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也无聊》 第1章 起因 事情的起源是这样的: 那日,箬叶正坐在香栾树下,听原夙说她家的那些事儿。香栾树开满了花,洁白馨香。风一过,簌簌如雨。原夙捏着糕点,兴趣却全不在吃上,只眉飞色舞地说道:“那些画他全都记得,昨天还摹了幅一模一样的出来。那运笔着色,可丝毫不比你的差!” 箬叶谑道:“是该记得,毕竟拿了你的命换来的。” 原夙混不在乎,将糕点一口塞进嘴里:“唔……确实用我的命换来着。” 花落进茶里,箬叶将它吹开,照常饮一口。落下茶盏,远远地见个墨色的身影迤逦而来。如画的眉目,风神秀彻。原夙挪到她身边,低着嗓音道:“这小蛇精,越来越俊俏啦!” 箬叶笑道:“你到他面前叫他一声蛇精试试?” 原夙说:“我还想活。” 秦止自发在她二人面前坐下,斟茶,饮尽。 原夙使劲地一吸鼻子:“你们又喝酒了!” 秦止疲惫地揉着额头:“不多。陆吾饮了两盏便走了,是离沐与我大醉了一通。”言毕,他恍然忆起什么,将清冷的眸子对着箬叶,“我没让他喝多,你放心。” 箬叶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秦止又道:“我大约要下凡一趟。” “去做什么?” 秦止皱眉:“我和离沐打了个赌,我输了,得去接受惩罚。” “说到这个。”声音自后传来,不必回头,箬叶便知来人正是离昭,“我敢说,你们要是知道了,一定也愿意参与进来!” “你也参与了?” “是。” “公主殿下!” 离昭摊手:“里头还有我哥,他还是太子呢,你们怎么不说?” 原夙讪讪:“我倒是敢……” 箬叶问秦止:“到底是什么赌注?” “下凡,做一世凡人。” 箬叶愕然:“最近是听说投胎很流行来着,不过流行到这个地步,我还真没想到!” 离昭立马得意道:“这个我可清楚了!自从我父皇历劫见到母后塑像立誓修仙谱写一曲追妻恋歌从而修复他们夫妻俩多年的嫌隙之后,下凡投胎这事儿,简直比蟠桃大会还要受欢迎!我父皇也是兴致好,御笔一挥,凡三千年内投胎都可不必再申请批准。如今南天门排队等着投胎的仙家都快绵延到西天去了!” “那你们还赌这个?” 离昭嘿嘿一笑:“我哥是谁?他老人家一开尊口,司命敢不卖个人情给他?” “胡说。”离沐轻呵一声,离昭反倒黏了上去,抱着他的手臂,撒娇道:“哥,赌注已设好,司命那儿我也打好招呼了。你们什么时候开始?” 离沐望向秦止:“现在就可以。” 秦止应道:“好。” 他撩起衣摆便走,箬叶拉住他的袖子,仰起头问道:“究竟怎么赌的?” 离沐莞尔:“不过是叫秦止投胎做一个凡人,只是命格之类不由司命写定,而是任其自由发展,看看他究竟会成为怎样一个人。当然,我少不得要为难他一下,这可是他输给我的。” 原夙感慨:“落到你们兄妹手里,只怕秦止凶多吉少啊!” 箬叶微微地皱起眉头。离沐见状建议道:“你若是担心,不如来做个裁判。我们做得过分了,你也好挡下,不叫他受伤。” 墨色的袖子似乎热得发烫,叫她手一抖,蓦地掉下。“我不担心的。” 秦止清冷的目光复回到离沐身上:“走吧。” 离沐笑着摇头,随秦止离开。 第2章 第 2 章 数日过去,箬叶仍旧在自己宫里,忙着绘天帝交代的《山海图》。凌空一枚玄天镜,镜中是凡间的景象。她专心地作着画,只在极累的时候间或觑上一眼。 秦止此生投作东山谢家人,单名一个“徵”字。谢家子弟向来有“芝兰玉树”之称,谢徵自是不例外。一张脸粉雕玉琢的,漂亮得不似凡物。谢父对此子喜爱非常,不惜代价,以最好的物资教养他。是以谢徵方才九岁,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几乎烂熟于心;待人接物,礼数周全,行止之间自有一股风流韵度。 箬叶画一笔昆仑玄圃,抬眼望去,谢徵正坐于他那做宰相的叔父,谢聆的膝上。谢聆享誉天下久矣,但凡能得谢相另眼相待之人,非龙即凤。而谢聆见得谢徵,不止大为惊艳,甚至喜爱得几次三番托谢家长辈同谢父商量,要将谢徵过继过来。 谢徵这一世,会过得平安顺遂吧。 正这么想着,原夙自外进来,瞄一眼玄天镜,取笑道:“时刻关注着呐!” 箬叶白她一眼,继续提笔作画:“怕你们做过了头。” 原夙大呼冤枉:“和我有什么关系!那是那对兄妹的事情。再说了,离沐这几天不是忙着主持凤族新任帝君的选继大典嘛,哪有空去给秦止添乱?!离昭又根本舍不得欺负秦止,你就安下这颗心吧!” “谢徵。” “啊?” “他这一世的名字,叫做谢徵。” 原夙歪头:“有什么区别吗?” 箬叶垂眸细想:“更好看,更聪慧,也……更温柔。” 秦止很好,只是那双眼睛太过冷清了。 原夙捂着嘴偷笑。箬叶不理她,专心将玄圃画完。不知许久,她搁笔抬头,原夙支着颐,一瞬不瞬地盯着。感觉到她的视线,原夙回过神来,由衷赞叹道:“不愧是天帝御用的画师,一笔一画都是神来之笔!瞧这琅玕树,我都忍不住要伸手去摘啦!” 箬叶调侃她:“和陆吾的比,如何?” “你的好。不过,我爱他的。”原夙永远是这么直白。 箬叶将画收好,擦净手,问道:“你来寻我是有什么事情?” “哦,水神请我喝梅子酒,你去不去?” “她的梅子酒最好喝了。去!” 水神宫里紫藤满架,梅子酒清香馥郁,案上列着各色吃食。水神和原夙两人素来臭味相投,这天界的八卦,没有她们不知道的。箬叶听着她们絮叨,不知不觉多饮了几壶,不知不觉和她们醉倒在紫藤架下,不知不觉醒来已是三日之后。睁眼所见,便是陆吾那一张黑得快要滴下墨来的脸。原夙战战兢兢地跟在他身后,任由夫君半是疏冷半是威胁地同水神告别。水神此人最是心宽,简直心宽到了愚蠢的地步!瞧着陆吾那阴阳怪气的模样,她竟还乐呵呵地奉上一壶酒,献宝地说道:“神君尝尝,味道好着呢!” 原夙颤巍巍地接到手里,牵着陆吾的手,满脸委屈道:“走吧,我饿了。” 战神大人这才放了行。 箬叶回到屋里,暗沉沉的,只有玄天镜微微发着光。 “玄天镜……嘶!”额角一抽,箬叶吃痛地揉着头,视线无意地落到玄天镜上,只一眼,便将她全身浇得凉透。 谢徵身如直木,长跪在谢家祠堂里,谢聆手拿三尺藤杖,一杖一杖地笞打在他身上。每打一杖,便是飞血横溅。谢徵的一张脸已是惨白,偏生他还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连晃都不曾晃一下。 发生了什么事?!谢聆不是最喜爱谢徵吗?什么样的事值得他这样惩罚谢徵?那双腿,那样腿再打下去可是要废了呀! 镜中有人吐出了她的心声。“相爷!再打下去,少爷这双腿可要废了呀!” 谢聆的手戛然顿住,怔愣须臾,复摆出一张盛怒的脸:“你可知错?” 谢徵承受着无妄之灾,缓缓地吸入一口气,颤声道:“孩儿……不知。” “你!” 藤杖又要落下,管家死死地护在谢徵面前,乞求道:“相爷,放过少爷吧!他还小,还不懂得人情世故啊!” 谢聆哂道:“还小?他不是早就有神童的称号吗?十二岁,便不是通达,也该挥洒自如了。我与他说过多少次,不要得罪大将军,他又几时听过我的话?罢了,横竖我是教不了了,将他送回兄长家里吧。” 谢徵抬起头,望着谢聆,认真说道:“叔父,谢徵不是那样的人。” 谢聆问道:“不是哪样的人?” “不是顽固不化……知错不改的人。错在哪儿,叔父说……便是了,谢徵保证改过来。先前愚钝的地方,还请……咳,还请叔父包涵;当前不足的地方,还请叔父指教。叔父,不要赶走谢徵!”他垂着头,十指将衣服抓得几乎破漏。 谢聆背过身,冷声道:“你走吧。从今往后,你我再无瓜葛。” “叔父!” 谢聆甩袖离开。 谢徵依旧垂着头,摇曳的烛火下,睫毛在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事情转变得太突然,箬叶理解不过来。难不成是离沐回来了,百忙之中抽空整了秦止一回?不过这手会不会下得太狠了,谢徵那两条腿,非得落下病根不可!箬叶放不下心,转身便向凡间奔去。 管家搀着谢徵,极缓地往外挪动。“少爷,相爷要我将你送出门就不管,可这更深露重的,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啊!相爷一向喜爱少爷,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倒是老泪纵横,拿袖子揾起泪来。 “你别担心,我……”他痛得呼吸一顿,“我可以自己走。叔父这样吩咐,定然……有他的道理。你不可再让他生气。” “可是少爷……” 谢徵扬手制止了他。这般沉默着送出了门,谢徵站在门口,听背后大门缓缓阖上的沉重声响。剧痛袭来,他身子一软,向地上倒去。 凭空浮起一缕幽香。 “小心!”纤白的十指将他稳稳扶住。 谢徵抬眸,望入一双清亮的眼睛。那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带着点新奇,带着点探询,还带着一点心疼。 她忽地笑了。“秦止。” 谢徵皱眉。她即刻反应过来,半是懊恼地说道:“错了错了,是谢徵!亏得我还教训过原夙呢。” 谢徵惊讶:“你知道我的名字?” “啊!”箬叶挠了挠脸,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谢家七郎的名字,谁不知晓?” 谢徵极是虚弱地一笑:“便是知道,你……你怎么确定是我?” 箬叶用眼神将他从头到脚照射一回:“你这样的容姿气度,想不确定都难。诚然,你现在是有些狼狈。”她觑他一眼,又不忍地撇开,“你叔父那么喜欢你,怎么会下这样的狠手?” 谢徵痛得神志不清了,只含糊地说道:“当是……有大事要……发生了……”这便直接晕倒在她身上。 “秦止?秦止?谢徵!” 箬叶拍拍他的脸,毫无反应。他腿上的伤处,鲜血仍在汩汩地往外冒。箬叶于心不忍,将他小心地放在地上,掏出随身所带的仙草,捣碎了细细密密地敷在他的伤口上。她不敢做得太过明显,因而只治了皮肉伤。 夜色深沉。谢徵在昏迷中仍旧紧锁着眉头。箬叶暗自叹一声,也不知秦止回了天界,该怎样地教训那对兄妹?抬眼望去,相府朱门紧锁,冷漠而决绝。箬叶思量再三,施了个术,将谢徵送回了原先的家中。 府中众人早已歇下,箬叶挑了间空房,安顿谢徵。放下他时,大约是扯到了伤口。谢徵呻吟一声,朦胧地睁开眼睛。 箬叶赶紧安慰道:“别怕别怕!已经回家了。你的伤口我也敷了药,会没事的。” 谢徵将一双眸子望着她,意识分明是模糊的,眼神却格外清醒。“你叫什么名字?” 箬叶笑一声,并不作答。谢徵为人一世,于秦止来说不过是弹指瞬间。何必还要在这个瞬间里留下记号。 “你叫什么名字?”谢徵又问一遍。 箬叶俯下身,帮他掖好被角,哄道:“不早了,睡吧。” “你……”谢徵的手滞在半空,箬叶的衣袖在他指间溜走,化作一缕清浅的余香。 天界,太辰宫,太子殿下的地盘。 单作为凤君选继大典的主持人,离沐本不用这么费心。奈何凤族打定主意要好好巴结殿下一番,为表忠心,巴掌大的事情都要得到殿下的首肯后才定论。几天下来,离家兄妹生生瘦了一大圈。幸而新任凤君的妹妹,琇滢仙子,知道心疼人,典礼前后没少给殿下煲汤送饭。殿下回了天界,她竟也能寻到由头借宿至太辰宫,着实让离沐既头疼又佩服! 箬叶进门时,看到的正是一位美艳女仙,左手汤碗右手汤勺,耐心吹凉了送至太子殿下嘴边的情景。 “我,我走错了。你们继续!继续!” “锦绘仙子!” 离沐偏不让她好过,叫住她,还非要添上个温情脉脉的笑容。“进来叙叙吧。几日未见,我很是想你。” 汤勺一抖,汁水皆洒落在太子殿下那一身金贵的长袍上。 琇滢骇得花容失色:“殿下恕罪!琇滢不是有意的!殿下莫动,琇滢这就将殿下的衣裳擦拭干净!”说着便挥动绣帕,朝离沐的胸口伸去。 太子殿下长臂一挥,手中折扇划过优雅的弧度,不着痕迹地将那绣帕隔于身外。箬叶暗叹一声妙,却见离沐转头,笑盈盈地看着她:“过来。” 箬叶瞠起眼睛。 “我的衣服脏了。” “殿下是让我给你换吗?” 离沐挑眉:“不然呢?” 箬叶一瞟,那美人脸色惨白,已是泫然欲泣。 “不妥吧?” 离沐叹息一声,浮起一缕苦笑:“阿箬,你生气了?因为这几天,我没来见你? 箬叶抖了一抖,为防他再说出什么奇怪的话来,赶紧凑到了他的身边:“殿下随我来!” 离沐心满意足,勾起嘴角,悠悠然跟着箬叶入了内室。身后美人泪如断线的珠子,他权当没看见。 内室里,离沐张开双手,任由箬叶伺候。束腰带的时候,箬叶站在他面前,半屈着身子,双手环住了他的腰。琇滢仙子不死心,抹着泪还要进内室来瞧一瞧。这一瞧,反倒是真真正正的心如死灰了。她哀啼一声,捂着脸飞也似地逃开。箬叶抬起头,甚是不解地问道:“这仙子就没帮别人系过腰带吗?” 离沐沉吟片刻,道:“她是凤族公主,当是没有。” “那,总该由侍女系过。” 离沐颇是无奈:“大概是她心里想着什么,进来看到的便也顺着自己的思路想去了。” 箬叶恍然大悟,随即暗暗告诫自己:千万别染上望文生义的坏习惯! 厅前,仙侍奉上一盏热茶。箬叶呷了一口,开门见山道:“殿下这几天挺忙的,尤其还有着红颜知己这档子事情。怎么还有空给秦止降下责罚,让他变得这么惨?” 离沐摇着扇子,一脸迷蒙地问道:“秦止该有多少岁啦?” “上个月初九刚过的十二岁生辰。” “十二岁。这么说,这十二天我都白白浪费了。”他“咵”地一声收了扇子,扇柄击着掌心,神情追悔莫及。 “这么说,不是你?” 离沐笑道:“我像是丧心病狂的人吗?” 箬叶不置可否。 离沐气得拿扇子一击她的脑袋:“我就这么不堪?”顿了会儿,又解释道,“秦止的命格不由天定,发展成如何都是看他自己的造化。我没下过狠手,他却遭了罪,那么便是旁人的命数里该有大祸,延及到他了。” 第3章 第 3 章 两天之后,离沐的推测得到了证实。那时凡间已过两年。 谢聆名满天下、功高震主,早已让皇帝心生不满。两年时间里,在大将军的授意下,弹劾谢聆的奏章一日多过一日。众口铄金,加之谢聆年少时因着纨绔,确实做过不少荒唐的事情,因此皇帝夺了他的相位,直接贬为庶民。 大将军不尽意,愈发地设计毒害谢聆,连着谢家各族都是能杀则杀,不能杀就流放。倒是谢徵,因着两年前谢聆打断他的腿叫他落下终身残疾,而让大将军在扳倒谢聆的奏章里添上了光彩有力的一笔,方才幸免于难,只落了个家破人亡、孤苦一身。 昔日的芝兰玉树落得如今的地步,不得不让人唏嘘。玄天镜前,原夙吐掉瓜子壳儿,拿过陆吾递来的手帕低头拭泪。离昭双目通红,一抽一抽地吸着鼻子。离沐回头,对着箬叶打趣道:“你倒是不难过?” 箬叶摊手:“他更惨的时候我都见过了,何况现在。” “便不心疼吗?” “先前心疼过。后来想到这只是你们打赌输了玩的一个游戏,对于秦止而言不过是交睫,便不甚看重了。” “你倒是通透。” 不通透的离昭哑着嗓音道:“不行了!我得缓缓!我得去找水神聊上几天几夜!” 原夙也想发表点意见,奈何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张了几次嘴都出不了声,便悻悻然做了罢,只依偎在陆吾怀里。 离沐看得兴味盎然:“一贯听说仙家们好下凡历劫,想不到当真是这般有趣!” 箬叶心想还说你不是丧心病狂? 随后几天,离家兄妹只偶尔地看一看玄天镜,毕竟父母看得严,玩物丧志的事情到底做不出。原夙成天成天地趴在镜前,大哭一场,睡过去,睡醒了继续看继续哭。陆吾安慰了几次,之后便干脆关了玄天镜,如何都不给她看了。 箬叶绘完箕尾山,打算洗个澡好好放松一番。洗澡水里撒了忍冬叶,算不得好闻,却是清凉祛湿。她浸在浴池里,百无聊赖,顺手幻出玄天镜来。 又是数年过去,谢徵已长大成人,愈发的俊秀了。 虽无往日的神采飞扬,然经历一番大劫,却将他这块璞玉雕琢得愈发温润沉静。一双眼睛轻易不见悲喜,言行举止愈发超然出尘。 箬叶不由嘀咕:“越来越像秦止了。” 画面中,青年谢徵正专心地挥毫泼墨。幼时神童,后来遭逢变故也未曾废弃学业。十年寒窗,身为学子,总想着能够一朝蟾宫折桂、雁塔题名。而后阅卷,考官对谢徵的文章赞赏不已,毫不犹豫将其列为第一等。箬叶方松了口气,转眼却见圣上御览此次科举结果,看见“谢徵”二字时顺口问了此人的家族来历,随后放榜,这两个字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徵平静地看完皇榜,随后向高中的熟人一一道贺。回家途中,他称了两斤肉,买了一坛酒,破天荒地奢侈一次。他一个人喝得酩酊大醉,翌日醒来,孤窗寂寂,身上衣裳单薄,室中幽暗晦静。谢徵揉着痛得厉害的头,笑着斥一声:“糊涂。” 也不知是在斥谁,之后便照常地生活去了。 箬叶梳妆完毕,再执笔,脑海中如何都勾勒不出浮玉山的模样,想到的只有方才谢徵的那一抹笑。她干脆将笔一扔,回过神,已经是半山腰上,谢徵的书塾外头。 眼下正是上学的时刻,学生们三三两两自她身边走过。她站着一动不动,惹得他们屡屡回头看她。似乎……太冲动了?她正打算原地折回,竹帘一掀,谢先生探出身来。 “秦止。”箬叶呆呆地看着他,他便也静默地回望着,嘴角略微扬起,眸中含着清浅的笑。 “先生早!”迟来的学生向他问安,他回了一句“早”,款款行至箬叶跟前。 “学生说,门口有个人候着,应是来寻我的。” 箬叶将眼一逃:“我叫箬叶。” “箬叶?”谢徵回味片刻,笑道:“恰好,我喜欢吃粽子。” “谢先生可需要帮衬的人手?我家中没有人了,日子过不下去。听别人说先生人很好,可能收留我做个婢女?不给工钱也行。” 谢徵眉头一动。 箬叶立即改口道:“我是说,给的很少也行。” 谢徵又笑起来,眉眼弯弯,说不出的好看。“也好。我腿脚不便,确实需要人来照顾。只是我的薪酬不多,能付于你的就更少了,可能比你想象的还要少,你不介意吗?” 箬叶连忙摇头:“一点都不介意!” 谢徵不再说话,掀开帘栊,复又回到书塾里。他不曾交代,箬叶一时间不知道该干什么,便托着腮,同学生一样听他讲课。他的声音很好听,沉稳、清越,与秦止那种自带三分寒意的嗓音截然不同。他讲课时,脸上是一派专注,讲到兴起处手不自觉地挥舞。恍惚中,他还是那个芝兰玉树的谢家子弟。 晌午时分,学生散去。谢徵收好书册,缓步下来。他走路的时候略微有些跛。箬叶站起身,谢徵问道:“会做饭吗?” 箬叶摇头:“我会学,而且学得很快!” “你随我来。” 他将箬叶带至厨房,只叫箬叶择菜洗菜,自己熟练地做起羹汤来。箬叶看他做得驾轻就熟,思及他到了十四岁都是个世家公子,不由好奇道:“你如何学会的做饭?” 谢徵神情未变,从容道:“变故之后,谢家只余我一人。若是学不会做饭,我就要饿死了。” 箬叶低头不语。谢徵回过头笑道:“你是在同情我吗?” 箬叶否认:“没有。你也不需要,是不是?” 谢徵敛眸:“确实不需要,同情是最无用的东西。” 箬叶学得很快,大约十余天,谢先生已经安心地将家中事宜事无大小地悉数交予她负责。有时候箬叶会想,谢徵是不是太过信任她了?毕竟她来路不明。谢徵却收留她、教导她,陈伤旧难也从不在她面前避讳。她问了,他便说与她听。 如此数月过去。那日,谢徵躺在家门口看书。他脸色苍白,眉头也是不自觉地皱在一起。箬叶晒完衣服,问道:“先生,明日不上课,我去镇上买些布料给你做身衣裳,如何?” 谢徵斜眼望过来,调侃道:“你给我做吗?仍旧是一个袖子的?” 箬叶脸颊一烫:“那是我第一次做衣服,下次不会了。” 谢徵放下书,放目苍蓝辽远的天空:“箬叶,你是不是……” “嗯?” 他忽地一笑:“没什么。你不必去了,明日该会下雨。” 箬叶好奇了!“你怎么知道?”难不成他投作凡胎,仍保留着掐指占算的本事? 谢徵回过头,无奈又带点儿痛苦道:“我的腿疼了一天了。” “啊,你不早说!”箬叶立即蹲下身,给他揉腿。她不懂什么指法,但揉了片刻,见谢徵的嘴角弯弯地往上翘,想来还是有效果的吧。 夜深人静,天气愈发得闷热。箬叶潜入谢徵的卧房,想趁他睡着了,用仙法将他的腿伤彻底治愈。谢徵睡得很不踏实,双眉紧锁,牙关也是咬得紧。箬叶摸索着找到他双腿的位置,凝聚仙力,缓缓地靠近他的膝盖。方灌入一注仙力,谢徵惊坐而起,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别怕别怕!是我,我来看看你的腿。” 幽暗的夜色里,谢徵的眼睛如一对明亮的宝石,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先生?” 他转动眼珠,现出几分茫然。“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箬叶。” “箬叶……”他呢喃一声,眼神渐渐地清明,“箬叶。” “嗯,我在这儿。” 谢徵垂眸看她。箬叶的手被他攥着,便只能仰着头回望。月光破窗而入,晕染得她的面庞婉约到朦胧。 “箬叶。”谢徵抚上她的脸颊,一寸一寸地描摹着她的轮廓。箬叶痒得要发笑,可她笑不出来。胸膛里的那颗心有些不对劲,它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跳了。秦止的面容她看了千年,却从未觉得如此刻这般好看。 凉风侵入,箬叶蓦地清醒过来。此时此刻,离沐、离昭、原夙,是不是还在玄天镜前观看着?浮生一世,不过如梦幻泡影,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箬叶抽手,奈何谢徵攥得太紧,她抽不出来。 “先生?” 他微微一笑,随即手臂用力,将她整个揽在了怀里。 “先生!” “让我靠会儿。”他抱着她,将头枕在她的肩上,许久未有这样轻松过了。“就一会儿,好吗?” 沉闷潮湿的夜晚,行将大雨。 第4章 第 4 章 谢徵的腿仍旧跛着,只是再也没有疼过。他谢了箬叶,却没有追问什么,坦荡得让箬叶心虚。屋内书声琅琅,屋外蝉声泠泠。忽听得谢徵道一句:“好了,今日便到这里吧。”学生们齐齐告辞,如众鸟四散飞去。 帘栊掀开,谢徵自内而出。箬叶迎上前问道:“怎么散得这么早?” 谢徵道:“今日乞巧,我带你去市上逛逛。” 箬叶一怔。竟是已到七月初七了,她在凡间待了有小半年的光景!日复一日的寻常生活,平淡而琐碎,她竟不觉得不耐烦。这木搭的书塾,屋外葱茏的林木花草,绕屋而过的蜿蜒的溪流,朝来暮往的学生。一天天看着,一天天都看得下去。 “市上有巧果、莲蓬、白藕等物,我们便吃那些作晚饭,如何?” “好。” 七月七日乞巧,富足的人家结彩楼于庭院,庭中铺陈磨喝乐、花瓜、酒炙、笔砚、针线,或儿童裁诗,女郎呈巧,焚香列拜。城里车马盈市,罗绮满街。花灯燃亮一整条街,沿街摊贩林立,游人熙来攘往,手中柄着路过河边时折下的荷花,荷香清新四溢。 箬叶抱着巧果,一边吃一边走。沿途琳琅的乞巧物什,精致可爱,无一不宣告三两天前那制作之人的一片蕙质兰心。谢徵走在她前头,手里拿着枝方才拗下的莲蓬,一面走着一面心无旁骛地剥莲子。箬叶吃完一个,手忙脚乱地找帕子。谢徵回过头,问道:“吃完了?” 箬叶鼓着腮帮子点头:“嗯!” 谢徵笑道:“过来。” 箬叶上前一步,他将手伸过来,远远说道:“喏,给你。”是他方才剥好的莲子。 箬叶伸手去接。人群忽地乱了,箬叶被身后的人撞得一个趔趄,巧果撒落一地,并着碧绿的莲子。箬叶抬头,见谢徵伸开手,抱着个撞入他怀中的姑娘。 灯光月影,公子佳人。姑娘痴痴地看着谢徵,俊俏的脸庞缓缓地,一丝一丝洇得通红。 谢徵问她:“没事吧?” 姑娘像是骇了一跳,后退开一大步,自下而上透过纤长的睫毛望着他:“我没事,多谢公子相救。” 谢徵失笑。不过扶她一把,却道相救。 姑娘再度痴迷,眼望着谢徵,再收不进旁的事物。 人群里挤出个小丫头,看见呆立的姑娘,急嚷道:“小姐!小姐可是撞伤了?” 那姑娘猛然回神,已经通红的面颊此刻鲜艳欲滴:“我没事,我们走吧。”说完,也不待告辞便仓皇离去。 谢徵回过身看箬叶:“莲子掉了,我再给你剥一把。” 箬叶点头,两人便照之前那样继续往前走。花灯幢幢,红色灯布晕出一派喜气。箬叶忽地问道:“先生多大年纪了?” 谢徵想了想:“二十又一。” “可曾想过成家?” 等了会儿,不见回答。箬叶扭头,见谢徵一双明亮的眼睛,径直地凝望着她。 “想过的。”他道。 巧果忽地失去了味道,箬叶垂下手,说道:“是该考虑了。” 熙来攘往的街道,吆喝声嬉闹声连成一片。两个人静默地并肩走着。箬叶从莲蓬里抠出一颗丢进嘴里,嚼了嚼,皱起眉道:“苦。” 谢徵笑道:“自然是苦的。皮也没剥,莲心也没去。我给你剥着呢。” 他送过来一颗,箬叶尝了,不得不说:“很甜。” 谢徵微笑:“苦和甜,只看自己如何去对待。有时候觉得苦,是分明有甜的方法,却故意视而不见。” 箬叶低头不语。谢徵也是耐心地没再逼迫什么,一心一意地剥着莲子。不远处挤出个熟悉的身影,拉着一名老妇人,指着谢徵激动嚷道:“嬷嬷你看!就是他!” 妇人斥她:“小点儿声!小心坏了小姐名头!”随即回头,眯着眼从头到脚不知将谢徵打量了几番。“倒是个俊俏公子!眉清目秀的,看上去温温和和,讨人喜欢。” “我就说好看吧!这些年看过的公子哥里头,就数他和小姐般配!” “人是不错,就是不知道这家世……” 老嬷嬷尚在犹豫,谢徵道一句:“走吧”。箬叶随他前行。 老嬷嬷一声惊叫:“竟是个跛子!” 小丫头也跟着嚷:“是个残疾的!这还如何与小姐匹配呀?身旁还跟着个女子,莫不是他家娘子?我可怜的小姐!” 谢徵闻得声音,便从容了脚步。箬叶见他缓了步伐,以为他是闻言伤心,不由握住他的手,低声说道:“先生,在箬叶心中,先生比任何男子都要完美。” 谢徵甚是惊讶。待反应过来,却觉得有趣得很。也不着急澄清误会,顺着势就说道:“不必安慰我。” 箬叶愈发着急:“我说的是真心话!便是九重天上被奉为绝色的太子,也不及先生气韵风流!”她素来口拙,说不来漂亮话。此刻便只能攥紧谢徵的手,用自己的眼神表露真诚。 谢徵与她对望良久,蓦地一笑,手指轻点她的额头:“傻子。” 此夜星繁河白,谢先生牵着他的小傻子,心满意足。 翌日吃过午饭,两人在树荫底下纳凉,谢徵忽地醒悟过来。“九重天上的太子有多绝色?” 箬叶正给谢徵做香包,闻言将针一斜,绣好的苍翠笔直的竹竿长出旁枝来。“呃……你想啊,我们夸人都说‘貌若天仙’。这太子殿下又是天仙中的首脑人物,容貌自然得出众得不能再出众!否则如何叫手下的仙家信服呢?” 谢徵若有所悟:“这么说,九重天上的仙位还是按容貌等级来排列的?” “我……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去过天上!” 谢徵但笑不语。 箬叶做完香包,将晒干的艾草装入其中。香包上的翠竹绣得歪歪斜斜,两侧流苏参差不齐,手艺拙劣得很。箬叶蓦地有些羞赧,手一缩,要将香包塞入袖中。 谢徵比她快了一步:“这是给我的?” 箬叶面色通红:“不是,是我拿来练手的。” “哦?”谢徵把玩着这个稚拙的作品,兴致盎然道,“我很喜欢。送给我如何?” “不行!”箬叶伸手去抢,谢徵往后一躲。箬叶又羞又恼,恳求道:“还我,我再给你做一个,好吗?” 谢徵摇头:“我就喜欢这个。” 箬叶恨得咬牙:“先生不讲理!” 谢徵拿起身上的书,晃了晃:“不讲《礼》,讲《尚书》,如何?” 箬叶说不过他,只能凭着蛮力抢,谢徵灵活地躲避开,被她的神情逗得开怀大笑。 “子召兄好兴致!” 谢徵的笑声戛然而止。箬叶一怔,他的眸中,似乎有痛楚一闪而过。 谢徵长身而起,面上已是一派云淡风轻:“见过苏大人。” “子召兄好生见外,如往常一样,唤我慎之就好。” 苏慎之?便是当年的状元及第之人,苏谨。那年谢徵向他道贺,状元爷春风得意,挑着唇角悠悠然回了一句:“多谢子召兄!子召兄才名满天下,世人多闻谢徵而不知苏谨。现今想来,这世上多的是名过其实之事啊!” 苏谨与谢徵互不来往已两年多,为何如今忽然出现?箬叶回过神打量他,正巧苏谨也毫无顾忌地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一种戏谑的,甚为熟稔的目光。 “箬叶,进去倒茶。”谢徵吩咐道。 苏谨收回目光,笑意更甚。 “苏大人久不到访,此次前来,不知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只是再过几日,我就要出任凤翔太守。临行之前,特意与子召兄道个别。” 谢徵自是不信他的话。不过既然都这么说了,便当真顺着他的意,说起怀旧伤别的话语来。箬叶捧茶出门,苏谨说道:“子召兄的那套《淮南鸿烈》,上头有谢相的批注。前几日读到《本经训》,在下忽地又有了百思不解的地方,恍惚间记得谢相有关于此句的批注。不知子召兄可愿借予苏某一解困惑?” 谢徵犹豫片刻,起身道:“稍等。” 事情与谢聆有关,他便愿抛却自己的一切喜恶。 箬叶到得苏谨身旁,端起茶道:“太子殿下。” “苏谨”无奈一笑:“揭穿得太快就没意思了,锦绘仙子。” 箬叶不置可否:“殿下怎么有闲情来凡间?还顶着状元郎的身份。” 冒牌的苏谨、正牌的离沐太子眨眨眼,眉飞色舞道:“多有意思!你见过秦止这样的表情吗?痛苦的,强颜欢笑的,甚至是吃味的。他一向清心寡欲,有了谢徵这一世,我看他还如何寡欲给别人看?” 箬叶道:“秦止是秦止,谢徵是谢徵。” 离沐望着她,微微而笑:“秦止不是谢徵,谢徵不是秦止?仙子莫不是忘了,这红尘碌碌数十年,不过是巴陵神君历的一次劫。梦幻泡影之后的,方为现实。” 箬叶脸色苍白,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谢徵掀帘而出,看见箬叶的神色,不由沉了脸问道:“慎之兄说了什么?不妨再说一遍予我听听。” 苏谨甚是大方:“也没什么大事。只是看这个婢子灵巧可爱,想向子召兄讨了去做房妾。方才正同她说起呢!” 谢徵极浅地一笑:“不巧得很,我正与箬叶商量婚嫁一事,慎之兄怕是没有这个福分了。” “哦?”苏谨挑起一侧眉,笑着去看箬叶,“果真如此吗?” 谢徵抢白:“那日乞巧,我与你说起成家之事。” “是。”确实说起来着,不过不是这么回事吧? 谢徵安下心,望向苏谨,落落大方:“婚事办在下个月初六。可惜慎之兄两日后就要离京。否则拨冗莅会,至少可以饮上一杯水酒。” “哈哈,免了免了!误了正事可是大罪!” “如此便不再为难慎之兄。天色不早,慎之兄还是早些回家,免得嫂夫人担心。至于份子钱,慎之兄差人送来就好,哦,这套《淮南鸿烈》。我方才看了下,叔父的批注做得并不多,《本经训》更只寥寥几句,想来看了也并无大用。就不予慎之兄见笑了。” “子召……” “箬叶,将茶收了吧。” 离沐的表情甚是精彩。敢叫太子殿下吃瘪的,除了这投了凡胎的秦止,还真未有过第二人。箬叶怕他生怒,便捏了个诀,传音道:“殿下莫恼!横竖再丢脸,也就只有公主、原夙和我三个人知道。嗯……或许还有陆吾。” 离沐可比她想得要大方多了,也不反击,对着谢徵认真告了个辞。只不过箬叶送他几步的时候,苏谨苏大人用压低了的又恰好能让谢先生听见的声音,明目张胆调戏道:“哪日生厌了,就到凤翔府寻我。苏家妾室之位,始终给你留着。”说完像阵风似的迅速飘走了。 箬叶回过头,见谢徵快步走到树荫下,泼茶连着茶盏一道泼了出去。又端起那把苏谨坐过的凳子,朝着厨房走去。 “先生?” “我去把它烧了。” 蝉鸣树响,树木间蒸腾着肉眼可见的热气。夏日果然是燥热的。 第5章 第 5 章 转眼又是半月。 箬叶在凡间生活得愈发如鱼得水。名义上,她是谢徵的婢女。实际上,只要得闲,活儿必是谢徵与她分着干。有时她犯了懒,谢徵便由她偷闲,一个人慢条斯理地将活干完。箬叶在一旁看着,心里有那么一丁点儿的愧疚,眼上却满满觉得享受:谢徵擦着地,就像在泼墨;谢徵洗衣服,就像在抚琴。享受之后还有那么一丢丢的嫉妒,怎么他干活就那么好看?! 这日,谢徵正在蒸南瓜,打算一会儿刮了瓜瓤,和面粉揉在一起,做成金团吃。热气上来,南瓜香甜四溢。箬叶绕在他身边,口水咽得咕嘟响。 谢徵失笑,给她盛了一碗,叮嘱道:“吹凉了再吃。” 箬叶连连点头:“我知道的!” 这便夺过碗,喜滋滋地跑到门外吃去了。 南瓜烫得下不了嘴,箬叶鼓着腮帮子直吹。热气从中散开,眼前忽的多了个仙气袅袅的人。箬叶定睛再看,惊愕道:“清嘉仙君!” 清嘉是天帝的贴身仙侍。他出现在这里,着实叫人意外! “锦绘仙子,方才陛下信步闲庭,偶过你的重午宫。陛下思及《山海图》,想看看进展如何,便要见你。孰料问遍重午仙侍,无人知晓你的去处。帝君甚是不悦。小仙此番前来,是提醒仙子一声,莫要忘了本职工作。” 清嘉说话一向温和,此刻却有几分严厉之色。箬叶一个激灵,扔下南瓜就说:“回!我现在就回!” 清嘉提醒道:“仙子不需要交代一声吗?” 箬叶回头,厨房里热雾腾腾,隐没谢徵的身影。“先生,我出趟门,很快就回来!” 回到天宫,箬叶自觉向天帝告罪。所幸天帝虽然不悦,倒没有到动怒的地步。问明她还剩管涔、空桑两片山没有画完,就限她三日期限,画不完再做惩处。箬叶唯唯应下,待退出殿,才惊觉已出得一身冷汗。回到重午宫,洗一身澡,换了套干净衣裳,看着屋外的琳琅仙草,真不免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重午宫仙侍呈上热茶,问道:“仙子还有什么吩咐?” 箬叶道:“铺纸研磨,点上安神香。三日内重午宫不见外客。” “是。” 于是两日半后,箬叶紧赶慢赶总算完了工。箬叶带着画去面见天帝,彼时天帝正与天后对弈,听闻清嘉禀告,好半天没回过神来。亏得天后提醒一句:“是那画儿。” 天帝恍然大悟,一挥手道:“叫她进来吧。” 箬叶恭顺地将画呈上。天帝翻开画卷,与天后有模有样地评点一番。清嘉在一旁替箬叶讨赏,天帝兴致好,随口赏了夜明珠一斛外加仙云数匹。箬叶谢过恩,瞧着天帝只和天后私语,再没空理她,便识相地告了退。 重午宫,一众仙侍都为自家主子捏着把汗。望见箬叶的身影,众人忙围上前,七嘴八舌问道: “仙子可是要紧?” “天帝有未有着恼?” “仙子要再沐浴一番吗?” 箬叶摆摆手,将赏赐丢到他们手中,只抽出一匹月白色的仙云,吩咐道:“这个我带走了,那些你们照例该分的分、该存的存。我要去凡间一趟,要是天帝有事,记得提前通知我。” “仙子!” 箬叶回头:“怎么了?” “前些天,原夙仙子造访重午宫。只是仙子吩咐三日内不见外客,小仙便将她拦下了。初时,原夙仙子急恼非常。待小仙问及何事,小仙可代为通禀之时,仙子又道并无要事,只吩咐小仙记得提醒您及时观看玄天镜。” “玄天镜?啊!”箬叶伸手一画,谢徵的书塾映在半空中。 书塾里阒无人息。箬叶奇怪,眼下不是上课的时间吗?过了一会儿,自外有两个人缓缓进入画面当中。一个箬叶并不认识,另一个是谢徵的学生,仿佛是叫李思融。那学生搀着身边的人,小心翼翼,又毕恭毕敬。那人将全副身子都靠在他的身上,他也不恼,连连说着:“当心!当心!” 那人伸脚踏上台阶,迈空一步,踉跄往后倒来。李思融眼疾手快地搀住他,急问道:“先生小心!先生可有受伤?” 箬叶如遭五雷轰顶! 这是……谢徵?这个形容枯槁、仿佛浑身只剩一把骨头的人,是谢徵?!怎么会这样!明明她离开的时候,谢徵还好好的,还像芝兰玉树一般能轻易叫人失了魂魄!怎么会……怎么会…… 画面上,谢徵好不容易站直身子,对自己的学生苦笑道:“真是失礼!如今我连自己走台阶都做不到了。” 李思融低着头沉默,眉目间皆是不忍。 谢徵便挤出微笑:“辛苦你送我来回药庐这一趟。时辰不早了,还是早些回家吧。” 李思融皱眉沉吟,良久才应道:“是。” 开明殿,战神的宫邸。原夙一人对着玄天镜哭得稀里哗啦,陆吾坐在她身旁,间或递上一枚剥好的鲜果。箬叶冲进开明殿,殿里的仙侍还紧跟在她后面,连连说着“仙子留步!” 陆吾斥退众人。原夙抹了把泪,指着箬叶控诉道:“你要撩就撩得彻底些!做什么一半了再抛下他?!” 箬叶没空与她胡扯,将仙云扔进陆吾怀里,提议道:“一匹上等仙云,换谢徵三年来的消息。” 原夙将嘴一撇:“不换!” 箬叶怒上心头,正要冲过去揪她的脸,就见陆吾拦在面前,说道:“一匹上等仙云就换一个凡人三年的消息?仙子可还记得,所谓谢徵,只不过是巴陵神君无尽寿数中的一个梦幻泡影。” 箬叶冷笑,指着原夙道:“既是梦幻泡影,神君为什么要娶她?” 陆吾默然,原夙生怕她再说出什么,忙上前道:“换换换!有上等的仙云,傻子才不换!”她吸了吸鼻子,瞥一眼箬叶,复带上不满的目光,道,“你可记得,你回来之前,离沐太子也到凡间走了一遭?” “记得。那时他还顶着谢徵旧友,苏谨的身份。” 原夙点点头。“你突然失踪,谢徵心急如焚!从书塾找到旁边的林子里,从林子找到镇上,连附近的几个镇子都走了个遍。可怜他跛着一双腿!” 箬叶紧咬嘴唇,面色惨白。原夙满意了些,继续说道:“到处都没有你的踪影,谢徵失魂落魄。后来,他忽的想到,苏谨曾和他说过:他中意你,要将你讨去做他的妾。谢徵虽相信苏谨的为人,但生怕自己一时错信漏过你的消息,便孤身赶至凤翔,向苏谨探查情况。孰知那时真苏谨刚纳了一房妾,谢徵以为就是你。他借拜访之名进入苏府,又寻找机会见了那妾室一面。” “他见到不是我,不就好了吗?” 原夙瞪她一眼:“你也知道你家谢徵有多玉树临风!他见那小妾不是你,自然是又失望又伤心。那小妾见了他,却立即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夜半时分,她趁谢徵睡着,偷偷溜进他房中要自荐枕席。” 箬叶一怔,又听原夙说道:“谢徵怒斥那妾室,妾室嘤嘤啜泣,说什么只愿结露水之好。结果声音太大,招来了苏府的人。苏大人眼见自己头上的帽子青翠欲滴,不问罪自己的爱妾,反倒将谢徵毒打一顿,当夜赶出了门。谢徵身无分文,只能半乞半求地回到临安。这一身伤痛、一路疲劳,加上他那副身子骨……啧啧!”原夙唏嘘一声,不再言语。 箬叶心中一片空白,喃喃道:“这是他第二次被赶出门了。” 第6章 第 6 章 月白如霜。窗牖未阖,满地霜华衬得一室分外冷寂。 谢徵口渴得厉害。他起身,挣扎到桌边,往杯里注满水。室中寂寂无声,夜里林风吹在身上,有种透骨的寒凉。谢徵喝了口水,不小心呛着了,倚在桌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夜风陡然倾入。谢徵浑身一震,僵在桌子边一动不敢再动。 “箬叶?”他试探道。 月光下,箬叶隐身没入夜色,原本没有哪个人能发现她的。 谢徵笑道:“箬叶,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你身上有股粽叶的清香。” 箬叶现身,说道:“那是自然。我的原身,就是一丛箬叶。若不是机缘巧合得仙人点化,只怕早就被人摘去裹了粽子,呜呼哀哉了!” 谢徵回过身,凝望着她,眸中似是蕴藏着千言万语。良久,他开口,极为温柔地斥道:“呜呼哀哉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 箬叶看着他,那熟悉的眉眼,已然憔悴到难看。夜风习习,他的身子清癯得仿佛连这夜风也承受不住。箬叶哽咽道:“先生……” 谢徵抬手,拿袖子拭去她满脸的泪水。“怎么哭了?” “先生,是我害了你!” 谢徵的手顿在原处。他张着嘴,胸脯的起伏愈来愈急,可一会儿那急促又缓缓地消散开去。 “箬叶,能叫一声我的名字吗?我想听你叫我的名字。” 箬叶仰头,看着他:“谢徵。” 他洇开满足的笑容。“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叫了我的名字,谢徵。不过那时你并不是在寻我,你在找另一个人。他叫秦止,是不是?尽管认错了人,你却将我送回家,治好我的腿伤。我问你名字,你不肯告诉我,就这么凭空消失了。我以为,你是我的黄粱一梦。世上本没有这样的女子,美得像梦,在我最落魄的时候相助于我。而后谢家遭难、科举名落孙山,我都会记起,那个夜里飘然而来、飘然而去的人。我记了这么多年,记得我都快想不起你的形容,你却再次出现了。” 谢徵忍不住地笑出声来:“那时,我很开心!自被叔父赶出家门,就没有那么开心过。你什么都不会做,却学得很快,做得很好。你只是有些爱偷懒。日子一天一天过下去,平淡,但让人无比满足。我以为会这样过完一辈子。” 他抬眸,看着窗外星月灿烂。“你走了,我慌得不能自已。我找遍了周围的城镇,甚至找到苏谨的家里。我什么都没有找到,苏谨也与先前见到的不同。我终于明白,你不是这凡世之人,那苏谨也不是。他就是你要找的秦止吗?” 箬叶摇头:“他叫离沐。” 谢徵颔首。“那,秦止呢?你可有找到他?” 箬叶看着他,他的眼神炙热而充满执着。“他还没有回来。” “你在等他?若他回来,你是不是……再也不会来寻我了?” 若他回来,你也就不在了。箬叶只是点头:“嗯。” 谢徵忽的释然了。 清风明月,原来皆与他无关。 “不早了,睡吧。我记得你走之前,我们在蒸南瓜,打算做金团吃。眼下已经过了时节,南瓜没那么甜了。不过多加些糖,应该还能吃。明天早上,我们做金团吃。好吗?” “谢徵。” “睡吧。” 他放开她,径自上床安歇。箬叶等了会儿,见他真的不再有动作,只能自觉退出门去。 明天再与他解释吧,她想。 拂晓,晨曦初露。 箬叶早早地起了床,切好南瓜,放进锅里蒸熟。屋外弥漫着湿润的晓雾,鸟鸣啁啾,溪水潺湲而过。她去林子里走了一圈,挑着开得鲜艳的几枝山花折下,打算插在谢徵窗前的白瓷瓶里。 她将学生上课的地方打扫干净,将谢徵的书桌擦拭了一遍又一遍,又将帘栊刷洗之后晾在竿上。她回来了,会将谢徵的身体重新养好,会陪着谢徵这一世一直到他老去。 南瓜蒸熟了,箬叶小心地将它们一块块夹出锅。蒸汽热得烫了手,箬叶吹了吹,庆幸烫的不是谢徵那双白皙纤长的手。不过若是他,才不会让自己烫了手呢!箬叶暗自偷笑。待南瓜摊凉,又将瓜瓤刮下,捣成烂泥。接下来该怎么做,她不知晓了。干脆放在一边,待谢徵起了,由他做吧。 日满青山,谢徵还睡着。箬叶背地里说他懒。 日上三竿,谢徵还睡着。箬叶将南瓜泥与米粉揉在一起。 日头划过了天空的一大半,谢徵仍旧没有出现。箬叶的面前摆着一盘置凉了的金团,挑一块咬一口,果然难吃的很。难吃得让人忍不住掉下泪来。 太阳落山了,一天结束,谢徵的一生也结束了。 这么的悄无声息,与他诞生时的光辉璀璨是多么不同啊!他原本,可以活得更久一些。 箬叶站起身,苦笑道:“人间的丧葬事宜,我丝毫不知晓。谢徵,你对我可真放心啊!” 不知晓,也按照礼数将丧事办完。前来吊唁的学生,箬叶大半认识,也有不认识的暗地里互相打探情况。李思融唁后,箬叶留住他,致谢道:“先前,辛苦你照顾谢先生了。” 李思融讶道:“箬叶姑娘!先前你去了哪里?” 她解释不了。 李思融笑了:“先生寻你三年,如今你回来了,很好!先生该安心了。姑娘好自为之吧。”他甩袖而出,不留一丝情面。 丧事完毕,箬叶孤身坐在书塾里。四周静谧得可怕,谢徵一个人时便是这种感觉吗?三天,她以为很快了。谢徵的书桌上,书册纸张整齐地摆列着。桌上蒙了层灰,想是许久未有开课了。那堆叠的纸张,是谢徵闲时做的字画。最上一张是最近的作品。箬叶拿起在手中,那画的是她。十年前,那个深夜里猝然出现的她。再下仍旧是她,每一张都是她。浣衣的她,绣香囊的她,欢笑的她,生气的她,偷懒打盹的她,大快朵颐的她。还有,穿着嫁衣的她。这是什么时候作的?画底上提着一行小字: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丙辰年七月初八。 是那次七夕!她问他可曾想过成家,他答,想过的。 她怔愣地坐着,视线看不分明,反倒觉得轻松。指尖摩挲着那幅画。寂静像是有了重量,天色愈暗,就愈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恍惚中,门口现出个人。熟悉的眉眼,风姿俊秀。他问道:“怎么不点灯?” 箬叶猝然立起。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是了!怎么会不欢喜呢?她大步飞奔,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 “谢徵!” 那人眉峰微蹙,清冷道:“锦绘仙子。” 清冷,清冷,清心寡欲而生疏冷。不过一年相处,倒叫她将这个认识了千年的巴陵神君忘得干净了! 触目所见是一身玄青仙云裁作的衣裳,天衣无缝,沉郁而典雅。谢徵却不爱深色,他偏好荼白或是霜色,遥遥望去当真是白璧无瑕。 箬叶从他怀里出来:“秦止。” 秦止垂眼看着她,眸色幽邃难辨。“谢徵的一世已经结束了。” 箬叶一怔。许久,她虚弱地笑道:“我明白。” “你若明白,便不会沉溺在他留下的东西当中。” 这便是沉溺吗?她记得,事情的一开始,她是分得很清楚的:秦止为真,谢徵为幻。哪怕现身救他,也是出于美玉蒙污的惋惜。而后她甚至未再有过同情。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哦!谢徵的那抹笑,他斥自己“糊涂”时,那抹极浅的笑。便是那笑容,将她召唤到谢徵的书塾前,将她留下,与谢徵一道生活。一年的光景,那么短暂!原来已足够到叫她沉溺进去。 心中剧恸,箬叶将那幅嫁衣的画愈发攥紧在手里。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她如醍醐灌顶般大彻大悟!会喜的,也不是眼前这个人了。那个人爱笑,爱穿浅色的衣裳,历经苦难却始终云淡风轻,唯独对苏谨的挑衅耿耿于怀良久。他宠她、教她,一味地对她好。可他只是一世的虚幻,一旦消失,就永远无法寻回来了。 谢徵,谢你一世情真。 “一世已经结束,你回来做什么?” “我的魂魄缺了一缕,我来找原因。” “缺了一缕?” “是。”他将目光落在箬叶的身后。那里飘着一缕烟雾般的东西,若有似无。那时谢徵问她,是不是还在等秦止,她道是。谢徵就想留下看看,那个秦止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他留下了,分出自己的一绺魂魄,陪她等那个重要不过的秦止。他没想到,等来的会是自己。 “要紧吗?” 秦止收回目光:“没什么大碍。” 说到底,不过是他作为谢徵那一世,留下的对箬叶的执念。 不要也罢。 清风入户,烟雾四下散开,再寻摸不见。 第7章 第 7 章 故事的起源是这样的: 叶世子从乐坊出来,见长安城浸润在暮春三月的阳光里,莺飞燕舞、落花满天。世子不由痴得退了仆从,一个人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闲逛。不成想刚过两条街,春雨便淅淅沥沥地落下来。世子藏避不及,只得靠着墙脚躲雨。头上恰是一蓬馥郁的杏花,花开满枝,清香四溢。世子看得喜欢,忍不住伸手折了一枝下来。 “呀!”墙里传来女子的惊叫声。 之后是群裾拖曳、环佩琤瑽,衣料与木质走廊的摩挲声。女子诧异又略带着愤恨地娇嗔:“主人,那人偷了我们的杏花!” 声音极近,像是隔着墙与世子站成了对称。 “阿卯,不过一枝杏花罢了。” 清澈的嗓音,温和的语调,云淡风轻。世子心想,那大约是个杏花一般的男子。 “倘若人人都折走一枝,我们不是什么都没有了?” “那好,改天我们换株桃花种在那儿。” “院子里已经有一株桃花啦。” “那就换海棠。” “主人!” 世子苦笑一声,未料到自己随意的举动竟会引起别户人家的争吵。要不要……进去道个歉? 围墙那端是连绵的低笑声。“阿卯,去将客人迎进来。” “谁?” “摘杏花的贵客。” 世子回过神时,那个叫做阿卯的女子已经端正地站在了他的面前。一身白衣,圆滚滚的眼睛,明亮有神。她道:“主人请贵客入门一叙。” 世子眨了眨眼睛:“主人是谁?” “贵客进去便知道了。” 世子望一眼门口,红漆斑驳,木色陈旧,有一种寒酸的整洁感。那个杏花一般的男子,他想见一见。 这样便进了门。 入门即是小院。院中栽着桃、杏、梅、竹,兰菊丛生,满地是桔梗花、忘忧草、龙葵、鸢尾、紫花酢浆、夏雪片莲,芜乱而有意趣。一侧有方小池,眼下莲叶青青,浮在水面上间或地移动几寸。 世子随着阿卯走在外廊上,木质走廊的尽头侧身斜卧着一人,白衣蓝裳,俊秀清雅。廊外的杏花飘飘洒洒,枝上灿若云霞,枝下玉山半倾。听见脚步声,他立起身子,席地坐在外廊上。“叶世子。” 世子也不客套,学着他的模样坐下。“你认得我?” “长安城里,有这等样貌,有这等雅兴,又有这等闲情的,只有世子你了。” 世子悦道:“你这样了解我,叫我闲潭即可。” 对方从善如流:“闲潭。” 世子甚是高兴:“我又该如何称呼你呢?” 对方不答,倒像是想到了什么,饶有兴致地吟了一句诗:“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世子想了想,迟疑道:“逐……流?” 对方眉梢一挑,眸中落入三分春意:“嗯,就叫做安逐流。” 世子喜出望外:“我竟猜对了?!” 术士不置可否,嘴角含着笑,往杯里注酒。 注满两杯,一杯分与世子,一杯自饮。阿卯从屋里端来佐酒的小菜,自发退下,到院中采拾掉落的花瓣。世子饮一口,不由惊喜道:“好久没尝到这么清爽的酒了!” “你若喜欢,以后就常来喝吧。” “那多不好意思!” “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世子讶道:“这便已经是朋友了吗?” 术士轻笑:“不然是要举行什么盛大的仪式吗?我以为交朋友,志趣相投、相处甚欢就可以了。世子的为人,我了解,也很喜欢。方才三言两语间,也不觉得难受。我认世子做我的朋友,如何?” 叶世子皱眉沉思良久:“嗯,我们是朋友了!”一口将酒饮完,笑着再次纠正道,“叫我闲潭就好。” 密林深处,云遮雾绕的地方,是百鬼之主栖息之所。世间妖鬼皆由他掌控,听从他的号令。若以人间制度比照,他便是这个妖国的帝王。妖王换了三任,到这一任却是个九尾白狐化作的女人。她生的妩媚妖冶,性情却冷似山巅上千年不化的积雪。但凡轻视过她的能力的,都被那深不可测的妖力摧为灰烬。而但凡为妖乖顺却遭人间术士追捕的,必得她庇护周全。九尾妖狐华阳姬,一个让百鬼敬畏到战栗,又由衷信服的女人。正是如此,她将那凡人男子带回密林作为夫婿之后,众鬼连带着对那男子都畏惧三分。 密林九月,正是万物成熟、鲜果缀满枝头的时节。小妖们摘下果子,挑选出最鲜美的盛满一盘,送入主上寝殿。华阳姬正在午憩,那男子就坐在她的榻前,一动不动,深情款款地凝视着她。听到声响,他回过身来。小妖告知来意,他微微颔首,叫他退下。送果子的小妖莫名觉得,主上的夫婿与往日不同了。那双眼睛清冷平和,细看去似乎有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这人不是依附主上生存的无能之辈吗?小妖摇摇头,心想大约是自己看错了。 两扇门“吱呀”阖上。华阳姬悠悠醒转,对着榻前的人道:“你莫要这样看我,原主可不是你这样的性格。” 他问道:“那是什么样的性格?” “嗯……谦逊温雅,是个普通书生的性子。只是他为这华阳姬,甘愿背弃人性,日日饮人血以换取长生,便是妖也看轻他。何况他爱的人是百鬼之主,与她在一起就注定要担上‘仆’的名号。于是在妖鬼们看来,他大约就是一个软弱、无能、贪婪,只知以美色蛊惑主上的无能之人。” 他又问道:“那么,秦序与你我是什么关系?” 华阳姬将视线逃向别处:“是我们两人的孩子。” 为何会有心虚的感觉? “既是如此,这一次我们是要护他,还是要害他?” 华阳将手一摊,无奈道:“不敢害他,可护着他我又不甘心。不如静观其变,当自己是来看戏的好。” 他点头赞同:“嗯。” 九月蟹□□花香满庭院,叶世子一早就差人送了螃蟹过来。他到逐流家时,廊上已摆好菊花酒和一大盆赤红的蟹。院中菊花招展。阿卯摘下鲜嫩的花瓣,放入二人的酒杯。世子大饮一口,赞道:“畅快!我最爱喝你家的酒了!” 逐流吃着螃蟹,笑道:“你不先说说此番前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世子一时尴尬:“你说得好像我没事就不来找你了。” “当然不是。只是我听说,近来你和妙音坊的姑娘走动颇为频繁,应当没有工夫想起我才是。” “逐流!”世子生气道,“我是那样见色忘友的人吗?” 逐流微讶,看向阿卯,一本正经地问道:“他竟不是吗?” “是的哟!” 世子气得说不出话来,将螃蟹当做那一对主仆,狠狠地肢解开扔进嘴里。 如今是人妖混居的时代。既然有鬼,便少不了捉妖的人。安逐流便是这一类人,人们称之为术士。他的侍女阿卯,是一只兔子精。世子初初知晓时,没少受惊吓。尤其这样一个貌美如花的少女,下一刻却变成红眼长耳的白兔,对着你一耸一耸地动着鼻子。 惊吓之余,又觉得有趣极了。世子出身尊贵,这类术士,他虽是好奇,却一直无甚来往。如今遇见逐流这样杏花一般的美男子,不得不说是上天为满足他好奇心的一种眷顾。 叶世子喜欢安逐流,非常喜欢。逐流超脱得不像俗世中人。他不受礼法拘束,也无所谓善恶。可世子知道,他所行一切皆是善,只是不愿别人将“好人”的名头冠在自己身上。 他这样的性子,世子真是又爱又恨。爱他的随心所欲,又恨他随着自己的性子,错失多少立功扬名的机会。 所幸凭借世子这个好友,安逐流这个名字,已经颇为世人所知。如今驱鬼捉妖一事,要请得安逐流处理,还需不小的脸面才行。 诚然,叶世子的脸面绝对是足够的。不过他不愿以朋友的身份强迫好友。故而有什么事情,他都抱着商议的态度与逐流说明一番。接与不接,全凭逐流个人意愿。 吃完蟹喝完酒,阿卯端上干净的帕子,给二人擦手。逐流说道:“日头西斜,接你的马车快要到门口了。你再不说,只怕就真的来不及救张侍郎了。” 世子大吃一惊:“你知道这件事?” 逐流微微一笑:“不清楚。不过听说礼部侍郎多日未有上朝,这与平常的他很不相符。” 世子点头赞同:“尚之一向尽职尽责。” 逐流但笑不语。 世子嗔道:“你又在笑我的看法了!” 逐流并不否认:“张侍郎与你相交多年,是你的竹马之友,你的看法自然与我不一样。你看到的他,是我看不到的他。而我所知晓的他,你未必知晓,也未必愿意知晓。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还是来谈谈事情的本身吧。” 世子被他绕得云里雾里:“我认识的他和你认识的……哦,事情!”世子端起茶,啜了一口,皱眉道:“怎么说呢……” 脑子里全是野村万斋版的安倍晴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