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有风,屿上有峙》 第1章 认识一下周同学 北海市第一中学的秋,向来短得像被谁按了快进键。九月的尾巴刚扫过,十月的风就带着盐味,把校道两旁的银海榄仁吹得沙沙作响。那声音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玻璃黑板上刮出白痕,听得人牙根发软。 高二一班教室外,走廊尽头的窗没关,风把窗帘吹得鼓起来,像一面投降的白旗。旗下站着周屿。 一米九二的身高,肩背阔而薄,校服外套松垮垮地搭在左肩,右手指间转着一张叠成四方块的试卷。卷子被折得极狠,像一块雪白的砖,砖角每一次擦过他的指节,都发出轻微的“嗒”。那是满分的标志——750,红得发暗的分数,被他用指甲划了一道,墨迹晕开,像一截凝固的血。 他背光,脸隐在镜片后的阴影里。那副眼镜是极薄的银框,镜片反光,映出对面办公室的门。门刚被他从里面带上,锁舌弹回的金属声还留在耳蜗里,像一枚冰冷的回形针。 “周屿,你这次又是满分,保持住。” “嗯。” “竞赛保送名单下周公示,学校把名额给你。” “嗯。” “回去吧,别总板着脸,青春要有点笑脸。” “嗯。” 三句“嗯”,声调都没变,像同一块冰凿出来的。班主任老李被这连续的低频震得咳了一声,摆摆手,示意他滚。滚这个字没说出口,但周屿听懂了。他转身,鞋跟从不拖地带水,鞋尖也从不踢到门槛。 出了办公室,他停了两秒,把那张满分试卷举到眼前,对着灯管照了照。纸张太厚,光透不过去。于是他失了兴趣,两指一松,卷子落进走廊垃圾桶。桶沿被去年的球赛砸出一个凹口,白卷卡在中间,像一面失败的旗。 风更大了。 周屿抬眼,看见对面楼梯口冲出来一个人。那人抱着篮球,球衣号码是14,胸前“北海”两个字被汗水浸得发深。他跑得急,鞋底在防滑漆面上打出“吱——”的一声长音,像把铁勺刮过瓷盘。 然后,那人抬头。 时间被按下暂停键。 周屿第一次发现,原来“桃花眼”三个字不是修辞,是解剖学——眼尾走向偏上,瞳孔颜色极黑,睫毛长得过分,像两把**的小扇,在顶灯底下投下一弯阴影。那阴影晃了晃,晃得他右眼镜片上的镀膜泛起一簇虹。 “对不起啊,差点撞到你。” 声音带着运动后低哑的共振,却莫名软,像刚化开的雪糕。 周屿没应声。他垂眼,看见对方脖子左侧有颗小小的痣,被汗沾得发亮,像一粒落在奶油上的巧克力碎。再往下,是锁骨,是球衣领口,是号码14。 “我叫何峙,上周刚转来,高二一班。”那人自我介绍,顺手把篮球往墙上一磕,球回弹,稳稳落回臂弯,“你……也是一班的吧?我在最后一排看到过你,最后一排靠窗,192的专属身高,想不记住都难。” 周屿仍没开口。他插在兜里的右手拇指摩挲着打火机金属盖,“咔哒”一声,没火,只是习惯。空气里飘出一点残留的丁烷味,很快被风卷走。 何峙却笑了。 那笑里没带歉意,也没带讨好,像午后三点钟照进教室的光,亮得毫无目的。他笑的时候,左颊陷下去一个很浅的窝,窝底映着灯,像有人在那里点了一盏小小的灯芯。 “没事就好,回见。” 第2章 二 两周前,何峙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高二一班花名册上。 老李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这两个字:何——峙—— 粉笔灰簌簌落,像一场小雪。 “新同学,大家多照顾。” 掌声稀疏。北海一中每年转学生不多,能插进一班的更少。所有人都在评估:成绩?背景?威胁指数? 周屿没抬头。他正用钢笔在草稿纸上画立方体,透视拉得极准,每条延长线都穿过同一点——灭点。那一点落在讲台上的粉笔槽里,像把老李的嘴钉住。 何峙站在讲台边,穿崭新的校服,领口拉链没拉到顶,露出半截锁骨,痣在阴影里若隐若现。他背光,桃花眼却亮,目光扫过教室,像一台自动对焦的相机,快门“咔嚓”一声,停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那里坐着周屿。 桌面空,只摆一支钢笔,一瓶矿泉水,一本《高等数学与数学竞赛》。人靠在椅背,长腿无处安放,伸到过道,像一道拒马。眼镜反光,看不见眼。 何峙笑了一下,露出左颊的窝。 “老师,我坐那儿行吗?” 他指的方向,是周屿的斜前方,隔一条过道。 老李犹豫半秒,点头。 于是何峙走过去。步伐轻快,像踩着节拍器。经过周屿时,他微微侧身,书包擦过对方膝盖,布料发出极轻的“沙”。 周屿笔尖没停,立方体又多了一个面,变成超立方体。 那天之后,两周里,两人零交流。 何峙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初时“扑通”一声,溅起圈圈涟漪,很快归于平静。他开朗、大方、好相处,不到三天,已经和前排女生讨论完《咒术回战》最新话;和左邻右舍分享完自家零食柜里的白色恋人;体育课单挑三分,十投八中,引得别班女生趴栏杆围观。 周三,第七节下课铃刚响,教室后排立刻热闹起来。 “何峙,你昨晚看没看最新一话?五条悟真的被封印了?!” 前排的林星禾猛地转身,马尾扫过周屿的桌角,带起一阵风。她声音压得低,却压不住激动,眼睛亮得像刚擦过玻璃。 何峙正把篮球塞进课桌侧兜,闻言抬眼,眼尾弯出一个自然的弧度:“看了。制作组还加了一段原作没有的回忆杀,眼泪差点没忍住。” “是吧是吧!我哭到我妈敲门问我是不是失恋了!”林星禾双手捂住脸,从指缝里露出眼睛,“你说他还能出来吗?不会真的——” “能。”何峙打断她,语气笃定,像在说一道数学题的答案,“主角团不会让他烂在狱门疆里,伏笔已经埋好了。” 他一边说,一边从书包侧袋摸出一包白色恋人,指尖抵着锡纸口,“嘶啦”一声撕开。甜腻的白巧克力气味立刻盖过了教室里的粉笔灰和汗味。 “来,压压惊。”他递了两片给林星禾,又侧头问向右边,“周屿,你要吗?”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对周屿开口。 周屿的笔尖停在草稿纸上,一个向量箭头刚画到一半。他没抬头,只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像拒绝一只飞过来的蛾子。 何峙没再劝,把饼干转递给过道对面的体育委员。左颊的窝短暂地露了一下,又收回。 周四,午休,天台。 风把旗杆吹得“当当”撞栏杆。何峙背靠围栏,球衣号码14被阳光晒得发亮,像一块刚出炉的硬币。他单手转篮球,另一只手接电话,开的是免提,声音外放: “……妈,我知道,月考我会写名字,不会交白卷。放心,你儿子又不是去卧底的。” 旁边围了三四个女生,笑成一团。其中一个扎丸子头的,鼓起勇气问:“何峙,你转来之前,是不是在南宁三中校队啊?我表哥说你去年三分赛绝杀二中,真的假的?” 何峙把手机往兜里一塞,笑:“真的。不过那天我鞋开了胶,差点光脚投最后一球。” “那你现在脚多大?”丸子头追问。 “45。”他答得自然,像报身高。 “哇——”女生们交换眼神,窃笑,像捡到什么官方数据。 周屿坐在天台角落的阴影里,背抵水塔,膝盖上摊着一本《微分方程》。风把书页吹得“哗啦啦”跑,像一群受惊的白鸽。他抬头,目光穿过围栏,穿过篮球弧线,穿过女生们晃动的马尾,落在何峙的锁骨上——那颗痣被阳光照得几乎透明,像一粒要融化的琥珀。 何峙忽然侧头,视线与他撞个正着。 一秒,两秒。 何峙冲他抬了抬下巴,像把篮球传给他一个虚晃。周屿垂眼,继续看书,钢笔在纸页空白处写下一行小字: y'''' p(x)y'' q(x)y = 0 笔尖把纸戳出一个极小的洞,像灭点。 第3章 三 不久何峙月考成绩出来了:月考680,年级排第27。不算怪物,却是“清北种子”安全线。 而周屿,依旧750,雷打不动。 依旧把满分卷子折成砖,丢进垃圾桶。 依旧独来独往,唯一的朋友杜研,是隔壁奥赛班的幽灵,常年脸色苍白,像被实验室的福尔马林泡过。 两周里,周屿注意到何峙的细节,不超过五条—— 1. 上课铃响前3秒,何峙才会踩着点进教室,左手总拿一盒牛奶,盒口插吸管,吸管被咬得扁扁的。 2. 他写字用力,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声,像小雨。 3. 每周三第五节,他会去篮球场,独自练三分,球起球落,回声规律得像心跳。 4. 那颗脖子上的痣,在出汗后会变深,像有人用签字笔又点了一次。 5. 他从不主动看周屿,一次也没有。 直到此刻,办公室外的拐角,他们才第一次对上视线。 那一秒,周屿眼底划过极轻的波动,像湖面被风吹出第一道皱褶,下一秒又冻住。 晚自习铃响,周屿回到教室。 屋里灯管白得发蓝,照得人脸像被漂过。何峙已经坐在斜前方,头发半湿,显然刚洗完澡,发梢滴水,在练习册上晕出深色圆点。校服领口拉到锁骨下方,那颗痣被灯光一照,颜色深得近乎一粒黑芝麻。 周屿路过,脚步极轻,影子却长,从何峙桌面一路拖到窗台。影子经过时,何峙笔尖顿了顿,在“sin”后面多出一个墨疙瘩。 周屿坐下,拉开笔袋,取出钢笔——那支笔通体黑色,笔夹是一道极细的银,像一把极窄的刀。他旋开笔帽,在指间转了一圈,刀光一闪,又合拢。 杜研幽灵般飘过来,倚在他桌边,声音低得像地下室的风: “老李找你,保送?” “嗯。”周屿把笔平放在草稿纸正中央,纸面空白得像一片未开垦的雪。 “答应了?” “嗯。” “也是,750,除了你,没人配。”杜研笑,笑得嘴角扯出细纹,像干涸的河床。他抬眼,目光穿过过道,落在何峙后背,忽然“啧”了一声,“转学生挺热闹。” “……”周屿用指腹擦过笔帽,金属冰凉,声音更冰,“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他那种人——”杜研故意拖长尾音,像用钝刀割胶带,“身边太吵,回声大,容易把别人也震碎。” “我不怕吵。”周屿淡淡回一句,打开练习册,翻到上次写到的那道压轴,题目印刷体冷峻: 【例7】已知函数f(x)=e^x·sinx,求f^(n)(x)的通项公式。 杜研“呵”地笑出声,指甲在桌面上刮出轻响:“不怕吵,还是不怕被吵?” 周屿没再应声,只在“e^x”下面划出一条笔直的着重线,像给函数筑了一道围墙。 前桌的何峙忽然回头,手里拿着刚去讲台领的答题卡。他的桃花眼先掠过杜研,再掠过周屿,最后落在那支黑色钢笔上,停了一秒。 “周屿,”他声音压得低,却足够让过道两侧听见,“能借支笔芯吗?我的没墨了。” 周屿抬眼,目光像寒星撞进炉火,没说话,只把笔袋往右挪了半寸,露出里面一排闪着冷光的0.38mm替芯。 “谢了。”何峙指尖在笔袋边缘轻轻一刮,取出一支,指腹不小心蹭到周屿的指背,温度高得异常,像刚打完球没散的热。 杜研眯起眼,看着何峙把笔芯装回自己的透明笔杆,忽然开口:“转学生,你写字不是一般重吗?0.38会不会太细,一用力就裂。” 何峙装好笔芯,顺手在草稿纸边角画了一道,线条干净,墨色浓黑。他笑,左颊的窝短暂地露了一下:“细点才够锋利,写错了,一笔划掉就好。” 说完,他把答题卡翻过来,背面朝上,继续演算。背影安静,只剩笔尖“沙沙”作响,像小雨落在铁皮屋顶。 杜研盯着那道背影,轻声嘀咕:“雨要是下大了,也会淹死人。” 周屿把练习册翻过一页,纸面“哗”一声,像拉开一道无形的门。他声音极轻,却足够杜研听见: “那就等暴雨预警。” 第4章 四 放学铃像被谁掐着秒表,准点十七点三十五分炸响。 两周放两天假让不少学生吐槽。 北海一中的教学楼瞬间吐出乌泱泱的人潮,校服外套被风吹得鼓起,像一群集体迁徙的白鸽。 周屿的私家车停在老位置——东门侧巷,黑色迈巴赫,车牌尾号888,被夕阳镀上一层烧红的铜。司机老林戴白手套,提前两分钟熄火,等在车外。见周屿过来,他躬身拉门,手挡车顶,动作十年如一日地标准,像被写进程序。 周屿把书包扔进座椅,自己却没进。 他单臂撑着车门,目光掠过人头攒动的校道,落在几百米外那个背14号篮球包的身影上。 何峙。 那人把校服外套绑在腰间,袖子打结方式随意又牢靠,像某种水手结。他没往公交站走,也没上任何一辆接送豪车,而是逆着人潮,往小学部方向去。 北海一中与附小共用一块地,中间只隔一条银杏大道。十月末,大道叶子黄得晃眼,风一过,碎金般往下砸。何峙在金色里倒退着走,抬手接了两片叶子,又吹掉,笑得像刚放学的一年级。 周屿眯眼。 镜片反光遮掉一半情绪,剩下一半被夕阳映成橘色。 “少爷,走吗?”老林问。 周屿没答,抬下巴:“跟上去,别太近。” 老林微怔,随即点头。 发动机低咳一声,车身滑进车流,像一条黑鲨潜入浅滩。 小学部门口,放学队伍已经排好。 一二年级的小朋友戴小黄帽,背手站成两列,像两排刚剪下来的向日葵。值班老师拿着喇叭喊班级顺序,声音被扩音器拉得发扁,尾音却上扬,带着哄孩子的甜。 何峙蹲在门口石墩上,从书包侧袋摸出一盒牛奶——还是熟悉的白色恋人牌。 队伍里,一个穿二年级校服的小女生抬头。 隔着50米,周屿看清了她—— 及肩黑发,齐刘海被风吹乱,露出眉尾一粒淡褐色小痣。脸比同龄人瘦,下颔线已有了哥哥的影子,却更冷。她没背书包,只拎一只透明文件袋,袋里寥寥几张纸,边角整齐得像被刀切。 何峙抬手,冲她挥了两下,幅度不大。 女生点头,出列,值日老师习以为常地放行。 她走到何峙跟前,没扑过去,也没笑,只伸出右手。 何峙把牛奶递给她,顺手揉了一把她的刘海,被她偏头躲开。 “说了别碰刘海,会塌。” 声音脆而冷,像冰镇过的玻璃珠。 何峙笑,左颊酒窝露出半轮:“行,何蒽同学。” 女生吸一口牛奶,鼓腮,咽,才慢吞吞:“也不许叫小名。” “收到,蒽蒽。” “……” 女生翻了个白眼,把空盒塞回哥哥手里,自己往前走。 何峙跟上,两人并肩,中间隔半臂距离,像被尺子量过。 迈巴赫停在银杏大道尽头,树荫挡住夕阳,车内光线暗得像提前入夜。 周屿降下车窗,手肘搭上去,指尖夹一根没点的烟。烟被来回碾转,过滤嘴咬出一排细密的牙印。 老林识趣地熄火,任世界安静。 透过挡风玻璃,他看见—— 哥哥把妹妹的书包接过去,甩到自己左肩;妹妹停下,替哥哥把校服外套的结重新系紧,动作熟练得像重复过上千次。然后两人继续走,脚步一致,频率像共享同一颗心脏。 走到斑马线前,红灯还有28秒。 何峙忽然侧头,对妹妹说了句什么。 太远,周屿听不清。 女生没犹豫,打了哥哥一拳。 红灯跳绿,何峙牵着他妹妹,穿过马路。 夕阳从两人背后照过来,影子拖得极长,像一条黑色丝带,被风卷起,飘到迈巴赫前轮边,轻轻擦过。 周屿指间一紧,烟被掐断,滤嘴里爆开的薄荷珠溅到镜片上,像一粒碎星。 “少爷,要跟过路口吗?”老林问。 “……不用。” 声音低哑,像被砂纸磨过。 车窗升起,黑膜隔绝了光。 发动机启动,仪表盘亮起幽蓝数字:17:52。 车掉头,往反方向滑去。 周屿最后一次偏头,透过后排小三角窗,看见何峙把妹妹放上公交站的长椅,蹲着替她系鞋带。 鞋带是红色的,在夕照里像一截燃烧的引线。 引线“嗤”地一声,烧进黑暗里。 第5章 五 夜里20:17,周家别墅。 整座房子像被浸入一潭无声的冷水,连钟表的秒针都走得小心翼翼。 周屿洗完澡,黑T恤贴在锁骨上,发梢滴水,顺着耳后滑到颈窝。楼梯灯是感应的,他一步一格,灯便一盏一盏亮起,冷白的光把影子钉在墙上,像一条拉长到变形的黑色标本。 客厅里空无一人,水晶吊灯全开,几十枚LED灯珠拼成环形,把大理石地面照成一片冷湖。周屿赤脚踩上去,凉意顺着脚心往上爬,像细小的电流。冰箱在厨房岛台后方,门一开,白色雾气扑出来,缠在他脚踝,像一条不肯走的蛇。他取了瓶冰水,瓶壁瞬间覆上一层霜,指节被冻得发红,他却故意把五指收紧,让骨节更痛。 仰头灌,瓶口磕到牙齿,发出清脆的“叮”。水顺着喉咙往下冲,喉结滚动,冷得发疼。一滴水逃出嘴角,顺着下颌滑到锁骨,停住,像一粒透明的痣。周屿抬手抹掉,顺手把空瓶捏扁,塑料发出“咔啦”一声脆响,被抛出一道银灰弧线,精准落进垃圾桶——桶壁的回声空洞,像一口深井。 电视墙嵌入式屏幕亮着,四宫格循环: 车库、花园、正门、侧门。 画面无声,色彩被系统调得偏蓝,像四块沉默的冰。 周屿站在屏幕前,水珠从发尾滴到睫毛,他眨眼,水珠坠落,砸在地砖上,碎成更小的镜子。他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把监控关掉——指尖在触摸屏上停留半秒,像给某个人按下静音。 房门关上,“咔哒”一声,世界切成两半: 外头,是水晶灯与冷湖;里头,是12㎡的暗礁。 书桌靠墙,桌面空到近乎荒凉,只摆一盏护眼灯、一支钢笔、一本速写本。周屿拉开抽屉,金属滑轨发出细碎的“嘶”,像在提醒他:这里藏着私产。 他取出速写本——A5大小,封面是纯黑硬卡纸,边缘已经磨出毛边。钢笔在指间转半圈,笔帽没开,金属冷光先在他虎口闪了一下。然后,“嗒”,笔帽拔开,墨香极淡,却瞬间压过沐浴露的薄荷味。 第一笔落下,线条像被什么力量拽着走,30秒,一个背影完成—— 少年蹲姿,肩胛骨在T恤下隆起,像一对被束缚的翼;背上趴着更小的一只雏鸟,两撮头发翘起,像天线。 周屿停笔,手腕悬空,墨没干透,在台灯下泛着极细的反光。他在右下角写日期:10.29 笔尖没停,又添一行小字,字迹比先前更小,像怕惊动谁: “北海市小学部门口,17:50,红灯28秒。” 写完,他把那张纸撕下,动作极慢,纸纤维被拉断的“滋啦”声清晰可闻。 对折,再对折,直到变成指甲盖大小的方砖。 方砖边缘整齐,像被刀切过,却带着手心的温度。 它被放进空笔盒——那是一只哑光黑金属笔盒,内里垫着灰色泡棉,泡棉被挖掉两格,正好容纳两枚“砖”。 另一块早已躺平,是纯白草稿纸折的,正面朝外,隐约可见一只侧影——没有瞳孔,没有唇缝,像被橡皮擦掉的自己。 一黑一白,并排躺着,像两枚被强行咬合的齿轮,齿口却错开半格,永远无法真正嵌合。 台灯熄灭,按钮发出“哒”一声轻叹。 月光从落地窗爬进来,先是铺满地板,再爬上书桌,最后落在笔盒上,像给齿轮镀了一层银,冷得像手术刀。 周屿躺回床,手臂搭额头,镜片反着天花板,镜片后的眼睛却睁着。 天花板有一片水渍,形状不规则,边缘微微发黄,像一颗痣,长在脖子左侧——与他傍晚在银杏大道看见的那颗,位置分毫不差。 他闭眼,听见自己心跳,咚,咚,咚—— 每一下,都踩在那个28秒红灯的倒计时上。 最后一秒,红灯跳绿,耳边却像有金属锁舌弹回,“咔哒”,回声留在鼓膜里,久久不散。 裂缝,悄无声息地,又宽了半毫米。 月光移动,笔盒里的两枚纸砖悄悄错位,发出极轻的“沙”—— 像有人在黑暗里,替他们数拍子。 第6章 六 周六下午,恒隆港。人流像被倒进玻璃罐的弹珠,滚来撞去,发出嘈杂的脆响。 何峙左手拎妹妹,右手插兜,14号篮球包侧袋挤出“五条悟”限定的白毛脑袋。何蒽面无表情抱住娃娃,像抱一份法庭证据。 “哥,老师只说带‘自己喜欢的动漫人物’,没让你把30厘米大娃扛上讲台。” “气场两米八,你信我。” “……幼稚。” 她嘴上说幼稚,手指却悄悄把娃娃刘海捋顺,动作轻得像给猫顺毛。 五层“次元町”门口,粉紫灯牌狂闪。何峙弯腰问:“先喝奶茶还是先抓娃娃?” 何蒽刚要开口,旁边横插一道声音—— “让一让,谢谢。” 冷磁,低沙,带着金属过滤的凉意。 何峙回头,愣了半秒,笑先扬起来:“巧啊,年级第一也来逛商场?” 周屿今天没穿校服,黑衬衫第一颗扣子解开,锁骨下坠一条极细银链,被灯牌映得闪。他左手拎书店纸袋,袋口露出一截深绿——《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数学竞赛专项》。镜片反光,看不见眼,眉骨投下的阴影像一条笔直刀口。 “嗯。”周屿应得淡,视线垂落,停在何蒽头顶。小姑娘今天刘海夹到一边,眉尾淡痣更明显,像一粒褐墨点进宣纸。她回视,目光冷静,与哥哥的热烈形成180度对冲。 “你妹妹?”周屿问。 “何蒽,小学部二年A班。”何峙把妹妹往前轻推半步,“叫学长。” “学长。”何蒽声音平板,毫无波澜。 周屿点头,算是回应。 何峙指了指娃娃机:“抓隐藏款,1/48概率,来吗?” “没兴趣。” “抓不上来我请奶茶。” “……随你。” 十秒后,金属爪精准落下。“啪嗒”,隐藏款“夏油杰”掉洞。周屿弯腰拿出,递到何蒽面前:“送你。” 小姑娘抬眼,没接,先看哥哥。何峙挑眉:“拿着,谢谢学长。” “谢谢。”她指尖碰到周屿指节,一触即退,像猫试探温度,随后把娃娃往哥哥怀里一塞,“你抱,脏了我的手。” 何峙失笑,转头对周屿说:“正式认识一下,周同学——何峙,680分,年级第27,爱好动漫和篮球。” 话落,他伸出右手,掌心向上,指节处那道抓痕还在渗血珠。 周屿垂眼,目光掠过伤口,落在那只手上。两秒后,他伸手,指尖短暂相触,像冰碰火,一触即分。 “周屿,750。”声音不高,却像给空气盖了章。 何蒽在旁“呵”了一声,小声吐槽:“介绍成绩是新型社交礼仪吗?幼稚×2。” 她抱着“五条悟”走到休息椅,坐下,把娃娃当成哥哥,对着它脑袋弹了一下:“让你幼稚。” 奶茶柜台前,灯暖黄。何峙扫码,问:“芝士乌龙少冰三分糖,加脆啵啵?” 周屿微怔:“你怎么知道?” “上次食堂排队,听你跟杜研说的。”何峙笑,“我耳朵好。” “……”周屿侧过脸,耳尖在暖光下透一点淡粉。 两杯做好。何峙插上吸管,自己那杯先喝一口,唇珠沾奶盖,舌尖一卷,干净。他把另一杯递过去,杯壁凝水珠,滑到周屿腕骨,冰凉。 周屿没喝,目光落在何峙手背:“出血了。” “小伤。”何峙甩甩手,血珠被甩到地砖,圆而细,像被按下的朱砂印。 周屿从书店袋摸出一张创可贴,素色,无图案,递过去。何峙愣半秒,接过,贴得歪,却笑得像赢彩票:“谢了,年级第一的人文关怀。” 远处,何蒽抱着两只娃娃,站在文具店门口等他们。灯光在她脚边拉出两道影子,一道是自己的,一道是哥哥的,像两个大小不一的齿轮,被地面强行咬合。 周屿垂眼,吸一口奶茶,芝士咸甜在舌尖炸开,脆啵啵撞牙,“咔”一声。他突然开口,声音低却清晰: “何峙。” “嗯?”那人回头,桃花眼在冷白灯下像被镀一层银。 “下次月考,”周屿顿了顿,“别写错名字。” 何峙愣了愣,随即笑出一弯酒窝:“收到,750。” 何蒽在远处翻了个白眼,把“五条悟”脑袋转向墙壁:“两个幼稚鬼。” 第7章 我把自己赔给你 周一,早读铃像一把钝刀,7:20准时悬在北海一中高二一班头顶,慢慢往下坠。 何峙踩着尾音进教室,校服拉链只拉到一半,领口歪斜,锁骨上那颗痣颜色比平常深——通宵的夜色似乎一并沉淀进去。桃花眼半阖,睫毛下挂着淡青的阴影,像被水笔甩上去的墨点。 周屿的视线越过两排桌椅,落在那人后背。14号篮球包被随手甩在椅侧,拉链没合,露出半截游戏手柄线,USB头闪着冷蓝。 早读内容是《逍遥游》,语文课代表领读,声音清亮。何峙把书竖在桌面,人往后靠,三秒后,肩膀微沉,呼吸均匀——睡着了。阳光从东窗灌进来,照在他耳廓,毛细血管透明可见。周屿看见,那耳廓边缘被耳机压出一道红痕,像一条细长的闪电。 7:35,老李背手巡堂,脚步轻得像猫,停在何峙桌边。食指弯曲,叩桌—— “笃。” 何峙没动。 “笃笃。” 睫毛颤了一下,仍合着。 老李面无表情,伸手,把竖着的语文书抽走。书倒,“啪”一声,何峙猛地抬头,桃花眼睁到一半,又懒懒眯回,声音沙哑:“到。” 全班哄笑。 老李没笑,语气像被冰水浸过:“后排站着去。” 何峙“哦”了一声,拎书,起身,脚步有点飘,像踩在云母片上。罚站的位置,在周屿的右侧——最后一排靠窗,与周屿隔一条过道,65厘米。 周屿坐直,余光里,那人把书摊在窗台上,人却背对黑板,面向窗外。阳光把他的影子投到周屿桌面,影子额头抵着练习册边缘,像寻求一个支点。 五分钟后,呼吸再次均匀。——站着也能睡着。 老李板书“野马也,尘埃也”,粉笔断成两截。周屿用钢笔在草稿纸写:y=sinx,周期2π。写完,无意识地在旁边加了一条耳朵轮廓,耳尖有一道折痕。 8:00,下课铃炸开。何峙瞬间睁眼,像被闹钟内置的弹簧弹起,第一件事是伸懒腰,肩胛骨在T恤下隆起,像两扇急于出笼的翼。 周屿起身,去饮水机。接水,回走,过道被何峙伸长的手臂挡住。那人仍半梦半醒,胳膊肘搭在窗台,指尖垂下,恰好悬在周屿胸腹高度。 周屿停步。 何峙指尖动了动,碰到他校服下摆,布料发出极轻的“沙”。 “借过。”周屿声音低冷。 何峙“嗯?”了一声,鼻音浓重,像被砂纸磨过,手却没收回,反而抬头,桃花眼在阳光里呈出透褐,像掺了蜂蜜的墨。 “是你啊。”他笑,左颊酒窝只露出半轮,带着通宵后的倦,“有水吗?” 周屿把杯子递过去。 何峙接过,仰头就喝,喉结滚动,冰水顺着脖颈下滑,在锁骨洼处积了一小洼,又被T恤吸走,留下深色圆痕。一杯见底,他递回,舌尖舔过下唇,沾一点湿:“谢了。” 周屿没接杯子,只盯着对方眼白——那里布满血丝,像一张被红色马克笔乱涂过的地图。 “第几次通宵?” “嗯……第三次?”何峙用拇指抵太阳穴,轻轻旋,“新赛季,排位掉星,得补。” “补到几点?” “五点二十。” “现在八点。” “所以——”何峙笑,眼尾弯成一条桥,“还有三小时四十五分钟,可以睡。” 周屿忽然伸手,两指捏住那人下颌,拇指拨开下眼睑,动作快得让周围空气发出“嗒”一声轻响。血丝更清楚了,红得刺目。 何峙被迫对视,瞳孔缩了一下,反射地屏住呼吸。 “结膜充血Ⅲ度。”周屿声音像给实验标本贴标签,“再熬,视网膜裂孔。” “……” “想瞎?” “不想。” “那就睡。” 话落,他松手,指尖沾一点对方皮肤的热,像无意中摸到发烫的灯罩。 何峙愣了半秒,笑又浮上来,却比先前淡:“我也想睡,可老李让我罚站。” “站着也能睡。” “刚不是被逮了?” “换个姿势。” 周屿转身,回座位,从抽屉抽出校服外套,扬手,准确无误地抛向何峙。外套在空中展开,落下,盖住那人头顶,瞬间隔绝阳光。 黑暗里,何峙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 以及隔着布料、近在咫尺的、另一个人的声音: “靠着墙,闭眼,十分钟。” 他照做。后背贴墙,身体下滑一点,让颈椎卡在窗沿,外套搭在肩背,像一张临时幕布。 世界暗成深海,只剩两点微光—— 一是鼻腔里残留的薄荷水味,来自周屿的杯子; 二是心跳,被黑暗放大,像鼓槌敲在耳膜。 十分钟后,上课铃炸响。老李踩着铃进来,手里抱一摞周测卷。 何峙瞬间睁眼,外套滑落,被一只手接住——周屿的手。那人把衣服搭回椅背,动作轻得像没发生过。 “周测,四十分钟,闭卷。”老李拍桌,“何峙,回座位考。” 何峙“哦”了一声,拎书,脚步比先前稳。经过周屿时,他停下,声音低得只有两人可闻: “谢了,年级第一。” “下次通宵,”周屿笔尖在纸上点出一个墨点,“提前告诉我。” “?” “我好请假,不来学校。” “……” 何峙笑,桃花眼弯成桥,桥下流水全是血丝,却亮得惊人: “怕我传染你瞌睡?” “怕我看见你瞎。” 话落,周屿抬眼,镜片反出冷白灯管,像一道裂缝里漏出的光。 何峙回座,前胸贴桌,心跳仍维持在100次/分—— 比排位五杀时,跳得还乱。 后排角落,周屿把草稿纸翻过去,背面朝上。 最后一行,新添了一行小字: 视网膜裂孔概率模型:P=x·t?/24 x=通宵次数,t=连续熬夜时长。 墨未干,被阳光晒得发烫,像一条刚出炉的裂缝。 第8章 二 周三上午第三节课前,老李抱着一摞月考卷踏进教室,鞋底踩出“咯吱”一声,像给空气点了穴。他抬手在黑板上写两个字: 换位。 粉笔灰簌簌落下,像一场小雪。 “靠窗那两列,整体右移一排。何峙、周屿,你们去第四组最后一桌。”老李抬下巴,“马上执行,谁慢谁留堂。” 全班瞬间炸锅。 第一声惨叫来自陈放——何峙的前同桌。他“咣”一声推开椅子,双手死死箍住何峙胳膊,嗓门冲破天花板: “不——!宝贝回家!没了你我该怎么活下去啊!!” 何峙被拽得一个趔趄,篮球包“啪”掉地,滚出两支笔。他哭笑不得:“陈放,松手,只是换到后排,不是转学。” “我不管!”陈放把脸埋进他肩窝,假哭带真嚎,“你走了,谁给我抄英语?谁替我挡老李的飞粉笔?谁在我饿的时候递辣条?” “……你上次饿得啃我橡皮,我还没算账。” “我不管我不管!”陈放越嚎越上头,干脆整个人挂在何峙身上,像一条巨型树袋熊,“你走了,我的排位谁带我上星?我不管,今晚我就去跳人工湖!” 周围同学笑到拍桌。老李“砰”一声把卷子砸讲台:“陈放,再嚎一句,给我去操场跑十圈!” 树袋熊瞬间松手,蔫回座位,嘴里还小声哔哔:“十圈也换不回我的宝贝……” 何峙拎包,路过时顺手揉了一把陈放的卷毛:“晚修给你抄数学,别跳湖,小心有食人鱼。” 陈放立刻复活,双手比心:“宝贝爱你!” 另一侧,周屿已经站起身。 他抽抽屉的动作干净利落,一本《高数》先落地,被杜研弯腰接住。杜研今天又来串门,脸色比上周更白,眼下挂着青灰,像刚从实验室爬出来。他把书抱在怀里,声音低得只剩气音: “听说你要跟转学生同桌?” “嗯。”周屿把钢笔插回笔袋,金属夹发出“咔哒”一声。 杜研抬眼,目光穿过过道,落在何峙后背——那人正单手扛起篮球包,另一只手把陈放的“告别信”塞进兜。杜研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语调拖得慢: “他太吵,回声大,会吵你。” 周屿拉上拉链,声音冷淡:“那就在耳朵里加消音棉。” 杜研被噎住,半晌,低低笑了一声,像夜猫踩过玻璃渣:“行,你自便。要是哪天被吵得睡不着,记得来实验室找我——新到的福尔马林,助眠。” 周屿没再搭理,单手插兜,往后排走。杜研站在原地,影子被灯光拉得极长,像一条想跟过去却找不到缝隙的蛇。 新座位,靠窗,第四组最后一桌。 何峙先到,把篮球包挂到椅背,顺手推开窗。十月底的风带着盐味灌进来,吹得他T恤鼓起,像一面白帆。他回头,冲走近的周屿抬下巴: “同桌,以后多关照。” 周屿把书摞放桌角,拉开椅子,坐下,动作一气呵成。他侧头,镜片反出窗外的银杏,声音低而平: “别越界。” “哪条界?”何峙笑,桃花眼弯成桥,“三八线?静音线?还是——” 他故意压低嗓子:“视网膜裂孔警戒线?” 周屿笔尖在草稿纸上点出一个墨点,没接茬,只把刚发的月考卷对折,竖在两人桌缝中间,像一道临时边境。 何峙瞅着那道“边境”,忽然伸手,在卷子顶端画了一只圆滚滚的耳朵,笔尖“沙沙”带过,像给边境盖了个通关印章。 “放心,”他收笔,冲周屿眨眼,“我守界,也守夜。” 上课铃炸响。 老李抱卷进门,目光扫过最后一排,落在那对全新同桌身上,眉梢微挑,没说话。 阳光下,两张桌子并排,影子被拉得极长,像两条终于咬合的齿轮,齿口却还留着半毫米缝隙—— 足够让心跳漏风,也足够让光漏进来。 第9章 三 周三傍晚,操场的风带着十月底的盐味,吹得人工草像一片被压皱的绿毯。 何峙被人从食堂一路拉到足球场。来人是个扎高马尾的女生,高二(3)班,播音站副站长,声音一向甜到发腻。她背手站在球门线下,手指勾着一只淡粉色信封,封口画了一颗歪歪扭扭的爱心。 “何峙,”女生深吸一口气,声音却在发抖,“我观察你整整三个月。从你来北海的第一天起,我日记里每天的主角都是你。今天——今天我想让故事翻到下一页。” 她把信封递过去,指尖因为紧张而泛白。 何峙愣了半秒,接过来,没拆,先冲她鞠了一小躬,声音带着运动后低哑的礼貌: “谢谢你,我很荣幸。但这一页……可能只能空着。对不起。” 话说得温和,却毫不拖泥带水。他把情书重新放回女生掌心,动作轻得像递还一只易碎的玻璃杯。 女生怔住,耳根迅速烧红,烧到眼角,烧出泪花。她猛地抬头,声音拔高到破音: “你连看都不看?!” “我看了封面就很感动,但——” “少来!”女生踉跄半步,另一只手从书包侧袋抽出——一瓶黑墨水。 “那你跟它过吧!” “噗——” 瓶盖早被拧松,一整瓶墨水迎面泼来。何峙根本来不及躲,只来得及侧肩。墨汁溅开,在他胸前炸成一朵巨大的黑色烟花,顺着锁骨往下淌,染进14号白色球衣,号码瞬间被吞没。 女生喘着粗气,手指在抖,却硬是把空瓶往地上一扔,转身跑了。粉色信封被风吹得打了两个滚,落在禁区线外,像一面失败的旗。 操场边立刻响起窃笑与惊呼: “卧槽,现实版《流星花园》!” “墨水比情书浓啊哈哈哈——” 何峙低头,拎起球衣下摆,黑水顺着布纹滴滴答答。他忽然想起—— 这件14号,是阿执送的。 阿执,那个再也打不了球的人。 心脏像被墨汁泡黑,又沉又闷。他没冲观众发火,也没追上去理论,只是弯腰捡起空瓶,拧紧盖子,像要把什么一并拧紧。然后转身,朝教学楼走。脚步很慢,影子被夕阳拉得极长,像一条被染黑的河。 ? 晚自习铃响,高二一班灯管白得发蓝。 何峙站在后门,没进去。T恤湿了一半,墨色在胸前凝成深浅不一的沟壑,14号只剩模糊残影。他低头嗅了嗅,除了墨腥,还有自己身上的草渍汗味——像一场失败的赛事,裁判哨声已响,他却还没回过神。 陈放第一个冲出来:“我靠!宝贝你被打劫了?” “没事。”何峙笑,嘴角却僵,“帮我请个假,晚修我不上了。” “去哪?我陪你!” “不用。”他拍拍陈放肩,掌心留下一个黑色手印,“想一个人。” 说完,他拐进楼梯间,一步两阶,上到六楼天台。风大,吹得球衣猎猎作响,像一面被撕烂的旗。他把门锁上,背抵铁门,慢慢滑坐。墨汁已半干,黏在皮肤上,像一层冷硬的壳。 ——阿执,对不起。 他把脸埋进膝盖,手指死死攥住衣角,指节发白。喉咙里滚出一声哽咽,被风瞬间撕碎。那是他转来北海之后,第一次哭。 ? 二十分钟后,天台门被推开。 周屿站在门口,黑衬衫被月光映出冷白边。他手里拎着一瓶矿泉水,还有一件干净校服。门“铛”一声合上,风被切断。 何峙抬头,眼尾红得明显,却先笑:“年级第一也来逃课?” “老林巡楼,我上来躲清静。”周屿走近,把水瓶递过去,“先洗脸。” 何峙没接,只抬手抹了一把,墨痕被晕得更开,像一幅失败的抽象画。声音哑得低:“这件球衣……是我朋友送的。他打不了球了,只能看我穿。现在……” 他哽住,手指揪着黑色号码,指节青筋绷起。 周屿蹲下来,与他平视,声音轻得像怕惊动月光: “把我自己赔给你,要不要?” 何峙愣住,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下一秒,他低头笑出一声:“哼,有病。” “嗯,我有病。”周屿坦然接话,把手里干净校服抖开,披到他肩上,“病理名称——见不得别人哭。” 何峙用袖子蹭了把脸,墨迹瞬间染到校服袖口,像给白色也上了枷锁。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仍哑,却恢复吊儿郎当的笑意: “周同学,赔得起吗?我可不是限量版,是绝版。” “绝版更好。”周屿把矿泉水拧开,塞进他手里,“绝版才值得收藏。” 何峙仰头灌水,喉结滚动,有水珠顺着下颌滑到锁骨,与残墨混成淡灰色溪流。他喝得太急,呛了一下,低头咳得肩背耸动。周屿伸手,在他背上顺了两下,掌心温度透过布料透进来,像暗夜里突然亮起的台灯。 咳嗽渐平,何峙把空瓶捏扁,抛进旁边垃圾桶,扭头看周屿,桃花眼在月光下呈出透亮的褐: “喂,年级第一。” “嗯?” “下次再有人给我情书,你替我收。” “理由。” “你收,就不会被泼墨水。”何峙笑,酒窝带着自嘲,“而且——” 他抬手,用指腹在周屿校服领口轻轻一点,留下一个极淡的灰指印: “你穿白色,比较耐脏。” 周屿垂眼,看那个指印,再抬眼,目光像寒星撞进炉火: “好。以后所有情书,都归我。” 风掠过,天台铁丝网发出“嗡嗡”颤音。远处教学楼灯管一排排亮起,像有人在黑夜里按下琴键,音符是光。 何峙把脏球衣脱下,团成一团,瞄准垃圾桶,最终却没扔,只是塞进书包侧袋。他披上那件干净校服,尺寸略大,袖口盖过指节,像套进一层新的白色壳。 周屿看在眼里,声音低却清晰: “14号不会消失,只是换地方继续比赛。” 何峙愣了愣,随即笑出一声轻“嘁”,转身往楼梯口走。经过周屿时,他肩膀轻撞对方肩背,声音散在夜风里: “喂,赔给我的绝版,记得签到。” 周屿跟上,两步之后,两人影子并排,被月光拉得极长,像两条终于对齐的齿轮—— 齿口仍留半毫米缝隙,却已在同一条传动带上,开始缓慢咬合。 第10章 四 周五,放学铃17:35炸响。 北海一中的人潮像退潮,一层层涌出校门。何蒽背着小号书包,站在小学部门口的银杏树下,脚尖一下一下碾着落叶。往常这个时间,哥哥会拎着篮球包,远远朝她挥手,喊她“蒽蒽,回家。” 今天没有。 风把叶子卷到她脚背,也没人替她拂开。何蒽低头,掏出儿童手表,拨哥哥的号码——关机。再打,还是关机。她皱起眉,眉尾那颗淡痣被夕阳照得几乎透明。 17:50,人潮渐稀。何蒽把书包带往上提,准备自己往初中部走。刚拐过教学楼,一道高瘦身影挡住去路——黑衬衫,银边眼镜,锁骨下坠着极细的银链。 周屿。 “你哥呢?”他声音低冷,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急促。 “没等到。”何蒽摇头,小马尾被风吹得微乱,“电话关机。” 周屿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转身朝门卫室走,“老林,先送蒽蒽回家。” 黑色迈巴赫滑过来,老林下车拉门。何蒽被抱起时,手指还攥着儿童手表,屏幕亮着哥哥的屏保——14号白色球衣。她忽然伸手,抓住周屿袖口:“我也要去找。” “你回家。”周屿把她的手塞回车里,声音轻却不容反驳,“有消息我第一时间告诉你。” 车窗升起,何蒽的小脸被隔绝在暮色里,只剩一句闷闷的“谢谢学长。” 18:05,校园广播已停。教学楼灯管一盏盏熄灭,像被拉下的闸刀。 周屿从初中部一层层往上找,边走边拨电话——依旧关机。他拐进实验楼,又折回体育楼,最终停在高中部与体育馆之间的旧楼梯间。那道楼梯平时少人走,灯管老旧,闪两下才亮。 刚踏进去,一股淡淡的铁锈味扑面而来。 一步、两步、转角—— 何峙蜷缩在平台最暗处,篮球包压在他右腿下,14号球衣被血染成刺目的黑红。额角裂口约三厘米,血顺着鬓角滑到下颌,在下巴尖凝成坠不落的血珠。他脸色苍白,睫毛湿漉漉地搭着,像被雨水打湿的鸦羽。 周屿呼吸一滞,蹲下去,两指探到颈动脉——跳动微弱却稳定。他脱下校服外套,团成垫,托起何峙后脑,声音低而急: “听得见吗?” 没有回应,只有血珠终于坠落,“嗒”一声砸在他手背,烫得惊人。 周屿把外套按在伤口上,另一只手掏出手机,拨校医室:“旧楼梯间,头部外伤,可能晕血,带止血包和氧气袋,立刻。” 挂断,他把何峙上半身抱进怀里,让头部略高于心脏,手指死死压住止血点。血很快浸透外套,温热带腥,像一条不肯冷却的暗河。 怀里的人忽然轻颤,睫毛抖了两下,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别……脏你衣服……” “闭嘴。”周屿嗓音发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14号已经够脏了,不差这一件。” 何峙似乎想笑,嘴角刚弯,又疼得蹙眉,气息断续:“球……球包……” “先别管。”周屿低头,声音压得很低,“何峙,睁眼,看我。” 桃花眼勉强掀开一条缝,瞳孔被血衬得极黑,像墨里点星。他焦距涣散,却努力对上近在咫尺的那双冷色眼睛,声音轻到只剩气音: “……蒽蒽……” “老林送她回家,安全。”周屿顿了顿,补一句,“你也没事。” “嗯……”何峙睫毛又垂下,呼吸浅得像猫,最后一句话散在血腥味里: “别……告诉我妹……她晕血” 18:12,校医和保安同时赶到。担架抬进救护车,周屿跟上去,校服外套被血浸透一半,他却没松手——一直托着何峙后脑,指节被染成暗红。 车门关闭前,校医快速检查:“头皮裂伤,血压偏低,不排除轻度脑震荡,得去市医院缝合。” 周屿点头,声音冷定:“我陪床,所有签字我来。” 担架上,何峙睫毛轻颤,似想睁眼。周屿俯身,在他耳侧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 “14号球衣我替你洗,洗干净再还你。” “……嗯。”极轻的一声,像血珠落在棉布的闷响。 救护车鸣笛驶出校门,夕阳彻底沉没。车厢灯冷白,照得两人影子重叠在一起,像一块被对折的染布—— 一半漆黑,一半猩红, 中间那道折痕,名为裂缝, 却第一次,被血与心跳,紧紧压平。 第11章 五 手术灯熄灭的一瞬,像有人拔掉世界的插头。 医生走出来,口罩下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温和:“头皮裂伤,七针;轻微脑震荡,观察一晚,明早没事就能出院。” 周屿点头,喉结动了动,最终只挤出一句:“谢谢。” 推床轮子“咔啦咔啦”滚过走廊,像旧电影胶片一格格倒带。何峙躺在白色床单里,脸色比灯还白,额角压着一块纱布,深红渗血边缘被剪得整整齐齐。周屿跟在旁边,影子被顶灯拉长,投在墙上,像一条沉默的护卫犬。 病房是双人间,临时空出来,只剩对面床老大爷的呼吸机“嘶——呼——”起伏。 护士调好点滴流速,离开前顺手带上门。世界一下子安静得能听见自己骨节在响。 周屿搬了张塑料圆凳,坐床边,双肘撑膝,十指交叉,指缝里还留着干掉的血痂。他盯着点滴瓶—— 一秒,一滴, 一秒,一滴, 像有人把时间拧成了细线,往血管里缝。 何峙在麻药与疼痛的夹缝里浮沉。 他先梦见球场——三分线外,计时器红灯狂闪,他起跳,球却怎么也投不出去;紧接着场景切换,14号球衣被墨水染成漆黑,他越洗越脏,低头一看,水池里全是血。 “唔……” 他蹙眉,喉间滚出无意识的闷哼。 下一秒,掌心被什么轻轻包住——干燥、稳定、带着微微的凉。 那温度像一根锚,把他从梦魇的漩涡里猛地拽回。 何峙睁眼,视线先是一片模糊的白,随后聚焦到头顶的点滴瓶,再往下—— 周屿坐在床沿,上半身微弓,黑发垂额,镜片被顶灯映出冷白光圈。他的左手正握着何峙的右手,掌心相贴,指缝交错,力道不大,却严丝合缝。 “……周屿?”何峙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带着刚醒的倦与疼。 “在。”周屿抬眼,声音低而稳,“别动,点滴还剩三分之一。” 何峙眨了眨眼,意识逐渐回笼,掌心那份温度也跟着放大。他试图抽手,却被更轻地收紧。 “麻药没过,手会凉。”周屿解释,却仍旧没松,“握着,升温快。” 何峙失笑,嘴角牵动额角伤口,疼得“嘶”一声:“年级第一,连升温都要讲效率?” “最优解,不浪费时间。”周屿面不改色,用拇指指腹轻轻擦过何峙指背干掉的血迹,声音低了一度,“还疼吗?” “头疼,手不疼。”何峙顿了顿,桃花眼在灯下映出细碎的光,“衣服……14号,脏了。” “我洗。”周屿接得干脆,像回答一道口算题,“漂白剂 酶洗,30分钟,能掉。” 何峙弯了弯手指,与他十指相扣,忽然低声:“周屿。” “嗯?” “你手上有消毒水味。” “刚跟护士学的,七步洗手法。”周屿垂眼,声音轻得像夜里偷跑的潮汐,“下次泼墨水之前,我先给你买防水的。” 何峙笑出声,牵动伤口又疼得皱眉,却舍不得松手:“你干脆给我批个防弹衣得了。” “可以。”周屿点头,镜片后的眼睛认真得可怕,“背面印14号,正面——” 他停了一秒,声音低得近乎气音:“正面印我名字,保证没人敢再泼。” 病房外,老林办好住院手续,想推门,透过小窗看到交握的手,动作一顿,又悄悄退出去。走廊的灯光把影子拉得极长,像一条被折起来的月光。 点滴瓶里的药液剩最后一层。 周屿用左手掏出手机,右手仍没松,屏幕亮度调到最低,给何蒽发语音: “蒽蒽,哥哥没事,明早回家。今晚我陪他,你先睡,乖。” 声音温柔得不像平时那个“750”。 何峙半阖眼听,嘴角微微扬起:“原来你也会哄小孩。” “不是哄。”周屿放下手机,指腹在他掌心轻轻画圈,“是报备。” “报给谁?” “报给未来。”周屿声音低而稳,“免得以后——” “以后什么?” 周屿没立刻回答,只抬手,把点滴调速器再拧慢一格,像把时间也拉长。良久,他才开口,眼睛看着药液,却更像穿过墙壁看向更远的地方: “免得以后,再有人把你弄丢。” 凌晨两点,点滴结束。 护士拔针,压棉球,离开。病房彻底安静,只剩对面床老大爷的呼吸机节奏悠长。 何峙往右侧了侧头,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在水面:“周屿,手麻了吗?” “没有。”周屿答得很快,却悄悄把左手食指伸直,缓解因长时间用力而泛白的指节。 何峙失笑,桃花眼在月光下弯出很浅的弧:“那……再握五分钟,就五分钟。” “好。”周屿调整坐姿,右手塞进被子里,与他掌心相贴,左手覆在外面,像给那只手加了一层白色外壳。 五分钟,被无限拉长—— 长到能听见彼此心跳,从错频到同频; 长到窗外月色偏移一格,长到裂缝边缘被悄悄缝合。 凌晨三点,何峙呼吸终于平稳。 周屿慢慢松手,把那只已经升温的手轻轻放回被子里。他起身,去护士站借来一次性毛巾,用温水浸湿,回到床边。 床头灯调到最暗,他俯身,一点点擦去何峙额角干涸的血迹,动作轻得像在擦一枚刚出土的瓷片。擦完,他把毛巾叠成方块,放在床头柜,顺手替那人掖好被角。 临走前,周屿站在床边,垂眸看了一会儿,忽然俯身,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14号球衣会洗干净。” “你也是。” 病房门轻轻阖上。 走廊的感应灯一盏盏亮起,又熄灭。周屿的影子被拉长,又压缩,最终停在尽头的长椅上。 他坐下,摘下眼镜,捏了捏眉心,掌心还残留着另一人的温度。 一秒,一滴—— 不是药液,是时间,被重新缝合进两条平行线。 裂缝仍在,只是边缘不再锋利,而是被体温与心跳,磨得发软。 第12章 六 第二天七点二十,市医院住院部电梯“叮”一声打开。 何蒽拎着保温桶出来,桶身套着外婆缝的碎花棉套,一走一晃,像只圆滚滚的猫。她今天穿校服外套,袖子长了半截,被卷成两道白边。 病房门半掩,她先探头—— 哥哥靠坐在床头,额角纱布白得刺眼;床边,周屿低头削苹果,果皮垂成一条连续的淡黄细线,长度精准得像是用函数算过。 何蒽愣了两秒,推门的“吱呀”声惊动里面的人。 “蒽蒽?”何峙下意识想坐直,牵扯到伤口,嘴角一抽。 周屿伸手,掌心压在他肩窝,声音压得极低:“别动,你妹妹不知道细节。” 何峙立刻定住,用口型回:“晕血。” 周屿点头,苹果皮在最后一圈“啪”断裂,掉进垃圾桶。 何蒽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先对周屿鞠了个躬,声音平板却礼貌:“谢谢学长照顾哥哥。” 然后才转向病床,目光落在纱布上,眉尾那颗淡痣轻轻一动。 “哥,你说打篮球摔的?” “嗯,抢篮板踩空。”何峙笑得牙根发酸,“就蹭破点皮,夸张了点。” “篮球摔的,为什么嘴角也有血痂?”何蒽声音不高,却一针见血。 何峙卡壳,飞速编:“牙齿磕到嘴唇,内粘膜出血,外皮肤没事。” “内粘膜出血量很少,不会流到嘴角。” “……” 周屿低头用勺子搅保温桶,适时插话:“摔下来的时候,牙套磕到,唾液混血丝,看起来多。” 何蒽偏头,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两秒,像扫描仪:“学长也戴牙套?” “……不戴,但生物课讲过。”周屿面不改色,耳根却悄悄热了。 小姑娘没再追问,打开保温桶盖。热气“呼”地冒出来,带着红糖与小米的甜香。她舀第一碗,先递给周屿:“学长先吃,你守了一夜。” 周屿微怔,接过:“谢谢。” 第二碗才端到哥哥面前,却不递给他——自己拿勺子搅了搅,舀起一勺,轻轻吹。 何峙笑:“我又不是手残。” 何蒽声音淡淡:“可你头晕,手会抖,粥洒了,床单又要换。” 说完,她把勺子送到哥哥唇边,动作虽生硬,却极稳。 何峙愣住,眼眶瞬间发烫,只好张嘴吞下。甜意混着小米的软糯滚过喉咙,像一条细小的温泉,把夜里残留的消毒水味冲散。 一勺接一勺,病房里只剩陶瓷轻碰的声响。 吃到第三口,何峙忽然想起什么,抬眼看周屿:“你也吃,别光看我妹伺候我。” 周屿正把苹果切成小块,闻言叉起一块递过去:“我血糖高,小米粥留给病号。” 何峙张嘴叼走苹果,含糊道:“低血糖才要补,我这是外伤。” “外伤需要能量修复。”周屿把空碗接过,又舀满,“多吃,少说话。” 何蒽看着两人一来一回,目光落在哥哥脸上——那副表情,她太久没见: 眼角微弯,肩膀放松,像整个人靠在无形的软垫上。 而那块软垫,此刻正写着“周屿”两个字。 吃到半碗,何峙实在撑不住,小声求饶:“蒽蒽,歇会儿,我饿了再吃。” 何蒽把碗放下,抽纸巾给他擦嘴角,动作轻得像在擦一件瓷。擦完,她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足以让两个男生同时停住呼吸: “哥,你骗人。” “……” “你每次真正难过,都会把左手拇指掐进掌心。”她指了指何峙不自觉蜷起的手指,“刚才,你掐了四次。” 何峙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周屿垂眼,目光落在那只手上——指节处,四个月牙形的深红指痕清晰可见。 空气安静三秒。 何蒽把保温桶盖好,声音平板,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我不管你们合起来瞒我什么,我只要哥哥平安。” 她转向周屿,第一次主动伸手,轻轻拉住院长的袖口:“学长,下次再出事,请第一时间告诉我。我晕血,但我可以闭着眼,也会来。” 周屿眸光微动,点头:“我保证。” 何峙看着妹妹,鼻尖发红,却笑得骄傲:“我家蒽蒽,比我还勇敢。” 何蒽收回手,把椅子拉近,小声补刀:“所以,别再让我担心。再担心,我就告诉外婆,让你喝一个月猪肝汤。” 何峙瞬间垮脸:“别——我宁可再摔一次。” “你敢。” 晨光透进来,点滴瓶反射出细碎的金。 周屿把苹果核扔进垃圾桶,回头看见何峙正偷偷把纱布边缘往刘海里藏,试图挡住那七针的“战绩”。他走过去,伸手,把纱布贴边抚平,声音低却笃定: “别藏,这不是疤,是勋章。” “勋章太丑。” “那就等我给你配个框。”周屿顿了顿,补一句,“14号球衣的框。” 何峙抬眼,桃花眼在晨光下亮得惊人:“框里再放什么?” “放胜利,也放——”周屿声音轻到近乎耳语,“放我的赔礼。” 护士来查房,示意家属准备出院。 何蒽把保温桶抱在怀里,走到门口,忽然回头,对周屿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学长,红糖小米粥,我也给你留了一份,在桶底。” 周屿微怔,点头:“谢谢。” 小姑娘关门之前,又轻轻补一句:“以后,也叫你哥哥吧。两个哥哥,我一个都不晕。” 门合上,病房里只剩心跳与晨光。 何峙把脸埋进干净校服领口,深深吸了一口气—— 柠檬消毒水味里,混着很淡的小米甜。 裂缝仍在,却被人用细小的勺子,一口一口,喂成了温热的河。 第13章 七 午休铃一打,人潮涌出教室。何峙背着空瘪的书包——里头只装一本草稿,伤口还没拆线,包带勒得肩膀发麻。刚走到转角,手里一轻:书包被人从后面勾走。 周屿单手把包拎到右肩,银边眼镜反着顶灯,声音淡淡:“医嘱说两周内右肩避免负重。” “我左肩也结实。”何峙笑,用左肩去撞他。周屿没躲,被撞得后退半步,却顺势伸手,掌心贴在他后背,把人往自己身边带了带——对面高一新生抱着全班的篮球呼啸而过。 “谢了。”何峙压低声音。 “嗯。”眼镜后的眼睛看不出情绪,只补一句,“下次撞我,轻点。你头还硬。” 高三体能课,老师让“自由分组冲刺跑”。陈放一马当先冲过来,胳膊乱挥:“宝贝们,今天让你们见识闪电豹!” 结果豹没闪成,自己脚下一绊,整个人朝何峙扑过去。周屿原本在终点线旁计时,瞬间斜插一步,肩膀生生接住陈放——“砰”一声闷响。 陈放抬头,感动得热泪盈眶:“周神,你果然外冷内——” “内冷。”周屿接话,手却护在何峙腰侧,把人往身后半圈,“别在跑道中间聊天,抽象。” 陈放揉肩:“我这是真性情!” “真性情也看路。”何峙笑,手肘搭在周屿肩上,冲陈放挑眉,“下次再扑,先打报告。” 下午第一节数学。老李板书到关键步骤,回头扫视:“谁借我支红笔?” 陈放举手,嗖地站起来——手里高举的却是一支卡通形状的可擦笔,顶端是粉色海星,还会发光。 全班哄笑。老李眯眼:“陈放,你把我当幼儿园园长?” “报告老师,这是创新设计!可写可擦可发光,海陆空三栖!”他说着“啪”按下按钮,海星头顶闪出七彩走马灯,光芒四射,映得老李眼镜片一片霓虹。 老李深吸一口气:“站到后排去,让它陪你发光。” 陈放潇洒转身,冲何峙抛媚眼:“宝贝,替我照顾好我的星。” 周屿抬手,把海星笔从陈放指间抽走,顺手熄灭灯,淡淡一句:“抽象可以,别影响课堂效率。” 陈放哭嚎:“周神你还我光彩!” 何峙趴在桌沿笑到发抖,小声模仿:“海陆空三栖……你怎么不借他潜水艇。” 周屿把海星笔塞进自己抽屉,推眼镜:“先没收,下课让他写检讨,用这支笔,写满800字,颜色不够我补。” 铃声一落,何峙伸懒腰,侧头看周屿。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落在银边眼镜上,反光遮住了眼。 他忽然伸手,指尖点在镜框边缘:“你总戴着眼镜,是不是怕别人看到你认真的样子?” 周屿没回答,只把眼镜推上去,第一次——长久地、没有遮挡地、认真地看了他很久。 那双眼睛比何峙想象的更亮,也更柔软,像凌晨四点升起的启明星,带着一点彻夜未眠的血丝,却掩不住灼灼的光。 何峙被看得心口一热,故作轻松地吹了声口哨:“哇,裸眼750,杀伤力超标。” 周屿仍没移开视线,声音低而缓:“不是怕别人看见。” “那怕什么?” “怕——”他顿了顿,指尖在桌沿轻敲一下,像在确认节拍,“怕你看一眼,就跑了。” 走廊人声潮水般退去,尘埃在光柱里跳舞。何峙感觉额角缝针的地方突突直跳,却不是疼,是血液加速的鼓点。 他勾起嘴角,把整个身子转过来,正对周屿,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在试卷上: “跑什么?我又不晕认真。” 说着,他伸出食指,点在周屿眉心,慢慢往下滑,停在鼻梁那一点小巧的骨突: “以后别推眼镜了,我想看就看。” 周屿睫毛微颤,像被无形的风吹动,最终轻轻“嗯”了一声。 陈放写检讨写到崩溃,跑来借红笔。周屿把海星笔还他,附赠一张A4:格子已经画好,800字,差一格都不行。 陈放哀嚎:“周神,你这不是逼我发光,是逼我**!” 何峙靠着窗台笑,抬头看夜空。 城市的霓虹很远,学校的灯很近,银边眼镜就在身旁,反射出小小的、清晰的他的影子—— 那道影子,落在裂缝中央,像一颗被温柔按下的纽扣。 裂缝没有消失,反而在夜色里,悄悄合拢。 第14章 欠一个真正的戒指,真正的晚餐 期末考试倒计时七天。 午休铃一响,陈放抱着一摞崭新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冲进高二一班,脚底打滑,“哐”地跪在讲台前,双手高举练习册,声音撕心裂肺: “老李——!数学组疯了!他们居然给我们订了C版!C版啊!这是人做的吗?!” 老李淡定地抿茶:“C版才有区分度,省得你们太闲。” 陈放转身扑向何峙大腿:“宝贝!数学杀我!你750,救我狗命!” 何峙正给周屿递水,被抱得一个趔趄,水洒半杯,全洒在周屿卷子上。陈放抬头,对上银边眼镜的冷光,瞬间松手:“我、我自我超度去……” 周屿抽出纸巾,先把卷子擦干,再把水杯重新塞回何峙手里,声音淡淡:“继续喝,别理他。” 陈放哭嚎:“你们两个学神,当然淡定!我不一样,我AB版都还没写明白!” 何峙笑弯眼安慰:“那就先写A版,写完B版,再考虑C版。” “可我A版第一面就不会!”陈放双手抱头,原地转圈,“抽象,太抽象了!这题居然是已知函数f(x)=|x-a|+|x-2a|,求最小值?我连a是谁都不知道!” 杜研幽灵一样飘进来,接话阴森森:“a是你永远得不到的分数。” 陈放当场石化,碎成渣。 杜研最近把高二一班当成第二实验室,下课铃一响,准时出现,手里拎着各种诡异“复习神器”: 第一天:便携式酒精灯+烧杯,号称“火焰 aromatherapy,提神醒脑”。 老李路过,一把收走:“想烧学校直说。” 第二天:自制“知识盲盒”,打开要么掉出写满公式的纸条,要么喷干冰。 陈放抽到空白纸条,当场破防:“连盲盒都嫌弃我!” 第三天:杜研搬来显微镜,说要“观察细胞有丝分裂,顺便背英语”。 周屿扫了一眼,把载玻片抽走,换成一张写满单词的透明胶片:“效率低,直接看。” 杜研“呵”地笑:“750就是750,连细胞都怕你。” 22:00,教学楼熄灯铃响,老师不在,学生自愿加班。 天花板六盏白炽灯,把卷子照成雪地。 陈放趴在桌,笔盖咬得坑坑洼洼,嘴里念念有词: “f(x)最小值……最小值……我愿意把我的身高捐给它,求它别再折磨我……” 何峙写完最后一道导数,伸懒腰,侧头看周屿——那人正在给他的草稿纸标错题,银边眼镜滑到鼻梁中段,睫毛在卷面投下细影。 “喂,年级第一,”何峙压低声音,“给我讲道题?不如去安慰一下抽象少年。” 周屿“嗯”一声,把椅子往他那边挪了五厘米,笔尖在纸上点出两条辅助线:“先分离参数,再构造差函数。” 声音低冷,却带着夜色的软。 陈放抬头,泪眼朦胧:“能分离我的痛苦吗?” 周屿推眼镜:“可以,先把‘痛苦’设为0,解出你欠下的题量。” 陈放当场再次裂开。 23:15,教学楼到宿舍的小道,路灯昏黄,树影晃动。 陈放抱着一堆新打印的“押题卷”,像抱着墓碑:“我完了,我一定是全校唯一一个被数学分手的人。” 何峙单手插兜,另一只手被周屿悄悄勾住——手套在袖子里,没人看见。 他回头笑:“放啊,分手快乐,祝你快乐——” 陈放嗷一嗓子:“你们两个学霸,能不能做个人!” 周屿淡淡补刀:“做人要先会做函数。” 陈放当场跪地,对天哀嚎:“老天,给我一道选择!A 750,B 750,C 750,D 750——我全都要!” 0:00,宿舍熄灯。 陈放抱着枕头,摸到何峙床边:“宝贝,给我点仙气,吸一口,明天能考130。” 何峙失笑,把枕头下的“14号护腕”拿给他:“吸吧,仙气不够,汗味来凑。” 陈放深吸一口,一脸满足:“啊,学霸的汗都是函数味!” 对面床,周屿侧躺,银边眼镜反着走廊安全灯,声音轻却清晰:“陈放,别背公式了,背点人话。” 陈放:“人话就是——我!害!怕!” 周屿:“怕就早点睡,梦里什么都有。” 陈放:“包括750?” 周屿:“包括。” 深夜,走廊安静。 何峙悄悄起身,走到周屿床边,蹲下,把额头抵在对方枕沿,用气声说:“晚安。” 黑暗里,一只手伸出来,与他十指相扣,声音低哑:“晚安,680。” “滚……” 两道影子在墙面上重叠,像一道被月光缝合的题。 期末考试还没开始,裂缝却已悄悄合拢—— 不是用墨水,也不是用酒精灯,而是被夜色的十指,慢慢扣紧。 第15章 二 7:10,校道两边拉满黄色警戒带,广播循环播放《考生守则》,声音被麦克风拉得扁平。 何峙把14号护腕往右腕一套,冲周屿抬下巴:“走了,去验收‘熬夜大礼包’。” 周屿单肩背包,左手拎透明笔袋,银边眼镜反着晨光:“嗯,别慌。” “我慌?”何峙笑出虎牙,“我怕卷子慌。” 考场门口,陈放抱着“逢考必过”御守,嘴里念念有词: “选择全蒙C,大题全写‘解’,阅卷老师看我可怜给个参与分——” 杜研幽灵一样飘过,冷冷补充:“参与分上限2分,恭喜你提前锁定28。” 陈放当场跪:“杜阎罗,闭嘴!” 8:30铃响,试卷下发。 第一页,选择题1-12,常规开胃;第二页,填空题13-16,计算量温柔;第三页,大题第一道—— 【17】已知函数f(x)=ln(x 1)-ax,讨论零点个数。 何峙笔尖一顿,眼角余光里,周屿已经翻到最后一页,草稿纸列起整齐的求导行。 他深吸一口气,在卷头写下名字,心里暗骂:这题不就是周屿昨晚随口出的“热身小练”?稳了。 开考四十分钟,广播突然“滋啦”一声:“各位考生注意,第19题排版有误,‘2x^3’应为‘2x^2’,请自行更正。” 全场哀嚎,陈放差点原地升仙:“我 already 写了满满一页 x^3 啊——!” 何峙嘴角上扬,划掉原有步骤,换新行,动作潇洒得像给错题判死刑。 周屿抬眼,目光越过两排桌椅,与他短暂相撞——彼此点头,继续低头厮杀。 何峙已经检查到第二遍,大题空白处写得密密麻麻,右下角顺手画了只简笔画苹果,旁边标“750±5”。 他举手,提前交卷。 路过周屿时,手指在对方桌角轻敲一下——这是他们新定的暗号: 一下=稳了,两下=救我。 他只敲了一下。 周屿镜片后的眼睛微弯,笔下速度不减,心里却像被阳光晒了一下。 陈放端着餐盘,一脸恍惚:“我证明,19题是人类文明史上最大的阴谋!” 杜研推眼镜:“错,是你智商的阴谋。” 何峙咬了一口鸡腿,含糊道:“其实还行,不算难,比周屿昨晚给的模拟卷温柔多了。” 陈放哀嚎:“你们两个非人类,别说话了!” 周屿把酸奶放到何峙手边,淡淡补刀:“考完别对答案,影响食欲。” 陈放:“已经影响了!我现在看见鸡腿都想起 f(x)=ln(x 1)-ax!” 下午英语听力 广播里男音甜美,背景音乐是咖啡厅嘈杂声。 最后一题,对话里出现一句:“I’ll always have your back.” 何峙笔尖在答题卡上顿住,脑海里闪过的却是天台夜里,周屿按住他后脑的手。 他在草稿纸空白处写下一个单词——back,然后用圆圈住。 那圆像护腕,也像月亮。 17:00,全校广播播放《晴天》。 考生潮水般涌出考场,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 何峙在楼梯口等周屿,见人下来,抬手击掌,声音清脆:“稳了?” “稳了。”周屿点头,银边眼镜映出漫天云,“预计满分线±3。” “那我±5。”何峙笑,忽然伸手,把周屿的镜腿往上一推,“别低头,会掉。” 指尖擦过耳廓,温度比夏风更烫。 回宿舍路上 陈放远远跟在后面,嘴里还在背作文模板。 杜研擦肩而过,幽幽飘一句:“别背了,作文题目是‘裂缝与光’,你现场写自己就行。” 陈放:“……我裂开了。” 宿舍熄灯前,周屿收到一条微信—— 【14号】:今天17题,我用的你那招“分离 找界”,给批卷老师留了个苹果,她说不定给友情分。 【750】:苹果没我好吃。 【14号】:那你给尝? 【750】:下楼,后花园路灯旁,五分钟。 何峙踩着拖鞋溜出宿舍,远远看见周屿拎着一袋酸奶和两根吸管。 两人并肩坐在路牙,吸同一袋酸奶,月亮挂在广播杆上,像一盏巨大的白灯。 何峙咬着吸管,含糊道:“题不算难,可我最喜欢的题——” 他侧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补完:“是你。” 周屿镜片反着月光,耳尖却悄悄红了。 他伸手,与何峙十指相扣,掌心贴掌心,温度交换。 裂缝在夜色里被涂成均匀的2B矩形,终于—— 满格,交卷,得分:未知,但一定无限接近满分。 第16章 三 最后一科收卷铃响,校园像被瞬间拔掉了电源,人声潮水般退去。何峙把14号护腕往手腕上一套,走出考场时,阳光亮得晃眼。 校门口停着一辆黑色商务车,车牌尾号779——他爸的。车窗降下,母亲探出头,墨镜遮掉半张脸,声音却一如既往的高分贝:“愣着干嘛?放暑假了,东西收拾好了没?” 何峙脚步一顿,嘴角那一点考完后的轻松被抽得干干净净。他回头找何蒽,小姑娘已被司机老林牵过来,怀里抱着姥姥缝的碎花抱枕,眼睛滴溜溜转,显然也认出了车。 “哥……”她小声喊,手指揪住何峙衣角,“不是说先去姥家吗?” 何峙蹲下去,把她刘海别到耳后,声音低:“计划有变,爸妈直接接咱们。” 何蒽眉尾那颗淡痣轻颤,没再说话,只把抱枕抱得更紧。 空调温度打得极低。父亲在前排接电话,语速快而冲,时不时冒出“资金”“合同”“违约”几个词。母亲划着平板,香水味浓得呛鼻,忽然抬头:“这次暑假别总往乡下跑,给你俩报了衔接班,数学物理各二十节。” 何峙笑里带刺:“妈,我数学期末年级第二,不用衔接。” “第二又不是第一!”母亲摘下墨镜,眼尾细纹夹着不耐,“你弟人家补的是竞赛,你呢?打球?” 何蒽小声插话:“我也想回姥家……姥姥说给我留西瓜……” “西瓜有的是!”母亲音量陡高,“城里买不到吗?非得跑那破村子,蚊子多得要命!” 前座父亲突然吼一句:“别吵了!我电话还没完!” 母亲立刻调转火力:“你吼什么吼?要不是你投资失败我用得着——” 砰——父亲一拳砸在扶手箱,导航屏幕闪了两下,跳成雪花。 一模一样的场景,何峙在12岁经历过无数次。那时他抱着3岁的何蒽,蹲在楼道里,等父母吵完再进屋。后来他发现,只要门一摔,就可以往姥姥家跑——两条街,一盏路灯,姥姥的门永远虚掩。 此刻,商务车的隔音玻璃把外面蝉鸣隔绝,却隔不开里面的雷鸣。何峙感觉那只旧日的手又攥住心脏,指节发白。他伸手,把何蒽搂到怀里,像当年抱3岁的小团子,轻拍她后背:“没事,闭眼,数到一百。” 何蒽把脸埋进他肩窝,声音闷得发颤:“我数到十就想吐。” 天忽然暗下来,乌云压顶,雨点砸在车顶噼啪作响。父亲烦躁地猛打方向盘,车子在高速口一个急拐—— “砰!” 爆胎了。车身斜斜滑向应急车道,母亲尖叫,父亲急踩刹车,积水溅起半人高。 何峙第一反应是护住何蒽头颈,自己的肩重重撞上车门,缝合过的伤口一阵锐痛。雨幕砸窗,世界像被扭成模糊的万花筒。 母亲还在抱怨:“倒霉!全让你害的!” 父亲推门下车,雨水瞬间浇透西装,他回头吼:“吵什么吵!换备胎!” 闪电劈下,照出父亲通红的眼睛。何峙忽然意识到——这不是他能改变的战场,但可以选择不再被动挨炸。 何峙推开车门,雨点砸在头顶,冰凉。他把何蒽抱下车,小姑娘吓得脸色发白,却死死搂住他脖子。 “站着别动。”何峙把书包顶在她头上,自己冒雨走到后备箱,父亲正和千斤顶较劲,雨水顺着他的西装往下淌。 “爸。”何峙声音不高,却穿透雨声,“你继续吵,爆胎也修不好。我先带蒽蒽走。” 父亲愣住,第一次被儿子顶撞。母亲降下车窗喊:“你发什么疯?高速怎么走?” “前面出口两公里,我让姥姥来接。”何峙掏出手机,拨号,雨水在屏幕砸出碎钻一样的花。 那头姥姥秒接:“喂?小峙?” “姥,我们在青口高架爆胎,您能叫舅开车来接吗?” “能!等着,十分钟!” 应急车道外,有一条老旧水泥台阶,通向高架下的废弃收费站。何峙抱着何蒽跑下去,两人缩在屋檐下,雨幕像灰白的帘子,把他们和父母的争吵隔开。 何峙用校服外套裹住妹妹,自己只剩一件湿透的T恤,14号护腕被雨水泡得发暗。何蒽抬手,替他擦脸上的雨水,小声却笃定:“哥,我们回姥家,对吧?” “对。”何峙喘着气,笑,“等舅来接,回家吃西瓜。” “还要姥姥做的凉面。” “加两勺芝麻酱。” 雨声淹没所有争吵,闪电照亮少年侧脸——那道从医院天台开始裂缝,此刻被雨水冲刷得发白,却不再渗血。 一辆银色皮卡冲破雨幕,远光灯照出两道温暖的光柱。舅舅按喇叭,从车窗探出头:“上车!西瓜冰好了!” 何峙抱起何蒽,回头望——高速护栏外,父母还在雨里互相指责,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他忽然弯下腰,朝他们鞠了一躬,大声喊:“爸!妈!我们先走!你们慢慢修!” 声音被雷声盖过,却像给多年的争吵画上句号。 皮卡颠簸在乡道,雨刷器“咯吱”摆动。姥姥递来干毛巾,心疼地揉何峙头发:“又打架了?头怎么包着?” “打球摔的,没事。”何峙笑,把何蒽搂到怀里,“蒽蒽,跟姥姥说谢谢。” 小姑娘软软地蹭姥姥掌心:“谢谢姥姥来接我们。” 车窗外的雨渐渐小了,远处村落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像在黑布上撒了一把星。 车停在姥姥小院门口,雨停了,空气里全是泥土和瓜果的甜。 何峙下车,手机震动——一条微信跳出: 【750】:在哪? 【14号】:逃难成功,已在姥姥家。 【750】:需要我? 【14号】:需要……帮我带套卷子来。 【750】:好,外加一袋酸奶? 【14号】:要一起吸的那种。 月光从云缝漏下,照在14号湿透的护腕上,像给裂缝镀了一层银边。 何峙抬头,深吸一口气—— 夏天的风,终于从暴雨里,吹来了。 第17章 四 傍晚六点,老城区“蒲公英书店”门口,何峙把写有“兼职”二字的工牌别在围裙上,回身朝马路对面挥手—— 周屿单手插兜,另一手拎着透明文件袋,里头是何峙的备用水杯和降温贴。他抬了抬下巴,声音被蝉鸣拉得悠长:“别打瞌睡,错账自己赔。” “老板还没你凶。”何峙笑,倒退着进门,“等我下班,酸奶自备。” 书店不大,木地板一踩就吱呀。何峙负责前台兼搬运,时薪二十,每收一笔钱,机器都“叮”一声脆响,像给他鼓掌。 晚上八点,进来一位拄拐的老太太,挑了本《野菜图谱》。何峙弯腰找零,双手递上:“姥姥,找您八块,收好。” 老太太眯眼笑:“小伙子手真稳,像我外孙。” 等老人走出店门,何峙悄悄把那八块塞进柜台下的“爱心罐”——那是他给自己设的小金库,目标:两周内,凑够给姥姥买一副新的老花镜。 夜里十点,街灯一盏盏亮起。最后一波客人离开,店长拍拍何峙肩:“今天不错,卖了两套套书,提成四十。”说着塞给他两张新钞。 何峙把纸币展平,第一次对着光看了看防伪线,嘴角止不住上扬——这是他凭自己劳动挣的第一份钱。 他掏出手机,给周屿发定位:【14号】:还有二十分钟下班,酸奶带了没? 【750】:在路上了,今天想喝什么味? 【14号】:白桃乌龙,加脆啵啵,五分糖——要一起吸的那种。 【750】:收到。 下班前十分钟,何峙关了一半灯,躲在角落打开购物软件—— 给姥姥:新款折叠老花镜 防蓝光镜片,标价168元。 给何蒽:限量“咒术联动”金属徽章,标价59元。 他盯着小金库里仅有的208块,毫不犹豫地下单,付款密码输入时,指尖都是烫的。 23:05,卷帘门拉下一半。周屿站在路灯下,手里提着两杯酸奶,塑料袋凝着水珠。何峙跑过去,先接过袋子,再顺势把额头抵在对方肩窝,声音闷而软:“店长夸我推销小天才。” 周屿抬手,把他被风吹乱的刘海理顺:“天才,今天营收多少?” “本金加提成248。”何峙献宝似的晃晃手机,“我下了单,给姥姥买眼镜,给蒽蒽买徽章,还剩19块——” 他顿了顿,忽然踮脚,在周屿耳边小声说:“剩下的,给你买下周的竞赛卷,行吗?” 周屿侧头,唇瓣不小心擦过少年耳廓,声音低下来:“行,但我要附赠服务。” “什么服务?” “一起写,一起对答案,一起——”周屿把吸管戳破封口,递到他嘴边,“吸酸奶。” 两人就站在路灯下,头碰头,吸同一杯。白桃味混着夜风,甜得发腻。 回姥家的路是旧城区改造了一半的步行街,石板路坑坑洼洼。何峙踩着影子玩,一步一格,周屿配合他的节拍,两步一盏灯。 “姥姥收到眼镜,肯定又要念叨‘乱花钱’。”何峙踢着石子笑。 “你就说店长大促销,买一送一。” “那蒽蒽的徽章呢?” “抽奖中的。”周屿面不改色,“我负责提供抽奖箱。” 何峙大笑,伸手去勾他手指:“周屿,你怎么什么都能圆?” “逻辑是数学家的浪漫。” “那浪漫家的数学是什么?” 周屿停下脚步,转身,与他十指相扣,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是你。” 路过24小时便利店,门口促销冰柜“扑通”掉下一罐汽水,滚到何峙脚边。他弯腰捡起,发现罐身印着“再来一罐”。 “运气爆棚!”他举给周屿看,“今天第一笔工资,第一杯酸奶,再来一瓶汽水——” 周屿接过,食指在拉环上轻轻一勾,“咔”一声气泡翻涌。他把罐口递到何峙嘴边:“第一口给你,庆祝14号正式实现财政自由。” 何峙就着他手喝一口,气泡辣得眯眼,却笑得比白桃还甜:“等我攒够下一次,请你吃海底捞,点双份毛肚。” “我记下了。”周屿晃了晃手机,屏幕停在备忘录—— 标题:毛肚×2,日期:8月15日,地点:待定,对象:14号。 石板路尽头,姥姥家的小院灯还亮着。何峙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周屿,从口袋里掏出那枚“再来一罐”的拉环,晃了晃: “临时戒指,先欠着。” “欠什么?” 是我给你吧…… “欠一个真正的戒指,真正的晚餐,真正的——”何峙踮脚,在对方耳侧轻声补完,“以后。” 周屿收拢掌心,把拉环握进指缝,声音低而笃定:“利息我收双倍。” “成交。” 月光落在两个重叠的影子上,像给裂缝镀了一层银边。 夜风带着酸奶味、汽水味,还有少年第一次靠自己赚来的、发烫的未来。 第18章 五 老林把揽胜开出地库,后备箱塞得满满当当,后座更夸张—— 零食:薯片三包不同味、芒果干两袋、话梅一桶、果冻六排。 饮料:冰可乐、气泡水、白桃乌龙、罐装咖啡排成彩虹。 何峙一上车就被爆米花桶硌到腰,笑得见牙不见眼:“老林,咱们这是去海边还是去露营?” 老林打方向盘,语气宠溺:“少爷说,怕路上饿,就把超市搬来了。” 周屿把后排中央扶手放下,瞬间变成小餐桌,顺手抽了张湿巾替何峙擦手指:“先消毒,省得边吃边玩沙子。” 何峙故意把爆米花往他怀里一塞:“周妈上线。” 周屿淡淡瞥他:“再喊妈,待会儿别求我帮你涂防晒。” 车载音响放着《Summer Breeze》,何峙把窗降下一半,海风呼啦灌进来,碎发瞬间炸成鸟窝。 他眯眼享受,像猫晒太阳。周屿从扶手箱里取出一只墨镜——镜框是哑光黑,镜片带点蓝紫偏光。 “别晒伤。”语气听不出情绪,动作却自然得仿佛排练过无数次。 何峙愣了愣,嘴角翘成好看的弧:“给我戴?” “不然给爆米花?”周屿倾身,镜腿越过爆米花桶,轻轻架到他耳后,指尖在鬓角停留半秒,像确认温度。 墨镜一戴,世界变成蓝绿的滤镜,连老林的后脑勺都柔和了。何峙扭头,冲周屿吹了个无声的口哨:“帅吗?” “一般。”周屿收回手,耳尖却悄悄红了。 下午两点,太阳把沙滩烤成淡金色。海水是蓝绿渐变,一层层涌上来,像打翻的调色盘。 何峙甩掉拖鞋,赤脚踩沙,脚底被烫得来回蹦:“嘶——铁板烧人肉!” 周屿跟在后面,单手背相机,另一只手拎两人的拖鞋,语气凉凉:“让你先涂防晒,谁跑那么快?” 说归说,还是把拖鞋并排放好,镜头悄悄抬起——取景框里,少年被阳光镶了毛边,像会发光的剪影。 “咔嚓”一声,定格。 “十分钟,谁完整谁赢,输的请喝椰子!”何峙抬手设定时。 “可以。”周屿把相机挂脖,秒表启动。 两人沿着浪线弓腰搜寻,沙粒飞扬。何峙眼尖,发现一枚指甲盖大的玉白色贝壳,边缘无缺口,表面闪着珍珠母光。 “找到了!”他举高,像举奖杯。 周屿扫了眼,轻哼:“普通货。”却趁何峙转身,飞快把那只贝壳从他掌心抠走,塞进自己口袋,顺便替换了一枚有缺口的“残次品”。 何峙对比半天,没察觉,还拍拍他肩:“你输定了,走吧,椰子!” 周屿忍笑,口袋里的贝壳被体温熨得发烫。 买椰子前,何峙跑到水深一点的地方踩浪,回头冲周屿挥手:“这边水凉——” 话音未落,一股大浪从侧面扑来,“啪”一声拍在他背上,白T恤瞬间透明,贴在身上,勾勒出肩胛与脊骨的线条。 他踉跄两步,脚底一滑,身体后仰,眼看就要坐进海水里。 周屿扔下椰子,一个箭步冲上去,右手扣住他手腕,左手揽住腰,把人往怀里一带—— 世界骤然安静,只剩浪退去的“沙沙”声,和两颗心脏的同步加速。 何峙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珠,呼吸里全是咸腥的海风与周屿身上的淡香,他低笑:“又救我一次,周同学。” 周屿喉结动了动,声音低得只能被海风听见:“别再滑倒,我心脏受不了。” 两人距离近到能数清对方瞳孔里的光斑,何峙眨了眨眼,忽然踮脚,用只有周屿能听见的音量说: “心跳140?” “……150。”周屿诚实回答,耳尖红得透明。 太阳往海平面掉,云层被烧成橙红。何峙把半干T恤脱下,拧水,只剩一件黑色背心,肩线被夕阳勾出金边。 周屿把相机对准他,连拍三张,又悄悄换成录像模式。 何峙朝镜头挥手,笑得比落日更亮:“周屿,录什么?” “录夏天。”周屿声音轻,却带着滚烫的认真。 镜头里,少年踩着浪花奔跑,背影被风吹得鼓起,像一面黑色的帆,鼓满了光。 老林把车停在海边公路,后座零食袋空了一半。何峙裹着大毛巾,头发半干,窝在座椅里打哈欠。 周屿从口袋掏出那枚“胜利用品”贝壳,递给他:“你的,收好。” 何峙愣住:“不是说普通货?” “我眼光差。”周屿转头看窗外,耳尖还残留霞色,“现在觉得,它最好看。” 何峙把贝壳举到眼前,落日余晖透过贝壳,在他脸上投下一小片温润的光。他忽然伸手,把贝壳按在周屿心口: “借你放几天。” “听后呢?” “再还我。”何峙笑,眼睛弯成桥。 ………行 老林升上车窗,音响恰好放到《Perfect》。车子沿海岸线奔驰,蓝绿色海面被晚霞一层层染成紫粉,像一条巨大的渐变色丝带,把夏天的裂缝,轻轻系紧。 第19章 六 傍晚六点,何峙背着数学卷子站在周屿家别墅门口——这是他第一次来。铁门自动打开,周屿早等在那里,黑T恤,银边眼镜,拖鞋是极简灰,声音低而淡:“进来,地板刚拖,换鞋。” 何峙弯腰解鞋带,小声嘟囔:“比图书馆还干净。” “有洁癖,忍忍。”周屿顺手接过他的书包,单手拎了拎,“把暑假写空才来?” “写空的是草稿纸,卷子还有一半。”何峙笑,视线却忍不住扫向客厅——落地窗外是整面绿篱,中央空调无声送风,茶几上只摆一杯水和一本翻开的《高等数学与数学竞赛》。干净得不像有人住。 开放式书房,灯光调到护眼模式。两人面对面坐,中间摊着暑假作业—— 何峙:函数综合十题,空白。 周屿:已写到最后一道大题,顺便批改陈放的抽象卷。 笔尖沙沙,落地钟滴答。何峙写到第三题就卡壳,咬笔帽,眼神飘向对面。周屿的钢笔是黑色极细,握笔指节分明,写字时睫毛下垂,像给草稿遮了帘。 “喂,年级第一,借点灵感?”何峙压低声音。 周屿没抬头,只把写完的草稿纸旋转180°推过去——步骤清晰,字迹冷峻:“先分离参数,再构造差函数,别啃笔,脏。” 何峙小声抗议:“我笔帽比脸干净。” “脸也脏。”周屿顺手抽了张湿巾,隔着桌子探身,在他脸颊轻轻一擦——一道浅灰笔痕消失,湿巾却留在何峙手里,带着淡薄荷味。 晚上九点二十,作业清空大半,窗外闷雷滚滚。何峙伸懒腰,收拾书包:“得走了,再晚姥姥要视频查岗。” 周屿送他到玄关,顺手从柜里拿出一把折叠伞:“带上,雷区有雨。” “不用,我跑得快。”何峙换好鞋,门一开—— 轰!! 一道闪电劈在天边,雨幕像断了线的珠子,瞬间砸成白雾。风里卷着土腥味,直接扑到脸上。 何峙默默把脚缩回来,关门,扭头:“……我手机呢。” 电话开免提,姥姥声音洪亮:“小峙,到哪啦?” “呃……下大暴雨,我……在同学家借宿。”何峙挠头。 “哪个同学?靠谱不?有饭吃没?”三连问。 周屿微微俯身,对准话筒:“姥姥好,我是周屿,上次去医院接您家小峙的那个。家里有空房,雨停了明早送他回去。” 电话那头静止两秒,随即姥姥笑成一朵花:“哎呀是小周呀!靠谱靠谱!晚上别熬夜,让他多喝热水——” 何峙耳尖通红:“好好好知道了姥姥拜拜!” 挂断,他冲周屿耸肩:“今晚……打扰了。” “不打扰。”周屿转过身,嘴角在昏暗里悄悄扬起,“客房没收拾,只有主卧能住。” “……”何峙眨眼,“那我睡沙发?” “沙发太短,你伸脚会掉。”周屿已经往楼梯走,“上来,床两米四,分你一半。” 客房浴室热水坏了,主卧浴室是玻璃隔断,磨砂。何峙抱着换洗衣服站在门口,犹豫:“透明不?” “磨砂,看不见。”周屿靠在门框,指尖点下巴,“怕的话,我下去拿不透明浴帘。” “……不用。”何峙进去,关门,水声哗啦啦。十分钟后,门开一条缝,一只手探出来,手指勾着湿T恤:“借件衣服。” 周屿从衣柜抽出一件全新白T,连同宽松短裤一起递过去。指尖碰到何峙还冒着热气的指节。 灯灭,窗帘没拉严,路灯透进来一条银线,横在两枕头中间。空调26℃,静音,只剩呼吸与心跳。 何峙平躺,双手规矩放肚子上,小声:“我睡姿还行,不打呼噜。” “嗯。”周屿侧躺,背对,“我睡姿也还行,不抢被子。” 十分钟后—— 空调风扫过,何峙缩了缩肩。周屿把薄毯往他那边送了半臂,自己只剩一角。 凌晨两点,雷声远去,雨声渐稀。何峙突然呼吸急促,额头沁出冷汗—— 梦里回到12岁:父母摔碗,瓷片飞溅,他抱着3岁的何蒽躲进楼道,门“砰”关上,黑暗像怪兽。他越跑越小,怎么也够不到姥姥家的灯。 “……不要……”何峙无意识呢喃,身体蜷成虾米。 周屿瞬间醒,翻身坐起,伸手拍他肩:“何峙,醒醒,做梦了。” 梦魇太深,何峙猛地翻身,直接滚进周屿怀里,手臂本能地箍住对方腰,脸埋在颈窝,呼吸滚烫。 周屿僵了一瞬,随即抬手,掌心顺着他后脑的发旋,一下一下往下抚,声音低得像夜里的潮: “没事了,我在。” 怀里的人仍在发抖,他干脆把人往怀里摁得更紧,下巴抵住发顶,手环到背脊,像给受惊的猫顺毛: “这是我家,没有摔碗,没有黑暗,只有雨声和……我。” 清晨五点,雨停,窗外鸟叫。 何峙先醒,发现自己整个人缠在周屿身上——腿搭在对方膝上,手臂横过腰,额头抵着锁骨,能听到平稳的心跳。 他悄声想撤,刚一动,周屿掌心收紧,声音带着刚醒的哑:“再躺五分钟,还早。” 何峙不敢抬头,闷声问:“……我昨晚是不是失态了?” “没有。”周屿揉了揉他后颈,“只是突然明白,为什么你总把14号护腕戴得那么紧。” 何峙鼻尖发酸,小声:“以后……松一点。” “嗯。”周屿侧头,唇几乎擦过他耳廓,“以后抱我,也松一点,省得我心脏跳太快。” 五点半,第一缕阳光穿过窗帘缝隙,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 指缝间,薄毯鼓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像裂缝里,终于长出的新芽。 第20章 鬼屋惊魂 开学前倒数第十三天,气温34℃。 市郊新开的沉浸式鬼屋“深渊病院”门口,陈放举着团购票,兴奋得原地蹦迪:“兄弟们,今日份胆量训练!” 杜研背着只黑色双肩包,脸色比墙还白:“我负责记录你们心率,顺便收尸。” 何峙戴了顶黑色棒球帽,帽檐压低,桃花眼在阴影里闪光:“我无所谓,就怕有人吓得抱我。” 周屿站在他右侧,单手插兜,另一只手拎着四瓶冰水,语气淡淡:“先抱紧自己,别拖我后腿。” 灯光骤灭,铁门“哐”关闭。冷气自带血腥甜味,墙壁喷成暗红,B超图、旧病床、吊瓶晃来晃去。 讲解员递给他们小型手电,唯一规则:找到出口钥匙,限时三十分钟。 门一开,陈放秒怂,手电筒抖成迪斯科:“各各各各位,谁站中间?” 杜研推眼镜,打开计时器:“中间最安全,我站。陈放,你前锋。” “我?!”陈放差点原地升天,却被何峙一把推到最前:“走,宝贝,给你打头阵。” 走廊尽头,突然弹出“丧尸”NPC,血衣烂脸,关节扭曲地冲过来。陈放尖叫分贝直达High C,转身就往杜研怀里钻—— 杜研单手按住他脸,把人转向NPC,声音冷静:“看清楚,是演员,睫毛还在。” NPC差点笑场,咳嗽一声继续扑。何峙趁空档绕后,在“丧尸”腰间的破布里摸到钥匙,抬手比“OK”。 铁门上升,陈放腿软,被杜研拖走:“心率150,不错,还有上升空间。” 手术室场景,无影灯闪烁,中央“尸体”突然坐起,电锯声轰鸣。灯光一灭一亮,尸体已冲到面前。 陈放再次破防,把杜研当盾牌。杜研被拽得眼镜歪斜,仍淡定掏手机:“来,看镜头——” 闪光灯一亮,NPC愣住,何峙笑到弯腰。下一秒,天花板降下“血袋”——冰凉红色液体直淋。 何峙下意识抬手挡,仍被溅了半脸。血腥味充斥鼻腔,他呼吸猛地急促,指尖发凉——12岁楼道里的黑暗记忆瞬间翻涌。 周屿察觉,一步上前,手掌覆在他后颈,把人往怀里轻压:“闭眼,三秒。”声音低而稳,带着薄荷味。 何峙照做,心跳被那道温度强行拉回正常频率。再睁眼,血袋已停,NPC退场,只剩头顶红灯闪烁。 周屿拇指擦过他脸颊,低声:“是假的,别怕。” 何峙弯弯嘴角,用气声回:“没怕,就是想起小时候番茄酱。” 周屿轻笑,手却没松,一路虚揽着他肩。 密码锁需要四位数,提示在X光片背面。杜研掏出随身小本,一分钟解完,陈放佩服得五体投地:“研神,带我飞!” 杜研抬眼,看向何峙:“后面更刺激,你行吗?” 何峙把血渍在脸上随意一抹,笑得张扬:“行啊,来都来了。” 周屿侧头看他,声音极低:“难受就说,我带你先出去。” 何峙眨眼,用肩膀撞他:“别小看我,750。” 黑暗迷宫,地板会震动,天花板掉“虫子”。陈放全程挂杜研背包,哭到打嗝。 最后一关,需要一人躺进“停尸柜”找钥匙。大家一致把目光投向陈放。 陈放颤颤巍巍爬进去,柜门合上那一刻,他尖叫声闷在铁皮里:“妈妈——!” 三秒后,钥匙被递出来,何峙接过,顺势把柜门拉开,灯光大亮——出口出现。 NPC集体鞠躬:“恭喜通关!” 陈放腿软挂在杜研肩上:“我我我我再也不来!!” 杜研嫌弃地掏纸巾给他擦泪,语气却软了:“行了,回去给你买冰淇淋。” 自动门一开,夏夜热风扑面。陈放瘫在长椅,杜研去买水。 何峙走到灯影外,弯腰喘气。周屿跟来,递湿巾,声音低:“脸,还有血。” 何峙没接,突然伸手抱住周屿腰,脸埋在他肩窝,声音闷而软:“刚才……谢了。” 周屿一愣,掌心顺着他后脑,慢慢把人往怀里拢,低声:“都说了,是假的,别怕。” 何峙笑,却抱得更紧:“怕倒不怕,就是想抱你。” 灯影摇晃,陈放远远看见,一把捂住自己眼睛:“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 杜研把水抛给他,推眼镜:“心率回归120,可以,存档成功。” 车厢空荡,夏夜空调冷。陈放裹紧外套,累到睡着,头一点一点靠向杜研肩。 杜研没躲,小声嘟囔:“抽象。”却悄悄调高空调温度。 对面座椅,何峙戴回棒球帽,帽檐压低,遮了半张脸。 周屿侧头看他,忽然伸手,把帽檐往上一抬,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下次再怕,直接抱我,不用等血袋。” 何峙弯眼,指尖在周屿掌心画了个小勾:“那你也别怕,被我抱满全程。” 地铁窗外,隧道灯影飞速后退,像一条被拉长的彩虹。 裂缝在尖叫与笑声里,被光填满,又被夏夜轻轻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