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大街上,再次死寂。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秀英和张天盛。
谁都没想到,七八岁的小姑娘秀英,居然敢违逆父亲马百万,跑出来为张天盛求情。
马百万在凉州城里出了命的横行霸道,在家里更是活阎王,老婆娃娃见了他都是低眉顺眼,说话都不敢大声。
更何况,秀英不是大太太生的,刚才就被大太太当街辱骂,显然在家里的地位很低。
现在秀英出来为张天盛求情,惹恼了父亲马百万,肯定会受很重的责罚。
马百万骑在马上,脸色依旧阴骘,没有说话。
一边马车上的大太太早开口骂道:“你们看看,真是下贱胚子养的小贱货!居然敢冲撞老爷,帮唱贤孝的穷娃子求情,简直贼胆包天,等回家去,看我不扒了这小贱人的皮!”
秀英的娘吓得魂飞魄散,飞奔过来拉起秀英,就往外面拽。
“爹!求您别再打他了,他啥也没做错啊!”
秀英还扯着嗓子哭喊。
“哈哈哈!”
马百万却意外地放声大笑,没有理会女儿秀英,对刘瞎仙说道:“刘瞎子,你打得很好!这娃娃也有些血性,将来说不定有点出息呢!”
“谢马老爷开恩,只要您消气解闷就好...”
刘瞎仙这才长舒一口气,赶紧磕头道谢。
“你这一巴掌,打得老子酒醒了,你们就唱一个吧,我倒要看看,这娃娃有啥能耐,能让全凉州城的人都抬举他!”
马百万取出精致的鼻烟壶,挑了点鼻烟吸了,当街打了一个大喷嚏。
“是,我们这就唱...”
刘瞎仙扶着张天盛站起来,双手摸摸索索地抚着张天盛的脸,颤声说道:“打出鼻血了?”
虽然他看不见,但刚才张天盛第二次把他手掌放在脸上的时候,刘瞎仙感觉到了湿热的鲜血...
“木事,已经不淌了...”
张天盛用袖子擦了擦,又吸了吸鼻子,鼻血就不怎么流了。
“去用茶把手帕蘸湿,擦擦脸,我们就唱...”
刘瞎仙从怀里掏出了脏兮兮的手帕。
张天盛用茶水浸湿了手帕,把脸上的血迹擦干净,便拿起了瓷碟和筷子,说道:“师父,我好了。”
“来吧!”
刘瞎仙拿起三弦,调弦定音,说道:“马老爷,我们师徒俩给您唱一段《天官赐福》,祝您马老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财源广进,万事遂心!”
“唱吧,唱得好,老子重重有赏!”
马百万懒洋洋说着,眼睛一直盯着张天盛。
张天盛却忽然间不再害怕马百万,仰头吸了吸鼻子,将最后的鼻血吞咽进了肚子。
师父的三弦响起,张天盛便敲着碟子,迈开步子,卖力地表演。
这一刻,他什么都不怕了,什么都不想了。
命运的苦难,让张天盛一次次学会坚强。
爹妈去世后,虽然跟着爷爷忍饥挨饿,可爷爷很疼他,张天盛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拜师到了刘瞎仙家里,张天盛虽然吃饱了肚子,却一下子成了大人,承担起了他这个年龄不该承担的沉重。
而今天,当街挨打受辱,让张天盛更加坚强。
不就是受委屈,不就是挨巴掌,能有个啥?
张天盛痛恨马百万仗势欺人,但也明白,这就是真实的世道。
这世上,有无数个马百万,王百万,李百万,他们有钱有势,为所欲为,卖唱的瞎仙在他们眼里,就是蝼蚁,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
但爷爷说过,天道好轮回,善恶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张天盛把仇恨悄悄埋在心底。
总有一天,自己要亲眼看着马百万恶贯满盈!
或许是十年吧,爷爷说过,马百万十年后有血光之灾。
而自己才八岁,只要努力的活下去,肯定能看到马百万没有好下场!
心中悲愤,张天盛脸上却洋溢着笑容,摇头晃脑,前俯后仰,把碟子敲得上下翻飞,把身子扭得如同风摆荷叶。
这也是他跟着师父学的。
刘瞎仙本不是个幽默的人,儿子又被抓了壮丁,说不定就要死在战场上,但他唱贤孝的时候,总是满脸堆笑和看客插科打诨,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活着不易,谁不是按照人生的剧本和角色,时刻戴好面具,卖力地表演?
师父刘瞎仙也唱得慷慨激昂,脸上满是笑容,比往日更加卖力。
师徒俩仿佛忘记了刚才受辱的事情,完全沉浸在表演当中。
一段《天官赐福》唱罢,围观看客人掌声雷动,喝彩连声。
“这师徒俩真是不简单啊!刚才受了那么大的屈辱,他们还给马百万唱《天官赐福》,还唱得这么好!”
“这就叫肚量!能屈能伸才是好汉子!”
“不错,相比而言,马百万虽然欺负了刘瞎仙师徒俩,却输了人品,羞了先人呢!”
众人说着,纷纷掏钱。
破毡帽里的铜板都要溢出来了。
“谢谢!谢谢!”
刘瞎仙抱着三弦站起身,对着马百万的方向鞠躬笑道:“马老爷,我们师徒俩的玩意儿上不了台面,但却不敢偷懒省力气,这一段《天官赐福》,就当说了几句吉利话,祝您马老爷福寿绵长!”
“好着呢!”
马百万摸着下巴笑道:“刘瞎子,你的三弦弹得不错,你徒弟娃儿张天盛的碟子捣得更好,难怪凉州城里传成一股风了!”
“谢谢马老爷抬举捧场,天盛,还不给马老爷磕头谢恩!”刘瞎仙又侧头说道。
“是!”
张天盛放下瓷碟筷子,走到当中跪下,又给马百万磕了一个头说道:“谢谢马老爷!”
“娃娃,你嘴里谢我...心里怕是把我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吧?”
马百万冷冰冰地看着张天盛。
“我...”
张天盛一惊,赶紧低头,不敢说话。
但他的沉默,也等于是承认了马百万的猜测。
马百万冷笑一声,却转头叫道:“秀英,过来!”
秀英也是一愣,小跑到了马百万马前,低头说道:“爹。”
马百万从怀里掏出一把大洋,丢给秀英,说道:“去,你替我赏了那娃娃!”
“好!谢谢爹!”
秀英喜出望外,捧着大洋过去,递给张天盛笑道:“给你,这是我爹赏你的!”
“这...太多了!”
张天盛看到秀英白皙鲜嫩的小手掌里,居然有十块大洋。
一块大洋差不多顶一千个铜板,十块大洋就是一万文钱。
张天盛跟着师父唱贤孝,这几天生意翻倍的好,一天也才挣百来十个铜板。
要是遇到刮风下雨出不了摊,一个铜板都挣不到。
这十块大洋,他们师徒俩起码得挣半年多。
“你快拿着,别多说话...”
秀英把十块大洋塞到张天盛手里,就跑回了她娘身边。
大马车上的大太太,脸色阴沉,狠狠瞪了一眼秀英。
马百万让秀英去打赏张天盛,显然是为了表明,他并不怪秀英母女来看张天盛捣碟子。
有了马百万的这个态度,大太太就不敢再借题发挥辱骂秀英母女。
张天盛捧着十块大洋,愣在当地,不知道马百万什么意思,是不是真心要赏自己这么多钱。
马百万微微一笑道:“娃娃,这十块大洋,可不光是赏你碟子敲得好,还有个缘由。”
“呃...”
张天盛不知道马百万又要耍什么花样,惊疑地抬头看向马百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