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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仓库

作者:归秋何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午后的便利店仓库,空气闷热而滞重,弥漫着纸箱的瓦楞纸板味、灰尘的干涩感,以及某种甜腻果香与化学清洁剂混合的独特气味。


    高高的货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投下的阴影将空间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狭长通道,唯一的光源是高处那扇积满灰尘的气窗透进来的、被切割成菱形的阳光,光柱中无数浮尘如金色的飞絮般无声飞舞。


    林持深正费力地将一箱箱新到的饮料从推车搬到指定货架,纸箱边缘在他工作服上留下浅浅的痕。


    他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黑框眼镜后的眉头微微蹙起。


    每一次弯腰时脊椎的轻微作响,抱起时手臂肌肉的紧绷,再直起身时右腿旧伤处传来的熟悉胀痛都如影随形。


    ‘还有三箱……搬完就能去核对入库单,赶在七点前回家给林宁讲题。’他暗自想着,试图用明确的任务清单分散对不适感的注意力。‘她上次数学小测错的那道几何题,辅助线到底该怎么添才能让她一眼看懂……’


    就在这时,左腿大腿外侧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剧烈的痉挛!肌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拧住,瞬间僵硬如铁。他倒抽一口冷气,整个人猛地晃了一下,赶紧伸手扶住旁边冰冷的金属货架才勉强站稳,货架被他撞得发出一阵沉闷的嗡鸣。


    ‘又是这样……失控。’他靠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仰头喘着粗气,绝望地感受着肌肉不受控制的抽搐。汗珠顺着鬓角滑落,滴在锁骨上,留下一道冰凉的痕迹。


    几分钟后,感觉肌肉稍稍放松,他尝试性地跺了跺左脚,地板传来空洞的回响。


    “赶紧干完……”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显得格外微弱。


    他重新走向那箱未搬完的矿泉水。就在他弯腰准备发力时,那只原本就无力的左脚突然完全不受控制地向内一撇,脚踝猛地扭向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角度。


    “呃啊!”一声压抑的痛呼从他喉咙里挤出。他整个人失去平衡,右膝重重地磕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正是旧伤的位置。


    校裤布料应声磨破的“刺啦”声清晰可闻,新伤叠旧伤,鲜红的血迅速渗透布料,在地上洇开一片刺目的、不规则的红。脚踝处传来钻心的疼,比膝盖伤口火辣辣的痛更让他心惊,仿佛能听到韧带撕裂的细微声响。


    他盯着地上那滩不断扩大的血迹,眼前闪过方跃阳当年带着讥笑踩在他膝盖上的鞋印,混合着周围模糊却刺耳的哄笑声。


    仓库门被轻轻推开,一道光带随之切入昏暗,沈离慢拿着盘点单走了进来。“林持深?你……”


    他一眼就看到跪倒在地、脸色惨白如纸的林持深,以及他膝盖上那片在昏暗光线下依然触目惊心的血迹。


    沈离慢的心猛地一沉,那张总是平静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愕。‘怎么伤得这么重……’


    “别过来。”林持深猛地抬手制止,手掌因撑地而沾满灰尘,他试图凭借手臂的力量撑起身子,却因为脚踝处骤然加剧的剧痛再次跌坐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沈离慢一个箭步冲上前蹲下,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他目光锐利地扫过那片血肉模糊的膝盖,伤口边缘翻卷,沾着细小的沙砾,倒吸一口凉气:“这伤太重了!必须马上去医院!”


    ‘这伤很容易感染,他这条腿……’


    “不去。”林持深偏过头,避开对方灼人的视线,声音冷硬得像块石头,“死不了。”


    ‘医院?挂号、排队、拍片、拿药,一套流程下来至少三小时。’


    “这伤口深得吓人,感染了怎么办?”沈离慢试图去扶他胳膊“


    ‘得想办法说服他。’沈离慢思索着。


    “不用。”林持深挥开他的手,“我的事,你不用管。”


    沈离慢看着他苍白的脸、紧抿到失去血色的嘴唇,又瞥了一眼那狰狞的伤口,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翻腾的情绪压下去,语气转而强硬:“好,不去医院可以。但员工手册第十七条白纸黑字:工作期间受伤必须立即消毒包扎,防止感染。这条你必须遵守。”


    他转身从墙角的应急医药箱里拿出消毒药水和纱布,药瓶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语气不容置疑:“坐下。这是规定。”‘只能用规则压他了,这是唯一能让他接受帮助的借口,至少先处理伤口。’


    林持深身体僵了僵,肌肉记忆般的反抗欲还在挣扎,但沈离慢已经直接拿出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着员工手册相关条款的清晰截图。


    “要么我现在叫店长来送你去医院,要么让我按规矩处理伤口。你选。”


    林持深不再抗拒,任由沈离慢将他按坐在墙边,但全程紧绷着身体,头固执地偏向另一侧,竭力避免与沈离慢有任何视线接触。


    当沈离慢小心地卷起他右腿早已被血浸湿的裤管时,动作顿住了。仓库里很安静,只有远处冷柜低沉的、持续不断的嗡鸣,像某种压抑的心跳。


    “我小时候,家门口有只野猫。”沈离慢突然开口,用棉签蘸取消毒药水,清冽刺鼻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一点回音。“瘦得皮包骨,腿瘸了,见人就哈气,凶得很,好像全世界都是它的敌人。”他动作尽量轻柔地清理伤口周围的污渍和凝固的血迹,药水接触外翻皮肉的刺痛让林持深身体不受控制地一颤,手指死死抠进水泥地面的缝隙里,但他咬紧牙关,硬是把一声闷哼咽了回去。


    “我每天放学,就把自己的牛奶分它一半,放在墙角。”沈离慢继续说着,手下动作不停,声音平稳得像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它开始只是远远看着,琥珀色的眼睛里全是警惕,后来敢在我面前吃了,喉咙里还发出呼噜声,但还是不让我靠近伸手。”他顿了顿,用新的棉签沾取更多药水,“直到有一次,它跟别的猫打架,旧伤裂开,流了好多血,把毛都黏在一起了。我拿了我爸的旧纱布想给它包上,它当时疼得直哆嗦,却只是用脑袋顶了顶我的手,没挠我。”


    “……猫怎么样,跟我没关系。”林持深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干涩。


    “后来它伤好了,还是见别的猫就哈气,威风不减。”沈离慢撕开无菌敷贴,小心地贴在清理干净的伤口上,指尖的温度透过敷贴短暂地传递到冰凉的皮肤上。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像夜里的潮汐,“有些伤口,自己舔舐只会越舔越湿,越舔越冷。你得允许……有人给你递一块干燥的纱布。”


    在包扎过程中,沈离慢无意间卷高了裤脚,露出了小腿上那道狰狞的、蜿蜒如蜈蚣般的旧伤疤。他的手指在那道疤痕上停留了一瞬,指尖能感受到林持深腿部肌肉瞬间的绷紧,像触电一样。“这也是……?”他问得很轻,气息拂过伤口附近的皮肤。


    林持深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要抽回脚,仿佛那道疤是烙铁般滚烫,却被沈离慢牢牢地、但并非用力地握住脚踝,那握持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意味。“旧伤。”他偏过头,看向远处货架上密密麻麻的商品编码,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早就没事了。”


    沈离慢没有追问,只是沉默地继续手上的动作,那沉默却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分量。他拿出弹性绷带,手法专业地开始包扎脚踝,他的手指稳定而灵巧,缠绕的力度恰到好处。“我爸以前在矿上的救护队待过。”他忽然又开口,声音像在叙述一个古老的故事,带着岁月的尘埃感。“他说,人受伤痛极了的时候,血管会像受惊的蛇一样缩紧,反而把通路堵死了,让救援的血流不过去。”他将绷带绕过脚踝,动作流畅而坚定,“所以包扎的时候,得逆着血管的方向,轻轻地、但持续地给点压力,逼它把通路重新打开——”他抬起头,目光沉静地看向林持深镜片后躲闪、试图藏起一切情绪的眼睛,“就像有时候,对待某些倔强的人,也得用点非常规的方法,撬开一道缝,才能让一点暖意流进去。”


    林持深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明天早班,我跟店长说,帮你调去收银台。”沈离慢打好一个利落平整的结,开始收拾散落一旁的药瓶和废弃棉签,“员工手册第二十一条,伤患不宜从事重体力劳动。”


    “……不需要特殊照顾。”林持深的声音依旧硬邦邦的,像在捍卫最后一道防线。


    “不是照顾,”沈离慢抬头直视他,眼神清澈而坦然,像一面镜子,“是规定。我可是把手册全背下来了。”他嘴角极轻微地扬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点淡淡的无奈和深切的了然,“就像你背数学公式一样——只不过我的公式,偶尔也想用来管管活人,尤其是……不拿自己当回事的活人。”


    林持深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词穷。在沈离慢收拾好药箱,站起身时,他极轻地、几乎含在喉咙里地说了一句:“……谢谢。”这声音轻得像叹息,消散在仓库沉闷的空气里。


    “你先休息一会儿,待会我送你回家。”沈离慢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走向仓库门口。他拉开门,外面便利店的明亮灯光、顾客的交谈声和收银机的滴滴声短暂地涌了进来,像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又随着门的关闭而被隔绝。


    他回头,最后说了一句:“记得,员工守则第七条规定——要接受同事的合理帮助。”他顿了顿,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继续当那只哈气的猫……不过,不哈气,没那么难的。”


    仓库门轻轻合上,世界重归寂静,只剩下浮尘在那一线逐渐西斜的光柱中缓缓落下。


    林持深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吐出一口绵长的、带着颤抖的气息。膝盖和脚踝上的绷带扎得工整而妥帖,疼痛似乎被这细致的关照隔绝了一层,变得可以忍受。他抬手,用力擦了擦额角的汗,也狠狠抹去了眼角那一点不争气的、温热的湿润。


    然后呆呆地盯着自己粗糙的手心,和常年握笔和干活留下的薄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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