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相》 第1章 轿中涅槃 疼。 蚀骨灼心的疼,从每一寸皮肤、每一块骨头缝里钻出来,像是要把她整个人拆散、碾碎,再胡乱地拼接回去。 方也在剧烈的颠簸中,被这滔天的痛苦硬生生拽出了意识的深渊。 入眼是一片令人窒息的红。绣着繁复却陌生纹样的红盖头,随着轿子的晃动,在她眼前不停摇摆。身上是厚重硌人的锦缎嫁衣,空气中弥漫着劣质脂粉和轿厢木头混合的沉闷气味。 这不是她的身体,不是她熟悉的片场。 混乱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凶猛地冲撞着她的脑海—— 她是方也,二十二岁,导演系应届毕业生。就在昨天,她还在毕业大戏的片场,为了一个开车镜头亲自上阵示范……刺耳的刹车声,玻璃破碎的巨响,然后是漫无边际的黑暗。 她是…方也,十六岁,父母早逝的孤女,寄居在刻薄叔婶家中。因自小痴肥,面容粗糙,村里人早已忘了她这个带着父母期盼的名字,只一口一个 “肥丫” 地叫着。 她是村里的笑柄,是叔婶眼中白吃饭的累赘。直到一纸婚书,她被用几斗米的好处,“塞”给了城里贺府那位学识渊博的贺望舒公子冲喜。 上轿前,万念俱灰的她,摸到了怀中那枚在破庙中偶遇的古怪道长赠予的丹药。那道长须发皆白,眼神却清亮如少年,只说了一句:“姑娘,在你痛彻心扉时服下,或可见转机。” 想着前路茫茫,生亦何欢,她便心一横,吞了那丹药,只求魂归渺渺,一了百了… 可这不是解脱!这是另一种酷刑! “呃啊……”她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声音嘶哑陌生。汗水瞬间浸透了厚重的嫁衣,与某种从毛孔中排出的、带着腥味的污浊混合在一起。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具肥胖而陌生的身体内部,正掀起一场翻天覆地的风暴。骨骼在嗡鸣,筋肉在收紧、拉伸,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正粗暴地将她重新塑形。 就在这极致的痛苦中,一些属于“肥丫”的记忆碎片愈发清晰:婶娘剜着心的白眼、孩童们追着她喊“肥丫快滚”的哄笑、堂姐故意弄脏她仅有的旧衣…… 还有……贺府下人来接亲时,那毫不掩饰的、如同看待一件碍眼货物的眼神,以及那句清晰的嘲讽:“这肥丫也算走了狗屎运,能给贺公子冲喜,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绝望和愤怒,如同野火般在她心底燃烧起来。她不甘心!她方也好不容易才从自卑的泥潭里挣脱出来,还没真正开始她的人生,怎么能又陷入另一个更深的、名为“肥丫”的绝望深渊? “轰——!” 一声巨响猛地传来,轿子毫无预兆地向一侧狠狠倾斜! 外面瞬间炸开了锅,马匹凄厉的嘶鸣、轿夫惊慌的呼喊、路人杂乱的惊叫混作一团。 “惊马了!快躲开!” 天旋地转间,方也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抛弃的破旧玩偶,随着轿子的倾覆,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轿门狠狠地抛了出去。 “砰!” 后背和臀部传来结结实实的撞击痛感,她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 头上的红盖头,在这剧烈的翻滚中,翩然滑落。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所有原本准备看“贺府娶肥丫”这场热闹的目光,此刻全都像被冻住一样,死死地凝固在她的脸上。 阳光有些刺眼,方也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抬手想挡住光线。就是这个简单的动作,让围观的人群像是被惊醒般,倒吸一口凉气,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嗡嗡议论。 “她……她是方家那个肥丫?不可能!” “换人了!肯定是换人了!我前日还见她胖得似个水桶,脸肿得像发面馒头,怎会……” “妖……妖怪啊!她是不是狐妖附体了?!你看她的脸!” 方也茫然地听着这些议论,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脸。触手的不再是记忆中那凹凸不平、肥腻粗糙的皮肤,而是光滑、紧致,甚至带着微微凉意的触感。身体的沉重感和那撕裂般的剧痛也在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与通透。 她……真的变了? 就在这死寂与喧哗诡异交织的时刻,一阵沉稳而富有节奏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她艰难地抬起头,透过因疼痛而模糊的视线,看见一匹神骏的黑马停在了不远处。马背上,端坐着一个身着玄色铠甲、风尘仆仆的年轻将军。 他似乎是刚从哪里征战归来,玄甲上甚至还沾染着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与尘土,周身散发着疆场淬炼出的凌厉与肃杀之气。 然而,他此刻的目光,却越过所有惊恐或鄙夷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那目光,深邃如寒夜里的星辰,里面没有惊诧,没有鄙夷,也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带着审视意味的探究,以及一丝不容置喙的威严。 人群不由自主地为他分开一条道路。 他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大步走到她面前,俯身,向她伸出了一只带着皮质护手的手。 “姑娘,”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仿佛金石相击,“无事否?” 方也怔怔地看着他伸过来的手,看着他那双仿佛能看进人灵魂深处的眼睛。 就在这一瞬间,穿越前后的所有惶恐、痛苦、挣扎和迷茫,似乎都找到了一个奇异的锚点。 与此同时,一个遥远而清晰的声音,穿越了时空的壁垒,在她脑海中轰然回响——那是穿越前,教学楼里那个眉心有颗慈悲痣的保安,用笃定而平和的语气对她说的话: “我看的是你的骨,不是你的皮。” 第2章 听竹院 顾长渊的手,稳定而有力,带着皮质护手粗糙的触感。 方也怔了一瞬,将自己冰凉而微微发颤的手放入他的掌心。一股坚实的力量传来,将她从冰冷的地面上轻轻拉起。 就在她站定的瞬间,他似乎是不经意地侧身,用自己挺拔的身躯,为她挡住了大半投向她的、混杂着惊疑与探究的目光。 “多谢将军。”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 “举手之劳。”他松开手,目光在她已恢复平静的脸上短暂停留,那审视的意味依旧,却并无冒犯,“姑娘受惊了。” 这时,贺府的人才像是刚反应过来,几个管事模样的男人挤开人群,脸上带着慌乱与惶恐,连连向顾长渊作揖。 “顾将军!惊扰将军车驾,小的们万死!” “还不快扶…扶…”那管事的目光落到方也脸上,瞬间卡壳,那句“扶少夫人”无论如何也喊不出口。 眼前这清丽少女,与记忆中那痴肥的“肥丫”判若两人,若非亲眼所见她从花轿中滚出,他绝不敢相认。 顾长渊摆了摆手,不欲多言,只淡淡道:“处理好你们的事。”说罢,他翻身上马,玄色披风在风中划开一道利落的弧线。 马蹄声再次响起,他并未回头,在一队亲兵的簇拥下径直离去,仿佛方才的出手,只是路见不平的一段插曲。 然而他留下的那道屏障,却为方也争取到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贺府的管事终究不敢怠慢,虽满腹疑窦,还是迅速安排了一顶临时寻来的小轿,将她与依旧昏迷的堂妹灵儿,以及那几个惊魂未定的陪嫁丫鬟,一同送往贺府在城西的一处别院。 别院名为“听竹院”,不大,却也算清雅。管事将她送至门口,交代了几句“公子近日忙于政务,少夫人且先安心住下”的场面话,便匆匆离去,留下一个空荡荡的院落和几个面面相觑的下人。 方也站在院中,深吸了一口带着竹叶清冷的空气。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必须独自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以及“方也”这个身份带来的一切。 三日后,听竹院书房内。 贺望舒坐在主位,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木桌面。他面前站着听竹院的管事钱嬷嬷,正躬身汇报着这三日来的种种。 “...少夫人第二日便召集了所有下人,定了洒扫、浣衣、修剪花木的章程,条条框框写得清清楚楚。” 钱嬷嬷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可思议,“老奴活了这么大岁数,从未见过这般管事的法子。可...可偏偏院中比往日整洁有序了许多,下人们做事也都有了章法。” 贺望舒端起茶盏,氤氲热气模糊了他眼中的神色:“还有呢?” “少夫人还...还要了笔墨纸砚,和几本蒙学书籍。”钱嬷嬷犹豫着补充,“说是卧病无聊,想认几个字...” “认字?”贺望舒手指一顿。 这时,书房门被轻轻叩响。 “公子,方姑娘院里的灵儿姑娘求见,说是奉她阿姐之命,来送还前日借走的《千字文》。”长随在门外禀报。 贺望舒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让她进来。” 灵儿小心翼翼地走进书房,手里捧着一本书,有些紧张地行礼:“见、见过贺公子。阿姐让我来还书,还说...多谢公子。” 贺望舒的目光落在灵儿身上,这个堂妹他是知道的,是方也在那个家里唯一的温暖。他状似随意地问道:“你阿姐...这几日身子可好些了?” “好多了!”灵儿立即点头,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阿姐现在能走能动,胃口也好,就是...就是总觉得累,说是之前病得太久了。”她说着,像是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荷包,“阿姐还说,这是她...她以前绣的,让我交给公子。” 那是一个褪色的旧荷包,针脚粗糙,上面歪歪扭扭地绣着几根竹子——正是他院中所植的品种。针法拙劣得可笑,但那笨拙的用心,却与记忆中那个躲在角落、偷偷看他的痴肥少女莫名重合。 贺望舒接过荷包,指尖在粗糙的绣线上摩挲。他记得这个荷包。一年前他随父亲回乡祭祖时,那个总是躲在人后的“肥丫”鼓足勇气塞给他这个,当时他随手便让下人处理了。 “你阿姐...”他沉吟片刻,突然问道,“可还记得七岁那年,你二人偷摘里正家柿子的事?” 灵儿眨眨眼,脱口而出:“公子怎么知道?阿姐为了护着我从树上跳下来,手肘磕在石头上,留了好大一个疤呢!”她比划着,“就在这里,像个弯弯的月牙。” 贺望舒眸光微动。这件事,他是因为处理里正告状才知道的。那个疤痕的位置... 他不动声色地收起荷包,对灵儿温声道:“告诉你阿姐,书既已看完,我这里有本《诗经》注释,或许对她识字有所助益。” 待灵儿告退后,贺望舒独坐良久。 条理分明的管理,突然识字的诉求,灵儿自然而然的亲近,那个拙劣却真实的荷包,还有只有家人才知的旧疤... 这一切,都在指向一个不可思议的事实—— 那个在花轿中脱胎换骨的女子,的的确确就是方也本人。 不是易容,不是替身,而是真真切切的、发生了某种惊人蜕变的方也。 “洗髓凤还...”他无意识地轻叩桌面,想起父亲笃信的那个预言。 或许,他该亲自去见见这位“焕然一新”的未婚妻了。 当他踏进听竹院时,第一眼看见的,是正在院中指导灵儿认字的方也。午后的阳光透过竹叶,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浅金。她握着灵儿的手,在沙盘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字,侧颜宁静而专注。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那一刻,贺望舒清晰地看见了她眼中的怔忪,以及迅速恢复的平静。 “贺公子。”她起身,行礼,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 贺望舒的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扫过。这张脸,依稀还能看出往日的轮廓,却如同被精心雕琢过的美玉,焕发着令人难以忽视的光彩。 “看来方姑娘在此处,倒是过得颇为充实。”他听见自己这样说,目光扫过收拾得纤尘不染的院落。 一场关于“规矩”的机锋相对,在她不卑不亢的回应中悄然落幕。直到府中来人催请,他才惊觉自己竟在这个小院里停留了这么久。 离开听竹院时,贺望舒回头望了一眼。 竹影摇曳中,那个身影依旧立在原地,沉静得仿佛早已与这片竹林融为一体。 他摩挲着袖中那个粗糙的荷包,第一次真正开始思考—— 这个方也,究竟还会带给他多少意外? 第3章 立规 贺望舒的声音温和清朗,如春风拂过竹林。 然而方也却从这缕春风里,嗅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疏离。她放下手中的书卷,起身,依着这几日恶补的礼仪,微微屈膝:“贺公子。” 她没有称他“夫君”,也没有叫他“少爷”,而是选择了一个最中性、也最符合眼下情分的称呼。 贺望舒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讶异,随即恢复如常。他踱步走进小厅,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收拾得纤尘不染的窗棂和摆放整齐的茶具,最后落在那张被方也临时当作书桌的梨花木桌上。上面摊着笔墨纸砚,还有几张画满奇怪符号与线条的纸。 “看来方姑娘在此处,倒是过得颇为......充实。”他唇角依旧带着浅笑,语气听不出喜怒。 “蒙公子收留,总要为自己找些事做,不敢虚度光阴。”方也垂眸,语气平静无波。 贺望舒点了点头,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灵儿机灵地奉上热茶,又悄悄退到方也身后。 “方才进来,见这下人似乎比往日清爽了不少,”他端起茶杯,轻轻拨动茶盖,状似无意地问道,“可是方姑娘调教有方?” 来了。方也心道,这才是他今日前来的真正目的。探查她的底细,评估她的威胁,或者......好奇。 “调教不敢当,”方也抬眼,目光清正地迎上他的审视,“只是定了些简单的规矩,让他们各司其职,免得无事生非,扰了公子清静。” “哦?不知是何等规矩,竟有如此立竿见影之效?”贺望舒似乎来了些兴趣,身体微微前倾,做出倾听的姿态。 方也便将那几张关于洒扫、浣衣、修剪的章程简单说了,并未提及任何现代管理的名词,只说是为了“明晰职责,省时省力”。 她甚至拿出其中一张关于院落洒扫的图纸,上面用清晰的线条划分了区域,标注了时辰和标准。 贺望舒接过图纸,目光在上停留了片刻。他是礼部尚书之子,自幼接触的便是最繁复的礼仪规矩,管理下人自有府中一套成熟严密的体系。 但像方也这般,将琐碎事务条分缕析,写成明文条款,责任到人的做法,却是闻所未闻。这法子简单,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有效性,以及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 他放下图纸,再次看向方也,目光里审视的意味更浓了些。眼前的少女,容颜清丽,举止沉静,言谈条理清晰,与传闻中那个愚钝痴肥的“肥丫”判若云泥。 若非父亲笃信钦天监那套“凤格”之说,且态度异常坚决,他绝不会应下这门于他前程无益的荒唐婚事。 如今看来,此事似乎并非全然是无稽之谈?这“蜕变”,未免太过惊人,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方姑娘此法,倒是新颖。”他放下茶杯,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几分士大夫居高临下的指点意味,“只是治家如同治国,过刚易折,有时亦需怀柔。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这话带着训导的味道。方也心中微哂,面上却不动声色:“公子教诲的是。小女子浅见,只是觉得,清晰的规矩,于上位者是省心,于下位者亦是公平。何事该做,何时做,做到何种程度,皆有章可循,无需猜测,不易生怨。若连分内之事都需反复‘怀柔’督促,那这‘柔’,也未免太过廉价,徒耗心神。” 她顿了顿,补充道,“况且,听竹院人少事简,用此法正合适。若在公子所居的主院,自然另当别论。” 贺望舒微微一怔。 他没想到她会如此直接地反驳,更没想到她的反驳如此......犀利且有理有据。她将“怀柔”与“廉价”、“耗神”联系在一起,隐隐刺痛了他所熟悉的、那套建立在身份尊卑与个人恩威基础上的模糊管理哲学。 她甚至巧妙地用“主院”来暗示她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只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上施行她的方法,不越雷池半步。 他看着她清澈却坚定的眼眸,那里没有怯懦,没有讨好,只有一种平静的坚持。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低估了这个名义上的“妻子”。 她不像是一件可以随意安置、无需在意的物品,她的内里,藏着一种他不熟悉的、冷静而强大的力量。 室内一时陷入了微妙的沉默。只有窗外竹叶的沙沙声清晰可闻。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贺望舒身边的长随在门口躬身道:“公子,府里来人传话,老爷请您即刻回府,说有要事相商。” 贺望舒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随即起身,仿佛借此摆脱了方才那片刻的尴尬。 “府中有事,我先告辞。”他看向方也,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客气与疏离,“方姑娘若有任何需要,可吩咐下人告知钱嬷嬷。” “贺公子慢走。”方也再次屈膝,姿态无可挑剔。 贺望舒点了点头,转身离去。月白色的袍角在门边一闪,消失在竹林掩映的小径尽头。他走得似乎比来时快了些许。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不见,方也才缓缓直起身,走到窗边。她看着窗外摇曳的竹影,轻轻吐出一口气,紧绷的后背稍稍松弛。 与贺望舒的第一次正式交锋,平静,却暗藏机锋。他像一口深井,表面温润,内里却深不见底。他今日前来,安抚或许有之,但更多的,是试探。 而自己,必须在这口井的边缘,小心翼翼地走出自己的路。今日这番关于“规矩”的言论,既是对他试探的回应,也是对自己行事方式的宣告。她不会主动惹事,但也绝不会任人拿捏。 “阿姐,”灵儿凑过来,小声说,带着几分困惑,“这位贺公子,看起来倒是挺和气的,可不知为什么,他走了,我反而觉得松了口气。” 方也回过头,看着灵儿天真未凿的脸,笑了笑,没有解释。 和气?那或许只是他披在外面,最不起眼的一层皮囊而已。这贺府,这京城,远比她想象的更复杂。 她摸了摸袖中那张画到一半的、关于如何利用听竹院现有条件改良饮食结构的草图。安身立命的根本,从来都不是任何人的“和气”或“垂怜”。 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而她,需要更快地积蓄力量。 第4章 竹下影 贺望舒离去后,听竹院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但方也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他看似温和的审视,那句关于“怀柔”的指点,都像一根无形的刺,提醒着她此刻身份的微妙与脆弱。 她不能再像前几日那样,仅仅满足于整顿内务,偏安一隅。她需要更主动地了解这个世界,了解她所处的漩涡中心,更需要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哪怕极其微小的力量。 她迈出的第一步,也是她为自己打造的第一把钥匙。原主“肥丫”几乎是个文盲,这对方也而言是极大的不便,却也成了她最好的掩护。她以“养病无聊,想认几个字打发辰光”为由,向钱嬷嬷要了几本蒙学书籍和一本《大晟风物志》。 钱嬷嬷虽觉诧异,但这位“少夫人”行事每每出人意料,且那日定下的规矩确实让她们轻松了不少,便也依言寻了来,甚至还找来几本字迹工整的佛经,说是给少夫人静心。 白日里,方也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窗前,一边快速翻阅书籍,恶补这个时代的知识,一边与灵儿说话,不动声色地套取信息。从灵儿的只言片语中,她拼凑出一些轮廓:贺望舒是礼部尚书贺明远的庶子,虽非嫡出,却因才华出众颇受看重;贺府内部关系复杂,主母并非贺望舒生母,几位嫡出的兄长对他似乎也颇为忌惮;而她自己这桩婚事,在外人看来,是贺公子仁厚,怜悯孤女,才纳了冲喜。 “冲喜……”方也指尖划过书页,唇角泛起一丝冷意。这世上,哪有这般“好心”的权贵。那位贺尚书,必定有所图谋。只是这图谋究竟是什么,她还需要更多线索。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竹叶洒下细碎的光斑。方也并未继续在泥地上练习,而是让灵儿找来一个浅口的木盘,铺上一层细沙。 “阿姐,这是要做什么?”灵儿好奇地围着木盘打转。 “教你认字。”方也微微一笑,折了一根粗细适中的竹枝,在沙盘上写下了一个清晰的“竹”字。“这是我们住的院子,也是你我的依凭。先认它,再学写。” 她用的是现代教育中直观教学的方法,将字形与实物联系起来。灵儿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奇妙的线条在沙上显现,又惊又喜:“这……这‘竹’字真好看!” “来,我握着你的手,我们一起写。”方也耐心地引导着灵儿的手,在沙盘上一笔一划地勾勒。这个举动,不仅是为了教导灵儿,更是为了让她自己“初学”的过程显得更真实自然。她需要尽快“学会”读写,才能更顺畅地获取信息。 就在灵儿小心翼翼地在沙盘上模仿时,院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是钱嬷嬷亲自来了,她脸色有些发白,手里拎着的食盒似乎都比往日沉重几分。 “少夫人。”钱嬷嬷行了礼,将食盒放在石桌上,目光却忍不住往院门外瞟,压低声音道,“外头……外头出大事了!” “哦?”方也放下竹枝,示意灵儿先去倒茶,语气平和地问,“嬷嬷慢慢说,何事如此惊慌?” “是……是兵部的刘侍郎!”钱嬷嬷咽了口唾沫,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惊惧,“说是通敌叛国,今日午时在菜市口……问斩了!满门抄家,男丁流放,女眷充入教坊司!” 方也心中一震,面色却依旧沉静:“通敌?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可知是何人查办的?” “就是前几日回京的顾将军!”钱嬷嬷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敬畏,“听说顾将军回京途中就掌握了证据,回京后直接呈报御前,雷厉风行,根本没给那刘侍郎反应的机会!现在满京城都在传,顾将军这是杀鸡儆猴,要整顿兵部呢!”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老奴刚才去大厨房取饭食,听府里管事们议论,说咱们老爷……就是尚书大人,今日在朝堂上似乎也为这事说了话,具体说了什么,老奴就不知道了。” 拜帖,称病不见,朝堂发声……方也眸光微闪。贺府与这位顾将军,绝非毫无关联。顾长渊回京后的第一张拜帖送往贺府,或许并非随意之举。而贺尚书之前的“称病”,与今日的“发声”,这态度的转变,本身就充满了政治的意味。 她想起那日长街上顾长渊离去时决绝的背影,玄甲之上不仅有边关的风沙,更仿佛萦绕着京城权斗的硝烟。他并非只是一员猛将,更是一位深谙权谋、出手狠准的统帅。 “嬷嬷可知,那刘侍郎……平素与哪些人来往密切?”方也状似无意地追问了一句。 钱嬷嬷努力回想:“这……老奴隐约听说,好像与丞相府的林大人家走得颇近……” 林丞相?方也的心猛地一跳。他可是朝中真正的权臣。顾长渊这一刀,砍向的恐怕不止是一个兵部侍郎,其锋芒所向,令人深思。 钱嬷嬷送完饭食,又叮嘱了几句“少夫人近日尽量莫要出院门”便匆匆离去,显然府内气氛紧张。 灵儿端着茶水回来,小脸上也带了担忧:“阿姐,外面好像很可怕……” 方也接过茶杯,温热瓷器让她冰凉的指尖恢复了些许暖意。她看着沙盘上那个渐渐被风吹得有些模糊的“竹”字,轻声道:“灵儿,可怕的不是风波,而是在风波来时,毫无准备。” 她必须更快地成长。不仅要“学会”文字,更要读懂这京城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理解权力的运行规则。 风过竹梢,沙沙作响,仿佛无数窃窃私语。方也站在竹影下,感觉自己仿佛也成了这棋局中的一子,虽微小,却已无法置身事外。 她看着自己在这异世界留下的第一个清晰的印记——“竹”字,心中那股掌控自身命运的渴望,如同竹笋破土,愈发坚定。 或许,她那些超越时代的“知识”,并不仅仅是安身立命的工具,在不久的将来,也可能成为她在这棋局中,撬动命运的杠杆。 她需要耐心,更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而眼下,她首先要在这听竹院内,扎下无人可以轻易撼动的根。 第5章 风起青萍 接下来的日子,听竹院仿佛与世隔绝,但方也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贺府内弥漫的紧张气氛。送饭的婆子脚步匆匆,洒扫的仆役噤若寒蝉,连竹林间的风都带着几分压抑。 方也乐得清静,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两件事上:一是加速"学习"文字,二是将听竹院打造成自己的根据地。 这日清晨,她唤来钱嬷嬷,递过一张精心绘制的图纸。 "嬷嬷,我病后总觉得身子虚寒,想将小厨房的灶台稍作改良。"方也指着图纸上清晰的结构,"在这里开个通风口,灶膛加深三寸,排烟道改成这样......" 钱嬷嬷接过图纸,面露难色:"少夫人,这......府里的一应器物都有定例,擅自改动怕是......" "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我病体虚弱,需单独调理膳食。"方也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嬷嬷且放心,若是改坏了,我一力承担。这图纸我画得仔细,寻个手艺好的老师傅,应当无碍。" 钱嬷嬷犹豫再三,还是拿着图纸去找了个相熟的老木匠。三日后,当改良后的灶台第一次生火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火苗旺盛却不冒黑烟,烧水的时间缩短了一半,连最老练的厨娘都啧啧称奇:"这火候,比大厨房的还好控制!" 更让人惊喜的是,方也还让木匠做了个简易的蒸笼,又在灶台旁砌了个小烤窖。不过几日功夫,听竹院的伙食就变得精致起来:松软的蒸糕、香脆的烤饼,还有用新灶台慢火炖煮的滋补汤羹。连带着整个院子的下人都沾了光,个个脸上都带着笑。 钱嬷嬷看着那跳跃的蓝色火焰,再看向方也时,眼神里已带上几分真心的敬畏。这一手看似简单的改良,不仅改善了伙食,更让院中下人明白:这位少夫人的话,不仅需要听从,更值得信服。 午后,方也正在翻阅那本《大晟风物志》,目光忽然在某一页停驻。书中竟有一章专门记述京中才俊与名媛,其中"林月锦"三字赫然在列。 书中写道:"丞相林文正之嫡女,年方二八,容色殊丽,尤擅琴棋,素有''京华第一才女''之名,常于各类诗会雅集拔得头筹。其父林文正官至丞相,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权倾一时。" 方也指尖轻抚过那行字,若有所思。这时灵儿端着新做的枣泥糕进来,见她正在看这一页,小脸立刻皱了起来:"阿姐你怎么在看她的消息?" "只是偶然翻到。"方也合上书,拈起一块糕点,"怎么,你认识这位林小姐?" "何止认识!"灵儿放下托盘,语气带着不满,"她常常来府里找大小姐(贺之柔,贺望舒的嫡妹)。表面上是品茶赏花,其实每次都要想方设法见贺公子。有一次我亲眼看见她在花园里拦住贺公子,说要请教诗词......" "那贺公子如何回应?"方也细细品着枣泥糕的甜香,这新灶台做出来的点心确实不同。 "贺公子只是客气地说了几句就借故离开了。"灵儿撇撇嘴,"可是林小姐不死心,去年重阳诗会,她特意穿了和贺公子同样颜色的衣裳,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的心思。后来还在诗会上作了首''望舒''为题的诗,谁不知道贺公子字望舒?" 方也心中了然。一个才貌双全、家世显赫,且对贺望舒志在必得的相府千金。书中的记载与灵儿的说辞相互印证,让这个素未谋面的名门贵女形象渐渐清晰起来。 就在这时,钱嬷嬷神色匆匆地进来,手里捧着一套精致的湖蓝色衣裙,身后还跟着两个捧着首饰盒的丫鬟。 "少夫人,三日后宫中举办赏荷宴,夫人特地让人送来这套衣裳,还有相配的首饰。" "赏荷宴?"方也挑眉。她一个被安置在别院的"冲喜"新娘,何德何能参加宫宴? 钱嬷嬷压低声音:"听说这次宫宴是为庆贺北境暂安。陛下特许四品以上官员携家眷入宫。夫人说......少夫人既已入府,也该见见世面。" 见世面?方也心中冷笑。只怕是贺夫人想亲眼看看,这个"脱胎换骨"的方也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 她展开那件湖蓝色衣裙,只见上面用银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首饰盒里是一套点翠头面,工艺精湛,显然价值不菲。 "这样贵重的衣裳首饰......"方也轻轻抚过光滑的衣料,"我一个乡下出来的,怕是配不上。" "少夫人说笑了。"钱嬷嬷忙道,"夫人特意嘱咐,说这是宫中盛宴,穿着打扮代表着贺府的体面。" 钱嬷嬷迟疑片刻,又道:"老奴多句嘴,宫宴上......尤其要当心林丞相家的月锦小姐。她在京中贵女间声望极高,往年在宫宴上都是风头最盛的。前年有个不懂事的官家小姐穿了和她同色的衣裳,当场就被她带着一众贵女嘲讽得下不来台。去年更有个小姐不小心碰倒了她的茶盏,被她当众说成是''粗鄙无礼''。" 灵儿闻言,紧张地抓住方也的衣袖:"阿姐,要不......就说你病还没好利索......这宫宴咱们不去了吧?"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方也轻轻抚过那光滑的丝绸衣料,目光落在方才看的那本《大晟风物志》上。书中对林月锦"才貌双全"的赞誉言犹在耳,灵儿的担忧更添佐证。 既然躲不过,那就只能迎上去。 夜深人静时,方也独坐灯下。宫宴,众目睽睽,正是林月锦这样的人物发难的好时机。她会如何出手?是当众质疑她的出身?还是比拼才学?抑或是其他更狠辣的手段? 她展开那件湖蓝色衣裙,在灯下细细端详。这颜色清雅别致,但在满园姹紫嫣红中,未免太过素净。若是被人说成"不懂礼数""有失体统",倒也合情合理。 窗外竹影摇曳,仿佛无数双窥探的眼睛。方也提起笔,在纸上缓缓写下"林月锦"三个字,又在旁边写下一个"贺"字。 这两个字,就像两座大山,压在她的前路上。 但她方也,从来就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既然风雨欲来,那她就偏要在这风雨中,走出一条自己的路。 她吹灭烛火,任由月光洒满一身。黑暗中,她的眼神明亮如星。 这场宫宴,是危机,也是转机。她倒要看看,这位在《大晟风物志》上都留有一笔的"京华第一才女",究竟有多少真本事。而她要做的,就是在这一池春水中,投下一颗属于自己的石子。 第6章 宫宴暗流 寅时三刻,听竹院已亮起灯火。 方也坐在妆台前,任由钱嬷嬷带着丫鬟为她梳妆。湖蓝色的衣裙上身,衬得她肤光胜雪,只是在这喜庆的宫宴上,这身打扮未免太过素净。 "少夫人,这首饰......"钱嬷嬷捧着那套点翠头面,面露难色。 方也对镜端详片刻,轻声道:"取下来吧。"她拣出一支简单的白玉簪,"用这个就好。" "这......"灵儿在一旁担忧地绞着手指,"会不会太素了?" "今日的主角是宫里的贵人。"方也语气平静,"我等不过是陪衬。" 钱嬷嬷欲言又止,终究依言为她绾了个简单的发髻。镜中的少女眉目如画,虽无珠翠环绕,却自有一番清雅风骨。 卯时正,贺府的马车已在府门外等候。方也到的时候,贺夫人与贺之柔都已到了。贺夫人今日穿着绛紫色缠枝牡丹纹礼服,雍容华贵;贺之柔则是一身鹅黄云锦裙,娇俏可人。 见方也过来,贺夫人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如常:"既然人都到齐了,便出发吧。" 马车内,贺之柔不住地打量着方也:"方也你这身打扮倒是别致。只是今日宫宴,各府小姐都会盛装出席,姐姐这般素净,怕是......" "之柔小姐说的是。"方也垂眸,"只是我初来乍到,不敢太过招摇。" 贺之柔笑了笑,不再多言,目光中的审视却未减少。 马车在宫门外停下,早有内侍在此等候。众人跟着引路的内侍穿过重重宫门,来到御花园中的荷香苑。 时值盛夏,苑中荷花盛开,粉白相间,清香四溢。水榭中已经坐满了宾客,珠环翠绕,衣香鬓影。方也的出现,立刻引来不少目光。 "那是谁家的姑娘?怎么穿得这般素净?" "好像是贺尚书家那个冲喜的......" "难怪这般不懂规矩......" 细碎的议论声隐约传来,方也恍若未闻,跟着贺夫人在指定的位置坐下。她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很快便注意到了对面席位上的一道目光。 那是一位身着绯色织金牡丹纹衣裙的少女,头戴红宝石头面,明艳不可方物。她正微微侧首与身旁的贵女说话,眼角的余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方也的方向。 方也心中了然,这位想必就是《大晟风物志》中记载的"京华第一才女"林月锦了。 果然,不多时,便见林月锦盈盈起身,端着酒杯朝这边走来。 "贺夫人安好。"她先行了个礼,声音清脆悦耳,"许久不见,夫人风采更胜往昔。" 贺夫人笑着与她寒暄了几句。林月锦目光一转,落在方也身上:"这位便是贺少夫人吧?早就听说贺府的少夫人美得跟天仙似的,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她这话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附近几桌的人都听清。顿时,更多的目光聚焦在方也身上。 方也起身还礼:"林姐姐过奖了。" 林月锦细细打量着她,忽然轻笑一声:"方妹妹这身衣裳倒是别致,这湖蓝色的料子我前些日子也见过,原是想着做件披风倒是合适,没想到做成衣裙也别有一番风味。" 这话听着是夸奖,实则暗讽方也不懂穿衣礼数。周围已经有人掩口轻笑。 方也面色不变,只淡淡道:"林姐姐慧眼。这料子清雅,正适合今日赏荷的雅致。" "说的是呢。"林月锦眼波流转,"不过今日到底是宫宴,妹妹这般打扮,未免太过素净了些。莫非是......贺夫人不曾为妹妹准备合适的衣裳?" 这话一出,贺夫人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方也却微微一笑:"林姐姐误会了。夫人待我极好,特意准备了整套的点翠头面。只是我自觉资历尚浅,不敢太过招摇。况且......" 她顿了顿,目光平静地迎上林月锦的视线:"今日是赏荷宴,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我这般打扮,正是为了应景。" 这话说得不卑不亢,既维护了贺夫人的面子,又暗合了赏荷的主题。一时间,方才那些窃笑声都消失了。 林月锦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笑道:"方妹妹好伶俐的口齿。既然如此,待会儿作诗环节,可要好好领教妹妹的才学。" 她说完,施施然回到自己的座位。方也明显感觉到,四周投来的目光中少了几分轻视,多了几分探究。 这时,忽听内侍高声通传:"镇北侯世子到——" 方也抬头,只见顾长渊一身墨色常服,大步走入水榭。他今日未着戎装,却依然掩不住一身凛冽之气。所过之处,宾客纷纷起身见礼。 在经过贺家席位时,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在方也身上微微一顿,随即移开。 但就是这一顿,让林月锦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方也垂眸,端起面前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茶香清冽,正如她此刻的眼神。 宴至中途,林月锦果然再次发难。她盈盈起身,向帝后行礼:"陛下,娘娘,光是欣赏歌舞未免单调。臣女听闻贺尚书府上新近了一位贺少夫人,据传颇有殊异之处。今日难得一见,不知可否请贺少夫人展示一二才艺?" 刹那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方也身上。 贺之柔在身旁低声道:"方姐姐,林姐姐既然开口了,你便随意展示些什么吧。" 方也缓缓起身,向帝后行礼。抬起头时,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臣妇才疏学浅,不敢在林小姐面前班门弄斧。不过既然林小姐盛情相邀,臣妇便献丑了。" 她目光扫过满池荷花,心中已有计较。既然林月锦想让她出丑,那她便偏要在这荷香苑中,为自己挣一份体面。 "臣妇不才,愿以这满池荷花为题,献上一曲《采莲》。" 话音方落,四下皆惊。谁不知道方也出身乡野,怎会懂得音律? 方也却不慌不忙,走到琴案前坐下。素手轻抚琴弦,清越的琴音顿时流淌而出。她弹的是一首极为简单的江南小调,指法也算不上精湛,但那琴音清澈纯净,别有一番韵味。 更妙的是,她轻轻启唇,用带着些许生涩、却韵味十足的吴语唱起了采莲歌。歌声婉转,将那水乡的温婉与采莲的意趣演绎得别有风情。 一曲终了,满座皆有些意外。这曲子、这唱腔,与大晟流行的华丽乐风截然不同,带着一股清新的田野之风。 林月锦的脸色变了又变,正要开口质疑此曲来历,却听上首传来皇后的轻笑:“好奇特的曲调,哀家竟未曾听过。贺少夫人是从何处习得?” 方也从容起身行礼,语气诚恳:“回娘娘,臣妇愚钝,于琴棋书画上并无天赋。此乃幼时一位路过村子的说唱老翁所授,说是江南的田间小调。臣妇只觉得好听便记下了,今日斗胆献丑,若有辱圣听,还请陛下、娘娘恕罪。” 她这番话,半真半假。真的部分是,这曲调确实来自她现代艺考时,在《中国民间音乐赏析》课上所学;假的部分是,她将其归因于童年奇遇。 这个解释既掩盖了她真正的来历,又将这“非常规”的才艺合理化——一个乡下孩子,从流浪艺人那里学到一首外地小调,是唯一说得通的理由。 皇后闻言,非但没有怪罪,反而点了点头,眼中带着一丝对“民间趣味”的好奇与宽容:“原来如此,倒是清新别致。赏。” 方也谢恩归座,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已经与方才截然不同。有惊讶,有欣赏,也有林月锦那毫不掩饰的嫉恨。 她垂眸,轻轻抚过袖中的白玉簪。 这一局,她赢了。 但她也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在这暗流汹涌的深宫之中,更大的风波,还在后头。 第7章 竹影惊风 宫宴归来,已是月上中天。 听竹院内,灵儿早已备好热水,见方也回来,忙不迭地上前伺候。小丫头脸上还带着未褪的兴奋:“阿姐,你可算回来了!宫里是不是特别气派?皇后娘娘真的赏了你玉如意?” 方也褪下外衫,揉了揉发酸的肩膀,神色间带着几分疲惫:“不过是恰巧投了娘娘的缘法罢了。” 钱嬷嬷端来安神茶,脸上却不见喜色:“少夫人今日虽得了赏,可也把林小姐得罪狠了。老奴方才去大厨房取热水,听人说林小姐回府后发了好大的脾气,将皇后娘娘去年赏的那盆翡翠牡丹摔了个粉碎,还杖责了两个伺候不周的丫鬟。” 方也接过茶盏,氤氲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不得罪她,她便会放过我吗?” 钱嬷嬷哑然,半晌才低声道:“那可是御赐之物啊......林丞相竟也由着她这般放肆?” 这一夜,方也睡得很不安稳。梦中尽是林月锦那双含嫉带恨的眼,还有顾长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次日清晨,她照旧起身,仿佛昨日宫宴的波澜从未发生。只是在用过早饭后,她让灵儿取来纸笔,伏案画了起来。 “阿姐,你这是画什么呢?”灵儿好奇地凑过来。 “改良一下院里的堆肥法子。”方也头也不抬,“我看后院那些落叶杂草随意堆放,既占地方,又生蚊虫。若是能好生处置,来年春天还能肥地。” 这是她早就想做的事。那日翻阅《大晟风物志》时,她注意到书中记载的农事之法颇为粗放。若是能在听竹院这一方小天地里试验些改良的法子,或许将来能派上大用场。 图纸画到一半,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丫鬟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少、少夫人,不好了!大厨房那边说、说咱们院的份例要被削减!” “什么?”灵儿猛地站起来,“凭什么?” 方也放下笔,神色依旧平静:“慢慢说,怎么回事?” 小丫鬟喘着气:“奴婢方才去取午膳的食材,管事的说夫人吩咐了,往后各院用度都要缩减。可、可别的院都是减三成,唯独咱们院要减五成!还说......还说少夫人既然懂得节俭,就该做个表率。” 钱嬷嬷闻言,脸色顿时白了:“这......这是要逼死我们啊!” 方也眸光微沉。贺夫人这一手,来得又快又狠。表面上是为了响应宫中提倡节俭的旨意,实则借机敲打她昨日在宫宴上的“张扬”,更是做给林月锦看——瞧,我已经替你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了。 “阿姐,这可怎么办?”灵儿急得快要哭出来,“本来份例就不多,再减五成,连吃饱都难了!” 方也沉默片刻,忽然问道:“嬷嬷,听竹院后面那片竹林,可是归咱们管?” 钱嬷嬷一愣:“是归咱们院管,可那竹子......” “既然归咱们管,那便有法子了。”方也起身,“灵儿,去把我前几日让你收着的那些笋干拿出来。嬷嬷,劳你去打听打听,府上可有哪位主子爱吃笋?” 午后,方也带着灵儿去了后院的竹林。 时值夏末,竹林里还有些晚发的竹笋。方也亲自挑选了几颗鲜嫩的,又让灵儿采了些竹荪。 “阿姐,这些真的能换到吃的吗?”灵儿将信将疑。 “试试便知。”方也目光扫过这片郁郁葱葱的竹林,心中已有了计较。 她让灵儿将笋干和新鲜的竹笋分装好,又写了几张食笺,上面详细记录了如何用这些食材烹制几道清爽小菜。 “把这些送去大厨房,就说是咱们院孝敬各位主子的。”方也吩咐道,“记住,态度要恭敬,就说听闻夫人近日食欲不振,特意备了些开胃的小菜。” 灵儿似懂非懂地去了。 钱嬷嬷在一旁忧心忡忡:“少夫人,这能成吗?” “成不成,试过才知。”方也望着院中摇曳的竹影,“若是连这点难关都过不去,往后在这府里,怕是寸步难行了。” 她想起昨日宫宴上,顾长渊那意味深长的一瞥。那个男人,像一柄藏在鞘中的利剑,不知何时就会出鞘。 而她,必须在他出鞘之前,先让自己变得足够坚韧。 晚膳时分,果然有了转机。 大厨房不仅送来了足额的饭菜,还额外添了一道笋干老鸭汤。管事的亲自过来,脸上堆着笑:“少夫人真是有心了。夫人尝了您送的笋干,直说爽口,特意让加赏这道汤。夫人还说,少夫人既然懂得持家之道,往后听竹院的用度就照旧例便是。” 方也淡淡一笑:“有劳管事了。” 待管事的走后,灵儿忍不住欢呼:“阿姐,成了!” 钱嬷嬷也松了口气,看向方也的目光中又添了几分敬佩。 然而方也的脸上却不见喜色。她很清楚,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短暂的平静。贺夫人的让步,不是因为她心软,而是因为她送去的笋干确实合了口味,更因为——她展现出了值得被稍微重视的价值。 在这深宅大院里,想要立足,光有小聪明是远远不够的。 是夜,她独自坐在窗前,望着天边那轮残月。 忽然,院墙外传来一阵极轻微的响动。若不是夜深人静,几乎难以察觉。 方也警觉地站起身,悄悄走到窗边。 竹影摇曳中,似乎有道黑影一闪而过。她屏住呼吸,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 是错觉吗? 她轻轻推开窗,夜风带着竹叶的清香扑面而来。院中空无一人,只有月光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就在她准备关窗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窗台上多了一样东西——一个小小的、用竹叶编成的蚱蜢,栩栩如生。 方也的心猛地一跳。 她谨慎地拿起那只竹蚱蜢,在月光下细细端详。编法精巧,显然是熟手所为。 是谁?为什么要在深夜送来这样一件东西? 她抬头望向院墙方向,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然而方也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这听竹院,远不如表面看起来这般平静。而她的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