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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莲舲

作者:扶潼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天上的月亮缺了一个小口,像碎掉的玉。


    “你说,相爷是再不来了么?”拿着扫帚的侍女终究没能耐住寂寞,与她的同伴低头私语。


    “休要胡说!相爷往日那般疼咱们公子,这会儿玉棠夫人新丧,怕是一时没缓过来吧。”


    “可是……哪里有做亲老子的骂儿子‘克母’呢?”


    “嘘……”搭话的侍女透过零散的甘棠花枝桠,紧张兮兮地瞄了一眼屋内的少年,“低声些,咱们公子平日里再聪慧不过,可莫叫他听了去,让他平白又伤了心……”


    侍女们的交谈声细细碎碎的,扎进归隰桑的耳朵里。他僵硬地躺在榻上,死死盯着窗外。


    窗外的甘棠花开得正热烈。那是阿母去年种的,当时她拈了一朵别在他的鬓间,归隰桑却晃了晃脑袋,懊恼她把自己当女儿家打扮。


    当时阿母捏了一把他的脸,大笑道:“我们家隰桑,将来说不定比丫头还标致些!”


    “敢问二位姑娘,公子在吗?”一个少年温和的声音响起。


    莲舲!听到熟悉的声音。归隰桑猛地从榻上跳起来,向门外跑去。


    “啊呀!”侍女惊跳了一下,心有余悸地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又回头瞅瞅屋内,“宋公子,你这么闷不吭声的,可吓我们一跳。公子就在屋里哩,你快去找他吧。”


    “可不是嘛,自打玉棠夫人走后,公子这几天一直待在屋里,不哭不闹,真怕他闷出个好歹来。宋公子你定要好好陪陪他,相爷也真是的……”另一位侍女努了努嘴,悄声抱怨道。


    宋莲舲无奈笑笑,这两个活泼姑娘是当年玉棠夫人心软,自己从人牙子手上买回来的。玉棠夫人自己性子也闹,与两位姑娘是打打闹闹惯了的,于是两个小姑娘说话向来有点口无遮拦。


    一见到宋莲舲的身影,归隰桑隐忍了几个月的委屈与不安就几乎都要爆发出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拉着宋莲舲就往榻上坐。还没完全坐稳,归隰桑就迫不及待地向他倾诉:“莲舲,我阿母没了……”


    宋莲舲轻拍归隰桑的肩膀,他道:“我知道。”


    “阿翁说我‘克母’不要我了,大兄也走了,二兄也很久都不理我了,府里人现在对我也摆脸色……”


    宋莲舲又把归隰桑往怀里揽了揽。他只比归隰桑年长三岁,同样年少丧母。对于归隰桑此刻的痛苦与孤独,他比谁都能感同身受,更何况,归隰桑要面临的不仅仅是丧母之痛。他早就听说丞相归遇现在冷落归隰桑,而归隰桑又不像其他兄弟姐妹一样有母亲的势力支撑,相府里的人向来看碟子下菜,这会儿看归隰桑失势,早就离他远远的,去依附讨好别的公子了。


    归隰桑再怎么聪明、有“神童”之称,在此前也从未遭遇过这样的打击,这会儿他不过七岁,向来被宠着的他哪里知道人心易变呢?


    “公子莫急,相爷只是一时伤心,待公子好好向他赔罪一番,让他消消气吧。”


    “赔罪?”归隰桑闻言从宋莲舲怀里挣脱出来,怒道:“明明是阿翁的不是,作甚么要我去赔罪?”


    “公子以为,自己还和之前一样吗?”宋莲舲没急着反驳,只是平静地看着归隰桑。


    归隰桑抿了抿唇,泄了气,又瘫坐回去。


    经历这几个月的人情冷暖,他也不再和之前一样什么都不懂了。只是这会儿心里还咽不下这口气,父亲暴怒而怨恨的指责,在他心里种了一根刺,扎得他鲜血淋漓,每天每夜都疼得他发颤。


    “我知道了,”归隰桑妥协了,只是脸色愈发苍白,他忽然攥紧宋莲舲的衣袖,力道大到几乎要把那块衣袖生生撕裂下来,“莲舲,你呢?他们都不要我了,你也会吗?”


    宋莲舲把另一只手轻柔地覆在归隰桑死攥着他衣袖的那只手上,缓缓收紧,轻声道:“公子忘了吗?我原先发过誓的,公子既赢了我,我就一辈子做公子的谋士,愿凭公子驱使。我宋莲舲岂是那种不讲信义之人?”


    当初琴州州牧刚降,琴州州牧九岁的侄子与那些女眷一同来到黎城。传言琴州神童宋莲舲三岁能吟,五岁就弹琴作画下棋样样精通,七岁那首《凤凰吟》赢得满堂喝彩。归遇看他和归隰桑年龄相近,又都是年少早慧的孩子,就让宋莲舲给归隰桑做玩伴。只是宋莲舲最开始心高气傲,谁来了也不能叫他服气。


    归隰桑倒对这个新来的小哥哥喜欢得紧,又受老师宿雨眠的影响很深,非要宋莲舲做他的谋士。他约定与宋莲舲比试,从四书五经到奇闻怪谈,又从对弈到作诗,归隰桑最终赢得宋莲舲心服口服,于是宋莲舲就这么成了他的谋士。


    归隰桑任凭自己在宋莲舲肩上靠了会儿,这才收了情绪。归隰桑道:“好久没见老师了,不知道老师的病好点没有。”


    宋莲舲犹豫了会儿,道:“宿令君与相爷最近因加封九锡的事有所争执,不知这会儿怎么样了。”


    涉及政治上的事,两个孩子也不好说太多。归隰桑想了想,道:“老师也和阿翁吵架了吗?老师身体向来不好,我明早儿去看看他。”


    谁知第二天一早起来,天气却坏得很。这是一场难得的大雨,天空灰蒙蒙的,风夹着雨水打在人脸上,扑得人一脸湿。一路上都没什么人,只留下被风卷着的落叶,打着旋儿扑向天边。


    地面湿滑,归隰桑险些摔了一跤,但总归是来到了老师家。他刚走进门口,就听到屋里传来隐隐的争执声。


    “公既已位极人臣,兴义兵而匡国,现在也当退一步,成忠贞之名,守臣子本分,不宜再加封……”


    “枕青,”阿翁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老师的声音一下安静了,屋里变得一片死寂,归隰桑几乎要怀疑里面已经没有人了。过了良久,老师压抑着的咳嗽声才打破了寂静。


    “咳咳……逢德兄,我看不明白,当今的逢德兄,还是雨眠所追随的那个逢德兄吗?”


    宿雨眠的这番话几乎相当于忤逆。果然,归遇的声音变得有所起伏:“枕青后悔了?”


    “我不后悔追随您,我只是看不懂如今的逢德兄了,”又是一阵咳嗽声响起,老师的声音变得干涩,“……是什么时候变的呢?”


    归遇没有接话。他淡淡说:“宿令君还是好好歇息吧,这次的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归遇走出来时,归隰桑正在门外候着。


    归隰桑正听得认真,这会儿猝不及防见到许久未见的父亲,怔了一会儿。他下意识唤道:“阿翁……”


    面前的男人大概三十多岁,身形瘦长,生了一副好相貌,眉目如画,俊美无俦。归隰桑时常像这样仰望着阿翁,觉得阿翁身材挺拔,顶天立地,是他梦想成为的人。但当他的视线一触及阿翁那双不再蕴含笑意的眼睛里,就瞬间被冰了一下,清醒过来。


    归遇瞥了一眼这个曾经最宠爱的小儿子,几不可见地点点头,然后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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