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读铃像一把钝刀,7:20准时悬在北海一中高二一班头顶,慢慢往下坠。
何峙踩着尾音进教室,校服拉链只拉到一半,领口歪斜,锁骨上那颗痣颜色比平常深——通宵的夜色似乎一并沉淀进去。桃花眼半阖,睫毛下挂着淡青的阴影,像被水笔甩上去的墨点。
周屿的视线越过两排桌椅,落在那人后背。14号篮球包被随手甩在椅侧,拉链没合,露出半截游戏手柄线,USB头闪着冷蓝。
早读内容是《逍遥游》,语文课代表领读,声音清亮。何峙把书竖在桌面,人往后靠,三秒后,肩膀微沉,呼吸均匀——睡着了。阳光从东窗灌进来,照在他耳廓,毛细血管透明可见。周屿看见,那耳廓边缘被耳机压出一道红痕,像一条细长的闪电。
7:35,老李背手巡堂,脚步轻得像猫,停在何峙桌边。食指弯曲,叩桌——
“笃。”
何峙没动。
“笃笃。”
睫毛颤了一下,仍合着。
老李面无表情,伸手,把竖着的语文书抽走。书倒,“啪”一声,何峙猛地抬头,桃花眼睁到一半,又懒懒眯回,声音沙哑:“到。”
全班哄笑。
老李没笑,语气像被冰水浸过:“后排站着去。”
何峙“哦”了一声,拎书,起身,脚步有点飘,像踩在云母片上。罚站的位置,在周屿的右侧——最后一排靠窗,与周屿隔一条过道,65厘米。
周屿坐直,余光里,那人把书摊在窗台上,人却背对黑板,面向窗外。阳光把他的影子投到周屿桌面,影子额头抵着练习册边缘,像寻求一个支点。
五分钟后,呼吸再次均匀。——站着也能睡着。
老李板书“野马也,尘埃也”,粉笔断成两截。周屿用钢笔在草稿纸写:y=sinx,周期2π。写完,无意识地在旁边加了一条耳朵轮廓,耳尖有一道折痕。
8:00,下课铃炸开。何峙瞬间睁眼,像被闹钟内置的弹簧弹起,第一件事是伸懒腰,肩胛骨在T恤下隆起,像两扇急于出笼的翼。
周屿起身,去饮水机。接水,回走,过道被何峙伸长的手臂挡住。那人仍半梦半醒,胳膊肘搭在窗台,指尖垂下,恰好悬在周屿胸腹高度。
周屿停步。
何峙指尖动了动,碰到他校服下摆,布料发出极轻的“沙”。
“借过。”周屿声音低冷。
何峙“嗯?”了一声,鼻音浓重,像被砂纸磨过,手却没收回,反而抬头,桃花眼在阳光里呈出透褐,像掺了蜂蜜的墨。
“是你啊。”他笑,左颊酒窝只露出半轮,带着通宵后的倦,“有水吗?”
周屿把杯子递过去。
何峙接过,仰头就喝,喉结滚动,冰水顺着脖颈下滑,在锁骨洼处积了一小洼,又被T恤吸走,留下深色圆痕。一杯见底,他递回,舌尖舔过下唇,沾一点湿:“谢了。”
周屿没接杯子,只盯着对方眼白——那里布满血丝,像一张被红色马克笔乱涂过的地图。
“第几次通宵?”
“嗯……第三次?”何峙用拇指抵太阳穴,轻轻旋,“新赛季,排位掉星,得补。”
“补到几点?”
“五点二十。”
“现在八点。”
“所以——”何峙笑,眼尾弯成一条桥,“还有三小时四十五分钟,可以睡。”
周屿忽然伸手,两指捏住那人下颌,拇指拨开下眼睑,动作快得让周围空气发出“嗒”一声轻响。血丝更清楚了,红得刺目。
何峙被迫对视,瞳孔缩了一下,反射地屏住呼吸。
“结膜充血Ⅲ度。”周屿声音像给实验标本贴标签,“再熬,视网膜裂孔。”
“……”
“想瞎?”
“不想。”
“那就睡。”
话落,他松手,指尖沾一点对方皮肤的热,像无意中摸到发烫的灯罩。
何峙愣了半秒,笑又浮上来,却比先前淡:“我也想睡,可老李让我罚站。”
“站着也能睡。”
“刚不是被逮了?”
“换个姿势。”
周屿转身,回座位,从抽屉抽出校服外套,扬手,准确无误地抛向何峙。外套在空中展开,落下,盖住那人头顶,瞬间隔绝阳光。
黑暗里,何峙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
以及隔着布料、近在咫尺的、另一个人的声音:
“靠着墙,闭眼,十分钟。”
他照做。后背贴墙,身体下滑一点,让颈椎卡在窗沿,外套搭在肩背,像一张临时幕布。
世界暗成深海,只剩两点微光——
一是鼻腔里残留的薄荷水味,来自周屿的杯子;
二是心跳,被黑暗放大,像鼓槌敲在耳膜。
十分钟后,上课铃炸响。老李踩着铃进来,手里抱一摞周测卷。
何峙瞬间睁眼,外套滑落,被一只手接住——周屿的手。那人把衣服搭回椅背,动作轻得像没发生过。
“周测,四十分钟,闭卷。”老李拍桌,“何峙,回座位考。”
何峙“哦”了一声,拎书,脚步比先前稳。经过周屿时,他停下,声音低得只有两人可闻:
“谢了,年级第一。”
“下次通宵,”周屿笔尖在纸上点出一个墨点,“提前告诉我。”
“?”
“我好请假,不来学校。”
“……”
何峙笑,桃花眼弯成桥,桥下流水全是血丝,却亮得惊人:
“怕我传染你瞌睡?”
“怕我看见你瞎。”
话落,周屿抬眼,镜片反出冷白灯管,像一道裂缝里漏出的光。
何峙回座,前胸贴桌,心跳仍维持在100次/分——
比排位五杀时,跳得还乱。
后排角落,周屿把草稿纸翻过去,背面朝上。
最后一行,新添了一行小字:
视网膜裂孔概率模型:P=x·t?/24
x=通宵次数,t=连续熬夜时长。
墨未干,被阳光晒得发烫,像一条刚出炉的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