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如霜。窗牖未阖,满地霜华衬得一室分外冷寂。
谢徵口渴得厉害。他起身,挣扎到桌边,往杯里注满水。室中寂寂无声,夜里林风吹在身上,有种透骨的寒凉。谢徵喝了口水,不小心呛着了,倚在桌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夜风陡然倾入。谢徵浑身一震,僵在桌子边一动不敢再动。
“箬叶?”他试探道。
月光下,箬叶隐身没入夜色,原本没有哪个人能发现她的。
谢徵笑道:“箬叶,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你身上有股粽叶的清香。”
箬叶现身,说道:“那是自然。我的原身,就是一丛箬叶。若不是机缘巧合得仙人点化,只怕早就被人摘去裹了粽子,呜呼哀哉了!”
谢徵回过身,凝望着她,眸中似是蕴藏着千言万语。良久,他开口,极为温柔地斥道:“呜呼哀哉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
箬叶看着他,那熟悉的眉眼,已然憔悴到难看。夜风习习,他的身子清癯得仿佛连这夜风也承受不住。箬叶哽咽道:“先生……”
谢徵抬手,拿袖子拭去她满脸的泪水。“怎么哭了?”
“先生,是我害了你!”
谢徵的手顿在原处。他张着嘴,胸脯的起伏愈来愈急,可一会儿那急促又缓缓地消散开去。
“箬叶,能叫一声我的名字吗?我想听你叫我的名字。”
箬叶仰头,看着他:“谢徵。”
他洇开满足的笑容。“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叫了我的名字,谢徵。不过那时你并不是在寻我,你在找另一个人。他叫秦止,是不是?尽管认错了人,你却将我送回家,治好我的腿伤。我问你名字,你不肯告诉我,就这么凭空消失了。我以为,你是我的黄粱一梦。世上本没有这样的女子,美得像梦,在我最落魄的时候相助于我。而后谢家遭难、科举名落孙山,我都会记起,那个夜里飘然而来、飘然而去的人。我记了这么多年,记得我都快想不起你的形容,你却再次出现了。”
谢徵忍不住地笑出声来:“那时,我很开心!自被叔父赶出家门,就没有那么开心过。你什么都不会做,却学得很快,做得很好。你只是有些爱偷懒。日子一天一天过下去,平淡,但让人无比满足。我以为会这样过完一辈子。”
他抬眸,看着窗外星月灿烂。“你走了,我慌得不能自已。我找遍了周围的城镇,甚至找到苏谨的家里。我什么都没有找到,苏谨也与先前见到的不同。我终于明白,你不是这凡世之人,那苏谨也不是。他就是你要找的秦止吗?”
箬叶摇头:“他叫离沐。”
谢徵颔首。“那,秦止呢?你可有找到他?”
箬叶看着他,他的眼神炙热而充满执着。“他还没有回来。”
“你在等他?若他回来,你是不是……再也不会来寻我了?”
若他回来,你也就不在了。箬叶只是点头:“嗯。”
谢徵忽的释然了。
清风明月,原来皆与他无关。
“不早了,睡吧。我记得你走之前,我们在蒸南瓜,打算做金团吃。眼下已经过了时节,南瓜没那么甜了。不过多加些糖,应该还能吃。明天早上,我们做金团吃。好吗?”
“谢徵。”
“睡吧。”
他放开她,径自上床安歇。箬叶等了会儿,见他真的不再有动作,只能自觉退出门去。
明天再与他解释吧,她想。
拂晓,晨曦初露。
箬叶早早地起了床,切好南瓜,放进锅里蒸熟。屋外弥漫着湿润的晓雾,鸟鸣啁啾,溪水潺湲而过。她去林子里走了一圈,挑着开得鲜艳的几枝山花折下,打算插在谢徵窗前的白瓷瓶里。
她将学生上课的地方打扫干净,将谢徵的书桌擦拭了一遍又一遍,又将帘栊刷洗之后晾在竿上。她回来了,会将谢徵的身体重新养好,会陪着谢徵这一世一直到他老去。
南瓜蒸熟了,箬叶小心地将它们一块块夹出锅。蒸汽热得烫了手,箬叶吹了吹,庆幸烫的不是谢徵那双白皙纤长的手。不过若是他,才不会让自己烫了手呢!箬叶暗自偷笑。待南瓜摊凉,又将瓜瓤刮下,捣成烂泥。接下来该怎么做,她不知晓了。干脆放在一边,待谢徵起了,由他做吧。
日满青山,谢徵还睡着。箬叶背地里说他懒。
日上三竿,谢徵还睡着。箬叶将南瓜泥与米粉揉在一起。
日头划过了天空的一大半,谢徵仍旧没有出现。箬叶的面前摆着一盘置凉了的金团,挑一块咬一口,果然难吃的很。难吃得让人忍不住掉下泪来。
太阳落山了,一天结束,谢徵的一生也结束了。
这么的悄无声息,与他诞生时的光辉璀璨是多么不同啊!他原本,可以活得更久一些。
箬叶站起身,苦笑道:“人间的丧葬事宜,我丝毫不知晓。谢徵,你对我可真放心啊!”
不知晓,也按照礼数将丧事办完。前来吊唁的学生,箬叶大半认识,也有不认识的暗地里互相打探情况。李思融唁后,箬叶留住他,致谢道:“先前,辛苦你照顾谢先生了。”
李思融讶道:“箬叶姑娘!先前你去了哪里?”
她解释不了。
李思融笑了:“先生寻你三年,如今你回来了,很好!先生该安心了。姑娘好自为之吧。”他甩袖而出,不留一丝情面。
丧事完毕,箬叶孤身坐在书塾里。四周静谧得可怕,谢徵一个人时便是这种感觉吗?三天,她以为很快了。谢徵的书桌上,书册纸张整齐地摆列着。桌上蒙了层灰,想是许久未有开课了。那堆叠的纸张,是谢徵闲时做的字画。最上一张是最近的作品。箬叶拿起在手中,那画的是她。十年前,那个深夜里猝然出现的她。再下仍旧是她,每一张都是她。浣衣的她,绣香囊的她,欢笑的她,生气的她,偷懒打盹的她,大快朵颐的她。还有,穿着嫁衣的她。这是什么时候作的?画底上提着一行小字: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丙辰年七月初八。
是那次七夕!她问他可曾想过成家,他答,想过的。
她怔愣地坐着,视线看不分明,反倒觉得轻松。指尖摩挲着那幅画。寂静像是有了重量,天色愈暗,就愈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恍惚中,门口现出个人。熟悉的眉眼,风姿俊秀。他问道:“怎么不点灯?”
箬叶猝然立起。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是了!怎么会不欢喜呢?她大步飞奔,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
“谢徵!”
那人眉峰微蹙,清冷道:“锦绘仙子。”
清冷,清冷,清心寡欲而生疏冷。不过一年相处,倒叫她将这个认识了千年的巴陵神君忘得干净了!
触目所见是一身玄青仙云裁作的衣裳,天衣无缝,沉郁而典雅。谢徵却不爱深色,他偏好荼白或是霜色,遥遥望去当真是白璧无瑕。
箬叶从他怀里出来:“秦止。”
秦止垂眼看着她,眸色幽邃难辨。“谢徵的一世已经结束了。”
箬叶一怔。许久,她虚弱地笑道:“我明白。”
“你若明白,便不会沉溺在他留下的东西当中。”
这便是沉溺吗?她记得,事情的一开始,她是分得很清楚的:秦止为真,谢徵为幻。哪怕现身救他,也是出于美玉蒙污的惋惜。而后她甚至未再有过同情。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哦!谢徵的那抹笑,他斥自己“糊涂”时,那抹极浅的笑。便是那笑容,将她召唤到谢徵的书塾前,将她留下,与谢徵一道生活。一年的光景,那么短暂!原来已足够到叫她沉溺进去。
心中剧恸,箬叶将那幅嫁衣的画愈发攥紧在手里。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她如醍醐灌顶般大彻大悟!会喜的,也不是眼前这个人了。那个人爱笑,爱穿浅色的衣裳,历经苦难却始终云淡风轻,唯独对苏谨的挑衅耿耿于怀良久。他宠她、教她,一味地对她好。可他只是一世的虚幻,一旦消失,就永远无法寻回来了。
谢徵,谢你一世情真。
“一世已经结束,你回来做什么?”
“我的魂魄缺了一缕,我来找原因。”
“缺了一缕?”
“是。”他将目光落在箬叶的身后。那里飘着一缕烟雾般的东西,若有似无。那时谢徵问她,是不是还在等秦止,她道是。谢徵就想留下看看,那个秦止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他留下了,分出自己的一绺魂魄,陪她等那个重要不过的秦止。他没想到,等来的会是自己。
“要紧吗?”
秦止收回目光:“没什么大碍。”
说到底,不过是他作为谢徵那一世,留下的对箬叶的执念。
不要也罢。
清风入户,烟雾四下散开,再寻摸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