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奶奶终究还是没能撑住。
上诉被驳回的消息传来那天,她把自己关在屋里一整天。傍晚时分,她拄着拐杖,慢慢挪到了“乌有之乡”。她没进门,就站在门口,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根即将燃尽的枯柴。
别经年和黄作粱正在准备晚上的营业,看到她,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刘奶奶从洗得发白的手帕包里,颤巍巍地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放在门口那张用来放杂物的旧木凳上。
“小年啊,”她的声音干涩得像秋风刮过落叶,“这些日子,多谢你的酒,你的豆干……还有大家的心意。我……我明天就搬了,去我侄女那边挤一挤。”
空气仿佛凝固了。吧台后的别经年沉默着,擦杯子的布停在半空。黄作粱感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
刘奶奶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她看了看这间她几乎每天都会来的小店,看了看别经年,又看了看黄作粱,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再说,转过身,一步一步,蹒跚地消失在了巷子尽头。那背影,像是被夕阳彻底吞没了。
那几张皱巴巴的钞票,静静地躺在木凳上,像一块灼热的烙铁,烫在每个人的心上。
别经年走过去,没有碰那些钱。他站在那里,背对着黄作粱,肩膀的线条绷得很紧。过了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将那些钞票一张张抚平,叠好,收进了吧台最下面的一个抽屉里。那里,似乎已经收着不少类似的东西。
那天晚上,“乌有之乡”没有营业。别经年锁了门,一个人坐在黑暗里。黄作粱站在阁楼的窗边,看着楼下吧台那片凝固的黑暗,没有下去。他知道,此刻的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有些失去,只能独自吞咽。
刘奶奶的搬走,像推倒了一块多米诺骨牌。化龙池的抵抗意志迅速瓦解。几天之内,又有两户人家签了协议,开始默默收拾行李。巷子里时常响起搬家公司货车的轰鸣声,夹杂着零星的争吵和压抑的哭声。
红姐的麻将馆也冷清了许多,她常常坐在门口,看着空了一半的巷子发呆,嘴里不再骂娘,只是叹气。阿斌和小舟来得也少了,据说在忙着找新的、便宜的工作室和住处。
一种无声的溃败,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漫。
黄作粱看着这一切,心里充满了无力感。他知道别经年还在坚持,但那种坚持,在庞大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悲壮而孤独。他甚至开始怀疑,这种坚守究竟有没有意义?是不是真的像李锐说的,只是螳臂当车?
这天,黄作粱出门采购,回来时,看到别经年正站在酒吧门外,仰头看着那块“乌有之乡”的旧招牌。午后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却驱不散他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他的身影立在逐渐空寂的巷子里,像最后一座即将被潮水淹没的孤岛。
黄作粱的心猛地一抽。他快步走过去。
别经年听到脚步声,回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比平时更加沉寂。
“回来了?”他声音有些哑。
“嗯。”黄作粱应了一声,和他并肩站着,一起看着那块招牌。
“你说,”别经年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自言自语,“这‘乌有之乡’,是不是真的只是个……乌有之乡?”
这是黄作粱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如此直白的动摇。那个总是用嘲讽和淡然武装自己的男人,此刻终于流露出了一丝裂缝。
黄作粱看着他那双盛满倦怠却依旧深邃的眼睛,想起了他手背上那道旧疤,想起了那杯失败的私酿,想起了雨夜里那碗滚烫的姜茶,也想起了他挡在刘奶奶门前时沉稳如山的身影。
那些具体的、微小的、真实的瞬间,在他脑海里一一闪过。
“不是。”黄作粱回答,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别经年侧头看他。
“对我来说,不是。”黄作粱迎着他的目光,继续说道,“我在这里喝过最好喝的酒,吃过最暖心的粥,见过最真实的人。刘奶奶在这里得到过温暖,阿斌、小舟、红姐他们在这里有过依靠。这些东西,也许留不住,但它们真实地存在过。这就不是‘乌有’。”
他一口气说完,感觉胸口堵着的那股郁气似乎消散了一些。
别经年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他只是重新抬起头,看着那块在风中微微晃动的旧招牌,看了很久很久。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投在斑驳的墙面上。
巷子深处,不知哪家还在坚守的窗户里,隐隐传来花鼓戏的调子,咿咿呀呀,唱着一出不知名的、关于离别与坚守的旧戏。
戏文听不真切,但那苍凉的韵味,却丝丝缕缕,缠绕在这个即将逝去的黄昏里。
别经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手,极轻地拍了一下黄作粱的后背,然后转身,推开门,走进了那片昏黄的光晕里。
黄作粱站在原地,感受着后背那短暂却沉重的触感。他知道,有些战争注定会失败,有些家园注定要失去。
但总有些东西,是拆不掉的。
比如记忆,比如理解,比如此刻,他们并肩站在这片废墟之上,共同面对最后余晖的这份沉默的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