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归的他脑子有病》 第1章 莲舲 天上的月亮缺了一个小口,像碎掉的玉。 “你说,相爷是再不来了么?”拿着扫帚的侍女终究没能耐住寂寞,与她的同伴低头私语。 “休要胡说!相爷往日那般疼咱们公子,这会儿玉棠夫人新丧,怕是一时没缓过来吧。” “可是……哪里有做亲老子的骂儿子‘克母’呢?” “嘘……”搭话的侍女透过零散的甘棠花枝桠,紧张兮兮地瞄了一眼屋内的少年,“低声些,咱们公子平日里再聪慧不过,可莫叫他听了去,让他平白又伤了心……” 侍女们的交谈声细细碎碎的,扎进归隰桑的耳朵里。他僵硬地躺在榻上,死死盯着窗外。 窗外的甘棠花开得正热烈。那是阿母去年种的,当时她拈了一朵别在他的鬓间,归隰桑却晃了晃脑袋,懊恼她把自己当女儿家打扮。 当时阿母捏了一把他的脸,大笑道:“我们家隰桑,将来说不定比丫头还标致些!” “敢问二位姑娘,公子在吗?”一个少年温和的声音响起。 莲舲!听到熟悉的声音。归隰桑猛地从榻上跳起来,向门外跑去。 “啊呀!”侍女惊跳了一下,心有余悸地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又回头瞅瞅屋内,“宋公子,你这么闷不吭声的,可吓我们一跳。公子就在屋里哩,你快去找他吧。” “可不是嘛,自打玉棠夫人走后,公子这几天一直待在屋里,不哭不闹,真怕他闷出个好歹来。宋公子你定要好好陪陪他,相爷也真是的……”另一位侍女努了努嘴,悄声抱怨道。 宋莲舲无奈笑笑,这两个活泼姑娘是当年玉棠夫人心软,自己从人牙子手上买回来的。玉棠夫人自己性子也闹,与两位姑娘是打打闹闹惯了的,于是两个小姑娘说话向来有点口无遮拦。 一见到宋莲舲的身影,归隰桑隐忍了几个月的委屈与不安就几乎都要爆发出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拉着宋莲舲就往榻上坐。还没完全坐稳,归隰桑就迫不及待地向他倾诉:“莲舲,我阿母没了……” 宋莲舲轻拍归隰桑的肩膀,他道:“我知道。” “阿翁说我‘克母’不要我了,大兄也走了,二兄也很久都不理我了,府里人现在对我也摆脸色……” 宋莲舲又把归隰桑往怀里揽了揽。他只比归隰桑年长三岁,同样年少丧母。对于归隰桑此刻的痛苦与孤独,他比谁都能感同身受,更何况,归隰桑要面临的不仅仅是丧母之痛。他早就听说丞相归遇现在冷落归隰桑,而归隰桑又不像其他兄弟姐妹一样有母亲的势力支撑,相府里的人向来看碟子下菜,这会儿看归隰桑失势,早就离他远远的,去依附讨好别的公子了。 归隰桑再怎么聪明、有“神童”之称,在此前也从未遭遇过这样的打击,这会儿他不过七岁,向来被宠着的他哪里知道人心易变呢? “公子莫急,相爷只是一时伤心,待公子好好向他赔罪一番,让他消消气吧。” “赔罪?”归隰桑闻言从宋莲舲怀里挣脱出来,怒道:“明明是阿翁的不是,作甚么要我去赔罪?” “公子以为,自己还和之前一样吗?”宋莲舲没急着反驳,只是平静地看着归隰桑。 归隰桑抿了抿唇,泄了气,又瘫坐回去。 经历这几个月的人情冷暖,他也不再和之前一样什么都不懂了。只是这会儿心里还咽不下这口气,父亲暴怒而怨恨的指责,在他心里种了一根刺,扎得他鲜血淋漓,每天每夜都疼得他发颤。 “我知道了,”归隰桑妥协了,只是脸色愈发苍白,他忽然攥紧宋莲舲的衣袖,力道大到几乎要把那块衣袖生生撕裂下来,“莲舲,你呢?他们都不要我了,你也会吗?” 宋莲舲把另一只手轻柔地覆在归隰桑死攥着他衣袖的那只手上,缓缓收紧,轻声道:“公子忘了吗?我原先发过誓的,公子既赢了我,我就一辈子做公子的谋士,愿凭公子驱使。我宋莲舲岂是那种不讲信义之人?” 当初琴州州牧刚降,琴州州牧九岁的侄子与那些女眷一同来到黎城。传言琴州神童宋莲舲三岁能吟,五岁就弹琴作画下棋样样精通,七岁那首《凤凰吟》赢得满堂喝彩。归遇看他和归隰桑年龄相近,又都是年少早慧的孩子,就让宋莲舲给归隰桑做玩伴。只是宋莲舲最开始心高气傲,谁来了也不能叫他服气。 归隰桑倒对这个新来的小哥哥喜欢得紧,又受老师宿雨眠的影响很深,非要宋莲舲做他的谋士。他约定与宋莲舲比试,从四书五经到奇闻怪谈,又从对弈到作诗,归隰桑最终赢得宋莲舲心服口服,于是宋莲舲就这么成了他的谋士。 归隰桑任凭自己在宋莲舲肩上靠了会儿,这才收了情绪。归隰桑道:“好久没见老师了,不知道老师的病好点没有。” 宋莲舲犹豫了会儿,道:“宿令君与相爷最近因加封九锡的事有所争执,不知这会儿怎么样了。” 涉及政治上的事,两个孩子也不好说太多。归隰桑想了想,道:“老师也和阿翁吵架了吗?老师身体向来不好,我明早儿去看看他。” 谁知第二天一早起来,天气却坏得很。这是一场难得的大雨,天空灰蒙蒙的,风夹着雨水打在人脸上,扑得人一脸湿。一路上都没什么人,只留下被风卷着的落叶,打着旋儿扑向天边。 地面湿滑,归隰桑险些摔了一跤,但总归是来到了老师家。他刚走进门口,就听到屋里传来隐隐的争执声。 “公既已位极人臣,兴义兵而匡国,现在也当退一步,成忠贞之名,守臣子本分,不宜再加封……” “枕青,”阿翁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老师的声音一下安静了,屋里变得一片死寂,归隰桑几乎要怀疑里面已经没有人了。过了良久,老师压抑着的咳嗽声才打破了寂静。 “咳咳……逢德兄,我看不明白,当今的逢德兄,还是雨眠所追随的那个逢德兄吗?” 宿雨眠的这番话几乎相当于忤逆。果然,归遇的声音变得有所起伏:“枕青后悔了?” “我不后悔追随您,我只是看不懂如今的逢德兄了,”又是一阵咳嗽声响起,老师的声音变得干涩,“……是什么时候变的呢?” 归遇没有接话。他淡淡说:“宿令君还是好好歇息吧,这次的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归遇走出来时,归隰桑正在门外候着。 归隰桑正听得认真,这会儿猝不及防见到许久未见的父亲,怔了一会儿。他下意识唤道:“阿翁……” 面前的男人大概三十多岁,身形瘦长,生了一副好相貌,眉目如画,俊美无俦。归隰桑时常像这样仰望着阿翁,觉得阿翁身材挺拔,顶天立地,是他梦想成为的人。但当他的视线一触及阿翁那双不再蕴含笑意的眼睛里,就瞬间被冰了一下,清醒过来。 归遇瞥了一眼这个曾经最宠爱的小儿子,几不可见地点点头,然后走远了。 第2章 雨眠 “咳咳......外面是阿桑吗?" 听到老师在唤自己,归隰桑当即收起酸涩的思绪,推开门一路小跑到宿雨眠面前。 老师确实比自己印象中要瘦了许多,归隰桑觉得眼前的人几乎不能算是一个人,只是一副空荡荡的骨架。尽管已经瘦得不成人形,宿雨眠依旧和记忆中一样温润。他披着青衣,弯了弯干枯苍白的唇,然后微微颤抖着把手搭在归隰桑的发间。他的手也是冰凉冰凉的,落在归隰桑的头上,就好像秋天的雨滴打湿了头发。 “阿桑最近受委屈了吧。”宿雨眠笨拙地揉了揉归隰桑的头发。 一听到这话,归隰桑刚刚有所收敛的委屈几乎又要爆发出来。他的眼睛又被雾蒙蒙的泪淹没了,但归隰桑强忍着没让它掉出来。 “我不委屈,”归隰桑把宿雨眠的手从脑袋上轻轻拿下,然后用衣服紧紧地裹住,“老师才是在阿翁那受了委屈吧。瘦了这么多,老师又没好好吃饭吗?” 听着归隰桑带着鼻音的回答,宿雨眠又笑了一下。他晃晃脑袋,叹息道:“沉疴久矣,老师吃不下啊,又何必浪费稻谷呢?” “那老师肯定没好好吃药。” “药太苦了,阿桑,”老师的声音有点模糊,归隰桑听不真切,“......怎么会这么苦呢?” 关于万岁亭侯宿雨眠的经历,不可谓不传奇。宿雨眠出身闵州宿氏,素有“闵州君子”之称。他早年带着家族躲避战乱,几次拒绝那几个州牧的入仕邀请。然而在遇见当时尚未出名的归遇之后,他果断投奔归遇,出言献策,成功助归遇拿下茗州、簏州、缙州等地,提议归遇挟天子以令诸侯,并进献了闵州的许多人才。可以说,没有宿雨眠,就没有如今的归遇。 然而宿雨眠最近的身体越来越差,已经很少随军出征了,只是帮归遇稳定后方。再加上几次不同意归遇加封九锡的想法,坚持效忠大宇,宿雨眠已逐渐被归遇调离了中央。 归隰桑小心翼翼地从兜里掏出一块糖,放到宿雨眠的手心上,道:“没事的,老师,吃糖就不苦了。” 看了一会儿手心上有些融化的糖,宿雨眠又叹了口气:“阿桑是个好孩子啊。” “没事的,阿桑,”过了一会儿,宿雨眠又说,“我不委屈,我早就知道了,我们都不委屈。阿桑别难过,你阿翁会好起来的,只是需要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 “知道了,老师,”看着自言自语般呢喃的宿雨眠,归隰桑有点心慌,他给宿雨眠盖上被子,道,“老师你先休息,病马上就会好起来的。等老师病好了,我还有问题要请教老师呢。” 宿雨眠顺从地躺下。归隰桑吹灭了灯,屋子里瞬间暗了下来。可宿雨眠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是拼命燃烧的烛火,他笑道:“嗯,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阿桑,我等着你来问我问题啊。” 刚出了门,归隰桑就看到了那一片蓝衣。 归隰桑常常觉得三兄归鹊来人如其名,就像蓝尾巴的灰喜鹊。穿得像,性格也像,拖着灰蓝色的漂亮尾羽,喜欢叽叽喳喳地快活歌唱。不过归鹊来虽然不会叽叽喳喳,但他的心里头装满了诗歌,像灰喜鹊的歌声一样连绵不断,无穷无尽。 但是自从大兄归鹤来战死后,归鹊来也不像灰喜鹊那样快活了。他的诗最近也和他的人一样变得昏昏沉沉的,但只要靠近他,他还是会和你笑嘻嘻地打招呼,这一点和二兄归鸿来一点也不像。 “阿桑!”归鹊来冲他招了招手,“我本来去你屋里找你的,毕竟听他们说,你最近不开心,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怕你闷着来找你,谁知我一来找你,你就出了门,是成心的吧?阿姊叫我们一起进宫陪她解解闷呢,来不来?” 归隰桑握住归鹊来向他伸出的手,上了马车,道:“我已经好很多了。你怎么样?二兄理你了吗?” 归鹊来的眼睛瞬间黯了黯,道:“没有,谁知道他在想什么呢?我是想来问你的,归鸿来理你没有?” 归隰桑摇了摇头。归鹊来当即锤了一下马车,直把马车捶得哐当一下。归隰桑心惊肉跳地抓住归鹊来的手。归鹊来愤愤道:“他最近到底怎么回事?自从大兄走后他就变成这样。他以为只有他一人在伤心吗?连对着我也不理不睬的!” 恐怕不只是因为伤心。归隰桑想,却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经历了这几个月,归隰桑也不再是对人情世故懵懵懂懂的孩子了。在他还受父亲宠爱时,他尚且会为归鸿来疏远他感到困惑和伤心,但现在,他敏锐地从归鸿来的反应中捕捉到了—— 恐惧。 归鸿来的恐惧。 不仅仅是针对他和归鹊来,实际上,归鸿来的这种感情蔓延到了所有兄弟姐妹身上,只是对归鹊来和归隰桑的最为强烈,最难以掩饰。 归隰桑想,他大概知道原因了。 但他无法告诉归鹊来,对人际关系大大咧咧的归鹊来永远无法理解双胞胎兄弟的敏感与痛楚。 好在归鹊来很快让自己从这种低落的情绪中解脱了出来。 “算了算了,不理他,”归鹊来晃晃脑袋,一手搭在归隰桑肩上,“军师呢?怎么样了?” 宿雨眠早年跟随归遇时,当过军师祭酒。归鹊来和归鸿来都是在军营里待过的,所以还习惯叫他“军师”。 归隰桑攥紧了衣角,下意识回头,但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已上了马车,看不到老师了,只好又低下头沮丧道:“不知道……我感觉……老师好像不是很好……” 归鹊来沉默了一会儿,又大力地拍了拍归隰桑的背,把归隰桑拍得往前扑了一下。 归鹊来揽住归隰桑,轻轻揉了揉刚刚拍打过的地方,安慰道:“没事没事,我们之前跟着父亲打茗州的时候多苦啊,军师那会儿也是病得人事不省的,但还不是好了?还能用计打得那茗州州牧连影儿都不见了!” “三兄,老师说他不支持阿翁,说阿翁变了,老师想要的是大宇……”归隰桑靠在归鹊来怀里,喃喃道,“我也觉得阿翁变了。但我也看不明白老师,他在坚持什么呢?” 归鹊来揉归隰桑后背的手顿了顿,转而摸摸归隰桑的头,轻声道:“有些事情不需要理由的,阿桑。美梦那么好,总有人会有勇气用尽一切让它变成真的。” “大宇,是军师的梦啊。” “可是……”归隰桑又想起老师那双拼命燃烧的眼睛、他干枯的身形,“为了这个梦,老师看上去真的很不好…… “没事的,阿桑,会好起来的。”归鹊来揉了揉归隰桑的脑袋,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二位公子,到了!”车夫的声音适时响起。 “好了,别想这些不开心的事了,”归鹊来率先跳下马车,向归隰桑伸出手,“走吧,我们去找阿姊!” 宿雨眠的人设参考了荀彧和郭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雨眠 第3章 鸢姝 然而归鹊来“去找阿姊玩”的想法并没能实现,因为他刚一脚踏进宫门,就被归遇的传令喊了回去。 是了,他还没写完今天的课业,而归遇今天要抽查。 归隰桑在旁边看得心惊胆战,因为他也没写。 归鹊来哭丧着脸求爷爷告奶奶,几次对天发誓“明日一定”,就差跪下来抱着使者的腿痛哭流涕了,但还是被无情地带走了。 归隰桑看完了全程,整个心脏提起来就没落下去过。可使者带着一路呼喊“阿桑救我”的归鹊来转身就走,回头看都不看一眼归隰桑。 归隰桑怔怔的,这才反应过来,自从阿母走后,归遇再也没看过自己,甚至连自己的课业也不来看了。 在庆幸之余,一股浓烈的失落感又笼罩了他。他觉得心口闷闷的,酸酸的,像那天偷吃了二兄的山楂一样酸。 之前他总是很积极很认真地写课业,因为他的课业每次都会被阿翁拿去当众夸奖。他喜欢看阿翁的笑,阿翁那时候总是很骄傲。他会抱着他,故意在几位叔叔面前晃悠一圈,说:“真乃我儿也!” 阿翁不来看他了,那课业写来也没什么用了。 “五公子?”一个轻柔的女声拉回了归隰桑的思绪。 归隰桑抬头,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正是阿姊身边的女御长王荷。 王荷收回刚刚在归隰桑面前晃悠的手,道:“妾刚刚唤了公子半天,公子一动不动,可是出了什么事?” “想起了一些往事而已。没事的,劳烦王御长为我引路了。”归隰桑拱手,像模像样地行礼。 王荷给他带路,笑道:“几月不见,公子说话倒是像个小大人了。之前公子还会抓着妾的衣袖要糖吃呢,怎么这会儿倒是生分了?” 归隰桑没能接上话,好在王荷也并没多留心。过了一会儿,就到了椒房殿。 “皇后正等着您呢,公子请进。” 归隰桑进了殿门。只见穿着赤色衣裙的少女蹲着身子,正逗弄一只黄色的小狗。小狗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掌心。 归鸢姝收回手,朝归隰桑一笑,道:“阿桑来啦,快些坐吧。” 这是归隰桑第二次进宫见阿姊。归鸢姝是去年入的宫,那时柳皇后等人因私通外臣谋害皇帝被归遇杀死,于是归遇把归鸢姝嫁进了宫。 归鸢姝把一碟蜜饵推到归隰桑面前,道:“我记得你之前最喜欢吃这个,特意给你留着的。” 归隰桑咬着蜜饵,听归鸢姝问道:“阿翁最近怎么样了?” 归鸢姝并不知道归隰桑已经受归遇冷落的事,想着归隰桑向来是归遇最疼爱的孩子,这才找了个话题发问。 “还不错,”归隰桑想了想,又补充道,“精神气儿很足。” 归鸢姝失笑:“你这是什么话?阿翁正当壮年,自然是精神气儿足的,怎么听你说的,倒像个老人了?” 二人一时无话。归隰桑也去摸摸小狗的头。小狗眯着眼,欢快地摇着尾巴。 归鸢姝沉默地看着。 “它叫什么?”归隰桑问。 “阿黄。” “它可真讨人喜欢。阿姊是什么时候养的?” “前几个月抱回来的。”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阿黄伸了个懒腰,汪汪着叫了几声。 归隰桑总觉得阿姊变了很多。换做以前,归鸢姝早就跟他聊开了。从阿黄的习性聊到所有狗狗的习性,再拐回阿黄的糗事然后哈哈大笑一番,最后总结自己的养狗心得。这一套下来,是少不了的,阿姊能拉着他从白天聊到晚上。 他又试着找了几个话题。但归鸢姝的回话都很简短,无一不是“嗯”“知道了”,再长一点就是“听着真有意思”。 归隰桑觉得他不是来陪阿姊解闷的。解闷没解着,他自己反倒更闷了。 归鸢姝呆呆地盯了一会儿阿黄圆溜溜的眼睛,这才回过神来,对归隰桑道:“抱歉,跟阿姊说话是不是很无聊?” “没事的,阿姊,是我不会哄阿姊开心,”归隰桑顿了会儿,小心翼翼道,“阿姊最近心情很不好吗?有人欺负阿姊了?” “没有啊,阿桑怎么会这么想?”归鸢姝专注地挠挠阿黄圆滚滚的肚皮,“谁敢欺负归丞相的女儿啊。皇宫里什么都有,我过得挺自在的。” 归隰桑记忆中的阿姊总是大笑大闹的。她和兄弟们一起骑马打猎,那时微风掠过她飞扬的发丝,阿姊搭弓挽箭,一下就射中了空中飞得迅疾的鸟儿——阿姊总是很擅长打猎。每次打完猎后,阿姊拎着她的猎物,大摇大摆地走到所有兄弟面前轮流转了一圈,气得人们牙痒痒。 有人恼羞成怒追赶她,阿姊溜得比谁都快,一圈儿下来就没影了,偏偏她的大笑声还嚣张地响在所有人耳边:“想赢我,下辈子吧!” 归鸿来和归鹊来没少被她气过,只有大兄归鹤来让着她,还顺着她的话说:“我们阿鸢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猎手!”归鸢姝这才不好意思,扭捏起来:“其实……也没那么厉害啦。” 印象中,正是在去年,归鸢姝似乎闹出了一件“丑事”。 一切的起因,是那本《论语》背后的情诗。 “与君结同心,岁岁长相思。” 这大胆的、“不知羞耻”的诗句被归遇发现后,自然引起了震怒,而这是归鸢姝的字迹,这部《论语》也是归鸢姝的。他反复逼问归鸢姝,与她私通的情郎是谁。 归鸢姝开始一口咬定这是她随便写的,但归遇很快找出了她的心悦之人——兰台令史朱昀。 那位兰台令史,归隰桑也是见过的。他抱着典籍往那一站,瘦瘦高高的,春风拂过他的广袖,让他看起来就像一只起舞欲飞的鹤。 阿姊当时站在树下,一手拉着归隰桑的手,另一只手扒拉着树,偷瞄那位姓朱的哥哥。朱哥哥回头一看,正好与阿姊对上了视线。 阿姊一惊,险些摔倒,长长的指甲把归隰桑的手也给划疼了。 朱昀朝她微微笑了笑,漂亮的眼睛里荡漾着阳光,像一汪泛着一圈圈涟漪的清池,有鱼儿刚刚游过。 阿姊当即拽着归隰桑就走,同手同脚了都不知道。 后来那位兰台令史再来送古籍时,归鸢姝就常常若无其事地等在附近。有时是赏花,有时是逗鸟,还要把归隰桑拉过来一起做游戏。 归隰桑:“阿姊,这些游戏好幼稚啊,能不能换点别的?” 归鸢姝:“闭嘴。他过来啦,快摆好姿势!” 归隰桑最开始也不同意他俩在一起。先不谈阿姊为了追那位朱哥哥折磨他的行为,他不赞同阿姊看人只看脸的择婿标准。 “男人不能只看脸的!” “你个小孩子懂什么?这脸啊,就好比一样菜肴,卖相好,才让人有吃的**嘛。而且堂堂兰台令史,当然不可能只有脸啊。”归鸢姝道。那时她对着镜子,正仔细地别着一支发簪,是又要准备“偶遇”那位兰台令史。 归隰桑憋了半天,道:“光看脸也没用啊,他还没阿翁和大兄长得好看呢!” 归鸢姝美滋滋地对着镜子左摇右晃,闻言又笑道:“瞧你这话说的,天底下能有几个比阿翁和大兄长得好看的人?而且人家那气度,简直就是书里走出来的谦谦君子啊。” 归隰桑又挑拣了几句,都被归鸢姝挡了回去,归隰桑直接给她气跑了。 归隰桑怒气冲冲地要去找朱昀麻烦。然而他刚跑到朱昀面前,鼓起小脸准备发挥,就被朱昀递来的糖给打断了。 “是相府的小公子吗?”朱昀弯起眼睛笑了一下,然后变戏法似的一摆手,掌心上就躺了一颗糖,“要吃吗?很甜的。” 归隰桑不想屈服的,但朱哥哥那的甜食实在是太多了。 他边咬着糖边想,要是阿姊和朱哥哥在一起,一定不缺糖吃。 第4章 大宇 渐渐地,归隰桑常常看到朱昀的身影。他来得很勤,总是抱着古籍,温柔地笑,身形如鹤。与此同时,归鸢姝也不再老拉着归隰桑了。有时一整天归隰桑都很难发现阿姊的身影。有一次阿姊回来得很晚,归隰桑扒着她的袖子嗅嗅,抱怨她没给他带糖。归鸢姝没理他,自顾自地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上上下下看了好一会儿,她莫名其妙地笑出了声,把归隰桑吓了好大一跳,以为阿姊病了。 然而,归隰桑永远记得那个雷雨轰鸣的夜晚,它那么鲜明地取代了阿姊没给他带糖的那些天,硬生生地梗在他的脑子里。白花花的闪电撕破了阴暗的小屋,把阿翁的脸照得惨白惨白,让归隰桑想起阿母故事里那些面目狰狞的索命鬼,它们的脸也是这样的颜色。 可阿姊始终站在那。 她挺直脊梁,就像往常打完猎后挺起身子那样,看上去那么骄傲。可归隰桑只看到她头上垂下的步摇在微微发颤,缀着的雪白珠玉一闪一闪,就这么融在了闪电带来的威光里。 归隰桑记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记得阿翁那惨白得像鬼似的一张脸,还有阿姊头上那发抖的步摇,上面的白色珠玉一直在闪光,那光也是惨白惨白的。 后来,他再也没见过朱昀。像是从来没有过这么一个人,归隰桑问起别人,大家都说不认识,取笑他读书读傻了,怎么活生生在脑子里造了一个人出来。归隰桑确定他没记错,可为什么身边人都说,从来没见过那个人呢?可归隰桑分明记得阿姊初遇他时,指甲抓挠自己手背上的痛感;他记得他的袖袍像鹤的翅膀一样飞啊飞;他记得朱昀的手掌上躺着的那颗糖,它后来在他的舌尖绽放,甜甜的,很好吃。 可他们说,从来都没有过一个叫朱昀的人。 归隰桑问阿姊,朱哥哥为什么不来找你了。归鸢姝那时依然在照镜子,可她没有打扮,半天都呆呆的不动弹,只是单纯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像一尊凝固的塑像。听完归隰桑的话,这尊塑像才很轻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它又恢复了静止的状态。 “朱昀?有这么一个人吗?”它说。 朱昀就这么消失了。因为阿姊也不记得。 “你闷了吧?”塑像回头,嘴巴裂开一条缝,像一个笑,“不如出去走走吧。” 归隰桑想说些什么,比如“阿姊不跟我一起走吗”之类的,但他终究没能说出口。他终于走出了椒房殿。在殿门阖上的那一瞬间,他回头看了看归鸢姝。 阿姊直直地站在殿门里头,殿门慢慢覆盖了她的身体。阿母下葬那天,棺材木板也是这么缓慢而沉重地合上,彻底覆盖了阿母的身躯。 王荷让宫女领着归隰桑在御花园里转悠。满园春色,一片芬芳,但归隰桑总觉得无聊。阿姊孤零零的身影始终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她的红色衣裙像一团火,把眼前色彩斑斓的花朵都烧作了灰烬。 “我走不动了,”归隰桑坐在一棵树下,“让我歇一会儿。” 归隰桑不想看那些鲜艳得吵吵嚷嚷的花朵。他倚靠在粗壮的树干上,抬头看遮天蔽日的枝叶,细细数着一点一点漏下来的日光,看树叶透明的脉络在阳光下流淌,像细小的绿色溪流。 他什么也不想,也什么都不愿想。直到一只蝴蝶停在了他的肩头。 黑、红、黄交织成它翅膀上鲜明的纹路,长长的翅尾像飘扬的丝带。它呆在那,明媚、鲜活、安静而缓慢地翕动。 “嘘,别动。”一个轻柔的声音飘进归隰桑的耳朵里。他向前看去,只见一个大概十七八岁的少年站在不远处,打着手势,正朝他轻手轻脚地走来。 侍卫宫女们顿时止住了动作,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少年玄色的衣袍随着他的动作轻晃,赤黄色的衣缘折射着灿烂的金边,鲜红的衣带也柔柔地荡悠着。游龙与日月星辰似乎都在他的衣袍上游动,但归隰桑在那一刻只觉得—— 他好像那只正在肩头歇息的蝴蝶,明媚的、鲜活的、安静的、缓慢的。 归隰桑看出了他的身份。他按住了自己的动作,屏住呼吸,盯着面前的少年。少年慢慢挪动着,一步一步。归隰桑的视线也随着他的动作挪,一点一点。最终,他们的目光交汇在了那只蝴蝶安静翕动着的翅膀上。 那只蝴蝶扇动了几下翅膀,飞远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 “真可惜,”少年凝望着蝴蝶飞离的方向,“那是一只很好看的蝴蝶。” “陛下别难过,”归隰桑看了一眼自己的肩头,仿佛蝴蝶还停留在那,“它总是要飞走的。” “它总是要飞走的,”皇帝轻声重复了一遍,然后朝归隰桑笑笑,“是啊。” 他一卷衣摆,毫不顾忌地往归隰桑身旁一坐,问道:“你是归家的小公子吧,来看皇后?” 归隰桑点了点头,有些不安地攥了攥衣角。 “你在干嘛呢?”皇帝也抬头看树叶,“我看你盯着这里好久了。” “看风景。” “叶子有什么好看的?” “它会发光,”归隰桑抬手,碰了碰他头顶上的一片树叶,日光顿时顺着叶子流了他满手,“就像这样。” 皇帝学着他的样子,伸手摸了一下树叶。“真的,”他笑了起来,阳光沿着叶子流淌,滴到了他的梨涡上,“真好玩。” 他们就这么静静地抬头看着树叶,斑驳的树影倾泻了他们满身。 “陛下。”一个少女朝他们走了过来。她一身绛紫色曲裾深衣,鸾鸟在她的衣裳上盘旋。她和皇帝长得很像,但她不像一只蝴蝶,归隰桑想。她走过来的时候,总是把身子挺得笔直笔直,跟一根竹子似的。她微微扬起下巴,步子慢而优雅,却并不轻盈,像一只拖着沉重尾羽的孔雀。 身边的宫女侍卫又齐刷刷地行礼。归隰桑也站起来行礼。他知道这就是梁溪长公主,大宇皇帝的姐姐元珞。 “阿姊,”皇帝弯了弯眼睛,道,“阿姊怎么来了?” 长公主看了归隰桑一眼。 “你是相府的小公子吗?”她弯起唇,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本宫早就听说过你了,‘神童隰桑’,可对?” 不待归隰桑回答,她又继续问道:“令尊近来可好?我姊弟二人能有今日,大宇能有今日,可多亏了丞相。” 皇帝牵了牵长公主的衣袖,长公主不为所动。 归隰桑道:“家父一切安好。”,停了一会儿,他又说道:“臣会转告家父的。有劳陛下和长公主挂心。” 长公主盯着归隰桑的眼睛,睫毛细细地抽搐着,投下一片阴影。她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往下塌了一点点,但她立马把唇角提了上去,直到它待在之前的位置上,仿佛它一直都在那里。 “那本宫就放心了,有劳小公子。”她垂下了眼睛,归隰桑只能看到她低垂的眼尾和轻颤的眼睫。“以后凡事……还得多多仰仗丞相了。”长公主说着,显现出母鹿一样温和柔弱的神色来。这时她又像极了她的弟弟。 “本宫和陛下就不打扰小公子的雅兴了。”她微笑道。转身,迈步,依然是那样慢而优雅,稳重而高傲。 皇帝跟在长公主身后。他身上宽大的衣袍轻轻晃悠着,流转着漂亮的纹路,皇帝就这样被包裹在了一堆锦绣里。归隰桑又想起了那只飞走的蝴蝶,那么小的一只,扑扇着比它大得多的翅膀,飞向谁都不知道的远方。 皇帝的衣袍轻蹭了一下归隰桑的袖子,归隰桑听到他说: “我叫元瑾。” 那声音听上去真像一片羽毛。归隰桑茫然地抬头,元瑾已经跟着长公主走远了。他似有所觉地回头看了一眼归隰桑,然后眨了一下眼睛,又露出了他那一对儿软软的梨涡。 第5章 风雨 夜晚的云把月儿掩住了,厚厚的一层,月光只能透出一点点,但很快又被浓厚的云层捂住了。 蜡烛寂寂地烧着,只能照亮宫殿一角。四处都是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云珞沉默地立在那,觉得四面八方涌来的黑暗几乎要令她窒息,她总感觉下一秒,那些妖魔鬼怪就要从黑暗里冒出来,掐住他们姊弟的咽喉。 云瑾牵着阿姊的手,乞求似的晃了晃,道:“阿姊,别去……” 云珞只是望着那根蜡烛,一直在淌泪的蜡烛,一直在燃烧的蜡烛。青烟从火光中袅袅升起。云珞忽然想起那一天,祖父带着她去看祖先画像的场景。那天的蜡烛也是这样燃烧,青烟柔软地飘着,她觉得那像一个穿着丧服的女子正在消逝的身影。 祖父的手当时已有了皱纹,但是很暖和,她觉得被这样的手牵着很舒服。当时祖父指着画像教她认人,祖父说:“那是宇太祖。” 每个元家人都会记得,宇太祖元陵,农户出身,却凭着他一股悍劲儿,硬生生背着铁锄从众人中杀出一条路来,逐鹿中原,破靳朝,斩齐王,登九鼎,始立大宇。 元珞记得宇太祖的形貌。宇太祖的额头宽,眉毛和眼睛离得很近,这使他的眼神看上去有点凶,像野狼一样。他把嘴抿成一条直线,线条坚毅,很不近人情的样子。那时的元珞仰望着宇太祖的画像,懵懵懂懂地想,这就是他们的祖先,这就是大宇的根源。 宇太祖的血脉在元家人身上代代相传。祖父说她像宇太祖,她的眉毛紧紧地压在眼睛上面,让她的眼睛看上去深邃而冷酷。祖父说,她的眼神和宇太祖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元珞深吸一口气。她冷静地向弟弟解释道:“归遇现在已经要加九锡了。他今日能加九锡,明日就能有三让,等到那时,大宇就真亡了。不如趁现在奋手一搏,尚有一线生机。” “你会死的阿姊,你会死的!阿惠也是这么死的!”元瑾道。 “我意已决,不必再劝。”元珞的眼睛倒映着烛火,好像在被烛火燃烧着,“我府中死士已待命,丞相府内应也传来情报,我……不会退的。” “你疯了!你要在庆功宴上刺杀!你怎知归遇不会故意设下陷阱,等你入局!” “来不及了,就算是归遇真要诓我入局,我也认了!”长公主凝望着太祖皇帝的画像,蜡烛为她的眉眼镀上一层金,“横竖不过一死,也好过让我眼睁睁看这大宇江山拱手于人!” “你清醒点!你府中死士有几人?丞相府中层层把守的侍卫又有几人?!” 元珞闭了闭眼,又睁开。她平静道:“我知此事要成功,绝非易事。可那又如何?我等愿拼死一搏。” “更何况……我的手段,绝不止这一种。” “阿姊……别去……”元瑾跪在元珞面前,拽着她的衣袖,“求你了阿姊,我求求你……” “站起来!”元珞叱道,“看你现在这样,哪里还有一点大宇皇帝的气势!” “我不知道大宇皇帝是什么气势!”元瑾仰头直视着元珞近乎于冷酷的眼睛,“我不知道怎么做个大宇皇帝,我不知道太祖攻靳破齐是什么英姿,我不知道‘栗陈贯朽、海内升平、教化大行、讴歌载道’的大宇是怎样的,我不知道杀归遇就能保大宇,我不知道兴兵戈可以安民,我不知道怎么把四分五裂的大宇重新拼回来,我不知道给现在这个苟延残喘、行将就木的大宇续命有什么意义!” “我只知道皇兄死了,太傅死了,阿惠死了……那么多人,他们都死了!现在连你也要去寻死!就是为了一个已经烂掉的大宇!” “住口!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元珞猛地把自己的衣袖从元瑾手中扯回。 手中空荡荡的,元瑾摔倒在地。很疼,地板上很冰,他踉跄地站起来,再次对上了阿姊愠怒的眼神。 “我知道啊,阿姊,我一直都知道的。”他空茫茫的眼睛望着阿姊,里面倒映着烛火,有一滴泪缓缓溢出,像烛泪。 他很轻很轻地说:“一直都不知道的是你们啊,阿姊。为什么不肯承认呢?从晏祈逼皇兄咽下毒酒的那一刻,大宇就已经亡了啊……” “大宇没有亡。”元珞微微扬起下巴,一如以往,“因为我还站在这。” “怎么站在这里?”宋莲舲握了握归隰桑的手,发现一片冰凉,“这里风这么大,公子不冷吗?” 大风呼呼地吹,天色一片阴沉,归隰桑也觉得自己几乎被强风灌得不能呼吸。这种窒息的痛苦让他觉得舒服了点,但很快他被宋莲舲强硬地拽回了屋里。 “公子这是做什么?何必为难自己身体?”宋莲舲难得有些生气。 归隰桑笑道:“我只是吹吹风清醒一下,莲舲你太也认真了。” “公子是在为家宴的事情紧张?”宋莲舲看着归隰桑的眼睛,“不必担心,公子亲手磨的玉石镇纸,相爷一定会喜欢的。” “我还作了好几首诗,到时候我念给他,阿翁会喜欢吗?”归隰桑有些忐忑。 “以公子之才,相爷定会欣慰的。”宋莲舲道。 归隰桑放松了一会儿,忽然又道:“可他已经好久没看我作的诗了。” “那公子这会儿给他看,相爷必会觉得公子进步了,”宋莲舲拍了拍归隰桑的肩膀,道,“公子不必担忧,还有我呢,我会陪着公子的。” “是啊……阿翁会重新喜欢我的,就和以前一样,他会原谅我的……我不和他顶嘴了,都是我的错……”归隰桑激动得满脸通红,自顾自地说着。 他忽然把头埋进宋莲舲怀里,身体一抽一抽的。 “是我的错……我不该说明明是他害了阿母的……是我的错……”他反反复复念叨着,好像只会说这几句话了一样。 “公子?”宋莲舲想看看归隰桑的脸,但归隰桑始终把头埋在宋莲舲怀里,不肯拔出来。 “是……我的错……吗?”归隰桑喃喃道。 “都赖你!”一个穿着锦衣的半大少年怒道,把手中的皮鞠顺手砸向归隰桑。 归隰桑被砸到了额角,脑袋嗡嗡的。有什么东西热热的,流进他的眼睛里,他眼睛火辣辣的疼,归隰桑顿时闭上了眼。少年那一球把他砸得趴在地上,地上的砾石扎着他的手和腿,太疼了,他居然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 那少年见归隰桑被自己砸出了血,也吓了一跳。他随即道:“你……你不要以为自己还是那个无法无天的神童!你那个泼妇阿母已经让你克死了!阿翁也不要你了!” 他开始还有点磕磕巴巴,但越说底气越足,又想起玉棠曾经怎样为了归隰桑用死耗子戏弄自己,眼前这杂种又怎样和他阿母一唱一和地把自己告到阿翁跟前,越说火气越旺,顿时愧疚感全消。他恶狠狠瞪了归隰桑一眼,骂道:“贱种,别让我再看到你!” 放完狠话,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一拂衣袖,扬起头颅,鼻孔朝天,显出神气的模样,然后把身子一扭,潇潇洒洒地离开了。 一旁稍年长些的侍女有些看不过眼。她一把将归隰桑拽了起来,急切道:“小公子,你快好好收拾一下自己,马上就要开宴了。可不能这幅样子去,冲撞了相爷可如何是好!” 归隰桑眨了一下眼睛,试图把眼里的血给逼出来。还是很疼。归隰桑平静道:“知道了,家宴是大喜事,我不会添麻烦的。” 侍女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去忙乎别的公子的事了。 第6章 乱起 府内外都是一片忙碌。侍女们捧着各种各样的灯,鎏金色的朱雀灯、雕满羽人和虎鹿的彩陶百花灯、温润柔和的宫女玉石灯……它们闪着暖黄色的灯光,将夜晚的相府照得犹如白昼,如同满空的星火落在了相府里。 苏合香熏烧的香气包裹着人们,归隰桑被香气熏得昏昏沉沉。他按了按额头上的伤口,传来的痛意让他感到一丝清醒。额头上的伤口已经被他自己用绢布笨拙地裹了厚厚的一层,归隰桑把一些头发散下来,尝试遮挡那难看的痕迹——伤口,是绝不能被阿翁以及其他客人看到的——这太晦气了,不行,绝对不行。 他抱紧了手中被仔仔细细裹好的玉石镇纸,把它紧紧贴在胸口,同时他听到了贴心放着的诗歌轻响的声音,这些都让他感到一丝安慰。阿翁会喜欢的,他会原谅我的。归隰桑细细摩挲着手中的礼物,如同抚摸他最珍重的宝藏。 蜡烛宁静而平缓地燃烧着,一滴滴苍白的烛泪悄然滑落。蜡烛点亮了漆黑的夜,也点亮人们的脸。他们的身体都沉潜在浓郁的黑暗里,只有面庞是唯一清晰的存在,这就像是即将溺水的人们从黑暗的水下拼命伸出头颅,竭力呼吸明亮的空气一样。 元珞一袭白衣,一如蜡烛燃烧时轻柔升起的青烟。她拱手,屈身,就像一个最普通的士人那样,向她面前黝黑而明亮的人们行礼。 “恭喜恭喜,听闻丞相近来平定允州、酃州等地,这可是大功啊!” “大宇能有丞相,是我等之幸啊!” 来来往往的宾客们向主人争先恐后地行礼道喜,脸上挤满了笑,全都浸泡在了金黄色的灯光中。 鲜红色的帷幔飘摇着笼罩相府,像漫天鲜血倾盆而下,淋湿、渗透了整座府邸。 鲜血滴落,惊起一个小小的涟漪。公主府的六名死士整齐划一地划破掌心,任由它们坠落、坠落、直至坠落进深深的酒樽里。 “喝!” 宜城醪、苍梧清、春酹、蜜酒……香醇甜蜜的酒香混杂着甜瓜、桃、李等果香,又糅合了炙全羊、炮豚等菜香,淹没了人们的口鼻。觥筹交错间,尽是欢声笑语。归隰桑顶着喧闹声,在人群间寻找阿翁的身影。 “这西域来的葡萄酒可真是妙极!” “好酒!好酒!” 酒入喉中的那一刻,粗粝的、腥甜的酒味填满了口腔、喉管、肠胃、肺腑,像是咽下了滚烫的铁锈。死士们摔掷酒樽,砸出清脆的声响,砸破了寂静的夜。 “乐起!” 鼓铙声交错响起,一如战场上的金戈雷鸣之声,笳角声、箫埙声紧随其后,一遍又一遍,让人想起战场上旌旗猎猎,想起万马奔腾,想起兵戈交接,想起千千万万个士兵的嘶吼与咆哮。一阵又一阵,鼓声响起,像一只巨手,握住所有人的心脏,控制着人们的心跳,捏——松——捏——松—— “恭贺丞相——” 歌者们嘹亮清越的歌声适时响起,直冲云霄:“夏将至,行将北,以承甘泉宫——” “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死士们拖着嘶哑的嗓子,低声吟唱。他们的声音不大,歌声只在他们彼此间滞涩地流动。他们都是一袭白衣,都好像一根根寂静干枯的白烛,白烛没有燃烧,白烛只是矗立。 “寒暑德。游石关,望诸国!”人们的嬉笑声缠绕着歌者们的歌声,就这样飘荡在宴会中。 “枭骑战斗死,驽马裴回鸣——”不知是谁的歌喉率先拖曳出颤抖的哭音,低沉的悲声在他们的胸腔间响起。他们谁也不敢大声,也不愿大声,只好把哭声憋在嗓子里,死死地憋着,连哽咽也溺毙在喉里,一丝,一点,都不能漏出。 “月支臣,匈奴服!”有人跟着唱起来,不免又夹杂着一阵阵“恭贺丞相”的细碎人声。 “梁筑室,何以南,梁何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他们开始出发了。人们走进密道,穿过一扇又一扇漆黑的门,数不尽的门横亘在他们面前,门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狭窄,一扇一扇,一级一级,通向没有光的所在。 “令从百官疾驱驰,千秋万岁乐无极!”乐曲到**的那一瞬,爆发出一阵阵激烈的掌声。有个官员激动得面色通红,双手发颤地举杯,高声道:“愿丞相乐无极!” “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他们终于走出屋外,步入小道,走进月色。在他们走出最后一扇门的一瞬间,歌声戛然而止,如同被窄门杀死。月光把他们的面庞也染成月色,变成月亮。于是月亮们就这样在夜里一个接着一个亮起,无声地飘动。他们抛下的白衣被风高高扬起,像青烟一样朝着天上的月亮的方向奔去了。而地上的月亮们一寸一寸沉入了遥远的地平线,最终被黑夜的尽头吞没。 酒过三巡,一半人已是东倒西歪,呼呼大睡,另一半人则是已经神志不清,但身体还在麻木地灌酒,机械地大笑着。有人一把拽过正在舞蹈的舞者,把她们扯进怀里,随手拿起一大罐酒,就扒开她们的嘴往里面拼命灌;有人磕磕绊绊地站起,胡乱摇摆着四肢,活像犯了癫痫的病人;有人哈哈大笑着,拿着酒罐互相往对方的嘴里倒,酒液浇湿了整张脸也不在乎;还有人挤在一起,互相死死地箍着,绞缠着,像一对连体婴一样难舍难分......亮晶晶的酒液粘在人们挂着迷乱笑意的脸上、勾勒着金边银边的衣襟上、地板上、灯上、帷幔上。 归隰桑不敢过去,鲜红的帷幔里隐隐透出各种各样的黑色人影,模糊不清的笑声钻进他的耳朵里。无数手臂晃动的黑影映在血红的帷幔上,被无限拉长、扭曲,就像夜晚狂风中密密麻麻的狰狞树枝,又像一具具骷髅干枯的手臂,它们都狂乱地生长着,舞动着,颤抖着要困住什么,拽住什么。 直到一股巨力把他推了出去,他猛地撞向那鲜红的帷幔。他仓皇回头,只来得及看见今早砸他的那个少年盯着他,朝他咧开嘴来,露出一排排惨白的牙齿,然后他就撞进了那一堆乱舞的手臂中。 太挤了,四周全是混杂的酒味,从四面八方伸出来缠绕着归隰桑,捂住他的口鼻。他小心翼翼地躲开那些不断伸长的手臂,穿过一个又一个醉酒的身体,从那些庞大的身体中艰难地扒出一条缝隙,再死命钻进去。一具具套着锦衣华服的肉\体挡在他面前,像一排排厚实的华丽的墙。 “哟!这里有个小东西!”一股大力揪住他的衣领,没等他反应过来,他的脚就已经腾空了,紧接着,他感觉自己的脖子被什么东西缠住了,那东西死死地绞着他的脖颈,让他的喉咙被剧烈地挤压着,挤压着,几乎要挤得一点缝隙也不剩,他像一只被拎出水面的的鱼一样张大了嘴,徒劳地扑腾着,他想吐,很想很想,但他只能张着嘴,伸着舌,从越来越挤的喉咙里再挤出一丝微弱的“呕”的呻吟。 “哈哈哈!真好玩!”那人仰头大笑着,眯起眼睛,遮住浑浊的眼珠。归隰桑已经看不清东西了,大块大块的雪花片充斥着他的视野,视线所及,皆是一片花花绿绿的细碎光片。 "咚"的一声巨响,他猛地摔在沾了酒液的冰凉地板上。他不管不顾地爬起,又差点滑了一跤,只好连滚带爬地离开,把身后“谁敢撞本官”的咆哮甩在身后。 狼狈间他又被狠狠撞了一下,不受控制地往一旁扑去,一双手臂接住了他,不是那些狂乱舞动的有着狰狞影子的手臂,是一双柔软的手臂,像一阵春风一样轻柔而稳地拖住了他。他慌忙地抬眼,看见一个陌生的侍女扶住了他。那侍女见他抬头看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然后牵着他的手带他避开混乱的人群,把他领出了帷幔外,一直带到附近的一个小亭子里。那里没有乱舞的手臂,没有厚重的人墙,只有清凉的晚风吹过,把一切杂七杂八的气味带走。 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定过神来。他立即感激地向那侍女道谢,侍女又朝他一笑,不甚在意地摆摆手,然后转身又朝那一片混乱中走去。 然而归隰桑还没待多久,一道破音的尖叫声扎破重重帷幔钻进他的耳朵里,惊飞了一群藏在草丛里的鸟儿:“来人啊!有刺客!” 紧接着是一片清脆的金属声响起,应该是什么东西被打翻了,有液体飞溅的声音传来,然后就是一群人惊恐的尖叫声。鲜红的帷幔里冲出了一具又一具身体,刚刚还群魔乱舞的官员们涨潮般疯狂涌过来,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大张着嘴巴,扭曲着脸,四肢并用地朝归隰桑的方向奔逃过来。 归隰桑还没能做出反应,就被这涌过来的人潮淹没了。他感觉他被狠狠蹬了一脚,他再次扑倒在地上。人们不管不顾地从他身上踩过,他没法起身。混乱间他又被狠狠踹了一脚,骂了一声“碍事”,然后另一个人的靴子又朝他重重地碾过来。 人群终于四散着逃开了,归隰桑趴在地上,浑身都像被巨石碾过一般。他想爬起来,随即他发现他拼尽全力也只能让四肢颤抖一瞬,剧烈的疼痛绞紧了他的每一个关节,他的骨头都要被勒断。不,或许已经断了。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归隰桑忍着浑身剧痛,试图移动身体。他想离开,立马离开,哪怕是爬也要爬出这里。他用力挪,使劲挪,拼命挪,汗水渗进了他的眼睛里,像针扎一样,现在他的眼睛也疼了。他挪了一会儿,疼痛咀嚼着他的身体,碾磨着他的每一块血肉,每一根骨头,他熬着这巨大的疼痛,咬得牙齿都发出咯咯响,试图坚持下去。应该已经可以了吧,他都挪了这么长时间了,他想。他睁眼看了一下自己身处的地方,惊恐地发现自己纹丝不动。他以为自己挪了很长时间,但其实只过了一瞬息。身后的脚步声仍在朝他涌过来,他几乎能感觉到地面在震颤。 这下是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可他还没来得及给阿翁看他送的礼物。归隰桑再次闭上眼睛想。 “小公子!”归隰桑忽然感觉自己飞了起来,他的身体腾空了,然后他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一个看上去和他阿翁差不多大年纪的男人紧紧抱着他,带着他一起迈开腿奔逃。 他专门往树丛里走。粗壮的枝条横亘在他们面前,上面还胡乱竖着好几根倒刺。男人一只手用力扒开树枝,一只手把他往怀里按了按,挡住那些朝他刮来的枝条。身后已经响起了刀刃交接声和血肉飞溅的声音。男人顿时慌张地跳进树丛,一时也顾不上扒树枝了。清脆的布帛撕裂声响起,归隰桑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 他们躲进一片黑乎乎的树丛里。归隰桑和男人都透过树叶的缝隙朝外面窥视着。归隰桑的余光扫过,却忽然发现男人衣袖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怖的手臂,上面有一道大大的血口子,里面的肉乱七八糟地往外翻着,模糊的血肉里还插着几根细小的枝条,看上去就像几只黑色肉虫钻进他的伤口里吮吸血肉一样。 男人浑然未觉。他紧紧盯着外面的动静,外面正发生一场屠杀。他捂住归隰桑的眼睛,嘴里念叨着“别看”,自己却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外面的血腥,冷汗直冒。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才终于没了动静,刚刚还互相砍杀的人们已经倒下了,变成了横敞在地上的尸体。 男人松了一口气,一口气还没松完又提了起来。不远处又传来一阵尖叫声:“快跑!他们疯了!他们要烧了这里!” 他们往外一看,果然帷幔处已经冒出一片浓烟,红色的火焰吞噬着鲜红的帷幔,又舔舐着残留的血迹,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发了狠劲儿地冲撞过来。 男人当即抱着归隰桑就撒开腿狂奔。奔跑带起的风灌着归隰桑的眼睛与口鼻,让他难受极了,后面是火焰灼烧的声音,还有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声朝他们追过来。 “哈哈哈,归遇!今天老子和弟兄们就是死,也要拉着你这破巢穴一起陪葬!哈哈哈哈哈哈!” 归隰桑把头搭在男人的肩上,盯着他们身后的景象。烈火,烈火中挣扎着的无数手臂,还有那个披散着头发大笑的人。他浑身是血,仰头大笑,笑得浑身抽搐,他癫狂的笑声几乎盖过了那些人惨叫的声音。紧接着,席卷过来的大火一张口,就把他的身影也给吞掉了。 归隰桑一动不动地睁眼看着,似乎已经不会眨眼了。 他们一直逃一直逃,男人逃到筋疲力尽了也得指挥着酸痛的肌肉接着逃。男人从始至终都把归隰桑死死箍在怀里,那张大手按着他的身体,好像已经长在了归隰桑的身上一样,未曾移动半分。归隰桑听着男人狂乱的心跳声,说道:“你把我放下来,自己逃吧。” “你瞎说什么呢!”男人一边逃一边抽空答道,“小公子你现在哪里是能动的样子!听话,别闹啊。” “你再不把我放下来,我们就要一起死这了。” 男人把归隰桑的脑袋往自己怀里一摁,回嘴道:“呸呸呸,别胡说八道。我现在没空陪你掰扯,乖啊,别再说了,逃命要紧。” 归隰桑的头被他死死按在怀里,嘴巴被布料堵住了,说不出话。他挪了一下侧脸,让自己得以呼吸。他睁大了眼看男人的侧脸,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他这才后知后觉是他自己的泪水糊住了眼眶。 他闭上眼,又往男人怀里缩了缩,就像幼时缩进阿翁的怀抱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