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五七年十月十四日
“公主,王后开始生产了。”
侍女乔安的声音叫沉浸在祷告的玛丽睁开眼睛,她深吸一口气,仰起头便带着侍女走出小教堂,坐上马车快步往如今英格兰的中枢汉普顿宫。
她带领着乔安,临上马车前,手依旧在胸前、前额轻点,等坐上马车之后,身边的护卫都能清楚的看见玛丽公主虔诚的吻向她脖颈间悬挂的十字架项链。
不愧是善良的玛丽公主。
护卫赞叹又心疼。
身为第一任王后的女儿,就连对新王后的生育都有着悲悯心肠,毫无嫉妒之心。
只是可惜,国王他对于玛丽不算是慈父。
马蹄踏入泥土,车轮缓缓行驶,一人独坐在车内的玛丽才缓缓收起自己在人前表演的善良模样,那双墨色瞳仁的眼眸使得她的情绪低沉。
她当然是虔诚的信徒。
只是她跪在上帝面前,亲吻着圣物,做足了善良的举动,心里的恶魔却控制不住的想着——诅咒那个王后生个女儿。
-
“Princess 玛丽,日安。”
玛丽带着侍女一路从进入宫廷,到了王后寝殿的走廊之外,走动的侍女提裙行礼。
另外一位侍女不赞同的拽了拽刚才开口那人的衣摆,慌张低头道:“Lady 玛丽,日安。”
玛丽神色不变,依旧对她们点头示意,脚步没有丝毫停止。
她昂首挺胸,身上穿着绣有玫瑰样式的裙子,胸前垂着一枚钻石镶嵌的十字架项链。
这位行走在汉普顿宫的玛丽女士,她才十四岁,却已经有了姣好容颜,她继承了已经在王宫之内不能谈论的第一任王后的容颜,亦继承了伟大的国王亨利陛下颀长的身形。
她比照着她父亲和母亲所有的优点长大,她是英格兰民众最爱的玫瑰。
如果一切顺利,那玛丽就不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汉普顿宫,听侍女们称呼她为“女士”,而非她从出生之时就伴随着的“公主”称号。
王后卧室的大门打开,在内里行走的王后侍女们都并非普通的侍女,她们是王宫淑女,是一等一的贵族,才会有效忠于王后,进出王宫的资格。
她们有十来人,看见了玛丽,像是终于有了中心骨,也像是失望她的出现,却都不约而同的提起裙摆行礼:“玛丽女士。”
这些人都是有头衔贵族夫人,亦或者贵族小姐,可面对这样虔诚又别扭的行礼,玛丽依旧是提裙低头做回礼,不自卑也不倔傲。
她的神色娴静又温柔,叫人一眼无法生出恶感。
还有这鲜艳的、裁剪特殊的裙子,使得许多贵妇人如同蜂蜜看见蜂箱。
叫原本还以为玛丽被贬为私生女,先抵抗安妮·博林远离宫廷,后生母去世不被国王喜爱,过得并不好的贵妇人们有人失望有人欣喜。
人群中还有人诧异的说:“不是说国王陛下一季度只给她四十英镑吗?”
玛丽在暗处攥紧裙摆,面上依旧有着完美无瑕弧度,仿佛说的并非是她。
内里王后的哀嚎声不绝于耳,玛丽听着,觉得这不像是生命诞生之前的征兆,更像是有人拿着斧头重重的劈砍,一下一下的劈砍肚腹,直至寄生在里面的婴儿出世。
哪怕是玛丽从自己的母亲,到第二任王后,直至现在已经感受将近十遍,她依旧不能平静。
她拧着眉头,侧头问道:“王后陛下如何了?”
她一侧头,贵妇们才发现玛丽不仅没有带英格兰如今王后陛下更喜欢的山墙兜帽,也没有用曾经在英格兰时兴一时,又因为安妮·博林的倒台而被迫抛弃的法国风帽。
使用的也并不是西班牙风情的黑色蕾丝,而是浓郁的蓝色蕾丝,浓郁到和黑色并无差别,编制着珍珠的发兜。
不,或许这并不能算是发兜,因为它只在脑袋上占了不到一般的位置,将前面的头发大幅度的露出,还将后面的发尾没有遮掩的探出来。
这很美观,这很时尚,哪怕是还处于简朴风格的英格兰,贵族女士们也有着爱美之心。
但她们的打扮更多处于政治服务。
她们清晰的看出这发饰很美观,但她们不会公开模仿,因为这对王后陛下并不尊敬。
——王后喜欢山墙发兜。
但对于王后并不尊敬,于这位玛丽女士来说又理所应当。
她们念头千回百转,却又再窥见安妮脑后压着发丝并不凌乱的发饰。
那是一枚钻石发夹,用尺寸相同的上百颗细小钻石镶嵌在蜘蛛样式的骨架上,两枚红宝石冷不丁的像是一双冰冷的眼睛。
既是保护着玛丽免于窥探,又好似以一种绝佳的位置来证明它的存在。
贵妇们想,到底玛丽还是有许多钱财的,哪怕被贬为私生女后失去了公主年金,威尔士王妃在去年病逝,她依旧能有最时尚的衣裙,最漂亮的珠宝。
贵妇们思想联翩,还没有回答,就从内里走出一个小不点来,才四岁,走在人群里都怕将她踩到的矮小,亦步亦趋的伸手捉住玛丽垂下的手:
“玛丽,你终于来了,我有点害怕。”
玛丽另一只手摸了摸伊丽莎白的头,她冰冷的手掌接触到小孩子独有的热气下意识想要挣脱,但玛丽到底没有挥开她的手。
玛丽甚至想,这王宫简直是一团乱麻,谁把伊丽莎白喊过来了。
不过转念一想,伊丽莎白不像她住在宫外。
伊丽莎白的“家庭”就在宫廷之内,在去年五月份之前,玛丽也是围绕着伊丽莎白的服务人员之一,这也是伊丽莎白向她亲近的原因。
但可惜,伊丽莎白的“家庭”解散了,她和玛丽都变成国王的私生女,但她幸运的还生活在宫廷之内,因为她年纪太小,还没有监护人。
伊丽莎白的母亲和玛丽的母亲一样,都没有给伟大的国王亨利生下他满意的男嗣。
只是玛丽的母亲是西班牙的公主,虽然没有助力,但到底有面子在,所以只是被宣布婚姻无效,剥夺王后头衔,称为威尔士亲王夫人。
玛丽成为私生女,只能像被今天一样,称为“女士”。
哪怕玛丽和她的母亲凯瑟琳并不认同。
但伊丽莎白的母亲就没有那么幸运,她是贵族的女儿,所以在国王想要离婚的前提下,只能宣布她犯了叛国罪,被砍头,宣布婚姻无效。
第二任王后被砍头的时候她才不到两岁,至今跟在现在的王后凯瑟琳身边长大。
她身边的监护人或许会希望巴结王后,好叫这位同样是“公主”变“女士”,甚至连血脉都不被国王承认的女孩,在这宫廷中能够活的更好一些。
“伊丽莎白,不要害怕,这是生命的诞生,这是伟大的奇迹。”
玛丽说完,做出祈祷的动作,宫殿内所有的贵族也同样做出如此动作。
即便有人对于玛丽出现后就占据主动权不满,但在这个时候谁乐意给王后的生产多一些虔诚。
玛丽捂着伊丽莎白的眼睛走近,层层床幔之下第三任王后二十出头的样貌如今也变得汗淋淋的。
她疼得一声声嚎叫,却又在医师的告诫下喑哑嘶吼。
看着玛丽靠近,这位名叫简·西摩的王后还能挤出一抹笑容,欣慰的说道:“你来了,玛丽,我多怕你不愿意过来。”
又看向被捂着眼睛的伊丽莎白:“多谢你,是我...没有顾及上伊丽莎白。”
玛丽冷着脸空置的手拍了拍简王后的手,虽然只有一下,却也叫简很高兴了。
玛丽清楚的知道这是王后要做的外交面孔,示意着她和原先国王的女儿并无嫌隙,却依然没有办法冷硬的拒绝,只能忍着自己恶毒的语句,通过动作表达。
她带着伊丽莎白往后退,贵妇人们让出一席铺着红丝绸的座椅。
王后的叫喊声,侍女的祷告声,医师的声音在这房间中喧嚣,扰的玛丽心烦意乱,甚至腰腹处也有些不舒服。
她忍不住的开口问:“国王陛下到了吗?”
侍女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也不知道玛丽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还是诺福克公爵的妻子回答道:“已经通知了国王,只是国王政事忙碌,还没有到。”
玛丽忍不住的沉默了,亦没有忘记朝诺福克公爵夫人伊丽莎白·斯塔芙德点头致谢。
她怕一开口就忍不住透露对于国王的不尊敬。
玛丽不住在伦敦,都能够收到消息后抵达,而原本就在伦敦的国王竟然还没到。
国王不是政事忙碌,国王只是觉得如果只是一个女儿,他没有必要回来。
等如果是个儿子,他再回来也不迟。
曾经目睹过国王对自己母亲生产时的慎重和小心,在产床前握紧自己母亲手的父亲,到最后连人都不回来。
再到伊丽莎白的母亲安妮,生伊丽莎白时候的急切,再到现在的冷淡。
玛丽明晰自己父亲对于男性继承人的渴望,却依旧觉得太过寒冷。
寒冷到仿佛这正在哀嚎痛苦的女人并非是他要娶的妻子,而是他儿子寄生的容器一样叫她恐惧。
-
玛丽早就过了啼哭有用的时候。
所以她的情绪越是跌宕的时候,她的面容就越是冷静。
玛丽是和她祖父,亨利七世更加相像的黑发黑眼。
她姿容秾丽,嘴唇鲜妍却不艳丽,看着她的皮肤其他人总会想,漂亮的人是不用涂铅粉的,只是或许想要靠近玛丽公主,可以送她一只口红。
窗台上渗透进来的阳光落在这房间内的第二年幼的女士身上,她端坐着,赤红的裙摆层层叠叠的簇拥着她,神色冷冽,有几分高不可攀的凛然。
叫围观的贵妇们有些遗憾的想,这么好的玛丽偏偏不是个男孩。
又有些人看着玛丽后虔诚祈祷:一定要是个王子,一定是个王子,否则,怎么争的过这位?
她可是六岁就前往威尔士治理,成为无冕之王的玛丽·都铎。
简王后没有了力气,时间漫长起来,其他人甚至都吃出去吃了顿下午茶。
玛丽没有胃口,伊丽莎白也不敢行动,不知是她身边保姆的教导,还是伊丽莎白自己慎重。
最后还是玛丽叫她出去,伊丽莎白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从早上到现在,从晨雾迷蒙到黄昏晚霞,时间一点点的过去,简发出的声音也越来越小,玛丽的心头也仿佛被牵动着。
她的手指轻敲着。
和自己胸膛内跳动的心脏重叠起来。
她祈祷简王后生出一个女儿,她祈祷她的父亲、伟大国王陛下一辈子盼望男孩,一辈子都没有男孩。
她很恶毒。
她竟然用这种罪孽的祈祷来打扰上帝的安宁,这本就是一种罪过。
可周围的人都覆盖上一层疲累,阳光都变得有气无力。
就连玛丽也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她的行动比她的思维更快一步的来到简王后的身边,然后主动的拉住了简王后的手。
这手很热,满是汗水。
玛丽依旧没有说话,但她的动作已经证明了她的行为。
她低头看着简的眼睛,眼睛里倒映着的自己神色好似摒弃了伪装出的温柔优雅,反而是迷茫的抿着唇,叫她原本淡淡的唇有几分颜色。
简·西摩露出一个笑,她知道自己获得了上一任王后致死都没有获得的东西。
“谢谢你,玛丽。”
她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