娘家陪的嫁妆。因不曾回来住过,这冷不丁从都城回来许多人马,倒叫乡里的相亲们诧异。 小厮,婆子们搬箱子的搬箱子,牵马的牵马,有条不紊的忙活,不惶说那正经主子的做派,便是那给人掺手侍奉的仆人,穿着打扮都是一等一的讲究。叫躲在一边伸头窥望的乡野婆娘和黄口小儿们皆是艳羡。 “乖乖,这等富贵人家,怕是连那涮锅水,都带着咱们尝不到油脂肉沫哩。” 这是乡里人打趣的话。 可不知,这已然入伏的天儿,宋府怎会好端端地把小公子送回这处歇养。都城那等富贵地界不好好呆着,怎回了这庄子。 “公子,夜色暗了,您可要歇息?” 说话的是寿喜,办事规矩,说话老成,可年纪也不过才十三四。他入府早,被卖进府那年,就在公子屋里伺候,日子长了,办事愈发利索,宋钰廑便把他留在身边。 “咳..咳..” 斜倚在乌木短榻的少年手握书卷,本想开口说话,还未发声,又咳起来。 “可要传人去寻大夫?” 寿喜面含担忧,可宋钰廑却是摆了摆手, “无碍,叫人抬水进来罢。” 寿喜吩咐下去,不肖片刻,便有小厮抬着木桶,桶里冒着热气儿,再将小桶里烧热的水往里屋的浴桶里灌。 这庄子里虽只有一位小主子,可从都城相偕而来的奴仆,个个都是调教好的,没一个敢不是尽心伺候的。撇除职务本份,还因着另一个缘由,就是小主子眼里见不得懒怠,或是偷奸耍滑的。若是被小主子见着了,撵出府是小,就是怕惹了小主子心绪不虞,连命都没了。 以往在都城不是没有过这样不开眼的奴才。那日宋钰廑食完午膳,撤菜时,一位丫鬟心念总归是主子剩下的,见菜式丰盛,起了馋心,便偷摸捻了块如意卷吃了去。不巧被宋钰廑瞧见,他只清冷冷的睇一眼,那丫鬟吓破了胆,直磕头认错,掌着嘴说自己不该贪吃。 “你怎吓成这样,我可有说要罚你了?” 宋钰廑蹲下身子,手指挑起那丫鬟的下巴,让她抬着脸, “生了一幅好相貌,可惜了。” 可惜什么? 那丫鬟踏出屋子后,心中带着一丝窃喜,暗自揣摩小主子的话。 是可惜她这样的好皮囊,却只生了奴才命么?或是?或是!小丫鬟越发雀跃,今日犯了这样大的祸,小主子却不罚她,难不成... 当天黄昏时分,丫鬟便被掌事的婆子带走,第二日就没再出现在府里。有知晓内情的奴才,私下里互相传言: 丫鬟死了,是被活活撑死的。掌事的婆子叫膳房备了好几屉如意卷,叫那小丫鬟悉数吞下。后来那丫鬟吃不下,被人掰开了嘴,硬往口里塞。又灌了好几壶茶水,肚子涨得滚圆,最后就咽了气。 谁人也不知,临死前,那丫鬟耳边回荡着小主子的话,语气是那样悠然: 生了一幅好相貌,可惜了,命将绝。 佛口蛇心,大抵就是宋钰廑这样的人。 “怎又搞成这污手垢面的,快去洗洗。” 徐秀才见到江牙儿脑门儿便突突直跳,一天到晚,十里八乡的乱蹿。晨出夜归,跟那山里的野猴一样的泼,就差身后没长根猴尾巴。 “好,我洗便是,老爹何故这样嫌弃。” 江牙儿今日去了集市,待洗净了手和脸,龇着嘴笑,从怀里掏出荷叶包着的半只烧鸡,“嘭!”地放在桌面上。 “老爹,今日给你开开荤。” 两人稀粥咸菜吃了好日日,嘴里都快淡出味儿来。是以江牙儿想了法子,买了半只烧鸡回来。 “你又坑蒙拐骗了哪个,往后遇上哪个脾性暴烈的,有你苦头吃。” 徐秀才最担心这个平白无故捡来的儿子,虽没有大恶歹毒之心,却顽劣不堪,屡教不改。 “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何时何地,我总有应对法子,老爹无须担忧。” 江牙儿不甚在意,哧溜哧溜喝了几口稀粥,便放下碗,要往自个屋子里跑。 “怎就不吃了?” 徐秀才撕下鸡腿,塞到她手里, “这个吃了,明日我去街上卖字,你若在家无事可做,就多练些字,可知道了?” 江牙儿咬口肉,嘴边泛着油光,边嚼边囫囵着嗓音回话, “好,我知晓了。” 徐秀才见她这浑不吝的模样,火气涌上心头, “滚罢。” 江牙儿这才又往外迈步子。徐秀才望着江牙儿瘦弱的小身板,又是担忧,又是欣慰,暗啐一声, “这小猢狲。” 若是这徐秀才此刻知晓,这被他半道捡来做儿子的江牙儿是个女儿身,怕能当场吐出三斗血出来。 江牙儿原是颖州人,七岁那年,天灾**,加上当地税收繁重,便闹了饥荒。江牙儿亲爹饿死,亲娘病死,无依无靠,随着同乡的村民一起逃饥荒。一路凄苦流浪到徐州。徐州是块福地,依山傍水,生产富饶。初到徐州,江牙儿整日乞讨为生,遇上时候好的,哪个富贵人家施善布粥,她也能少吃顿馊饭。 后来气候一日比一日冷,江牙儿身上只有一件破烂薄衫,正蹲在街角抖得跟筛糠似的,便听见头顶传来询问, “你这小儿,怎可怜至此。” 徐秀才穷酸寡人一个,心地倒是好,领着脸面脏污的快要看不清长成什么模样的江牙儿在街边小摊食了一碗汤面。 “你是大善人。” 这是江牙儿与徐秀才说的第一句话,此话一出,连那卖汤面的摊贩听了也笑, “这小儿,倒是机灵。要我说,徐秀才你把这小儿捡回去,总归你是寡人一个,无妻无儿,待日后也有人给你送终不是?” 这话原是打趣的,徐秀才被臊得脸红,这条街上,谁都知晓他是个穷酸书生,少不得志,混沌活到而立之年。 撇下江牙儿,徐秀才抱着未卖出去的字画回村。他今日赚的几个铜板全都给江牙儿付了汤面钱,牛车是不舍再掏铜板搭座了,只得慢悠悠的步行回去。 走了一个时辰,才到村口,殊不知后面跟了一条尾巴,临到屋门口,才看见躲在大树桩子后面的江牙儿。 “我日子过得凄苦,只有草屋一处,你若真要认我当老爹,只能保你日日有稀粥咸菜,你可知道了?” 徐秀才把那摊贩的话一琢磨,细想还是有道理可依,便善心将江牙儿认了做儿子。 这实在不能怪徐秀才眼拙,初见江牙儿时,她蓬头垢面的,头上束着发,并不是姑娘家的发式,穿的也是破烂,行为举止皆是小哥儿的做派,哪曾往别处想。 怪就怪在江牙儿也无意挑破,一直以男儿身份自居,过得自在快活。 江牙儿躺在稻草铺的破木板榻上,翘着腿,哼着茶馆里听来的曲儿,从怀里掏出一粒碎银,在手心里上上下下的抛着。 要说这银钱的来处,嘿嘿,江牙儿乐了。想到街上商贾尧家府上的公子尧鹤安,她琢磨着改日再寻个什么由头,多拐他一些银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第2章 第二章 江牙儿起榻时,天色将亮。进了堂屋,生火烧灶。锅里撒了把米,倒了水,长把勺搅和搅和,便等着熬好稀粥。待隔壁家的公鸡打了鸣儿,稀粥咸菜已经上桌,江牙儿又另蒸了几个馒头,全都装进徐秀才的布袋里。 徐秀才看在眼里,心窝热腾,慰叹这江牙儿虽然常惹是生非,对他这个老爹倒是孝心一片。 徐秀才一走,江牙儿在屋里呆不住,应允徐秀才说会在屋中勤奋练字的话早抛至天边。她把房门一拴,手里提溜个竹编的篓,悠哉悠哉地往西边的小河沿去。 去小河沿的路途,需绕过都城宋府的庄子。江牙儿看那紧闭着的两扇朱门,啧啧赞叹,这富贵人家的门面都带着难掩的阔气。 到了河边,下游处已经聚拢四五人。其中一个少年,光着膀子,身子壮硕,名唤李三,乃是江牙儿的死对头。江牙儿牙尖嘴利,惯会耍滑头,李三在她那处,无论舌辩或是逞凶,没一次占过上风,早就视江牙儿为眼中钉。两人天生犯煞,一碰面必要狠掐一顿。 “江牙儿,天儿热,你也来凫水?” 其中一个少年仰着脖子朝岸边喊,江牙儿甩了鞋袜,把裤腿卷起,往小河里走, “今日没那个闲心,只是想来摸几条鱼。” 河水不深,水面抵到江牙儿小腿肚。她半俯着腰,全神贯注在河里,脚边有块河石,江牙儿瞧见一条肥鱼,正摆着尾巴慢悠悠的晃。 捉鱼这一技能,江牙儿早已练就成一门功夫,不出半个时辰,竹篓里已装了两条鱼。腰弓得酸疼,江牙儿双手插腰,慢慢挺直脊梁,思量着要不要打道回府。 就在这时,身后感觉有阴影袭来。江牙儿心中有不好的预感,还未来得及回首,脚腕被一只手捍住,那只手发力往后一拽,江牙儿扑倒在河里。竹篓里的鱼儿溜得一条不剩。 “李三,你爷爷我今日不饶你!” 江牙儿扑在河里,手心里抓着河捞底的石子儿就往李三身上砸。她满头满脸都是水,胡乱用袖子抹了下。再然后拿竹篓往李三头上扣,顿时间李三眼前一团黑,视线受阻,他寻不得章法,江牙儿绕至他背后,抬脚就是踹在他屁股上,李三哎呦一叫,扑倒在河里。 “ 搠杀那娘,跟我耍滑头,叫你吃吃苦头。” 江牙儿取下扣在李三头上的竹篓,坐骑在他腰上,摁着他后颈儿往水里压,李三被水呛得厉害,终于讨饶, “江牙儿,是我不对,你快松手。” 狠狠出了恶气,江牙儿才起身。看热闹的那几个人,都在哈哈大笑。 “江牙儿,你这悍劲儿,往后讨了婆娘,可叫你婆娘要大受一场罪咯。” 话里透着下流,江牙儿拾起竹篓,扬声与他们回话, “不若哪日把你家婆娘借我使使,叫她回去与你说说,夜里可被我的长鞭吓呆了脸。” 说罢,便遭来一堆笑骂,江牙儿嘴皮功夫从不吃亏,他人若要拿她寻笑话,她自是有法子把话还回去。 江牙儿往河边走,一转身,便看见前边斜坡处站着两位小公子。穿着讲究,只不过站的稍前一点的那位公子,矜贵气更足。可惜面带病气,脸色苍白,眉眼悬着淡薄,看着不大好相与。而候在一旁的,大概是他的亲随,模样周正,但远不及他的主子。 他应当便是宋家庄子的小主子,江牙儿心中猜想。刚头她那一番荤话也不知有没有被这二人听着,不过她又不与他们打交道,听了便听了。 她移开眼,不再打量,套上破布鞋,往回走。 今日寿喜陪公子出宅闲走散心,堪堪走出了一片竹林,行至一矮坡处,便见着在河滩里喧闹的一群人。其中一个少年,个小,身子板也消瘦得很。被人从后暗算,栽进水里,丢了鱼,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倒没承想,她反应极快,三两下就把戏弄自己的人整服得开口求饶。只不过,机灵算是机灵,可言语作风未免也太粗蛮乡野,那等下作污耳的荤话也敢扬声叫嚣。 寿喜不免去窥探小公子是何反应,伺候主子这许多年,还没人敢在他眼前这般张牙舞爪,浑不吝的张狂。 宋钰廑确是把江牙儿那番话一字不落的听了去,起初的反应是眉头微蹙,再就是自鼻间轻哼了一声,最后嘴角挤出淡淡的笑纹。 来这徐州乡下多日,总归是瞧见点鲜活的事物。宅子里伺候的仆人一个比一个循规蹈矩,呆板无趣,让他见了就起腻。 江牙儿转身往河滩上走的时候,终于叫人看清长相。宋钰廑高高在上,一眼就将她看得透彻。她的长相与他想象中的面孔不大一致,是个男身女相。四肢又太过纤细,少了男子的刚毅之气。 她知晓他在打量,不见慌张,抬眸和他相视。宋钰廑垂眸睥睨着这江牙儿,她细瞧了他一遍,视线又落到他身后的寿喜身上,眼珠子转了一圈,她不知在想什么,扬了扬眉,不再往矮坡这边看。 “回去罢。” 待江牙儿走远,宋钰廑觉得没甚意思了,便要打道回府。 江牙儿进了屋子,甩脱去一身湿衣,一想到白白溜走的几条肥鱼,便没忍住咒骂李三。待往后寻得时机,定要好好出口恶气。 徐秀才日落西头时赶回屋中,天热,一进屋便咽下两碗茶水,热汗涔涔。 “不若明日我去街上卖字,这酷暑难耐,你年纪又高,别哪日在路上热昏了头。” 徐秀才觉得江牙儿说得再理,点点头,叫她明日记得多带些干粮上路。 一上午,江牙儿便卖了好几幅字画。她嘴皮子利索,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哄得人自愿掏腰包买画。 收了摊,江牙儿不急着回去,有好几日没来集会上,她自是要好好逛一逛的。 步子不自觉就走到东街的赌坊,江牙儿怀里还揣着上次从尧家公子那骗来的银钱,想进赌坊试试手气。 那一两银子是尧鹤安见她可怜,才施舍给她的。江牙儿在赌坊门前踌躇不定,这一两银子可是够她跟徐秀才吃上大半年的伙食,她若是手气好,多赢些,那是最好不过,可,可倘若输了,可就不值当了。 罢了罢了,还是算了。 她欲走,肩膀却被人从后拍了一下,未来得及回首,就听见身后人略带惊喜的声音, “江兄,今日总算寻见你了。” 江牙儿转身,脸上挂了笑,那笑容太过谄媚奉承,不带多少真心实意, “尧公子啊,几日未见,你可还好?” 尧鹤安年纪长她一岁,是徐州首富之子。家世富贵,为人温良如玉,没得旁些富家子弟惹人厌烦的纨绔作态。 “我自是很好,只不过你的腿可好些了,上次给你的银钱,可够看病寻药的?” 一提起这茬,江牙儿脸色几变,而后虚笑了几声,跛着左腿,绕着尧鹤安走一圈, “哎,这腿脚至今还是没好太利索,劳烦尧兄记挂了。” 尧鹤安盯着江牙儿左脚,面带疑惑,十分不解, “可,你上回不是摔了右腿?怎左腿跛了?” 江牙儿听完愣了愣,张着嘴嗯嗯啊啊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又是左顾右盼地,又是抓耳挠腮,罕见地窘迫起来。 尧鹤安见她如此,低头偷抿了下嘴唇,眼里一闪而过戏谑之色,再抬首,又恢复成平日里诚善好欺的纯良模样, “那,那大概是我记错了。” 江牙儿借坡下驴,顺着他的话开口, “是了,是了,尧公子记错了,我那日摔得是这边的腿。” 说罢,还装模作样的拍了拍左边的大腿,真跟一回事儿似的。 尧鹤安点点头,只当信了她的话。 对于江牙儿的行事作风,尧鹤安早已见怪不怪。自第一回见她,江牙儿便对他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唯独少了真心实意。她惯用伎俩,小聪明一堆,全都用在他身上,三天五日地诓他银钱。不若就是哄他去酒楼喝酒吃肉,回回吃的满嘴油光,好不满足。 江牙儿当他是没脑子的富贵公子哥儿,时不时找他打秋风。尧鹤安不戳破她的伎俩,总归她骗去的银钱对他而言,连那九牛一毛也算不上。尧鹤安只是觉得江牙儿有趣,她看似大剌剌的没心没肺,可相识也有一年之久,她对他未曾放下防备之心,时至今日,尧鹤安始终不得知江牙儿家居何处。 有时他也犹疑,她说她名唤江崖,尧鹤安却总觉着“江崖”二字,也是她是胡口乱诹的名讳。 押注押注: 一号:宋钰廑 二号:尧鹤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二章 第3章 第三章 “现下时辰不早,我,我便先回了,尧兄咱们改日再相聚罢。” 江牙儿说完,跛着脚扭身要走,却被尧鹤安拉住。 “莫急,许久没见,我倒还挺想念与你把酒言欢的时候,不如我请江老弟去汇宾楼一聚,如何?” 江牙儿步伐倒是立即止住,眼珠子滴溜溜转地快。心里估摸这次得好好解解馋,若是能从这不识疾苦的富贵公子身上再坑骗些银子,那是更好不过。 “不可不可,怎能让你回回破费,我这就回家去。” 她面显窘迫,决心要走的架势,没想到尧鹤安还真放了手,舍得放她归家。 “那就有缘改日再聚吧。” 这,这人怎这般老实听话,不懂甚叫欲拒还迎么? 煮熟的肥鸭飞走了,江牙儿恼自己无端端摆什么谱,看吧看吧,晚上又是稀粥咸菜裹腹。 “日头还高,我肚子刚好有些饿,约莫吃一顿没什么要紧的。” 江牙儿从不将脸皮当作要紧的玩意儿,若是能唬人高兴,得点什么好处,就是叫她把脸皮扯下任人踩几下也乐意。 她假模假样揉揉肚子,说到吃食的时候,还略显浮夸的咽了口唾沫,真是可怜见的。 “好,那便一起。” 尧鹤安见她反口又应允,笑开颜,真拿她做知心好友一般,不顾门楣偏见,相执起她手腕,快步往汇宾楼的方向而去。 “上回你与我说,你老爹重症卧病,家里还有小妹要将养,如今家中近况可有好转,接济的银钱可还够用?” 两人坐在汇宾楼二层小楼上,四周红漆雕栏围起,人倚在栏杆上,尽收全镇风光。 江牙儿坐没坐相,趴在栅栏上,两胳膊探出围栏,悬空晃荡着,满脑子只想着待会便要上桌的炉鸭,酱鸡,熘刀鱼,啧啧,能多生张嘴该多好。 “啊?好许多了,多谢记挂。” 江牙儿收起一副馋相,换做苦唧唧的脸,她本就矮瘦,这样扮可怜,的确唬人。 这二楼专为富贵人家的公子爷们开放吃席,这楼上不光他们一桌,今日生意红火,拢共六张桌子,全都坐满宾客,热闹非凡。 宋钰廑今日也在,自这江牙儿刚上来,他便注意到了。刚头那两人的说话也没避讳旁人,他听了七八分,心里忍不住冷嘁,这泼皮小儿,还真有几分本事,竟攀上尧家公子,满口无遮拦,肆意打秋风。 饭菜上来,江牙儿眼里泛光,顾及着尧鹤安在一旁,不好吃相太粗鲁,若不是他在,她便直接抱着那烧鸡啃,那才叫解馋快活。 “江兄,慢些吃,我不与你抢。” 尧鹤安没甚食欲,夹了几筷子菜就没再吃过。看着江牙儿风卷残云般进食,眉头微皱,生怕她噎着。同时也纳闷,她那般小的身板,怎这样能吃,填不饱似的。 “嗝~” 舒服,真舒坦! 江牙儿往梨花椅子一靠,手心贴着胸口一路划到肚皮,在圆鼓鼓的肚子上转着圈的摸,一脸满足, “汇宾楼的菜式,果然妙哉。” 尧鹤安坐的始终规矩,腰背挺直,一手撑着膝,一手搭在桌沿上,听她这么说,便急言道, “江兄若是喜欢,明日去我府上寻我便是,可好?” 像拿这好处故意诱惑她似的。 “待我有空闲,一定去你府上寻你。” 江牙儿没有一口应允,尧鹤安略显失落,哀戚的眼神盯着她, “行罢。” 吃饱喝足,两人一块下楼,站在酒楼门口,便是要各回各家去。 宋钰廑斜倚在围栏上,垂眼瞧街上的热闹,目光扫视一圈,定在此刻满脸堆笑和尧鹤安说话的江牙儿身上。 想必又胡诌了什么,尧鹤安递给了她一袋银钱,她推拒不要,只一两个来回,收入囊中。 尧鹤安临走前,说下月便是他的生辰,家中会宴请宾客,叮嘱江牙儿一定要来。 “我无甚深交的好友,只你一个。” 他说的恳切,江牙儿不好推脱,扯出笑应付, “那日有空闲,我去便是。” “当真?” 尧鹤安握着她手腕,力量发紧,叫她一定保证, “可不许诓我。” 江牙儿胡乱点头,竖着指头发誓, “一言为定,我江牙儿若是不去,便—” “莫胡说。” 打断她的话,尧鹤安松了手,出府有些时辰了,得回去了。 江牙儿站在原地目送他走远,掂了掂手里的钱袋子,心里少了以往的得意之情。 她与尧鹤安相识于一场闹剧。 徐秀才身体抱恙,江牙儿在山里摘了许多野果在集市上贩卖,攒了银钱便去买药。快要仲秋,想起徐秀才说想吃河蟹,江牙儿回乡时,买了几只,够那老头解馋。 谁知街上遇上恶霸,欺辱一老媪,不知什么缘故得罪那人,菜摊子斜倒在地,狼藉一片。 周围无人敢去阻拦,老媪跌坐在地抹泪,只求恶霸高抬贵手,放她一马。 江牙儿不是爱逞能之人,可看不过眼,挤开人群,叱道, “堂堂男子,真是不知廉耻,欺辱一老媪,汝有何能?” 那男子一身流氓匪气,被一瘦弱小儿当场呵斥,脸面哪能挂得住,当时撸了袖子,准备大显一番身手。 江牙儿嘴皮子利索,打架逞狠不是她的长处,眼见要挨打,挎在胳膊上的竹篮子被她取下,照着那恶霸泼过去,几只河蟹砸得他满脸,一只不偏不倚,夹住男人的鼻尖,疼得恶霸龇牙咧嘴的嚎叫。 也就趁着此刻,江牙儿溜之大吉。 那恶霸穷追不舍,江牙儿脚程不如他快,堪堪要被逮住的时候,有人擒了她胳膊,往旁边的胡同一通乱绕,不消一会,撇下恶霸。 “多,多谢。” 江牙儿累得厉害,半弓着腰,双手撑在膝上,呼哧呼哧直喘气,脸色涨红,头也未抬的道谢。 “不必言谢。” 头顶上方的声音倒是稳得多,丝毫不见累,闲适安逸地很。 江牙儿抬头,尧鹤安嘴边噙笑,学着她弓腰,脸对着她的,挨得极近, “小兄弟,我叫尧鹤安,本镇人,你呢?” “我,我,我叫江崖,刚头多亏你出手相救。” 江牙儿往后退几步,快速打量眼前这个少年。一身青色长衫,玉冠束发,长相俊俏,只是那瞳仁颜色不似中原人,可说话腔调却是实打实的中原话。 既不相熟,就不必多呆,江牙儿要走,尧鹤安只跟在一旁,说着她先前戏弄恶霸的手段。 “江兄侠义机智,叫人佩服。” “哪里,匹夫之勇罢了。” 这人怎这般黏糊,甩也甩不脱,江牙儿咬牙,步伐迈得越发地快。 “相识一场,不如就此结交朋友,可好?” 尧鹤安不知是不是装糊涂,完全看不出江牙儿一心想要将他甩脱,她快他也快,一前一后搭着话。 好,送上门来给爷爷我打秋风,可别怪我! 相识第一天,江牙儿便诓了他几两银子,又带着他去赌坊走一遭,那日江牙儿手气不大好,连输几把,气得直撇嘴。赌注也是尧鹤安拿的,他倒是没甚所谓,一脸和气,听见江牙儿嘴里冒出粗俗不堪的浑话,更是没忍住笑。 吓得江牙儿以为他是输糊涂了。 江牙儿自小会审时度势,她清楚,那尧鹤安气派非凡,与她根本不是一路人。那日骗吃骗喝,一拍两散后,她原以为就此不再会有瓜葛,谁知后来再次相逢,他见了她,很是欢喜的模样, “江兄,我在这条街寻你好几日,今天终于叫我碰见了。” 那时正逢深秋,秋风刮起来有些冷,江牙儿穿的却还是天热时的薄衫,她有些瑟缩,缩了缩脖子,不见半点窘迫, “是么?我今日来街上买些东西,是有些日子没从乡里上来了。” 尧鹤安打量她,她还是初相识没心没肺的做派。他又何尝不知,江牙儿防范他,对他莫名其妙的热络很是防备。 他的确是没坏心思,那日街上见她,只觉得有趣罢了,平日里见惯了守教知礼的人,偶然碰见这么个活脱性子的,总想拿她解解闷。 这便是尧鹤安起先乐于同江牙儿打交道的根源所在。 “阿~嚏!” 江牙儿捂住口鼻,瞟了眼尧鹤安,他神色自若,手搭在她肩上拍了拍,关切到, “已是深秋时节,江兄可要顾念身子啊。” 江牙儿干笑点头,没说什么。 她其实没甚要买的东西,家中银钱所剩不多,来买些过冬的吃食,不然冬季下雪,步步难行,不方便出家门了。 “我在西街一家成衣铺子里存了几匹布,本要做衣裳的,可我觉得那布料颜色不大好,一直放在那,江兄不嫌弃的话,赠与你可好。天冷了,新添几件衣裳。” 江牙儿没一口应下,只觉得他怪得很,无亲无故的,何故对她这样好。 由不得她多想,尧鹤安哄着她去了成衣铺。江牙儿头一回踏足这镇上第一名号的制衣铺子,量了身形,掌柜的恭敬回话,说三日后来取衣裳即可。 江牙儿头脑晕乎乎地从铺子出来,掩在袖子里的手指互相捻搓,仿佛还在回味刚头布料软和的手感。像她这样的出身,从未妄想有一日可以穿上那般上乘的衣料。 一来二去,两人也就慢慢相熟。 拿着尧鹤安给的银钱,江牙儿买了些肉,顺便给徐秀才买了双新鞋,她老爹那双布鞋底缝了又缝,实在看不过眼。 为了省那坐黄牛车的钱,江牙儿步行回乡,不巧半路落雨,偏得又没躲雨的地儿,她便举起两胳膊搭在头上,一路小跑,有些滑稽。 “小公子,既是同路,便载你一程,可好?” 身后马儿嘶鸣,马蹄不断点地,坐在马车架上的正是寿喜。 “不了不了,衣裳鞋子腌臜得很,多谢好意。” 一眼识出宋家的马车,江牙儿脑子里一闪而过宋钰廑的脸,想起他周身疏远轻薄的气度,还是宁愿落雨的好。 “你不愿?” 车厢里传出男声,宋钰廑撩开车窗的挡帘,只露着半张脸,那双细长的凤眼半眯着,看着她。 “不是,是—” “那便上来。” 语调并不高,却叫人不敢不听,江牙儿不知怎地就是有些怵他,悻讪讪地上了马车。 更新了,没想到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三章 第4章 第四章 江牙儿鞋袜皆湿,鞋面溅了泥巴,面对宋钰廑这样矜贵的主儿,难掩羞赫,两只脚尽量往里缩着。 “你与尧家公子相熟?” 他开口问她,江牙儿神思正涣散,慌了下, “尧公子心善,看我可怜,每回见了面,总要接济我不少。” 宋钰廑面上淡漠,不再言语,阖眼假寐。他倒是闲散淡然,江牙儿却极不自在,盼着赶马的小厮将那马鞭挥得更卖力些才好,免得她觉得这时辰难熬。马车歇在宋宅门口,雨已停,江牙儿利索跳下马车,宋钰廑不急不慢出来,寿喜已守在一边,扶着主子下车。 “多谢多谢,此厢不便多扰,便告辞了。” 她急燎燎要走,宋钰廑却喊住她,江牙儿面有疑惑,问他何事。 “你可落下什么物件?” 他如此问她,江牙儿在身上摸了几遍,后知后觉道, “呀!我的钱袋子不见了。” 她最爱惜钱财,丢了银钱,不如活生生割了她的肉。江牙儿脸色几变,捶胸顿足的懊恼,忽而眼前现出尧鹤安先前给她的钱袋子,她喜极,不曾多想,一把搂到自个手中,牢牢握着,生怕钱袋子生出脚,颠颠跑了去。 “你方才急着下车,落在马车上,我便好心替你拾起来。” 宋钰廑白着面色同她讲话,外面起来风,他体弱,肺气鼓噪,咳了几声。江牙儿叠叠道谢,看他弱不胜衣,好心道, “您快快进屋吧,日头将落,我也要赶回家中了。”宋钰廑便由着寿喜扶着进了府。 日子一打眼便到尧鹤安生辰,江牙儿衣裳齐整去了,进了宋府,她处处留神,就是怕遭人议笑。尧家是出了名的富商,此时府中人员密稠,小厮丫鬟各个俯首弯腰出入忙碌,江牙儿第一次迈进如此气派的深宅大院,不免看呆了眼。 “江兄,随我来。” 尧鹤安早在廊檐下等候,一眼扫见她随着管家进来,便急忙上前拉着人往自己的院子里去。 “我当你不来了呢。” 尧鹤安直直带她进了屋子,江牙儿眼珠子溜溜转,打量屋内奢华陈设,啧啧惊叹。她若是能在此处住一晚,眼恐怕是舍不得闭的。 “叫人端些吃食和茶来,我有贵客招待。” 立在门口的丫鬟半蹲行礼,轻轻应下,脚步利索的朝伙房走。江牙儿见丫鬟都是超出凡人的气质,更是自愧不如,显得她平日里的举止是如何粗蛮。“今日你生辰,我囊中羞涩,送不出金贵东西,这便送你吧,愿你不要嫌弃。” 一枚黄纸平安符,前些日子她去庙中求得,想来尧鹤安不缺名贵东西,只有此物最合适。尧鹤安双手接过,喜不自胜,妥帖放入宽袖中, “多谢江兄,很合我的心意。” 尧鹤安精心招待她,吃喝样样精细供着,呆到申时左右,江牙儿要赶回乡下去。 “这些你拿着,吃不够的话,下回再来我府上。” 侍女提溜食盒过来,江牙儿满嘴“不可,不可,”两只胳膊却早就伸过去,食盒牢牢拎在手中。尧鹤安送她出府,正是赶巧,府邸对面的药铺停了辆马车,正是宋府的。江牙儿打眼瞧见寿喜拎着几包草药往车边去,也不知马车里,宋钰廑是否在。她同尧鹤安拜别,往北边走,不出一里地,身后传来哒哒马蹄响,江牙儿往道边挪了挪,怕拦了他们的道,寿喜却将马儿勒停,与之前一样,好心问她是否要顺路载她一程。今日无风无雨,她又惶恐与宋钰廑呆在一起,摆手, “不必,大人只管赶路,我腿脚利索地很。” 寿喜扬鞭便要走,忽闻车内有人开口, “且慢。” 宋钰廑撩开帷裳,这回他倒罕见显出笑脸来,凤眸微眯,江牙儿只觉得他像只成了精的狐狸。 “一回生,两回熟,江兄不必与我生疏,上来便是。” 从这到乡里,少说还有五里路的脚程,江牙儿计量一番,上了马车。她为表谢意,掀开尧鹤安赠与她的食盒,捧到宋钰廑跟前,满是献媚, “尧府厨子做的,比汇宾楼的手艺强上许多,公子尝尝?” 说完又觉唐突,他那样名门之子,什么好玩意没见过,倒显得她没甚世面。宋钰廑果真抬手捻起一块,咬下一口,赞叹道, “极好。” 江牙儿松口气,客气道, “若是喜欢,便都拿去也无妨。” 她拿捏准他不会要,假装大方,不料他竟应承下来, “那便多谢好意了。” 江牙儿原先堆着笑的脸立马僵住,笑得比哭难看,盖好食盒,将东西推过去, “那便赠与公子了。” 宋钰廑打量她神色,眼中藏着笑,暗想这小儿果真有意思地很,既是不舍,还要装作大方,此刻怕是心头都在滴着血。 "大夫曾交待,我这身子不宜多进甜腻食物,纵使我喜欢,这盒糕点江兄还是拿回去和家人一块享用便好。” 他手指撑着额角,指使她把东西拿回去,江牙儿便乖乖把食盒拿回自己跟前。 “你平日靠什么生计?” 他问,江牙儿老实回他, “卖些字画,或去山上摘果子卖,勉强找条活路罢了。” “你家中还有何人?” “还有我老爹,年事高,便是我养着。” 他今日谈兴甚高,问了一句还有一句,江牙儿耐着性子回他。 “我院里还缺一个扫洒小厮,我瞧你性子活泛,可愿来我府上?” 哐啷!江牙儿顿觉天上砸下一块肉饼,结结实实落在她脑瓜上。 “这,这,若是不嫌我粗笨,我是极愿进府为公子效力。” 她急忙应下,生怕他反悔。 “那明日便来我府中。” 江牙儿讨得一份好差事,一路嘴巴咧着到了村口,忽闻一声脆生生地“江哥哥”,酥得她脊骨发麻。唤她的正是李三妹妹,李四喜,与她大哥不同,李四喜性子好,见谁都是三分笑,江牙儿见她乖顺,总是偏心她,有时讨点好吃好喝,也会分给她点。日积月累,李四喜对她比旁人亲近。 “四喜妹妹,快来,这糕点你拿几块回去,滋味极好。” 四喜将糕点捧在手心里,咯咯地笑, “还是江哥哥待我好。” “那是,四喜妹子生得好看,若不然以后嫁给哥哥当婆娘可好。” 江牙儿混不吝地逗她,挂着风流相,李四喜羞红了脸,小跑折回家去。江牙儿把要进宋府当差的事儿告诉了她老爹,徐秀才起先以为她满口胡诌,顶天的好事怎会落她头上。 “明日你瞧我能不能安然进宋府不就晓得了,账房管事的已经知会我,每月俸禄五钱,逢年过节,还可多得米粮肉食。” 她说的有鼻子有眼,徐秀才信了大半,两手直拍大腿, “你去了可要安分守己,勤于本分,切不可懒怠。”这道理她明白,叫徐秀才放心。 宋钰廑喜静,除了寿喜常陪在屋子里,其余的都是候在院外,除非主子召唤,不可随意进去。 江牙儿每日起早将院子打扫干净,院内的花枝树木都是由她看管照顾,她尽兴尽力,挑不出错来。忙好院内的事务,她便同旁人一样,呆在院外,怕扰了主子清净。她来宋府已有半月时间,府中其余小厮丫鬟江牙儿已经相熟大半,她乐于奉承,谁都能哄得高高兴兴。 “巧姐,胭脂给您带来了,红颜楼一等一的好货色。” 江牙儿从袖中掏出胭脂盒,与她说话的正是府内一等大丫鬟巧云,她是都城宋府跟来的,特受宋老爷的交待,好生伺候宋少爷。在这宅里地位不轻。“这多出的一钱银子你就收下,不枉你辛苦跑一趟。” 巧云言笑晏晏地收下东西,这一笑,更是顾盼生姿,江牙儿看呆了眼,她所结交的女子中,还是属巧姐最出挑。巧姐才走,伙房里忙事儿的兴旺便凑到她跟前来,哥俩好地和江牙儿勾肩, “你也觉着巧姐是这府中最貌美的是不是?” 江牙儿肩头一抖,顶开他的手,横他一眼, “怎地,你莫不是想讨巧姐做婆娘?” 兴旺有自知之明,耷拉着眼, “我一无钱财,二无潘安之貌,痴人做梦罢了。” 他打量江牙儿,绕着圈细细看了她一遍,手抚着下巴, “你长相虽娘气,但尚有可取之处,我便是你也比不上。” 兴旺越讲越丧气,“我样貌难看,也不知往后能不能找到婆娘。” 江牙儿念他为人老实忠厚,好言安慰, “我倒不认为你相貌生的丑,比如你这双眼睛,”她脱口而出,兴旺大受鼓舞,瞪着眯缝眼,等着受她夸赞, “我这双眼睛如何?” “你这双眼哪,不多不少,刚好两只,多好!” 兴旺一下垮了肩,二人身后突然传来低笑,江牙儿侧身,见寿喜手握成拳抵在唇边,双眼弯弯,大抵是他在笑。 “给公子请安。” 江牙儿和兴旺一同问安,宋钰廑双手插在宽袖中,披着斗篷,堪堪要入冬,他已是极畏寒的着装。“看你们说得热络,便没出声。” 兴旺怕主子怪罪他懒怠,寻了借口往伙房溜去,只留江牙儿站在原地,一脸不知所措。 “奴才去后院瞧瞧。” 她弓腰要走,福寿喊住她, “你随我们来,公子有事要与你讲。” 江牙儿低眉顺眼地跟着一块进了院子,那是她进府头一回跨进宋钰廑的屋子,屋中陈设中规中矩,不似尧鹤安房中奢华。屋内已经烧起暖盆,热气烘人。 “我阿娘身体近来抱恙,家中传来书信叫我回去一趟,来回大概七八日,我走后,侍奉主子的事务便由你来,你手脚勤快,办事利索,主子对你青眼有加。” 寿喜帮着宋钰廑宽衣,待主子刚坐下,一杯热茶便奉到跟前, “将我昨日看的书取来。” 宋钰廑轻声吩咐,寿喜快步往书案前去,案几上摆放几本书册,他眼神一掸,拿起一本。江牙儿眼神跟着寿喜转,暗暗啧舌,这般高眼力见,她还得修炼许久。 “愣什么呢?” 她恍惚愣神间,未注意宋钰廑早已踱步到跟前,他虽病弱,身量板却并不是柴鸡般削瘦,有正常男子的骨架。此时他与她的距离极近,江牙儿猛地仰首,对上他的眸,他的瞳仁中,印出她惶恐神色,江牙儿双膝发软,跪在地上, “奴才失仪,求主子惩罚。” 宋钰廑将书册卷成卷,抵在她下颌处,手腕施力,江牙儿被迫抬起脸。 “我未曾说什么,你怎一副吓破胆的样儿?” 江牙儿刚入宋宅时,有人和她说过之前被活活撑死的丫鬟那事,告诫她在主子面前要十万分的谨慎,小心成了第二个枉死的魂。她惜命,一直牢记于心。 第5章 第五章 宋钰廑性格古怪不定,仅因为丫鬟贪吃,就那般毒辣,现下她失仪,就算不死,不定会挨什么罚呢。宋钰廑弯腰抵近,将书卷从她下颌拿开,轻拍了下她的耳廓,轻声言语道, “寿喜与你讲话,你却自顾发愣,想来这耳朵留着无用。” 他语气缓缓,说的话却让江牙儿不寒而栗。 “奴才知错,妄求主子留着奴才的这双耳朵。” 她万般恳求,眼泪花子快要淌出来,宋钰廑缓缓站直身子,莫名大笑起来, “见你平日里张狂胆肥的,也是这般不禁逗,好了,你且下去罢。” 他哪怕是笑着,也不见半点喜色,笑面虎一般。江牙儿赶忙起身退出去,心里念着阿弥陀佛。 翌日江牙儿起个大早,天还未见太亮,她先梳头束发,烧水漱口洗脸,打扮的利落干净,再端了温热热的水,站在宋钰廑房门口等候。一壶茶的功夫,里面传来声响,江牙儿端着铜盆进去,将盆置放在架上,淘洗好面巾布子,拧得半干不干,双手捧着递到宋钰廑跟前,他接过,擦了擦脸,江牙儿重复先前的动作,让主子再擦一回。宋钰廑盘腿坐在榻上,一袭天水碧色中衣,乌发散在背后,他见江牙儿背身去取横木架上的衣裳,而后快步走至榻前,微微低着头, “主子,奴婢伺候您穿衣。” 宋钰廑未动,仍坐在那,朝她开口, “我还未着鞋袜,你要叫我赤脚踩地穿衣?” 江牙儿忘了此遭,急忙放下衣裳,蹲跪在地,弯腰拾起长靴,替宋钰廑穿好鞋袜。 “奴才的错,下回万不敢这般。” 宋钰廑起身站立,胳膊抻开,江牙儿先将衣袖从他手掌穿过,他肤白,不是正常的白,像不怎见光,经年累月病疾缠身的苍白。他的五指削瘦,骨节分明,掌背上可见清晰的脉络,指甲修剪的圆润,他的手,比得上闺阁女子的的手。江牙儿绕到他前头站着,替他系好腰带。宋钰廑高她许多,江牙儿只觉得离他这般近,好似被大山大树的阴影笼罩着,很有压迫。宋钰廑常年服药,身上有股淡淡的草药味,微苦的味道窜进江牙儿鼻端。她鼻翼翕动,耸了耸鼻尖,细微不可察的动作还是被宋钰廑尽收眼底。 “你在嗅什么?” 他语气无甚恼意,如轻风拂过,江牙儿猛地仰头,宋钰廑垂眸盯着瞧,两人目光对上,江牙儿被他的皮囊迷惑,没见过这样俊俏逸郎的少年,她一时看迷了眼。宋钰廑看她发懵,轻咳一声,江牙儿回神,麻利系好腰带。 伺候好洗漱穿衣,巧云和另外两位丫鬟端着早膳进来,江牙儿布放好碗碟,便站在一边。她暗暗腹诽着,伺候宋钰廑这差事,绝不是好当的,只求寿喜快些回来。宋钰廑早膳进的不多,喝了一碗白粥,肉包和其余的只咬了几口。江牙儿见那白面馒头煊软,只咬了一口就被弃之,心里觉得可惜。她眼睛直愣愣盯着那缺口馒头瞧,宋钰廑抬眸望向她,江牙儿也不知。 “昨夜几时睡的?” 他见江牙儿双目呆滞,眼下显黑,只当她没睡好。 “三更睡的。” 他再无话,等用完膳,他会在宅子里走一遭,但凡遇见的奴才,都毕恭毕敬的请安。江牙儿跟在他身后,宋钰廑虽是个病身,走路十分平稳,江牙儿跟的十分吃力,需要小跑着,才能追得上。大冷天的,她额头已冒出汗。 巧云迎面走来,行了礼,手里拿着账本,稍稍落在宋钰廑身后半步远,同他报着宅子里近来的花销和进项,宋钰廑听罢点点头,表情还算满意。江牙儿见巧姐嘴拨算盘似的噼里啪啦细说宅院里各类事情,内心由衷佩服,想她不仅生的好看,管家还是一等一的好手。巧姐报完事项,便要再去忙别的事,临走前眼神往江牙儿身上落了一下,江牙儿钦佩她,自然谄媚巧姐,摆出个怯怯老实的神情,巧姐见了,捂嘴笑着走远。 江牙儿博得美人笑,不禁得意。 “你觉得巧姐如何?” 宋钰廑提步往前继续走,江牙儿跟着,谨慎回话,“巧姐做事有方,才干超常。” “是么,你眼巴巴地瞧着她,我当你神游天外,早就云里雾里。” 他侧首撇她一眼,眉目稍扬,分明在讥讽,江牙儿知道自己失了职位本分,缄默不再言语。下午日头好的时候,宋钰廑会出宅子在乡里各处走走看看,他不宜多走,骑马出行,江牙儿便是牵马带路的。这地界她熟悉,哪处地方宽阔,风景好,她便往那处走。 “这湖夏日鱼多,肉质肥美,我常下河捞给我老爹吃。” 江牙儿喜滋滋道,指着远处的山, “那山上有野果,滋味算好,主子爷,等来年山上果子熟了,我摘点让您尝尝。” 她没有特意谄媚讨好,稀松平常的说着,宋钰廑高坐在马背上,嘴角扬了扬,没应她。 主仆二人彼时无言语,忽闻身后丛林处传来少女嘤嘤哭声,江牙儿听这声音耳熟地很,扭身往丛林里走,拨开枯木杂草,坐在地上捂脸流泪的正是李四喜。 “四喜妹妹,你怎地了,谁欺负你了?” 李四喜抬头见是江牙儿,哭声更甚,呜呜咽咽把事情说清楚。原是被乡绅家的小公子口头调戏了几句,话语污秽不堪,那孙世海还与她动手动脚,李四喜没受过这般侮辱,又不敢同家中讲。一来家势贫弱,无力对抗。二来哥哥李三性子鲁莽,怕哥哥不管不顾,拿了刀子去拼命。 江牙儿视她为亲妹妹,李四喜受了这样的侮辱,江牙儿气得鼻孔直出粗气,立眉瞪眼骂道, “天杀的王八羔子,不死何为?!” 她气昏头,嘴里叫嚣着,李四喜注意到宋钰廑还在边上,扯了扯江牙儿衣袍。示意她莫在官家跟前失礼。江牙儿收敛表情,哄着李四喜, “好妹妹快回家去,等哥哥我发了月俸,到长街上给你买王家铺子蜜饯。” 李四喜见她如此为自己撑腰,心绪好受许多,擦擦泪,往家赶去。江牙儿走回马边上,一肚子不忿,琢磨着怎么教训江世海。日头将西沉,宋钰廑手持马鞭,扬空甩了甩,鞭尾啪啪炸响,江牙儿被唬了一跳,只见他目视远方,淡淡开口道, “这有什么难处,捡着他落单醉酒时,暗里埋伏了便是。” 说罢,垂眼睥睨掸了她一眼,江牙儿觉得莫名,而后回味过来,喜笑颜开道, “谢主子爷指教,奴才知道怎么做了。” 乡里出了个大热闹,村里恶霸江世海被人打了,揍得鼻青脸肿,报了官,至今找不着是何人所为。说来也是倒霉,那晚江世海在镇上寻花问柳,酒过三巡,舒爽过后已是三更,他由家中奴仆赶着马车送回乡下,路逢在村口处,有凄厉女声哭嚎,寒冬腊月的,此刻家家户户早已熄灯入寝,四处无光,一眼望去,十分渗人。小厮硬着头皮赶马,不知是不是眼花,前方竟冒出个白衣散发的女子,他惊恐,大叫一声后落荒而逃。江世海听见小厮惨叫,骂咧咧的伸出头来, “死了娘还是怎地,扯个破锣嗓子叫唤什么?” 小厮已经跑远,江世海不信鬼神,下了马车,倒要看看是谁在此装神弄鬼。只是脚刚踩地,就被人从后照头蒙了麻袋,全须全尾的盖住,被人搡倒在地,没少挨拳头和脚踢。 “哎呦呦,哪位爷爷高抬贵脚,留我小命一条,要钱财尽管开口,何须下此重手。” 他裹在麻袋里闷声闷气求饶,李三下脚最狠,他生得本来就壮实,一拳一脚下去,江世海哭爹喊娘,江牙儿偷笑,不敢发声,也出了不少力气。二人出完心中恶气,利索地跑了。 江世海的事传遍全乡,连宅子里的人都有耳闻,江牙儿此番得意洋洋,走路都轻快许多。侍奉宋钰廑快有半月,她倒没起先那样怕他,他没外人传得那般不近人情。寿喜明日便能回来,她也不用再贴身伺候主子。 今儿个发放月例,宅子里的仆人都候在账房门口,巧姐负责发款项,等到了江牙儿,每月五钱的月例,多了足足一两银子,这可惊到了她,以为是巧姐眼花记错了帐。 “这是主子爷吩咐的,念你做活仔细,尽心得力,特地多赏你的。” 巧姐盈盈笑着,不知为何,她很喜欢江牙儿,有些滑头却不惹人厌恶,每回江牙儿见了她,总要倒巧卖乖惹她笑一番。这次乡里恶霸遭了打,宅里有人传是她所为,只因那恶霸招惹她妹妹。 “多谢巧姐,多谢巧姐。” 江牙儿殷切接过银两,不停作揖,喜不自胜。第二日江牙儿休假,要回家中瞧瞧,刚从下房出来,被巧姐截住,她身后跟着伙房做活的兴旺,兴旺怀中抱着两个大布兜。 “这两兜米面你都带回去孝敬你老爹。” 巧姐叮嘱,说这也是主子爷的吩咐。江牙儿心中感动,抱过布兜,想着回来一定到宋钰廑跟前感恩戴德。 第6章 第六章 到了家中,江牙儿塞给徐秀才一两银子,看着掌心的银子,仿佛散发着熠熠光辉,徐秀才瞪大了眼,颤颤问她, “哪来的银子?” 江牙儿下巴微抬,得意的很, “主子爷赏的,说我机敏聪慧,往后还能叫我在宅子里混个掌事。” 除了前头那一句,后面都是她自个儿编排的,徐秀才信了她的话。如今她有了正经职务,还能得到赏识,徐秀才深感妥帖。而江牙儿此番对他的孝敬,更是叫他感动。江牙儿去了趟镇上,她许久没进赌坊,手又开始痒痒,现在腰包有银子,底气更足。只是这回手气不怎样,连续输了几把,她心头滴血,狠狠心,抬步往外走。她买了点肉,荷叶包好拎在手里。已经晌午十分,街边有卖馄饨的摊子,香气窜进鼻子,勾起她的馋虫,便欲买碗填腹。只是忽然想到尧鹤安,此前她穷苦潦倒,是他再三接济,如今她有了闲钱,理应回请他一顿。她走到尧宅门口,朱红阔气的大门有人在守卫,她走上前问,可否通传一下,她想见见尧公子。阍侍见过她,上回小公子生辰,特意请了她来,想来是有些交情。江牙儿等待片刻,尧鹤安随着阍侍一块出来,见到她,他笑笑,问道, “江兄,近来可好?” 江牙儿抬手与他行礼,还未开口说明来意,尧鹤安已经扯住她手腕往要往宅里去,她往后仰着身体,急忙解释, “我今日不是来打秋风的,尧兄莫误会。” 她要请他去酒楼吃席,尧鹤安一脸疑惑,不好问她哪来的银子。 “我如今在宋宅当差,有了差事,今日发了月例,想请尧兄去酒楼一聚。” “那是极好的,在宋宅当差,比你当街卖字画赚得要多些,你家中老爹和妹妹也能好过不少。” 说起那子虚乌有的妹妹,江牙儿面有难色,早知当初就不该为多诓银子说些屁话。二人一块去了酒楼,江牙儿点了好酒好菜,一个劲招呼尧鹤安多吃些。 “你在宋宅每月多少月例?” 尧鹤安问她,她老实回他,五指张开,“五钱。” 他指尖点着酒盅,忽而挤出笑,像刻意勾着她魂似的, “不若来我府上,每月八钱,如何?” 八钱!江牙儿险些叫出来,足足比宋宅月例多了三钱。她凑近,声音压低, “当真八钱?” 尧鹤安也与她凑近,泛着浅浅黛蓝的瞳仁里印出她稍显贪婪的面孔,倒不惹人厌,像硕鼠掉进米仓堆里,激动,亢奋。 “君子一言,我何故唬你逗乐?” 他抛下诱饵,江牙儿心动不已,快速眨动眼睛, “这,我得回去好好想想。” “不急。” 江牙儿心中揣着事,回了宋宅后,几番遇见巧姐,都是有话说不出口的样子,她贪财,可不是完全不挂念恩情的人,现在要走,总显得重财轻义。就这样过了几日,寿喜来到下房,说主子唤她到主院去。路上她心有惴惴,以为自个儿办错什么事,宋钰廑要罚她,便缠着寿喜问,是何事。 “你怕甚,以为去见活阎王似的,吓成这样。” 江牙儿是怵宋钰廑,哪怕他身有重疾,看着孱弱,但总叫她怕,病气掩盖不住他眼里的凌厉,他那双眼,就像含毒的蜂尾针。 “哪有,我这是未雨绸缪,省得到主子跟前说不好话。” 等到了主院,寿喜推开房门,扑鼻而来的就是浓浓草药味,江牙儿弓腰作揖,请了安,等宋钰廑发话。 “听巧姐说,你近日总心神不安的样子,怎么,家中有事?” 宋钰廑坐在书案前,他的坐姿并不中规中矩,一袭长袍,单腿盘在太师椅上,懒散散地倚着,头发没有束起,近日气候越来越冷,他不怎么出门,成日呆在屋子里。江牙儿心中打鼓,思量要不要就此机会,寻个油头把差事辞了,可宋钰廑太精敏,她怕瞒不过去。 “回主子爷的话,奴才家中无事,这几日天寒,奴才受了寒风吹,身子不大爽快罢了。” 她张嘴胡诌,宋钰廑丢了书册,哼笑道, “是么,刚巧我这几日也是不爽快,正用着药。不如分你一碗,你家中全靠你做事养活,自当要紧自己的身子。” 话刚落,巧姐端了温热热的药碗来,冒着潺潺热气,江牙儿闻见味道,鼻尖一耸,十分难受的神情。 “这可是宣肺散寒的好药,连服三碗,自可要到病除。” 这话的意思,便是叫她把药喝下。宋钰廑下巴朝她扬了下,寿喜心领神会,把药递到她跟前,江牙儿欲哭无泪,只得喝下。药的滋味极苦,她险些吐出来,硬着头皮全数灌下。宋钰廑和寿喜全都面色淡漠,巧姐倒是蹙了蹙眉,见江牙儿痛苦不堪的模样,有些担忧。 “滋味如何?” 宋钰廑从书案那边走近,江牙儿有苦说不出,强撑着回道, “良药苦口,谢主子爷赏赐。” 宋钰廑站在她跟前,江牙儿觉得此番经过蹊跷诡谲得狠,现下主子又死死盯着自个,简直等于扒了她的衣裳,置在火上烤没甚两样。 “抬起头来。” 他冷声开口,江牙儿缓缓抬头,对上他的眸,心虚害怕。 “明后两日,还是这个时辰,来我屋中,保管你药到病除。” 宋钰廑看她如草木,眸间毫无情绪,她立马应好,不敢多言。随着巧姐一块出去。江牙儿里衣早被冷汗濡湿,腿脚虚软,下台阶要不是寿喜眼尖扶一把,她怕要跌个跟头。 “江牙儿,你老实与我讲,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叫主子抓着把柄了。” 巧姐也认为蹊跷,今儿主子这一出,分明是有意敲打江牙儿,可再怎么讲,江牙儿若是犯事,自然有掌事的管教,何须他亲自料理。 自寿喜回来,江牙儿一直在院外伺候,没在宋钰廑跟前晃过,何来被他抓着把柄一说。江牙儿摇摇头,说不出个所以然。主子有吩咐,她便连续两日去主院请安喝药。估摸是那次被吓出冷汗,出屋后受了凉风,江牙儿真染上了风寒,头昏无力的,格外贪睡,今早巧姐在下房院子里拿着花名册点卯,唯独她还睡在屋子里没起,挨了训斥。 到了喝药的时辰,江牙儿头昏眼花的走进主院,匍一进屋子,两眼一黑,栽倒在地。等醒来时,已经是躺在榻上,巧姐在一旁坐着,天色已黑,四方桌上点着蜡,灯影重重。 “醒了?” 巧姐将她扶起,让她靠在床头,江牙儿全身无力,虚弱问道, “好姐姐,我这是怎地了?” 巧姐先是安抚她几句,而后起身到屋门口,叮嘱几句,叫人送饭来,重新折回去, “莫怕,大夫已经来瞧过,你身子没什么大碍。横竖是有个上赶子找死的贱奴才,敢在主子爷的汤药里做手脚,偏那药近来是你在服,所以你今日昏倒,想来是毒性发作。这回你替主子爷挡了灾,只管安生歇养,保管好吃好喝地供着你。” 江牙儿听完只觉倒霉,好好地受了此番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六章 第7章 第七章 一连躺了四五日,江牙儿身体恢复,吃过晌午饭,有人到伙房传话,说是宅子里所有人,都要去主院后边的抱厦汇合,主子爷要当众处置投毒的奴才。江牙儿身子还是有几分虚,兴旺扶着她过去。宅子里拢共二十来号人,今日风刮的厉害,院子里的奴才们都缩着脖子,双手抄在袖子中,眯着眼等主子来。 投毒的奴才原是管库房的,从都城宋府跟来,伺候在此快有一年,至于为何在宋钰廑的药罐子里下毒,纵使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有数,必定是受了都城里那位夫人的指使。明年今日,是他的忌日。 宋钰廑披着鹤氅,手中抱着捧炉走来,寿喜将太师椅放置在房檐下,宋钰廑缓缓坐下,没说话,朝台阶下的人群随意扫视一圈,而后叽叽喳喳的议论声戛然而止。这便是不怒自威的气势。 “江牙儿,你身子好些没有?” 他先问她,江牙儿从队伍最末处走出来,请安回道, “身子养好了,多谢主子记挂。” 宋钰廑朝她做了个手势,示意她走近些,打量她几眼, “如今害你的人就在跟前,你说,如何处置?” 江牙儿腹诽害我之人可是你,若不是你非要我喝那药,躺在榻上的人就是你。 “奴才认为,他背主弃义,此乃奸诈之人,罪不可恕,理应重打二十大板,赶出府外。” 江牙儿虽恨,但不想闹出人命来,说出这么个处置法子。宋钰廑听完,轻叹一声,悠悠说道, “你可知他投的毒,与我服用的汤药相克,若是我不慎服下,怕早已登上极乐。” 他语调极淡,轻飘飘的,跪在地上犯事的奴才不知是冷还是怕的,身子直打摆,面色青白。宋钰廑从袖口掏出一把小巧匕首,匕柄上镶着血红色的宝石,梅花形。他将匕首递给江牙儿,她接在手中,看着冰冷的匕刃,心有凄凄。 “此物是我祖父在我幼时赠予我的,我十岁那年,随祖父去围场打猎,我在山野中迷路,被一头狼盯上,当时我就是用这把匕首,割破它的颈喉,温热的血喷在我的脸上,那种暖意,我至今都忘不了。” 那时他身体如常人一样,不用日日服药,可徒手与狼搏斗。 江牙儿猜到他的用意,那把匕首搁在掌心上,如烫手山芋。 “去吧,用这匕首,割下他的手腕,他既用那双手做腌臜事,不必留着了。” 江牙儿鸡鸭都未曾杀过,今日叫她去剁人双手,她办不到! “奴才,不敢。” 她颤着声回答,话音才落,就听那犯事的小厮哭嚎不停, “主子爷,奴才错了,饶命啊,主子爷。” 院子里没人敢发出声音,唯有寒风呼啸卷着那人凄厉的喊声,格外渗人。天阴沉沉地,雪花下落,有个丫鬟惊呼下雪了,众人仿佛大梦初醒一般,抬头仰望空中。 江牙儿迟迟不动手,磨光了宋钰廑的好性子,他起身走下台阶,拉着她的手腕走到小厮跟前,扯着她半蹲下,寿喜见状,唤了一个小厮过去,两人各自按着那犯事奴才的左右胳膊,谨防他乱动。 “这匕首锋利地狠,你稍用点力气,就这么横切过去,手起刀落,他的手就掉下来,一眨眼的功夫。” 宋钰廑呢喃着,残忍至极的话,他说的云淡风轻。江牙儿妄图抽回离那小厮越来越近的手,可被宋钰廑死死扣着,根本撤不回来。他的手温热,她却觉得被毒蛇缠住那般惊恐,他突然发力,江牙儿手中的匕首就这么挥过去。 “啊!” 两道惊叫声同时响起,一个声嘶力竭,一个惊恐万分,江牙儿闭着眼不敢睁开,眼皮被溅了湿润润的东西,她猜到是什么,胃部抽搐,一阵痉挛,她用尽全身力气挣扎,起身跑到海棠树下呕吐,眼泪,冷汗遍布脸上。 第8章 第八章 她蹲在树桩下呕,兴旺走过来,拍拍她的背,小声提醒, “主子爷等着你呢,你,你快些吧。” 他知道江牙儿为难,就是叫他去,他也下不去那个手。江牙儿扶着树干站起来,刚转身,眼睛扫到青砖上的断肢,鲜血淋漓,她脑子白光闪过,身子前后摆了摆,直愣愣栽在地。其余的奴才们都心有惶惶,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众人不敢抬头,屏气凝神着。最后那罪奴被如何处置不得而知,江牙儿遭此一吓,病了,夜里发热,久未痊愈,回了家中休养,一呆就是半个月。 她对宋钰廑彻底改观,从前认为他只是不爱与人亲近,尚有善心,如今只觉得他佛面魔心,活生生砍了人的手,面上竟没有一丝波澜起伏。那罪奴的确有错,可要处置,你给他一个痛快便好,可把旁人视做玩物一样折磨,着实恐怖。 她在家这些日子,李四喜常来看她,陪她说话,李三也来过两次,自上次二人联合整治江世海后,李三对她态度软和许多,不怎拿话噎她。 “江哥哥,这是我大哥在镇上买回来的,你尝尝。” 李四喜把银丝卷抵在她嘴边,江牙儿喝药喝得嘴苦,正想吃点甜的。她嚼着东西,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四喜看,其实脑子在想别的事,直到把李四喜盯地双腮羞红,实在脸烧的慌, “江哥哥,你老瞧我做什么?” 她才回神,痞痞地笑, “妹妹今日怪美的,我看呆了眼,莫怪莫怪。” 李四喜经不住她这样撩拨,又羞又臊,匆匆跑回了家。隔天巧姐便来了此处,江牙儿身子好差不多,但不怎想回宋宅,一直拖延。巧姐头一回来江牙儿家中,两间茅草屋,院子简陋,却打扫的干净,徐秀才不在家中,去了镇上卖字画,江牙儿躺在榻上看闲书,听见院子里有人喊话,嗓音熟悉,她便趿着布鞋出去,打眼看见巧姐。 “巧姐,你怎来了?” 她没料到巧姐会来,巧姐一见她,便笑开来,眼珠子在江牙儿身上溜一圈,说道, “宅子里事务繁忙,今儿才抽出空闲来瞧瞧你。” 江牙儿把人请进屋,倒了杯热茶,家中寒酸,拿不出什么好招待的。 “你不在的这些天,宅子里的花草树木换了人打理,可没你照料的好。就说花房里的花花草草,一个个都蔫头耷脑,看得人心烦。这不,我想着你身子也该好了,明日便回去当差吧。” 江牙儿哪敢推辞,只得说好。巧姐见她发蔫,开解道, “那日吓坏了吧?” 江牙儿点点头,问道,“那,犯事的奴才最后如何了?” “左不过一个死字,还能有什么。” 巧姐回她,顿了顿,接着说话, “主子爷最恨不忠之人,眼里不揉沙子,当初在都城,有个小厮受人钱财诱惑,往外传主子爷的私隐,结果给割了舌头丢了出去。” 江牙儿喉口干涩,咽了咽口水,哑哑问她, “那若是贪图别家差事俸禄多些,想出宅子另寻主家,这没什么罢?” 她才说完,巧姐噗嗤一声笑出来,似真似假地发问, “怎地,你要另谋出路了?” “我权当是问问。” “旁人我不知晓,可若是你,主子爷可不会放你走。” “为何?” “你做事勤快,脑子活络,人机灵不呆板,主子爷对你可是青眼有加,不然上回不会多赏你那些月俸,足足够你大半年的开支。” 江牙儿熄了声,拿人手软,吃人嘴短,她灭了去尧府当差的心思。 巧姐坐了会,与她闲谈许多,临走前,交待江牙儿一句话, “主子爷办事虽然狠绝,但也不是无故发作,你只管尽心伺候,总少不了你的好。” 像在敲打她,江牙儿连声应是,察觉巧姐似乎知道了她先前的盘算。 江牙儿回了宅子,当天去找了兴旺对质,想去尧府当差的事,她只和他讲过。 “我没同旁人讲过,若是我乱说,天打雷劈死我。” 兴旺缩着脖子辩驳,歪着脑袋,眼珠子朝上翻了翻, “哦,我记得那天你我二人刚讲完话,寿喜就来了,你说会不会是他听了去,告诉的主子爷。”这就难怪了。江牙儿猜想必定是如此。 已是入冬来的第三场雪,雪花洋洋洒洒落了一夜,第二日白雪皑皑,亮得人睁不开眼。乡下的娃娃们都聚在一块掷雪球,江牙儿往年最爱玩这个,今年因有了正经差事,只能窝在宅子里做活,时不时听见高墙外面娃娃们嬉闹的笑声。并不觉得吵闹。 从她病好回宅子后,没怎么和宋钰廑打过照面,巧姐说寒冬时节,主子爷最难熬,只能困在屋子里。 转眼到除夕,各家各户分外喜气,唯有宋宅,比往日还要静,奴仆们忙好事务后,就待在下房院子里,不用再忙别的,可以松散大半日。江牙儿是要回家中和她老爹一起守岁的,巧姐叫她从伙房拿了鱼肉,奖赏了银钱,算犒劳她这下半年的辛苦。 “姐姐,为何今日宅子里这样冷清,不见大家伙热闹。” 巧姐将她拉到无人的地方,小声说道, “除夕夜,是夫人的忌日,夫人不在世后,院子里也不准热闹。” 原是这样。江牙儿好奇心盛,小心问道, “夫人是为何..” 其实从都城跟来的奴才们都知晓这档事,巧姐怕往后江牙儿在主子爷面前无意顶撞,便好心叮嘱,将往事一一道来。 当今大理寺少卿宋文寅少时家贫,但敏慧过人,科举中进士,机缘巧合之下认识商人之女黄菀菀,二人男才女貌,心意互通,之后便拜堂成亲,结为夫妻。后来宋文寅谓官署分科掌管的事务,精通各种条规法令,官场上一路平顺。朝中官员学部左侍郎赵如钦有一独女,当年宋文寅到赵府拜访时,被赵之榆撞见,少女听闻过宋大人的风采,内心一直有崇拜,此厢一见,男人相貌俊朗,身量笔挺,她便动了心。 赵如钦宠女,虽不乐意女儿给人做妾,可拗不过赵之榆,而宋文寅因不能得罪赵家,便纳了赵之榆过门。黄菀菀虽是发妻,与夫君恩爱,可赵之榆从小饱读诗书,久而久之,相比于黄菀菀的每日只知嘘寒问暖,宋文寅更喜欢和赵之榆在一块谈论诗书,对史学各抒己见。在管理府上事务上,黄菀菀也是比不上赵之榆的手段。后者毕竟是从那样富贵及人际复杂的府上养出来的大小姐,深知该用什么雷霆手段治理这偌大的宅子,慢慢地,赵之榆更能服众,虽为妾,但全府上下更恭敬她。 黄菀菀诞下一子后,宋文寅便对她重新上心。两年后,赵之榆也诞下一子,名为宋钰卿,至此,黄菀菀深感危机加重,宋钰廑也因此成了母亲争宠的工具。 宋钰廑聪慧,六岁岁便能熟读诗书,而宋钰卿却不如长兄,只一味贪玩闯祸。黄菀菀见不得宋文寅在赵之榆屋子里过夜,常拿儿子做缘由,比如今日会背新诗,字写得又有长进,哄夫君来自己屋中。赵之榆再次有身孕,这让黄菀菀心有不甘,她诞下儿子后身子亏虚地狠,再难有子嗣,而赵之榆却又要多一个孩儿。黄菀菀一时糊涂,在赵之榆的安胎药中做了手脚,害得她胎儿不保。宋文寅彻底恼了黄菀菀,再不肯进她的院子。宋钰廑见不得母亲日日以泪洗面,常宽慰母亲,黄菀菀的手抚上儿子的面容,面上显出几分痴狂, “帮帮母亲,你父亲最疼爱你,如今只有你能把他引来我这处。” 那是寒冬时节,幼子尚小,却被母亲扒了衣裳,只着单衣站在院子里,任凭寒风刺骨。第二日宋钰廑发热不退,黄菀菀叫人去请宋文寅,因爱惜长子,加上亲眼看见黄菀菀为照顾孩子焦心竭力,憔悴许多,宋文寅渐渐减少对她的厌恶。宋钰廑的身子从此一落千丈,留下病根。 可后来事情被揭发。原是黄菀菀院子里有个丫鬟做事不得当,被她叱罚,丫鬟便跑到宋文寅跟前告状,说大公子之所以那夜高热不退,全是夫人一手所为。丫鬟后来被处置,黄菀菀也被宋文寅厌弃,被骂蛇蝎心肠,不配做人母,宋文寅更是扬言要休妻。少年卧床养病,屋内烛光摇摆,隔着屏风听见父亲的指责谩骂,母亲嘤嘤哭泣。 第二日便是除夕,府中上上下下十分热闹,红灯笼挂满廊檐,奴才们在各个院子里进进出出,有条不紊的忙着。宋钰廑本想陪着母亲守岁,黄菀菀叫他回自己屋中,他脚踏过门槛刚落地,母亲在身后唤他, “廑儿,你听,她院子多喜庆啊,你父亲笑得真快活。” 其实根本听不见赵之榆那边的动静,一切都是母亲的幻觉。自父亲说要休了母亲后,黄菀菀就变得有些神神叨叨。黄菀菀抬手用帕子抹去泪,朝他摆摆手, “回去罢,记得明日请早去给你父亲请安。” 这是母亲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神情带着诀别。 当夜,黄菀菀跳井,玉碎香消。 第9章 第九章 上元那天,江牙儿去了镇上,受尧鹤安相邀,去他府上聚聚,上次回绝去他府上当差之事,尧鹤安那表情,很是失落,惹得江牙儿自个儿都困惑,他何故这样看重她? “江兄,这几日夜里不戒严,今晚长街上更是热闹,不如你晚些走,咱们结伴去赏花灯,可好?”江牙儿被拱得心痒痒,她本就贪玩,自然顺应。尧鹤安带着她在府上闲逛,宅子最末端有个阁楼,取名思乡居,屋门被锁着,尧鹤安手抚上铜锁,面容悲寂, “这是我阿娘生前住的地方,娘亲病逝后,就再没人进去过。” 这是他首次提及他母亲,江牙儿才知晓他娘亲不在世,一时语塞, “你,你莫伤心,阿娘在天生看着你,你难过,她必定不好受。” 她是能感同身受的,逃难那年,江牙儿眼睁睁看着亲娘断气的,那种锥心之痛,永生难忘。 “我没和你说过我母亲吧?” 尧鹤安不顾形象的在坐在廊檐台阶上,江牙儿顺势坐在他旁边,静静听他讲。 “你可觉得我长相不似一般汉人?” 他侧脸歪着脑袋问她,叫她重新审视他的容貌,江牙儿点点头, “这儿,和我们不一样。” 她指了指他的眼睛,尧鹤安的瞳仁带着淡淡蓝光,与他们不一样。 “我娘是外族,我的眼睛随了她。” 尧鹤安母亲本名叫耶律德古,契丹人,流落到郓城,她被牙婆子当街贩卖,后来被尧居意买回府上。耶律德古虽是异族人,来路又不明,但相貌美丽,温顺安静,尧居意不顾外人笑话,娶了她做妻子,夫妻二人还算恩爱。尧鹤安年幼时,母亲会教他说契丹语,告诉他契丹离此处十分遥远,远的她已经记不得家乡的路。 母亲总是郁郁寡欢,因为十分思念家乡的故人,但从未和他提及在契丹还有哪些故人在。耶律德古临终前,伏在夫君的膝上,嘴里一直哼唱着家乡的童谣,十分令人动容。尧居意在妻子病逝后,一直未再娶,只是听说在八角胡同,养着个外室。 “我虽没见过你母亲,可我知道,她必定貌美善良,才能把你生的这般俊朗心善。” 江牙儿心中有触动,由衷说道。她第一次见尧鹤安,他便出手相助,她虽未宣之于口,但一直记着他的恩情。 “哦?那我问你,你可要如实回我。” 尧鹤安一扫颓靡,起身撩了撩衣袍,笑着问她,“你且说说,我与宋钰廑,谁生的更俊俏?” “那自然是你,尧兄可谓是皎如玉树临风。” 她溜须着,逗得他开怀大笑。 “我记得你家中有妹妹,我倒十分好奇,你妹妹可像你这般巧言能语。” 江牙儿虚虚一笑,没接话。等天色黑了,长街上比白天更热闹,歌舞升平,百姓们肩头抵着肩头,不少人戴着面具,面具上画着各式模样,有的青面獠牙,有的憨态可掬。道路两边的商铺挂着红灯笼,红光照亮这一方的夜空。小贩们的吆喝声络绎不绝。江牙儿跟在尧鹤安身边,时不时被人挤一下,她身子单薄,尧鹤安怕她走丢,好兄弟似的勾住她的肩, “瞧,杂耍队伍来了,看看去。” 前方有七八个人踩着高跷走来,嘴里喷着火,招来一片叫好声。江牙儿一个劲鼓掌,跟着吆喝,尧鹤安又拉着她去了摊位前,买了两幅面具,她选了个画着猫脸的,笑嘻嘻的扣在脸上,尧鹤安的画着虎脸,两人各自戴着面具,在这街上更无拘无束。今夜这处有许多未结良缘的少年少女,江牙儿起了玩心,问尧鹤安可要在今夜寻个好姻缘。 “前面那位姑娘我觉着很美,身姿窈窕,貌美非凡,不若你上前问问是哪家的?” 话才落,那位姑娘碰巧回眸,似在张望着寻人,这一回首,果真是千娇百媚。 “你怎不去?” 尧鹤安稳稳站在原地,没有上前的意思,反问起她来。 “我?在我心中,郓城最美的娘子是宋宅里的巧姐,那才称得上得貌双全。” 说起巧姐,她才想起要买胭脂,到了胭脂铺,各式的胭脂水粉摆了满柜子,江牙儿看得心痒痒,她再顽劣野蛮,到底是个女儿身,也是爱美的。她未曾用过胭脂香粉,从前是没闲钱买这些,如今纵使手头宽裕了一些,可买了也不能用,白白瞎了银钱。 “这个,还有这个,全都要了。” 选了两样,一份赠巧姐,一个送四喜妹妹。她盯着胭脂的眼神在发光,尧鹤安挑眉逗她,问她见了女人们的玩意儿,怎喜气成这样。 "江兄买来送意中人?” “送巧姐。” 她掏出银子递给掌柜,尧鹤安拿起胭脂盒子,在手中把玩, “你家中有妹妹,我虽未见过小妹,今儿我也买盒胭脂送小妹,算是心意。” 他选了颜色,思索一会,用指尖点了一抹红,江牙儿还未反应,他已经掀了她的面具,指尖覆在她的唇上,轻轻一抹,淡粉的唇皮沾了朱红, “江兄,你涂着好看,想来咱们妹子涂上更美。” 江牙儿愣愣呆着,嘴皮烧起来,她心脏扑通扑通跳,一股莫名的羞燥萦绕着整个人。她从没和男子这般亲近过,纵使尧鹤安曾与她勾肩搭背,但一个男子为女子上妆,意义却是不同的。 江牙儿抬眼皮偷撇他一眼,被尧鹤安抓个正着,他闲她不够恼一样,稍弯了腰,面对着她,嘴角扬了扬,顽劣地很, “江兄,你脸红什么,是羞的,还是恼火?” 江牙儿推他一把,尧鹤安站直身子,居高临下的看她。 “你拿我取乐是不是?” 她恼羞成怒,拿了胭脂塞在袖中就要走,怒气冲冲,尧鹤安见她是真的发火,慢悠悠地跟上去,“好好好,我不同你闹了。” 他抓住她手腕,叫她掌心朝上,先前他相中的胭脂盒就躺在她手心里, “我是真心要送妹妹的,拿回去吧。” 他表情真诚,不再带着调笑意味,江牙儿不是矫情之人,低声道了谢,把东西收下。 夜色已晚,江牙儿要赶回乡下去,本来讲好是尧鹤安安排府上的马车送她回去,现在他改了主意,牵了匹马,他亲自送人。 他擅长马术,高坐在马背上,背脊挺直,更显潇洒肆意,江牙儿仰着脑袋看少年一脸得意,心肝不禁又颤了颤。 “上来!” 他胳膊朝她递过去,江牙儿伸手,一个猛劲,她眼前一花,稳当当坐在他身后。 “这马性子烈,跑得疾,你抱紧些,免得摔下去。”江牙儿如提线木偶任他摆弄,两胳膊圈住他腰腹,脸才贴上他的背,只听他一声“驾!”马儿抬起前蹄,对着长空嘶鸣,哒哒哒地跑起来。 夜风从耳边刮过,江牙儿冻得打个冷颤,尧鹤安察觉,扭头关怀, “冷?” 她点点头,央他骑慢些,马儿疾驰,她有些怕颠下去。 “披上,既然冷,你怎不早些说。” 他是男子,身上的热气自然比她大,尧鹤安解了披风叫她披上,江牙儿裹着他的披风,霎时暖意洋洋。 她今晚觉着尧鹤安仿佛换了一个人,从前她认为他敦厚,脑子简单,现在他却敢耍弄她逗乐,可又体贴入微地处处照顾自己,搞得她心思乱极了。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九章 第10章 第十章 春寒依旧料峭,宅子里这几日开始忙活,原是都城那边要来人,来者是宋钰卿。巧姐安排了南边的院子打扫干净,挑了几个聪明的仆人伺候,江牙儿对宋钰卿满是好奇,她想瞧瞧宋钰廑的弟弟,是个什么性子,是否一脉相承的古怪。 宋钰卿赶了四天三夜的脚程,到宋宅时日头已经西斜。江牙儿站在奴仆中间,双手抄袖,抻着脖子等着远处的马车遥遥赶近。等马车到了宅子大门前,巧姐上去迎人,笑得喜气洋洋。 “小公子赶路劳累,快快进去,热汤已经备好,您解解乏,晚膳主子爷已经叫伙房做了您爱吃的菜式。” 帷裳被撩开,江牙儿瞪大了眼睛,只见一位小公子利落地从车上跳下来,脸上稍带着稚气,眉眼和宋钰廑四五分相像,只不过身上的气质截然相反。宋钰廑远远隔着距离,都能叫人感到森森阴气,这宋钰卿到瞧着和气,不拘礼节。 进了宅子,宋钰卿想先去主院见见大哥,被巧姐拦下, “主子爷刚喝完药歇下,等晚些时候醒了我再叫人通传您,或是明日也行,不急于这一时。”“那好。” 宋钰卿往南边去,江牙儿站在原地,兴旺跟她耳语着, “这小公子长高许多,身子比从前看着更强健。” 他滔滔不绝地讲着小公子在都城的事迹,江牙儿听完乐了,这宋钰卿捣乱的本事比她高出许多。听说这次来乡下老宅,也是因为在都城闯了祸,在街上与人发生口角,后来动了手,两方都没落到好。宋文寅知道后大怒,罚了儿子,可宋钰卿正值年少,本就心气旺盛的年纪,此番闹事皆是因对方先对他出言不逊,他受激,才动了手。宋钰卿听不进父亲的谆谆教诲,反而顶撞,鄙夷父亲只知道一味叫他忍让。宋文寅一怒之下,把人撵到乡下,好好磨磨他的性子。 翌日一大早,宋钰卿已经在院子里开始练习剑法,他身姿矫健,剑身宛若银龙婉转摆动,宋钰卿目光随着剑刃流转,剑挥过处,处处生风。江牙儿抱着盆栽站在院外,她嘴巴微张地看着宋钰卿挥剑,只有满心的钦佩。宋钰卿终于注意到她,收了剑,一旁的丫鬟赶紧递上帕子,他囫囵的擦了擦,笑着问江牙儿, “你是哪个院的,来这做什么?” 瞧这小厮身板瘦小,眼珠子却滴溜溜乱转,满身的机敏劲。纵使在外探头探脑,也不惹人厌。“回二公子的话,奴才奉命将这盆罗汉松端来,巧姐说摆在屋子里格外合适。” 她把花盆往前递了递,那罗汉松修剪地十分考究,留枝定托、删除赘枝,看得出修剪之人在这方面的确有天资。 “这是花房哪个奴才的手艺?不俗。” 宋钰卿转身往屋里走,江牙儿跟在后头,轻声回道, “奴才粗手笨脚的,只是随意修剪罢了,二公子抬举了。” 没料到竟是她。宋钰卿随意指了窗台位置,叫她把花盆放在那处便好。 “你是本乡的?” 这满宅的奴仆都是都城跟来的,他有印象,唯独面前这个江牙儿,他没在宋府见过。宋钰卿好奇,这瘦弱身板的小厮,怎能破格进了这宅子,他大哥一向谨慎,不会轻易招纳外人。 “奴才是本乡的,大公子心善,见我家里穷苦,还有老父亲要赡养,便赏我一份差事。” 宋钰卿摸了摸下巴,上下打量她,忽而有个主意, “我瞧你倒是顺眼,这段时日,你就在我院里伺候吧。” 宋钰卿玩心重,想着江牙儿既是本地人,必定知晓哪处乐子多,那他在郓城的日子就不觉得多难熬了。宋钰卿用过早膳后,去了主院,宋钰廑才刚洗漱好,他正用着早膳,便听见屋外宋钰卿的呼喊。 “兄长。” 他眼里满是热切,对于宋钰廑,他一直极为敬重。 “来了。” 与宋钰卿截然相反,宋钰廑态度淡漠,吐出两个字后,没再搭理他的意思。 “今日我打算去镇上逛逛,由江牙儿跟着,那小厮挺招人喜欢。” 宋钰卿抓起一个包子大口嚼着,说起早上看见江牙儿的事儿。 “她竟还读过书,我以为她诓我,考了她几句诗词,都对上了。” 宋钰廑扫他一眼,开口道,“小聪明罢了,登不上台面。” 说起江牙儿,除了上元节那晚,这些时日,没怎么在宅子里见过她,也不知道成天猫在哪个墙角里。 上元节江牙儿与尧鹤安告别后,进了宅子里。走过露天主道,穿过院子,等快到下房院子时,看见游廊上站着个人。廊檐挂着的灯笼随风晃动,烛光影影绰绰,江牙儿心有戚戚,以为碰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你是谁?” 她壮起胆子喊一声,那人调过身子,面容还是看不清,“是我。” 嗓音低沉,才发现是宋钰廑。 “主子爷,这么晚了,天寒地冻的,您怎还不歇下?” 她站在原地没上前,隔着昏暗说话,宋钰廑咳了几声,“你呢,又去了何处?” 今夜他格外好性子,能和她说上这么些话。 “我去了镇上,今儿是上元节,热闹得很呢。” 她想起和尧鹤安在街上游乐的场景,语调都带着欢快。 “嗯,你回去罢,夜深了。” 他像是也哼笑了声,江牙儿没听真切,便准备往下房那边去。临走前,她瞧了眼宋钰廑模糊的身影,他披着斗篷,孑然一人站在那,仰着头,看着黑漆漆的夜色,清冷孤寂。 江牙儿走远几步,摸了摸怀里揣着的油纸包,转身又回去。 “主子爷,这是我从街上买的糖莲子,您成天喝药苦,可以缓缓苦味。您不要嫌弃。” 这糖莲子她最爱吃,这本来也是买来自己吃的,或许是从巧姐那听来宋钰廑的身世,加上今夜他褪去平日里与人相隔千里的冷漠感,江牙儿心有动容,做出此举。 宋钰廑感受着手中的重量,没说话,江牙儿也怕遭他嫌弃,话音一落,匆匆离开。那一晚的事情,江牙儿守口如瓶,谁也不曾说过。可后来想想,她后悔一时冲动,不该做出那样越矩的行为。 第11章 十一章 江牙儿脾性深得宋钰卿的喜欢,听话恭顺又不一味谄媚,且能带他在这乡野里找到许多趣处,捉鱼爬树摘果子,是他在都城从未体会过的。再说江牙儿,深得二公子的器重,碰着宋钰卿心绪好的时候,还能得点赏赐,日子过得悠哉。 话说某日晌午,一小厮怀中抱着包裹,进了宅子里后眼睛东瞟西看,做贼似的闷头往二公子那跑,进了院儿,急声喊着二公子,二公子,江牙儿正给料理花草,拦住他, “嚎丧什么,二公子在主子爷那呢,怀里抱的什么东西?” 她欲拿过来,小厮一股脑塞她怀里, “公子指明要的,等他回来,你知会一声就说我送来了,巧姐还安排我差事呢,我走了。”屁股烧火一般跑了。江牙儿掂掂分量,还挺重,将东西放在屋中。等宋钰卿一回来,她还没张口,他已经是急不可耐, “可有人送来东西?” “是了,在书案上放着呢。” 他大步走进屋中,解开包裹,里面堆着两摞书,江牙儿伸脖儿探一眼,书皮上写着《宜春香质》,她没读过这本书,也不知道是何好书,叫二公子这般饶有兴致。 “读过没?” 宋钰卿拿起本子朝她晃晃,笑得意味颇深,她摇摇头, “不曾读过。” “这可是好书,等我读完了,借你开开眼。” 随后便打发了江牙儿出去。出了院子,她正盘算着明日不当值,刚好去山上采些胡颓子,那果子这季节正当熟,味道极甜。顺带挖筐子野菜,一日的时光也能消磨。她神游天际,没注意寿喜在前方站定瞧她,特意等着她。 “江牙儿。” 她惊了下,见是他,眉头微微皱了皱,心中祈祷千万别是宋钰廑唤她过去。 “主子爷叫你去一趟。” 怕什么来什么,只得跟着去了。 江牙儿直犯念叨,他院子里的花草树木她一直尽心看护,长得很好,应当不是责问她差事不妥吧? “给主子爷请安。” 她屏气凝神,见着宋钰廑就发憷。 “雨亭一直在我跟前夸你,说没见过你这样全能的奴才。” 雨亭乃是宋钰卿的表字,江牙儿知晓的。 “奴才蠢笨,岂敢担当。” 她谦虚推诿,不敢造次。 “依我对他的了解,这数月来,他怕是少做正经事,成天只知道处处取乐,你跟着他,可曾见他温书?” 好嘛,这分明是打探宋钰卿来着。江牙儿岂会背主,一股子热枕上来,违心道, “二公子虽爱在宅子外闲逛,可也是日日温书习字的,有时还会苦读至深夜。” 这话一说,寿喜神情立马憋笑,宋钰廑敏锐,掸了他一眼,又问她此话是否当真。 “当真,当真。” 她头垂得更低,宋钰廑轻哼一声,叫她抬起头来。 “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数月来,雨亭到底温书没有?” 他既出此言,她不敢不听,缓缓扬起脑袋,对上他的眼。天气暖和,他也不再披着鹤氅,手中不用时时抱着手炉。今日他一袭青黛长袍,倒掩去不少锐利锋芒。 “奴才,句句属实。” 她强撑着,宋钰廑审视她,问道, “听巧姐说,他使唤一个小厮去镇上买了东西回来,鬼鬼祟祟地,到底什么东西。” 江牙儿犯了难,那书她不知该不该照实讲,还是扯了谎, “叫人买的四书,正屋子里读着呢。” “哦?” 他起疑,而后了然的样子,拍了拍她的肩,抿出笑来, “若是如此,极好。” 看似轻轻拍着,她的肩窝却被捏的有些疼,江牙儿只能咬牙忍着。 “怪不得,雨亭器重你。” 末了,宋钰廑莫名吐露这么一句,江牙儿头皮顿时发麻。他虽和蔼神色,她却觉得宋钰廑笑里藏刀,恨不得了结她。 满身虚汗从屋子里出来,江牙儿抬袖摆了摆风,念着等下回去和二公子提一句,叫他多防范才好。 “这厮嘴里竟没一句实话,实在不可靠,不如撵出去干净。” 这厢主仆二人就着江牙儿议论,寿喜忒看不上江牙儿谄媚护住的样儿,得了点好处,忘了当初谁让她进宅子讨差事的。 “她总记不住教训,记不住我最厌烦人骗我。” 宋钰廑坐回书案前,捻起笔描摹先前的画作,“买书的奴才可处置了?” “捆了丢在柴房里,饿他渴他三日,记个教训。” 宋钰廑未置一言,作画时,却想着往后该如何罚那个江牙儿。总要让她记住,谁招她进的宅子,谁才是她该尽心讨好的主子。可不能跟猫儿狗儿似的,谁给它块肥肉,哈巴着就跟人走。 宋钰卿读完了那几本书,便丢给江牙儿,叮嘱她看时切记防着别人瞧见,避免生事端。江牙儿便在夜深时静默看着,起先觉得无味,后来便心有鼓噪,两颊腾腾发热,猛地将书合上不敢再看。可又忍不住再度翻读,来来回回,煎熬又煎熬。怪不得二公子看这些书时,脸上总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笑色。这淫词艳句的书倘若叫主子爷知道了,怕是连皮都能给她扒下。江牙儿把书放在柜子最里处,哪日方便了,一把火烧了去才最放心。 宋钰卿在宅子里老实了七八日,趁着今儿天好,想去镇上一趟,照例由江牙儿跟着。此番去镇上,他早有打算,准备去花满楼逛逛,不做别的,就是看看里面的热闹。从前在都城,父亲严厉他不敢造次,如今在这儿,长兄虽也管教,可总不能处处防范到。江牙儿是他心腹,他总归放心。 到了花满楼门口,两扇红漆边的门大敞着,隔着十来步远,江牙儿都嗅到浓浓的胭脂味,里面传来莺莺燕燕的说话声,丝竹声,女子们罗裙摆动,一切似真似假。老鸨子最会瞧人,这刚进来的俊俏少年郎一看就是世家少爷,可得好好招待。 “爷,您坐,稍后茶水果子就上来。” 小二谄媚,挤着笑,看不出眼珠子来,往后一退,腰板立马站直,高嚎一嗓子, “姑娘们,来客了!” 那些姑娘们摇摆着杨柳腰,围过来。毕竟像宋钰卿这般气质不俗的来客,也是平日里少见的。江牙儿看傻了眼,嘴巴微张着,近看这些姑娘们,一个个貌美,笑得风情摇曳。 “这小兄弟,傻了不成?” 其中一个姑娘食指推了推江牙儿脑门,她不恼,憨憨地笑,“姐姐身上好香。” 一句话,逗乐全桌的人。 宋钰卿非酒色之徒,今儿来这处也只为图个新鲜,那些姑娘们和他说荤话逗乐,他就说个更荤的,招得姑娘们娇嗔不已。 “青雅姑娘出房咯~” 小二拖着嗓音喊,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往高台处看去,宋钰卿端着酒杯仰首,便见一位身姿娉婷的姑娘缓缓上场,怀中抱着琵琶,堪堪将下半张脸遮住,露出眉眼,却已是绝美的容貌。台下的爷们公子都起哄叫好,宋钰卿在都城何等绝色的姑娘丫头没见过,也是愣了神。江牙儿看那青雅姑娘眼熟,却记不清在哪见过,她侧目瞧宋钰卿,看他眼神发直,像个憨痴种儿,不禁抿嘴偷笑。 青雅一首唱罢,台下的金银首饰全往上扔,江牙儿没那份阔气,一昧的鼓掌叫好,却是惹她注意,往这看了好几眼。 在此处消磨了不少时间,江牙儿拉着宋钰卿往宅子里回,这家伙走的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极了。出了门,正寻这街上赶车的准备雇马车回去,正巧碰见了尧鹤安,他身后跟着小厮,主仆二人正逛着。 “江小弟。” “尧大哥。” 已熟稔,两人就不再客气称呼,见了他,江牙儿高兴,咧着嘴笑,喜气极了。 “这是我们宅子里的二公子,都城来的。” 尧鹤安,宋钰卿互相作揖问好,攀谈了几句,各自散去。 “你与他怎相识的?” 一个是富贵公子,一个是贫穷过苦日子的,相处倒很热切。 “尧公子可是好人。” 江牙儿说起和尧鹤安第一回见面的景象,连手带脚地比划,逗得宋钰卿跟着一块乐。尧鹤安走至长街尽头,隐隐约约听见爽朗笑声,站立,回首却见江牙儿正比手画脚地说话,那跳脱模样,还只有她能当街做出来。 “公子,您瞧那江崖,都不知道怎么奉承她主子好了,谄媚的样儿。” 跟着尧鹤安的小厮可看不惯江牙儿,话里话外损着,尧鹤安心里不大爽快,却没说什么,只是刮了小厮一眼,他便即刻闭了嘴。 到了村口,两人便下了马车走回宅子,为了散散身上的酒气。马车里一路上宋钰卿没少回味花满楼的妙处,下定决心还要再去一遭。 晚上宋钰卿到大哥房里用饭,江牙儿却没跟着。原是匍一听到是主子爷叫去用饭,她便推诿肚子疼,叫别的小厮跟去伺候。 “好端端的闹肚子,怕是染了什么病。她倒是没什么,别牵连了你。” 宋钰廑借着关怀宋钰卿的道理,吩咐寿喜叫人去看看,煮碗汤药看着江牙儿喝下去。 他玲珑心思岂不知她心中所想,倒是越发没有规矩了,总要给点教训。 寿喜叫人熬了一壶子药,本不是瞧病去灾的,喝了也没甚坏处。只想叫那江牙儿有苦说不出,就是黄莲她今日也需咽下去。 “劳烦你替我多谢主子爷,这药我待凉些再喝。” 那药熬得浓黑,苦味熏得人发呕,她才不愿喝,她本就装病的。 “主子爷怕你嫌药苦不肯喝,特叫我看着你喝下去。快些喝吧,我还得回主子爷去呢。” 寿喜催着,江牙儿无法,咬着后槽牙将药喝下去,心里直骂娘。 待一碗见底,她长舒一口气,只是气还没喘匀,寿喜提起药壶又倒了一碗, “喝吧。” 带着刻薄的笑色,仿佛早就看穿她装病的把戏。 “实在太苦,喝不下了。我这原不是什么大毛病。” 她悔极了,早知道何必搬石头砸自个儿的脚。 这厢两人正你来我往,外面有人说话,原是宋钰廑和二公子来了下房院子。 “你怎地了,泪水哒哒的,活像个姑娘。” 进了屋,宋钰卿笑话江牙儿被一碗药难为到这程度,身为男子,居然如此娘气。 “主子爷,我这小毛病,今夜睡一觉明日也就好了,不必多吃汤药的。” 她欲把药倒回去,宋钰廑迈步过去,拿住她手腕,叫她无法动弹, “倘若你的病气沾给了雨亭,这个罪责你担不但的起?” 他满是戏谑,将她手腕折起,药碗缓缓推到她嘴边, “喝。” 语调不含威怒,却叫她不敢不从,江牙儿就着他的手把药喝下去,一张脸皱巴地不像样。 第12章 十二章 自元宵后,江牙儿没再和尧鹤安好好聚聚。天气渐渐热起来,换上了单薄衣衫,她在山上摘了果子到街上卖,另外挪出半篮子赠与尧鹤安。进了尧府,由丫鬟带路,正巧他在院子里打拳,这是头一回见他习武。见她来,尧鹤安收起架势,偏着脑袋笑眯眯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江牙儿被他死盯着,心里发毛,抬手用袖子囫囵擦了擦脸, “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 她脸上干净地很,只是快数月没见,觉得她脸好似圆润了点,面色也好许多,个头也长了些。先前初识,她面黄肌瘦的,一阵风吹就能打摆子似的。 “没什么,只是觉得江兄越发俊朗,身量也挺拔不少。” 江牙儿只当他拿自己打趣,撇撇嘴,问他是否有温水能饮。她在街上叫卖,嗓子干得冒火,又抠搜一文的茶水钱。 石桌上就有一壶茶水,她瞅见了,特地问这一句,尧鹤安替她倒了一杯,她接过饮下,自己又连倒了两杯,才算过瘾。 江牙儿另一只胳膊还挎着竹篮,尧鹤安问她里面装的什么。 “山上的果子,你尝尝,这果子滋味好,除了卖钱的,特地给你留了这些。” 江牙儿拿起果子在衣裳蹭了蹭,便塞到他嘴边。 “尝尝。” 尧鹤安顿了顿,随后没顾忌的咬下一口,只有一边候着的丫鬟轻声咳了咳,走到江牙儿身边,说道, “奴婢将这果子拿去洗洗。” 江牙儿才反应过来尧鹤安先前的犹豫是为何。她在乡下粗野惯了,摘了果子都是随手在衣裳蹭蹭便吃了,从来没坏过肚子。她忘了尧鹤安不比自己,从小锦衣玉食,样样精细,吃了没淘洗的果子,闹坏了肚子可不好。 “是我大意了。” 江牙儿面露赫色,挠挠脑门,很不自在。尧鹤安瞧出她的难堪,挥挥手,屏退了那丫鬟,捡起篮子里的果子,学着江牙儿先前的模样,随意在衣裳蹭了蹭。 “她们穷讲究罢了,你莫嫌。” 他总是这般春分细雨化解她的窘迫,从一开始相识到此刻。江牙儿心口又不受控制的开始鼓噪,如元宵那晚,少年高坐马背,朝她笑得温暖,惹得她浑身发热,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浑然而生。 “脸怎么这样红?” 眼睁睁见江牙儿面色由白到红,跟戏台上的关公似的,尧鹤安为她担忧,好心将掌心贴在她额头,以为她是发热了。 “作甚!” 江牙儿反应过度,因他突然亲近而跳脚,往后猛撤了一步,两手捂着心口。她怕是病了,心窝那里怎一个劲地狠跳,快要从嘴里蹦出来。两人额头互相抵着,皮肉相贴,彼此的体温过渡,江牙儿满是惊慌地看着与自己十分相近的俊容,往后拼命缩着下巴,再近一点点,怕是要出事的。 “未曾发热,这我便安心了。” 他松开她,站直了身子,眼里藏不住的戏谑,面色却一片坦然。 额头相贴,是母亲在他幼时生病常做的举动,通过这个法子察觉他是否发热。 江牙儿恼怒却无法发作的吃瘪样子,尧鹤安觉得十分可爱喜人,因此才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逗她。 “我,我回家去了。” 她恼羞成怒,要往家回,气冲冲地,尧鹤安清楚她是恼了,拉住她,好言哄道, “好弟弟,我的错,不该这样逗你,该怎么赔罪你尽管说,我绝无二话。” 他扯着她往后院去,前些天有人为哄他高兴,买了雀儿回来。 “那对雀儿被人训的伶俐极了,保管你从前没见过。” 尧鹤安勾起她的意兴,江牙儿鼓鼓腮,轻哼道, “别又是轻狂唬人的,我在长街西边的花鸟巷里,什么稀奇牲畜没见过。” 她虽这么讲,腿脚倒诚实,由他拉着进了园子里。那对雀儿在笼中依偎着,见了人来,立刻活泼起来。尧鹤安将笼子打开,江牙儿想要制止,怕那雀儿飞了就再不回来。 “不会的,你好生看着。” 雀儿飞出笼子,尧鹤安伸出胳膊,它们便落在他手上,他另一只手朝花丛里指了指,雀儿飞去,用喙咬断一枝花,复而飞回来赠予主人。“如何?” 尧鹤安将雀儿放在江牙儿手上,江牙儿满是稀罕劲儿,小心抚摸雀儿,眼里都是欢喜。 “喜欢?” 他弯腰凑近跟着一块用手指拨弄雀儿的羽毛,江牙儿点点头, “这么伶俐的东西谁不喜欢?” “那赠你。” 尧鹤安说的果断,仿佛早就有要送她的心思。“这不行,这么精致的东西,我可养活不了。”她自己勉强活口,哪有闲钱逸致养活这两只畜生。 在尧府待了大半日,江牙儿约莫了时辰就要回乡下去。 “急着回去做甚?” 尧鹤安原以为她能在这和自己混上一整日,谁知道这么快就要走。往常她来,总要好吃好喝一番,如今连饭都不能留在这吃了。 “宅子里的二公子说好午膳后叫我跟他一块去骑马,他马术好,还肯教我。哦对了,他功夫也好,剑法耍得漂亮,还说往后要传授我一二呢。” 她脸上挂上得意,顺势在原地扎起马步,有模有样耍了几招。一说起宋钰卿,满嘴的夸赞。尧鹤安心里有些发酸,他却不知为何不快,温和辩驳道, “你若是想学马术和功夫,我也能教你,只是先前你未曾提过。” 宋钰卿能教你的本事,我自然也可以。 “罢了罢了,不与你啰嗦了,我走了。” 江牙儿摆摆手,步伐匆忙,再度被尧鹤安喊住, “带些东西回去,你爱吃的糕点我叫人备好了。” 正说着,丫鬟拎着食盒过来,江牙儿没料到他这般心细,咧嘴笑了笑, “多谢多谢,只是不必了,我如今也有正经差事,不好回回来打秋风。” 她何尝不知每回来这府上,那些下人对她鄙夷的眼神,只是她从小至今,什么白眼唾弃没遭过,并没记在心上。江牙儿想不明白的是,如今白拿尧鹤安给的东西竟会有一丝丝说不清的难为情。 “我从没这样想过你。” 江牙儿的话叫尧鹤安着急,他从丫鬟手里夺过食盒就强塞进她手里, “你若不拿,便是看轻你我的情谊。” 语气有点冲,真的恼了。江牙儿看他沉了脸,似乎没见过他不悦的神情,当下她也有些讶异,她不过是那么一说,尧鹤安竟如此较真。 待江牙儿一走,尧鹤安原本还笑着的脸色,顿时收敛,双手背后,转身看向站在廊檐下的小厮和丫鬟,眼里藏着不满, “往后江牙儿再来,谁也不许待她轻慢,更不能说话傲气刻薄。若是我知道了,便赶出府去。” 他岂不知这些下人们对江牙儿的嘴脸,只是先前江牙儿不在意,他便没刻意吩咐。如今她与他相处越发讲究礼数客套,尧鹤安十分不是滋味。 “不过一个乡野粗鄙小子,公子何须在意至此。” 尧鹤安回了屋中,丫鬟才敢小声咕哝。旁边的人立马示意她熄声, “还敢议论!真想被撵出去不成?” 公子虽好性儿,却也是说一不二的主儿。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十二章 第13章 十三章 江牙儿跟着宋钰卿练了一个多时辰马术,两人背后都出了一层薄汗。天气渐热,已经有人在河里凫水嬉闹,宋钰卿不拘小节,下了马,便开始解衣衫,顺便蹬了长靴,扭头开始催江牙儿, “一身的臭汗,一块下去洗洗?” 话说完,一下褪去上衣,只剩一条亵裤松垮垮挂在腰上。江牙儿瞪圆了眼珠子,一时愣在那,宋钰卿见她发呆,过去扯她腰间的系带,笑着说话, “都是爷们儿,你还怕羞?” 见她越是放不开的扭捏样,他越想拱她下水。河里的都是同乡少年,见主仆两人在岸边拉拉扯扯,胆儿大的便扯着嗓门喊, “公子你莫拉她,她怕是个银样蜡枪头的怂货,不敢与咱们显摆显摆。” 这一番话叫周围的人仰首大笑,宋钰卿也没忍住歪了嘴角,但江牙儿已气红了脸,怒不可遏的样子,他也就不勉强她下水,毕竟早就知道她是个娘们唧唧的性子。 “好了,那你在岸上等着我。” 他光着膀子往河里走,没什么架子,和那些人比扎猛子,谁能游的更远,吵吵闹闹的。李三见过宋钰廑,不好惹的样子,不想同是一家人,宋钰卿却没摆少爷架子。他见宋钰卿的身板便猜到他是个练家子,问他练的什么功夫。 “射箭骑马,剑法都会一些。” 宋钰卿捧了把水泼脸,李三皮肤黝黑而壮实,他估摸着李三也会些拳脚功夫。 “我不爱读书,脑子蠢得很。听人说明年于怀县要招兵,到时候我要去应募。” 李三志不在考取功名上,他乐于听书,常跑到镇上的茶馆门口蹲着听说书先生讲故事。每逢听那些出身家贫却富有英勇胆识的男子当兵战场杀敌,成为保家卫国的大英雄时,他都是满心澎湃,幻想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成为世人敬仰的好汉。这点倒是和宋钰卿不谋而合,宋钰卿也是希望自己能成为无敌神将,在战场上所向披靡。 在河里冲洗好,宋钰卿带着江牙儿回了宅子。在路上宋钰卿提起之前去花满楼遇上的花魁。“不然明天咱们再去一遭,反正你不说我不说,谁也不知道。” 他时不时想起青雅姑娘,她不像馆子里那些言笑晏晏一味地讨好男人的姑娘们,有着自成一派的脱俗气质。才情样貌皆有,叫他总想再去看看。江牙儿一听有些为难,上回二公子回去身上还带着酒气,被巧姐知晓了,巧姐还正经警示过她,会瞒下来不叫主子爷知道,再有下回,不一定能瞒得住。倘若宋钰廑顺底查下去,知道他们去了花满楼那种地方,第一个遭殃的肯定是她。 “二公子,你若是想要找乐趣,明儿个我带你去西街那边。花满楼那块儿,咱们还是少去为妙。” 她婉转劝告,宋钰卿也听出她的意思,不甚在意。 “倘若被知道了,到时候我保你,也不会拿你怎样的。” 他是主子,她是奴才,主子决定的事,奴才哪有不从的。 隔天到了花满楼,宋钰卿点名要见青雅姑娘,老鸨子开始还找借口推三阻四,说这说那,无非想抬价。宋钰卿直接解下腰间挂着的钱袋子丢了过去。 “这些够不够?” 出手倒阔气,老鸨子喜笑颜开,叫人领着宋钰卿上了二楼。 “你别跟着了,半个时辰后再来找我。” 江牙儿被他支走,他独上二楼,江牙儿只一个劲儿的叮嘱他切莫贪杯饮醉。 二楼屋中飘着淡淡幽香,一进屋,内屋被一道屏风隔住,听见屋门大敞的动静,里面也没人起身迎客。小二被宋钰卿无声挥赶下楼,他兀自阖上门,饶过屏风进了里间。青雅正对镜抚发,忽而侧首,看见宋钰卿,带了惊讶。 “是你?” 她起身行礼,替他倒了茶。 “公子可有什么想听的曲儿?” 她的琵琶放在榻上,撩开纱帐,她将琵琶抱起,手指拨动几下,缓缓弹出音律。 “上回你唱的曲儿我爱听,你再唱一遍罢。” 宋钰卿只正经坐在那,言语间也无调戏,青雅眼皮抬了下,快速打量他一眼,坐在圆凳上,吴侬软语地开始哼唱。 江牙儿无事可做,去了赌坊,今天手气好,把把稳赢,她嘴快咧到耳朵根。只是她惦记去找宋钰卿,约莫时辰到了便要走,却被人拦下。“再来几局,手气这样好,还嫌银子多?” 拦住她的叫赵贵才,他老爹在镇上开铺面做买卖的,有酒肆,木材行,米麦行,家底丰沃,持财行凶,为人颇霸道蛮横。今日他输惨了,看不顺眼江牙儿。 “爷爷有事,好狗莫拦道。” 江牙儿啐他,绕道要走,知道赵贵才要拿她撒气,小跑着往外面去。 “给我拦住!” 赵贵才一声令下,几个狗腿子便在赌坊门口抓住江牙儿,江牙儿两个胳膊被人反绞在背后,一看情势不对,她立马软和态度,好汉不吃眼前亏。 “得得得,你输的银子我还你便是,我还有要紧事,你叫他们松开。” 赵贵才冷笑一声,拿手中的扇子往她脑袋敲了几下, “先前不是猖狂么,再狂一个看看?” 赵贵才离近了看江牙儿,发现这小子倒是细皮嫩肉的,眉眼清秀,脖颈也够纤细,娘气十足,比象故馆里的小官们更有姿色。他一双眼在她面上游移,想到一个主意,笑得龌龊。“带着她走。” 他一声令下,要把江牙儿往城外带。而他刚才不怀好意的眼神叫江牙儿满是恶心,她奋力挣扎大叫,妄图引人主意。这满大街都是人,却没人敢管闲事,都在指着他们议论。这赌坊和花满楼隔街相对,楼下江牙儿的呼喊隐约传到楼上。宋钰卿走到窗边,看见江牙儿被人扣起来推着走,骂道, “作死的杂碎,谁的人都敢动。” 他陡然翻脸,面相狠起来,与刚才温和讲话的样子不像一个人,满身的戾气。青雅站在他身旁,看见楼下的情形,认出是赵贵才,轻声说道, “他是有名的泼皮无赖,常常仗势欺人。” 宋钰卿哼一声,挑眉无畏, “那我今日就要好好治治他这目中无人的毛病。” 他直接翻窗而跃,他倒要看看哪个不长眼的,敢动他的人。 “松开!” 宋钰卿过去抓住扣着江牙儿胳膊人的手,往后一折,那人疼的喊亲娘,江牙儿见是宋钰卿,回了魂。 “二公子救我。” 她吓狠了,要不是宋钰卿及时赶来,她今日若是遭受了什么,她便不打算活了。 头一回见江牙儿吓成这样,脸色虚白,眼神空洞,站都站不稳,靠在他身上的时候,身子都在抖。 “他们对你做什么了,说,我给你出气。” 宋钰卿护短,重义气,江牙儿受了这样的委屈惊吓,他一定要教训这帮杂碎。 “幸好您来的及时,我没吃什么亏。二公子咱们不能惹事,被宅子那边知道了,可就不好收场了。” 江牙儿知道他的脾气,冲动起来不管不顾,多少有点世家子弟任意妄为的秉性。赵贵才见到宋钰卿,没料到江牙儿有这样的靠山,这突如其来的男子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主儿,赵贵才虽混蛋,可也懂眼色,冲着江牙儿叫嚣几句狠话,便带人走了。 “我教你的功夫怎不使出来?吓傻了你?” 她被欺负成这样,宋钰卿恨铁不成钢,平时教她的一些防身功夫,她倒忘的干净。 “他们两个人扣着我一个,我哪有力气挣脱。” 她撅着嘴反驳,这回被人欺负成这样,的确窝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十三章 第14章 十四章 宋钰卿听着她咕哝,感觉上方有人在看自己,他抬头,青雅站在他先前站的地方,二人四目相对。他有些得意,朝她挤了挤眼,笑得玩世不恭,青雅嘴唇抿了下,从窗边退回里面。宋钰卿看不见她后,问江牙儿,觉得青雅如何。 “才貌双全,只可惜流落在那种地方。” 这话说的中肯,他微微颔首,像在思索,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宋钰廑生辰快到了,自他娘亲不在,没人记得他的生辰。宋文寅不知是事务繁忙,还是把对黄菀菀的不满转移到儿子身上,她跳井后,他极少过问宋钰廑。当初让宋钰廑回郓城乡下老宅养病不过是对外说的好听些的借口,实则也是因为在都城府上碍着赵之榆的眼,被撵出来的。 大热的天儿,徐秀才却患了伤风,整日咳嗽不得安眠,江牙儿告假几日回去照顾她老爹。请了大夫看病吃药,也没见好,徐秀才早年穷困潦倒,本就操劳,这回一病,疲态尽显,干瘪老瘦。 “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撑过今年,我要是死了,就把我埋在山后头,每逢忌日给我烧点纸钱就行。” 徐秀才半靠在榻上,江牙儿刚端了药进屋,心里有酸涩,面上没彰显半分。 “咱们穷人贱命,最能活的久。许是这药材掺了假,药力不够你才不见好。明儿个我再重找个大夫给你看看。” 江牙儿找的是镇上有名的名医,药材更不会差,徐秀才这病来得邪乎,连她都怕这回他撑不过去。 知道她家里老爹病的不轻,宋钰卿还来看了一遭,随身带了一瓶药丸来,塞给她,叫她给徐秀才服下。 “我大哥从都城带来的灵药,你也知道他身子弱,用的药都是都城名医专配的。这药专治伤风邪热,保管药到病除。” 江牙儿握着药瓶,诺诺问道, “这药是主子爷给的?” 江牙儿这破草茅屋吹不进风,很闷热,宋钰卿抱着桌子上的茶壶一个劲儿往嘴里灌水,饮了大半壶,擦擦嘴,回她, “是了,我同他讲来看看你,说起你老爹的病,他便给了我这药。” 江牙儿咬着唇,心里什么滋味儿都有,她何德何能,遇见宋家兄弟这么仁义的主子。 那药果真有奇效,徐秀才服下几粒后,身子渐渐好转,他一好,江牙儿回了宅子里当差。花房里有几盆花开得极好,江牙儿抱着送去了宋钰廑的屋子,想着他见了这么好看的花儿,心情也会舒畅些。 其实她不过是借着送花的由头,想当面与宋钰廑道谢。院子里寿喜不在,屋门阖闭,她不敢贸然进去,在门外喊了一句, “奴婢送花来。” 里面过了会才传出声音,宋钰廑声音懒懒地,叫她自个儿进来。书案前没人,他侧躺的在榻上,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拿着书。床帐有半边放下,一边用银勾挂起,外头的风吹进来,床帐撩动,使他的面容半隐半现。 “花放在窗台边靠着的花架上就行。” 他指使她,江牙儿把花摆好,磨磨唧唧不走,踌躇有话要讲似的,宋钰廑丢了书,打个哈欠,问她还有何事。 江牙儿扑通跪在地上,言辞恳切, “多谢主子爷的药,就回我老爹一命。” 她眼眶有泪,宋钰廑依旧慵懒歪在那,抬了抬手,示意她起身。 “没甚好谢的,你出去罢。” 江牙儿抬袖抹了抹泪,吸吸鼻子, “主子爷,先前我多有得罪的地方,您别记在心上,往后我全心全意报答您的恩情。” 宋钰廑闻言倒笑了,起了身,盘腿坐在榻上,“怎么,先前不是全心全意伺候我的?” 江牙儿噎了一下,自知失言,连忙借口巧姐还安排她差事,小跑着出去了。 宅子里只有两人知道宋钰廑的生辰,一个是巧姐,还有就是宋钰卿。宋钰卿知晓他大哥的性子,没特地备下什么,当面说了些吉祥祝愿的话。巧姐煮了一碗长寿面,算是个意思,再没声张别的。江牙儿也是从宋钰卿嘴里知道宋钰廑今日生辰,她没什钱财买好东西,去了山上求了张平安符,一直揣在袖子里,想着怎样递到他手上。一直到天黑入寝,都没寻摸到时机,她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出屋门走走。 宅子最后面有个小花园,花园有巨石推起来的小山,她借着月光爬上去,双手捧着脸,仰首看月。 夜深人静,江牙儿回忆起往事与亲人,她似乎快想不起亲爹亲娘的样子。其实她还有个弟弟,当时他才年仅四岁,路上染病,早早夭亡。弟弟闭眼前,牢牢抓住她手指,小声喊姐姐,至今想来,都是她心中的一道疤。她抱膝啜泣,呜呜咽咽的,不想惊动了旁人。 “你哭什么?” 小山下的正是宋钰廑,手中执着一盏灯笼,他眉头微蹙看着她。 “我没哭。” 她快速抹了泪,从高处跳下来,从袖中掏出平安符。 “这是什么?” 宋钰廑看着那一张小小黄纸,挑眉问道。江牙儿有些羞赫,懦懦开口, “二公子说今日是您的生辰,这是我求来的平安符,保您安康。” 她踌躇不安,怕他不接。” “没想到你还有这份心。 他接过,对着月光翻看几下,把东西握在掌心里。 “我屋中还有从山上摘的果子,原本也是想送您尝尝的,您不嫌弃,我现在就拿来。” 宋钰廑本无心再应付她,觉得她太聒噪,只是她眼中期待太盛,他才说好。 “那您在这等着,我马上就来。” 江牙儿一阵风似的跑远,宋钰廑席地而坐,垂眸看了眼掌心里的黄纸,神情冷漠,随即将东西丢在一边。江牙儿拎着竹筐赶来,气喘吁吁。 “主子爷,您看,这果子滋味可好了。先前我送了些给尧公子,他也赞不绝口。” 果子远不及都城送来的果子,果形不够饱满,外皮粗糙,他是不屑吃这的。同时宋钰廑也不免暗嘁尧鹤安,当真善心博爱,对着这些野果,装出爱吃的样子哄着江牙儿玩。 “你先前哭什么?” 他随意问起,其实不是很想了解,无聊打发时间而已。 “想起家人了。” 她长叹一声,坐在他旁边。 “你不是与你爹爹相依为命么?” 宋钰廑不知她并非徐秀才亲生。江牙儿说起自己的身世,伤心事又被勾起,她再度红了眼。宋钰廑静静听完,侧首扫她一眼,无悲无喜,并没什么触动。他本就是冷心冷肺的人。救徐秀才也不是他善心大发,只是那个时刻,突然来的心思而已。就算不是徐秀才,换作旁人,只要他意兴来了,那瓶药丸他也会给的。若碰上那天他心绪不好,就是江牙儿哭死在他脚边,他也不会多管闲事。 宋钰卿对去花满楼好似起了瘾,前两回没被发现,他胆子越发大,牵了马,准备再去一回。江牙儿念着只要他不饮酒,就不会生出是非,大抵也不会给宅子里知道。因此没有再啰嗦,陪着一块去了。只可惜这回去,青雅姑娘无法见客,老鸨子说她身体抱恙,别染了病气给公子爷们。宋钰卿闻言,问道, “病得重不重,请医问药了没有?” “那是自然,一听见她病了,赵公子,李公子可都心疼坏了,找了好几个大夫来瞧呢。要我说,这青雅就是命好,一有点风吹草动,爷们儿都巴巴献殷勤。” 老鸨子眉飞色舞,青雅是她砸了重金调教出来的,如今果然不负她所望,成了花满楼的摇钱树。 江牙儿跟着宋钰卿离开,察觉到他低迷不少,眉头不展,像在憋着火,她只当他是白跑一趟生气恼怒。 “走,咱们听戏去。” 宋钰卿转身唤她一块去听戏,意兴满满的模样,转变的倒是快。江牙儿没去过戏园子,这回宋钰卿掏银子带她去,她自然愿意。听戏听到半截,宋钰卿说要如厕,她没在意,直到台上戏曲唱完,也没等到他回来。青雅正在屋中歇养,窗户外有异响,她本没在意,忽然听到木框撞在墙壁的声音,才惊觉有人翻窗进来。她拥着被子想开口喊人,却被男声打断。 “是我,莫喊。” 青雅觉得不可置信,鞋也来不及穿,光脚跑过去,略显狼狈站在窗边的正是宋钰卿。她心里生出淡淡的喜悦,更多的是讶异。 “公子,你怎么..” “听说你病了,我,我看看你。她们不让我上来,只能这样了。” 他突然拘束,站在那呆头呆脑的,青雅叫他过去坐,他机械性地应好,走近坐下。宋钰卿眼神朝下,看见她还光着脚,视线盯在那,青雅才反应过来,慌忙要去穿鞋。 “地凉。” 他起身,快步走近她,腰背稍弯便把她横抱在怀里。男人的行为举止不带丝毫非分之想的意味,只是单纯担忧地凉寒了她的脚而已。宋钰卿不敢直视她的眼,从这到床榻的距离不过七八步,他却觉得好远,走得他背脊发热,气息粗重。而青雅也没挣扎,只是安静地偎在他的胸膛。她出身青楼,在旁人眼里,不过是帐帷中讨生计的浪□□子,何故扭捏作态呢。 宋钰卿习武的缘故,身上的皮肉厚实,胸膛宽阔,轻而易举将她抱起的蓬勃力气,让青雅在这一刻险些迷醉。她生出错觉来,竟认为他在疼惜自己。宋钰卿看她的眼神从未带着鄙夷,下流,贪婪,她见识过许多男子,宋钰卿是独一个让她见了,不心生厌恶的男子。 “多谢公子。” 她坐在榻上,宋钰廑替她拢好被衾,本来有许多话要讲,见了她,他又不知说什么好。反正见她气色不算太差,他就不用悬心挂念了。两人一时无语,气氛凝滞而尴尬。宋钰卿从怀中掏出油纸包,放在榻上。 “喝药苦,用这个缓缓。” 北街有家卖蜜饯的,江牙儿曾告诉他,大昌的蜜饯最好,他记下了,特地去买来送她。青雅垂着头,手指抚上油纸包,摩挲几下,心口发闷。 “好,多谢了。” 她近乎低喃,嗓音飘渺,像猫爪子挠在他心肝上。宋钰卿垂眼盯着她发顶,今日她没梳发,墨发散在背后,更显单薄。之前见她都是浓妆淡抹总相宜,这回她素面,反而清秀许多。宋钰卿更倾心她素面的模样。只是她太瘦了,肩胛后边突出骨头,俯视的角度看她,她的下颌都是尖的。 宋钰卿准备离开,还没开口道别,屋外楼梯口处传来喧闹,像有人在闹事。屋中两人竖耳细听,外面的脚步声是朝着青雅屋子来的。 “老子花了那么多银子在那娘们身上,她就是残了废了,今儿也要给爷唱一首,否则别怪老子翻脸不认人。” 赵贵才骂骂咧咧,青雅见宋钰卿稳稳不动,急忙催他, “你快走,被发现了他们不会饶了你。” 楼里有专门的打手,他这样贸然闯入她的房中,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无妨,别怕。” 宋钰卿等着闹事者进来,赵贵才一脚踹开门,接着便是老鸨子心疼的声音, “哎呦,那可是上等木材做的哟,赵公子,您瞧瞧,瞧瞧。” “老子赔不起?” 赵贵才十分猖狂,进了里间,看见里面站了个男人,立马怒气更盛。 “原来是有人出价更高,你倒会拜高踩低。” 赵贵才怒气冲冲,要把这砸个稀烂的架势。老鸨子见了宋钰卿也呆了,尖着嗓门质问, “你是打哪来的?” 宋钰卿冷笑,从袖口处掏出一个玉扳指丢过去, “这个你拿去,从此往后青雅姑娘是我的人,谁也不接见。” 这一出手,立马显出谁是真正的富贵有余来,这扳指成色不错,可跟前这位公子连眼都不眨一下就送了,可见是家底丰厚的。 老鸨子收下扳指,满是殷勤,转而又向赵贵才赔不是。 “这个楼里的规矩,谁出的价码高,姑娘归谁,赵公子,您请吧。” 赵贵才上下打量宋钰卿,一双鼠目皆是嫉恨,又侧目扫了一眼青雅,见她眼中含情望着宋钰卿,骂道, “不过一个烟花女子,一点朱唇万人尝的下贱货,还真清高起来。若有本事,叫他娶你回家才是本事。我呸!” 此话一出,青雅如坠冰窟,十指紧紧抠着衾被,这些话她不是没听过,可当着宋钰卿的面说出来,那种凌辱是千倍万倍加负在她身上的。她泫然欲泣,对上宋钰卿的目光, “公子,你快些走吧,我还病着,别牵累你染了病气。” 青雅面色戚戚艾艾,宋钰卿见她受委屈,也失了理智。新仇加旧恨,宋钰卿直接挥拳过去,赵贵才捂着眼睛嚎丧,今天没带随从来,他势单力薄,知道见机行事,连滚带爬的跑了。 江牙儿在戏园子门口急得打转,终于等到宋钰卿回来,急忙问他去了何处。 “见个人罢了,好了,咱们回去。” 江牙儿猜到他去见谁了,嘴巴动动,想提醒几句,又怕他见怪,最终没开口。只是谁也没料到,第二日晌午时分,赵贵才带人闹到宋宅,顶着乌青的眼圈,嚎丧不停,叫嚷着宋府仗势欺人,借着家中有人在都城为官,欺辱他这个平民百姓。他这一闹,村里的村民全都闻风而来,等着看这出热闹。 自搬来这郓城,还从没有人来闹,巧姐安排人出去先稳住赵贵才,疾步去了宋钰廑的院子。“寿喜,劳烦通传下,外面有人闹事,扬言二公子仗势欺人,白白打了他。” 寿喜一听,脑仁直疼,他就知道这宋钰卿总有一天要惹出事。 宋钰廑听后倒是没发怒,闲闲饮了一口茶,反而笑出声来。 “他在外面骂的什么?” “说二公子色令智昏,酒囊饭袋之徒,为青楼一个烟花女子平白打了他,还说二公子拿,拿咱们老爷在朝廷的官威压他。” 寿喜也去门口听了会,闹事的人满嘴胡言,他气得差点要出去揍人。 “雨亭呢?” 宋钰廑起身往外走,他倒要听听,那人还能吠出什么话。 “二公子现下不在宅子里。” “那个江牙儿呢?” “跟着一块出去的。” “叫人唤他们回来。” “是。” 宅子大门缓缓而开,赵贵才熄了声,朝前看去,只见一位身量体长的公子踏步而出,脸上还挂着浅浅笑色。 “宋钰卿呢,叫他出来!” 赵贵才没把宋钰廑放在眼里,看他一副好说话的样子,更加叫嚣。 “他等下便来,你有什么冤情,尽管和我说,我是他大哥。” 宋钰廑咳了几声,病弱不堪,赵贵才不屑一顾,借着自己得理,说道, “我只求一个天理,宋钰卿打了我,那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不为过吧?” 他要的就是把宋府的脸面踩在脚下。 宋钰廑走下台阶,双手拢在袖中,平静反问他, “你说他打了你,可有人指证?” 他这一走近,赵贵才立马有些萎了。宋钰廑的眼神太空洞,看他犹如死物。 “自然有的,花满楼的老鸨子和小二皆是人证。” “那就叫人传他们来便是。” 宋钰廑微微颔首,看了一眼寿喜,光是一个眼神,寿喜便明白了,快马加鞭去了镇上。 “你在我宅子门口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倘若人证来了,并不是我宅子里的人闹事,你如何赔罪?” 赵贵才早就和那些人串通一气,自是得意满满, “那您就割了我这舌头,成不成?” 宋钰廑皱着眉,倒还真思索起来,似真似假道, “割舌头倒算新鲜,那刀可得磨快些才行。” 赵贵才觉得他身上阴风阵阵,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后颈皮子直发紧。 江牙儿一听来唤他们的小厮说,有人在宅子门口闹事,前因后果说完后,她吓得腿软,踉跄一下,跌坐在地上。宋钰卿神色凝重,一把捞起她,沉声安抚, “这事怪不到你头上,大哥要罚你,我替你挨着。” 江牙儿欲哭无泪,只能硬着头皮跟着回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十四章 第15章 十五章 待三人赶回宅子门口,看见围着二三十来号人,宋钰卿眉头紧锁,健步如风走过去,单手攥起赵贵才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拎离地面,他一脸煞气,吓得赵贵才一时蔫了。 “你,你做甚,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你还敢如此嚣张?” 江牙儿小跑到跟前,扒他手腕,好言好语劝道, “祖宗,快松手吧,主子爷还在边上呢。” 她是彻底不敢去瞧宋钰廑此刻什么脸色,反正今晚她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一提到宋钰廑,宋钰卿清醒不少,松了手,狠狠瞪了一眼赵贵才,转身面向他大哥。 “大哥,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绝不会让宋家门楣蒙羞。” 他也是羞愧地很,不敢抬头,垂着脑袋,等着宋钰廑发话。宋钰廑却没理会,双手抄在袖中,只是轻飘飘地往赵贵才的方向扫了下,淡淡道, “不知死活的东西。” 这一句叫身下的江牙儿听了去,偏巧她与赵贵才站在同一方向,她认为宋钰廑是对着她吐露这话的,差点跪在地上。 寿喜带着龟奴回来,连老鸨子也跟在后面。所有人证皆在场,都落实了那日在馆子里,是宋钰卿先动的手,并非赵贵才胡赖。 “怎么着宋大公子,这回事情明了了吧?” 赵贵才仰着头颅得意,江牙儿愤愤咬牙,恨不得咬死他。 “你便报官去,自有官府的人来发落我,何须追到宅子门口,脏了我宋家的门槛。” 宋钰卿少不更事,只想着他闯出来的祸他认便是,扯不上宋家。 “我原是要报官的,可我知道你们宋家在都城也是有脸面的,这一报官,风吹到都城去,不知宋老爷会作何感想?” 赵贵才自有打算,奔着敲竹杠来的,好好讹上一笔银子才是真目的。此话一出,宋钰廑一记冷眼飞过去,眼里的杀意快速晃过,他淡淡开口,手压在宋钰卿肩上,暗示他不要莽撞,若不是他这一压,赵贵才此刻怕已经躺在地上。“赵公子言下之意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我也正有此意,不妨进宅子里好好说道说道,请您喝杯茶水。” 见宋钰廑摆了低姿态,赵贵才带着人大摇大摆进了宅子。一落座,巧姐奉上热茶,她一进大厅,赵贵才那双眼就没从她身上挪过,色眯眯地相,叫人厌恶。赵贵才呷下一口热茶,他虽不是高雅之人,但家中也经营茶叶生意,一品味,尝出这是雀舌,咂咂舌,就着这茶叶生出许多废话来,只为显摆一番。 宋钰廑浅浅一笑,夸赞道, “赵兄的舌头果然灵。” 赵贵才要了二百两银子,宋钰廑眼皮子抬都没抬,便给了他。等打发走赵贵才,他才显出真情绪来,面上阴阴的一片,叫人把江牙儿传到主院来。 宋钰卿跟着一块去的,只为给她求情,自家大哥什么性子他最清楚,他不去给江牙儿说情,她那小命今儿个怕就要升天了。 院子里早已摆好三尺宽的长凳,两边各站着小厮,手持粗棍,一看便知有什么刑罚等着江牙儿。 “大哥,这怪不到她头上,我是主子,她不过一个奴才,凡事只能听命于我,是我叫她瞒着的,要罚的话,这棍子我来挨。” 他不劝倒好,一劝宋钰廑倒是更不得不下手了。他摆摆手,小厮会意,押着江牙儿往长凳上躺,江牙儿深知此刻只有乖乖受罚,兴许还能活命。宋钰卿知道他惹怒了大哥,不敢再声张,只能在一旁眼睁睁看着江牙儿受罚。小厮也不好作假,每一棍都下足了力气,江牙儿疼得冷汗涔涔,紧紧咬着牙,将痛楚唔咽吞下。等三杖挨完,宋钰廑从廊檐走下来,示意停手,他半蹲下来,从袖中掏出巾帕,细细给她揩着汗。江牙儿整个人打着冷颤,并非冷,而是疼得厉害。 “说罢,可还曾瞒着什么?” 已经到此时,他倒要瞧瞧,能不能撬开她这铁嘴。 “回,回,回主子,再没其他了。” 她疼得早不知天南地北,脑中粗粗过了一遍往事,的确没甚大不了的事了,就算有,反正已经挨了打,说与不说有甚区别。 “当真?” 他问她,收起巾帕,冷眼打量她,叫人停了手。 “可曾看过什么书?” 这一句恍若惊雷劈在脑门上,江牙儿艰难吞咽了下,天人交战,还是扯了谎, “小人粗鄙,虽识字,但不爱看书。” 宋钰廑摇摇头,起身叹了口气, “去她屋子里搜,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东西。”他一吩咐,寿喜便去下房,很快便拿了当初宋钰卿给江牙儿的那几本书回来。宋钰卿没想到江牙儿竟没把那些书烧毁,还敢藏在屋子里。“大哥!那是我交给她放着的,与她不相干,再打她的腿就保不住了。” 宋钰卿招认,不忍江牙儿再受罚。宋钰廑大略翻了几页,冷哼一声,把书递给寿喜,叫他拿去烧了。 “你倒心疼这奴才。” 宋钰廑语调登时变沉,命人接着挥棍,江牙儿再忍不住痛楚,哀嚎不已。巧姐在一旁看的揪心,跟着宋钰卿一起跪下,求着情, “主子爷看不惯她,撵出去便是。她家中只剩一位老父,打死了,岂不可怜?” 宋钰廑恍如未闻,屹然站在那,神情冷硬。大概是觉得江牙儿的哀嚎刺耳,宋钰廑转身进了屋子,待屋门一关上,宋钰卿立马叫人停手,江牙儿已经奄奄一息,眼皮耷拉着,只有喘气的份儿。 “傻站着作甚!还不把春凳搬来,蠢出天的货们。” 宋钰卿气急地吼叫着,下人赶紧搬来春凳,江牙儿后腰以下的位置只感觉火辣辣的疼,凭着最后一丝清明意志,她小声喊巧姐,巧姐抚着她的发,耳朵贴到她跟前,听她要说什么。“去找西街回春药铺的孙小娘子,来了,上药只要巧姐,谁都不用。” 江牙儿咬着牙断断续续说完这句,便彻底昏过去。巧姐不明所以,满心疑窦,却牢记她的话,命人去请西街药铺的孙小娘子。本朝鲜少有女大夫,孙小娘子父亲一生行医,她从小耳濡目染,跟着父亲学医,精研医术,精通百草。 “这药膏每日外敷早晚两次,等下叫人跟我去药铺取些药材回来,熬好后一日三碗服下。还有就是静养半月,不得下榻走动。” 江牙儿昏睡着,亵裤被褪下,她趴在那,刺骨的疼痛折磨得她不得安生,不时哼哼着,宋钰卿不顾小厮们阻拦,要往下房里冲,现在他被宋钰廑下了禁足令,除了院子他哪也不能去。明日就要被送回都城。 “二公子您回去吧,别为难咱们。” 小厮们不敢拦得太厉害,苦练哀求着,宋钰廑黑着脸,一脚踹翻挡在他前面的,叱道, “没眼力见的东西,滚远些。” 外面哄闹闹,听着动静外面的人要随时闯进来,孙小娘子声音陡然严肃拔高,冲着巧姐交待, “拦住他们,谁也不能进!” 巧姐骇了下,跑出门外去,将一伙人堵在门口。 “大夫正在瞧呢,二公子带着人吵吵嚷嚷的,外人看了不大好。江牙儿有我在这照看,您一切放心。您赶紧回去罢,闹到主子爷那去,谁也讨不了好,您是嫌江牙儿挨得罚还不够重么?” 此话一出,他不再闹,问了江牙儿伤势如何。“她那小身板,我要说没事也是诓您,孙小娘子医术高明,会医好她的。” 她推着宋钰卿往回走,他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瓶,塞进她手心里, “这是金疮药,御用的,你给她用上。” 宋钰卿眉头皱得深,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巧姐笑了笑,算是抚慰他, “行,我一定给她用上。” “还有..” “什么?” “你转告她,这回是我对不住她,她怨恨我也是应当的。” 这都说得什么话,哪有奴才敢恨上主子的,况且他对江牙儿已经算得上宽容包庇,一般奴才碰上这么个主子,还得烧高香呢。 巧姐重新进了屋子,孙小娘子正要给江牙儿上药,臀瓣上的肉打的乌紫青黑,巧姐进来了,瞥见江牙儿的伤处,虽一直拿江牙儿当弟弟看,她多少有些别扭羞赫,巧姐撇过头。 “你过来,我有话与你讲。” 孙小娘子朝她讲话,巧姐走近,故意飘渺视线,孙小娘子猜到她的心思,顿了顿,抓了她的手腕,叫她的手贴在江牙儿侧颈处,巧姐不明所以,问她要做什么。孙小娘子不说话,按着她的手一路顺着往下,直到停在江牙儿胸口处。那处虽然平坦,可依旧触摸出微微突出的肉感,巧姐没开窍,五指本能地拢了拢,歪头满脸疑惑, “她,她这是?” 孙小娘子叹气摇了摇头,轻声反问, “你与她相处这么久,当真没看出什么?哪家的男子像她这么瘦小,年岁至今还没长喉结?” 这,这..巧姐瞪圆了眼睛,往后退了一步,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她是!” 音调拔高,又想到什么,陡然低沉, “江牙儿是女子?” 孙小娘子给她一个眼色,算是默认她的说法,巧姐心口噗噗跳,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倘若江牙儿是女子,她竟敢瞒下所有人进了这宅子,近身伺候二公子。她甚至瞒过了主子爷,要叫主子爷知晓这秘事,他的手段,江牙儿只有死路一条。 “她既只让你进来看顾,想必十分信赖你。她能不能活,全在你一念之间。” 孙小娘子一直观察着她,看巧姐脸色几变,沉声提醒。这突然得知的真相叫巧姐不知如何处理,她重重叹口气,没再接话。 宋钰卿隔天一大早就被送回都城,本来他是想去瞧瞧江牙儿的,无奈找不到时机。而江牙儿一直到隔天黄昏才悠悠转醒,她口干舌燥,哑着嗓门呢喃要水喝,巧姐正坐在方桌边缝补衣裳,听见响动,倒了碗茶水喂她喝。江牙儿神思回笼,第一件事儿就是反手往腰下的位置去摸,被巧姐喝住。 “别碰,刚敷的药。” 她干笑,眼神摇摆不定,琢磨着怎么开口。“怎么,心虚了?你倒是好大的胆子,平日里真被你唬住了。” 巧姐捅破窗户纸,一张嘴就是又怨又怪,江牙儿听了她的语气,心都凉了半截。 “姐姐..” “我可担不起你这一声姐姐。” 气氛凝滞,一时两人无话,巧姐见她眼睛已经开始泪水哒哒的,不由得心软了,软了语气,“你让我怎么说你,等你伤好了,你自己个儿跟主子爷说去,随便找个由头辞了这差事,否则往后败露,仔细能把你的皮活剥了。” 江牙儿脑袋枕在臂上,眼泪无声地流,她吸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讲话, “我亲爹亲娘病死,我在这世上孤苦无依,若不是为了活下去,我决计不会假扮男儿。后来我颠沛流离来到郓城,徐秀才见我可怜收养我,我才有了庇身的居所。” 她说着从小到大的遭遇,把巧姐眼睛都说红了,巧姐幽幽长叹一声, “罢了罢了,我知晓你没有坏的心思,无非是这宅子里的差事不是太劳累,主子又心宽仁厚,你不想轻易舍了这份差事,是不是?” 江牙儿点点头,向巧姐发誓, “等再过两三年,主子爷回了都城,我绝不厚着脸皮跟着,从此和宋家人再无瓜葛,只求巧姐替我瞒着,在宅子里多待一段时日。” 她这样可怜乞求,巧姐动摇, “我替你瞒下便是,可往后倘若败露,你,你知晓主子爷的手段的。” 江牙儿破涕而笑,只要巧姐肯替她瞒下就好。只不过说到宋钰廑,她问道,主子爷可说过要将她赶出宅子的话。 “不曾,说到底,主子爷对你算宽容的了。要是别的奴才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找不痛快,早就打死了事。等你伤好了,去请罪,说些吉祥话,想必也不会再为难你了。” 江牙儿想着也只能如此了。 她这边整日悬心休养着,宋钰廑没再管她,只是某日巧姐进了屋子,笑得开怀,江牙儿问她遇见什么好事了,她笑答, “还不是之前来闹事的那个混账王八,听说指使家中豪奴把人打死了,结果被人告了官,原以为仗着家中背景能安然无恙,这节骨眼,又被人揭发他老爹贩卖私盐,父子俩一块锒铛入狱。真是畅快。” 江牙儿听完也觉得痛快,可总想着这事儿和宋钰廑肯定有关系,必定是他背后在整治赵贵才。 他这个人哪,又阴又狠,一肚子调教人的办法,赵贵才偏偏上门找死。 俺订婚了!朋友们,祝福俺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十五章 第16章 十六章 满是晦气难闻的幽暗大牢里,赵贵才烂衣破衫盘腿坐在干草堆上,披头散发像个疯子,依旧骂骂咧咧要找知府重判伸冤。但如今他是丧家犬,以往做尽欺男霸女的恶事,进了大狱,狱卒们也不会让他好过。 “呦,大人您怎么来了?” 狱卒们本在吃酒,官衙中侍侯知府的差役门子突然来访,他身旁站着个人,头上戴了个斗笠,帽檐特意往下压着脸,显然不想让人认出来。 “赵贵才在哪?” 门子问道,狱卒带着引路,指着其中一间监室, “这间。” 赵贵才见来了人,慌忙站起来,直愣愣盯着那戴着斗笠身量体长的男子,心中涌起一阵恐惧,腿都站不稳,跌在地上。 “上头叫我办件事,我也是领命行事。这位公子要单独在此处,咱们先出去。” 门子和狱卒托底,狱卒听了连连点头称是,两人回避。 “你是谁,要作甚?” 赵贵才吓得尿了裤子,支着胳膊往后爬。可来人并不想拖延时辰,屈腿半蹲下,虎口钳住赵贵才下颌,迫使他张口。赵贵才脑中一闪而过之前在宋宅门口闹事时说过的话,还有宋钰廑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后颈的寒毛竖起,求着饶, “不敢了,不敢了..” 话未说完,口中传来剧痛,口腔里满是湿热,鲜血止不住的往外涌。赵贵才疼得在地上乱滚,手捂着嘴,血便从指缝中溢出。隔壁几间牢房犯人看见此状,皆是吓傻了的呆样,听那赵贵才的哀嚎,比厉鬼的嘶吼还叫人胆寒。“这,这如何处理?” 出了大狱,晌午日头正烈,匍一从幽暗之处出来,眼睛被日光刺得眯着。门子手捧着巾帕包着尚有余温的断舌,面有难色。 “丢了,喂狗便是。” 门子闻言不自觉抬了眼珠子,只望清男子鼻梁以下的部分。他暗啐赵贵才不长眼得罪哪个心狠手辣的,遭到如此报复。 江牙儿身子好了大半,已能安然行走。按照巧姐的嘱咐,叫她今日去主子院里头请罪,打挨过了,无非再遭几句斥责,先前的事便是老黄历掀过去便是。 江牙儿在主院门外探头探脑半柱香的功夫,始终不敢进去。一想到那日宋钰廑淬了毒似的眼神,她就怂。 “做什么!鬼鬼祟祟像什么样子!” 身后传来斥责,唬她一跳。江牙儿扭头撞见寿喜,他刚从外头回来,一脸肃杀。 “要给主子爷请安。” 江牙儿跟在他身侧一块往里走,走着走着闻见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她抬起胳膊低头闻闻自个儿,不像是她身上沾的味儿。她斜眼扫寿喜,倾身往他那边嗅,还真是他身上的。 “你是狗不成?嗅什么?” 寿喜没由来烦她,见她成日殷勤献媚,满嘴胡话就生厌。他食指抵住江牙儿脑门再狠狠推开,江牙儿捂着脑门,那块疼得很。 “你身上有股腥味,难闻,你自己没闻见?” 寿喜停住步子,问她,“真有腥味?” 他倒是没在意。 江牙儿点点头,“诓你作甚。” 寿喜转身往外走,他得去沐浴换衣,裹挟一身血腥气味进屋,可会冲撞了主子的。 江牙儿轻叩三下屋门,里面传来宋钰廑的声音,她推门进去,一进门,扑通跪下,连磕了三个头。 “奴才来给主子请安。” 宋钰廑正在练字,眼风扫都没扫江牙儿,他净心写完一页字,放下笔,才发现她跪在那似的,也不叫她起身。 “身子好了?” “主子宅心仁厚,叫了大夫替奴才看病,托主子的福,奴才已经能当差了。” 宋钰廑垂眸刮了她一眼,看身形,她这阵子怕也不得安生,瘦了不少。 “出去罢。” 他打发她走,天气炎热,他手持折扇随意摆着,斜身倚在太师椅里,坐姿颇具放浪不羁之态。江牙儿不动,依旧跪着,吞咽下口水,开口, “主子,从今往后我对您再无半句虚言,必定衷心相随,若违背此誓,不得好死。” 这些话她先前也说过,此刻在宋钰廑耳中,并没多少可信。 “是么,如何证明?” 他来了兴致,似真似假要她表衷心。江牙儿哑了声,此时此刻,如何证明? 寿喜此时进来,走到宋钰廑身边,弯腰低语几句,宋钰廑听罢挑了挑眉,满意的神色。 “寿喜,她说往后对我衷心耿耿,你说她该如何自证?” 他下巴朝江牙儿点了点,寿喜倒不觉得难,只说要去取样东西。没多会他便端了一盆火炉进来,里面烧了热碳,摆在江牙儿面前,热气熏得她两颊疼。 “这样吧,你手握一块热碳,我便信你,怎样?” 宋钰廑语调带笑,他坐正了身子,倒很有期待的模样,等着她行动。未免太凉薄。 江牙儿心里早把寿喜祖宗骂了遍,这样恶毒的法子,他倒能想得出来。 “奴才...” 她心跳如雷,神思急乱,那滚烫的碳火,江牙儿不敢去拿。 “你不拿,便是又在诓我,既是诓我,留着舌头也没用了。寿喜,将碳塞进她口中。” 什么?!江牙儿五雷轰顶,猛抬头看向宋钰廑,他一脸平静地看着她,冷漠非常。 寿喜撸起衣袖便是要动作,江牙儿一慌,大喊, “我,我拿,我拿。” 她眼中已经蓄了泪,颤着手往炭盆里伸,她咬牙闭眼,下一刻,便是她惨痛的叫声。 “啊!” 疼得并非是五指,而是手腕。宋钰廑手中的折扇打中她的手腕,致使她手没有落入炭盆中。江牙儿捂着手,期期艾艾问道, “主子,您这是...” “怎么?还真想废了你那只爪子?” 她反应不及的蠢笨样子讨好了宋钰廑,他摆摆手,叫她出去。 江牙儿连滚带爬的跑了去。身后传来宋钰廑爽朗的大笑。 “主子,她可是个后患啊,今日不撵出去,往后怕是无穷。” 寿喜相劝,实在厌极了她。 忆起江牙儿进宅子后种种所为,宋钰廑轻轻嘲谑道, “就凭她?留她不过图个乐子,你也太高看她的心计。” 宋钰卿走了,江牙儿重新调回主院当差。巧姐背后反复叮嘱她,不要在主子爷跟前有闪失。她这次重回主院,不仅只看顾院子里的花草,也要担起院子里其他事务,寿喜以往要做的差事,她也得学着做。 明日寿喜要去都城,少则两三月才能回来。这近身伺候宋钰廑的差事就落到了江牙儿头上。虽说先前她也服侍过主子,可这回寿喜走的日子太长,他对江牙儿十分不信任。这些天时时教导她做事,稍有不对的地方,便是冷嘲暗讽。 江牙儿后槽牙险些没咬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十六章 第17章 十七章 “烫了,太烫了,想把我舌头烫掉是不是?” “水太多,茶味淡了。” “研墨和你说过多少次,重按轻转,瞧瞧,这墨汁你研得太粗了,怎么写字?” “主子爱穿素色的衣裳,你选这么招眼的,当主子卖俏的不成?” “江牙儿,力道太轻了,怎么,膳房克扣你饭菜了,没吃饱还是怎的?” 这些天寿喜只觉得自己俨然成了碎嘴老婆子,江牙儿简直愚笨不堪,每件事总要他反复磨嘴皮子。莫说他,江牙儿如今见了寿喜,也是头昏脑涨,总对她挑理,把她说得一无是处。 寿喜今日便要走,江牙儿随他走到后门,他翻身上马,手拿着马鞭,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江牙儿,这几个月便看你自个儿的造化了,伺候主子,你要谨慎心细,出了错可别说我教过你。” 她嘴皮动动,想说他赶路辛苦,只是还没出声,他已经挥鞭远走。 江牙儿赶回院子里,宋钰廑正午睡,大概还有半柱香的时辰便要起榻。日头晒得厉害,墙头外的蝉鸣叫得人心烦,江牙儿拿了竹竿去捉蝉,可不能扰了主子清净。宋钰廑是怕热忌寒的体质,逢炎炎夏日,他是乐意整日待在屋中看书写字。 “主子,您擦擦脸。” 江牙儿把拧好的巾帕双手奉上,宋钰廑还是松散懒懒地,擦了脸,哑着嗓子问她, “寿喜走了?” “是,走了有快一个时辰了。” 侍奉宋钰廑并没多少事务要做,他不怎么差遣人,但要求你事事做的精细,这就比做劳苦力更竭心费力。他不苟言笑,江牙儿本就是耐不住寂寞之人,跟在他屋中,每日说的话拢共不超十句,简直煎熬。 “主子爷,再晚些时候,西河边有人捞鱼,您要不要去瞧瞧,权当散散心。” 上游开坝,好多些肥鱼被冲至下游分支,每年开坝,乡里许多人都会去捞鱼。往年属江牙儿捞得最欢快。 “去瞧瞧也无妨。” 见她一脸殷勤热切,宋钰廑也是为打发时间,应了她的话。江牙儿手持蒲扇在一边为他扇风,见他应允,来了劲头,风里摆得更足。这孩子气的显现,叫宋钰廑想到宋钰卿,喜怒总爱显于形。 “雨亭托人给你送了信?” 宋钰卿一回都城就给她写了信,问了她身子如何,信里还提及青雅,叫江牙儿寻空去见她一面,信里裹夹着还有一页,写着青雅亲启。 江牙儿至今没有送去。 “是,二公子问我身子可好了。” 这回她倒没隐瞒,如实禀告。 “还有旁的话没有?” 他停笔,将毛笔搁置在笔架上,抬步往里间走,架子上的铜盆早已备好净水,他淘洗几下,江牙儿递上帕子,诺诺说道, “还有,叫我转送一封信,是给...” “花满楼里的那位?” 他一语中的,江牙儿唯有点头的份儿。以为宋钰廑会发怒,气宋钰卿记挂青楼里的女子,他却无波无澜,没再说别的。 而江牙儿也不想递信,怕宋钰卿因青雅姑娘生出旁的事端。反正他远在都城,时间一久,就能断了念想。都城什么样的绝世佳人没有。 日头不再毒辣,宋钰廑没坐马车也未骑马,步行去了西河。等主仆二人到了河边,河里聚了七八个人,皆是少年们。都与江牙儿相熟。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江牙儿摇身一变成了都城宋府大公子眼前的红人儿,周身气度不似从前,俨然多了些气势。 “嘿,江牙儿,怎不来抓鱼了。” 有人站在那朝这边喊,江牙儿侧面望去,是张四,属他最爱多舌。她摆摆手,示意不去,张四他们却仍旧起哄。 “呦呦呦,青天老爷,江牙儿还摆上谱了,成了大红人,眼皮子高咯。” 这冷讽的语气她听了心里冒火,没忍住扬声回应, “放你娘的屁,哪日用嚼子拴了你去街上溜溜,叫你知道爷爷的厉害。” 话一出,众人笑翻天,宋钰廑原本走在她前面,闻言侧身扫了她一眼,眼里的含意复杂,既有戏谑,也有不认可。江牙儿自觉失态,懊恼得想一头扎进河滩里,就此不出来。 “旁人激你,三思后在开口,实在失势的局势,一时忍辱也不重要,往后找到时机再百倍偿还。记住,胸有激雷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 宋钰廑提点她,江牙儿颓了势,蔫蔫地应了声明白。 江牙儿得空回了趟家,她挨罚的事儿没和徐秀才透露过,她这么些日子没回,徐秀才只当宅子里差事多,她不得空。 “前几日有个人来家里寻你,我只说你不在家,在宋宅当着差呢。” 谁会来寻她? 江牙儿倒了碗凉茶咕咚咕咚往肚子灌,徐秀才收拾她带回来的包裹,里面装着白面,够吃上一阵。 “我看他那样子不像凡人,叫什么尧,尧...” “尧鹤安?!” 江牙儿喷出一口水,大惊道,徐秀才被她喊得身子一震,抚着心口直喘气, “是哦,是哦,尧鹤安。他起先还念错你名字,把你喊成江牙,我以为他寻错人家了呢。” “后来呢?” 她抬袖囫囵揩了下嘴,着急询问。 “他就走了,没旁的了。不过,看着不大高兴的模样。” 江牙儿长叹一口气,心中了然,徐秀才以为她是在镇上得罪人,叫仇家找上门。 “你,你不是惹了什么祸吧?” “老爹你莫为这事烦神,要是仇家,我哪还能全须全尾站您跟前。好了,我还得去镇上买些东西,这便走了,这些银钱您拿着打酒喝,要想吃好的也不必心疼,尽管花了去。” 江牙儿去了镇上,走到尧府大门前被看门的阍侍认出,阍侍放她进府,好心提醒道, “咱们爷不知被谁招惹了,近来心绪都不大好,小公子进去后说话谨慎些,以防殃及了你。” 江牙儿心有戚戚,干笑道谢, “是了,我谨慎些最好。” 等进了府,先前不大给她好颜色瞧的丫鬟见了她,将她堵在院门口,态度还是颇为傲气,“咱们公子不见客,您请先回吧。” 江牙儿虚笑,神情讨好殷勤, “好姐姐,我今儿来可不是打秋风的,见你们公子有正经话要说呢。” “嗬,什么时候打秋风也成了正经事,好厚的脸皮。” 这丫鬟嘴皮子厉害,说话刻薄,江牙儿收了笑,不再同她周旋,直越过她,冲进院子里。“你出去!给我出去!” 一个前面跑,一个后面追,吵吵嚷嚷的,惊动了屋子里的人。尧鹤安将门从里面踹开,黑着脸训斥道, “青天白日的叫嚷什么!谁教你们的规矩?” 火气颇大,江牙儿还未见过他这样黑脸的样子,一时也被摄住,规矩站好。 待看清是她,尧鹤安停住话语,扫了一眼那丫鬟,心中有了结果。 “既只是个丫鬟,就别整日摆着张狂死出的模样,不知谁教你狗眼看人低的本事,如此我尧府也容不下你,眼下便收拾行囊滚出府去。”竟发了这么大的火。 丫鬟立马跪在地上哭着求饶,江牙儿也跟着相劝, “我同她闹着玩儿的,你别迁怒她。” 尧鹤安却是不理,十足的冷硬, “来人,把她带出去,都是死的不成?由她嚎嗓。” 来了两个小厮,把人给架了出去。江牙儿还在那处没动,他火气这样盛,她生出想走的念头。 尧鹤安把她心思揣摩得清楚,气得牙痒,也不说什么,重重哼一声,转身进了屋子。江牙儿往前迈了一步,顿住,脚退回去,站在那轻喊, “尧兄,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去了,待有空再来寻你。” 里面没人回应,她抬脚要走,忽然从门里砸出来一盏茶壶,摔在地上烂成稀碎,接着便是尧鹤安气冲冲快迈步向她而来,活像要吃人。 “江牙儿!你今日敢走,我叫人打断你的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十七章 第18章 十八章 “你,你,你疯了不成?” 她被他的气势震慑,而后是薄怒,仰着脖子与他对峙。尧鹤安俯首逼近她的脸,鼻尖险些对上她的,他两只眼睛如同猎鹰一样在她面上来回扫视, “到如今,我该喊你江牙儿还是江崖?你家中孱弱的妹妹在何方?不是说你老爹病重常年卧床?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把拿我当傻子哄是不是?” 一句句质问叫她说不出话来。 江牙儿挣开他压在肩头的手,无力辩驳道,“那时候骗你是无奈之举,我一直想和你说明白的,只是不知如何开口。是我的错,我同你赔不是。” 尧鹤安冷眼撇她,哼一声,江牙儿满脸讨好,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好了好了,你要打要骂我都受着,只求你别生气。” 他一把甩开手,怒气未消。 “如今你半个字我也不信。” 江牙儿收敛谄媚,哀叹一声, “你既恨上我也是应当的,从前我坑骗你不少银子,如今我有了正经差事,攒了余钱,今日,还你一些,剩下的我往后一点点再给你。” 她说着,从袖中掏出钱袋子,缓缓递给他。尧鹤安硬着后腮,这回连冷笑都气没了,在她眼里,他就是因着那点破银子和她置气的? 他将钱袋子拽过来,撇过头不看她,江牙儿搓搓手,嗯嗯啊啊说话, “这个,那,我就此别过。” 她是没什么脸面再待下去,转身远去,只是还没走远,尧鹤安叱住她,江牙儿回首,眼前一黑,脑门也吃痛,钱袋子从额上滑落,掉落在地,被他给扔过来的。 “好没心肝的东西。” 尧鹤安死死盯着她,眼圈泛着红,江牙儿没料到他竟会如此,拾起钱袋子赶忙哄他。 “我没旁的含意,我知晓你的为人,是我从前不该骗你的银钱,我欠你的。” 尧鹤安瞥她,半疑半信, “你可有再骗我的事了?一并说清最好。” “没了,再没了。” 他上下打量她,忽而皱着眉头, “江牙儿,未来不会哪日你摇身一变,告诉我你是女儿身吧?” 他问的认真,江牙儿哽住,心口噗噗跳,脸色都僵了。 “什么?” “我逗你的,你甩什么脸色?你嘴里对我实话少之又少,我就这样随口调侃一句都不成?”江牙儿这才喘上气来。 尧鹤安冰释前嫌,对她又如往常,问她这阵子怎么都不来寻他。江牙儿挠挠头,手本能捂住后腰位置,把挨罚的事儿说了一遍。 “他怎么这么狠的心。” 忙关心她是否好透了,尧鹤安还去扯她衣裳,想看看她伤处可留下什么痕迹。 “别闹,别闹,这大白天的,叫别人看了多不好。” 江牙儿跑开躲他,尧鹤安追着她,她躲闪不及,被他从背后环住。这样实实在在抱住她,尧鹤安更加察觉江牙儿的瘦小,怀里像抱了个姑娘似的,软绵绵的。 “跑不跑了?” 他两手掐她的腰,挠她痒痒肉,江牙儿又急又羞,扭着身子, “别挠了,求你,求求你。” 她被迫笑得有气无力,没骨头似的往下坠,尧鹤安笑得开怀,觉得江牙儿此刻叽叽喳喳的讨饶,分外可爱。 两人闹了一会,尧鹤安要留她,叫她用了晚膳再送她回乡下去。 “我还有旁的事,办了事,还得赶回去伺候公子呢,我都出来大半日了。” 江牙儿怀里揣着宋钰卿叫她送给青雅的信,思来想去,宋钰廑都不管这回事,她瞎操什么闲心。 “那我同你一块去。” 尧鹤安想和她多待一会儿,江牙儿想到待会要去的地儿,奸笑, “好啊,你可别不敢去。” 两人到了街上,江牙儿先买了胭脂和香粉,巧姐的这些东西快用完了,她给买些回去。然后又去了卖莲子糖的铺子,包了两份。 “买这么些,吃得了么?” 现在天热,这些东西不好存放,尧鹤安叫她少买些。 “我给咱们公子爷买一份,他常喝药,嘴里苦,爱吃这个。” 她笑嘻嘻的,他心里不是滋味,酸道“这滋味既然好,怎么不见你买来孝敬我?” “先前不是你自个说不爱甜食,给你送了不也是白糟践东西。” 尧鹤安堵得无话可说。 “你来这地方做什么?”没想到江牙儿来得竟是这烟花之地。 “来这儿自然是寻乐子,还有做什么?” 她坏笑斜眼瞧他,拽着他往里面进, “里面姑娘貌美得很,天仙似的,你也挑一个。” 尧鹤安赶紧甩了她的手,脸色严肃正经, “江牙儿,你,你怎么,下流!” 他教训她,她不以为然,一脸地无所谓, “那我可进去了。” 她进去,老鸨子认出她,宋钰卿的小跟班。“小公子,好久没来了,宋公子近来可好啊?”尧鹤安还站在门外,往里面探了半个身子,小声唤江牙儿,叫他出来。 “呦呦呦,多标致的小公子啊,怎么,你们一块来寻乐子的?” 老鸨子多精明,尧鹤安她打眼一瞧,也是个富贵主儿,哪能白白放过。轻拉慢拽,把人拖进去。 “你可得找个这儿才貌最双全的姑娘陪着,否则尧公子不高兴,往后可就不来了。” 江牙儿拱火,老鸨子捂嘴咯咯笑,朝二楼挥了挥纱巾, “咱们这最才貌双全的青雅,还不是被你们公子给包圆了,我可不敢叫她接客,叫你们公子知道了,还不砸了我这花满楼?” 江牙儿叫老鸨好好招待尧鹤安,抬脚跑上二楼。 青雅如今不用再接客,每日大部分时间都闷在屋中打发时间,她坐在圆凳上,窗户开着,她手撑着脑袋,望着外边的天儿,天上显现的是宋钰卿的英容。 “青雅姑娘。” 门外的声音耳熟,青雅想起这是跟在宋钰卿身边的小厮,忙起身开门,当见到门外只有江牙儿一人时,她脸上是掩饰不了的失落。 “小公子,里面请。” 两人进去,江牙儿先是寒暄一番,青雅知道她来必定是受宋钰卿嘱托,因此耐着性子说话。“这是,二公子叫我转送您的,您看完信不必回。” 青雅接过信,手指轻轻捻搓纸张,内心欢喜苦忧参半。她半垂着脑袋,颈侧纤细,肤若凝脂,眉眼皆是风情,却不狐媚,江牙儿暗叹,她要是男子,也一定对青雅姑娘一见难忘。 信送到,她的任务便了了,江牙儿告辞,临要走,青雅喊住她,江牙儿看她眼中蓄泪,忙安抚, “姑娘,好端端地洒什么泪花?可是我哪里言语不周到?” 青雅抹泪,苦涩道,“我不过一个花柳繁华地出身的女子,与他云泥之别,往后他再叫你送什么信,你也不必再来送。” 说罢,她转身进了里间,江牙儿立在门外轻声叹息,下楼远走。 尧鹤安早已站在楼外,黑着脸等她出来,她嬉皮笑脸过去,当什么都没发生。 “这么烈的日头,怎么傻站在这?” “拿我逗乐好玩?” 他甩脸色给她,江牙儿凑过脸去,不当一回事。 “好了,是我不对,我真要回去了,改日再寻你。” 她利落地很,便要回乡去,被尧鹤安从后扯住胳膊, “我在府上整日没个说话的知心人,你每回说寻我,总要过个十天半个月的。不若得空我去找你可好?” 江牙儿歪头思索一会,摇首。 “我常在宋宅当差,不得空陪你。” 此话一出,果然他变了脸,重重撇开她胳膊,怒气冲冲往尧府的方向走。 待回了宅子,宋钰廑已经午歇起榻,此刻正站在院子里,双手交背,微微仰着头,目视天空。 “主子爷。” 她过去轻唤一声,他回神,见她回来浑身透着轻松快活的劲儿,原本阴郁的心绪倒是冲淡不少。 “回来了。” “是了,主子爷,瞧我带回来什么。” 她献宝似的把东西托于掌心奉上,殷勤可见,宋钰廑感到好笑,剥开荷叶包,甜腻腻的滋味窜入鼻腔。 “怎想起来买这个?” 他心里有底,还是问她。江牙儿得意,歪头含着笑, “我知道您也爱吃这个,上回我送您的,寿喜说您都吃完了呢。” “你倒机灵。” 他捻起一粒莲子糖,缓缓放入口中,甜腻味在口腔中散开。从前黄菀菀爱给他买这些吃食,母亲死后,他再没吃过这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十八章 第19章 十九章 江牙儿虽跟在屋里伺候宋钰廑起居,可他盥沐时,从不叫旁人在眼前洗发捧衣。每回江牙儿将木桶倒满水,在屋外守着即可。等主子沐浴完,她再将水泼出去,一日的差事也算完结。约莫戊时,宋钰廑没再差遣她的事务,她便可自行回到下房。 江牙儿先去了巧姐的屋子,巧姐屋中亮着烛光,正对着光亮绢花。江牙儿看着桌上绢好的花喜不自胜,用手轻抚, “姐姐,你手可真巧,真好看这些东西。” 女子哪有不爱美丽事物的,巧姐见她两只眼睛跟光明盏似的发亮,一时兴起。 “来,我给戴上,瞧瞧俊不俊?” 江牙儿双手捂住脸,娇羞道, “我,我没戴过这些,别叫我出丑了。” 她半推半就,巧姐硬别了一枝绢花插在她发间,而后惊呼赞叹, “这绢花颜色极衬你呢,你自个儿看看。” 拿了镜子叫她自己照着,江牙儿左看右看,只一味傻笑,娇憨十足。她这欢喜坏的样子巧姐有些心疼,起身将门闩上,小声问她, “可私下自己梳过女子发式?” 江牙儿先是一愣,懂得了她的意思,摇摇头,“不曾。” “我来给你梳一个,可好?” 巧姐解下她束发的布条,替她梳了个如今街上少女们最爱的发式,江牙儿更显少女样貌。“你虽比我瘦小些,我的衣裳你将就也能穿,去换上我的衣裙,叫我知道你是出落得如何美丽。” 巧姐来了装扮她的心思,催她换衣裳,江牙儿早就心痒痒女子衣衫,也没推脱,利落去了身上的男装,换上巧姐的衣衫。 “多美的人儿啊。” 巧姐围着她转了一圈,上上下下扫着,亲亲热热地拉住她的手,连连夸她女装不俗。 “姐姐别取笑我。” 江牙儿两手抓着裙摆,满心欢愉,穿上女装,她言语都不似平日粗鲁,真真乖巧。两人在屋子里闹了许久,江牙儿才回自个屋子。 “你身上沾了什么东西?” 宋钰廑嗅觉敏锐,江牙儿一走近,他便闻见一股子脂粉香气,他不喜闻这些,是以问的时候,面色不虞。 那是昨夜和巧姐闹的时候,巧姐给她用的,原以为已经洗干净,还是沾了粉末在衣衫上,江牙儿连忙请罪。 “大抵是昨日去胭脂铺子身上沾了些,奴才立马去换了衣裳。” 宋钰廑没理会她,便是默认她的说法。江牙儿急忙忙往下房去。等她换了衣裳回来,他正悬笔练字,她自觉过去研磨。她本就是姑娘,纵使宋钰廑不知,被他嫌了身上的脂粉气,江牙儿还是觉得发臊,因此心神不宁,研磨研得极快又不自知,墨汁飞溅在宣纸上,惹得宋钰廑啧声,剑眉深皱。 “主子爷,我,我不该..” 他未计较,叫她研慢些。 “泡杯茶来。” 宋钰廑支使她去泡茶。他近来爱喝双井茶,江牙儿是知道的,泡好茶水,便端至书案上。因着她泡茶功夫一直尚可,宋钰廑也是疏忽,略微吹了吹就饮下,而后直接喷出,茶水溅了满张纸,写好的字墨迹晕开,一片狼藉。 “江牙儿!你丢了魂不是!” 他总算薄怒,将茶具重重放下,江牙儿早就吓软了腿,扑通跪下。 “奴才失职,主子要打要罚奴才都认。” 她慌忙认错,宋钰廑瞪着她头顶,见她怕成这样,怒气消了大半。 “说说,在外面又惹了什么官司。” 以他对她的了解,今日这样心神不定,肯定在外面酿出摆不平的祸。 “ 没有,奴才牢记您的教诲,再不敢惹事生非了。” 她说这话时,眼珠子朝上看他,嘴角下撇,故意卖乖,一脸可怜相。宋钰廑知她是在讨好,不再追究她。 要说对于江牙儿这个人的评判,宋钰廑觉得她生动灵活,但太油滑,嘴里的话只能信七八分。她服侍的这些日子,不少惹他开怀大笑。他有时候起了意兴,便叫她说些趣事来听。江牙儿就说笑话给他听,都是些粗俗登不得台面的。 “话说镇上有位大夫,百姓称他李郎中。这李郎中有一位正妻和两个小妾。后来郎中暴毙,三个女人为他守灵哭泣,这发妻呢,就抚着他的头,哭着说,我的郎头啊。第二个小妾呢,就抚着他的脚哭,戚戚哀道,我的郎脚呀。再说这最小的妾侍,捂住其长鞭,嚎啕哭嗓,我的郎中啊!” 这是江牙儿最先同他讲的笑话,宋钰廑听完先是静了一会,而后摇头指着她大笑, “你这张嘴啊。” 江牙儿自是一脸得意。 她成了红人,兴旺也开始巴结奉承她,宅子里见了面,对江牙儿比从前更亲热,一口一个兄弟,勾肩搭背的,知晓了谁的秘事,或是存了好东西,都要和江牙儿说道分享。 “你从前那样怕主子,现在可还怕了?” 两人缩在墙根下看猫儿打架,两只猫从小养在膳房里,十分肥壮。 “主子人怪好的,面冷心热,往后你有机缘到跟前伺候,就明白了。” 兴旺听了直摆手, “算了,我可不要这机缘。” 江牙儿来了虚荣心,反正当下也没第三人,吹嘘道, “主子可钟意我了,说我比寿喜聪明能干,还要给我涨工钱。” 兴旺撇撇嘴,不信, “寿喜多能干,主子会夸你比他强?你休得吹嘘,小心打嘴现世。” 江牙儿推了他一把,叫嚣, “不信你到主子跟前问问,可是说要带我都城去。” 这话宋钰廑从没提过,不过是她仗着兴旺不敢去打听,顺口胡诌的。兴旺揉着被她搡疼的地方,嘁道, “江牙儿,你这样无赖厚脸皮,小心以后娶个夜叉,好治治你混不吝的毛病。” 那边两只畜生撕咬打得猫毛漫天飞,墙角下两个小厮你推我,我踢你闹得不可开交。宋钰廑早在游廊上把两人对话听得清楚,本不想理会,还是起了捉弄江牙儿的心思。 “在闹什么?” 他一出声,两个人吓得不敢造次,兴旺如实回话, “江牙儿说您要带着她去都城,我说她唬我,她就打我。” 他把她的话学一遍,这不是要活活打她的脸?江牙儿侧脸瞪他,无声做了个口型,叫他等着。 “哦?江牙儿,去都城这事儿,我怎不知?” 江牙儿臊得满脸红,耳边是兴旺的闷笑,她是脸面彻底没了。江牙儿因此番事件心里一直憋屈,在屋里伺候时,依旧尽心尽力,可规矩死板许多,宋钰廑不问,她绝不找话,一连四五日,像才看出她的不对劲,宋钰廑叫她陪着一块下棋,她心不在焉,下了几盘,毫无趣味。“怎么,你倒怪上我了?” 他随手一抛,黑子落在棋盒里,江牙儿吸吸鼻子,回道, “您是主子,奴才哪敢怪主子的。” 近来常落雨,屋子里有潮湿气,便点了香。他边问着话,手里拿着银箸挑着炉里的灰,头也不抬。 江牙儿思索着回话, “那日您何必明着打我的脸,叫兴旺白白笑话我这些天。” 语气里藏着抱怨。 “你想去都城,待来年开春,我携你一块去便是。” 他竟未怪罪,倒十分好心应下带她去都城。江牙儿不肯信,他满脸戏谑,只当耍弄她玩的。“君子一言,主子到时候可别忘了叫上我。” 她假意相信,不好驳了他的脸面。 转眼入秋,宋钰廑除了晌午日头最好的时候出去走走,其余都在屋中,外面起风时,他更是不能离屋的,不然便会咳嗽不止。天冷了,他好似也懒散了,时常倚在临窗炕上,支了一张炕桌,上面摆着果子或是茶具,腿上盖着褥子,背靠引枕,十分舒坦。 他也不是成天只看正经书,野史或是杂记,都能看得起兴。心绪好的时候,还能给江牙儿说上一嘴,她最爱听奇闻杂事,每回听,都十分入神。 初冬时节,屋里已经放置了火炉,江牙儿讨巧,从膳房里拿了馒头切成片,放在炉盆上烘烤,馒头面焦香薄脆,别有风味。宋钰廑由着她去,她便渐渐放开了,时不时拿几个甘薯掷在炉里,屋子里漫着一股甜香。 “主子,您别嫌脏,顺口的很呢。” 她手中刚捧着刚烘好的甘薯,因着太烫,在两掌心间丢来掷去。 “我不爱吃这些。” 他不吃,她便包圆了。江牙儿吃相不算好,烘好的甘薯皮黑黢黢,她掰开咬下一口,烫得斯哈斯哈叫,宋钰廑倚在炕上,无奈摇摇头。“你吃慢点,我没说要同你抢。” 这甘薯粉面,江牙儿吃的太急,噎得胸口发闷,只能一边捶着胸口,一边往下咽。 “你去拿些碳来,屋子没什么热气儿了。” 他使唤她去拿东西,江牙儿袖子揩揩嘴,麻溜去了。等到了杂物房,看库房的婆子瞧了她,只一味弯腰大笑,江牙儿以为有什么稀罕事,一个劲打听。 “什么事儿您和我说说,叫我也乐呵乐呵。” 这天刮风了,冻的她直吸溜鼻子,两手抄在袖子里,塌着腰,催着婆子赶紧说。若是有趣儿,她学了话给主子爷听,叫他也笑笑。婆子摆摆手只笑不语,把碳盆给了她,叫她赶快回去。路上还碰上了兴旺,他捧着红漆木盒,严严实实挡住他胸口。 “怀里抱的什么东西?” 自上次两人闹事,江牙儿头回给他好脸色,兴旺对着她脸好一顿瞧,一副憋笑的模样。 “没什么,巧姐叫我从茶房拿些杯碟茶器。” “你笑什么,无故发颠。” 江牙儿被他笑得心里发毛,兴旺鼓鼓嘴,只说巧姐等着呢,匆匆走了。 等她回了院子,宋钰廑在炕上靠着引枕快要睡去,听见动静,嘴角扬了扬,唤她去水盆里淘一条帕子递来。江牙儿放下碳盆,淘洗了帕子送去,他接过,看她无知无觉地,问她, “这一路,可有人对你说什么?” “都一味的笑着对我,惹得我心里发颤。” 她拧着眉,鼻尖上,嘴角两边的黑灰随着她说话一抽一动,更是滑稽。宋钰廑也是噗嗤笑出声,不再作弄她,好心用巾帕给她抹去面上的黑灰。 那灰迹是她啃甘薯时,蹭在脸上的。 “瞧瞧。” 巾帕遭了脏,她才恍然,又急又羞,两脚原地直蹦。 “主子爷,您叫我去拿碳,不就是成心叫他们笑话我!” 害她在兴旺跟前出了那么大的丑。 “好了好了,谁敢笑话你,全宅子谁不知道你不是好惹的。” 宋钰廑不在乎她的无礼,安抚道。无知无觉中,他竟能忽略她的粗俗鄙陋。一主一仆,相处竟祥和起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十九章 第20章 二十章 天儿一日赛过一日地冷,昨夜里就开始落雪了。宋钰廑寒疾发作愈发厉害,药汤补品流水席似的送进屋里,那些东西他不怎喝,苦戚戚的,喝了多少年也没见好。那些补品都进了江牙儿肚子里,她倒很乐意克化那些滋补的玩意。 每晚睡前江牙儿提前在床褥里放好汤婆子,待床褥温热,宋钰廑再就寝。夜里她不再回下房,就坐在榻边的脚踏上,困极了就伏在床沿,时刻守着宋钰廑。因他夜里睡得不安稳,膝盖骨像被撬开一条细缝,冷风丝丝灌进去吹似的疼痛难捱,江牙儿待他疼醒了,便悉心替他揉着膝盖,缓解他的痛意。 “主子爷,外面落雪了,您听听?” 夜深寂静,宋钰廑满额头的冷汗,唇色虚白,他依在引枕上,倾耳听着外面雪落在枝丫和屋顶上的声音。江牙儿用温水淘了巾帕,快步回到床边,他擦着汗,她十分熟稔地按着他的小腿,力道刚好。 屋内只燃着一盏蜡,光线黄暗,宋钰廑悠悠叹息一声,问她,“乏不乏?” 江牙儿甩甩脑袋,“不乏,我天生觉少,总有使不完的精神。” 她嘴角扬着笑,眼神全在手上,悉心按着他的疾处。 “这雪兴许一夜都不能停。” 他很有谈兴,江牙儿接着他的话, “是了,明早一开门,白皑皑的雪,刺得眼睛睁不开呢。” 往年一有这么大的雪,她是十分犯愁的,天儿太冷,她和老爹找不着生计,又没正经保暖的衣裳,她倒还好,就怕老爹活活冻死。 “幸亏遇见您这么个菩萨,给我一条活路。” 她这个冬天又胖了些,脸圆了一圈,笑起来倒喜庆。 “你说我是菩萨?” 他未免觉得好笑,合着真是新鲜,背地里骂他心狠手辣地不少,头一回有人说他心善可比菩萨。 “您给我活路,可不就是菩萨。主子爷,从前我说给您当牛做马报答您的恩情,可都是真心实意地话。” 宋钰廑心中无波澜,这些阿谀奉承的话,他自娘胎里落地就听的耳朵起茧。 天一亮,江牙儿把屋外的雪扫干净,和宋钰廑请示过,今儿上午不当值,她得去趟镇上,天寒地冻,她攒了闲钱,给徐秀才买件亵裘。 她许久没来逛集,已到年关,街上人流窜动,买好东西她便要赶回去,雪还没停,等雪积深了,路就不好走了。 “小公子,小公子留步。” 她腋下夹着亵裘,刚从成衣铺子出来,就被人从后扯住衣袖,江牙儿皱眉回首,只觉得眼前的老者分外眼熟。 “我是尧府的管家,小公子贵人多忘事。” 他正发愁找不到江牙儿,偏偏今日这般巧合。“您有何贵干?” 江牙儿想起他是谁,问他何事。管家两手抄在袖子里,虚虚笑道, “是我们家公子病倒了,已在家中歇养十几日。他没少念起你,想来是想与你叙叙旧。今日既然遇上了,小公子去瞧瞧吧。” 他做着引她往尧府去的手势,江牙儿犯了难,抬头望天, “这雪落得太凶,天晚了我不好赶路,等过几日我再去探望尧兄。” 说完她要走,管家忙扯开手臂拦住她, “您去瞧瞧吧,咱们公子清瘦许多,又没旁的知心人,他对您的情谊我一直瞧在眼里,江公子,您可不能太薄情啊。” 话已然说到这个份上,她是非去不可了。 “公子,您瞧瞧谁来了?” 小厮带着江牙儿进了院子,大老远就扯开嗓子嚎,只是话才落,里面传来砸碗声,接着便是尧鹤安的怒叱, “这药喝得我苦胆都要呕出来,说了不喝,再往屋子送,全都一个个发落出去!” 丫鬟不一会垂着脑袋将碎瓷端出来。乖乖,这么大的火气。江牙儿咂舌。 “公子,江公子来了。” 尧鹤安正面朝里侧躺着,一听这话,忽地转过身来,看见脑袋上还顶着雪花片的江牙儿时,先是惊,再是喜,最后变成怒。 “江牙儿,原来你还记得我。” 他盘腿坐起来,冷眼斜她,小厮眼珠子转一圈,审时度势,瞧瞧退出去。江牙儿搓搓手,细细打量尧鹤安,果然清瘦不少,面色虚浮,是真的病了。 “这些日子宅子琐事太多,没来瞧你,多多担待。” 她挪来一张椅子坐在跟前,屋子里燃了炭火,她也暖和不少。 “我病了。” 他莫名张口,说完还咳了几声,江牙儿就势替他拍背,说几句可心的话,无非就是叫他多歇养,顾好身子一类的。 “我想吃莲子糖。” 他止住咳,陡然间虚弱许多,病歪歪地依在床头。 “我叫人去买,你等着。” 她要去唤小厮,尧鹤安立马哼了一声,江牙儿不解他怎么又发脾气。 “你既能给宋钰廑买莲子糖,为何不能给我买些,非要去使唤他们?” 这谁买不是买?江牙儿本就不能多留,一心急着要走,忙言道, “好了,我记下了,下回我一定带些莲子糖来,我得回乡下去了。” 她收拾好东西要走,尧鹤安在那冷冷笑着,“如今你傍上了宋家的,就忘了我对你的好,江牙儿,你未免太趋炎附势。” “你胡说什么!” 她最厌别人好端端地污蔑,当下也气的很,胸脯起起伏伏, “随你怎么想,从此往后我不再来了。” 她蹬蹬蹬往外走,气势汹汹像头小牛犊,尧鹤安心里一慌,立马喊她, “江牙儿,你给我回来!” 她正气头上,怎肯留步,一味的往外走。尧鹤安深知此时江牙儿一走,永不会回头,当下赤脚追出去,顾不得天寒地冻,一身单薄亵衣亵裤跑到院子去。 “江牙儿,你别同我闹了,回去,咱们好好说话。” 他身量高出她许多,胳膊一揽拦腰把她往回拖,雪花落了两人满身,她使劲扭着身子,伸手抓他的脸, “松开,你这王八羔子,爷爷我今日就同你恩断义绝。” 她骂开了,管不上情面不情面的,尧鹤安不怒反笑,哄着她, “好,你要骂尽管骂,只要跟我进屋子,打我也认。” 他冷得唇色发乌,脚底冰得刺骨,二人打闹间,管家正使唤丫鬟端着食盒,准备送些暖和的吃食,谁知撞见这一幕。 “老天爷,公子您身子还没好,怎能这样折腾?” 管家忙去扯开两人,江牙儿才回神注意尧鹤安此刻的模样,他双耳冻得发红,身体打着摆子,怕她跑了,手还牢牢抓着她的手腕。江牙儿于心不忍,终于同意回屋子里去。 “江牙儿,是我口出胡言,你别记恨我了。” 他全须全尾裹在褥子里,脸色苍白,身子还在发颤,显然冻得不轻。管家把热烫地甜汤供上,恭敬说道, “江公子,您尝尝,前些天我们公子念起你时还说,你肯定喜欢这滋味呢。” 这一说,叫江牙儿更无地自容了,接过汤碗,舀了一勺,吹了几下,抵到尧鹤安嘴边, “喝罢。” 这叫他受宠若惊,张了嘴把东西咽下。 “江牙儿。” “怎么?” “别恼我了。” “哼。” 喂完他,她才去喝剩下的一碗,甜汤滋味果然好,喝得她摇头咂舌。两人重归于好,江牙儿陪着他说了许多话,最后尧鹤安抵不住困意,眼皮子耷拉着,却强撑着精神和她讲话,看得她发笑, “好了,你睡罢,我走了。” 他知不能再留她,只得问她什么时候再来。“这我说不准,下回我来,给你带些莲子糖。”她哄他,尧鹤安眨眨眼,撇头睡过去。 雪在傍晚时分终于歇下,宋钰廑在榻上闷坐了一天,便让江牙儿将屋门大敞,在廊檐摆了张太师椅,他静坐着,看着满院的白雪。他披着大敞,手中揣着汤婆子,静坐一会大抵是没什么的。 院里的梅花开了,飘来淡淡香气,江牙儿深吸一口气,一脸陶醉, “真香哪,主子爷,折几枝摆在屋子里可好?”宋钰廑微微颔首,算肯定她的意思,她便去折花,献宝似的递给他, “主子爷,您看。” 他视线从花枝上略过,停在她冻得红肿,已经有裂口的手上。 “手怎么了?” 想来是常年受冻,又做苦力造成的。 江牙儿的手一到冬天就这样,手疮发作,夜里睡觉发热,还奇痒难忍。 “老毛病了,等天一暖和就好了。” 她把手缩回去,面有羞赫,怯喏喏的。 忽而起了风,宋钰廑就不得不回屋子,一进去,又吩咐她去找巧姐取药,说了药名,她只以为是他要用药。等取了用青瓷小瓶的药回来后,宋钰廑叫她坐下,伸出手来。 “主子爷,这,我是奴才,怎能叫您受累。” 江牙儿推脱不肯让他上药,手一个劲儿别在背后,宋钰廑面色淡淡,渐渐失了好性儿, “莫耽误时辰了,一个男子,做什么女儿家的扭捏姿态。” 他最烦拉拉扯扯不果断,江牙儿见他脸色开始发沉,便伸出手。 “从前怎么不用药?” 他低着头为她上药,手法并不仔细,药水浸进伤口里,蛰得她忍不住龇牙。 宋钰廑却惘顾她的疼痛,算是粗鲁地上完药。“手疮总有好的时候,忍忍就过去了。” 江牙儿此刻心里不知为何有些发酸,嗓子也哽咽,宋钰廑把药瓶塞进她掌心, “拿着吧,想来这一瓶子用下去,来年也不会再犯。” 江牙儿吸吸鼻子,泪珠子滚下来,可怜巴巴地相。 “主子爷,您心肠真好。” 宋钰廑稍挑了眉,表面温和笑着,心中却有不齿,这些小恩小惠,有什么值当可哭的。 “真觉得我好?” 他抬手抹她的泪珠子,捻在指尖,湿漉漉地,是热的。 江牙儿瞪圆了眼睛望他,一个劲儿地点头,宋钰廑生得俊俏,虽有重疾但气质冷冽,她渐渐失了魂,被他皮囊所惑,微微张着嘴,露出一副痴相。 “那你可情愿为我去死?” 他勾起笑,食指点着她太阳穴顺势滑下,指尖落在她的喉口,施力戳了一下,江牙儿咳嗽不止,捂着喉口,断断续续说道, “主子爷,真到那一步,我情愿舍弃性命的。”她平日混不吝惯了,实则是个重情重义之人,真有一天能一命抵一命,江牙儿必定万死不辞的。 只可惜,宋钰廑并不信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二十章 第21章 二十一章 江牙儿没有食言,得了空,带了莲子糖去看尧鹤安。说来也怪,自他看过他后,尧鹤安身子竟渐渐好了。 “我正要去骑马,你跟我一块,我叫人从马厩里给你挑匹温顺的马儿。” 江牙儿听了心痒痒,反正可闲半日功夫,便跟着他一块去了城外。两人先是同乘一匹马儿,她坐在他身后,尧鹤安是骑马的能手,马鞭一挥,马蹄疾驰,吓得江牙儿忙在后面直呼“慢些!慢些!” 等到了城外,她下马,由他托着上了另一匹马。 “缰绳抓牢了,撑着马鞍,你别怕,有我在,摔不着你。” 他顶了小厮的本分,亲自为她牵马,往前慢慢走着,到了更广阔的区域,叫她两腿夹着马肚子,敲打马肚子两侧,这样马儿就能跑起来。“我,我不敢...” 她犯怂,嚷着要下马,尧鹤安无奈摇头,脚尖一点,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两只手臂环住她,手覆在她手上,抓住缰绳。 “照我说的做。” 他在身后,她也安心许多,小腿力道不敢下太重,马儿吃力,缓缓跑起来。 寒风有些刺骨,却难抵此刻的激动振奋,江牙儿侧首与尧鹤安说话,嘴巴咧着,笑得欢愉。“骑马竟是这样快活的事。” 她侧脸不似男子刚硬,倒很柔和,笑起来娇俏,笑容撞进他心坎,尧鹤安手不安分,掐了她腮一把, “江牙儿,你真傻。” 她莫名,问他何出此言。他没回她,只在心里嘀咕,傻就傻,哪有许多为什么。 前头有条溪流,将道路隔开,江牙儿欲勒紧缰绳停下,尧鹤安却不让,只说马儿能跨过去,她只需驼腰牢牢抱住马儿就行。 “啊~”,惊叫声划破空气,马儿腾跃,跨过溪流,朝前方疾驰。江牙儿心脏噗噗跳,想要下马。 “好了好了,我不想骑马了,叫我下去吧。” 她央求着,他却不肯,觉得这样吓唬她倒很有意思,挠了她的腰一把,笑着道, “好啊,你说些好听的哄哄我,我就勒马。” 江牙儿怕痒,他刚才挠她,激得她寒毛乍起,扭着身子和他置气, “尧鹤安,我要下马!我要下马!” 她抢了缰绳,紧紧勒住,嘴里唤着“吁!吁!”,以使马儿停下。尧鹤安只一心想和她闹,看出她怕痒,五指伸向她侧颈,虚虚实实地撩动手指,她缩着脖子,十分恼火,但本能地止不住地大笑, “别闹了!小心摔下去!” 话才说完,两人真的摔下去,落下去的瞬间,尧鹤安将她护在怀里,两人在地上滚了几圈,才终于停下。 虽被他护在怀里,江牙儿身上还是跌得疼,胳膊肘,大腿,又痛又麻。 “可有哪处跌破了,让我瞧瞧。” 尧鹤安仔仔细细瞧她,满眼的担心,她却不理,推开他,站起来,一瘸一拐往后走。 若不是他闹个不停,他们也不会摔成这样,简直拿自个儿性命当儿戏。她愤愤离开,尧鹤安急忙追赶,见她腿脚不便,就知惹了祸,也是懊恼不已。 “是我的错,不然你打我,怎么罚我都成。” 江牙儿猛地回首,先前的后怕一股子涌出来,眼睛雾气蒙蒙地, “尧鹤安,我都同你说我怕得很,你还那样胡闹,你简直不可理喻。” 这一哭,叫他乱了阵脚,脑子里只有一片白光,什么话都说不好,心一急,直接伸手捂住她的嘴,听不见她哭,他就镇定许多。 “江牙儿,你哭得我抓心挠肺地难受,莫哭了,好不好?” 她差点憋气闷死,口鼻都被他捂着,怎么也挣不脱他的手,为求保命,点头应允。 “你打我吧,算我赔罪了,叫我也好受些。” 尧鹤安弯下腰将脸凑近她,一脸讨好,江牙儿虽还气,可没先前那么恼他,撇撇嘴,只说没有下回了。 江牙儿跌了腿,不好走路,返程路上还是两人共乘一匹马,尧鹤安将她送到乡下,马儿在宋宅后角门踏着马蹄儿,打着响嚏,冒着热气。尧鹤安先下马,伸出胳膊,掐着江牙儿腋窝把她抱下来。她看着肉乎乎,抱着反而轻盈,尧鹤安放下她,把在药馆买来专治跌打损伤的药塞给她。 “回去一日三次,涂勤些,这回是我对不住,你不是爱吃汇宾楼的菜式么,下回我带你去吃个畅快。” 江牙儿不是记仇之人,现在已经没什么怨气,听了他的话,噗嗤笑出声, “你拿我当黄毛小儿哄是不是?一顿吃吃喝喝就想叫我网开一面?” 她仰着下巴,满是得意跋扈之色,反而叫他心安不少,知道她是故意揶揄他。 “好了,寒风刺骨,你快进去吧。” 江牙儿回了下房,找了巧姐替她上药,肩胛处她没法子碰上,只能烦请巧姐帮忙。 “你说说你,好端端骑马作甚,跌得一身伤。”巧姐嘴上不饶她,却悉心上药,江牙儿说起骑马的事,她又忍不住奇怪。 “他一个富贵公子,倒有十分好的心肠。听看后角门的小厮说,他模样俊俏地很呢。” 她逗江牙儿,问她对尧鹤安可有别的心思。江牙儿恍惚想起上元节那晚,他指尖捻着胭脂替她抹,那一瞬间,她心微颤,浑身发臊发热,那种奇特的感觉真的难以忘怀。 “姐姐你别闹我了,他是天上的云彩,我是尘土黑泥,哪敢肖想的。” 她穿好衣服,垂首系好腰间的围带,心口酸涩涩地。 索性她伤得不重,还能在宋钰廑跟前伺候。只是走路腿脚不大利索,匍一进屋子,就被他发觉。 “脚怎么了?” 她没说是骑马弄得,随便扯了理由, “路上积雪,路滑脚便拐了。” 宋钰廑正舀着碗里的汤水,欲送入口中,只一股荤腥味窜入鼻腔,熏得他恶心,眉头皱了皱,又放回去。 “听说是尧家公子骑马亲自载你回来的,江牙儿,你倒是好大的威风。” 宋钰廑知她与尧鹤安有牵扯,只是不想竟好到如此地步。他目光将她上下扫一遍,江牙儿被他瞧得皮紧,虚虚问道, “主子爷,您为何这样看我?” 他哼笑了声,只说没什么,叫她去做别的事。那笑容十分不正经,不知他想的什么。 转眼到除夕,白天众人做好自个儿的事,便能早早歇下,谁也不敢擅自去主院叨扰。江牙儿回了家中和徐秀才一块用饭,才吃饱肚子,李四喜便来了。 女大十八变,她出落得越发好看。李四喜拉着江牙儿去了院子,一脸愁容,江牙儿猜到她是有事要讲。 “这狗娘养的王八羔子,岂能与你作配!四喜妹妹,这事自有我来作主,你放宽了心便是。” 原是乡里一霸江世海要纳李四喜为妾,那色痞家中已经纳了三位小妾,是个成日只知斗鸡走马的废物,四喜嫁了他,岂不是跳进了火坑。李四喜泪水哒哒的抱住江牙儿,一副视她如靠山的样子, “江哥哥,我全指望你了。” 李三去年开春便去了军营,李家如今只有年迈双亲和李四喜,江牙儿平日里是能帮衬就帮衬的。她视四喜为妹妹,更不能坐视不理。 此事江牙儿埋在心里,想着哪日要好好教训孙世海一顿。 江牙儿夜里回了主院,已是深夜,屋外寒冷异常,她打着冷噤推开房门。刚才在院子中间便看见屋内烛光大亮,她约莫着宋钰廑还未入寝。一进屋,余光中见他坐在书案前,却是斜倚在圈椅中,一手扶额在打盹,听见动静,又睁了眼,眼皮半阖,神情有几分朦胧。 “主子爷,夜深了,该入寝了。” 她忙去将汤婆子灌好塞进衾被里,在铜盆里倒进半盆热水端到宋钰廑脚下,十分熟稔地褪去他的鞋袜,将他的脚放入盆中,再仔细替他按揉着膝下的部分。室内静谧,只要小小的水花声,烛芯偶尔爆开,发出异响。 “江牙儿,你还记得你娘亲的模样么?” 她滞了一下,先是点头,后又摇头, “记不大清楚了,有时候梦见阿娘,面容也是模糊不清,许是真的太久了。” 她轻叹一口气,抬头望望他,壮起胆子问他,“主子爷呢,是想念您的阿娘了么?” 宋钰廑垂眸与她对视,眼神不再冰冷锋利,同样轻声说话, “我也不大记得她的容颜了,今日准备为阿娘画一幅肖像,却无论如何描不好她的眉眼。” 他眼眶泛红,强忍着没落泪,江牙儿怕他难堪,迅速低了头,装作没看见。 只是他的泪落在了膝上,青黛色的布料晕起一层深色,一滴两滴,落得越来越凶,她没办法再装作视而不见。 “主子爷,上元节那日镇上十分热闹,我带您去瞧瞧,可好?” 江牙儿抬手为他抹泪,宋钰廑竟也不躲,任由她擦着泪。 “好。”他目光深深, 平静应允。 这一夜他睡得安稳,一觉到天亮,只是江牙儿困得厉害,伏睡在榻沿,连他起身坐起也没察觉。宋钰廑盯着她睡颜,她因趴着睡的缘故,半张脸鼓起,嘴巴微撅,这么邋遢的睡相,他倒不讨厌。想起昨夜里的情景,宋钰廑鬼使神差地伸手去碰江牙儿的脸,只是快堪堪碰上时,她咕哝几句梦话,变化了姿势,脸又埋进胳膊里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二十一章 第22章 二十二章 黄昏时分落了雪,索性雪落得不疾,寿喜备好马车侯在宅门外,江牙儿为宋钰廑披上斗篷,主仆三人便缓缓向镇上而去。等到了集市,天已经黑下来,可集市上灯火通明,熙熙攘攘挤满众人。小商贩们的吆喝声络绎不绝,空气中弥漫着香火气味,不远处有座寺庙,每逢上元日,很多人焚香祈福。寿喜尽责本分,一直跟在宋钰廑身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曾被眼前的热闹气氛分神。江牙儿却不同,雀跃十足,在宋钰廑耳边叽叽喳喳,一会指东,一会指西,还分外嘴馋,糖人,山楂糕已经入了肚子,眼睛还滴溜溜在摊位前转着,想着再买些什么填肚子。 宋钰廑已经许久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场景,有瞬间的恍惚,以为置身在都城。 “主子爷,咱们也去拜拜神仙吧,祈愿来年顺顺当当,可好?” 她不知吃了什么,嘴角粘着残食却不自知,两只眼睛明亮亮地盯着他,只等他回话。 “江牙儿,你什么邋遢吃相,嘴边的东西快撇干净了。” 寿喜双臂抱怀,蹙着眉提醒她,她后知后觉,抬手左右摸摸,没有撇去哪粒残渣。 “还有么?”她问他,寿喜“啧”一声,很是嫌弃。 “蠢死了,在这儿,快撇了。” 他虚点自己的右下嘴角,江牙儿会意,舌头一伸,舌尖将残渣卷进嘴里。宋钰廑看着眼前两人的互动,只有满心无奈。 寺庙里人头攒动,男女老少皆有,不少妙龄女子凡是经过这三人身边,总要互相窃窃私语一番,哪怕早已擦身而过,还是会频频回头观望。江牙儿不像另外两位视而不见,面静如水,总爱撩拨那些姑娘们,谁要是往这边看,她便挤眉弄眼的,惹得那些姑娘又羞又臊。“江牙儿,你正经些,休得落了主子爷的脸面。” 寿喜实在看不过眼,说她一句,她不在意,嬉皮笑脸地, “你瞧那穿粉色衣裳的,一直盯着你看呢,你看看呀。” 江牙儿胳膊肘拐他,寿喜闻言余光闪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休得胡闹。” 真是无趣,江牙儿翻个白眼,不再惹他。 寿喜不信神佛,没有买香火,只有江牙儿跟着宋钰廑进了佛堂内,到了佛像跟前,心绪立马严谨正经。两人并排跪在蒲团上,宋钰廑双手合十,闭眼默默祈愿,很快便睁开眼睛。他偏头去看江牙儿,她仍是闭眼的模样,嘴巴张张合合,小声碎念许多话,很是虔诚。 身后是漫天白雪,此刻小小佛堂内,只有他和她二人,外面虽然吵闹,宋钰廑只觉得安宁。他想问她,在祈愿什么,为谁祈愿,她曾说可以为他舍弃性命,那此时此刻呢,可有为他祈愿?只这一瞬间的念起,又是满心的厌恶,天下世人都是负心之人,唯有自己才能守得住自己。 天桥河边每年有灯谜会,江牙儿引着宋钰廑过去,料他聪慧过人,待会一定能大放异彩。等快行至河边,宋钰廑却转身叫她去买些糯米桂花糕来,只说肚子有些饿。 “我和寿喜在此处等你。” 宋钰廑面容隐在帽下,淡淡吩咐她去做事,她便走了。只是才揣着东西走到天桥下,便见河边围了许多人,隐约听见议论着有人落水了。“怎么了,发生何事了?” 江牙儿眉心直跳,赶紧环顾四周,没看见寿喜和宋钰廑。 “有位公子落水了,扑腾了几下,沉下去了。”旁边一位男子和她说道,她急忙问, “多大年纪,穿得什么衣裳?” “年纪轻轻的,个高有些瘦,披着青黛色的斗篷,不晓得是不是路滑跌下去了。” 这天寒地冻的,谁也不敢下去捞人,江牙儿一听男子的话,腿肚子发软,险些站不住,立马扯开嗓子嚎, “寿喜!寿喜你在哪?” 她急得抓心挠肝,眼睛一会环顾桥上的行人,一会盯着河里的动静,河水泛起涟漪,有只胳膊从水面伸出,水下的人扑腾而起,她尖声喊着, “主子爷!主子爷!” 水里的人又沉下去。 这天杀的寿喜到底去了何处,江牙儿心里咒骂,顾不上许多,身子一蹦,跳进河里。岸边围观的百姓又是一阵惊呼。 “不要命了,这么冷得天,非要冻死。” 江牙儿会水性,划拉两只胳膊终于游到宋钰廑身边,衣裳沾了水,身子更沉,更何况宋钰廑本就比她高大,江牙儿咬着后槽牙,拖着他往岸边游,几度虚脱,差点和他一块沉下去。 天桥人群里,宋钰廑手中揣着汤婆子,静静看着河里的江牙儿,眼看她几度沉沦,他才稳稳开口, “寿喜,去吧。” 一声令下,寿喜拨开人群,跳下河,快速游到江牙儿身边,等看清是寿喜,她心中的不安和害怕猛然炸开,冲着他叫, “你去哪了,主子爷落水时你去哪了!” 寿喜无波无澜,先是将那落水的男子拉到岸边,再将江牙儿拉到岸上。 “你发什么颠,公子不是好好站在那,你敢胡乱咒主子,真不要命了是不是?” 江牙儿浑身湿透,抖得像个筛糠,抬眼往桥上看,在那安稳站着的不是宋钰廑又是谁。 原是她想错了。 回程路上,江牙儿坐进马车里,湿冷的衣裳贴着皮肉,十分刺骨,她嘴唇已经发乌,脸色惨白,抖擞着身子,只觉得脑子滚烫,昏昏沉沉的。 “好端端地怎么往河里跳?” 明明是他设下的局,宋钰廑还是问她,江牙儿冷得牙齿打颤,断断续续回话, “奴才,以为,是主子,才,才下去的。” 早知是别人,给她天大的好处,她也不肯下去的。 “江牙儿,这可是会丢命的风险,你不怕?” 她怎么会不怕,可她不下去,他就没命,奴才救主,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么。江牙儿点点脑袋,眼皮子半耷拉着,神志昏了大半,“怕的,可更怕主子出事。奴才说过的,为了主子,愿意一命抵一命。” 说完,她斜斜倒下去,正趴在宋钰廑腿边。他脱下斗篷披在她身上,挑来门帘,冲着寿喜吩咐,“赶快些。” 寿喜狠狠一抽马鞭,马儿更加快速奔驰。 江牙儿开始发热,迷睡间呢喃着梦话,声音太小,宋钰廑根本听不清。他先是冷静地盯着她,见她开始说胡话,手心贴在她额上,才知她是发热了。 “江牙儿。” 他唤她,明知她不会应,还是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额娘从前送我一只小狗,娘亲给它取名叫阿喜,寓意欢喜能长伴我左右。后来娘亲不在了,阿喜不吃不喝好几日,最后竟郁郁死了。一条畜生都能那么衷心,可人却做不到。” 宋钰廑陷入往事回忆里,自娘亲不在后,府上的人皆顺意于赵之榆,幼时在府中,他不少受人白眼轻视。日复一日,他便渐渐冷了心肠,谁欺辱他三分,他便十倍百倍的还回去。一次两次,他心狠手辣的名声传出去,他的院子就渐渐没人敢再常去。寿喜五岁就被卖进府里,一进府就跟着宋钰廑,寿喜自小也是寡言沉闷的性子,跟着他,一直忠心耿耿。 宋钰廑屈指抹去江牙儿发丝间不断滑落在她面上的水珠,眼神发空,启唇轻轻道, “江牙儿,从今以后,你做阿喜好不好?” 她如果愿做阿喜,永不背叛自己,宋钰廑会给她一切她想要的。他所愿不多,只求她不要背叛。 下了马车,寿喜将江牙儿抗在肩上,刚跨进门,巧姐便迎上来,急忙问怎么了。 “落水了,叫人去煎药。” 宋钰廑跟着寿喜一块去了下房,巧姐本要去膳房叫人煎药,想了想,使唤了看门的小厮去,急忙忙追到下房去。 “寿喜,快给她放在榻上,盖上衾被。” 巧姐心知江牙儿的秘密,此刻分外不安,只想找个由头让宋钰廑和寿喜赶快出去。 “这儿我来看顾,寿喜你快回去换身衣裳吧,主子爷,天色以晚,寒气逼人,您也快回去歇着,屋子里炭盆已经点上了。” 宋钰廑少见她这样慌张,巧姐一向稳重,这也是为什么他能留她在身边做事的缘故。 “你慌什么?” 宋钰廑挑破她的不安,一双眼睛犹如利箭叫她不敢直视,他走至榻边,掀开衾被一角,本想解开江牙儿的衣裳,又止住动作,回身吩咐巧姐, “给她换身干净衣裳,药喂她喝下去,这几日不用她做事,安心休养便是。” 巧姐松下一口气,连连应是。 这回江牙儿一病,可是得了不少脸,缘由是她静养期间,宋钰廑竟每日来探望,足见在主子爷身边的地位。她这几日被人好吃好喝地伺候,越发懒怠贪图享受,成日窝在榻上吃了睡,睡了吃,肚皮一日赛过一日的圆滚。 “主子爷,您来了。” 她正靠坐在榻上,手里拿着咬了半截的枣泥糕,盛枣糕的盘子已经见了底。 “今日身子可难受了?” 寿喜挪来一张椅子放在榻边,宋钰廑坐下,淡淡询问她身子如何。江牙儿捶着胸口咳嗽几声,放下那半块枣糕,弱不禁风的样子说话,喘着大气, “好许多了,明日便能起来当差了。” 说完又咳嗽不断,像要把心肺咳出来。病歪歪坐不住似的。寿喜怀中抱着剑,冷眼看着她扮病。 这屋子窗户半合,方才他和主子爷从窗子的缝隙里分明看见这厮吃得尽兴,约莫着塞给她半扇猪也能吃完的架势,眼下又是一副马上要早登极乐的死样,看着叫他心里不爽快。分明就是想再贪图几日快活。 宋钰廑嘴角勾了勾,倒没生气,顺着她说话,“那就再歇养几日。兴许是药方子不灵,不如试试旁的法子。” 他回首眼神示意寿喜走近,寿喜会意,走上前,等着宋钰廑开口,如何整治江牙儿。 “寿喜有个法子,叫他给你捏捏穴位,血气通了,便能好快些。” 江牙儿心里一咯噔,忙推拒, “不用不用,奴才不知怎的,这会子突然备感精神,明日必定就能生龙活虎了。” 可宋钰廑恍若未闻,让寿喜为她好好通通穴位。 “江牙儿,趴好了。” 寿喜按着江牙儿强叫她趴下,她脸埋进衾被中,尚未来得及挣脱,肩胛骨上的痛意叫她忍不住嚎嗓。 “啊!” 一声惨叫,接着便是接连不断。 寿喜单手按住江牙儿后颈不叫她挣脱,另一只手中指和食指做钳壮掐捏她肩胛处的软肉,用了三分的力,他是习武之人,哪怕只有三分力气,江牙儿也是吃不消的。 “主子爷,好了。” 寿喜松了手,将牙儿也没了力气,虚虚趴在那,两处肩胛涨涨的疼,她也只能忍着。 宋钰廑起身,垂眼瞧着将牙儿如死尸一般毫无生气,唤她, “江牙儿,抬起头来。” 她闻言抬起脖子,满额的湿汗,眼神里带着怕, “主子爷。” “滋味如何?” “奴才,奴才现在精神抖擞。” 宋钰廑从袖中掏出方巾,好心替她擦了汗, “江牙儿,你的性子要改改了。” 再敢扯谎诓他,下次该疼的地方,就是她的嘴了。 宋钰廑深知她恶习难改,也能狠下心来整治,再敢骗他,掌烂她的嘴也不是做不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二十二章 第23章 二十三章 年关忙,江牙儿把李四喜的事儿忘了干净,还是回了趟家中,徐秀才在跟前提起,她才想起来。 “那江世海看样子是要强娶,李家老两口眼睛都快哭瞎了。报官也没甚用处,江家塞了钱,那县官老爷只当不知晓。” 江牙儿去了李家,李四喜见了她也不再活泼,坐在堂屋,只一味的哭。 “这怪我,忘了这回事,我必定要给那腌臜东西一个教训。” 江牙儿轻言安慰片刻,满肚子心思离开。得想个法子好好治治这个江世海才是了。 她不会武功,要降服他一个大男子,还是得找个帮手,有些功夫的最好。想来想去,寿喜最合适不过,可他必定不屑出手,说不定还要捅到主子爷那去,不可不可。 她苦苦冥想大半日,想到一人,拳掌相击,就找尧鹤安,他府上肯定会有功夫的,托他找个帮手便是。 江牙儿把此事细细讲给他听,他拧着眉,脱口而出的话,却与此事并不相干。 “你钟情这个李四喜?” “我只当她是妹妹。” 她吃着小面果子,嚼得正起劲,生怕他不愿。“往后此事要是败露,我绝不会牵扯你们府上,我一人承担,成不成?” 尧鹤安哪是担忧这个,只是心中不爽她为李四喜如此烦神。不不不,不光是李四喜,还有宋钰廑,她的心怎么能牵挂这么多外人,怎不见她为他烦神呢? “不必旁人伸手,我与你一道,旁人粗手笨脚的,别坏了事。” 尧鹤安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几句,江牙儿频频点头,连连称是。 江世海爱赌钱,晨时进的赌坊,申时才出来,身后跟着自家奴仆,很是神气的甩着膀子在街上闲逛。 “爷,您看前面那位姑娘,是不是李家的?” 奴仆认出李四喜的背影,江世海闻言眯了眯眼,往前快走了几步,可不就是李四喜。仿佛有所感应,李四喜回首与他四目相对,与往日满脸憎恶不同,眼下却朝他莞尔一笑,带着撩拨的意思,见他要上前,扭身往右边的胡同跑了去。 “这小娘们,跟咱欲擒故纵呢这是。” 江世海色眯眯地搓了搓手掌,跑上前去追,奴仆自是要跟着,被他训斥, “瞎跟什么,你先回去,今晚我便不回了,我爹娘问起,你随便找个由头糊弄过去便是。”说罢,色令智昏地冲进巷子。胡同是个死胡同,百步长的距离就是一堵墙,李四喜双手背后缩在墙角,慌乱的神情更惹江世海心动。“江世海,青天白日的你莫要胡来!” 她叱他,他更猖狂,欲要去抚她的脸,不想天降黑影,蒙面的高大男子从墙头一跃而下,惊的他连退三步。 “你,你是何人?” 话才落,又是一人从墙头落下,同样蒙着脸,那人二话没说,直接敲昏了李四喜,粗着嗓门和另一个蒙面人说话, “大哥,这小女子模样俊地很,咱们掳回去,做压寨夫人。” 被称为大哥的男子眼神凌厉,狠狠瞪着江世海,嗓音低沉, “江世海,你可让我好找。” “你是谁,怎知道我?” 尧鹤安上前,拔刀抵在他颈间,一副有血海深仇的模样。 “你作恶多端,当然不知晓我是谁,总之我要叫你悔不当初。” “侠士,你,你总要我死个明白,你到底何人。” 江世海颤着嗓音说话,大难临头,失了往日嚣张气焰。 “今日我就给你一个教训,往后再敢欺男霸女,惹是生非,必叫你死无全尸。” 尧鹤安发起狠来倒很有凌厉的气势,话毕,利剑高挥,狠狠劈下,江世海眼前一黑,吓得魂不附体,昏了过去。 “你从哪来的这些东西,熏得人恶心。” 林中有一破弃小屋,尧鹤安看着桶里的污秽离得远远的,手紧紧捂着口鼻,要多嫌弃有多嫌弃。江世海被扒了衣裳只剩一条亵裤,江牙儿用巾帕盖住口鼻系在脑后,叫尧鹤安把他拖到板车上,再提起装着尿粪的木桶对着江世海满头满身的浇下去,那境况,简直不堪入目,恶心得叫人作呕。还嫌不够,她撬开他的嘴,粪水灌了满满三大勺,看得尧鹤安拧眉。 “天快亮了,赶紧的吧。” 两人赶着牛车到了路口,前面再不远便是集镇,两人跳下车,那大黄牛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哼,这次也是给他一个教训。” 江牙儿先是两手叉腰神气地厉害,接着又朝尧鹤安抱拳作揖, “多亏尧兄了,多谢多谢。” 忙活了一天一夜,都有些疲累,便准备各自离去。 江牙儿反身往回走,尧鹤安站在原地未动,瞧着她背影,他开口喊她。 “江牙儿。” “怎么?” 她不解,转头问他何事。 “倘若有一日我深陷险境,你可会帮我?”这话昨儿个他就想问的,一直憋到现在。 “到时候我一定义不容辞,豁出小命也保住你的命。” 她面朝他倒退着走,又蹦又跳的双手挥起,朝阳的曦光照耀在她身上,熠熠生辉,江牙儿笑得天真烂漫。 她忙活一夜,回了宅里还要继续当差,扫洒院子时,抱着竹制的大苕帚靠在树干下昏昏欲睡。 “将牙儿,你是越发懒骨头了。” 寿喜站在廊檐上训斥,她一惊,瞌睡消散无几。 “我就是打个盹,一晃眼的功夫,哪想被你撞见。” 将牙儿低声辩驳,宋钰廑也在那处站着,隔着一截路,都能看清她眼下的乌黑,她已是疲乏困倦至极的模样。 “你昨夜做什么去了。看门的说你一夜没回。” 宋钰廑隐隐有种预感,江牙儿又在外头出了祸。 “我老爹身子不适,昨晚在榻前看了一夜,没怎么睡。” 将牙儿寻个妥帖由头,垂着脑袋不敢瞧宋钰廑,他一见她露出心虚的样子,心底的猜测更加被证实。 “江牙儿,在外惹了事便直说,此时老实交代,我还能饶你。” 他语气严肃,江牙儿还是不说,摆手摇头,一味不认。宋钰廑面色闪过一抹狠戾,终究不再追问。 天气渐暖,乡里有孩童放纸鸢,江牙儿眼馋,央着宋钰廑一块去放纸鸢。纸鸢是她自个儿糊的,在纸上绘了一只鸟儿,可惜技艺不精,画成了四不像。 “主子爷,您瞧瞧如何?” 她献宝似的把东西展在跟前,宋钰廑眉尾抽动一下,敷衍道, “马马虎虎。” 万物复苏,河边柳树已经抽枝,春风撩面,人也格外舒爽。两人闲逛到一处平原,江牙儿趁着风势举起纸鸢逆风奔跑,起初还算顺利,纸鸢飞起,可不一会儿就落下来,几次来回,她心有恼火,气冲冲地把纸鸢仍在地上,不欲再摆弄。宋钰廑观察她的动静,身后是初次见她的那个高坡。忆起她当时的模样,混吝,粗俗,可他竟不讨厌。她在身边伺候已有两年之久,身量没有长高多少,身板却不再如当初瘦小。 叫她进宅子当差并非一时起意,宋钰廑那时觉得她可怜,外表强悍,可眼神总透着孤单无助,像极了幼时的自己。 “怎地,这就恼了?” 江牙儿才走近,他叫她把纸鸢捡回来,他牵着线,让她再跑起来。 “真能飞起来么?” 她不信,还是撅着嘴折回去,江牙儿快速跑动,宋钰廑手拿着线一点一点放出去,等风力完全可以撑起纸鸢,便能越飞越高。 “主子爷,您真是神了,天下间还有什么是您不会的?” 江牙儿拍着马屁,仰头盯着纸鸢,宋钰廑对这没什么兴致,叫她接手。 “拿着。” 她攥着引线,只一味放线,宋钰廑提醒她, “要有放有收,你这样它会落下来。” 如他所言,纸鸢已经有要往下落的架势,江牙儿着急,两脚直跺地,向他求助。 “主子爷,这如何是好?” 宋钰廑无奈,低语一声“蠢”字,上前虚拥住她,帮她扯着线,收收放放,或向下压,或朝上抬,纸鸢飞得高而稳。 “我就知道主子爷您最聪明能干,这些纸鸢里,就属咱们放得最好。” 宋钰廑放开胳膊之前,江牙儿忽然扭头冲着他笑,神气又得意,没有注意她和他之间的距离有多近。 “江牙儿,你还真是没抱负。” 他挖苦,她不甚在意,朝他吐舌做个鬼脸,而后专注在纸鸢上。 如今,她愈发不怕他了。偶尔在宋钰廑跟前失仪,也不会再诚惶诚恐。连寿喜都看不过去,曾在他身边提醒,江牙儿是个顺杆爬的性子,再这么由她随性,以后胆子大起来,怕是能捅天。 “寿喜,你太多虑。” 宋钰廑不以为意,指尖捏着花针,全神投入在花叶上的白虫上,白虫虽小,却难逃他的眼睛。针尖贯穿虫身,只肖片刻,整顿利落。 “不中用的东西我从不留在身边,寿喜,一个江牙儿而已,你无须费心至此。” 但凡江牙儿有什么异心,宋钰廑不会让她活到今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二十三章 第24章 二十四章 江世海被江牙儿整顿一番后,疯疯癫癫快有百日,江家老两口找过不少大夫,只说身子无恙,大概是心魔所致,配了安神的药方,一日两次喝着便是。 江牙儿起先也是怕被江世海查到自己头上,想想实在没什么破绽,况且过了这么久,他家中也没人来找麻烦,就以为此事过去了。听闻江世海疯了,江牙儿心里也是不免一震,坐立不安许多天,整日去寺庙里烧香拜佛,只求着神明少些怪罪。 可说来也怪,六月雨水充沛,常有雷声,某晚一记惊雷炸响,竟把江世海丢的半分魂魄给吓回来了,天一亮,他神思回笼,与事发之前并无二异。且说江世海这回病好了后,老老实实在家待了一段时日,不在外惹事了,顶多带着家中豪奴在乡里闲逛一圈,但跋扈气势仍有残余。 李三托人往家中寄了信,李四喜不识字,央着江牙儿给读读,两人并肩坐在一处草地上,江牙儿支着一条腿,坐没坐相,嘴里叼着野草根,懒散散地读着信。 “你大哥在军中一切安好,你同你老爹老娘说一声,莫要成天忧心。” 她好言安慰,李四喜本就对她倾心,自江牙儿惩治江世海后,倾慕之意更如滔滔江水一发不可收拾,眼下无人,看着江牙儿俊朗的侧脸,李四喜扑上去环拥着江牙儿,脸埋在她胸口处,羞怯诺诺道, “江大哥,你娶了我吧。” 却等来江牙儿的一声笑, “四喜,我视你为妹妹,哪有哥哥娶妹妹的道理?你不要做它想,是我配不上你。” 李四喜不见恼意,仰着脸,神情娇俏, “非君不嫁,你去哪,我跟去哪。” 两人嘻嘻哈哈,却不知身后是江世海。江世海盯着江牙儿背影,总觉得她的身段与那日的恶匪相似,虽无凭无据,一开始他就觉着此事和她脱不了干系。清醒后家中无人敢提他那日遭遇的屈辱,可每到夜深人静时,他总被那时的情景折磨得无法安眠,江世海发誓要报仇。恨意渐渐凝聚,他眼里是杀意和残暴,这一次他要狠狠教训江牙儿。 现下无事可做,江牙儿和兴旺坐在栏杆上闲聊,正意兴高的时候,巧姐款款走来,正是找她。 “你去外面看看,有位姑娘说是找你。” 一猜就是李四喜,江牙儿从栏杆一跃而落,哼着小调往大门去。 “江哥哥,不好了,徐老爹给官府的人抓走了。” 李四喜眼里含泪,一得知此事便急忙找到宋宅来,无论如何要让江牙儿知道。 “什么!你如何知道的,我老爹犯了什么大罪,凭什押他?” 她连连发问,李四喜又从何得知缘由,只把听来的如实转告。 “说是打了人,被人告官抓了去。” 狗屁!江牙儿啐骂,她老爹最是怕事之人,怎会动手打人。江牙儿稳了稳心神,连忙去了镇上。等到街上一打听,便完全明了。 原是徐秀才在街上卖字画,有位男子买画,本是常见买卖,两人却因为给没给银子吵起来。徐秀才说没给银钱,买家却说给了,嚷到最后,竟动起手来。后来买家告了官,因有看热闹的百姓说是徐秀才打了买家,买家并未还手,所以判徐秀才闹事,罚以杖责。等江牙儿赶到衙门口,徐秀才杖责以行使完毕,他年事本就高,只剩喘气的力气。江牙儿怒火攻心,却也只能咬牙忍下来。今日的事儿太过蹊跷,她要慢慢侦察。 回宅子里告了假,她留在家中服侍老爹,回回她要问那日的细节,徐秀才总是叫她不要再追究,只当流年不顺。徐秀才知道她的性子,是个锱铢必报的,既然已经挨了罚,就别再节外生枝了。 江牙儿多次去镇上打听,一来二去摸清了缘由。有人告诉她,那日买画的人瞧着是常跟在身后江世海的小厮,上堂作证的人也不是集市上常见的,是生面孔。这么一说,她哪还有再不明白的道理。她心中几经盘算,猜想是不是江世海已经知道作弄他的人就是她,因此报复。苦于无法证实是江世海在背后搅和,她只能先忍一忍。 徐秀才经此一事后,元气大不如前。江牙儿叮嘱他往后不需再去卖字画,家中有她在外当差,拿得月俸够养活二人。 六月中旬,宋钰廑要回都城,江牙儿心中窃喜,宅中没有他这位煞神,她也能快活轻松许多。虽然他曾允诺回都城会带着她一起,江牙儿却只当他随嘴一说,从没当真。却不想宋钰廑动身前两日,点名要她一起跟随。 “我,我也去?” 她不知是喜是忧,一脸不可置信,宋钰廑饮着冰酿梅子汤,刮她一眼。 “不想?” 自然是想的,那可是人人都道街市繁华,人烟阜盛,金贵非凡的地界。她猛点着头,眼里的欣喜清晰可窥。 “愿意,愿意!” 江牙儿咧着嘴傻乐,见她犯痴,宋钰廑已经见怪不怪,无奈摇摇头,随她去了。一块随行的还有寿喜,一个负责赶车,一个负责伺候,两天一夜,便到了都城。马车穿过城门,江牙儿在车里都能听见街上的热闹声,她耐不住性子,探出头去,外面果然繁华。主街都比郓城的要宽许多,街两边的商铺更是气派。 “你瞧什么呢?” 宋钰廑见她跟猴子似躁动不能安稳,叫她老实些。 “主子爷,我这是高兴地忘乎所以了。啧啧啧,这儿果然气派。” 她连连啧声,宋钰廑闭眼假寐,不再理会。“主子爷,到了。” 寿喜一句话,叫江牙儿心口一震,莫名揪心起来,这进了宋府可不比乡下,规矩也更多,况且她打小在乡野长大,陡然进了都城宋府,还是发怯的。 马车停稳,江牙儿先行跳下车,脚刚落地,身子一歪,险些跌倒,寿喜手疾眼快,正要扶她,江牙儿却已经被宋钰廑从身后牢牢扯住胳膊,将她扶稳。 “主子爷,我..” 她羞臊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却没有恼意,仿佛了解她的心思,轻声道, “进了府莫怕,咱们只在都城待一个月,不张狂惹事就没人敢欺负你。” 宋钰廑松开手,管家殷勤引路,直说公子赶路劳累的话。江牙儿和寿喜落后几步并排而行,寿喜身子朝她微倾,咬牙小声训她, “你怎么回事,一到都城就给主子爷丢脸子。”江牙儿撇嘴,无话争辩。进了门,走了十几步路,便能看见左右两边长廊,游廊往西走,江牙儿跟着走的眼睛发昏,只觉得这府上土地甚大,现在叫她一人走回大门,怕是与出迷宫没区别。行至一院落门口,管家道, “知道您要回来,院子里里外外已经洒扫干净,主子爷,赶路辛苦,您快去歇歇脚。” 江牙儿扭头四周打量,这院子里不算大,院里花草较多,前后加起来约莫五六间屋子,离前厅甚远,倒是个清净之地。 院子里站着丫鬟小厮,皆是恭敬之态,齐声同宋钰廑问安。倒也都在偷偷打量江牙儿,这可是个生面孔。 “都下去罢。” 宋钰廑不喜太多人,这是府里人知道的规矩,仆人四下散去。三人还未进主屋,便听见院外宋钰卿的声音, “大哥,大哥。” 宋钰卿一路跑进来,见到江牙儿很是惊讶,“你也来了?” 宋钰廑本就赶路深觉劳累,疲于应付他,有些烦躁道, “好了,面也见了,晚些时候再来吧。” 他一不顺心,发起火来总叫人害怕,宋钰卿不敢招惹,陪着笑脸扯住江牙儿胳膊往外走,“好,就不惹大哥清净,只是我有话同江牙儿说,叫她跟我走一趟。” 江牙儿能来宋钰卿很高兴,一个劲问她在乡下有没有新鲜见闻,允诺她在都城的这段时日,保管她吃好玩好。 江牙儿耳边都是他的聒噪,不免感慨,一别一年多,宋二公子还是从前的性子,没什么城府。正说到激动处,他又低了声,凑到她耳边询问, “你在郓城,可曾再见过青雅?” 她迟疑,回想的确在街市上撞见过青雅姑娘几回,只是没说话,隔着距离看了彼此一眼。“二公子,您和她?” 江牙儿以为宋钰卿早就断了心思,竟还有念头。 “实话不瞒你,我和她,一直有书信往来。” 说起这事,他抿唇笑了笑,含着别的意味,光是那副神情,江牙儿就猜了大概。 “不说这些了,你先回去,明日我带你去街上逛逛。” 宋钰廑一觉睡到日头西垂,江牙儿在屋中给花浇水,听见响声,忙去榻前的衣架上取下衣裳,伺候穿衣。 “雨亭今日和你说了什么?” 他睡时爱散发,江牙儿替他束发,照实回话,“无关紧要的,只是问了那位姑娘。” 宋钰廑从镜中看她,不冷不淡道, “其他闲事莫管,这府中除了我的吩咐,其他人的话不必听。” “是,奴才知道了。” 白日里宋文寅有公务在身,不在府内,也是申时才回,宋钰廑收拾齐整后,便去同父亲问安。虽说他平日就是不苟言笑的,可问安回来后,江牙儿还是感觉到他的不虞和周身裹挟的锋利之气,她有些悬心,伺候也更加谨慎,深怕遭到训斥。 江牙儿小心翼翼的模样倒叫他气笑了,宋钰廑盘腿坐在靠窗的罗汉床上,手里拿着白瓷酒壶时不时饮上一口,他不胜酒力,腮边已经泛红,被酒气熏得。 江牙儿怕他饮醉难受,劝道, “主子爷,我叫人煮碗清爽解酒的汤来,就别再贪杯了。” 宋钰廑眼神已经迷蒙,胳膊反撑在床面上,整个人醉歪歪地半躺着,他朝她勾勾手,她乖乖凑上前。 “既然不叫我饮酒,剩下的便由你饮完。” 他猛地坐起来,身子朝她倾压,两人面面相觑,他吐露气息夹着酒气,江牙儿屏息往后缩脑袋,被他一下从后颈按住脖子,无法动弹。宋钰廑眼睛上上下下扫视她,目光停在她喉口处, “江牙儿,你的结喉呢?” 是男子,怎么没有结喉?江牙儿眼尾抽搐几下,瞎编道, “许是我生的娘气,所以没有结喉。也不是天下男子都有结喉的。” 宋钰廑从未怀疑她的身份,问这个也是酒意漫涌了神志,耍个酒疯罢了。他松了手,长叹一口气,江牙儿看见他眼里雾蒙蒙地水汽,觉得不可思议,宋钰廑也会流泪? “你爹爹生前待你如何?” 他有些落寞,酒壶随意丢在一旁,窗户开着,夜色已黑,空中悬着弯月,分外清冷。宋钰廑抬头望月,背脊微驼,江牙儿失神想了一会,摇头, “对我,并不怎么好。” 她许久不曾忆起家人,偶尔梦见弟弟,瘦成皮包骨的模样,唤她姐姐,梦中醒来后,她似被置在油锅中煎熬。 “为何?” 宋钰廑扭头问她,拍了拍床面,示意她坐下说话。江牙儿坐在床沿,垂着脑袋, “我老爹嫌我粗笨,不及我弟弟聪慧。” 她苦笑,其实哪是如此呢,只是嫌她是个女儿家罢了。 瞧出她的伤感,宋钰廑没再追问,出神不知又陷入什么回忆中,直到被江牙儿的低泣声叨扰。 “你哭什么?” 他未免好笑,笑她的孩子气。 “主子爷,我知晓您今日为何心绪不好,大抵你我是一样不得人疼的。” 这话说的放肆越矩,放在平日她是万万不敢说的,可眼下屋子里只有他与她,屋中两人心绪低迷,是以她才敢这样说。 “你是哭你自个儿,还是哭我?” 他一扫之前的低沉,手支着额问她,江牙儿抹着泪花,嗡着嗓子回话, “为您,也为自个儿。” 说罢,宋钰廑仰天大笑,笑得好似疯了一般,身子乱摇。 “你挨近些。” 他招手,江牙儿往里凑了凑,刚挨近,他如猛虎猛地扑向她,两手紧紧捧住她的脸,她吃痛,挣扎着,他却压得更狠,宋钰廑明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明知道不该这样做,可这一刻只想发虐的对待江牙儿。 “说!说你永远忠心于我!” 他低吼,嘴中的酒气尚未散去,江牙儿腮骨要被捏断了,疼得她无暇顾及其他,只一味挣脱他的手。 “主子爷,疼,太疼了。” 她又开始哭,越哭宋钰廑越是有癫狂的快感,他不顾她痛苦的神色,逼迫她起誓。 “我,我忠心您,若敢背主,叫我不得好死。”江牙儿发誓,他依旧没有松手,双目里带着浓烈的窥探,江牙儿只觉得他的眼神太直白热烈,不敢与他对视。 “好,真真是讨人欢喜。” 宋钰廑凶狠的神情很快转换,声音放轻许多,如带着慈爱一般,掌心抚在她头顶上,缓缓向下,一直抚到背脊上。 江牙儿慌张颤抖的瞳孔叫他想起幼时养的那只狗儿,每回淘气咬了东西,只要他怒斥它,它就瑟瑟发抖,胖乎乎的身躯,可怜的眼神,和江牙儿一模一样。 “主子爷,小厨房的饭食应当做好了,我去瞧瞧。” 江牙儿背脊发凉,仓皇从罗汉床上跳下,匆匆跑了出去。宋钰廑盘腿坐在原处,掌心依稀残存她身上的余温。他今夜怕是中了魔怔,怎会如此失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二十四章 第25章 二十五章 在府上住了几日,江牙儿新鲜劲儿过了,便觉得甚是无聊,这府上气派,但人员都谨慎守矩地很,她也不敢随意攀谈,怕落人口舌,或是说错话,惹上麻烦。 宋钰廑除了每日去宋文寅处问安,就只待在院中,看书写字,或是叫她陪着下棋。幸好还有宋钰卿这号人物在,闲时便来院子里,他常在府外活动,与旁的世家公子交好,总有许多新的见闻说与她听,听得江牙儿羡煞不已。 “今日就带你出去逛逛,我同大哥说一声便是。” 江牙儿还没逛过都城,立马心潮澎湃,又怕宋钰廑不肯。 “我午时就带她赶回来,有我看着,出不了祸的。” 他保证,宋钰廑冷哼,就是有他在,才更怕出祸。 江牙儿在一旁垂着脑袋没吭声,忽然被宋钰廑点了名, “江牙儿,敢在外面惹祸,回来仔细你的皮。”这便是同意了。她忙不迭点头,允诺绝不出错。 这院子有一道门,临街而造的,出行倒是方便,穿过一条胡同,就到了街上。宋钰卿知晓哪出乐趣多,带着江牙儿疯耍了大半日,两人乐此不疲忘了时辰,赶回府上已是快要到申时。 回了府,宋钰卿不敢去见大哥,匆匆回了自个儿的住处,江牙儿悬心进了院子,院中无人,只听见屋子里有寿喜和宋钰廑的说话声,她端了热茶进屋,一进去,寿喜一副看好戏的神情,挑了挑眉,谑她, “只当你连宋府的门都不知道朝哪开了。” 她抬眼瞧宋钰廑的脸色,倒是不温不火的,却也正盯着她,猛一撞上他的眼,江牙儿一惊,手中不稳,红漆托盘歪了下,茶盏倾斜,热茶泼洒在地上,她虎口处被烫得似针扎般疼。“瞧瞧你,还是这样毛手毛脚。” 寿喜斥她,却也走近弯腰将碎瓷片拾好, “手烫伤了?” 他屈腿半蹲着,一把抓过她的手腕,粗粗看一眼, “幸好烫的不厉害,涂些药膏即可。” 寿喜虽是嫌她,至少还有些善心。江牙儿点头低声应好,仍旧站在那,宋钰廑唤她。 “过来。” 她以为他要骂她,心中叫苦,屋漏偏逢连夜雨,今儿她是犯太岁不成? “手伸来。” 她将手伸去,他捏在手中仔细翻看,不过是烫红了皮,实则没什么大碍。 “寿喜,把药匣里的药膏拿来。” 寿喜取了药,眼看宋钰廑要为江牙儿上药,寿喜出声, “还是我来吧。” 宋钰廑示意不用,叫他把残藉收拾好。 “江牙儿,茶水都端不稳,你说,我留你何用?” 他说的似真似假,吓坏了她,江牙儿愣着不知如何回话,他接着说道, “雨亭很看重你,不如往后留你在都城,伺候他左右,你觉得如何?” 宋钰廑专注敷药,江牙儿只能瞧见他的发顶,她不知他是在试探,一味当了真。 “主子爷嫌我粗笨,若是不在您眼前,您能舒畅些,我是愿...” 话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她的低叫。宋钰廑的拇指指腹此时正严严按在她的伤处,叫她如何能不叫唤。 “疼么?” 他笑着,仿佛带着慈爱,可手中做的事却截然相反。 “不,不疼。” 她哪敢叫疼,违心说道,谁知宋钰廑按压的更狠, “我问你,疼不疼?” “疼,疼!” 江牙儿又要哭,皱着一张脸,他提高嗓音,斥她, “敢哭,我挖了你的眼睛。” 她吓得不敢哭,生生把泪憋回去,竟打了个嗝儿。 “主子爷,我说的是违心的话,我不愿跟着二公子,只愿意跟着您。” 江牙儿后知后觉,说出了心里话。这话叫他听得舒心,抬手擦了擦她的眼睛,江牙儿的睫毛被泪水濡湿,看的他手痒,想抹去那些湿意。“怎么迟了这么些时辰才回?” 药敷好,他下巴朝脸盆架那抬了抬,江牙儿过去淘了把帕子,供他揩手。 “二公子和人押注斗鸡,输了钱,一时不肯走。” 江牙儿劝了几回,他只说再押最后一回。一来二去,延误了时辰。 赵之榆这段时日不在府中,因父亲身体抱恙,她悬心不安,便一直在母家侍奉父亲。如今父亲病好些了,她便回了宋府。她一早知晓宋钰廑回来,听说还带了个小厮,郓城乡下的。府上下人说那小厮浑身透着机灵劲儿,很得她主子喜欢。 “这倒稀奇,那冷心冷肺的人物,竟还有他能瞧得上的。” 赵之榆冷嘁,如今她年过三旬,但保养依旧得当,气度更甚年轻时矜贵雍容。她坐于梳妆镜前,将鬓角的发捋到耳后,由着丫鬟伺候梳妆。 “卿儿呢,叫他早膳来我这处用便好。” 她最宠护这唯一的血脉,宋文寅不止一次说过宋钰卿的性子太跋扈,都是她娇惯出来的。每回这时候,赵之榆总是期期艾艾的落泪,念起当年胎死腹中的孩儿,宋文寅因此事一直觉得亏欠她,就由着她管教宋钰卿了。 且说这宋钰卿一大早练完武后就去了宋钰廑院子,江牙儿正在院中扫地,后脑勺忽然疼了下,她扭头,无人,以为是树上落了东西砸下来的,就没在意。 “哎呦。” 又被砸了下,江牙儿捂着后脑龇牙,自言自语道, “青天白日,见了鬼了。” 她气恼,院口传来笑声,宋钰廑双手负在腰后,冲着院口说话, “好了,莫在作弄她了。” 江牙儿看见宋钰卿满脸得意神色的跨进来,跺脚恼道,“二公子!” 她这体态动作活活姑娘家的作态,放在她身上却不惹人厌,连宋钰廑也被她这番动作惹笑。“不过逗你玩儿罢了,男儿郎应当心胸广阔才是。” 他双手团搓她的脸,小脸盘圆乎乎的,宋钰卿在她来的第一日就想这么团她的肉脸了。 “回去吧,赵姨娘的人来唤你了。” 宋钰廑注意到遥遥走来的人,正是跟在赵之榆身边侍奉的彩云,是赵府的家生子,跟在赵之榆身边已有十来年。 彩云行至院口,还未踏足,宋钰卿已快步迎上去,一副轻松神色, “可是母亲叫我去用膳?我这就去。” 他直径往前走,彩云跟在身后,末了回头似不经意掸了江牙儿一眼,江牙儿腮帮子被宋钰卿揉得发疼,并没在意彩云的打量。彩云眼神匆匆略过,却撞上宋钰廑的目光,他目含警告,她虽惊心,又不免冷嘁。他虽是正房嫡子,可不得生父疼爱,母亲善妒早死,身子又是个孱弱的,偏偏生性古怪,人人躲避不及,她有何惧? “你是木头不成,他磋磨你,你就不会躲?” 宋钰廑讽她,心中不痛快,为何不痛快他不得而知。 寿喜会武,且功夫高深,是宋钰廑替他找的师傅,他自幼习武,且身量高大,又酷爱一袭黑色衣衫,江牙儿总觉得他颇具大侠风范。 “寿喜,你会碧玺剑法么。尧鹤安和我说过,那可是武林中第一剑法。” 说起尧鹤安,倒是有些想念,她来都城还没来得及和他说一声呢。 闲来无事,她与他攀谈,这碧玺剑法他知晓,却没见过剑谱,自然不会。 “我瞧着你的功夫是比二公子厉害的。” 她贴在寿喜身边小声奉承,寿喜扬扬嘴角,被哄得心花怒放。 “怎地?教你两招?” 他有意显摆,还没摆好架势,宋钰卿突然闯进来,得知江牙儿有意学武,拉着她去了自个的院子。 “我屋子还有多余的一把剑,借你耍耍。” 两人在院子里耍玩开来,一阵阵说笑嬉闹,赵之榆缓缓而至,已然在那站了好一会,那两人却不曾发觉。“卿儿。” 语调轻柔,宋钰卿见了母亲停下动作,抬袖擦了汗,走过去,“母亲。” 江牙儿只听说过赵姨娘,还未见过,匆忙窥了一眼,立马行礼问安,“赵姨娘。” 赵之榆自下而上打量她,不过尔尔。 “你便是大公子从郓城带过来的?” 江牙儿应是。 “抬起头来我瞧瞧。” 她抬头,目光有些慌,还是有些怕赵姨娘的。寿喜说赵姨娘心思老道,治理下人的手段强硬,叫她少在府里走动,冲撞了赵姨娘,修理起来可是得褪层皮的。 赵之榆细细看江牙儿长相,眼中闪过一丝厌恶,面上不显,装得温和。 “卿儿很少和奴才这样亲近,想来你是有过人之处,连大公子都对你青眼有加。” 江牙儿惶恐,纵使赵姨娘并无厉色,却十分有疏离感。她垂首低眉回道, “二公子心善,从不轻贱奴才。今儿公子好性儿,叫奴才陪着练剑,奴才粗笨使不好剑,蠢笨的样子惹得二公子发笑,着实羞愧。” 宋钰卿听得她这一番话心里不大快活,拧着眉,一脸不虞。赵之榆打发了江牙儿回去,江牙儿心中卸下一口气,走至院外几乎是跑起来,往西角方向去了。 宋钰廑在院中闲坐,他倒很会贪图享乐,院中种有芭蕉,天热时在树下摆置一张小榻,躺在树下,十分凉爽。 “回来了。” 他翻着书籍,眼皮抬也未抬。 “是了,从二公子处那回来的。” 宋钰廑扫她一眼,胳膊支着引枕,懒散散地半躺在那, “只当你这又要乐不思蜀,日落西头才肯回来。” 江牙儿偷摸撇了嘴,没吭声。 “见了赵姨娘?” 他手眼倒是通天,她还未回院子,他就知晓了。江牙儿点点头, “是了,见了赵姨娘。” “她可曾问你什么?” “没有问什么,奴才只说院子还有差事,急急赶回来了。” 宋钰廑上下将她扫视一遍,自引枕下拿出一本书,随意朝她那边掷去,江牙儿踉跄接住。“这些天睡得不安稳,你细细读与我听,待我入睡便可停。” 江牙儿一瞧书面,不是什么正经书,却是男女之爱风花雪月的话本子,他竟看这个? 江牙儿狐疑掸向宋钰廑,他半迷蒙着眼,笑得不正经,带着捉弄, “怎地,你见鬼了?” 她早已习惯他的秉性,骨子里总是带着作弄人的心思,反倒衬得他有人性些。 她掀开书页一字一字念,读到男女肌肤相亲之处时,舌头仿佛裹了浆糊,读得嗯嗯啊啊叫人听不清。脸也是通红。 “舌头怎么了,念个书都听不清,不如割了。”榻上置了一方矮桌,上面摆着一盘杏仁,他拾起一粒,指尖一弹,稳稳砸中她脑门。 “哎呀。” 江牙儿捂着脑门哀嚎,看清地上的杏仁,她弯腰拾起来,吹了吹丢进嘴里。 “这文章读起来叫人害臊,奴才怕污了您的耳朵。” 江牙儿噘嘴,直接略过那一段,读着其他段落。 “好了,停了吧。同我说说你在乡下的事儿,随意说。” 宋钰廑闭了眼,叫她说说从前的境遇。江牙儿就从闹饥荒那年开始说起,还没说到郓城的时候,宋钰廑已然入眠。 “主子爷,主子爷?” 她蹑手蹑脚走到跟前,蹲在榻前,宋钰廑呼吸沉沉,是真的睡了。江牙儿原本打算站起来,可细想还没能如此磊落盯着宋钰廑的睡颜瞧,索性蹲在榻前细细打量。 “啧啧啧,果真俊俏。” 她感叹,忽然宋钰廑动了身,她急忙起身,一溜烟跑进屋去。待站在窗前伸头往院中看,宋钰廑只是转身面朝里调整睡姿罢了。 屋内的人儿深吁一口气,而芭蕉树下的少年早已缓缓睁开眼,嘴角嚅着笑,低语一句傻子,复又阖上眼,这回是真的睡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二十五章 第26章 二十六章 打见了赵姨娘后,江牙儿就不怎出院子了,宋钰廑有时见她闲得快要吃人,便允许她去街上转转,一个时辰内回来就行。江牙儿想念乡下的人,买了些都城特有的小玩意,回去赠与家人好友。她怀揣着东西回府,寿喜又差遣她去库房取套茶器来,她取东西途中忽然从花丛里跳出一只猫儿来,那猫儿长相异类,不像平常见过的,分外好看。 “过来。” 江牙儿稀奇,蹲下唤猫,那猫儿迈着步子缓缓靠近,她欲抚它的背脊,谁知猫儿快速撩起爪子,在她下颌处挠出几条血痕来。 “哎呦喂。” 她惊诧,捂着伤处,没料到这猫儿看着温顺,竟有如此反骨。 “金子,过来。” 彩云正到处寻这畜生,听见江牙儿的声音,才发现猫儿在她脚边。那猫儿被彩云抱起,倒很温顺,分毫也不挣扎。 “这猫很得夫人喜欢,不爱叫旁人抚摸,别再有下回了。” 彩玉斜瞟她,高高在上丢下话,扭身走了。明明见到她脸上有伤,问也不问。江牙儿心中不得味,却也不能说。脸上的伤自是被宋钰廑瞧见了,她已上了药,想来几日就能好。只盼着不留疤痕。 “取个茶具脸怎么弄成这样?” 他不大高兴,眉间褶皱,江牙儿把被猫挠伤的事说了一遍。宋钰廑知道那畜生,倒很有灵性,很会仰仗它主子的气势。这府里被它挠过的奴才不止一个两个。 他早些年就厌极了那猫,闹起春来能嚎叫整夜,声音似婴孩哭泣,深夜里十分瘆人。 金子丢了,赵之榆命人将院子全都找了遍,还是没找见,这猫儿随意自由惯了,可从没跑出过府里。彩云想起前几日的事儿,和赵之榆提了一嘴,赵之榆一思量,眉心一跳,手心重重拍着桌面,沉声吩咐道, “去市井胡同的皮货街给我一家一家店铺找,但凡有像金子的,立马带回来。” 不出半日功夫,小厮拿着已然被做成暖帽的猫皮回来,那暖帽上的花纹和金子一模一样,赵之榆气火攻心,一时没站稳。 “定是他做的,定是他!那妖孽同他母亲一样,净是作孽!” 她气得将桌面上的茶具一扫而净,遍地狼藉,誓要给宋钰廑一个教训。 宋文寅下朝归来时,察觉院子里气氛异常,待进了屋,便看见夫人伏在小榻上嘤嘤哭泣。“怎地了,可是卿儿顽劣招惹你了?” 宋文寅对她温声关怀,赵之榆在他眼里是个聪慧且能干的,这些年府中上下她一直打理地稳妥,与旁的官员夫人交往密切亲热,为他操持不少人脉。夫人从软塌直起身子,从被子里掏出暖帽狠狠掼在地上, “你瞧瞧,这就是金子,这府里谁敢做这出格的事,想必不用我说的太明白吧。” 宋文寅瞬间懂得她的意思,拾起暖帽,哄道,“许是哪个猖狂胆大的奴才所为,廑儿虽性子孤,但...但以往从没对金子有虐待,不会..” 赵之榆不喜他为宋钰廑开脱,直接将江牙儿的事告诉他, “金子挠了他的随从,第二日便在府里不见了,竟有这么巧合的?” 宋文寅轻叹一口气,想起他那位嫡子,一时无言。本想着送他去庄子里能静静暴戾的性子,才回来几日,就又杀生,造这业障。 宋文寅经赵之榆这么一挑拨,对宋钰廑多了怨念,叫人传了他去前厅。 “跪下!” 宋钰廑心中明白所谓何事,毫无慌张,直着脊梁重重跪下,目光却不曾看向父亲。 “我是悔不当初,自小就不该叫你养在你生母身边,没得教坏了你。” 这便是说黄婉婉害死赵之榆腹中胎儿的事。宋文寅讲完,见儿子毫无悔改之色,更是激愤。父子已有两年不曾见过,宋文寅虽常冷脸相对,可心里终究在意这个嫡子。宋钰廑幼时乖巧聪明,常爱抱着他的腿,乖巧唤一声爹爹,自从发妻亡故,这孩子就像变了个性子,叫他疼爱不起来。 “难为你还记得我母亲,可你不配提起她,若不是你常年冷落,我母亲不会做井下亡魂。”提起母亲,宋钰廑红了眼,死死压抑情绪,额角突起青筋,隐在宽袖里的手紧紧握成拳。“逆子,你敢冲撞长辈!” 宋文寅亏心,羞怒交加,抬起胳膊落下便是一耳光,宋钰廑脸被打偏过去,他缓缓抬头,目光冷得像冰锥,刺向宋文寅。 “父亲,母亲去后,你可曾真心爱护过我,府中上下谁都能欺我辱我,你是真不知,还是同他们一样,厌极了我?” 他逐字逐句发问,字字锥心,宋文寅心中大震,喘着粗气,食指颤抖地指向他, “你是府中嫡子,谁敢欺你辱你?少不得学了你母亲满嘴谎话的样子,在这诓我。” 宋文寅并不知晓宋钰廑那几年在府中如何难熬,一昧以为赵之榆不会与他一个孩子计较。“少提我母亲,扰她在黄泉清净。” 宋钰廑冲父亲喊道,泪珠砸在地面上,一脸狠相。 “今晚就在你院中跪上一晚,给我好好反省反省,你再这样不服管教,便永远待在庄子里,不必回来。” 宋文寅气极了,撂下绝情之话,拂袖离开。 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宋钰廑原本挺直的背脊垮下来,他佝偻着腰,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扭身冲着父亲的背影大喊, “爹爹!我也是你的孩儿,在郓城的这些年,你是如何做到这般狠心,对你的孩儿不管不问的!我也有心,我是有血有人的人哪!” 他失心疯一般咆哮着,宣泄着内心的不满,可宋文寅只是停下步子后,迟疑片刻,依旧头也未回的走了。 宋钰廑扑在地面上哭泣,是啊,旁人只道他心狠手辣,却好似忘了他是个**凡胎,也是知冷知热的,贪图温情关怀的人。 江牙儿一直躲在柱子后面,从始至终她都看在眼里。她跟着无声落泪,心口闷闷地疼。 “主子爷。” 她轻轻唤,宋钰廑身形一僵,他直起身子,双目泛红,脸上都是泪痕。宋钰廑本就是个孱弱病身,这一哭,更是病态十足。江牙儿别过眼,不敢与他对视。 “咱们,回去吧。” 宋钰廑此时出奇地平静,目光转向亭外的海棠花,一阵微风掠过,花枝轻摇,他笑了笑,低喃着, “你瞧,海棠花开了,我母亲最爱海棠了。” 他抬手指着花,缓缓放松了情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二十六章 第27章 二十七章 寅时起了狂风,像是要落雨,宋钰廑跪在廊檐下,寿喜和江牙儿望着天,在他身边相劝,他却不肯起。 “呀,落雨了。” 雨点砸在脸面上,感受到湿意,江牙儿本能反应用胳膊搭起遮盖,撑在宋钰廑上方。寿喜忙起身去屋里取伞,江牙儿撑着,陪着站在一旁。 宋钰廑受了凉气,咳嗽不断,寿喜约莫还有一炷香的功夫,去了烧水房叫人烧几桶热水,又亲自熬了药,药煮好,江牙儿已经搀扶宋钰廑进了房间。宋钰廑盥洗好后只一身白色中衣,靠在榻上,幸好还未发热。 “主子爷,药快凉了,您快些喝吧。” 江牙儿用巾帕替他擦拭湿发,小心提醒。 “药太苦,不想喝。” 他全身的精气神仿佛被抽干,平静如死水,目光没有焦距,注视着窗外的雨幕。自来都城后,宋钰廑消瘦不少,虽每日三餐不落,可进食不香,这些她都一直偷偷注意着。江牙儿跪在床头,舀起一勺药,轻轻吹了吹, “明日我去街上看看有无卖糖莲子的,若有,多买些给您尝尝。” 她眼中有泪光闪着,宋钰廑半阖着眼皮瞧她,面色浮白, “昨日的情形你都看见了?” 她点头,发誓绝不会乱说。 宋钰廑猛烈咳了几下,仰头大笑,眼尾有泪垂下。 “全府上下都知他对我如何,又何须你瞒着呢?” 看着他癫狂又哭又笑,江牙儿有百般滋味,缓缓将药放下,默不吭声了。寿喜站在屏风外,风雨已停,日头出来了。日光把他的影子拉长,他手握着剑鞘,手背青筋隆起。寿喜何曾不知公子的苦处,跟在公子身边这么多年,公子贪图的不过是父亲的一句温情关怀。可这府上处处是恨不得公子一去不回的豺狼虎豹们。昨日老爷那般对待公子,叫公子如何不寒心。寿喜双目泛红,腮帮紧鼓,隐忍不流泪。 所幸宋钰廑身子没大碍,卧床躺了两日,也就好了。他定好日子,后天收拾行囊回郓城。宋钰卿知道他们要走,闹着要一块回乡下去,被赵之榆一口回绝。 “我顶多待一个月,月余我就回来,成不成?”赵之榆最不喜儿子和那边亲近,之前他去,也是他闯了大祸,被撵了去,她求了多遍,宋文寅都不曾改口。 “你父亲最近公事繁忙,没考问你功课。这阵子你疏于读书,明日你父亲抽你背书,见你一问三不知,发起火来,为娘可不替你说话。”赵之榆头疼,她也知卿儿不是读书的材料。宋钰卿立志征战沙场,为国杀敌,宋文寅不论与否,赵之榆是第一个不肯的。 可儿大不由娘,他已做好打算,今年秋末便去大营从军。 “就安心待在都城,你敢擅自去郓城,小心我好生发落你院子里的奴才。” 赵之榆冷脸撂下一句狠话,宋钰卿咬牙朝空中挥了一拳,恨恨走了。 他一心想去郓城,并非贪玩,只是那处有心上人而已。去不得郓城,他只能托江牙儿替他传送东西,得知他的本意后,江牙儿犯难,属实不愿。这男女私相授受,日后若被知晓,她这中间人,怕是在所难逃。 “二公子,你,还是亲自给青雅姑娘吧。” 她婉拒,看出她不愿,宋钰卿眉头拧着,压着嗓门,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日后被揭晓,有我护着你。” 他强硬将梨花扁盒赛进她怀中,她推诿,屋中只有他们二人,正你推我往中,彩云进了屋内,院子里的小厮丫鬟被宋钰卿支走,谁也不知有人进来。 “小公子您这是做什么呢,打打闹闹的?” 她一说话,吓了两人一跳,梨花扁盒落在地上,里面的同心结摔出来,三人目光同时落在那同心结上,一时都愣住。 “这,你,你们...” 彩云瞪向江牙儿,看着她那娘气的长相,心中涌起厌恶和后怕。江牙儿被她的眼神骇住,张嘴想辩解,可又怕抖落出宋钰卿的事,还没张口,彩云已经两耳刮狠狠扇在她脸上。 “你这腌臜浪货,竟敢在府上做出这等事,跟我去夫人跟前,今日必要好好整治你一番。”彩云大怒,怒得要生吞活剥了江牙儿。 “彩云,此事莫要声张,断不可让我阿娘知道。” 宋钰卿一脸严正,沉声嘱咐彩云。江牙儿此刻唯一想到的,此事若声张出去,会不会牵连了宋钰廑。 “二公子,往日夫人对你百般纵容,可,可你怎能和男子...” 真是天大的荒唐!宋钰卿和江牙儿才明了彩云的误会有多深,彼此对视一眼,皆是哭笑不得。 “原不是你想的那般,你放她走。” 宋钰卿拉下脸,满是不虞,可彩云背后有赵之榆撑腰,况且这厢明白这正是好好磋磨大房那边锐气的好时候。彩云提着裙摆站到院中,高声一喊,两名小厮应声而来。 “捆了江牙儿,提到夫人院子去。” 宋钰卿威喝着不叫他们动手,心中百般焦急,脑中闪过一念头,对着亲信的小厮急急吩咐,“去,找我大哥来。” 眼下情形,只能喊来宋钰廑,这府里只有他能将江牙儿带走。那捆人的两个小厮雷厉风行,直接别了江牙儿的胳膊在背后,江牙儿疼得龇牙,额上全是冷汗,既怕又惊。她身子都在发抖,想着被捆到赵之榆跟前,等着自己的会是哪般雷霆手段。 江牙儿彻底发蔫,犹如烈日暴晒下的斗鸡,垂头丧脑,双腿虚浮,不发一言,神情都是麻木呆滞的。 “今日便是天神阴司来,也救不了她。” 彩云领着人往院外走,话才落,接着又是一道声音起来,带着轻视一切的傲慢, “哦?那可未必。” 他竟来的这么快!彩云心中较量,必是早就有人通传了那边。她委身行了礼,将事情大概说了一遍,端着公事公办的模样, “这可是犯了忌讳,大公子纵然护短,可想来不会这般糊涂,还要纵着这厮吧?” 宋钰廑不理会她,目光转向一旁的宋钰卿,十分有压迫意味, “你将事情说明白。” 转而又向寿喜使了眼色,寿喜心领神会,走至压着江牙儿的两个小厮跟前,煞气难挡,那两个小厮自觉送了手,江牙儿软脚虾般要跪跌在地上,寿喜架住她胳膊,往宋钰廑身边去。 寿喜一脸的恨她不成材,低声在她耳边咬牙问话,“ 先前主子爷就知会你,这些日子莫与二公子往来,你转头便忘,白白生出这样的祸事出来!” 江牙儿已经羞愧地不敢抬头,余光间感觉宋钰廑侧身刮了她一眼。 面对宋钰廑的质问,宋钰卿面有愧色,又怕道出实情后,凭他阿娘的性子,青雅恐遭不测。这厢正僵持,赵之榆和宋文寅已快步赶来。今日倒是热闹得很。 “还未到院门口,便听见吵嚷呼喝一团,像什么样子!” 宋文寅文官一个,本就是儒雅正派的气势,此时也阴沉着脸,口气里都是怒意。赵之榆满含深意瞧了一眼彩云,她已知发生了何事,示意彩云将事情说与宋文寅听。 “荒唐!逆子还不跪下!” 宋文寅冲着宋钰卿呵斥,宋钰卿跪下,一味认错,愿意领罚,满嘴认着江牙儿只是被他无辜牵连,他仗着主子的身份,逼着她做事罢了。宋文寅从未注意过这个从乡下跟来的奴才,现下正站在寿喜身后,身子被挡了大半,他沉声命令她走出来。待看清了人,瘦瘦小小的,吓得面色苍白。 “这同心结,他要你送与何人?” 他问,江牙儿垂着脑袋,无言。这一刻,所有人都无言,气氛凝滞。赵之榆此刻只想扒了江牙儿的皮肉方能解恨,彩云见她脸色发狠的厉害,想着替主子出气,便要再扇江牙儿两刮子,只是手臂才挥起来,就被寿喜拦着, “她早吓丢了胆,此时也说不清,总归二公子是知情的,何不问问二公子再做定夺?” 他手间微微施力,面有不耐,彩云痛得拧了眉,他才松手。宋钰廑冷眼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人,心中不知盘算什么。 “是儿子的错,是儿子,强托江牙儿替我送这同心结,是儿子在郓城有了心上人,都是儿子的错,父亲母亲若责怪,骂我打我,儿子都认!” 宋钰廑不着痕迹轻泄了一口气,宽袖里的手,五指渐渐松开。 宋钰卿一人做事一人当,将事情都揽在自个儿头上。 “你混账!没有父母之命,你敢私定终身?” 宋文寅抬脚将他踢倒,赵之榆本能去拦,宋文寅火气又撒到她的身上,直言是她管教无方,纵得宋钰卿不识好歹。 “卿儿性子单纯,谁知是不是这个贱人在郓城时挑唆,带坏的卿儿?卿儿未去郓城前,何曾与别家的姑娘私相授受?为何一去了郓城,就摊上了这样的事?” 宋文寅沉默片刻,她的话不是不无道理,见他眼色闪烁不定,彩云发声。 “不论与否,这小厮是留不得了,她早知此事,偏偏瞒着,可知心思深重,乱棍打死便是。” 宋文寅垂眼打量江牙儿,见她抖擞着身子,很是可怜,到底是条人命。 “你如何断定她不是被人胁迫逼着不能说?字字句句意指她邪心深重,想着要她的命,你是冲着她,还是冲着我?” 宋文廑质问,彩云哑口,赵之榆冲着江牙儿叱问, “说!” 江牙儿身子一抖,低垂的视线余光里见到黑底绣着金丝祥云的皂角靴往她这走近两步,小腿处浮动的靛色袍角正是宋钰廑今日穿的衣裳。“江牙儿,抬起头来,问你什么,你便说,说错一字,可是有人等着扒你皮。” 他的声音自头顶传来,语气间带着薄怒,最后那一句,分明是在提点她。江牙儿抬起头来,脸上涕泗横流,眉眼间皆是依赖与委屈,宋钰廑心神一震,本欲再说什么,止了话头,原本肃杀的神情,也不由得松开了。 江牙儿侧首望了望宋钰卿,他朝她使眼色,她了然,张了口, “奴才自始至终都不知那女子是何人,二公子也未曾和我详说过,在乡下时,也是二公子强要我跑腿带话,只做过一两回。他说我胆小怕事,绝不敢往外说,敢有第三人知道,叫我活不了。” 她抽抽噎噎说完,哭得要死过去。这话倒与先前宋钰卿说的契合,分明是他逼着的。 “孽障,真是孽障!” 宋文寅指着小儿子大骂,赵之榆不甘心宋钰廑那边摘落得一干二净,冲着宋钰廑凉声道,“这贱人在你身边伺候,你竟分毫不曾察觉?都道你心思缜密,反而此事倒能瞒住你了?”宋文寅不糊涂,一来二去猜到大概,为免赵之榆纠缠盘问,闹大此事,他便当着众人面斥责了宋钰廑几句,言语间都是暗指他不安分,总要满门心思搅乱内宅。 宋钰廑默不作声,由着他说,只是稍稍撇过头去。 “往后无事,不必再回都城。” 宋文寅冷冷丢下一句话,竟真的是嫌恶这个儿子了。江牙儿慌忙瞧宋钰廑的反应,只见他身子一震,陡然弯了腰,咳声不止,咳得像是要将心肺吐出来。 “主子爷,主子爷!” 寿喜替他抚背,宋钰廑咳声不断,呕出一口血来,江牙儿瞪圆了眼睛,膝行至宋钰廑腿边,“主子爷,往后奴才再也不惹事了,是奴才的错,是奴才的错。” 江牙儿以为他是要死了,宋钰廑气息薄弱地喘不上气,宋钰卿也慌了,高声叫人去请大夫。宋文寅双手背后,不曾上前问过一言半语,看那几人乱做一团,扭身走了。 “老爷!” 谁也没料到江牙儿忽然喊住宋文寅,宋文寅停步,冷眼望她。江牙儿胸如鼓擂,声线发抖,却字字掷地有声道, “咱们公子也是您的骨肉,回来这些天,您不曾温情关怀过,只因他的母亲对他心有芥蒂。您又何尝知晓,在郓城乡下,公子时不时念起您对他的好,说您在他幼时对他如何疼爱,他苦学读书,也不过是想让您夸赞几句。您嫌他性子孤僻,当真是不知这满院子的人是如何苛待公子的么?您叫他永不在回都城,可是实实在在往公子心口扎了一把刀啊!” 最后一句,她是喊着说出来的,满心满意地为宋钰廑不值得。宋文寅嘴角抽动,原以为会大发雷霆,却终究未置一言,快步走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二十七章 第28章 二十八章 大夫来了后,摸脉问珍,只道宋钰廑是因郁气不顺造成的,没什么大碍,要放阔心思才行,心思太沉,不是长寿之相。 原以为回郓城的打算要拖延,可宋钰廑看过大夫后,便叫寿喜套好马车,主仆三人回了程,府上无一人相送。 宋钰卿被赵之榆罚了在屋中悔过,七日内不准踏出院门半步,饶是求了半天,也无法相送大哥。 赶路至天黑,半路住了客栈歇脚,寿喜盘腿靠坐在屋外走廊上,江牙儿在屋中铺床,待宋钰廑擦脸洗脚上了榻,她扑通跪下,在马车上宋钰廑一直闭目养神,一身的凝重,她怕搅他清净不敢说话,现下可算是找着机会了。 “公子。” 她怯懦懦地,宋钰廑知晓她为何而跪,瞧着她脸上还未消去的红肿,温声问, “我不是叫寿喜给你药了,怎没用?” “公子,这回我又给你惹出祸来了,您罚我吧。” 若不是她,老爷怎会迁怒主子爷,怎会说出那样冷心冷肺的话来。 “纵然没有你,也会有旁的事生出来,无碍。”他冷眼瞧着影绰晃动的烛光,好似走了神。江牙儿欠了欠身,想宽慰几句,他又张了口,挂着淡淡的笑色, “我还没问你呢,怎生出那么大的胆子来,敢冲撞我父亲,若是他认定要罚你,我未必能搭手救你。” 宋钰廑忆起晌午的情形,江牙儿冲着父亲质问时,害怕却倔强撑着的神情,心口像被软毛儿撩了一下。母亲过身后,再也没人为他这样强出头过。 江牙儿耸耸鼻子,理所当然道, “我只知你是我主子,主子因我受了委屈牵连,不是奴才托大,就是知道要被乱棍打死,那些话我还是要说的。” 宋钰廑微微颔首,阖目靠在褥堆上, “你去隔屋歇下吧,外头有寿喜看着。” 宋钰廑昨夜睡得沉,天大亮才醒来。寿喜在外听见里面有人唤,端水进了屋子。 “江牙儿呢?” 以往这是她伺候的,从未懒怠过。 “贪睡呢,我屋外喊了好几句,没应我,等下我将她扯起来。” 宋钰廑不置可否,梳洗好后,寿喜去了隔壁,宋钰廑听见他把门敲得砰砰响,接着便是推门声,寿喜进了她的屋子,说话声不怎清楚,而后是急匆匆的步伐,照着他这来。 “江牙儿发热了,脸蛋红扑扑的,正胡乱呓语呢,我先去请个大夫来看看。” 宋钰廑眉毛拧了下,好端端的怎么会发热?这天儿暖和,不应该受凉啊。寿喜去了街上,宋钰廑缓步进了她的屋子,站在榻前静静看了她一会。他手心贴在她额上,许是他手掌微凉,江牙儿觉得舒适,脑袋往他掌心钻了钻,惹他哼笑一声。 江牙儿浑浑噩噩半睁开眼,意志不清,只知道跟前站了人。 “菩萨给我倒碗水吧,渴得慌,身上汗津津的,难捱得很。” 宋钰廑喂她喝了两碗凉茶水,江牙儿喝完,脖子一歪,又睡过去。等寿喜带着大夫回来,屋中只有江牙儿一人在那躺着,宋钰廑在他那处用粥点。 “大夫说是因受了惊吓所致,开了药,一日三顿喝着就行。” 寿喜将病因告知,宋钰廑目光冷沉沉的,淡淡嗯一声,并未再问旁的。寿喜察觉主子刻意屏藏的戾气,心中直打锣鼓,谁又惹了主子爷不快? 因江牙儿的病情,在路上耽搁了一日,煎药喂药皆是寿喜忙前忙后,江牙儿昏睡中嫌药汁苦,抿嘴摇头不肯喝,寿喜耐心告罄,索性不叫她喝了,待她明日清醒些,自行喝下去便是。 “她不喝你不会灌?你倒是好性儿。” 宋钰廑见他原样将药端出来,问了话,寿喜照实回,不想被宋钰廑狠狠讽了一句。宋钰廑单手举药,一手把江牙儿捞起靠在自己怀中,她似有感应,又开始摇头晃脑,呓语着不喝,药苦。 宋钰廑却不管她,虎口掐紧她的腮,她嘴才张口一条缝,他就用碗口抵住,药汁全数灌了进去。 “咳咳...” 江牙儿呛得直咳,宋钰廑也就冷眼看着,寿喜暗自腹诽,仅一夜的功夫,公子对江牙儿的态度竟如此巨变。 傍晚时分江牙儿退了热,人精神许多,肚子饿得很,吃了两碗白肉粥。 “寿喜,难为我病着你还得照料我。” 她嘴里嚼着肉包子,说话囫囵不清,脸上皆是感激殷切,寿喜刮她一眼,不冷不淡道, “明日一早咱们便走,已经耽误一日了。” 她点点脑袋,忽觉喉口疼,自醒来后,颈间总觉得不舒服,稍稍吞咽便有隐约的刺痛。见她不自在地抚着脖颈,寿喜只当她还未病愈,好心劝道, “我猜你是那日吓惨了,这病才来得如此古怪,主子既没追究,放宽心便是。” 第二日赶路,江牙儿自觉已经大好,为感恩寿喜的照料,特意坐在车辕上与他叙话。 “寿喜,你的年纪也该成家了,你生的俊朗,身子孔武有力,老家那边媒婆子都快把你家门槛跨烂了吧。” 她阿谀奉承,寿喜斜侧身挑眉狐疑瞧她,一副你怕不是鬼上身的表情。 “我暂时无意成家。” 江牙儿这会子冒出一个念头,仔仔细细将他自下而上来来回回打量好几遍,目光带着夸赞和莫名的亲热,叫寿喜寒毛直竖。 “我有一位干妹妹,长相是娇俏可爱的紧,待人体贴温顺…” “莫要说了,我是没这个福气,你替旁人说媒罢。” 寿喜打断她,一脸的不耐,江牙儿闭了嘴,掀开软帘进了车厢里。宋钰廑正闭眼假寐,她一进来,他便睁开眼,双目清明,眼里含着审视和凌厉,眼芒似刀锋,江牙儿深觉有几枚无形的飞镖“歘!歘!歘!”扎向她的身体。 "主子爷,您饿了吧,我带了点心,给您垫垫肚子?” 她打开食盒,端出一盘子点心出来,宋钰廑无心进食,心中思量约莫是她饿了。 “端出去给寿喜便是。” 这可是江牙儿最爱的桂花蜜糕,她还想借着机会吃上几块,谁知宋钰廑叫她全数拿给寿喜。这一路上宋钰廑全程对她冷脸,任凭江牙儿明里暗里的卖乖讨好,他总是淡淡地,恢复成从前刚相识时不近人情的罗刹样。 等回了乡下,江牙儿脸上的红肿若不仔细看,已然瞧不出什么来。巧姐细细问了她都城府上的情形,江牙儿与她说完后,巧姐自是深深一口长叹。 从都城带了不少东西回来,江牙儿先是送了巧姐,徐秀才,还有李四喜,等寻了空,又去找了尧鹤安。他正为秋闱勤恳读书,他这阵子闷头苦学,梦境里都在默书做文章。 “你倒是快活地很,都城一趟回来,脸色都红润不少。” 两人相对而坐,江牙儿双手捧脸,摇头晃脑笑嘻嘻地同他讲话,说了都城的风光无限。 “哪里的话,将来等你榜上有名,上头赐了官位,我还跟着沾沾光呢。” 她自会哄人高兴,尧鹤安最喜欢她这样憨笑,这些日子的枯燥乏味仿佛一扫而光。 “瞧瞧,喜不喜欢?” 尧鹤安从里间捧出一面漆盒,江牙儿疑惑,问他里面装的什么。 “你打开不就晓得了。” 他温和笑着,仅半月未见,她觉得他变了许多,身量高了,性子也稳重多了,话语间的谈吐也更加从容。 她打开盒子,见了里面的小玩意儿,眼睛都瞪圆了,继而喜笑颜开。 “真好看,当真是送我的么?” 原是精心雕琢的玉娃娃,娃娃头上扎着两个圆髻,笑得憨态可掬,骑着一匹小马驹,活灵活现的。 “这么贵重东西,叫我多不好意思。”江牙儿卖乖,拿着东西眼神一错不错。尧鹤安站在她跟前,塌下腰,双手撑着膝头,与她齐平,温和和地笑着, “放心拿着便是。” 许久没见,他不轻易放她走,府中有一荷花池,池里的鱼儿养得正肥美,两人在岸边置了两张小杌子,钓鱼钓了大半晌,得的鱼儿都叫她临走时带回了乡下。 江牙儿一路孩子气地将鱼篓轻甩着,到了府里,先分了两条给巧姐,剩余的送去小厨房,叫人炖了鱼汤,午膳时给主子爷送去。 “巧姐,你看。” 她献宝一般把那玉娃娃拿出来,巧姐一看,夸赞了一番。 “那尧公子对你算上心,倘若知晓你是女儿家..” 话未说完,被江牙儿慌忙捂住嘴,她面色羞赫,又带着怅然, “姐姐取笑我做什么,白云尘土,哪敢肖想的。”她往后不求大富大贵,嫁个品行端正的庄稼汉子便可以了。 鲜美的鱼汤端上桌,宋钰廑极少吃鱼类,刺多,他是嫌麻烦的,只是眼前的菜肴汤白肉肥,着实叫人食指大动。 “厨房的人怎么想起做鱼了?” 江牙儿在一旁,笑着回话, “是我从湖里抓来的,想着给公子炖鱼吃,肯定鲜美。” 她这么说,他勾唇笑了笑,直觉她是在讨好,心中有被取悦的快感。江牙儿替他舀了碗汤,又拿了一只碗来,盛了鱼肉出来,用筷子仔仔细细剔出鱼刺,方便宋钰廑食用。 “这鱼是尧府池子里养的,我和尧兄拢共钓上来四五条,他全都给了我。” 她说这些原是想给宋钰廑解闷的,只是一讲完,察觉他好似不大高兴,便悄摸瞄他一眼,正好他也瞧着她。 他是面无表情,她是恭顺讨好的假笑, “公子瞧我做什么?” “那你瞧我做什么?许你盯着我,不许我盯着你?” 宋钰廑好笑的语气讽她。 自打从都成启程回来,宋钰廑三不五时冲她摆脸子,冷冰冰的,不然就是讽她。好几回江牙儿忙着做活,等一回神,就看见宋钰廑一脸高深莫测地盯住她,弄得她心里直发毛。 “鱼刺剔好了,主子爷您慢用。” 她想起屋子里的金骏眉没了,便准备去库房取些回来。江牙儿被他讽得心虚,急急往外走,脚下没注意门槛,被绊了脚,跌坐在地上。“哎呀!” 她小声惊叫,宋钰廑皱眉起身,欲要走近,她扶着门站起身,身后的宋钰廑忽然发声, “江牙儿,你!” 他脸色难得一见的慌乱,难堪,食指指着她背后下方,她莫名,手掌摸了摸他虚指的地方,衣裳布料有湿意,腹间那种不适感造访,她大惊,掌心处果然有淡淡的血印。 “我,我磕碰了皮,先回房去,主子爷恕罪。” 她急忙跑走,等到了下房,褪下衣衫,收拾好自个儿,脑子里乱哄哄地,这回真是羞死人了。倘若宋钰廑问起缘由,她,她如何应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二十八章 第29章 二十九章 江牙儿收拾好自个儿后,正在屋中百般纠结时,寿喜在外扣响了房门,不待她吭声,平静道, “主子爷叫我传个话,说你既摔伤了,这两日就不必去院子伺候,好生养伤便是。” 她凝神听着动静,寿喜渐渐走远,江牙儿虚脱般坐在绣墩上,既窃喜又疑惑,宋钰廑当真以为她是摔烂了屁股?罢了罢了,他能这样想,也免去她苦苦去想辩解的由头。 江牙儿摔烂屁股的事儿不知不觉传遍整个宅子,她动念一想,必是寿喜传开的。巧姐关怀了一番,江牙儿道出实情,巧姐嘴角抽动,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嗔一句, “那家伙。” 西角门那处有一棵三人环抱粗的老槐树,兴旺正拿着吹筒和粘杆捉鸟,江牙儿闲来无事,正好和他磨磨嘴皮子,打发时辰。 “要说这方面我可是能手,以往没银钱买荤腥,就等开春的时候捉些山雀,啧啧啧,滋味也是极美的。那树上的鸟窝我都不知道掏过多少些。” 她街头赖皮似的蹲在游廊栏杆上,嘴里咬着果子,囫囵不清地说话。兴旺最爱和她斗嘴,便拿她摔烂屁股的事取笑, “不如今儿个给我现现眼?不过我丑话我可说在前头,从上头摔下来,再烂了屁股,可莫赖在我头上。” 说这些的时候,旁边有一位在厨房里烧火的嬷嬷路过,她闻言也笑,叫兴旺莫招惹江牙儿。江牙儿登时就将手里啃得只剩核的果子朝兴旺扔过去,撸了袖子就要和他拼命。谁知从栏杆处往下蹦的时候没留神,脚脖子拐了下,直愣愣栽下来。 “哎呦喂!” 她哀嚎,兴旺赶忙去扶,一脸的愁容, “天爷祖宗,我不过打趣你一句,你竟气成这样,瞧瞧,脚也扭伤了不是?” 他心有戚戚,扶着她往下房去,江牙儿眼中疼出泪珠来, “兴旺,我这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都怪我这张破嘴,江牙儿,往后我再不闹你了。明儿个我不当值,你想吃什么,我去街上买些回来。” 江牙儿抹抹眼泪,脑筋转了转, “带只烧□□,最好还有大昌家的梨脯。” 兴旺哪有不应的,一路上叫她别记恨他。 “这又是怎么了?” 宋钰廑正在亭中喂着鸟架上的鹩哥,见江牙儿勾着兴旺的肩一瘸一拐地往南边的去,便扬声问了话。两人回首的动作出奇一致,才看见宋钰廑清冷冷地站在那。 “主子爷安。” 兴旺把事情从头到尾说清楚,宋钰廑视线落在江牙儿脚踝处,她被瞧得发虚,受伤的脚往后缩了缩。 “你先下去罢,往后少在宅子里嬉闹。” 宋钰廑没处置兴旺,他一听,暗暗长吁一口气,还是迟疑问了句, “可江牙儿的脚不能走,还需我扶着...” “她自是能安然回去的。” 宋钰廑嘲讽般扬了扬嘴角,兴旺不好再多话,转身告退。 此时亭中只有主仆二人在,宋钰廑却不再管她,专注于逗鸟,江牙儿清了清嗓门,开口,“主子爷,这鸟儿长得真好看。” 此话一出,宋钰廑拨弄鹩哥羽翼的手滞了下,眼里的怒气和冷意更甚,只不过他背身于她,江牙儿无法窥见。这鹩哥贪食,比一般的鹩哥胖些,肚子圆滚滚,通体的黑毛,她也能违心说出“好看”二字。 嘴里是一句实话都没有的。 “蠢货,蠢货!” 那鹩哥突然说话,眼睛冲着江牙儿,分明在骂她。宋钰廑也噗嗤笑出声来,食指轻挠了几下它脑袋,那鹩哥十分受用,闭眼仰着脖子任他撩拨。江牙儿冲着那鹩哥瞪眼,想着哪日扒光这畜生的羽翼。 “脚分明好得很,你诓他做什么?” 还是他眼毒,加上对她秉性了解,一下戳穿了她。 “谁叫他笑话我,还害我摔个狗啃泥。” 江牙儿不服气,嘀咕着,很是孩子气。 宋钰廑转身走近,上下打量她, “别处可有伤着?” 江牙儿瘪着嘴,可怜兮兮地,手心朝上捧着给他瞧, “也就擦破点皮,其他没什么。” 可不是,掌侧还有几条细微的血痕。 “好了,左不过没有大碍,委屈巴巴地给谁瞧。” 他言语间含笑,不轻不重朝她手心拍了下,江牙儿就势垂下手,偷偷松了口气,看样子宋钰廑是不再追究了。 “我叫厨房做了冰酪,你去讨一碗吃。” 他情绪似乎不错,温和和地笑着,双手背于身后,目光和煦的瞧着她。 “两碗可行?” 那冰酪不常有,她又爱极了那滋味,当场讨价还价,一脸馋相。 “允了,去吧。” 宋钰廑屈指点了点她的额头,纵容又不失威严,“不可贪嘴多食,闹坏肚子又吭吭歪歪的。” 天热的人发燥,江牙儿从外面回来,怀里抱着浅口粉彩方花盆,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两腮红扑扑。 主屋此时与外头截然不同,倒是凉快。 “做什么去了?” 宋钰廑闲散做派,靠着丝绢编织的凉枕,手上拿着话本。 “摘了几朵荷花,放在屋子里好看。” 她抬袖擦汗,捧起一朵荷花,笑盈盈地。 “主子爷,您闻闻。” 她献宝一般把花捧到他跟前,在贵妃榻前半蹲着。鼻尖有淡淡花香,宋钰廑自她手心拾起花捻在指尖把看,目光忽而转向她,江牙儿眨眨眼,正不明所以,他把荷花比在她耳边。 “人比花娇。” 他喃喃,带着调侃的笑色,江牙儿脸“歘”地就热起来,心口鼓噪。 “主子爷,您,您取笑我。” 她仓皇往后撤了脖子,眼神羞得乱飘。 “江牙儿,可有人说过你长得娘气?” 他把玩着花,捏着花柄转来转去。 “您也这样挖苦奴才。” 江牙儿强撑镇定,决计不叫自个儿露出半分羞态。宋钰廑不就此放过,哼一声,挑了挑眉梢,似真似假道, “听说男生女相是最有福气之态,镇上的东岳庙逢初一至十九会寻福相之人扮观音,不若你去一试?” “奴才粗鄙,岂不是冒犯了观音娘娘。” 江牙儿撇撇嘴起身,屋里氛围叫她拘束不自在,宋钰廑这是着了什么疯魔,一个劲的戏弄她。碰巧寿喜大步跨进来。 “公子,都城的信。” 信是宋钰卿写来的,自打他们回郓城,这是头一回收到都城的来信。 信中告知都城宋府中一切都好,还有其他琐碎小事,可有可无的。 “二公子也要参加乡试了吧,他敏而好学,一定中举。” 江牙儿拣着好话恭维,寿喜鄙视掸她一眼,这样违心的话,也能说得面不改色。全府上下谁人不知二公子心思从来不在科考上。 “那尧府的公子也要参加乡试,你与他相熟,听闻他品性学问样样出挑,依你之见,此次秋闱,他能否中试呢?” 江牙儿听他这般问,脱口而出对尧鹤安才学的肯定, “必能高中的,夺得解元也是极有可能的。” 这想都未想的笃定叫宋钰廑不禁冷哼。 “罢了,你且去忙你的。” 寿喜还有旁的事要禀报,显然是不想叫她听了去。 “天子宫中病危,虽已立储,可民间早已传的风雨飘摇,说是广慎郡王有夺位之心。” 广慎郡王乃是当今天子的第四子,生母为淑妃赵氏,为人刚果善断,有计谋,却太暴虐,崇战。是以当初广慎郡王得多位官员举荐,天子还是立了庶长子中山郡王为储。 “父亲可曾在朝中说过什么?” “曾有两位郡王的门客各自向老爷下了邀帖,老爷皆称病婉拒。” 宋文寅官场上作风儒雅,循规蹈矩,走的是中庸之道,为官数十载,鲜少树敌。 七八日后,都城传来国丧,天子重疾夜间驾崩西去。新帝登基,在位后,新帝勤政,善于听取群臣们的谏言,因此多得拥戴。可谁也没有料到,新帝登基仅个把月,突然暴毙。原是新帝少时身体便不怎么康健,常服汤药。继位后,因忙于朝政,身子更虚弱。而他此时又偏信一些得道高人开的秘方,深心不疑吃了那些灵丹可以药到病除,谁知服用太多,竟葬送了性命。 广慎郡王由此继位,年号康定。 因两位先帝接连西去,秋闱一推再推,而此时内部政局堪堪稳定,外又有藏民在边关叛乱,战事一触即发。 深夜街上冷清,宋钰卿一身玄衣在长街上疾走,他停在花满楼前,前脚掌蹬地,顷刻之间跃上二楼东间的窗台。青雅正满心焦急和欢悦的等着,许是心有灵犀,她刚望向窗边,宋钰卿翻身落地。 “青雅。” 他大步跨向日思夜想的佳人,本想拥她入怀,又怕唐突,堪堪止住了步子。青雅细细瞧着他,发觉他瘦了,脸边的轮廓更显削劲。 已有百余天未见,她对他的思念,岂止千言万语。谁人也不知,这已是两人第三次私会。宋钰卿每回来去匆匆,只怕被赵之榆发觉。 “我渴了,可否替我倒杯茶来。” 他憨笑,虽容貌长得清秀,可性子很是温润,甚至有几分憨厚。 他与她之间有一层朦胧薄纱似的间隔,明明知晓彼此心意,但不戳破,相敬如宾。屋内红烛摇摆,宋钰卿道明此番来意, “青雅,如今边关正乱,我有意赴战,我本就志在保家卫国,只是不知此番一去,可还能活着...” 青雅立即堵住他的话不肯再叫他说下去,她轻咬唇,眼中泪花闪闪, “公子何故说这样晦气的话,叫我凭白挂心。” “刀枪无眼,我也是实话实说。” 他搁在桌面上的手指屈了屈,下定决心般走近她,解下腰腹上的玉佩强塞给她, “这是我阿娘给我的,价值不菲,我若不能活着回来,你,你就拿这赎身,找个忠厚善良的..” 青雅眼里闪过一缕悲哀,啜泣着,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心意,踮脚攀上他的肩颈, “公子若是不在了,我也绝不苟活。” 宋钰卿皱眉,脸颊蹭了蹭她的披散着的发,“胡说什么。” 他狠心推开她,眼里带着决绝,转身要走的架势,青雅牢牢抓着他的手腕,脸上怯怯,仍旧挽留着, “公子可愿疼我?” 她长年居于风月场所,即使无意甚至刻意叫自己不在他跟前显露风情,可多年来对形形色色的公子爷们卖弄赔笑,此刻还是露了风情万种来。 这是刻在骨子里的媚,抹不去。 宋钰卿根本经不住她眉宇间的撩拨,心念一动,横抱起佳人,往床帐中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二十九章 第30章 三十章 西番边部战事已起,宋钰卿奔赴战场,临别走时,赵之榆眼眶泛红,细细叮嘱关怀。宋文寅却一如往常冷静自持,双手负于身后,只待夫人说完话,唯有二字丢给宋文卿, “去罢。” 康定王在位不久后,决意重振朝纲。如今西番战事吃紧,加上近年来各地常有天灾和饥荒,为了平定这些忧患,不免花费大量国库寸银,导致如今国库亏虚。康定王成立了专门监查官员并查办贪官污吏的秘部,凡是贪污受贿的官员,轻则抄家,重则斩杀。一时间朝堂之上,风声鹤唳。 江牙儿寻了尧鹤安,这次见他,他好似有心事,她一连说了几件乡里的趣事给他解闷,他也只是勾唇浅笑,很是心不在焉。 “你到底怎地了,今日一来就觉得你愁容满面的。” 她也跟着焦心,眉头抓着,像春日小溪里游来游去的蛞斗。 尧鹤安摇摇头,虚笑了一下, “没什么,只是这几日总觉得不舒畅,不知道是不是冲撞了什么。” 她鼓着腮,挑眉,讶异他说这番话, “你竟信这些怪力乱神的?罢了罢了,我替你做个法,必能祛除邪魅。” 说完,她便闭了眼,右手竖起两指,摇头晃脑喃喃道, “急奉太上老君令,驱魔斩妖不留情,妖魔鬼怪快快消散!” 倒真是有模有样,都是她从戏台上学来的。 两人中间隔了一张八仙桌,尧鹤安吃了口茶,放下茶盏,笑看她,竟发觉她下巴尖了,答非所问道, “瘦了。” 他上半身稍稍前倾,伸直胳膊朝向她,虎口轻轻掐着她的腮,腮肉软囊囊的,手感极好。江牙儿没料到他竟伸手,连忙拍他,揉着自己的腮,佯装瞪他, “把我掐成歪嘴子,成天流涎水可就娶不着婆娘了。” 他被她逗得开怀大笑,江牙儿垂下脑袋,也跟着偷笑。能逗他开怀就成。 好端端的天忽然落了雨,两人站在廊檐下观雨,这雨落得气势汹汹,雨幕密得看不清人。院子南角边有棵一人环抱粗的槐树,树叶被雨珠拍的劈啪作响,江牙儿苦恼,盼着雨能快些停,别耽误了她回乡下的时辰。尧鹤安侧首垂眸见她眉头又开始拧着,食指在她眉间的皱褶处压了压,很快又收回手,袖子下摆划过她的鼻梁,惹得她发痒,没忍住挠了挠。 “我让人包了些桂花糖,你带着回去尝尝,桂花鲜艳味香,摘下后就用白糖腌渍着,想来你肯定喜欢。” 江牙儿一听果然很高兴,眉头舒展了,很孩子气地两手攀住他的小臂,仰头笑问, “那我觉着滋味好,下回尧公子可否再赏我些?” 尧鹤安眉宇间皆是纵容,温声答, “你若喜欢,随时来取。” 她卖乖,朝他弯腰作揖, “多谢多谢。” 她又同他讲起宋钰卿,说他弃了科考,跟随南阳提督张玉龙前往沙场平定番乱去了。 “二公子功夫高强,刀枪棍棒样样行,必能凯旋归来,不日便能封将。” 她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尧鹤安颔首附和,敬佩他是铁铮铮的男儿郎。 两人一时无话,静静观雨。尧鹤安双手负于背后,周身气场太过颓靡,江牙儿斜眼窥他,他生得高大,面容清隽,此刻一身愁绪,神思早不知飘向了何处。 “尧鹤安,你若有苦恼,可以说与我听,我若能帮定拼尽全力,纵使我不行,我便去求大公子帮忙,他心肠顶好的,又神通广大,我总觉着没什么难得倒他。” 他想起宋钰廑,那个总是冷冰冰神情的人,光是远远看着,就人鬼莫近的肃杀模样。 还记得江牙儿初进宋宅那会,同他抱怨宋钰廑是如何性情多变,伺候他得多谨慎仔细,如今在她口中,宋钰廑摇身一变,又成了菩萨心肠的善人了。 尧鹤安不置可否,只是心底越发悲凉。 “江牙儿,倘若哪日我突遭横祸,变成一缕孤魂,你会记我多久?” “胡说什么呢!” 江牙儿因他这句话心口突突直跳,有些着急道, “快啐口唾沫,说你胡说的。” 她催他,他却不改口,执拗要她一句答案。江牙儿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生怕哪位阴司天神听了尧鹤安说的不吉利话,便双手合十做拜佛状, “各位天神,切莫听他胡说,不作数的。” 说完连呸三下,算是祛了晦气。 尧鹤安忍俊不禁,噗嗤笑出声来, “想来我若真死了,你是记住我的,这我便安心了。” 他竟还敢胡说戏谑,江牙儿恼得直蹦,不准他再咒自己。 雨停了,江牙儿得赶回去,与从前不同,尧鹤安执拗要送她去到城门口,长街尽头离城门口还有百来步,黄土铺成的路,此时泥泞不堪。江牙儿垂眼瞧他的鞋底鞋面沾了好些黄泥,不禁可惜,这么好的料子呢,糟践成这样。 “好了,改日我再寻你。” 她摆摆手扭身向城门去,尧鹤安稳稳站在原地,不曾折回。 江牙儿捧着包有桂花糖的荷叶嗅了嗅,啧啧啧,甜腻腻的香味直往脑门里钻,回去分给大家伙都尝尝。她满心盘算着怎么分糖,忽觉身后有道阴影压过来,本能回首,眼前是一片黛青色,而后就是被揽进宽厚的胸膛里,脑袋顶是尧鹤安闷闷地声音, “江牙儿,明日来寻我,可好?你若抽不得身,我便去乡下寻你,成不成?” 她懵懵懂懂不明白他这是唱哪一出,城门口人来人往,两个男子搂搂抱抱自然成了许多人侧目的焦点。 “那肯定不成的,我在宅子里还有许多差事要做,你来寻我,我也是顾不上你的。” 江牙儿推开他,尧鹤安听她说不成,一脸的失意,丧声丧气道, “我知晓了。” 两人在这你一言我一语,数步远处停着一辆马车竟没察觉。 宋钰廑单手挑开围帘看了他们有一会,嗓音不大不小喊了一声, “江牙儿。” 这一喊,那两人十足默契地偏过脸来,江牙儿想着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匆匆同尧鹤安说了句话,小跑着去了马车边。尧鹤安仍旧盯着宋钰廑,马车里的人眼神也不闪躲,二人互相审视对方,彼此不相让。 等到江牙儿利索坐到车辕上,宋钰廑放下苇帘,寿喜扬起马鞭,马蹄扑腾,哒哒跑起来。“可真是巧,碰上主子爷回乡下。你们今日来镇上有何事?” 宋钰廑极少从乡下上来,她便好奇问一嘴。“主子爷想看戏,去了梨园一趟。” “看得哪一出戏?” 她追问,鲜少见宋钰廑如此好兴致。寿喜斜她一眼,笑得古怪。 “长亭别妻。可比不上城门口的依依惜别来的情深意重。” 到底还是提了这一茬。江牙儿既心慌于被他调侃,又羞涩于与尧鹤安那般亲密。 “胡说什么。” 羞答答的红从耳根蔓延到脖子,活生生成了关公,寿喜仰头大笑,惹得她咬牙,回身撩开了苇帘,要宋钰廑秉持公道。 “主子爷,他,他编排我。” 这是极犯上的举动,她居然直接撩开了苇帘,寿喜原想喝止,却不及她的手快。 “江牙儿,你越发没规矩了,小心折了你的手!” 他叱她,眼神紧张地瞟向宋钰廑,江牙儿这才反应过来,也是慌了,声音打着颤,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宋钰廑此刻神请有些惺忪,想来是刚才正小憩着。昨夜一整晚没睡,晨光微露后也无半分睡意,便想着去听一场戏,能否催眠,竟毫无成效。说来倒怪,坐于车中,听着将牙儿和寿喜一言一语的斗嘴,不知不觉竟来了瞌睡。 他此时困顿,原也没想苛责她,摆了摆手,便算过去。此后一路无话,寿喜特意将马赶地慢些,等到了宅子,宋钰廑已睡得酣畅。 江牙儿牵着马车往马厩去,寿喜跟在宋钰廑身侧,堵在心口的话终究还是吐露。 “爷,您不能再纵容江牙儿了。” 宋钰廑头也未回,语气清淡, “怎了?” “我是从未见过哪个当奴才的,成日敢在主子跟前嬉皮笑脸,就拿今日这事儿来说,放在旁的府里,必是重重的罚。” 他这不是背后捅刀,只是江牙儿真的得好好教教规矩了,再这么下去,往后更是无法无边。 “都是懂规矩的,也是无味,多她一个不懂规矩的,这宅子也翻不了天,随她去。” “您纵她,跟纵着孩子似的。” 他嘀咕,细琢磨之下,主子对二公子疼爱,也是严兄作态。反之江牙儿,对比之下称得上纵容。 “她本就年纪小,不是孩子是什么?” 宋钰廑不觉得不妥,一句她年纪小,便成了她为所欲为的由头。 江牙儿捧着漆盘进了屋子,宋钰廑正剪烛,见是她,放下小巧精致的银剪,等她过来。 “主子爷,喝药了。我还给您带来一份好东西。” 她待他将药一饮而尽,拿出桂花糖来,他眉头一挑,捻起一块放入口中,桂花浓香,冲淡了药苦味。 “好滋味吧?特意孝敬您的呢。” 她一脸谄媚奉承,见柜上的花瓶里插着拂尘,拿起来,又掸桌子又拂书柜,忙活得不歇脚。 “有话直说。” 还不知道她的性子,要不是想从你这讨些什么好,哪能这般有眼色。 “奴才没惹祸。” 她委屈巴巴,撇着嘴,宋钰廑坐在太师椅上,一言不发盯着她,不消一会,她就招了。 “是想托您打听打听,镇上的尧家是不是出了什么祸。我今儿见尧鹤安,他一脸苦大仇深的,问也不说。” 这话倒是叫他嗤笑一声,宋钰廑重新捻起一块桂花糖,咬小一角,反问道, “我又不是神仙,难不成会掐指算命?” “您让寿喜去镇上打听一圈,保管能知晓。” 江牙儿凑到跟前来,半蹲在他腿前,小狗似的水汪汪的眼睛,一脸期盼。 “我同他无缘无故,为何打听他?” 他冷笑道,抬手正欲把剩下的半角桂花糖咽下,江牙儿鼓腮道, “这桂花糖还是尧公子给的呢,您不看僧面看…,哎呦喂!” 桂花糖砸在她脑门上,他力道不轻,砸得江牙儿哀嚎。 “腻得糊嗓子,这也叫你夸得天花乱坠,当真是没见过好玩意儿。” 他起身要去净手,偏她挡在腿边,宋钰廑脚尖一点,踢在她小腿骨上,江牙儿便似朝天王八似的躺在地上。 那滑稽样,叫他没忍住勾了勾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三十章 第31章 三十一章 尧家的事儿他早有耳闻,如今朝廷正严查贪官污吏,那尧府早就被视为眼中钉。尧老爷早年曾对不少寒苦儒士大方相助,其中有些儒士高中之后,为报答相助之恩,从中帮扶尧家不少。长此以往,官商勾结一气,其中的污糟烂事可想而知。宋钰廑知晓其中缘故,但绝计不会同江牙儿讲明白,她性子莽撞,不知道要犯什么糊涂脑筋。官家要整顿尧府,岂是她能逆天改命的。 天儿渐渐入秋,院里的老树叶子飘零,江牙儿挥着苕帚清扫,忽而连打了两个喷嚏,揉了揉鼻尖,咕囔着明儿个得添件衣裳。 寿喜此刻匆匆跨进院子里,宋钰廑还未起榻,江牙儿低唤他, “主子爷还睡着呢,有事儿且等等吧。” 她手抵着长粗的苕帚把站在那望着他,笑眼眯眯的,寿喜停步,嘴皮子动了动,似有话讲,眼中有疑虑。 “好,我等等再来。” 他脚尖还没转回去,屋门大敞,宋钰廑站在门槛内,他夜间晚睡时习惯散发,此时头发还未束起,黑鸦鸦的披在肩上,更衬着面容皎白。 “进来。” 寿喜进屋后特意闔上房门,江牙儿本就爱打听,眼见他们如此谨慎,便踮脚轻跑至廊檐内,耳朵贴在门上。 宋钰廑一面吃茶,一面侧目看向房门,寿喜也察觉到异况,欲呵斥,被宋钰廑眼神制止。他捻起一颗棋子,指尖发力,霎那间棋子弹出震动门框,江牙儿脸肉震得发麻,却只得忍了,蹑手蹑脚跑了。 “尧家小公子骑马摔下山崖,说是马受惊所致,尧府派人找了两天一夜,一无所获。大抵是凶多吉少了。” 此事尧府口风尚算严谨,还没多少人知晓。宋钰廑并未多说什么,只交待一句, “这段时日宅子里的人不准去镇上走动,江牙儿尤其更甚。” 因天渐凉,常有人伤风咳嗽,巧姐不准宅子里的人再随意出入,尤其是贴身伺候主子爷的。前门后院把得紧紧的。江牙儿在宅子里无所事事时,便喜欢去找她磨嘴皮子,整个人懒趴趴地倚在朱红石柱上,长叹一口气。 “好端端地又怎地了?左不过是关你几日,恨不得长出膀子飞出去。” 巧姐笑她,手里纳鞋底忙活不停,江牙儿撇撇嘴,想到什么,抓着她胳膊轻晃, “过几日是十九,观音娘娘的诞辰,乡里有个小寺庙,咱们一块去拜拜吧。” 顺巧她回去看看徐秀才,问问他家中可要再添置一些衣裳和吃食。 一转眼到了十九,江牙儿携巧姐要去祈福,才出门就飘起了雨,江牙儿忽而感觉一阵穿堂风吹过,心口凉了一下。 “回来再添件薄衫在里头,这时逢换季,总爱叫人生病的。” 巧姐叮嘱,她点点头应是,自是没当一回事,身子哪有那么娇贵。 小庙里香客不多,稀稀拉拉十几位。江牙儿手握三炷香,跪在蒲团上,闭眼默念了几句话,起身将香插在香炉中。只是才插进去,香火竟断了,江牙儿眉头一跳,脸颊“腾”地烧红,一瞬间的目眩耳鸣,无端端地落下一滴泪。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再供一次便好,菩萨知晓你心诚,定保佑你的。” 巧姐也唬了一跳,忙点好一支香塞到江牙儿手中,江牙儿神思混噩的拜完佛,被巧姐拉着走出大殿。 回了宅子,江牙儿去了宋钰廑屋子里,她小脸煞白,魂不附体的混沌样。 “怎么?病着了?” 他掌心贴在她额上,倒不像发热,她抬起眼皮子,低声道缓缓说出今日在庙里的事。 “人生在世,没有一路平顺的,纵使往后有什么不平坦,你..” 他顿了顿,江牙儿喉口滚了滚,嗓子眼噎了什么东西似的,难受的很。 “你也切勿大悲大喜,当心伤了身子。” 他拇指印在她眉心处,轻轻揉了揉,江牙儿不解他为何这般,目有疑惑。 “主子爷。” “我同你说件事,你听了哭完便是,万不能悲忧过度。” 江牙儿原本站着,听他这番话,通体没了精神气,缓缓蹲在地上,脑子里闪过尧鹤安在城门口时,遥遥望着她的神情,像要哭出来似的。彼时她还觉着好笑,笑他怎像小娘子,哭哭啼啼的。 “是不是尧鹤安出了什么事?” 她破口而出,宋钰廑滞了下,惊于她与尧鹤安竟有如此感应。 “早些日子,他已不在世了,听闻是骑马出的事,坠下悬崖,尧家和官府的人寻了好几日,在崖底找到了他的尸身,早已…” 坠下深渊,又是过了些时日才被发现,死状可想而知。 江牙儿斗大的泪珠溢出,脸埋在胳膊里,小声啜泣,伤心欲绝的模样,宋钰廑不忍看。 “哭吧,哭出来好受些。” 他也蹲下身子,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此时此刻,悲伤的情绪仿佛能让他感同身受。 “可我连他最后一面也没见着!上回他说要来寻我,我还不答应。” 她抬起头,脸哭得通红,话语里都是懊悔。她咧着嘴边哭边说,“腾”一下站起来,袖子一抹脸,嚷嚷着要去尧家看一眼才肯信。 “你去有何用!尧家门口的丧幡已经撤下,他们全府上下哪还经得起你去揭这个忌讳?我会拿他尧鹤安的生死来与你胡扯么?” 宋钰廑没去拦她,几句冷斥,江牙儿止住步伐,立在门槛回首望他,嘴皮翕动,苦于喉咙里发不出声来,只涌上一股浓浓的腥味,吐出一口血来,她不知为何,身子也摇摇欲坠,合眼前朦胧见宋钰廑疾步而来。 “来人!请大夫!” 江牙儿想拼尽最后一丝清明,叫他去喊镇上的孙小娘子,可她脑子昏沉,一个字儿也说不出,就此晕了过去。 来的大夫正是孙小娘子,巧姐特地叮嘱寿喜去请的。来了之后一把脉,只说没甚大碍,伤心过度,肝郁化火才吐了血,喝上几幅汤药即可。 江牙儿醒来后不吃不喝,连着两日都是,巧姐如何规劝就是不听,活死人一般躺在榻上,睡了醒,醒的时候就睁着眼,双目无神,望着房梁淌眼泪,时不时低喃尧鹤安这三个字,接着又睡去。宋钰廑也不管她,由她糟蹋自己,直到第五日的清晨,江牙儿将自己拾掇齐整,仿佛没事人一般,只是人消瘦了不少,开始当值做起自己的差事。 转眼到了年底,雪落了好几场,今年的气候冷得古怪,河里的冰结得极厚,不少孩童贪玩,在上面溜来滑去,摔个狗啃泥,也依旧笑呵呵。这时节宋钰廑不好过,寒疾折磨得他愈发喜怒无常,夜里更是整宿无法安睡,哪怕屋里烘着暖碳,绸被加了两层,依旧冷得微颤。江牙儿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跑去镇上找孙小娘子想法子,可她说他那是顽疾,她没甚法子。倘若他的病好治,都城那么多金科圣手,他早就好了。 宋钰廑在屋中呆了月余未出过门,今日刚逢掌灯时分,他却兴致盎然,想去外面走走,就是被寒风吹吹这一身的腐朽病气也好。他从软榻起身,江牙儿刚端了鸽子汤进来,见他起榻,忙说赶巧了。 “我想去外头瞧瞧。” 他说道,她眉毛皱着,劝道, “可外面黑漆漆的,又天寒地冻的,主子爷您这不是…” 不是胡闹么。 宋钰廑恍若未闻,径直往衣架而去,上面挂着一件大氅,一件狐肷披风,他将狐肷披风丢给江牙儿,不容置喙的语气, “披上!” 谁叫他是主子,她纵使万般无奈,也只能从命。 原以为他是要坐车出去,却叫寿喜牵了马,是要骑马。 寿喜出言相劝,这寒风凛冽,骑马一来一回,少不得吹坏了身子。宋钰廑蹬鞍上马,咳了几声,只觉坐在高马之上,心气都宽阔许多,也不答话,马鞭一挥,马蹄朝着南边快奔而去。寿喜见状也翻身上马,一把将还在原地愣神的江牙儿拽上来,她慌忙圈住他的腰腹,寿喜高喊一声“坐稳了”,赶着马追去。 不消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街上,天冷,行人不多见,倒有几个小贩吆喝卖馄饨粉面之类的,走至摊前,香味扑鼻,叫人食指大动。三人入座,江牙儿扭头向四周望望,忽觉小腹抽疼,说要去找个茅房。 宋钰廑叫她快去快回,吃完了东西便要赶回去,她头如捣蒜般应是。 察觉已走至他们再看不见的位置,江牙儿原本佝着的腰挺直了,她小跑至尧府斜对面的巷子内,她正抻着头瞧。 尧鹤安已不在世一年多,她今日也是头一回再来这处,大门和往常一样,两个阍侍把门,她吸吸鼻子,眼睛酸得狠,正要抬手揉揉,眼前却是一黑,被一只手掌给轻轻罩住。 “别看了,回去罢。” 正是宋钰廑。寿喜也在一旁,他腰间配剑,双手负于身后,他抬眼望望天,两道剑眉拢了拢,快要落雪了。 宋钰廑在暖阁中就寝,他自回来后,精气神好似被抽走,脸色苍白,脚步虚浮,躺下没好大一会儿,便沉沉睡去了。江牙儿和寿喜怕他夜间发热,便都在屋里守着。 夜间他果然发热,幸而早就备了药。宋钰廑眼皮时不时抽动,断断续续说着胡话,江牙儿一声一声应着他的话,心内盼着寿喜快些把药端来。 梦中是一盏盏挂在长廊上的红灯笼,随着冷风晃动,吹来一阵阵笑语,隔着窗柩望见阿娘在低头描花样子,和身边的嬷嬷说着什么。后来爹爹进来了,叱责了几句,阿娘用剪子狠狠扎破了绣了一半的布料,趴在桌子痛哭。 再后来,他被嬷嬷拉到阿娘跟前,阿娘脸上都是泪,抱着他,苦笑着, “你听,你爹爹和那个贱人笑得多快活。” 今夜已是除夕,父亲自叱责了母亲后,再没来过院子,母亲一日比一日疯魔,一会哭,一会笑,谁也劝不好。 宋钰廑心有苦涩,却不知道如何宽慰母亲。 “娘,我去找爹爹。” 他急忙跑去找父亲,父亲来了,母亲必定高兴。 还没等他找来父亲,嬷嬷就一脸惊恐的跑来正房,说夫人投了井。 院子里挤满了人,赵之榆拉着宋钰卿站在父亲身边,宋钰廑不知道是冷还是怕,瘦弱的身躯打着摆子,他不敢往井口看,他不信这么小小的一座井,能装得下母亲。 “上来了,上来了。” 几个人打捞尸身的仆人小声惊呼,宋文寅木着一张脸,往前榻了几步,眼中是不可置信和难以言喻的复杂。 不消片刻,所有人都走了,他们得商讨母亲的后事。只有宋钰卿在离开时,跑到他跟前,勾住他的手指,怯懦道, “哥哥。” 宋钰廑推了他一把,眼里的恨犹如毒尾针,赵之榆一把抱走了儿子,不知是不是有意说给他听, “原本要做哥哥的可是你。” 宋钰廑跪趴在井边,院子里静得可怕,可他实实在在听见了母亲的声音。 “我的儿,我的儿~” 他忙起身,半个身子探进井里,那在水中站着的就是母亲,母亲还活着! 他大声应着,伸直了胳膊递给母亲, “娘!我拉您上来,里面冷,您上来!” 黄婉婉脸色青白,一张嘴,冒着白气,她发丝滴答着水珠,衣裳全都是湿的。 “我的憨儿,阿娘回不去了。你好好活着,陪陪你爹爹。” 她脸上不知是泪还是水,苦笑抽搭着肩膀,忽而幻作一团白雾,升天而去。 “娘!娘!” 宋钰廑不甘,拼命往里探身子,身后传来嬷嬷的唤声。 “菩萨!我的祖宗菩萨!” 一把将他捞出来,一老一小抱着痛哭。 江牙儿的手骨差点被捏碎,她挣不脱只能轻轻哄着宋钰廑松开。 “不怕,不怕,主子爷,您睁睁眼。” 她一遍一遍哄着,宋钰廑睁开眼,猛地坐起身,紧紧抱住江牙儿,仍旧说着胡话。 “娘,阿娘。” 她哪敢应这话,抚着他背脊, “主子爷,是奴才,您发热了,得喝药了。” 宋钰廑这才恢复清明,微微皱眉,缓缓靠在迎枕上。 主仆两人一时无话,寿喜端了药进来,现在宋钰廑入口的东西,一律巧姐或是寿喜经手。 “几更了?” “已经三更了。” 宋钰廑喝完药,叫他们各自回去,寿喜却不肯,守在外屋。江牙儿临走前,宋钰廑叫她明日去库房取一瓶化淤散。 “捏疼了你罢?” 他今晚倒很和气,倚在榻上浅浅笑着,江牙儿摇摇脑袋, “不疼,奴才皮糙肉厚的。” “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这一病,又得被困在屋子里了。” 宋钰廑幽幽叹气,寿喜和江牙儿无人敢应话。 第32章 三十二章 开春时节,镇上发生一件大事,尧府被抄家,奴仆发卖的发卖,该入狱的入狱。尧老爷在菜市口被当众行刑那日,碰巧江牙儿去镇上赶集,她没忍心看,急急往反方向走了。一路走,一路想,若是尧鹤安还活着,今日跪在断头台上的怕也就多了他一个。 尧鹤安,这三个字每在心底念一遍,心口就像被一只手狠狠攥着,酸得难受。 宋钰卿在外苦战一年多,家书不过寥寥几封,赵之榆成日担忧牵挂,早晚各拜一回神仙,时时盼着儿子早些回来。庙里也供奉着海灯,昼夜不息。 战事大捷,军队凯旋而归,官家大办庆功宴,犒赏三军,为归来的将士们接风洗尘。康定王高坐于大殿之上,宋钰卿与一众将士跪拜。此乃他第一次面见圣上,之见那高座之人浓眉凤眼,眼珠漆黑,目炯炯有光,十分有帝王的威仪。康定王得知他在战场上奋勇杀敌,因此夸赞道, “果真是英雄出少年,的确是一员虎将。” 由此得了个正五品步军副慰。 大约是看中宋府次子将来大有作为,朝堂上的文武官员们皆向宋文寅庆贺。宋文寅难得在这个小儿子面前露出慈父作态,夸赞了几句,叫他往后更要言语谨慎,戒骄戒躁。这一段时日,宋府上下一通的祥和。 宋钰卿在都城待了月余,借口要去郓城看望大哥,赵之榆自是不愿意的,可宋文寅首肯,加上如今他已不是遇事只能仰仗双亲的小儿,拦也拦不住。 夜黑风高时,马停在花满楼后门,轻叩房门三声,里面有人开门,打杂的奴才牵马入厩,宋钰卿直奔北边的一栋二层小楼。他挥鞭快马而来,鸦黑的睫毛上覆了一层白雾,三步化作一步迈上台阶,脚步沉沉。青雅倚在窗边听着他的脚步声,木质台阶发出“吱吖”的异声,她轻咬唇,心跳快得不受控制,两颊如被烈火炙烤。终于脚步停止,她知晓他此刻必站在门前,再抑制不住思念,她小跑去开门。只是还未来得及去迎,房门已从外面重重的推开,门框砸在墙面上,叫她心口悬起来。 “阿卿!” 他将人紧紧箍在怀中,以吻封唇,难舍难分,好不容易他才舍得放开她。 屋内只点了一盏蜡,一灯如豆,昏暗光线中,难掩宋钰卿眉眼间的煞气,从前的飞扬浮躁早在尸横遍野的沙场之中消磨殆尽。他的神情更加坚毅果敢,隐隐有了大将之风。 “青雅。” 他又何尝不在仔仔细细的瞧她,脸圆润了些,眉梢间不再挂着淡淡的忧愁,极好,极好。 宋钰卿低哑的嗓音在这不怎大的屋子里更显暗昧,她轻颤了下身子,须臾间,便被宋钰卿横抱进了内间。俩人在屋内呆了三日不曾外出,吃喝梳洗皆由丫鬟送进去。 端着餐具出来的两个小丫鬟窃窃私语,忍不住好奇想知晓男子是什么来历。 “我只知晓是都城来的,旁的就不知了。总归与我们没干系,还是做好分内事要紧。” 个头稍矮的那个丫鬟想到什么,噗嗤笑出声来,胳膊肘碰碰身边的人, “昨儿夜里约莫三更左右,你听见什么动静没有?” “那会子我瞌睡了,没曾注意过,怎了?” “那床脚晃的咯吱咯吱地,青雅姑娘一会笑,一会哭着求饶,我听的直起鸡皮疙瘩。” “你这蹄子,我撕烂你的嘴!” 两人闹着,一路走远。 江牙儿自得知宋钰卿要来运城,整天龇着牙乐,不知道的以为她与他才是亲生兄弟。她今日得闲,跑去找兴旺摸骨牌,兴旺手里正有活,扫洒老树下的残叶。她双手抱胸,倚在石柱上,没话找话道, “兴旺,快快别扫了,日头这样大,你本就生得黑,禁不得这般晒,不然夜间在在宅子里走动,嘴巴一咧,吓得旁人以为一口白牙竟能悬空而飞,岂不是要吓得魂飞魄散?” 说罢,她便捂着肚子哈哈大笑,眼瞧着兴旺脸色越发乌沉,却笨嘴拙舌不知如何辩驳,更是得意。 “江牙儿,我饶不了你!” 兴旺作势要来撕她的嘴,江牙儿也不惧他,撸了撸袖子,仗着拜师过宋钰卿,会个三招两式的,便弯腿蹲个马扎,两臂展开,还真有几分唬人的架势。兴旺登时就变了脸,江牙儿暗喜,叫嚣道, “怎地,怕了?” 她更加张狂,只是下一瞬间,身子腾空而起,眼前万物都天旋地转起来,吓得她哇哇大叫。一阵爽朗的男人笑声响起,她听着耳熟,转了三四圈才被放下,等脚落地,身子还在打晃,差点跌倒在地。 宋钰卿随着宋钰廑才来此处,就见江牙儿摆着不伦不类的架势与那小厮挑衅,他见她还和从前一样,乐了,刻意放轻脚步走至她身后,一手揪住她后衣领,一手抓着她后腰,将她整个人举过头顶,东南西北各抡了遍,惊得她犹如掉进烫水里的草蛙,手脚并用的乱扑腾。 兴旺本想笑,可抬眼窥见大公子的神情后,他立马怕了,垂着脑袋不敢造次。 “好了,当心伤着。” 宋钰廑出口喝止闹剧,才算安静下来。宋钰卿双手负于背后 ,上下打量江牙儿。 “二公子,奴才没去恭迎您大驾,失敬失敬。” 她弓腰作揖,一副讨巧卖乖之态,哄得宋钰卿嘴角高高扬起。宋钰廑站在他们二人身后,见她那般谄媚,当即冷冷一哼。 江牙儿随着他们往前院去,她一路问东问西,问他杀了多少敌军,可曾遭遇过埋伏。 “你既这般爱问,不如随他从军去,也好治治你这多嘴多舌的毛病。” 大抵是嫌她聒噪,宋钰廑侧首刮她一眼,目含警告,她立即闭了嘴,借口还有差事要做,控身告退。 此时长廊上只剩他们兄弟二人,宋钰廑问他都城一切可好,他知晓大哥与父亲嫌隙较深,因此道, “府上一切都好,如今我也能帮着父亲分担一二,长兄不必挂忧。” 宋钰廑垂首掸了掸宽袖,微微露出疲惫之态,徐徐道, “花满楼那位你如何处置?” 宋钰卿没料到他竟会过问此事,一滞,却说不出稳妥的处置法子。 “我自有主张。” 他唯有吐露这五字搪塞,却换来一声冷笑。 “自有主张?难不成你要做我宋家第一个纳青楼女子为妾的男儿?” 宋钰廑目光冷冷,觉得他愚蠢不堪。 “我养着她便是,也不是非要入我宋府的门槛。” 宋钰卿激动道,放佛被人扯了遮羞布,一时语塞。 扪心自问,他从未想过往后置青雅于何地,只一昧想着将她养在花满楼的二层小楼里,瞒着父亲母亲,便万事无忧。 “日后你又将你的妻子置于何地,与一娼妓共侍一夫,岂不荒谬?让她往后在官员夫人之间如何立足?” 他字字珠玑,言语如利剑高悬在宋钰卿头顶,他往后退了几步,无言以对。宋钰廑本不想过问此事,但宋钰卿一来郓城就去花满楼寻欢,几日不出屋门,见他如此沉沦,宋钰廑不得不管。 赵之榆早先年就知道宋钰卿在此处与一勾栏女子纠缠不清,那时她只当他少不更事,况且未惹出乱子,隐忍没去处置。若是她知晓宋钰卿生了这么些个荒唐念头,对一个娼妓如此上心,恐怕不出明日,护城河里便能多出一具女尸。 “我..” 宋钰卿凝噎,说不出一句辩驳的话来,宋钰廑擦身远走,留他一人在此处好好想想。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别反误了卿卿性命。宋钰卿原本好好的心绪,此刻也乱做一团。 原本说好过几日再来寻她,青雅每日临窗而望,巴巴地盼着宋钰卿,始终没等到他。她不常出去,便不怎么梳头,只用一根青簪松松地挽着发。一日两日三日不见宋钰卿的身影,她的眼神愈发地发痴,茶不思,饭不食,瘦了一圈。 “他许久没回来,又敬重他大哥,必定又许多话要讲,才不来与我相见。” 她双臂圈住膝头,蜷坐在榻上,只是这番借口,她自己都不能信。青雅自小长在这烟花地,怎能不知自古男儿本薄情。可却不信宋钰卿会是那寡义之辈。 阿卿,你若嫌我,我决计不会怨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2章 三十二章 第33章 第 33 章 江牙儿手捧着漆盒正往主院去,半道上遇见了宋钰卿,她欠身行礼,他催她快些把东西送去。 “这宅子里呆得我心烦,咱们去镇上一趟,听听戏。” 江牙儿戏迷一个,心里直痒痒,还是婉言拒绝,猜他定是要去花满楼,才不淌混水。 “花房里还有好多花得修剪培肥呢,二公子还是叫旁人跟着吧。” 宋钰卿挥挥手,只一个劲催她, “快去快回,我在此处等你。” 一点不由得她说。 江牙儿原是想同宋钰廑通报一声,可他正午歇呢,她不敢叨扰,自作主张随宋钰卿去了。到了戏园里,主仆两人各点了一场戏,听得忘乎所以,这一入神,一个时辰就这么过去了。待他们从梨园出来,宋钰廑没往花满楼去,只在街上闲走,江牙儿纳闷,但也决计不往青雅姑娘身上提,各有各的心思。只是宋钰卿肉眼可见的心浮气躁起来,见了什么都不顺眼。碰巧此时后方有辆马车疾驰而来,过往行人纷纷躲避,马车掀起尘土飞扬,江牙儿抬手摆摆袖子扑灰,拧着眉头凑到宋钰卿跟前, “二公子,出来有一会了,得回去了。” 他点点头,正要走,有几个男子在旁边议论着。 “是李府的车,又是去花满楼接姑娘的。想当初那青雅可是李府的座上客,李老爷子喜欢的不得了,如今又换了新人。” “你晓得个屁!老鸨子可是说了,青雅被人包圆了,李老爷砸银子砸不过那位爷,可不就只能换个人了。” 几个男子议论纷纷,江牙儿和宋钰卿听得是一清二楚。她一看他变了脸色,怒气腾腾地,赶忙捂着头,嚷嚷脑袋疼,得快些回乡下。回去路上,两人一同坐在车辕上,宋钰卿身子斜歪在车厢上,一脸的冷霜。 “青雅不是天生的贱命,自娘胎里出来,就被扔在了满花楼门口,老鸨子捡她一条命,她没得选。” 他突然开口,江牙儿不知说什么好,只喏喏道,“她也是个苦命人。” 宋钰卿掸她一眼,目光又朝前放空。 “罢了,往后不提了。” 他深叹一口气,像在自语,江牙儿只当他是口头不提,可往后他在宅子里时,都未再去寻过青雅。 日头一天比一天烈,江牙儿伺候完院里的差事,一个人闲坐,仰着脑袋看树上的两个雀儿打架,瞧着瞧着,瞌睡来了,迷迷糊糊打着盹儿。 “哎呀~” 瞌睡也不安稳,不知什么飞虫一会落在鼻尖,一会落在眼皮上,赶也赶不走,扰人的很。她闭着眼,两手胡乱挥,宋钰卿再忍不住仰天大笑。 “好个憨人。” 江牙儿猛地睁眼,才知道被人戏弄了。她闹个大红脸,原地蹦了几跳。 “二公子,您怎么净寻趁奴才。” 他的笑不曾收起,也不知为何,回回见了她,总想惹她,她越是跳脚,他越高兴。宋钰卿右手拿了把弓,叫她跟着一块往山上去猎些野物回来。江牙儿拍手叫好,她还没猎过活物呢。两人一块往山上去,他负责射猎,她便跟在后头捡拾猎物。 “好箭法,二公子乃神人也。” 野兔子肥硕,江牙儿拎着它后腿打量,已经想好如何烹饪。宋钰卿抬头望天,两只鹘鸠一前一后飞着,他将弓拉满,箭指天,“咻”!,一声悲鸣,鹘鸠落下一只。 “妙哉!” 江牙儿跑去捡,刚要和他显摆,未被射中的那只鹘鸠忽然向下猛地俯冲,宋钰卿怕伤着她,不好用弓,两腿一夹马腹,赶向江牙儿。可为时已晚,江牙儿惊呼喊叫, “哎呦!亲娘菩萨!” 她双臂护着头,额角火辣辣地疼,知晓是那畜生抓伤了自己。那鹘鸠不依不饶,低飞在她周遭,江牙儿没头苍蝇似的闷头乱跑。鸟儿见宋钰卿杀气腾腾而来,扑棱膀子飞远了。 “快给我看看,伤得重不重?” 江牙儿挪开手,三条血痕触目惊心,鲜血糊住眼,宋钰卿抬袖替她抹去,再撕下衣角布料递给她, “捂紧了,我带你回去。” 马鞭挥得又快又急,到了门前,马还没停稳,他翻身下马,江牙儿一手捂伤处,一手抓马鞍,脚悬空,半天踩不着马镫,挂在马上很是滑稽。宋钰卿憋着笑,双手掐住她腋窝把人抱下来。往南院去的路上碰见兴旺,他见江牙儿半张脸都是血,腿软了下,颤声问, “二公子,她这是怎么了?” 他这会没工夫细说,只叫他快去拿药,又叫人端来一盆水,先把她脸上的血迹洗了,怪骇人的。这事瞒不了宋钰廑,午歇才刚起,就有人来报二公子出了事,出去打猎,摔了一脸血回来。这也不知是哪个奴才传话出了岔子,把实情歪派成这样。宋钰廑听完眉头一皱,心下自问宋钰卿功夫了得,怎会从马上跌下来?来到院中没看见江牙儿,他疾步往外走,问寿喜, “江牙儿呢?” 晌午正热的时候,见她往别处去了,这都快一个时辰没见她了。 “怕是又去别处躲懒了。” 寿喜应道,话音才落,泄了一下,“主子爷,莫不是?” 宋钰廑沉脸未开腔,但愿等会到了宋钰卿的院子,所见不是他所想。 “大公子来了。” 有小厮禀报,屋子里的人俩人心口都坠了坠,宋钰卿宽慰江牙儿, “无妨,大哥不会罚你。” 话刚讲完,门口的日光被挡,屋内暗下一截,她额角的伤口药才上了一半,见到来人,惊得站起来。 “主子爷。” 她瘪着嘴,好不委屈,他却只朝宋钰卿问话, “怎么回事?” 宋钰卿便把来龙去脉说清楚,宋钰廑走到江牙儿跟前,眼神落在她伤处,仔细端详片刻。 “落了疤,你才知道厉害。” 他语气无奈,带着责怪,却没她所想的疾言厉色,江牙儿灰溜溜跟着他一块回去了。 “我看你俩是星宿相克,每回沾到与他相干的事,总落不得你好。” 宋钰廑给她重新换了药,叫她涂上。 “这抓痕往后是要留疤的,幸而你是男子。若是女子,岂不糟蹋了这幅皮相?” 他状似可惜,说得她心有悲惜,当下垮了肩。那是宋钰廑唬她的话,赐她的药,只要她耐心涂抹,往后丝毫异处都瞧不出来。为的是敲打她,往后谨慎行事,切莫毛躁。 且说青雅这边,因着无事可做,得闲去街上走一趟,她想买些丝线,打几根绦子送给宋钰卿。她心中有所中意的颜色,花青、葱绿的各做一条,再做一条玄色缠金线的。今日她未施粉黛,簪钗环佩亦无相戴,只用一根桃木簪子将乌发松松挽起,很是简朴淡雅。只是不曾想如此巧合,这几日常挂在心口的人,竟出现在眼前。青雅展开笑颜,这大街上的不好与他太亲热,她朝他微微颔首,眼中都是热切爱意,可宋钰卿眼神只是淡淡一扫而过,好似生人一般,径直与她擦肩而过。青雅犹如被人从后猛袭了一闷棍,身子轻轻摆动,与他擦身的瞬间,她手指扯住他的袖袍,宋钰卿目不斜视,她明了,放了手。 “阿卿,我不怪你。” 青雅低喃,而后匆匆与他背道而驰。 宋钰卿紧握成拳的手一直没有松开,他从未像此刻这般唾弃自己,堂堂男儿,面对一弱小女子,既拿不起,亦放不下。走到一条穷巷中,他一拳狠狠挥在砖墙上,手骨皮肉砸烂,血流而下,他麻木不予理会。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青雅刚头泪水盈盈的眼。 再有几日他就要赶赴越阳巡捕营上任,越阳地处都城和郓城正中位置,因此临行前,宋钰卿多番与长兄唠叨,记得去他那处多走动。 江牙儿心中有件难事,昨儿个她去镇上,偏碰上青雅姑娘。美人面色憔悴沮丧,失去往日光彩。像在特意等她似的,硬塞了一包东西给她,央求江牙儿转交给宋钰卿。她哪敢再掺和他们的事,连说不可不可,还是架不住青雅苦苦哀求,美人梨花带雨,有谁能招架得住。 这事儿江牙儿老实说给宋钰廑听,踌躇着, “主子爷,您说这东西要不要送到二公子那?”。 宋钰廑歪坐在太师椅中看闲书,懒懒回她, “你若觉得他们是良缘,大可送去。” 她撇撇嘴,不忍负了青雅姑娘的一片痴心,便怀揣着绢包走进南院。偏巧有丫鬟正替主子收拾行装,江牙儿编排个由头将人支使走,把东西塞在木箱的最底处,不管往后他是否能见到到此物,都是天意了。 天儿燥热起来,乡下待得无甚新意,想来也是很久没见宋钰卿,加之他多次书信相邀,宋钰廑便决定往越阳走一趟。因不急着赶路,一路上走走停停,遇上热闹的地界,就多呆两日。 “伙计,可有客房了?” 三人停车歇在松山镇,寿喜站在柜台前询问,伙计堆着笑脸回答, “只剩楼上两间雅房了,我瞧着你们有三位,一人单住,剩下一间两位挤挤也是宽敞的。” 小二迎来送往这么些年,打眼就看出那矮个子身前的男子矜贵不俗,便猜到是两位奴仆跟着主子一块出来的。因此那般说,安排也是妥当的。此时已日落西头,再往前也不一定能找到住处了,便歇在此处好了。 江牙儿提着包袱上楼,眼珠子时不时转到寿喜身上,扭扭捏捏一副小媳妇作态,寿喜被她窥得发恼,一个男人这样肉麻兮兮地看他,怪叫他恶心。 “再看挖了你的眼珠子。” 他恶声恶气,江牙儿撇撇嘴,不服, “我怕你不成?有本事你挖了去。” 她伸长了脖子,脑袋往他那边凑,十足讨打的挑衅模样。寿喜握了拳,抬起胳膊准备给她脑门一下,宋钰廑走在最前面,身后一直传来两人的斗嘴言语,头也未回警告道, “她孩子心性,你与她计较什么?” 这分明是明晃晃的偏帮,寿喜收了手,狠狠瞪了她一眼,江牙儿摇头晃脑,好不得意的样儿。 三人用完饭时天色已晚,江牙儿贪玩不想回屋,央着宋钰廑许她出去走走。 “奴才绝不惹祸,一炷香后就回来。” 她眼巴巴地盯着他,他就由着她了, “也罢,一同去逛逛。” 寿喜肚子不太舒服,本想一块去的,宋钰廑知道他本就不爱那些热闹,让他在客栈呆着便是。可寿喜心里琢磨来琢磨去,觉得主子爷这是故意撇下自个儿,私心只想带着江牙儿。 今晚这镇上有庙市,热闹地很,摊棚栉比,百戏竞陈,江牙儿乐得直咧嘴。人潮拥挤,她又是个不老实的,挤在人群中,灵活得像条鱼,窜来跳去,一个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 “规矩些,走丢了当是你护主不利,若不想我罚你月钱,人多拥挤时 ,抓紧些。” 宋钰廑示意她扯住他的袖角,她却不肯。 “且不说您是主子我是奴才,两个男子在这街上拉拉扯扯像什么话。” 她很是不乐意的神情。宋钰廑原先还是笑着的,听完她的一番话,笑色消怠,猛地甩了把袖子,斜睨她一眼,嘴角稍稍歪了歪,皮笑肉不笑地模样,大步往前而去。 江牙儿摸摸鼻子,嘟囔他比戏台子上唱戏的还会变脸。 两人皆在杂耍摊子前停住脚步,江牙儿爱看猴戏,那畜生聪明地很,既会翻跟斗,又会担水,没一会掀了木箱子,翻出一顶乌纱帽戴在脑袋上,活脱脱一个“青天大老爷”,十分逗乐。 “主子爷,您看多招人乐啊。” 这会子又不怕拉拉扯扯惹人嫌了,江牙儿抓着他胳膊,嘴里喋喋不休夸那猴子跟成了精似的。宋钰廑无言,垂眸刮了她一眼,先前的不虞竟轻易化解了。 可他心里又升起了无名火,恼怒自己为何要在意这些呢?江牙儿愿不愿意与他亲近,他何故要因此失意,或是因此窃喜。宋钰廑思及此,猛地甩脱了她的手,脸色沉沉。江牙儿却以为是自己越矩使他不快,心有讪讪。 众人将猴戏摊围得水泄不通,江牙儿分神间,恍惚见对面有一男子,穿着有些邋遢,纵使夜色昏暗看不太清对方容貌,但那身形和轮廓,还是像极了一位故人。待她眯着眼细看时,眼前有人经过,须臾功夫,那人竟不见了踪影。江牙儿本能要去追寻。 “做什么?” 宋钰廑察觉她的异样,擒住她胳膊, “此处人鱼混杂,不准乱走。” 他的话音似带着镇定人心的蛊惑,话虽说得严厉,面上却只有无奈。江牙儿一愣,胸腔的鼓噪冲动渐渐湮灭,化作一缕叹息。 人死哪有复生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