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离》 第1章 明兰高中 校园里,初三毕业生们像潮水般涌向公告栏,喧闹声几乎要掀翻屋顶。个子高的男生踮着脚,伸长脖子往前挤;矮个子的女生则灵活地在人缝中钻来钻去,试图找到最佳视角。 “让一让!让一让!我看不见啦!”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生焦急地跺着脚,扯着前面男生的书包带。 “别扯!我正找着呢!”男生不耐烦地甩了甩书包,手指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上快速滑动,“找到了!我在这儿!第五百二十名!”他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的喜悦,虽然名次不高,但总算过了线。 旁边传来一声尖叫:“啊!我进了前十!妈!我进了前十!”一个戴眼镜的女生激动地抓住身边好友的手臂又蹦又跳,脸颊涨得通红,好友也被她的情绪感染,笑着恭喜:“太好了!我就说你没问题!” 此时,人群远处,林持深他靠在校园角落那棵老槐树下。午后的光线被枝叶筛成细碎的金粉,轻洒在他身上。 在他脸上,架着副黑框长方形眼镜,镜片偏厚的,镜腿有些褪色,透明的胶带缠过一圈。他面部轮廓清晰,皮肤苍白,身形偏高,旧校服洗得发白,但穿在他身上很平整,只是左边肩线处有细微的不对称。 直至人群稀稀疏疏后,他才缓步走过去,他抬头望去。最后在最上方找到了自己——“第一名 林持深 ”。 深黑的瞳孔在镜片后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站在原地,像被钉住般一动不动,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进校服袖口,攥得指节发白。 ‘这个分数,我可以去任何想去的高中了,甚至可能获得免学费。但好的高中离家都很远,妹妹怎么办?’ 他的喜悦像被什么东西堵在了胸口,周围没有为他尖叫欢呼的伙伴,也没有第一时间分享喜悦的家人。只有他一个人沉默地站着,仿佛这惊人的成绩属于另一个不相干的人。 午后过后,办公室内。阳光斜斜地照进办公室,在磨得发亮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窗格的影子。 空气里弥漫着旧书和墨水的气味。王老师看着站在办公桌前的林持深。 王老师拿起桌上的电话记录单,又放下,手指在上面无意识地敲了敲,才开口,声音尽量放得平缓:"林持深,市重一中刚来的电话。"她顿了顿,观察着他的反应,见他只是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便继续道,"他们明确表示,可以为你提供全额奖学金,住宿费也全免。"她特意加重了"全额"和"全免"这两个词,目光紧紧锁住他,"这是个非常好的机会,你知道的,市一中的教学资源、师资力量,还有学习氛围……对你未来的发展,帮助会非常大。" 林持深垂在身侧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指节抵在洗得发白的校裤侧缝上,用力到有些发白。 王老师看着依旧沉默的少年,在心里叹了口气,想道:老师知道你家里情况特殊,但也不能这样浪费的机会啊。 她尝试换一个角度,语气更加温和,甚至带上了几分恳切:"老师知道你可能放心不下家里……但这样的机会,错过了,真的太可惜了。你这样的成绩,这样的天赋,应该去更好的平台。至于生活上的困难,学校也许还能帮忙争取一些生活补助,或者……" 王老师看着这个固执的学生,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感。 ‘我还能说什么?难道要劝他抛弃妹妹吗? ’这种无力感让她喉头发紧。 可此时,林持深的脸色越发苍白,嘴唇抿成一条死死的直线。 ‘林宁才十一岁,那么么小一只,就要独自回家吗?万一她被车撞到?万一被不怀好意的人盯上?万一她回到家,推开门,面对空荡荡、冷清清的屋子哭了怎么办…晚上谁给她检查作业?她自己能热好饭菜吗?会不会烫到手?深夜里如果害怕了,谁陪她?’林持深不由地思索着。 这些担忧像无数细密的丝线,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我去了那,那林宁怎么办?’ 王老师看着他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她还想再劝,却见林持深猛地抬起头,黑框眼镜后的目光有一种近乎决绝的平静。 他没有说话,只是动作有些僵硬地伸出手,拿起了桌上那份志愿回执。他的手指甚至带着微微的颤抖,但落笔时却异常坚定,一笔一划,毫不犹豫地在第一志愿栏里,填下了那所离家只有二十分钟路程的普通高中——明兰高中。 王老师接过那张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回执。 办公室里空气仿佛凝固了。她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行,我知道了。"她停顿了很久,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清瘦而倔强的少年,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惋惜,轻声问道:"是因为你妹妹吗?" 林持深喉结滚动,极轻地点了点头。然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或者是不想再面对老师那惋惜的目光,迅速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走出了办公室。 王老师望着他单薄孤寂的背影,消失在办公室门口的拐角,再次深深地叹了口气。 夕阳西沉,放学的铃声敲破了校园的宁静。 学生们从教室里涌出来,三五成群,说说笑笑地往校门走。操场边的樟树被风吹得轻轻响,阳光透过枝叶,在红胶跑道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街道上,林持深背着书包一个人行走,他周遭的热闹似乎与他形成了一道屏障。 仔细看,能察觉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由于先天轻度偏瘫,他的左侧身体在行走时显得有些僵硬,重心会不自觉地微微偏向右侧,他每次走路都要极力控制,让自己的步伐看起来更像正常人一点。 当林持深拖着疲惫的步伐拐进那条堆满杂物的狭窄小巷时,夕阳的余晖被高墙切割成锐利的斜角,将巷子分割成明暗交错的囚笼。 几个身影从拐角的阴影里晃了出来,像等待已久的猎食者,精准地堵住了他唯一的去路。 为首的方跃阳双手插在裤兜里,身体微微后仰,用一种刻意拉长的、带着黏腻恶意的语调开口:“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我们那位清高得连话都懒得施舍的‘状元郎’吗?” 他故意把“状元郎”三个字咬得极重,尾音上扬,充满了戏谑。 他旁边的两个跟班,一个瘦高如竹竿,另一个则敦实粗壮,立刻配合地发出一阵刺耳的哄笑,“哈哈哈”声音在逼仄的巷道里碰撞、放大。 林持深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他抬起眼,黑框眼镜后的目光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但他垂在身侧的手,却无意识地攥紧了洗得发白的校服袖口,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方跃阳上前一步,几乎要贴到林持深身上,他居高临下地睨着对方,目光像刷子一样粗鲁地扫过林持深磨损的领口、打着细小补丁的袖肘,最后死死钉在他因先天偏瘫而微微紧绷的左腿和略显不自然的站姿上。 “听说你考了年级第一?牛逼啊!”方跃阳猛地提高音量,唾沫星子几乎溅到林持深脸上,“怎么,瘸子也能考这么高?该不会是趁着老师同情你,偷偷给你开了小灶吧?啊?” “就是!”那个瘦高个跟班挤眉弄眼地附和,“平时装得跟冰山似的,谁都不搭理,原来背地里这么拼命用功?是不是怕露馅啊?” 林持深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像用刀刻上去的。他试图从侧面绕过去,但方跃阳猛地一个侧步,肩膀狠狠撞向林持深的左臂。这一下力道不轻,林持深本就重心不稳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他不得不迅速用右脚撑地,右膝瞬间传来一阵酸胀的刺痛。 林持深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记忆的碎片带着倒刺划过心底。 “急着去哪儿啊,‘林状元’?”方跃阳嗤笑着,伸出食指,用指尖极其轻佻地、一下下地弹着林持深厚厚的眼镜片,发出“嗒、嗒”的脆响。跟班们的笑声变得更加疯狂和刺耳。 [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明兰高中 第2章 妹妹 “是不是赶着去那个什么……哦对,‘特殊教育学校’报到啊?”方跃阳歪着头,故作天真地问,然后猛地变脸,声音淬毒般冰冷,“那种地方,才配得上你这副尊容吧?” 林持深感到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天灵盖,耳根烧得通红,屈辱感比身体的疼痛更尖锐。他死死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直到一股鲜明的铁锈味在舌尖蔓延,才勉强压住喉咙里即将爆发的低吼。 “让开。”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像被砂纸磨过,压抑的怒火在下面奔涌。 “让开?行啊——”张强拖长了调子,脸上露出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快意,“你——求——我——啊?像条狗一样,趴在地上,说‘跃哥,我错了,放我过去吧’!说不定我心一软,就让你滚了!” 话音未落,张强毫无征兆地抬起脚,不是简单的绊踹,而是用鞋底狠狠踩向林持深支撑身体重心的右脚脚背,并用力碾了一下。 林持深本就脆弱的平衡被彻底摧毁,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猛扑出去。“砰!”右膝盖重重地磕在粗糙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钻心的疼痛瞬间炸开,校裤的布料应声磨破,鲜红的血迅速渗出,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更糟糕的是,在倒地瞬间,他腋下那根早已不堪重负的旧书包带也“啪”地一声绷断,书本和试卷散落一地,有一本数学练习册甚至滑到了方跃阳脚下。 方跃阳看着地上那片迅速扩大的血迹和狼藉的书本,眼神闪烁了一下,但随即被更汹涌的暴戾淹没。 ‘求我一句会死吗?!以前你生病了是谁整夜给你换毛巾!’ 他内心咆哮着,上前一步,用鞋尖拨弄着那本练习册,故意在写满工整公式的封面上留下一个肮脏的鞋印,然后才弯腰捡起来,在手里轻佻地掂量着。 “哟,大学霸的宝贝笔记啊?”方跃阳哗啦啦地翻着书页,看着里面密密麻麻的批注,语气极尽嘲讽,“写得这么满,怪不得能考第一。抄了多少遍才记住啊?啊?”说着,他作势要撕扯书页。 “还给我。”林持深伏在地上,疼痛让他眼前发黑,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但他没有呻吟,甚至没有先去查看伤口,而是抬起头,目光死死盯住那本书,声音因强忍痛楚而微微颤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方跃阳被这目光刺得一怔,随即恼羞成怒。“还你?好啊!”他手腕猛地一甩,将那本练习册朝着巷壁一侧淤积的、散发着馊臭的污水沟扔去!“自己捡去啊,瘸——子!” 书本在空中划出一道绝望的弧线,“啪嗒”一声落在污秽的边缘,封面朝下,瞬间被泥泞吞噬了一半。 这一刹那,时间仿佛凝固了。林持深看着那本书,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但他没有怒吼,没有哭泣,只是用还能使得上力的左臂死死撑住地面,指甲因极度用力而深深抠进水泥缝隙,甚至崩裂开來。他咬紧牙关,下颌线绷得像铁块,利用左腿和左臂的力量,无视右膝传来的一**尖锐刺痛,摇摇晃晃地、以一种近乎残忍的顽强,重新站了起来。 整个过程,他没有发出一丝吃痛的声音,只有站起来后,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和变得粗重紊乱的呼吸,暴露了他正承受的巨大痛苦。 他站直后,甚至没有拍打裤子上的灰尘,只是用那双冷得足以冻结空气的眼睛,定定地看了张强两秒钟。那眼神里没有求饶,没有恐惧,甚至没有明显的恨意,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漠然的倔强,以及一种……让方跃阳心底发寒的,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的疏离。 方跃阳在那目光下,竟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喉结紧张地滚动了一下。‘……操,是不是玩太大了?’ 一丝悔意刚冒头,立刻被更强的恼怒压下:‘他活该!谁让他先背叛我们的友谊!’ 林持深不再理会他们,拖着那条鲜血淋漓的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走向污水沟。每迈出一步,右膝都传来钻心的痛楚,让他额头青筋暴起。他艰难地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捡起那本脏污不堪的书,用袖子一点点擦去上面的泥水,尽管那个鞋印如同耻辱的烙印,无法抹去。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小巷,将身后那些变得有些夹杂着恼羞成怒的咒骂,彻底甩在了阴影里。 方跃阳盯着那个单薄却挺得笔直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脚尖无意识地反复碾着地上的一个小石子,直到把它碾成粉末。‘……明天,他那条腿肯定废了。算了……关我屁事。反正……他从来就不需要我,从来都是。’ 最后这个念头,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尖锐的酸涩。 微微夜风像刮过棚户区,带走坑洼不平的街道的些许落叶。林持深推开那扇漆皮剥落的旧木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廉价洗衣粉的向他气息便临面而来。 屋里只亮着一盏灯。灯旁是他妹妹林宁。因为跳过两级,十一岁的林宁已经上了初一。她脸上还带着肉肉的婴儿肥,在乌黑的短发衬托下,更显得脸蛋圆润。此刻她正对着一本摊开的习题集,眉头微蹙。 “哥!你回来啦!”她抬起头,喜悦盈满圆眼,但很快注意到他手里捏着一个牛皮纸信封。 “嗯。”林持深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将信封随手放在桌上。 他几乎在进门的同时就迅速侧过身,将受伤的右半边身体和略显不自然的步态隐藏在门廊的阴影里。 此刻,站在家门口,右膝处传来的刺痛,让他的动作不可避免地出现延迟。 林宁立刻注意到了哥哥的不寻常,以及桌上那个信封。“哥,”她声音轻了许多,“那是成绩单吗?” “嗯。”他不想多谈,侧身想避开。可林宁已经拿起了信封,抽出成绩单。。她圆眼瞬间瞪大,物理习题集上的难题被彻底抛在脑后。后。 “哥!你考得好高!”她声音里全是惊喜,但随即,她看到了成绩单下方,志愿确认回执上,哥哥签下的那所普通高中的名字——那所离家只有二十分钟路程的学校。 惊喜像潮水一样从她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沉重的心疼。她太聪明了,立刻明白了哥哥的选择。 “哥……”她又唤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目光落在他右边膝盖那片明显颜色更深至,基至隐约透出暗红的裤子上。 她抬起头,心疼地看向他,“疼不疼,哥?” 林持深喉结滚动了一下,迅速别开脸。“有什么疼的。暑假作业都写完了?还有闲心管这个。”他刻意回避了成绩和学校的选择。 林宁没有追问成绩和志愿的事,她知道那是哥哥心里更深的伤口。她转身端来温水和小药箱,用眼神无声却坚定地示意他坐下。 “哥,坐下。” 林持深沉默几秒,慢慢坐在床沿。 林宁小心翼翼地卷起他右腿裤腿,将药水轻轻点在他的伤口上,柔柔地说:“哥,我今天刷了很多题。”同时将绑带一圈一圈缠在伤口上。 包扎完毕,林宁抬起头。林持深透过镜片看着她,那双极冷的黑眼睛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飞快地闪过。 林宁将头挨了过去,轻轻环抱住他,把脸埋在他带着寒夜气息的外套里。 “傻样。”他低声说,声音里的沙哑比刚才更重了。 “才不傻。”林宁闷闷反驳,“哥,爸妈前天寄钱回来了,我放你枕头底下了。” 林持深“嗯”了一声,目光扫过这个狭小却整洁的家。他轻轻拍了拍林宁的背:“题做完了吗?拿来我看看。趁着暑假,我把初一数学可能遇到的难点,先给你捋一遍。” 窗外夜色浓重,屋内点点灯光,漫长的暑假即将开始。对于林持深而言,这个暑假没有对高中新生活的憧憬,只有照顾好妹妹、努力打工的现实。 在这个破败却整洁的家里,盏老台灯的光晕下,兄妹俩的相依为命,成为彼此黑暗中最温暖的光。 [可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妹妹 第3章 便利店 傍晚六点整,林持深像一样来到便利店打工,交接班的电子提示音机械地响起。 林持深在交接班记录本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字迹瘦削而紧绷,每一笔都带着克制般的力道,仿佛要将所有情绪都压进这小小的签名里。 晚班同事是个聒噪的大学生,一边慌慌张张地套着有些皱巴巴的工服,一边还在刷着手机短视频,外放的背景音乐显得有些刺耳。 林持深沉默地将收银台的位置让出,没有寒暄,径直走向后台仓库,那里堆放着刚送达、需要补齐的货品。 空气中混杂着关东煮汤底的咸鲜、清洁剂的淡淡柠檬味,以及冷藏柜散发出的冰冷寒气。 他推起那辆略显沉重的补货车,车轮滚过瓷砖地面,发出单调的嗡鸣。这通常是一天中最耗体力的时段。他先走向冷饮区,开始补充冰柜里的饮料。每一次弯腰从纸箱中取出冰冷的塑料瓶,再直起身将它们码进冷柜格子的动作,都让他右腿旧伤处传来熟悉的胀痛,而左半边身体那种先天性的、无力控制的酸软感也如影随形。 几次重复后,他不得不停下,左手暗暗扶住冷柜门,借以稳住微微颤抖的身体,冷柜的寒气与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形成鲜明对比。 门上铃铛“叮咚”一响,清脆地划破了店内的沉闷。 “晚上好!抱歉店长,路上有点堵车,我来晚了一点点!”一个清亮、带着些许喘息和真诚歉意的声音响起。 林持深没有回头,继续将最后一瓶乌龙茶摆正,瓶身的冷凝水沾湿了他略显粗糙的指尖。他能听出是那个新来的兼职生,沈离慢。 店长简单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沈离慢便活力十足地应了一声,快步到后台放下书包,动作间带着一股年轻人特有的利落劲儿。 很快,沈离慢也推着一辆补货车出来,开始负责膨化食品区。他动作很是麻利,撕开纸箱胶带的声音清脆利落,将薯片、虾条按口味和规格分类摆放得井井有条,还会顺手调整一下包装的朝向,让货架瞬间呈现出一种悦目的秩序感。他的存在,像一颗投入静水的小石子,不可避免地扰动了便利店傍晚固有的节奏。 两人的补货车在狭窄的过道里偶尔交错。 “嘿,林持深?你也晚班啊?”沈离慢率先开口,语气自然,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熟稔,他指了指自己车里那几排促销装的酸奶,“今天这酸奶补货量真大,看来很畅销。” 林持深只是从喉咙里极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连眼皮都没抬,推着车与他擦肩而过,走向更里面堆放矿泉水的区域。他需要将一整箱24瓶装的矿泉水搬到货架最底层。他深吸一口气,蹲下身,这个动作让右膝的刺痛感骤然清晰。他主要依靠还算有力的左臂,试图挪动箱子。 就在这时,左肩胛处一阵突如其来的肌肉痉挛,让他半边身体瞬间脱力,沉重的箱子猛地一沉。他闷哼一声,右手下意识撑住地面,避免了箱子砸到脚上,但额前的碎发已被冷汗濡湿,脸色迅速失去血色。 几乎在同一时刻,一双手稳稳地托住了箱子的另一头,分担了大部分重量。“这个我来吧。”沈离慢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没有过多的疑问或夸张的惊讶,只是平静的陈述,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他已经悄无声息地放下了自己手里的活,跟了过来。 林持深猛地抬起头,眼神像极了被无意间踏入领地的孤狼,锐利、警惕,还夹杂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难堪与恼怒。“放手。”他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试图夺回控制权。 沈离慢没有立刻松手,也没有强行将箱子整个接过,只是保持着托举的姿势,目光快速扫过林持深微微颤抖的左臂和因忍痛而紧抿、失去血色的嘴唇。他的眼神里没有常见的怜悯或令人不适的好奇,更像是一种基于观察的冷静评估和纯粹的关切。“你这样硬来,容易受伤,”他陈述道,语气平和,“搬重物得用巧劲,或者直接叫人帮忙。” 僵持了大约三四秒。林持深咬紧牙关,再次尝试发力,但左臂的酸软让他根本使不上劲。最终,他几乎是挫败地、带着点自暴自弃般地松开了手,任由沈离慢轻松地将那箱水搬起,利落地放到指定位置。这种无力感让他心底涌起一阵熟悉的自我厌弃。 “林持深,你连一箱水都搬不动。”他暗自唾骂着自己。 沈离慢放好箱子,拍了拍手上沾的灰,转身看向仍半蹲在地上的林持深,很自然地伸出手想拉他起来。林持深却无视了那只悬在空中的手,用手撑了一下旁边的货架,凭借自己的力量,有些摇晃但倔强地站了起来,步伐略显僵硬地径直走向仓库方向,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评价:“多事。” 沈离慢看着他那挺直却难掩疲惫的背影,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摸了摸鼻子,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然后继续回去整理自己的货架。 等林持深在仓库角落靠着墙壁休息片刻,调整好呼吸和表情再出来时,发现自己之前负责的饮料区已经焕然一新——不仅货品补充齐全,连那些有些歪斜的价格标签都被重新对齐,空纸箱也被整齐地叠好放在一旁。 他站在原地,看着眼前井然有序的一切,唇线抿得更紧了。沈离慢正在几步远的地方给热食柜补充新加热的饭团,侧脸在灯光下显得专注而安静,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顺手为之,不值一提。 沈离慢似乎逐渐摸索出了一种与林持深相处的微妙模式。他不再刻意寻找话题搭话,但会在林持深需要搬动较重货物或需要长时间弯腰整理底层货架时,看似不经意地靠近,顺手搭把手;或者在他注意到他脸色苍白、明显疲惫时,主动接过收银的工作,让他能坐下休息几分钟。他的帮助总是恰到好处,带着一种不给人带来负担的自然感,仿佛这一切都只是同事间的寻常关心。 接下来的几天。 铁卷门升起的金属摩擦声刺破晨雾,林持深左肩抵住门框稳定重心,右手钥匙插入锁孔的动作精准如机械校准。"咔嗒"解锁声刚落,"叮咚——欢迎光临"的电子音随即响起。他侧身闪入店内,反手压下防盗门闩的动作带起一阵微风,吹动了收银台上散落的促销传单。 "早班签到完成。"他对值班店长简短报告,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清单在他手中哗啦展开时,右腿微不可察地绷直——这个动作让他不得不将重心迅速左移,旧运动鞋在地面擦出短促声响。冷冻柜温度计显示-18℃,关东煮汤桶被左手稳稳提起,只有桶沿轻微晃荡的水纹暴露了他重心偏移的惯性。 “小伙子,"晨练老人敲击玻璃窗,"豆浆机堵了。"林持深放下温度计快步走来,拆装滤网的手指在金属部件间灵活穿梭。豆渣清除时,早高峰的学生潮已涌入门内。"要饭团!加热!"三个穿校服的少年挤在收银台前。他同时操作微波炉和扫码枪,转身补货时右膝撞到货架角,货架晃动的声响被顾客喧哗淹没。 一位母亲抱着哭闹幼儿进门,幼儿伸手打翻糖果架。林持深立即蹲身整理——这个动作让他右膝发出轻微脆响,但排列糖果的动作精准如拼图,彩色糖块在他指尖快速归位。 客流高峰时段,林持深在收银台与货架间穿梭成模糊的影子。扫码枪"嘀嘀"声与微波炉"叮"的提示音交错,他左手装袋右手找零,侧身避让顾客时右腿划出微小弧线。"热狗机故障!"新兼职生惊呼声中,他已切断电源,螺丝刀在指间翻转如蝶,三分钟排除故障。 "临期品下架。"沈离慢推着报废板出现,两人在狭窄过道交错时肩背相触。林持深撤下酸奶的手势果断,沈离慢同步记录编码。午间巡检发现某品牌牛奶保质期仅剩半天,他撤下临期品转身,沈离慢已推着报废登记板等候:"退货单需要双人签字。" 午后阳光将货架烤出塑料气味,两人在报废区沉默协作,沈离慢故意多留瓶当日牛奶:"员工餐配额。"林持深接过时,沈离慢瞥见对方手腕烫伤疤痕,那是上周清理关东煮机留下的。 天色骤暗,暴雨砸在霓虹招牌上如擂鼓。便利店门被狂风吹开,积水倒灌进门槛。林持深左肩顶住门板,右手机械转动门闩的动作因湿滑迟滞。沈离慢用拖把堵住水流时,警示牌已滑到门口。 湿透的小学生冲进店内,林持深从柜台抽出毛巾:"擦干。"加热中的巧克力奶在微波炉转动。孩子颤抖的手接不住硬币,他蹲身将硬币一枚枚按进对方掌心——右膝脆响被雷声淹没。 凌晨三点物流车到货,林持深核对单据时发现数量差异。"这批饭团少两箱。"他指着送货单对司机说,声音像冰锥刺穿夜色。补货时他将饭团按口味扇形排列,生产日期朝外如士兵列队。清晨五点半,第一锅关东煮沸腾时,他已在热饮柜贴上新便签:"暴雨天免费姜茶-取用处" 临下班前,店里客流稀少。沈离慢拿着本数学练习册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苦恼。他趁着核对当日销售单据的间隙,指着一道用红笔圈出的解析几何题。“林持深,打扰一下,这道题的辅助线我怎么也添不对,卡了好久,能耽误你几分钟帮我看一眼吗?”他递上一张纸条,上面工整地抄录了题目和图形,字迹清晰。 林持深抬起眼,看了看纸条,又看了看沈离慢那双充满期待、亮得有些过分的眼睛。这种试图越过工作边界、侵入他私人领域的行为,依然让他感到不适和烦躁。他接过纸条,几乎没看内容,便面无表情地将其从中撕开,随手丢进脚边的垃圾桶。 “不会。问老师去。”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转身继续核对屏幕上跳动的数字,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 沈离慢看着垃圾桶里那两片孤零零的纸条,抬手摸了摸鼻子,轻轻“啧”了一声,倒也没见多沮丧或尴尬,只是无奈地笑了笑,收起练习册,说了声“好吧,那不打扰你了”,便转身离开了便利店。他的反应平静得让准备迎接更多纠缠的林持深感到一丝意外。 几天之后的晚上十点,林持深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那个位于棚户区的家。推开那扇漆皮剥落的旧木门,此时客厅里妹妹林宁正趴在饭桌上写作业,听到开门声,立刻抬起头,圆圆的脸上绽放出笑容。 她放下笔,献宝似的拿起桌上那张被透明胶带小心翼翼粘好的纸条,“你看,这是我在便利店等你时,和你同班的小哥哥塞给我的,说交到你手上。是数学题吗?” 林持深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接过那张布满裂痕的纸条。皱巴巴的纸片上,除了那道原题,下面还多了一行林宁用铅笔工整写下的、略显稚嫩却意外抓住了问题关键的解题思路。【哥,我看这个地方像直角,是不是可以用勾股定理试试?】 看着妹妹认真的笔迹和那精心修复、几乎看不出原来撕裂痕迹的粘合处,林持深沉默了很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条粗糙的边缘。他将纸条仔细地对折好,放进旧书包内侧的口袋里,然后抬手,轻轻拍了拍林宁的脑袋。 “嗯。题出得一般。你作业写完了就早点睡,别熬太晚。” 回到自己狭小却收拾得异常整洁的房间,林持深没有开灯,只是在一片黑暗中静静地坐在床沿。 窗外是城市边缘模糊而稀疏的灯火,屋内只有妹妹房间门缝下透进来的一线微光。 “我是不是做得太过了?”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撞进他心里,像一根细小的刺。 ‘他为什么没生气?’ 安静中,他忽然觉得撕纸条的行为有些幼稚。“他会不会觉得我这人特别不识好歹?”一丝懊恼浮上来,又被他迅速压下去。 第4章 仓库 午后的便利店仓库,空气闷热而滞重,弥漫着纸箱的瓦楞纸板味、灰尘的干涩感,以及某种甜腻果香与化学清洁剂混合的独特气味。 高高的货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投下的阴影将空间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狭长通道,唯一的光源是高处那扇积满灰尘的气窗透进来的、被切割成菱形的阳光,光柱中无数浮尘如金色的飞絮般无声飞舞。 林持深正费力地将一箱箱新到的饮料从推车搬到指定货架,纸箱边缘在他工作服上留下浅浅的痕。 他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黑框眼镜后的眉头微微蹙起。 每一次弯腰时脊椎的轻微作响,抱起时手臂肌肉的紧绷,再直起身时右腿旧伤处传来的熟悉胀痛都如影随形。 ‘还有三箱……搬完就能去核对入库单,赶在七点前回家给林宁讲题。’他暗自想着,试图用明确的任务清单分散对不适感的注意力。‘她上次数学小测错的那道几何题,辅助线到底该怎么添才能让她一眼看懂……’ 就在这时,左腿大腿外侧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剧烈的痉挛!肌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拧住,瞬间僵硬如铁。他倒抽一口冷气,整个人猛地晃了一下,赶紧伸手扶住旁边冰冷的金属货架才勉强站稳,货架被他撞得发出一阵沉闷的嗡鸣。 ‘又是这样……失控。’他靠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仰头喘着粗气,绝望地感受着肌肉不受控制的抽搐。汗珠顺着鬓角滑落,滴在锁骨上,留下一道冰凉的痕迹。 几分钟后,感觉肌肉稍稍放松,他尝试性地跺了跺左脚,地板传来空洞的回响。 “赶紧干完……”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显得格外微弱。 他重新走向那箱未搬完的矿泉水。就在他弯腰准备发力时,那只原本就无力的左脚突然完全不受控制地向内一撇,脚踝猛地扭向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角度。 “呃啊!”一声压抑的痛呼从他喉咙里挤出。他整个人失去平衡,右膝重重地磕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正是旧伤的位置。 校裤布料应声磨破的“刺啦”声清晰可闻,新伤叠旧伤,鲜红的血迅速渗透布料,在地上洇开一片刺目的、不规则的红。脚踝处传来钻心的疼,比膝盖伤口火辣辣的痛更让他心惊,仿佛能听到韧带撕裂的细微声响。 他盯着地上那滩不断扩大的血迹,眼前闪过方跃阳当年带着讥笑踩在他膝盖上的鞋印,混合着周围模糊却刺耳的哄笑声。 仓库门被轻轻推开,一道光带随之切入昏暗,沈离慢拿着盘点单走了进来。“林持深?你……” 他一眼就看到跪倒在地、脸色惨白如纸的林持深,以及他膝盖上那片在昏暗光线下依然触目惊心的血迹。 沈离慢的心猛地一沉,那张总是平静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愕。‘怎么伤得这么重……’ “别过来。”林持深猛地抬手制止,手掌因撑地而沾满灰尘,他试图凭借手臂的力量撑起身子,却因为脚踝处骤然加剧的剧痛再次跌坐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沈离慢一个箭步冲上前蹲下,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他目光锐利地扫过那片血肉模糊的膝盖,伤口边缘翻卷,沾着细小的沙砾,倒吸一口凉气:“这伤太重了!必须马上去医院!” ‘这伤很容易感染,他这条腿……’ “不去。”林持深偏过头,避开对方灼人的视线,声音冷硬得像块石头,“死不了。” ‘医院?挂号、排队、拍片、拿药,一套流程下来至少三小时。’ “这伤口深得吓人,感染了怎么办?”沈离慢试图去扶他胳膊“ ‘得想办法说服他。’沈离慢思索着。 “不用。”林持深挥开他的手,“我的事,你不用管。” 沈离慢看着他苍白的脸、紧抿到失去血色的嘴唇,又瞥了一眼那狰狞的伤口,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翻腾的情绪压下去,语气转而强硬:“好,不去医院可以。但员工手册第十七条白纸黑字:工作期间受伤必须立即消毒包扎,防止感染。这条你必须遵守。” 他转身从墙角的应急医药箱里拿出消毒药水和纱布,药瓶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语气不容置疑:“坐下。这是规定。”‘只能用规则压他了,这是唯一能让他接受帮助的借口,至少先处理伤口。’ 林持深身体僵了僵,肌肉记忆般的反抗欲还在挣扎,但沈离慢已经直接拿出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着员工手册相关条款的清晰截图。 “要么我现在叫店长来送你去医院,要么让我按规矩处理伤口。你选。” 林持深不再抗拒,任由沈离慢将他按坐在墙边,但全程紧绷着身体,头固执地偏向另一侧,竭力避免与沈离慢有任何视线接触。 当沈离慢小心地卷起他右腿早已被血浸湿的裤管时,动作顿住了。仓库里很安静,只有远处冷柜低沉的、持续不断的嗡鸣,像某种压抑的心跳。 “我小时候,家门口有只野猫。”沈离慢突然开口,用棉签蘸取消毒药水,清冽刺鼻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一点回音。“瘦得皮包骨,腿瘸了,见人就哈气,凶得很,好像全世界都是它的敌人。”他动作尽量轻柔地清理伤口周围的污渍和凝固的血迹,药水接触外翻皮肉的刺痛让林持深身体不受控制地一颤,手指死死抠进水泥地面的缝隙里,但他咬紧牙关,硬是把一声闷哼咽了回去。 “我每天放学,就把自己的牛奶分它一半,放在墙角。”沈离慢继续说着,手下动作不停,声音平稳得像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它开始只是远远看着,琥珀色的眼睛里全是警惕,后来敢在我面前吃了,喉咙里还发出呼噜声,但还是不让我靠近伸手。”他顿了顿,用新的棉签沾取更多药水,“直到有一次,它跟别的猫打架,旧伤裂开,流了好多血,把毛都黏在一起了。我拿了我爸的旧纱布想给它包上,它当时疼得直哆嗦,却只是用脑袋顶了顶我的手,没挠我。” “……猫怎么样,跟我没关系。”林持深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干涩。 “后来它伤好了,还是见别的猫就哈气,威风不减。”沈离慢撕开无菌敷贴,小心地贴在清理干净的伤口上,指尖的温度透过敷贴短暂地传递到冰凉的皮肤上。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像夜里的潮汐,“有些伤口,自己舔舐只会越舔越湿,越舔越冷。你得允许……有人给你递一块干燥的纱布。” 在包扎过程中,沈离慢无意间卷高了裤脚,露出了小腿上那道狰狞的、蜿蜒如蜈蚣般的旧伤疤。他的手指在那道疤痕上停留了一瞬,指尖能感受到林持深腿部肌肉瞬间的绷紧,像触电一样。“这也是……?”他问得很轻,气息拂过伤口附近的皮肤。 林持深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要抽回脚,仿佛那道疤是烙铁般滚烫,却被沈离慢牢牢地、但并非用力地握住脚踝,那握持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意味。“旧伤。”他偏过头,看向远处货架上密密麻麻的商品编码,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早就没事了。” 沈离慢没有追问,只是沉默地继续手上的动作,那沉默却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分量。他拿出弹性绷带,手法专业地开始包扎脚踝,他的手指稳定而灵巧,缠绕的力度恰到好处。“我爸以前在矿上的救护队待过。”他忽然又开口,声音像在叙述一个古老的故事,带着岁月的尘埃感。“他说,人受伤痛极了的时候,血管会像受惊的蛇一样缩紧,反而把通路堵死了,让救援的血流不过去。”他将绷带绕过脚踝,动作流畅而坚定,“所以包扎的时候,得逆着血管的方向,轻轻地、但持续地给点压力,逼它把通路重新打开——”他抬起头,目光沉静地看向林持深镜片后躲闪、试图藏起一切情绪的眼睛,“就像有时候,对待某些倔强的人,也得用点非常规的方法,撬开一道缝,才能让一点暖意流进去。” 林持深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明天早班,我跟店长说,帮你调去收银台。”沈离慢打好一个利落平整的结,开始收拾散落一旁的药瓶和废弃棉签,“员工手册第二十一条,伤患不宜从事重体力劳动。” “……不需要特殊照顾。”林持深的声音依旧硬邦邦的,像在捍卫最后一道防线。 “不是照顾,”沈离慢抬头直视他,眼神清澈而坦然,像一面镜子,“是规定。我可是把手册全背下来了。”他嘴角极轻微地扬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点淡淡的无奈和深切的了然,“就像你背数学公式一样——只不过我的公式,偶尔也想用来管管活人,尤其是……不拿自己当回事的活人。” 林持深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词穷。在沈离慢收拾好药箱,站起身时,他极轻地、几乎含在喉咙里地说了一句:“……谢谢。”这声音轻得像叹息,消散在仓库沉闷的空气里。 “你先休息一会儿,待会我送你回家。”沈离慢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走向仓库门口。他拉开门,外面便利店的明亮灯光、顾客的交谈声和收银机的滴滴声短暂地涌了进来,像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又随着门的关闭而被隔绝。 他回头,最后说了一句:“记得,员工守则第七条规定——要接受同事的合理帮助。”他顿了顿,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继续当那只哈气的猫……不过,不哈气,没那么难的。” 仓库门轻轻合上,世界重归寂静,只剩下浮尘在那一线逐渐西斜的光柱中缓缓落下。 林持深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吐出一口绵长的、带着颤抖的气息。膝盖和脚踝上的绷带扎得工整而妥帖,疼痛似乎被这细致的关照隔绝了一层,变得可以忍受。他抬手,用力擦了擦额角的汗,也狠狠抹去了眼角那一点不争气的、温热的湿润。 然后呆呆地盯着自己粗糙的手心,和常年握笔和干活留下的薄茧。 第5章 回家 仓库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将浮尘与寂静关在了里面。 便利店前台的光线明亮得有些刺眼,晚班店员好奇地瞥了他们一眼,沈离慢只是微微点头,便扶着林持深朝店外走去。 推开玻璃门,夏夜的暖风混杂着城市喧嚣扑面而来,与仓库里滞重的空气截然不同。路灯已经亮起,在人行道上投下斑驳的光晕。车流如织,尾灯拉出一道道红色的光痕。 “在这等着,别动。”沈离慢将林持深安置在便利店门口不太显眼的灯箱旁。他快步走向路边停放着的一辆半旧的黑色自行车,利落地开锁,推了过来。 林持深靠在冰凉的灯箱金属外壳上,右膝和脚踝处的疼痛在停下来后变得更加清晰。他看着沈离慢推车过来的身影,在霓虹灯的背景下显得有些模糊。‘何必呢……’他心想, ‘送到这就已经仁至义尽了。’ 沈离慢将自行车停稳,目光扫过林持深勉强支撑的身体和苍白的脸色。“能坐后座吗?”他问,声音比在仓库里缓和了些。 林持深抿了抿唇,不想显得太无能。“能。”他简短地回答,试图直起身,但右脚刚一沾地,脚踝处传来的尖锐刺痛就让他瞬间倒吸一口冷气,身体不受控制地歪向一边。 几乎同时,沈离慢的手臂已经稳稳地扶住了他的胳膊。“别逞强。”他的声音很近,带着一丝无奈的叹息。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将自行车后座调整到一个较低的角度,然后半扶半抱地协助林持深侧坐上去。“扶住这里。”他抓着林持深的手,让他扶住车座下方的金属支架。“坐稳了。” 林持深的手指紧紧抠着冰冷的金属,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他垂着头,黑框眼镜滑到了鼻尖,也懒得去推。他不想看沈离慢,也不想看周围可能投来的目光。夜晚的风吹过他汗湿的额发,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心头那种混杂着窘迫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安心感。 沈离慢骑得不快,很稳,刻意避开了路面不平整的地方。两人一路无话,只有风声、车轮碾过路面的沙沙声,以及远处城市的嗡鸣。 穿过第一个路口时,林持深不得不低声开口指路:“……下一个路口右转。”他的声音闷闷的。 “嗯。”沈离慢只是应了一声。 他们拐进了一条更旧、更窄的巷子。路灯稀疏,光线昏暗,两旁是有些年头的居民楼,窗户里透出零星温暖的光。空气中飘着各家各户晚饭的混杂气味,还有老旧小区特有的潮湿气息。林持深指引着沈离慢在一栋墙皮有些剥落的五层楼前停下。 “就这里。”他说着,试图从后座上下来,动作依旧笨拙而艰难。 沈离慢停好车,自然而然地再次上前扶住他,并将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承担了大部分重量。“几楼?” “五楼。”林持深的声音更低了。没有电梯的老旧小区,五楼对于此刻的他来说,如同天堑。 沈离慢顿了顿,随即更稳地架住他,简短地说:“走吧。” 楼道里的声控灯时亮时灭,光线昏黄。他们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伴随着林持深压抑的吸气声和沈离慢沉稳的脚步声。爬到三楼转角时,林持深已经气喘吁吁,冷汗浸透了后背,靠在墙上几乎无法动弹。扶着他的手臂却始终稳定有力。 “歇一下。”沈离慢说,声音在安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没有催促,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不耐烦。 就在这时,楼上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和女孩清脆的声音:“哥哥?是你回来了吗?” 林持深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地想挣脱沈离慢的手臂,站直身体,但剧痛让他根本无法做到。他抬起头,看到妹妹林宁正从四楼拐角探出头来,脸上洋溢着期待的笑容。然而,那笑容在看到他狼狈的样子和身边的沈离慢时,瞬间凝固了,变成了惊慌和担忧。 “哥!你怎么了?”林宁飞快地跑下来,小手紧张地抓住林持深的衣角,目光在他包扎着的膝盖和苍白的脸上逡巡,又怯生生地有点眼熟的沈离慢。 “没事,”林持深立刻说道,声音刻意放得平稳,甚至挤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不小心摔了一跤。这是……我同事,沈离慢。之前让你给我送过一张纸,上面有道题。”他介绍得有些仓促。 沈离慢对林宁点了点头,语气温和:“你好。你哥哥脚扭伤了,我送他回来。” 林宁的眼睛里立刻盈满了水汽,带着哭腔说:“严不严重啊?疼不疼?哥你别骗我……” “不疼,真的。”林持深抬手,有些笨拙地揉了揉妹妹的头发,“你看,已经包扎好了。我们上去再说,好不好?”他试图迈步,却一个踉跄。 沈离慢立刻加大了支撑的力道,同时对林宁说:“小妹妹,能帮我们开一下门吗?” “嗯!”林宁用力点头,赶紧转身跑上楼,拿出钥匙打开了五楼一户人家的房门,站在门口焦急地望着他们。 踏进那间狭小但收拾得整洁的客厅时,林持深已经有点晕了。沈离慢将他小心地扶到一张旧的布艺沙发上坐下。 “哥哥,你要不要喝水?饿不饿?……”林宁像只受惊的小鸟,围在哥哥身边团团转,不知所措。 “我没事,宁宁别担心。”林持深安抚着妹妹,然后看向沈离慢,眼神复杂。窘迫、感激、以及一丝不愿被窥见生活窘境的倔强交织在一起。“……谢谢你送我回来。很晚了,你……” 沈离慢的目光在客厅里快速扫过。简单的家具,但干净整齐;墙上贴着几张奖状,署名是林宁或者林持深;窗台上养着几盆绿植,生机勃勃。这个家,和它的主人一样,清贫却带着一股不肯屈服的韧劲。 “看到你安全到家就好。”沈离慢打断了他可能出口的、带着距离感的送客之言。他从口袋里拿出那管消肿药膏,放在茶几上。“这个记得用。明天早上我会跟店长说清楚情况。”他顿了顿,看向依然一脸担忧的林宁,语气放得更柔,“小妹妹,照顾好你哥哥,让他这几天尽量少走动。” “我会的!谢谢沈哥哥!”林宁用力点头。 沈离慢最后看了林持深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记得员工守则第七条规定”,但他并没有说出口,只是点了点头:“走了。” 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林持深靠在沙发上,疲惫地闭上眼。耳边是妹妹小心翼翼的询问声,鼻尖萦绕着家里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此时,沈离慢推着自行车,走出昏暗的巷子,重新融入霓虹闪烁的街道。夜风拂过他的脸颊,带走了一直维持的镇定表情,露出一丝疲惫。 他回头望了望那栋老旧的居民楼,五楼某个窗户透出的暖黄灯光在整片楼中并不起眼。''他应该安全到家了。''沈离慢心想,眼前浮现林持深强忍疼痛却故作平静的脸,以及那个虽然简陋但整洁得一丝不苟的家。 "真是个倔强的人。"他低声自语,脚下一蹬,自行车滑入车流。 屋内,"哥,你在想什么?"林宁的声音把林持深从思绪中拉回。他这才发现,自己拿着个面包已经发呆了好一会儿。 "没什么。"他低头快速吃了几口面包,柔软的面包顺着食道滑下,似乎也温暖了他紧绷的神经。 林宁蜷缩在沙发另一端,抱着一个有些破旧的靠垫,小声说:"哥哥最近受了两次伤,之后不要再受伤了,好吗?" 林持深动作一顿,抬头看着妹妹。灯光下,她的小脸显得格外苍白。"以后不会了,"他声音放柔。 "嗯!"林宁用力点头,随即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他沉默了片刻,轻声道:"快去睡吧,明天还要早起上学。" 看着妹妹乖乖走进卧室的背影,林持深缓缓靠在沙发上。客厅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寂静中,他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脚踝上的绷带似乎还残留着沈离慢手指的温度,那种被小心对待的感觉陌生又令人不安。 他望向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 第6章 开学日 晨光透过玻璃门,渐渐染亮街道。早班同事穿门而入,面带笑容道:"我来接班了。工作顺利吗?" 林持深没说话,只是低头整理自己的书包。沈离慢一边换下工服,一边笑着回应:"工作顺利。"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便利店。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林持深下意识地拉高了衣服的领口,他的衣服洗得发白。步伐因为疲惫和旧伤比平时更慢一些。沈离慢推着自行车,默契地放慢速度,跟在他身侧半步远的位置,没有并排,也没有超越。 "开学后...你还来兼职吗?"沈离慢的声音在安静的清晨格外清晰,"店长说可以调成周末班,周六日早晚班随我们选。"他刻意用了"我们"这个词,像在试探什么。 林持深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看情况。"他吐出三个字,声音冷淡,加快了脚步。 沈离慢看着他那倔强又单薄的背影,没再追问,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骑上自行车,拐向了另一个方向。 七月的最后十天在蝉鸣与热浪中缓慢流淌。林持深依旧保持着凌晨四点半到便利店的作息,但再没遇到过沈离慢——他被排到了固定的晚班,两人像错开的时针与分针,在同一个空间却触碰不到彼此。 有几次林持深清点货单时,会发现沈离慢补货的货架上贴着便签条:"J07批次橙汁临期"、"薯片买二送一活动截止8/15",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他每次都会面无表情地撕下便签,动作却小心得不让纸角产生一丝褶皱。 八月中旬,林持深带着妹妹搬了一次家。新租的屋子更小,但离学校近了些。整理物品时,林宁举着那张被胶带精心粘好的数学题纸条问:"哥,便利店那个哥哥后来有没有再问你题?"林持深沉默地抽走纸条夹进课本。 开学前三天,林持深在便利店系统里看到沈离慢的排班表彻底消失。他盯着屏幕愣神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未拆封的创可贴,直到店长催促补货的喊声将他惊醒。 开学日,夏末的暑气还未完全消散。明兰中学的校门口,红色充气拱门上"热烈欢迎新生"的金色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林持深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校园,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喧闹声——家长们的叮嘱、新生们的欢笑、志愿者学长学姐热情的引导声交织在一起。 他低着头避开人群,目光扫过操场边四季常青的花园,穿过挂着"仁,义,礼"红色标语的教学楼走廊。 晨光透过香樟树的枝叶,在红胶跑道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几个男生正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球鞋摩擦地面发出尖锐的声响,与教学楼里传来的琅琅读书声形成奇妙的交响。 教室门口挤满了人。他站在人群外围等着,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穿透嘈杂:"林持深?!" 他猛地抬头,看见沈离慢正从教室里挤出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灿烂笑容:"真的是你!我们一个班!你看座位表!"沈离慢指着贴在墙上的名单,手指准确地点在两个相邻的名字上——林持深,沈离慢。 林持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他沉默地核对名单,黑框眼镜后的瞳孔微微收缩。这个巧合让他措手不及,但心底却泛起一丝极微弱的、不愿承认的安心感。 班主任袁晓丽是个戴细框眼镜的年轻女教师,说话时习惯性用指尖推镜架。她指挥几个男生搬来几大捆新书,沉甸甸的纸箱放在讲台上时,发出砰的一声。 "现在开始发新书。"袁老师解开捆书的绳子,崭新的课本散发出油墨的清香。林持深注意到沈离慢主动接过分发任务,他按座位顺序一本本传递,手指抚过书角时格外轻柔。当发到林持深时,沈离慢从一摞书中抽出一本,快速检查了书脊和封面才递过来。 新书传递的沙沙声充斥着教室。前排女生转身展示语文书封面时,沈离慢笑着接话:"这设计像梧桐大道?我倒觉得像便利店门口的樟砰的一声树——每天凌晨四点最安静。" 此时,班主任袁晓梦轻轻敲了敲讲台,教室瞬间安静下来。"开学第一天,我们按座位顺序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她推了推细框眼镜,"可以说说名字、毕业小学,或者...任何你想让大家了解的特点。" 第一个站起来的是个扎高马尾的女生:"我叫吴惜,实验小学毕业,喜欢画画..."她的声音清脆响亮。随后几个同学的介绍大多中规中矩,直到轮到一个身材高健的男生: "我叫王连超。"他停顿了一下,嘴角突然扬起狡黠的笑,"外号''投篮王'',英语,数学,语文嘛..."他夸张地摊手,"只会写选择题。"全班哄堂大笑,连袁老师都忍不住弯了眼角。 这种带着自嘲的坦诚瞬间活跃了气氛。 当轮到沈离慢时,他站起身道:"我是沈离慢。"他顿了顿,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林持深,"喜欢打工。记住顾客的偏好很有趣——比如有的人总买薄荷糖却从不拆开,只是放在收银台当镇纸。" 这个细节让林持深猛地收紧手指——沈离慢说的正是他整理账本时的小习惯。但没等他细想,全班的目光已聚焦到他身上。 林持深站起身时,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他扶了扶黑框眼镜,声音像浸过冰水:"林持深,无特点。" 教室后排突然传来压低嗓音的对话:"那不是三中那个...总是考第一的吗?" 另一个声音带着疑惑:"他怎么会来我们学校?" 这些话像细小的波纹在空气中扩散。林持深低着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课桌边缘的木纹。他感觉到有几道目光黏在自己背上,带着探究和不解。 课间休息时,沈离慢自然地侧过身,手肘搭在他同桌林持深的课桌上:"你说店长会不会把咱俩排成同一个周末班?"他眨起温柔的杏眼,眼眸亮亮的,对林持深说:"要是你早班我晚班,还能帮你留份刚出炉的饭团——就像上次那种,你偷偷加热了却没买的那款。" 林持深正低头整理课本,闻言手指一顿。他没想到沈离慢连这种细节都记得。那时他夜班饿得胃痛,又舍不得买新出的金枪鱼饭团,加热了之后又放回去了。 "没必要。"他生硬地回答,耳根却悄悄发热。 午休铃声响起时,沈离慢一把拉住准备去便利店解决午餐的林持深:"食堂今天有红烧鲳鱼,鲳鱼啊,肉质鲜美,刺还少。去晚就没了。"他晃着饭票。 打饭时,沈离慢自然站到林持深右侧,挡住几个仍在张望的初中同学视线。当林持深因右腿站立不稳微微晃动时,沈离慢自然地扶了一下他的胳膊:"小心地滑。" 坐下后,沈离慢把荷包蛋夹到林持深碗里:"补充蛋白质。"见林持深要拒绝,他立刻压低声音,"这个我本来就不打算吃,你不吃就浪费了。"这个理由堵住了所有推辞。 周围2个同学正讨论汤里的几乎为0的小虾米和稀少的豆腐,"这就就是珍品豆腐白虾汤吗?" 沈离慢对林持深说:"比我们上次员工套餐强,说是海鲜套餐,结果里面只有条小鱼干。"这句只有他们懂的调侃,让林持深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你其实挺可爱的。"沈离慢突然说。林持深猛地呛住,咳嗽时眼镜都滑到了鼻尖。沈离慢笑着递过纸巾:"真的,尤其是你整理货架时,会认真地把同一种商品的生产日期按先后顺序排列得整整齐齐,像只花栗鼠" 林持深抓过纸巾擦嘴,黑框眼镜后的眼睛瞪得圆圆的,难得露出符合年龄的稚气。他想反驳,却因为咳嗽说不出话,只能用力瞪着沈离慢。这个反应让沈离慢笑得更开心了。 放学铃声响起时,夕阳正好斜斜地穿过教室的玻璃窗,把课桌染成暖金色。同学们像潮水般涌出教室,喧闹声在走廊里回荡。林持深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把新发的课本一本本塞进有些破旧的书包里。 "周末你去便利店吗?"沈离慢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收拾好了书包,正单肩挎着,站在过道里歪头看林持深。 林持深拉书包拉链的动作顿了一下。"看排班。"他低声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书包。 "我看了排班表,咱俩都是周日上午的班。"沈离慢说着,很自然地把一本掉在地上的练习册捡起来,拍了拍灰,放进林持深的书包侧袋,"这样正好,可以一起对一下这周的数学笔记。" 林持深终于抬起头,黑框眼镜后的眼睛微微眯起,像是在判断这句话的真实性。沈离慢却已经转身往教室外走,边走边挥手:"明天见!记得带伞,天气预报说晚上有雨。" 教室里很快空了下来,只剩下值日生擦黑板的声音。林持深背起书包,右腿的旧伤让他的步伐比其他人要慢一些。他走到教室门口时,发现沈离慢其实并没有走远,而是靠在走廊的栏杆上,似乎在等人。 "一起走吗?"沈离慢看到他出来,直起身子,"我自行车停在校门口。" 林持深抿了抿唇,没有回答,但也没有拒绝,只是默默地走在前面。沈离慢很自然地跟上,保持着半步的距离,既不过分靠近,也不会离得太远。 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校园的水泥路上慢慢移动。经过篮球场时,还有几个男生在打球,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在傍晚的空气里格外清晰。 "你今天接妹妹吗?"沈离慢突然问。林持深轻轻摇头:"她最近放得早。" "那..."沈离慢顿了顿,"要不要去尝尝学校后门那家新开的奶茶店?听说很好喝。"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校门口。林持深停下脚步,目光越过熙熙攘的人群,看向马路对面。他的右手不自觉地握紧了书包带子,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沈离慢的眼睛。 "下次吧。"林持深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放学时分的喧闹淹没。但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转身离开,而是犹豫了一下,补充道:"我妹妹在家等我吃饭。明天吧" 这个解释让沈离慢的眼睛亮了起来。"好,那周一见。"他笑着推起自行车,"记得带伞!" 林持深看着他骑上自行车汇入车流,背影在夕阳下渐渐变小。站了一会儿,他才转身走向相反的方向。 走到拐角处时,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沈离慢的自行车已经消失在街角,但那个挥手道别的画面却莫名地印在了脑海里。 晚风轻轻吹过,带着夏末的凉意。林持深把书包往肩上提了提,继续朝家的方向走去。路灯一盏盏亮起,在他的身后投下长长的、孤独的影子。 但这一次,影子似乎没有那么沉重了。 第7章 奶茶 放学铃声像是解除了某种封印,整个教学楼瞬间沸腾起来。桌椅碰撞声、拉链开合声、少年少女们迫不及待的喧哗声,汇成一股青春的洪流,涌向各个出口。 林持深依旧不紧不慢。他将新发的数学课本边缘与课桌对齐,用橡皮仔细擦去封面上一个不起眼的污渍,再才一本一本,按照大小厚薄顺序,塞进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里。拉链合上的轻响,隔绝了周遭大部分的嘈杂。 当他终于背起书包站起身时,教室里已几乎空无一人,只有值日生拿着板擦,在黑板上扬起细小的粉笔尘灰。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户,将他孤长的影子投在光洁的地面上。 他走到门口,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沈离慢果然还等在那里。他单肩挎着书包,斜倚着走廊冰凉的栏杆,一条腿随意地曲着。夕阳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连发梢都闪着温暖的光泽。他看到林持深出来,立刻直起身,脸上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那双温柔的杏眼在镜片后弯起,亮得惊人。 “还以为你从后门溜了。”沈离慢语气轻松,很自然地走到林持深身侧,保持着那个熟悉的、半步的距离。 林持深没应声,只是扶了扶眼镜,沉默地往前走。他的右腿在经历一天的学习和久坐后,僵硬和酸胀感比早晨更甚,每一步都需要更刻意地控制重心,这让他的背影看起来比平时更加紧绷。 沈离慢似乎浑然不觉,自顾自地说着话,声音清朗,像夏日溪流敲击卵石:“今天物理课那个电路图,你画得比老师板书还清晰……课上那个问题,你明明知道答案,干嘛不举手?” 林持深依旧沉默,只是在下楼梯时,左手下意识地扶住了冰凉的金属扶手。这个细微的动作落入沈离慢眼中,他话音稍顿,随即极其自然地转换了话题,语速也放慢了些,像在配合林持深的步调。 “昨天说的那家新开的奶茶店,‘茶园奶茶’,听说用的牛奶很好,茶底也是现煮的。今天要去吗?”这句话他说得比之前任何一句都更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目光落在林持深线条冷硬的侧脸上。 林持深的脚步几不可察地缓了半拍。他几乎要像往常一样,用“不去”、“没必要”之类的冷硬词句直接回绝。拒绝一切靠近,是他多年来习以为常的自我保护。 然而,舌尖抵住上颚,那些冰冷的音节却迟迟没有滚出。或许是夕阳太暖,或许是沈离慢那句关于“加热了却没买的饭团”的调侃还在他心里泛着微澜,又或许,他只是太累了,累到暂时不想竖起全身的尖刺。 他极轻地吸了口气,目光依旧看着前方地面斑驳的光影,声音低得几乎要被风吹散:“……嗯。” 这两个字轻飘飘的,却让沈离慢的眼睛瞬间亮得像盛满了星光。他努力压下想要翘起的嘴角,生怕惊扰了这份来之不易的、脆弱的应允,只是用力点头:“那走吧!我请客,庆祝开学……和同桌之谊!” 学校后门的小街比正门安静许多,两旁是些小吃店和文具店,“茶园奶茶”清新的薄荷绿招牌在其中格外显眼。店门口摆着几盆绿植,微风拂过,风铃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推开玻璃门,清凉的空调风和淡淡的茶香、奶香扑面而来。店内装修是温暖的原木色调,灯光柔和,播放着舒缓的轻音乐。这个时间点,店里人不多,只有几对学生在角落低声说笑。 “要点点什么?”柜台后的店员笑容甜美。 沈离慢显然是做足了功课,凑到菜单前,指着上面一款:“我要这个,桂花乌龙奶盖,少糖,去冰。”他转头看向林持深,眼神带着鼓励,“你呢?看看想喝什么?” 林持深站在菜单牌前,有些局促。那些花花绿绿的名字和配料对他而言陌生又遥远。他很少喝这些,有限的零钱要用来应付更实际的开销。他的目光扫过价格表,最便宜的那一款,也够他和妹妹吃一顿简单的早餐。 他抿紧了唇,下意识地想后退。“我不……” “试试这个吧,”沈离慢适时地开口,指尖点在一款“琥珀珍珠烤奶”的图片上,语气自然得像在讨论天气,“听说他们家的黑糖珍珠是每天现熬的,很Q弹。而且……”他稍稍压低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般的狡黠,“这款最近有开学优惠,第二杯半价,帮我凑个单?” 这个理由拙劣得几乎有些可爱,却巧妙地绕开了林持深关于价格的敏感和犹豫。林持深抬眸看了沈离慢一眼,对方眼神清澈,笑容坦荡,找不到一丝施舍的痕迹。他沉默了几秒,最终对着店员,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一杯琥珀珍珠烤奶,热的,谢谢。”他声音低沉,却清晰地报出了自己的选择。热饮,对缓解他时常酸胀的膝盖或许有点微不足道的帮助,这是他藏在心底、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细微期盼。 “好嘞!两杯,一杯桂花乌龙奶盖去冰少糖,一杯琥珀珍珠烤奶热饮!”店员重复着订单。 等待的间隙,两人在靠窗的一个卡座坐下。座位是柔软的布艺沙发,林持深坐下时,能感觉到紧绷的腿部肌肉得到了片刻的舒缓。 窗外是渐沉的夕阳和行色匆匆归家的人流,窗内是安静流淌的音乐和弥漫的香甜气息。这种过于“普通”的、属于寻常少年的闲暇时光,让林持深有些陌生和不自在,他垂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包带子。 “你的书包装这么多书,重不重?”沈离慢试图打破沉默,目光落在林持深那个看起来沉甸甸的旧书包上。 “还好。”林持深的回答依旧简短。 沈离慢也不气馁,转而说起班上的趣事,哪个老师的口头禅好笑,哪个同学午睡流口水被偷拍……他的声音不高,带着笑意,像温暖的溪水缓缓流淌,并不急切地要求回应,只是自然地营造着一个轻松的氛围。 很快,两杯奶茶做好了。沈离慢快步取回,将那份温暖递到林持深面前。 透明的杯壁因为热饮而蒙上一层朦胧的白雾,深褐色的奶茶里,沉底的珍珠像一颗颗圆润的琥珀。林持深犹豫了一下,用吸管戳破封膜,低头小心地吸了一口。 温热的、带着浓郁奶香和黑糖独特焦甜气息的液体滑入口中,珍珠软糯Q弹,咀嚼间带来实在的满足感。一股暖意顺着食道蔓延而下,似乎真的驱散了一些积攒在身体深处的寒意。他很久没有尝过这样……甜的东西了。味道比他想象中要好。 他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沈离慢看着林持深微微低垂的脖颈和随着吞咽动作轻轻滑动的喉结,看着他紧抿的唇角似乎在不自知中放松了一丝柔和的弧度。沈离慢端起自己的奶盖茶,满足地喝了一大口,清甜的桂花香和乌龙茶的醇厚在口中交融,但他觉得,此刻的心情比这杯茶更甜。 “好喝吗?”他忍不住问,眼里带着期待的光。 林持深从杯沿上方抬起眼,对上那双亮晶晶的眸子。窗外的夕阳正好落在沈离慢的侧脸,将他睫毛染成淡金色。林持深的心跳漏了一拍,迅速移开视线,盯着杯中沉浮的珍珠,几秒后,才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这细微的回应,已足够让沈离慢心花怒放。他笑起来,开始分享自己打工时遇到的形形色色的顾客,分享他如何记住不同客人的偏好,语气里没有抱怨,反而充满了发现趣事的快乐。 林持深安静地听着,偶尔吸一口温热的奶茶。他发现自己竟然能跟上沈离慢描述的节奏,甚至能在脑海里勾勒出那些便利店深夜的片段。他没有插话,但紧绷的肩线在不知不觉中松缓下来。窗外的天色渐渐由暖橙变为绛紫,店内的灯光显得更加温馨。 当林持深杯中的奶茶喝到一半时,沈离慢突然想起什么,从书包侧袋掏出一个用干净手帕仔细包着的东西,打开,是两个黑色小猫形状的包子,2只眼睛又大又圆。 “昨天回家做的,”沈离慢有点不好意思地推过一个到林持深面前,“可能有点凉了,但……味道应该还行?芝麻馅的,尝尝?” 林持深看着那个憨态可掬的兔子包子,又看看沈离慢带着些许期待和赧然的脸。他沉默地拿起包子,咬了一口。面皮有些凉了,但内馅的芝麻依旧很香。 “怎么样?”沈离慢追问。 “……太甜了。”林持深客观地评价,语气却听不出多少嫌弃。 沈离慢嘿嘿一笑,自己也拿起另一个包子吃起来:“确实。” 两人就这样对坐着,喝着奶茶,分食着猫猫包子。没有太多对话,但空气里流淌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宁静。对于林持深来说,这种不需要刻意防备、不需要用力支撑的感觉,陌生得让他心悸,又温暖得让他贪恋。 沈离慢杯中的奶茶终于见底。林持深拿起还剩下半杯的奶茶,轻声说:“走吧。” “好。”沈离慢利落地收拾好垃圾。 推开店门,晚风带着夜晚的凉意吹来,但与来时不同。路灯已经亮起,在地上投下两人一长一短、时而交错的身影。 “我往这边。”在一个岔路口,林持深停下脚步,指了指棚户区的方向。 “嗯,我自行车在那边。”沈离慢指了指校门口的方向。他顿了顿,看着林持深在路灯下显得格外苍白的脸,最终还是没忍住,轻声说:“那个……镇痛贴,如果晚上膝盖不舒服,记得贴一下。” 林持深身体微微一僵,没有回应,只是拉高了衣领,低声说:“周二见。” “周二见!”沈离慢笑着挥手,转身走向自己的自行车。他的背影在夜色中依然充满了活力。林持深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身影消失在街角,才转身走向那条熟悉的、昏暗的小路。 晚风拂过他的脸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桂花香。他抬起头,看着城市边缘稀疏却明亮的星星,第一次觉得,这个夜晚,似乎挺美好。 他加快了些脚步,想着妹妹林宁应该已经在家等他。而他的口袋里,还留着那家奶茶店的小票,上面印着“琥珀珍珠烤奶,热”的字样。 这微不足道的凭证,却像一颗小小的、温暖的种子,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荒芜的心田上。 第8章 哭闹 推开旧木门,家的气息混杂着老旧房屋特有的霉味和妹妹刚写完作业的铅笔屑味道,将林持深从外面世界的喧嚣中剥离出来。 妹妹林宁正趴在饭桌上,对着一本摊开的压轴题册挠头,听到开门声,立刻抬起头,圆圆的脸上瞬间绽开笑容。 “哥~!” “嗯。”林持深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像往常一样,下意识地将受伤的右半边身体侧向阴影处,试图掩饰行走时难以完全消除的异样。 她的目光很快被林持深手中那个印着“茶园奶茶”logo的塑料杯吸引——那里面还剩着半杯深褐色的液体,珍珠沉在杯底。 林持深没说话,只是将书包放在惯常的椅子上,动作略显僵硬地走向碗柜。他拿出一个洗得发白的旧瓷碗,沉默地将杯中剩余的奶茶连同珍珠一起倒了进去,推到林宁面前。 “喝吧。”他的声音平静但却带着点温柔,转身便走向角落那个狭小却收拾得异常干净的厨房区域,开始洗手准备晚饭。外套被他脱下,挂在一旁的椅背上,露出里面更显旧色的T恤。 林宁惊喜地捧起碗,温热的触感从碗壁传来。她小口啜饮着,焦糖的甜香和牛奶的醇厚在口中弥漫,珍珠软糯弹牙。她看着哥哥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他打开老旧的冰箱,取出昨晚剩的米饭和一小把青菜,动作熟练地起锅烧水,准备做个简单的汤饭。 喝着喝着,林宁圆溜溜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内心:就我哥这节俭程度,连给自己买本新练习册都要犹豫再三,怎么会突然买奶茶?还是这种甜度的?这不像他的作风。 一个念头像闪电般划过她早慧的小脑袋瓜——难道……? 她猛地抬起头,圆溜溜的眼睛探究地看向正在厨房狭窄空间里忙碌的林持深。哥哥正背对着她淘米,动作利落,但左肩微微高于右肩的细微不对称。 一个在她这个年纪看来极为“合理”的猜测形成了。 她放下碗,蹬蹬蹬跑到厨房门口,扒着门,带着点小兴奋和试探,压低声音问:“哥!这奶茶……是不是有女孩子追你,送给你的呀?” 正往锅里打鸡蛋的林持深手腕猛地一抖,蛋壳差点掉进锅里。他倏地转头,黑框眼镜后的眼睛难得地瞪大了一些,眉头紧紧蹙起,语气带着被荒谬问题冒犯到的生硬:“胡说什么!”他迅速回过头,用锅铲用力搅动着锅里的蛋花,仿佛在跟什么置气,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声音闷闷地从厨房传来:“是同桌……男的。” “哦……男的啊……”林宁脸上的兴奋瞬间垮了下去,失望地拖长了语调。她撅了撅嘴,慢吞吞地挪回桌边,重新捧起碗,小口小口地喝着剩下的奶茶,只是刚才那股雀跃劲儿已经没了。 晚饭是简单的青菜鸡蛋汤泡饭。兄妹俩沉默地吃着,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过了一会儿,林宁抬起头,看着哥哥在灯光下显得过分苍白的侧脸,轻声问:“哥,高中……你有什么打算吗?比如,参加竞赛什么的? 竞赛?那需要投入大量时间和精力,甚至可能需要额外的培训费用,他负担不起,但这些沉重的东西,他不会对妹妹说。 “先学好课内的。”他言简意赅地回答,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他没有多说,只是将碗里最大块的鸡蛋夹到了她妹妹的碗里。 林宁“哦”了一声,乖巧地不再追问。 吃完饭,林持深利落地收拾碗筷,拿到厨房那个小小的水槽前清洗。水流声哗哗作响,掩盖了他偶尔因弯腰时右膝传来的细微抽气声。林宁想帮忙,被他用眼神制止了:“去看书。” 洗刷完毕,厨房收拾得一如往常的整洁。林持深用抹布仔细擦干灶台最后一点水渍,然后径直走向那张兼做书桌的旧餐桌。他拿出崭新的高中课本和练习册,台灯暖黄的光晕照亮了他瘦削而专注的侧脸。 水笔尖在纸面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沉稳而规律。他将白天课堂上快速记下的笔记重新整理、深化,运用着他自己摸索出的深度加工方法——不仅仅是记忆,更是理解、联系和构建知识体系。 这个过程对他而言,是少数能让他暂时忘却现实困顿、完全掌控自我的时刻。 林宁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做着压轴题,偶尔偷偷抬眼看看哥哥。灯光下,哥哥的指尖在那个复杂的公式上停留了,眉头微蹙,眼神却亮得惊人,那是一种遇到智力挑战时的兴奋与专注。 “哥哥真的很聪明”,林宁心想,“如果他生在别的家庭……”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压了下去。没有如果。他们只有彼此。 夜色渐深,窗外棚户区的灯火零星亮起,与远处城市的霓虹仿佛是两个世界。 林持深洗漱完毕,回到他和妹妹共用的狭小房间。房间里摆放着一张旧的双层床,林宁睡在上铺,他睡在下铺。这是从小到大的习惯,既节省空间,也方便他夜里能随时照应妹妹。 林持深在书桌前坐下,打算再看一会儿今天新发的物理课本,上铺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接着,林宁抱着自己的枕头、小毯子,穿着印着Kitty猫的睡衣,赤着脚丫,“咚咚咚”地顺着梯子爬了下来,站在林持深的床边不动了。 林持深从书页上抬起眼,透过镜片看向妹妹:“怎么了?不早了,上去睡觉。” 林宁摇摇头,圆圆的脸上带着一种少有的执拗,小手紧紧攥着枕头角:“哥,我想跟你睡一块。” “胡闹。”林持深眉头微蹙,语气带着不容商量的冷硬,“床这么窄,怎么睡?回你上面去。”他指了指上铺,示意她赶紧上去。 林宁的嘴巴瘪了瘪,眼圈瞬间就红了。她非但没动,反而往前蹭了一步,把枕头、毯子往林持深的床上一放,带着哭腔说:“我不!我就要跟哥哥一起睡!” “林宁,”林持深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警告的意味,“别任性。明天还要上学。” 这句话像是打开了闸门,林宁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掉了下来,肩膀一抽一抽的,看起来可怜极了。“呜……哥……你就让我跟你睡……一块……嘛!” 看到她哭,林持深那副冷硬的面具瞬间出现了裂痕。他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因为起身有些急,右膝传来一阵钝痛,让他动作滞涩了一下。他走到妹妹面前,蹲下身,这个高度让他能平视着哭泣的妹妹。 “好了,好了,不哭啦。”他的声音放缓了许多,带着一种笨拙的温柔,伸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妹妹脸上的泪珠,“告诉哥哥,为什么今天非要跟哥哥睡一块?害怕做噩梦?” 林宁抽噎着,摇了摇头,泪眼汪汪地看着哥哥,小声说:“……是因为……因为今天的奶茶……” 林持深一愣,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林宁吸了吸鼻子,断断续续地说:“……那么好喝……哥你以前从来不会买这种东西的……今天却带回来了……虽然你说……是同桌请的……可是……可是……” 她越说越委屈,眼泪又涌了出来:“可是哥以后肯定会有女朋友的!到时候……你就会给她买奶茶……陪她逛街……跟她甜蜜去了……就不会……不会要我了!所以……所以我要趁自己还小,哥哥你还没女朋友……让你在现在的基础上再多陪陪我……呜……” 小女孩的逻辑简单又直接,却像一根针,轻轻扎在了林持深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他没想到妹妹小小年纪,竟然想了这么多,藏着这样的不安。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伸出双臂,将哭泣的妹妹轻轻揽进怀里。林宁立刻像找到了依靠的小兽,把脸埋进哥哥带着淡淡皂角香气的旧T恤里,小手紧紧环住他的腰。 “傻话。”林持深的声音低低的,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你睡上面我睡下面不一直陪着你吗?”他轻轻拍着妹妹的后背,像小时候哄她睡觉那样。 “可是……你睡下面,我睡上面……这不算陪着我……”林宁在哥哥怀里闷闷地抗议,“隔着那么远……我都感觉不到你……” 林持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这才意识到,在妹妹心里,“陪伴”需要如此具象的贴近。他一直以来以为的“在同一屋檐下”就是守护,却忽略了孩子对亲密接触的情感需求。 他松开怀抱,双手扶着妹妹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说:“林宁,你听着。哥会一直陪着你,不管以后有没有……女朋友。”说出这个词时,他有些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你是我妹妹,这是永远不会变的。你睡上面,我睡下面,我就在你身边,一抬头就能看到你,一有动静我就能听到,这怎么不算陪着?” 他的语气是少有的耐心和温和,黑框眼镜后的目光不再冰冷,而是带着一种坚定的承诺。 林宁眨着还挂着泪珠的大眼睛,似乎被哥哥的认真安抚了一些,但小手还是抓着他的衣角不放:“那……那今天能不能破例一次?就一次?” 林持深看着妹妹祈求的眼神,又看了看那张确实狭窄的单人床,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妥协了。“……只能今晚。去睡觉,我关灯。” 林宁破涕为笑,立刻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床的内侧,乖乖躺好,给哥哥留出了靠外的一半位置,虽然依旧很挤。 林持深关掉台灯,房间陷入一片黑暗。他小心翼翼地躺下,尽量靠外边,避免压到妹妹,也让自己受伤的右腿能稍微舒展。狭窄的床铺让两人不得不紧挨着,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和呼吸。 黑暗中,林宁心满意足地往哥哥身边蹭了蹭,小声说:“哥,你身上有便利店的味道……还有一点点奶茶的甜味。” “快睡。”林持深低声命令,但手臂却下意识地环过妹妹的小身子。 没过多久,身边就传来了林宁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她已经安心地睡着了。林持深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感受着身边小小的、温暖的依靠,妹妹刚才那些带着哭腔的话还在他耳边回响。 “哥以后肯定会有女朋友的……” 这个对他来说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问题,他从未想过这些,他的世界被生存、学业、妹妹填得满满当当,容不下任何风花雪月的想象。但妹妹的不安,像一面镜子,照见了他未来可能面临的、更复杂的责任与抉择。 他轻轻叹了口气,将妹妹踢开一点的被子重新掖好。窗外的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洒下一地清辉。在这个拥挤却温暖的床上,林持深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的每一个选择,不仅关乎自己,也紧系着这个依赖且深爱着他的妹妹。 他闭上眼,将妹妹搂得更紧了些。至少今夜,他能给她想要的、触手可及的陪伴。至于遥远的未来……他只知道,他也会尽力陪伴。 第9章 方跃阳 秋日的阳光带着一种透明的质感,斜斜地穿过明兰中学教学楼旁那几棵老樟树的枝叶,在红白相间的墙面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高一(三)班的教室里,午休刚过的慵懒气息尚未完全散去。 方跃阳单肩挎着书包,嘴里叼着根刚从小卖部买来的棒棒糖,百无聊赖地晃进教室。他刚在篮球场挥霍完过剩的精力,额角还带着未干的汗迹。 开学两周,新鲜感逐渐褪去。他习惯性地扫视着教室——一切都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然而,就在他的目光无意间瞥向窗外,掠过对面教学楼二楼走廊的瞬间,整个人如同被瞬间冻结。 那个身影——清瘦,挺拔,即便穿着和大家一样的蓝白校服,也透着一股格格不入的僵硬和疏离。 那人腋下夹着几本书,正从高一(三)班的教室门口走出来,微微低着头,黑框眼镜几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但方跃阳绝不会认错。那个走路的姿势,因为先天偏瘫而微微僵硬、重心略显偏移的姿态,以及那种即使混迹于人群中也能被他一眼捕捉到的、带着刺骨寒意的孤绝感……是林持深。 “咔嚓——”嘴里的棒棒糖被猛地咬碎,甜腻的糖渣混着突如其来的心悸,狠狠堵在喉咙口。方跃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撑在身旁同学的课桌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怎么会是他?!他不是应该去市重点吗?他那成绩……怎么会留在这种普通高中,还跟我在一个学校?!” 一股混杂着震惊、恼怒和荒谬感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 他以为,他们早已天各一方。 方跃阳几乎是扑到窗边,双手死死按住冰凉的窗台,身体前倾,目光像鹰隼一样死死锁定那个穿过走廊的身影。他看见林持深的步伐比常人稍慢,左腿在迈步时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谨慎和僵硬,但背脊却挺得笔直。 “装!还在装!” 方跃阳心里冷笑,“瘸着条腿还这么能装清高!” 就在这时,走廊上的林持深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极慢地转过头,视线精准地投向对面三楼高一(七)班的窗口。 刹那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猝然相撞。方跃阳清晰地看到,林持深深黑色的瞳孔在镜片后骤然收缩,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他的嘴唇瞬间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但也就仅此而已。林持深的目光仅仅停留了不到一秒,便漠然移开,仿佛只是不经意间扫过一个无关紧要的障碍物。 他继续向前走去,脚步甚至没有一丝慌乱,很快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 “他看见我了!他肯定看见我了!” 方跃阳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烧得他耳根发烫。“可他居然……居然就这么无视我?!像看一块石头一样?!” 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初中时形影不离的称兄道弟,林持深生病时他整夜不睡地守着,以及最后那次决裂时,林持深那双冷得让他心寒的眼睛……还有毕业那天巷子里,他踩着对方鲜血淋漓的膝盖时,林持深那混合着剧痛、屈辱却依旧不肯低头的倔强眼神。 种种画面交织,让方跃阳胸口闷得发痛,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他猛地一拳砸在窗框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引得班里几个同学诧异地看向他。 “跃阳,干嘛呢?跟窗框有仇啊?”一个哥们儿笑着问。 方跃阳猛地回过神,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他扯出一个有些扭曲的笑,转过身,故意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没什么,看见只碍眼的虫子飞过去了。” “林持深……” 他走回自己的座位,重重坐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对面空荡荡的走廊。“好,很好。阴魂不散是吧?既然又撞到我眼皮子底下,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下午的课,方跃阳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的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林持深那个漠然的眼神,越想越气,越想越窝火。放学铃声一响,他第一个冲出教室,像一阵风似的刮下楼梯,直奔高一(3)班。 他堵在七班后门口,目光阴沉地扫视着教室里正在收拾书包的学生。很快,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林持深正低着头,动作一丝不苟地将书本塞进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里,然后将书包带小心翼翼地调整到右肩,尽量避免压迫到左侧身体。 方跃阳推开挡在前面的一个学生,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在林持深即将背上书包的那一刻,伸手猛地按住了他的书包带。 林持深的身体瞬间僵住。 方跃阳凑近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嘲讽,一字一顿地低语:“哟,这不是我们大名鼎鼎的‘林状元’吗?怎么,市重点的门槛太高,您这尊大佛没迈进去,屈尊降贵到我们这小破庙来了?” 林持深没有回头,也没有挣脱,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无声地攥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微微颤抖。他沉默了几秒,才用沙哑而冰冷的声音回道:“让开。” “让开?”方跃阳嗤笑一声,手指用力,几乎要捏碎那单薄的书包带,“这路是你家开的?我站这儿碍着你了?”他打量着林持深洗得发白的校服和磨损的袖口,语气更加轻蔑,“还是说,瘸着腿,连路都不会好好走了?” 林持深猛地转过头,黑框眼镜后的目光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刺向方跃阳。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求饶,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漠然的倔强和厌弃。 “他凭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方跃阳被这眼神激得怒火更盛。 就在这时,一个清亮的声音插了进来:“方跃阳?你在这儿干嘛?” 方跃阳回头,看见沈离慢靠着墙站在旁边,眉头微蹙地看着他。 “关你屁事!”方跃阳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但手上的力道却不自觉地松了些。 林持深趁这个机会,猛地抽回书包带,肩膀因为用力而微微晃动了一下。他看也没看方跃阳一眼,低着头,步履略显急促地朝着与方跃阳相反的方向,从教室前门快步离开。 方跃阳盯着他那略显仓促却依旧挺直的背影,气得牙痒痒。沈离慢看着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拍着篮球走了。 教室里只剩下方跃阳一个人站在原地,周围的同学都绕着他走。他抬起脚,狠狠碾过地上不知谁掉的一截粉笔,直到它化为齑粉。 “林持深……” 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嘴角扯出一个复杂的、近乎残忍的弧度。“躲?我看你能躲到哪儿去。这三年,还长着呢。咱们……慢慢玩。” 秋风从敞开的窗户灌进来,带着凉意,卷起地上一小片灰尘。方跃阳转身,融入了放学喧闹的人潮,但那个清瘦而倔强的背影,已然成为他高中生活里一个无法忽视的、尖锐的存在。狭路相逢,似乎预示着一段新的、充满张力与冲突的篇章,即将拉开序幕。 第11章 疏离 走出废弃篮球场后,林持深在巷口的公共水龙头下停留了十分钟。他拧开生锈的水阀,用冰冷刺骨的水反复冲洗脸上和手上的泥污。 水流冲击在伤口上带来细密的刺痛,却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些。他仔细拍打校服上的泥点,但湿透的布料只能让污渍晕开成更大片的深色痕迹。 (林持深内心独白):裤腿破口要掩饰好...就说摔在施工路段的水坑里。) 他对着水洼倒影检查自己的表情,发现右脸颊有一道细小的划伤,可能是摔倒时被石子划破的。 他用袖子蘸水小心擦拭,刺痛让他皱紧眉头。最终他摘下眼镜,将刘海拨到额前遮挡伤痕,调整了一下呼吸,让表情恢复成一贯的平静,这才一瘸一拐地往家走。 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右膝的疼痛尖锐而持续,但他强迫自己保持正常的步速。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时,厨房飘来番茄鸡蛋的香气。林宁正踮脚站在灶台前搅拌锅里的汤,听见动静回头露出灿烂笑容:"哥!我照着食谱做了你爱喝的......" 话音戛然而止。小女孩举着汤勺愣在原地,目光从哥哥湿透的裤腿移到苍白的脸,突然扔下勺子冲过来:"你的膝盖在流血!" 林持深这才发现校裤破口处渗出的血水已凝成暗红。他侧身避开妹妹的手,故作轻松地放下书包:"修路的水坑太滑,摔得有点难看而已。" "可是流血了!要消毒包扎!"林宁翻箱倒柜找出医药箱,棉签蘸碘伏时小手都在发抖。当棉签触到伤口时,林持深只是皱着眉。 晚餐时,林宁不停偷瞄哥哥的右手——那里有处她不记得的新伤。林持深察觉后故意用左手舀汤:"今天物理课做实验,被酒精灯烫了下。" "可是哥你左手用的勺子......" "换只手吃饭锻炼大脑。"他打断话头,将最大块的鸡蛋夹到妹妹碗里。这个动作牵动肩胛旧伤,筷子几不可察地抖了抖。 饭后检查作业时,林持深发现妹妹在草稿纸角落画了哭脸小人。他皱眉撕掉那页:"数学题不会做就多算几遍,乱画什么。" "哥你以前说画图能解压......" "现在我说专心做题。"他声音突然拔高,看到妹妹受惊的表情后又放柔语气,"...你们班过几天有场单元考。" 哄睡妹妹后,林持深在卫生间褪下裤子查看伤势。右膝伤口边缘翻卷发白,周围布满淤青。他咬着毛巾用双氧水消毒,疼得额头抵在冰冷的瓷砖上喘息。 ( 林持深内心独白):明天要穿长裤...便利店有库存的工装裤。) 处理伤口时手机震动,屏幕亮起"沈离慢"的来电显示。他盯着名字看了十几秒,直到铃声戛然而止。 黑暗中他摸索到药箱最底层,取出半盒镇痛贴——那是上月沈离慢塞进他书包的。 撕开包装时闻到薄荷味,突然想起那人说"贴这个能缓解肌肉酸痛"时的笑脸。他猛地将药贴扔进垃圾桶,又蹲下身捡回来,最终塞回箱底。 躺上床时,已是凌晨一点。林持深闭着眼,却清晰地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越跳越响"。 白天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闪回:方越阳弹他眼镜片的"嗒嗒"声、手机快门声、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 就像那些失眠者一样,大脑仿佛陷入了"杂事咀嚼模式",各种画面和声音交织蠕动,无法停止。 他翻身坐起,打开台灯。灯光下,他看见自己的右手在微微颤抖。床头柜上放着妹妹给他留的半杯水,他端起来喝了一口,水是凉的,顺着喉咙滑下去,却浇不灭心里那团火。 次日清晨,林持深提前两小时起床。他仔细熨平唯一的卡其色长裤,遮盖住膝盖的绷带。 "哥你走路有点怪。"林宁抱着书包跟到门口。 "新鞋磨脚。"他弯腰系鞋带掩饰僵硬的动作,"下午给你带栗子糕,快上学去。" 望着妹妹蹦跳远去的背影,他靠在门框上缓了五分钟才直起身。 交接早班时店长注意到他频繁倚靠货架:"不舒服就休息。" "没事,昨晚没睡好。"他推着补货车走向冷藏区,暗中将重心放在左腿。整理酸奶柜时,玻璃门映出沈离慢骑着单车经过的身影。 (林持深内心独白):今天这个时间他应该不会来...看错了。) 当那道身影折返停在店外时,林持深迅速蹲下假装整理底层货架。透过商品缝隙,他看到对方帆布鞋上熟悉的破洞,听见店员打招呼:"这么早?" "忘带作业本了。"清朗声音渐近,"看见林持深了吗?他手机打不通......" 林持深屏住呼吸往后门移动,却撞翻整箱矿泉水。巨响引来了所有视线,他低头收拾狼。 "你膝盖..."沈离慢蹲下身要帮忙,被林持深猛地拍开手。 "别碰。"他声音沙哑地站起来,"管好你自己。" 推开后门时,他听见店员解释:"他今天怪怪的..."和沈离慢迟疑的"他脸色很糟..."。秋日阳光刺得他眼睛发疼,右腿每下一级台阶都像踩在碎玻璃上。 (林持深内心独白):就这样...别再靠近我了。) 开学已近一个月,秋意渐深。周五下午的自习课,教室里弥漫着一种周末将至的浮躁气息。 阳光斜照进来,已带上了几分昏黄的暖意,却驱不散林持深周身的寒意。 他坐姿笔直,左手用力压着课本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右手正飞快地演算着一道复杂的三角函数题。 只有格外仔细地观察,才能发现他微蹙的眉头下,隐藏着一丝极力压抑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自从那次方越阳在放学路上堵住他,用那张在废弃篮球场拍下的、的照片,以及波及他妹妹林宁的威胁他之后,他就像一根始终绷紧的弦。 (林持深内心独白):必须集中精神……这道题解完,就可以预习下周的内容了。宁宁上次说要买的辅导书,明天发工资应该就够了……沈离慢……不能看他。方越阳那个疯子,他说到做到。 就在这时,他右手小指外侧那道新增的、细浅却渗着血丝的划痕(昨天搬运货物时不小心刮到金属货架所致),再次被同桌沈离慢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 看着那道刺眼的伤痕,沈离慢犹豫了一下。 随后,沈离慢悄悄从笔袋夹层里,摸出一枚印着棕色可爱小熊的创可贴。 他深吸一口气,趁前排同学讨论问题声音稍大时,用指尖轻轻将创可贴推到林持深的课桌中央,压在他正在书写的公式旁边。 林持深的笔尖猛地顿住,墨水在纸上洇开一个小点。 他抬起眼,目光先是落在创可贴上,然后转向沈离慢。沈离慢努力让表情看起来自然,压低声音:“贴上吧,小心感染。” 林持深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看到沈离慢眼神里的关切是那么真诚,没有半分虚假或怜悯,这让他几乎要筑起的心防产生了一丝裂痕。 他想起了方越阳阴狠的警告,想起了妹妹林宁怯生生拉着他衣角的样子。 林持深内心独白:他什么都不知道……这样也好。不能连累他。可是……他为什么还要靠过来?不知道靠近我只会惹上麻烦吗?笨蛋。 林持深的脸色更白了,他抿紧了唇,用两根手指拈起创可贴,动作缓慢而刻意,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然后手腕一扬,将其轻飘飘地扔回了沈离慢的练习册上。 “不需要。”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异常清晰,“我的事,不用你管。” 创可贴落在沈离慢工整的字迹旁,无声无息。沈离慢脸上的期待瞬间黯淡,一丝受伤闪过眼底。他默默地把创可贴攥进手心,低声道:“……抱歉。” 林持深迅速转回头,重新拿起笔,却发现自己刚才解题的思路已经完全中断了。他握着笔的手指微微颤抖,心里涌起一股混合着愧疚和烦躁的情绪。 林持深内心独白:对不起……沈离慢。离我远点,这对你也好。 放学后,林持深很快离开了教室,那个创可贴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余光里,也烫在他的心上。 周六晚上的“星光”便利店,灯火通明。林持深穿着略显宽大的蓝色店员服,正费力地将一箱沉重的矿泉水码放到货架顶层。 右腿旧伤处传来的酸胀感让他不得不依靠左腿支撑大部分体重,身体微微倾斜,汗珠从额角滑落。 林持深内心独白:快点干完,还能赶在九点前回去检查宁宁的作业。方越阳那边……这几天似乎消停点了。 "只要继续这样保持距离,应该就没事了。" 这时,门铃“叮咚”一响,沈离慢带着夜晚的凉气走了进来。他看到梯子上的林持深,脚步顿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伸手扶住了梯子两侧,动作自然:“我帮你扶着。” 林持深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他不想接受这份好意,这会让他的“远离”计划变得困难。 他抿紧唇,没有回应,只是加快了动作。或许是因为心绪不宁,加上右腿不便,他手上一滑,一瓶矿泉水“砰”地掉在地上,滚到货架底下。 沈离慢立刻蹲下身去捡。就在他弯腰时,目光无意间扫过林持深因站在梯子上而露出的右脚踝,那里有一道陈旧的淡白色疤痕。沈离慢的动作顿住了,心头一紧。 沈离慢内心独白:那道疤……他身上为什么总疤,以前到底经历过什么? 林持深敏锐地察觉到了沈离慢的目光停留,他像被窥见了什么最不堪的秘密,猛地缩回脚,裤脚落下盖住疤痕,迅速从梯子上下来,近乎粗暴地从沈离慢手中夺过那瓶水。 “没事。我自己能行。”他的声音冷硬,眼神避开接触,“你去忙你的。” 晚班在一种微妙的沉默中度过。林持深刻意避开与沈离慢的交集,不是待在仓库,就是在远离收银台的货架区整理商品。 晚上九点多,一波客流高峰过后,沈离慢开始清洗复杂的咖啡机。林持深在远处看着沈离慢有些笨拙地拆卸部件,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林持深内心独白:这么拆,容易弄坏密封圈……而且太慢了,会影响关门时间。 他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走了过去,一言不发地拿起干净抹布,熟练地擦拭沈离慢已经清洗好的部件,然后快速、精准地将其重新组装好。他的动作流畅,仿佛演练过无数遍。 沈离慢惊讶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谢谢……” 林持深组装好最后一部件,依旧没有看沈离慢,只是将抹布挂好,用平板无波的语气说:“只是怕你效率太低。影响下班时间。” 说完,他转身就去后台清点营业额,留下沈离慢站在原地,刚刚升起的一丝暖意渐渐冷却。 林持深内心独白:只是……不想耽误时间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下班时,已是深夜。林持深快速换好衣服,头也不回地走出便利店。沈离慢追到门口:“林持深!明天早班……” 林持深脚步停住,背影在路灯下拉得长长的,显得格外孤寂。他没有回头。 “不用。”他的声音融入夜风,冰冷而决绝,“我习惯一个人走。” 他迈步离开,步伐因右腿不便而略显异样,却每一步都踩得异常坚定。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份坚定需要多大的力量来维持。 沈离慢看着那个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心中充满了困惑和一丝挥之不去的心疼。他隐约感觉到,林持深的冷漠之下,似乎隐藏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苦衷。 "林持深,是发生什么事件了吗?"沈离慢想道。 第12章 网吧 深秋的晚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撞在便利店冰冷的玻璃门上。 林持深刚结束晚班,正低头锁着店门,呼出的白气在路灯下氤氲成一小团雾。 他下意识地拉了拉洗得发白的旧外套领口,试图阻挡一些寒气,右膝在低温下隐隐作痛,让他的动作比平时更显迟缓。 “林持深。”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林持深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锁门的动作顿住。他没有立刻回头,只是透过玻璃门的反光,看到了那个倚靠在对面路灯杆上的身影——方越阳。 他穿着件看起来价格不菲的黑色夹克,双手插在兜里,嘴角叼着未点燃的烟,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晦暗不明,正牢牢地盯着他。 该来的,终究躲不掉。自从开学初那次巷子里的冲突后,方越阳虽然没再像那样直接动手,但那种无处不在的、带着审视和某种未消解怨气的目光,总是如影随形。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转过身,脸上是惯常的、没有任何波澜的平静。“有事?”他的声音和这夜风一样冷。 方越阳嗤笑一声,走上前,脚步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压迫感。 他比林持深略高一些,此刻微微低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林持深苍白的脸、厚重的黑框眼镜,最后落在他那双有些磨损的旧球鞋上。 “没事就不能找老同学叙叙旧?”他的语调拖长,带着明显的讽刺,“‘状元郎’,赏个脸,陪我去个地方。” 这不是邀请,是命令。 林持深抿紧了唇,手指在钥匙串上收紧,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我要回家。”他试图从旁边绕过去。 方越阳猛地横跨一步,再次堵住他的去路,手臂几乎要碰到林持深的肩膀。 “回家?”他挑眉,语气变得更加恶劣,“回那个鸟不拉屎的棚户区?还是回去给你那个小不点妹妹当保姆?”他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恶意的了然,“林持深,你除了会死读书和当保姆,还会点什么?嗯?” 这句话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中了林持深内心最敏感、最自卑的角落。 他的脸色瞬间更白了几分,镜片后的瞳孔紧缩,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讨厌这种被人看穿、被人拿捏住软肋的感觉,尤其对方是方越阳。 看到林持深的反应,方越阳似乎满意了,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 “别给脸不要脸。”他伸手,不是推搡,而是用一种近乎强硬的姿态,抓住了林持深的手腕,力道大得不容挣脱,“跟我走。今晚,你得听我的。” 林持深挣扎了一下,但方越阳的手像铁钳一样。他右腿不便,体力上也远不是经常打篮球的方越阳的对手。 更重要的是,他内心深处某种自毁的倾向,以及对方越阳这种纠缠不休的疲惫感,让他突然失去了全力反抗的力气。 他厌烦了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厌烦了永无休止的警惕和防备。 “……放手。”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但更多的是无力。 “到了地方自然放。”方越阳不由分说,拽着他就往街角走去,根本不给林持深再多说的机会。 他们穿过几条灯火通明却行人稀少的街道,最终停在一家招牌闪烁、光线暧昧的网吧门口。“半赞网吧”几个大字在夜色中格外醒目,门口贴着各种游戏海报,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的键盘敲击声和激动的叫喊。 林持深从未进过这种地方。对他来说,时间和金钱都是稀缺资源,绝不可能浪费在虚拟世界上。 他看着那扇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眉头紧锁,抗拒感更加强烈。“我不去这种地方。” “由得了你?”方越阳冷笑,手上加力,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把他拉了进去。 网吧内的空气浑浊不堪,浓重的烟味、泡面味、以及无数人聚集产生的体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暖臭。 光线昏暗,只有电脑屏幕发出的荧光映照着一张张沉迷、兴奋或疲惫的年轻面孔。键盘的噼啪声、鼠标的点击声、游戏音效和玩家的叫骂声、欢呼声交织成一片嘈杂的声浪,冲击着林持深的耳膜。 他被这陌生的环境弄得有些头晕目眩,下意识地想后退,但方越阳牢牢抓着他,径直走向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那里有两台空着的机器。 “坐下。”方越阳把林持深按在柔软的电脑椅上,自己则熟练地开机,刷卡,动作一气呵成。他侧过头,看着林持深紧绷的侧脸和无所适从的样子,心里莫名升起一股快意。 看吧,林持深,你也有不擅长、也会露怯的时候。 “不会玩?”方越阳挑眉,语气带着挑衅,“没关系,我教你。很简单,比你在纸上算那些破题简单多了。”他点开桌面上一款时下最流行的竞技游戏图标,绚丽的登陆界面瞬间占满了屏幕。 林持深沉默地看着屏幕,手指僵硬地放在键盘上,像个等待指令的木偶。他对游戏一窍不通,那些复杂的图标、技能说明、地图布局在他眼里如同天书。 他只想尽快结束这场闹剧,离开这个让他不适的地方。 方越阳似乎打定主意要“教”会他。他凑近过来,一只手越过林持深操作着自己的鼠标键盘,另一只手几乎半环着林持深,指着屏幕上的各种元素,用一种不耐烦却又带着点炫耀的语气讲解着:“这是移动……这是攻击……这个是技能……看到敌人就打,躲开他们的技能……简单吧?” 他的气息喷在林持深的耳畔,带着淡淡的烟草味,让林持深极度不适地偏开了头。这种过于亲近的距离,让他想起了初中时两人还形影不离的时候,但此刻只剩下屈辱和别扭。 “第一局,跟着我,别乱跑。”方越阳说着,开始了游戏。 林持深完全是机械地操作着。他的角色在游戏里跌跌撞撞,经常走错路,技能放空,时不时被小兵打死。 他本就对身体协调性要求高的操作感到吃力,更何况是这种完全陌生的领域。屏幕一次次变成灰色,显示着“死亡”的提示。 方越阳一开始还带着戏谑的心情看着,时不时嘲讽两句:“啧,大学霸,反应这么慢?”“往哪走呢?那边是悬崖!”但渐渐地,他的不耐烦开始滋生。 他看到林持深那种完全不在状态、甚至带着明显抗拒的样子,火气就往上冒。他带他来是找乐子的,不是来看他这副死气沉沉的表情的! “你到底会不会玩?!”在林持深又一次因为操作失误导致两人被敌方双杀后,方越阳猛地砸了一下鼠标,声音拔高,引得旁边几个人侧目。“动动你的脑子!玩游戏也需要脑子!不是光会背书就行的!” 林持深紧抿着唇,脸色在屏幕光线下显得更加苍白。他放在键盘上的手指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极力压抑的愤怒和屈辱。他不想玩这种无聊的游戏,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更不想被方越阳像训斥笨蛋一样对待。 “我不玩了。”他站起身,声音冰冷。 “坐下!”方越阳一把将他拽回椅子上,力道之大让林持深的背脊撞在椅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右膝的旧伤被牵动,一阵尖锐的疼痛让他倒吸一口冷气。“我让你走了吗?今晚,你必须陪我打通宵!什么时候我说结束,才能结束!” 林持深看着方越阳近乎狰狞的表情,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他知道,今晚很难轻易脱身了。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力感席卷了他。他重新将手放回键盘上,不再试图起身,但眼神彻底冷了下去,像两潭结冰的湖。 接下来的几局,林持深依旧表现得像个新手。但他不再是完全的茫然。在方越阳又一次因为冒进被围攻致死,骂骂咧咧地等待复活时,林持深操控着他那个笨拙的角色,没有像之前一样无头苍蝇般乱跑,而是默默地躲在一个相对安全的角落,清理着周围的野怪,偶尔用远程技能骚扰一下路过的敌人。 他的操作依然生涩,但节奏却慢了下来,带着一种观察和计算的意味。 方越阳复活后,本来想继续冲杀,却意外地发现自己的经济和经验并没有落后太多。 他瞥了一眼小地图上林持深角色的位置,愣了一下。“这家伙……好像不是在瞎玩了?” 又一局开始。这一次,林持深没有完全跟着方越阳。他选择了一个辅助型的角色。方越阳习惯性地冲在前面,很快陷入包围。 就在他血量见底,准备骂娘的时候,一连串精准的治疗和护盾技能及时落在他身上。 同时,一个恰到好处的控制技能困住了追击最凶的敌人。 方越阳抓住机会,反杀了两人,残血逃生。 他有些愕然地看向林持深。林持深专注地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移动的速度依然不算快,但每一次按键都显得异常沉稳和果断。 他不再去看那些花里胡哨的技能说明,而是将注意力完全放在了地图、队友和敌人的动态上。他那擅长分析和计算的大脑,开始本能地处理着游戏中的信息:伤害数值、技能冷却时间、敌人的走位习惯、地图资源的刷新点…… “左边草丛,可能有人。”林持深突然开口,声音很低,却异常清晰。这是他进入网吧后说的第一句与游戏相关的话。 方越阳将信将疑地一个技能扫过去,果然逼出了一个潜伏的敌方刺客。他心中一惊,“这家伙……观察力这么强?” 第13章 网吧2 接下来的游戏,画风逐渐变了。林持深依然话不多,但他的每一个行动都开始带有明确的目的性。 他会提前在关键位置做好视野,会计算好技能连招的伤害能否秒杀敌人,会在团战时站在一个既能保护方越阳又不容易被集火的位置。他就像一台精密的计算机,快速学习着游戏的规则,并用自己的方式理解和运用。 方越阳打得越来越顺手。他发现自己不需要再分心照顾这个“累赘”,反而可以更放心地冲锋陷阵,因为总能在最需要的时候得到支援。 林持深那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辅助,让他有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几次精妙的配合下来,他们竟然连续赢了好几局。 “可以啊,林持深!”方越阳忍不住夸了一句,语气带着难以置信的兴奋,他用力拍了一下林持深的肩膀,“你这学的也太快了吧?!刚才那个控制, timing 绝了!” 林持深被他拍得身体一晃,眉头微蹙,但没有躲开,也没有回应。他只是轻轻推了推滑下鼻梁的眼镜,继续盯着屏幕,仿佛刚才的配合只是完成了一道复杂的数学题,理所应当。 方越阳看着林持深专注的侧脸,屏幕的光映在他厚厚的镜片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泽,却也让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睛显得格外明亮。 一种和曾经一样的感觉在方越阳心中。 他发现,和林持深一起打游戏,比和那些咋咋呼呼的哥们儿一起更有趣,更……畅快淋漓。 “再来一局!”方越阳兴致勃勃地点击了开始匹配。 时间在键盘鼠标的敲击声中飞速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浓黑逐渐转为深蓝,又透出熹微的晨光。 网吧里通宵的人大多已经东倒西歪,鼾声四起。空气更加污浊不堪。 林持深的脸色已经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的青黑浓重得像晕开的墨。 高强度地用脑和保持固定姿势,让他的右腿僵硬酸痛,左半边身体也疲惫不堪。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注意力开始难以集中。 但他依然沉默地坐在那里,机械地操作着,仿佛在执行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 方越阳却依旧精神亢奋。连胜的快感和与林持深之间那种莫名默契的配合,让他处于一种高度兴奋的状态。他完全忘记了时间,也忽略了林持深越来越差的脸色。 “最后一把!打完了就走!”方越阳信誓旦旦地说,这已经是他第无数次说“最后一把”了。 这一局,对手异常强大。双方陷入了苦战。在一次关键的高地争夺战中,方越阳判断失误,深入敌阵,瞬间被集火。他惊慌地大喊:“治疗!控一下!林持深!” 然而,林持深的反应慢了一拍。他的手指悬在键盘上,似乎迟疑了一下。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秒,方越阳的角色惨叫一声,屏幕变成了灰色。 “操!”方越阳猛地摔了鼠标,怒火瞬间冲垮了刚才所有的好心情。他扭过头,对着林持深怒吼:“你他妈刚才在干什么?!发呆吗?!那么明显的机会你看不见?!你是不是故意的?!” 林持深缓缓转过头,看向暴怒的方越阳。他的眼神空洞而疲惫,声音因为长时间不说话而沙哑:“我累了。” “累?这才几点?!”方越阳根本不接受这个理由,他认为这是林持深消极抵抗的借口,“我看你就是存心跟我过不去!赢了这么多局,飘了是吧?觉得可以不用听我的了?!” 他越说越气,一种被“背叛”的感觉涌上心头。他好不容易觉得今晚有点意思,觉得和林持深之间有了点不一样的“联系”,却被这最后一下彻底打碎。他猛地站起身,俯视着坐在椅子上的林持深,眼神凶狠:“继续!不打到赢不准走!” 林持深没有动。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方越阳,看着对方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看着那曾经熟悉如今却无比陌生的眉眼。一种极度的荒谬感和疲惫感淹没了他。“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要忍受这一切?”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由于久坐和疲惫,他起身时身体晃了一下,不得不伸手扶住电脑桌才站稳。这个细微的、透露着虚弱的本能动作,却像一根导火索,点燃了方越阳心中某种阴暗的冲动。 就在林持深试图绕过他离开时,方越阳猛地伸出手,不是推搡,而是用力一扯——将林持深脸上那副厚重的黑框眼镜拽了下来! 世界瞬间在林持深眼前变得一片模糊。近视的他,失去了眼镜,就像失去了大半的视力。光线、色彩、人影都融化成一片混沌的光斑。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脚步踉跄,差点摔倒。一种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恐慌感攫住了他。 “还给我。”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向方越阳伸出手。 方越阳把玩着手里那副廉价的、用透明胶带缠着镜腿的眼镜,看着林持深失去眼镜后那双显得有些茫然和无措的眼睛,以及因为突然失去清晰视野而微微眯起的、带着脆弱感的表情,心中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感。 “看吧,林持深,没了这层伪装,你也不过如此。” “求我啊。”方越阳把眼镜举高,脸上带着恶劣的笑,“像以前那样,求我一句,我就还给你。” 林持深的手僵在半空中。模糊的视线里,方越阳的脸扭曲而模糊,只剩下那令人厌恶的笑容清晰可见。 屈辱、愤怒、疲惫、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伤心,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周围有几个被动静吸引过来的人,好奇地看着他们。 方越阳享受着这种掌控一切的感觉,他晃着眼镜,慢条斯理地说:“怎么?大学霸连句软话都不会说?还是觉得求我丢人了?” 就在这时,林持深突然动了。他没有去抢眼镜,而是凭借模糊的视野和记忆,猛地向前一步,膝盖狠狠地顶向方越阳的小腹! 这一下又快又狠,完全是出于本能的反击和长期压抑的爆发! 方越阳根本没料到一向隐忍的林持深会突然动手,猝不及防下,痛哼一声,弯下了腰,眼镜也脱手掉在了地上。 林持深看也不看地上的眼镜,趁着方越阳吃痛的间隙,转身跌跌撞撞地朝着网吧门口模糊的光亮处跑去。他撞翻了一把椅子,引来几声咒骂,但他顾不上了,只想尽快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方越阳缓过劲来,看着林持深逃离的背影,又惊又怒。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眼镜,一条镜腿已经摔裂了。 他盯着那裂缝,胸口剧烈起伏,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翻涌着——有被打的恼怒,有事情失控的烦躁,但似乎……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看到林持深终于不再冷漠麻木而是有了激烈反应的……异样感觉? “林持深!你他妈给我站住!”他低吼着,追了出去。 外面,天已蒙蒙亮。清冷的晨风吹散了网吧里的污浊之气,却也带来了刺骨的寒意。林持深视力模糊,只能勉强辨认出大致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棚户区的方向跑去。 右膝的疼痛因为剧烈的跑动而加剧,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方越阳很快追了上来,一把抓住林持深的手臂。“你他妈敢打我?!” 林持深喘着粗气,奋力挣扎,两人在空旷的街道上扭打起来。或者说,是林持深在单方面地挣扎和反抗。 他本来体力就不占优,加上视力模糊和腿伤,很快就被方越阳死死地按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放开我!”林持深的声音因为挣扎和缺氧而嘶哑。 方越阳喘着粗气,近距离地瞪着林持深。失去眼镜后,那双眼睛少了平日的冰冷和疏离,因为愤怒和屈辱而泛红,带着水光,反而透出一种惊人的鲜活感和……脆弱感。 方越阳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他发现自己竟然有点……喜欢看到林持深这副样子?喜欢看到他不再是那副高高在上、什么都无所谓的冷漠面具? 这个认知让他更加烦躁。他低下头,恶狠狠地威胁道:“林持深,你完了!你等着!我不会放过你……”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林持深突然停止了挣扎。他抬起头,模糊的视线努力聚焦在方越阳脸上,用一种极其疲惫、甚至带着一丝绝望的语气,轻声问:“方越阳……你到底……想怎么样?”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方越阳头上。他愣住了。“我想怎么样?” 他也不知道。他只是一看到林持深那副样子就生气,就想招惹他,就想把他那层冷漠的壳敲碎。他想回到过去吗?可过去已经回不去了。他恨林持深吗?好像也不全是。 看着他茫然又狼狈的样子,方越阳抓着林持深衣领的手,不自觉地松了些力道。 就在这时,一道清脆又带着焦急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哥!” 林持深和方越阳同时转头,看到林宁穿着单薄的校服,背着书包,正站在不远处的巷口,小脸上写满了惊恐和担忧。她显然是早起上学,不放心哥哥一夜未归,出来寻找的。 看到妹妹,林持深浑身一颤,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瞬间失神的方越阳,踉跄着朝着林宁跑去。 方越阳站在原地,看着林持深跑到妹妹身边,看着林宁赶紧扶住哥哥,看着林持深下意识地将妹妹护在身后,用一种戒备到极点的眼神回望他……他手里还攥着那副摔裂的眼镜。 晨光熹微中,那对兄妹相互扶持的背影渐渐远去,消失在小巷深处。 方越阳独自站在空旷的街道上,清晨的寒风吹得他打了个哆嗦。他低头看着手里那副破旧的眼镜,镜片上还沾着灰尘和刚才挣扎时留下的指印。 一种空落落的、混杂着懊恼、烦躁和某种奇异失落感的情绪,缓缓地涌了上来。 而且,他发现自己并不像预期中那样感到痛快。反而……有点不是滋味。 他烦躁地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子,将眼镜胡乱塞进夹克口袋,转身朝着与林持深相反的方向走去。口袋里的眼镜硌着他的腿,像一道无言的提醒,提醒着他这个混乱而失控的夜晚,以及那个让他心情复杂的人。 第10章 霸凌 十月的雨断断续续下了三天,天空像一块吸饱了水的灰色海绵,沉甸甸地压在头顶。周五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 窗外的乌云低垂,教室里亮着惨白的荧光灯,空气闷热而粘稠,混合着旧书本和湿衣服的味道。 林持深坐在靠窗的位置,专注地预习着下周的化学内容。 他的坐姿笔直得有些僵硬,左手用力压着课本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右手握笔在草稿纸上飞快演算着复杂的分子式。 只有细心观察,才能发现他微蹙的眉头下隐藏的疲惫,以及每隔十几分钟就会极不自然地调整一下坐姿的动作——那是右腿旧伤在潮湿天气里持续不断的钝痛所致。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牵扯着膝盖深处陈旧的伤疤,带来一阵阵闷痛。 (林持深内心独白):还有二十分钟放学。这腿……像有针在扎,酸胀得厉害。必须在下雨前赶到便利店接班,晚班七点开始。宁宁早上说想吃街口那家的糖炒栗子,今天发工资,应该够买一小袋…… 放学铃声响起时,雨恰好停了,但天空依旧阴沉,仿佛随时会再次倾泻。 学生们如同出笼的鸟儿,喧闹着涌出教室,走廊里瞬间充满了杂乱的脚步声和说笑声。 林持深等到人潮散去,才慢慢开始收拾书包。他将每一本书的边角都仔细对齐,拉链拉到最顶端。 他最后检查了一遍课桌抽屉,确认没有遗漏任何纸屑,才背起那个洗得发白、边缘已经磨损的旧书包,拖着与普通人略微不同的步伐走出教室。 空荡的走廊里,他的脚步声产生了清晰而孤独的回响。右腿的僵硬和酸胀让他下楼梯时不得不紧紧抓住冰凉的金属扶手。 每一步都踩得格外小心,避免重心过度偏向右侧。湿滑的瓷砖地面映出窗外昏暗的天光,像一片片破碎的镜子,映照出他微微倾斜、努力保持平衡的身影。 学校后墙的废弃篮球场是通往棚户区的一条近路,但平时就人迹罕至,雨后更是泥泞不堪,坑洼里积着浑浊的雨水。 篮筐锈蚀得厉害,球网破败地垂着,地面裂缝里杂草疯长。 林持深刚踏入球场,泥水就溅湿了他那双已经开胶的旧球鞋鞋面。他深吸了一口潮湿冰冷的空气,尽量避开较大的水洼,但右腿的不便让他动作笨拙,每一步都像是在与自己的身体抗争。 就在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球场中央时,三个身影从对面看台的阴影里晃了出来,不偏不倚地堵住了唯一的出口。 为首的是方越阳,他穿着一双崭新的名牌运动鞋,毫不在意地踩在泥水里,脸上挂着一种混合着无聊、戏谑和深层恶意的笑。 他旁边的两个跟班,一个个子高健,眼神闪烁;另一个略微粗壮,抱着胳膊,都带着不怀好意的表情。 “哟,这么巧啊,‘林大学霸’。”方越阳拖长了语调,声音在空旷的球场里带着令人不适的回响。 “放着干干净净的大路不走,偏来踩这种烂泥巴?是该夸你勤俭节约呢,还是……”他故意停顿,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学校正门的方向,“……故意躲着什么人?怕被谁看见你这副样子?” 林持深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他左手下意识地攥紧了书包带子,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抬起眼,黑框眼镜后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三人,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表面无波,只有最仔细的观察,才能发现那平静之下极力压抑的警惕和一丝深切的厌烦。 林持深内心独白:阴魂不散。不能起冲突,宁宁还在家等。尽量绕过去,无视他们。 他尝试从侧面绕行,但高健的那个跟班立刻敏捷地挪动脚步,再次封死了去路。更为敦实的男生则嗤笑一声,声音刺耳。 “急着回家给你那个宝贝妹妹做饭?”方越阳上前一步,逼近林持深,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他居高临下地睨着林持深,目光像冰冷的刷子,粗鲁地扫过他洗得发白的校服领口、微微潮湿的肩头,最后死死钉在他因先天偏瘫而微微颤抖、努力支撑的左腿上。 “真是个好哥哥啊……含辛茹苦,啧啧。就是不知道,要是你妹妹林宁看到她心目中无所不能的哥哥,其实是这么个连路都走不稳的……”他故意再次停顿,上下打量着林持深,缓缓吐出两个字,“……瘸子,她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她这个哥哥很丢脸?” “瘸子”两个字,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林持深的耳膜,直刺心底。他呼吸一滞,抿紧的嘴唇失去了一丝血色,但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甚至将下巴微微扬起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目光越过方越阳的肩膀,投向远处灰蒙蒙的天空,仿佛眼前的一切喧嚣和恶意都与他无关。 这种彻底的、近乎漠然的沉默,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让方越阳感到被轻视和挑衅。 方越阳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点燃的阴鸷。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推搡,而是极其侮辱性地,用指尖重重地、一下下地弹着林持深厚厚的眼镜片,发出“嗒、嗒”的脆响。“说话!聋了还是哑巴了?” “嘿,上次在巷子里不是挺硬气的吗?怎么今天怂了?”高健的那个起哄道,引来另个男生的一阵怪笑。 林持深的沉默像一堵无形的墙,反而助长了方越阳的怒火。 他恼羞成怒,猛地一把揪住林持深的衣领,将他狠狠向后一推!地面湿滑,林持深本就重心不稳,加上右腿使不上力,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右脚为了稳住身体猛地踩进一个水洼,泥水四溅。 右膝旧伤处传来钻心的刺痛,他闷哼一声,单膝重重跪倒在了冰冷泥泞的水泥地上。 “砰!”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沉闷而清晰,在寂静的球场里格外刺耳。 校裤膝盖处瞬间磨破,湿透的布料紧贴着皮肤,泥浆和可能渗出的血水混在一起。旧伤叠加新的撞击,剧痛让他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脸色惨白如纸。 但他没有惨叫,甚至没有呻吟,只是用双臂死死撑住地面,指甲因极度用力而深深抠进湿滑的地面缝隙,手背青筋暴起,试图凭借手臂的力量重新站起来。 “这就跪了?”方越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残忍的快意,“还没开始呢,就这么迫不及待了?看来你这条腿是真不中用了。”他示意了一下跟班。 高健的那个男生立刻上前,不是用脚,而是用粗壮的手臂死死按住了林持深的肩膀,将他牢牢压制在地上,让他无法动弹。更敦实的个则迅速掏出手机,解锁,打开摄像功能,调整着角度,镜头精准地对准了狼狈跪地的林持深。 “咔嚓!”“咔嚓!”快门声和闪光灯刺眼的白光接连响起,像冰冷的刑具,一次次刺破暮色,也刺穿林持深所有的尊严。 镜头贪婪地捕捉着他跪在泥泞中、浑身湿透、脸色惨白、眼镜歪斜、眼神因瞬间的震惊和屈辱而燃烧着异常明亮的火焰的画面。 “对!就是这个表情!绝望!愤怒!又无能为力!”方越阳兴奋地指挥着,像在欣赏一场精彩的表演。 “再拍!多拍几张特写!各个角度!特别是那条废腿!对,给他那副破眼镜也来个特写!” 林持深开始剧烈挣扎,怒吼道:“放开我!你们这群混蛋!”但压制他的力量很大,他的挣扎在泥水里显得徒劳而绝望,反而溅起了更多污浊的水花,弄湿了他的脸和上衣。 方越阳蹲下身,凑近林持深,几乎贴着他的耳朵,晃着手机屏幕上那张最清晰、最屈辱的照片,压低声音,如同毒蛇吐信:“看看,多‘精彩’啊!我们清高孤傲、永远挺直脊梁的林大学霸,原来也有这么像条落水狗的时候。你说,要是把这张照片,还有后面更‘精彩’的系列,发到校园论坛上,让全校师生都欣赏一下……或者,更直接点,打印出来,悄悄塞进你妹妹林宁小学班级的信箱里,会怎么样?她那些天真可爱的同学们,会怎么看待他们班里优等生的‘瘸子’哥哥?她会不会因为有你这样的哥哥,而在学校抬不起头来?嗯?” 他所有的挣扎瞬间有所停止,身体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泥泞中。妹妹是他唯一的软肋,是他所有坚持、伪装和忍受的最终意义所在。他仿佛能看到妹妹被同学指指点点、孤立无援的画面,那比任何□□上的疼痛都更让他无法承受。 (林持深内心独白):不能……绝对不能让宁宁看到……她会被嘲笑,被欺负的……她那么小,那么依赖我……方越阳,你这个畜生!你敢动我妹妹……!) 看到林持深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和眼中无法掩饰的、如同坠入深渊般的恐惧,方越阳满意地笑了。 “条件很简单,”方越阳站起身,用鞋尖踢了踢林持深跪在地上、不断传来剧痛的膝盖,动作轻佻而侮辱。 “第一,离沈离慢远点。彻底地、永远地,从他眼前消失。不许跟他说话,不许接受他的任何东西,不许让他靠近你半步!听到没有?”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阴冷,“第二,以后……我要你随叫随到。帮我写作业、考试‘帮忙’,或者别的什么‘小忙’……你得乖乖听话。就像现在这样,学会低头。” 林持深垂着头,湿透的刘海黏在额前,遮住了他的眼睛。雨水、汗水和泥水混合在一起,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他整个人像一尊被暴雨打垮、正在融化的泥塑,只有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着内心正在经历的屈辱。 (林持深内心独白):沈离慢……远离他……像方越阳说的,对他才是最好的吧?跟我这种人扯上关系,只会给他带来麻烦……) “怎么?舍不得沈离慢?”方越阳语气转冷,带着不耐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嫉恨。 “看来这些照片的威慑力还不够?要不要我现在就挑一张最精彩的,先发到班级群里,让大家都提前欣赏一下?或者直接@一下沈离慢,让他看看他‘关心’的人,现在是个什么德行?” “……不。”一个沙哑破碎的音节从林持深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却带着绝望的重量。 “大声点!听不见!”方越阳厉声喝道,如同主人呵斥不听话的仆从。 林持深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带着泥土腥味的空气,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和尊严。 他抬起头,目光空洞地看向方越阳,透过模糊的镜片,对方的脸扭曲而可憎。 声音嘶哑,却清晰得可怕,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磨出来的:“我……答应你。离他远点……听你的。” “很好。”方越阳脸上露出胜利者的笑容,他再次晃了晃手机,像挥舞着战利品,“这些‘纪念品’我会好好保管。要是让我发现你阳奉阴违……哪怕只有一次,你知道后果。不仅是你,还有你妹妹……” 压制他的力量松开了。林持深失去支撑,险些再次瘫软在地,但他用手臂死死撑住泥泞的地面,指甲缝里塞满了污泥,摇摇晃晃地、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 每动一下,右膝都传来撕裂般的痛楚,让他几乎晕厥。他浑身湿透,沾满泥浆,校服紧紧贴在瘦削的身体上,勾勒出伶仃的轮廓。 他没有再看方越阳一眼,也没有去管那个依旧在拍摄的手机镜头,只是低着头,一步一步,沉默地走出了废弃篮球场。 每一步,都在泥地上留下一个深深浅浅的脚印。 方越阳盯着那个消失在巷口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烦躁地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石子滚进积水里,发出“噗通”一声轻响。 (方越阳内心独白):操!明明赢了,为什么心里更空了?他那是什么眼神?好像我才是那个十恶不赦的混蛋……明明是他先背叛我们的!凭什么摆出那副全世界都欠他的样子! 他低头看了看手机里那些照片,林持跪在泥泞中狼狈清晰可见。他手指在删除键上悬停片刻,最终却烦躁地锁屏,将手机狠狠塞回口袋。这些照片,是他掌控林持深的筹码。 “走!”他对着两个跟班吼了一声,转身朝着与林持深相反的方向离开。暮色彻底吞噬了篮球场,只留下一地狼藉和死寂般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