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望舒离去后,听竹院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但方也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他看似温和的审视,那句关于“怀柔”的指点,都像一根无形的刺,提醒着她此刻身份的微妙与脆弱。
她不能再像前几日那样,仅仅满足于整顿内务,偏安一隅。她需要更主动地了解这个世界,了解她所处的漩涡中心,更需要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哪怕极其微小的力量。
她迈出的第一步,也是她为自己打造的第一把钥匙。原主“肥丫”几乎是个文盲,这对方也而言是极大的不便,却也成了她最好的掩护。她以“养病无聊,想认几个字打发辰光”为由,向钱嬷嬷要了几本蒙学书籍和一本《大晟风物志》。
钱嬷嬷虽觉诧异,但这位“少夫人”行事每每出人意料,且那日定下的规矩确实让她们轻松了不少,便也依言寻了来,甚至还找来几本字迹工整的佛经,说是给少夫人静心。
白日里,方也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窗前,一边快速翻阅书籍,恶补这个时代的知识,一边与灵儿说话,不动声色地套取信息。从灵儿的只言片语中,她拼凑出一些轮廓:贺望舒是礼部尚书贺明远的庶子,虽非嫡出,却因才华出众颇受看重;贺府内部关系复杂,主母并非贺望舒生母,几位嫡出的兄长对他似乎也颇为忌惮;而她自己这桩婚事,在外人看来,是贺公子仁厚,怜悯孤女,才纳了冲喜。
“冲喜……”方也指尖划过书页,唇角泛起一丝冷意。这世上,哪有这般“好心”的权贵。那位贺尚书,必定有所图谋。只是这图谋究竟是什么,她还需要更多线索。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竹叶洒下细碎的光斑。方也并未继续在泥地上练习,而是让灵儿找来一个浅口的木盘,铺上一层细沙。
“阿姐,这是要做什么?”灵儿好奇地围着木盘打转。
“教你认字。”方也微微一笑,折了一根粗细适中的竹枝,在沙盘上写下了一个清晰的“竹”字。“这是我们住的院子,也是你我的依凭。先认它,再学写。”
她用的是现代教育中直观教学的方法,将字形与实物联系起来。灵儿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奇妙的线条在沙上显现,又惊又喜:“这……这‘竹’字真好看!”
“来,我握着你的手,我们一起写。”方也耐心地引导着灵儿的手,在沙盘上一笔一划地勾勒。这个举动,不仅是为了教导灵儿,更是为了让她自己“初学”的过程显得更真实自然。她需要尽快“学会”读写,才能更顺畅地获取信息。
就在灵儿小心翼翼地在沙盘上模仿时,院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是钱嬷嬷亲自来了,她脸色有些发白,手里拎着的食盒似乎都比往日沉重几分。
“少夫人。”钱嬷嬷行了礼,将食盒放在石桌上,目光却忍不住往院门外瞟,压低声音道,“外头……外头出大事了!”
“哦?”方也放下竹枝,示意灵儿先去倒茶,语气平和地问,“嬷嬷慢慢说,何事如此惊慌?”
“是……是兵部的刘侍郎!”钱嬷嬷咽了口唾沫,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惊惧,“说是通敌叛国,今日午时在菜市口……问斩了!满门抄家,男丁流放,女眷充入教坊司!”
方也心中一震,面色却依旧沉静:“通敌?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可知是何人查办的?”
“就是前几日回京的顾将军!”钱嬷嬷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敬畏,“听说顾将军回京途中就掌握了证据,回京后直接呈报御前,雷厉风行,根本没给那刘侍郎反应的机会!现在满京城都在传,顾将军这是杀鸡儆猴,要整顿兵部呢!”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老奴刚才去大厨房取饭食,听府里管事们议论,说咱们老爷……就是尚书大人,今日在朝堂上似乎也为这事说了话,具体说了什么,老奴就不知道了。”
拜帖,称病不见,朝堂发声……方也眸光微闪。贺府与这位顾将军,绝非毫无关联。顾长渊回京后的第一张拜帖送往贺府,或许并非随意之举。而贺尚书之前的“称病”,与今日的“发声”,这态度的转变,本身就充满了政治的意味。
她想起那日长街上顾长渊离去时决绝的背影,玄甲之上不仅有边关的风沙,更仿佛萦绕着京城权斗的硝烟。他并非只是一员猛将,更是一位深谙权谋、出手狠准的统帅。
“嬷嬷可知,那刘侍郎……平素与哪些人来往密切?”方也状似无意地追问了一句。
钱嬷嬷努力回想:“这……老奴隐约听说,好像与丞相府的林大人家走得颇近……”
林丞相?方也的心猛地一跳。他可是朝中真正的权臣。顾长渊这一刀,砍向的恐怕不止是一个兵部侍郎,其锋芒所向,令人深思。
钱嬷嬷送完饭食,又叮嘱了几句“少夫人近日尽量莫要出院门”便匆匆离去,显然府内气氛紧张。
灵儿端着茶水回来,小脸上也带了担忧:“阿姐,外面好像很可怕……”
方也接过茶杯,温热瓷器让她冰凉的指尖恢复了些许暖意。她看着沙盘上那个渐渐被风吹得有些模糊的“竹”字,轻声道:“灵儿,可怕的不是风波,而是在风波来时,毫无准备。”
她必须更快地成长。不仅要“学会”文字,更要读懂这京城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理解权力的运行规则。
风过竹梢,沙沙作响,仿佛无数窃窃私语。方也站在竹影下,感觉自己仿佛也成了这棋局中的一子,虽微小,却已无法置身事外。
她看着自己在这异世界留下的第一个清晰的印记——“竹”字,心中那股掌控自身命运的渴望,如同竹笋破土,愈发坚定。
或许,她那些超越时代的“知识”,并不仅仅是安身立命的工具,在不久的将来,也可能成为她在这棋局中,撬动命运的杠杆。
她需要耐心,更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而眼下,她首先要在这听竹院内,扎下无人可以轻易撼动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