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理办公室的空调开得很足,冷气飕飕地往骨头缝里钻。王经理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屏幕上正是化龙池项目的进度表。
“作粱啊,”王经理抬起眼皮,脸上是那种惯有的、看不出深浅的笑容,“化龙池那个项目,拖得有点久了。”
黄作粱心里咯噔一下,面上维持着镇定:“经理,那家酒吧老板态度比较坚决,周边几家住户也有些联动,我们在想办法逐个突破。”
“突破?”王经理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了些,“我听说,你最近往那边跑得挺勤快。跟那个酒吧老板,处得还不错?”
黄作粱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细汗。他不知道自己哪些举动落在了别人眼里,或者这只是经理惯常的敲打。他稳住心神,解释道:“接触多了,了解情况也更深入一些。有时候缓和的态度反而比强硬更容易找到突破口。”
“嗯,有道理。”王经理靠回椅背,语气莫测,“不过,作粱,你要清楚,公司看重的是结果。过程怎么样,不重要。重要的是,‘障碍’要被清除。”他特意加重了“障碍”两个字,像石头一样砸在黄作粱心上。
“我明白。”
“刘桂香那户,”王经理话锋一转,提到了刘奶奶,“产权清晰,只是程序上有点历史小问题,按政策补偿没问题,但她如果坚持不搬,就是阻碍整体进度。律师函已经发了,下一步就是正式的法律程序。这件事,你跟进一下,确保流程走完。”
黄作粱喉咙发紧。他知道,所谓的“确保流程走完”,就是让他去充当那个直接面对刘奶奶、执行冰冷程序的人。这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经理,刘奶奶年纪大了,是不是可以再沟通一下,争取一个更温和的……”
“作粱!”王经理打断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公司不是慈善机构。我们要对项目负责,对股东负责。同情心用错了地方,就是软弱。别忘了你的位置,还有你的业绩。”
最后那句话,带着明显的警告意味。黄作粱知道,他没有退路了。要么做那把“清除障碍”的刀,要么,他自己就可能成为被清除的“障碍”。
从经理办公室出来,黄作粱感觉脚步有些虚浮。他回到自己的工位,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个依旧悬在中游的业绩排名,感觉那串数字像锁链一样缠着他。
李锐凑过来,压低声音:“粱哥,没事吧?我看王经理脸色不太对。”
黄作粱摇摇头,没说话。
“是不是为化龙池那事儿?”李锐一副了然的样子,“要我说,你就按流程办呗。跟那种钉子户讲什么情面?完成指标才是硬道理。你看我这边的几个项目,一开始也难搞,用了点‘策略’,不都顺利推进了?”
黄作粱看着李锐那张年轻却写满世故的脸,突然感到一阵厌恶。他曾经也是这样的,甚至可能更甚。可现在,他发现自己做不到了。
下班后,他没有直接回家,也没有去“乌有之乡”。
他一个人沿着湘江边走了很久。江风带着水汽吹在脸上,稍微驱散了一些闷热。对岸的霓虹璀璨夺目,勾勒出这座城市繁华的轮廓。他曾无比渴望融入那片繁华,在那里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可现在,他却觉得那片光亮有些刺眼。
他想起别经年的话——
“你在你的‘蓝图’里,看到你的人影子了吗?”
他停下脚步,望着江水中破碎的倒影。
水波荡漾,那个影子扭曲、模糊,不成人形。
他拿出手机,翻到刘奶奶的资料。上面有地址,有那个简陋的、即将不保的家的照片。他又想起别经年酒吧里那杯温热的黄酒,那锅清淡的白粥,红姐的咋呼,阿斌的抱怨,小舟的涂鸦……那些鲜活的、带着烟火气的画面,与他电脑里那些冰冷的“低价值资产”、“高成本谈判对象”的标签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哪一个,才是他黄作粱内心深处想要靠近的?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正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一边是他熟悉的、遵循了多年的生存法则,通往或许安稳却注定空洞的未来;另一边则是一片迷雾,充满了不确定,甚至风险,但那里似乎有他丢失已久的、“人”的影子。
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江水的腥味混杂着城市的气息涌入鼻腔。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神里多了某种决绝。他拿出手机,不是打给经理,也不是查看工作邮件,而是拨通了一个许久未联系的、在司法系统工作的大学同学的号码。
“喂,老同学,忙吗?有点法律程序上的事情,想私下咨询一下……”
与此同时,“乌有之乡”提前打了烊。
吧台上摊开着一些法律文书和房产资料的复印件。别经年、红姐、阿斌、小舟,还有几位受影响的街坊围坐在一起。气氛凝重。
法律援助的律师刚刚来过,分析了情况,不容乐观。对方证据准备充分,程序上很难挑出大毛病,刘奶奶的处境非常被动。
“难道就真的没办法了?”小舟不甘心地问。
律师推了推眼镜:“法律上讲,翻盘的机会很小。除非能找到对方在程序启动过程中存在重大瑕疵或者违规操作的证据,但这很难。”
“违规操作?”红姐眼睛一亮,“他们找混混来骚扰算不算?”
律师摇摇头:“需要切实的证据链,证明是受他们指使。而且,这属于治安范畴,对房产诉讼影响有限。”
希望似乎再次变得渺茫。
别经年一直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边缘。他知道,仅仅依靠正规的法律途径,恐怕保不住刘奶奶的家。他需要别的筹码,或者,做好最坏的打算,为刘奶奶争取一个尽可能好的安置条件。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没有署名,只有简短的几句话:
【产权转移登记流程存疑,可重点核查第三章第七条适用条件。对方评估报告数据与公开信息有出入,疑压低补偿标准。谨慎。】
别经年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焦虑的脸,最后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
他不知道这条信息来自谁,但信息的指向性非常明确,而且直击要害。这像是在黑暗中,有人悄悄递过来的一根火柴。
虽然微弱,但或许,能照亮下一步的方向。
他收起手机,看向律师,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新的力量:
“陈律师,关于程序启动的合规性,我们是不是可以再仔细梳理一遍?尤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