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诚意 要孤看得上,筹码就要给得起……
戊时一刻, 图鲁城,酒楼雅间。
“殿下,非要找这么个人多眼杂的地方吗?”
贺知琚看向门口的方向满是警惕, 听到窗外有声音也忍不住去看,而坐在他另一侧的沈浔也格外紧张, 见他看过来, 喉头没忍住翻滚了, 江琛见他二人如此, 遂替二人都倒了杯茶。
“稍安勿躁, 子望,你难道没听过‘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吗?要的,就是这个乱。”
若非是酒楼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他的人还没办法将这个雅间全方位包围,从左右隔间到屋顶大堂全是他的人, 这样一来阻断了消息传播,二来若是对方带了后手他也并非没有埋伏。
斛律光来的很准时, 小二刚上完冷菜他便跟着进来了, 见到江琛, 还有心情开玩笑:“我看这门既开着,就直接进来了, 还望殿下莫怪。”
“留着门, 本就是为了等将军过来的,”江琛对此毫不在意, 抬手示意道:“请坐。”
斛律光闻言点头,他拉开椅子,大马金刀地在桌旁坐了下来:“那在下便不客气了。”
江琛拾起筷子夹了一块黄瓜,尝了一口略被咸到, 又灌了口水:“这家酒楼的菜式偏咸,招待不周,将军稍微将就将就。”
“无妨,”见对面动筷,斛律光也跟着夹了一块尝了尝,他转而笑道:“这里的口味偏向北狄,我们每年用皮毛换取最多的便是调味料了。”
这话说的,江琛没忍住抬眼看了一下,随后闲适地向后一倒:“我大夏在人文方面一向支持文化交流,饮食亦是如此,大夏的菜式糅合异域特色,确实别有风味。”
斛律光颔首抿唇微笑,“太子殿下,我没别的意思,图鲁城自古便是大夏疆土,这一点我是清楚的”
话说一半,门被敲响,贺知琚喊了声进,随后小二便带着一众跑堂的进来上菜,被三个大人如此盯着,小二上菜的速度都快了不少。
“菜齐了,各位慢用。”
“等等,”贺知琚叫住转身的小二,从怀中摸出一角银稞子扔给他,“若要加菜,自会有人去大堂,我们家爷不喜叨扰,没叫你们便别过来。”
“诶,是是是,小的定然会管好这些跑堂的。”
小二拿了银子,自然乐得喜笑颜开,带着一众传菜的迅速退了出去,待到屋内安静下来,斛律光这才清了清嗓,重新开口:
“既然菜齐了,那某也不耽误时间,今日来见殿下是为北狄与大夏战事而来。”
“我还以为,你是为孤杀了你们的三王子而来。”
“战场之上,刀枪无眼,死伤皆属正常,我北狄男儿生来血性,战死沙场对北狄勇士来说,是此生殊荣,我会好好跟王上说的,这一点,殿下不必在意。”
江琛边吃菜边笑道:“无妨,将军如实言说也不耽误什么事,孤还不至于敢做不敢当。”
这便是不承这个人情了。
两次被怼回来,斛律光不由地深吸一口气,他沉默半晌,还是点点头:“行,那便说正事吧。”
“殿下带兵之风范,在下十分佩服,两国交战打到今日,某也对大夏的实力有所了解,若是再继续向西往北,吃亏的只会是我北狄,征战在外打了败仗无妨,但那么多北狄儿郎,我既将他们带了出来,便不可能在明知败局的情况下还不顾他们的生死。”
听到这里,江琛这才显出几分正色来,他将筷子放下,正正经经地坐在那里看向对面。
“若是殿下愿意,我可先行疾驰回到王城,同王上商谈与大夏议和之事,仗再打下去,于我们也无益,在赔偿方面,我北狄定会给到最大的诚意。”
江琛手指敲击桌面,立刻问道:“比如呢?”
“北狄与大夏交接处,眼下是十四城,此十四城我北狄尽数割让,此外另有牛羊珍宝美女无数。”
“斛律将军,事不能这么算,接壤十四城,对于我们大夏而言,快则再打十四天,慢则不过一个月且,我大夏地大物博,此次拔营所需物资十分充足。”
说着他往后背一靠,沈浔见他如此姿态,转而接过话头:“斛律将军,初次见面,在下沈浔,方才听闻将军所言,也可见将军确实爱兵如子,我们殿下一向敬重军人,故而您所说也并非不可再谈,只是这既然要议和,北狄还需考虑好再决定。”
“沈大人,此话怎讲?”
沈浔坐在那里便是谦谦君子一般姿态,但一开口却让斛律光觉得极不中听:“如今北狄的情况,说得好听点是不愿劳民伤财,战时及时止损,说得直白点,便是兵力不敌我大夏,为避免赔了夫人又折兵,这才选择议和,说是议和,可大家都清楚,北狄是战败方。”
“再者,我们太子殿下与大夏而言乃是储君,无论地位还是权利,征战在外时,皆可代表我国陛下行事决定,恕在下直言,今夜坐在这里的即便是三王子,我们也要掂量掂量这议和之语的分量,更何况,斛律将军,北狄王庭如今分割三派,令尊只是其一,我们如何相信您能说服东西二党呢?”
这一番话下来,斛律光不得不正视这个大夏少年,说话不仅极有条理,而且对于北狄王庭局势洞若观火,他远非表面上给人带来的那般温和。
谈判远不如斛律光来时所设想的那般轻松,或者说,大夏太子看不上他手上能给的筹码。
“那依沈大人看,我们北狄应当如何?”
“自然是割地赔款,称臣纳贡,新账旧账,一并清算。”
看着斛律光维持不住的笑容,沈浔反倒笑容越发灿烂:“或许将军尚且不知,在我们殿下出征之前,陛下刚刚以叛国之罪惩处了一个臣子,说来这人您也是认识的,不知将军还记得李鹭这个名字吗?”
斛律光瞳孔猛地一震。
“当年,李鹭通敌叛国,致使北狄与大夏一战时,我大夏贺氏军满门倾覆,甚至北疆大营一众旁的英勇良将也未能幸免,此事固然李鹭有通敌之罪,但北狄也并非能全然摘出去吧?我大夏军武因此被打击十数年不说,贺将军又何其无辜?”
“于公,我们陛下和太子殿下皆极厚待忠勇之后,贺氏倾覆并非是一个家族的事,而是大夏整个军武集团皆咽不下的一口气,因此,贺氏当年惨案北狄必须给个说法;于私,贺将军乃是太子殿下的妻舅,这如今已经征战在外,仗要怎么打、如何打、是否休战,尽在我们殿下一念之间。”
斛律光此刻面上还是一派平静,可桌下的手却已死死地捏在了一起,当年与李鹭暗中来往的北狄将领,正是他的父亲!要北狄给贺家出这一口气,那不就是让北狄将他父亲交出来吗?
“当年贺家及大夏主将枉死者二十九人,而今北狄总要割城同样之数才可慰贺老将军在天之灵,此外,北狄既然战败,我大夏此次出征的兵马辎重也应由北狄承担,最后,北域向来不甚安稳,战争连绵,苦的只是百姓,北狄若是对大夏称臣纳贡,那么大夏军队自然也会在北狄遭敌来犯之时给予庇佑。”
该说的都说完了,沈浔仿佛这会才看见斛律光那难看的脸色一般,他状似一怔,随后关切地问了句:“斛律将军可还好?若是身体不适,某可立刻叫人去喊军医。”
斛律光此刻没心情陪他演戏,直言道:“北狄即便战败,也不可能以此丧权辱国之条件向大夏低头,割地可,赔款可,除此之外,北狄不会向任何一国臣属。”
江琛突然探身向前,接回了话语权:“也就是说,斛律将军代替北狄应下了沈大人所言之明细?唯称臣纳贡一条除外?”
“太子殿下,这个条件,你我之间心知肚明,即便谈判,也和该是大夏与北狄各派使臣相谈,并非你我一家之言。”
“孤今日率领的,便是我大夏使臣。”
斛律光第一次对大夏太子没下限这件事有了具象化的理解,他咬着牙点了点头道:“好,还请殿下允我回王城,此事还是要同我王上商谈过后才能决定。”
“可以,斛律将军先行,我与子望率军在后面一路护送。”
“殿下!”斛律光实在忍无可忍:“如此不妥。”
“哪里不妥?”
江琛把脸往前凑了凑,脸上就写着“你来打我”这四个字。
“大夏能有如今的兵力,无非是因着太子手中的那暗器,可大夏焉知我北狄、或是旁的部族无法研制出一样的?大夏是一点不为来日考虑吗?”
“斛律将军,”江琛将盏中茶一饮而尽,随即把杯子倒扣在桌子上,冷声道:“不是孤瞧不起北域各部,交战一月,你们军队之中连这东西的边都没碰到,还谈何研制出一模一样的?而且,北狄提及来日之前,不如先看看眼下的境况如何,人是要活在当下的。”
说罢,他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斛律光:“今日的商谈孤看也差不多了,一桌子的好酒好菜,不吃实在浪费,夏军营中还有事,孤便不陪着了,斛律将军请自便,门外有孤的亲兵,若是用过饭后,斛律将军做好了决定告诉他即可,若是没能决定”
“孤权当今日没见过将军。”
江琛率先离开,贺知琚和沈浔倒是不好随即离开,两人朝着斛律光拱手一礼,随后纷纷饮尽盏中茶水,朝着斛律光颔首示意。
房门缓缓合上,屋内只剩下了斛律光一人,暖融融的烛光倒映在他的脸上,映出了他所有的不甘与难堪。
北狄,确实没什么拒绝的余地。
第122章 辛密 念念无回响
“你说什么?”
沈语娇惊愕地看着眼前之人, 这是江琛的亲兵之一,此刻他正一脸懊恼地垂首站在自己面前。
“殿下,真的实不知您来, 太子殿下这会已经追击北狄大军至王城了。”
直捣黄龙啊?
沈语娇一时之间不敢相信,江琛竟把击退敌军的战争打成了一场灭国之战, 更何况, 这样直接打过去, 饶是重骑兵营和火枪骑兵营再强, 也抵不过那是人家的老巢啊!
“他他疯了不成?那旁人呢?都随军过去了?”
“回太子妃殿下的话, 贺将军和沈大人都是随军出行的,祁小将军也在拼命坚持之下也跟过去了,如今唯有吴王殿下在函城照顾桓王殿下”
沈语娇虽说此行是来找江琛的,但江瑀也是她此行的目标之一,听了此话随即问道:“桓王?桓王怎么了?”
“桓王一月前突然病倒, 殿下为桓王找了很多大夫来瞧,但却都不得其法, 听说后来甚至找来闾丘大夫也吴王殿下自觉是自己没有照顾好, 于是便自请留了下来照顾桓王。”
在去追江琛和转去函城之间, 沈语娇只犹豫了一瞬:“带我去见吴王。”
大军既然已经开拔,那么江琛此行便是定要达到目标的, 她去到战场上只会拖江琛的后腿, 不如留守后方等他回来。
她想了想,又看向护送自己来的沈家护卫:“劳烦六叔去一趟北狄王城, 将我来的消息传给太子,望他不要冒进,若是达到目标便即刻折返,如今京中已经乱成那般, 我们实在不能在北疆太过耽搁。”
入北定府的那一日,她在府城收到了皇帝驾崩而秘不发丧的消息,消息一路快马加鞭传过来也需要些时日,沈语娇细细推算,怕是自己离京后不足半月皇帝便驾崩了,当时震惊的情绪超过了所有。
赵王居然真的敢杀君弑父!
随后,她又立即反应了过来,秘不发丧,为的或许不是赵王自己想登基,而是他在等桓王归来。
京中发生了什么她无从得知,但她却可以推算得出,赵王一定派人来找桓王了,眼下各方几路人马都在往北疆赶,沈语娇实不知这场与时间赛跑的征程谁先能到终点。
桓王所在的院子很小,小到她第一眼看到站在门口吴王时,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几步之遥,吴王见到她似是不敢置信一般揉了揉眼睛,而沈语娇则是看着他有些呆滞的神情莫名有些好笑。
“小九,你站在这干什么——”
“蒋六兄”吴王先是迷瞪半晌,随后便嚎着朝她本来,幸而理智还在,在快要挨到沈语娇肩膀时紧急刹了个车,他看向沈语娇的眸子里尽是委屈:“嫂嫂怎么来这了?”
“你这是怎么了?”沈语娇垫起脚,将他头顶的一片叶子摘掉,随后朝着他身后看了一眼,“你大哥在里面?”
“是,”吴王眼中的光芒黯淡几分,也跟着回头看了过去,口中喃喃道:“就这么躺着,都快两个多月了,半点转型的迹象都没有,不吃不喝,只是偶尔能喂进些汤药。”
“我,我进去看看他,你替我在这放个风?”
“好。”
吴王既没追问她为何而来,也没问她为何要进去看望,只是乖乖地站在那里,充当着望风门岗小兵的角色,沈语娇瞧在眼里颇为欣慰,她笑着收回视线,转身入了房间。
一见到江瑀,他就明白了为何会见到沈妤姣,也明白了为何吴王会是那副姿态,每天对着这样的江瑀,任是心性再开朗的人也不得不郁闷。
她手指攀上腕间的玉镯,喃喃道:“沈小姐担心,特让我来看看你,却不成想,你真的出事了”
似是自言自语一般,沈语娇也没指望他能回答自己:“她很挂念你担心你过得不好,担心你孤独寂寞,更担心你放不下心中执念,她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心中唯一放不下的,也是你。”
“前年回江南时,我偶然得到了这个镯子,起初以为是沈小姐幼时藏起来的,后来才得知,这是你二人的定情信物。”
“京城乱了,赵王为了你,要拉着所有人去死,陛下已经驾崩了,如今局势之乱,想来并非是你想看到的,沈小姐说,若是可以的话,叫你别做桓王,做回江瑀。”
对着这人提到他的名字,沈语娇没忍住一怔,随后又喃喃道:“我上次这般沉睡时,见到她了,你呢?你也见到了吗?她很想你的”
说到这里,沈语娇不由地想到了江琛,离别百日,她也很想江琛,而且眼下还是这么乱的时候,她来时从未设想过会扑个空。
“”
一声轻微的气音响起,沈语娇下意识朝着来源处看过去,这一眼便和刚刚苏醒的江瑀对上了,真切地看到对方时,两人下意识的反应都是相同的一愣,随后又迅速别过头去。
见他还能自主反应,沈语娇连忙起身喊吴王:“小九,快叫大夫过来,你大哥醒了。”
“什么?”
江璘像是被人打了一拳,瞬间扭过头来,在看到沈语娇冲着他点头的那一刻,又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一路跑,一路双眼逐渐模糊,没人知道,在对着江瑀无声无言的日日夜夜里,他是怎样度过的。
好在大夫来得极快,这让江璘和沈语娇都松了口气,众人屏气凝神等待他把完脉后,目光齐齐看向他。
“桓王如何?”
军医巡视一圈,随后摇了摇头,冲着沈语娇道:“太子妃殿下,还请移步相谈。”
“不必——”江瑀出声打断,许久没能说话,他的嗓音现在有些干哑,“就在这说。”
沈语娇瞧出了军医的难处,她看了一眼紧张的江璘,又看了眼执着的江瑀,随后对着军医点头示意:“我随您出去。”
“我——”
江瑀似是还想说些什么,随即便被沈语娇打断:“小九,好好照顾你哥。”
两人行至门外,军医脚步略微一顿,便被沈语娇使了个眼色,直至走出小院很远处,两人才堪堪停下来,“好了,现在告诉本宫,桓王的身体状况究竟如何?”
“唉,”那军医先是叹了口气,随后才继续道:“先前闾丘大夫来过一次,他也将桓王的身体状况对我透露了一二,下官虽不知具体情况,但却知桓王先前根基便亏损过一次,若是好生将养着,没准能活到不惑之年,可”
他说这话竟有些哽咽:“可桓王殿下在函城一战当中,为了保全城中百姓,也是为了捍卫住大夏国威,竟是硬生生地强撑了下来,那一战终是伤及元气,原本殿下便不比旁人身子康健,好在他自幼习武,倒是能填补一些,但经此一役,殿下殿下原是撑不住这几日的。”
“如今殿下虽醒过来了,但下官方才探其脉象,察觉桓王殿下早已气血亏空,心脉基底尽损,如今只能说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听他所言,沈语娇深觉难以置信,什么叫心脉尽损?什么叫走一步看一步?他出征前还好好的一个人,怎的到了军医口中竟成了随时会死的境地?
心脏再次不由自主地收缩,突如其来的抽痛让她不由地按住心口,离别之时,沈妤姣的托付之语犹在耳边,她要怎么跟沈妤姣说,她的阿瑀不会如同她期望的那般获得幸福了?
她这一路北上而来,脑子里总是忍不住回想沈妤姣同她对话的那个情境,她甚至想到了一点:是不是完成了沈妤姣的嘱托,她和这具身体的羁绊就会因此消失了?她是不是就能回到现代了?
可眼下江瑀是在她眼前被下了病危通知单,她该怎么面对这一切?便是不谈她为沈妤姣和江瑀之间的感情而震撼,就说关于遗愿这件事,若是江琛无意中完成了太子琛的遗愿,那么是不是就要独留她一人留在这大夏了?
恐惧太多、思绪太杂、她的心太乱。
待到返回院子之时,夕阳已经染红了天际,沈语娇一进院子,便瞧见江瑀一身素色长袍站在树下,他抬头望着,也不知是在看什么。
江璘站在他身后满脸担忧,听见脚步声见来人是她,这才快步而来压低声道:“嫂嫂可快劝劝大哥吧,我说什么他也不听,身子尚未痊愈就出来走动,我实在担心”
听着这话,沈语娇有些哑然,原来江瑀和沈妤姣关系密切,是连自小不曾长于京中的江璘都知道的。
旁人的千言万语,不及她一个眼神的分量。
“你回来了。”
江瑀转头看向沈语娇,脸上带着平和的笑容,眼中满是宁静,他似是犹豫,脚步抬起又退回,站在原地思索片刻,才重新望向她:“你用晚膳了吗?”
“没有呢,”沈语娇心底暗暗叹息,随后强撑着挤出一抹笑来:“一起用饭吧。”
“好。”
晚饭摆在侧厅,为了照顾江瑀的身子,菜色都比较清淡,江璘挨着两人在圆桌旁坐下来,筷子还没拿稳便觉如坐针毡,在江瑀动筷之后,他也顾不上什么吃相,风卷残云般囫囵吃了个半饱,随后一抹嘴唇站起身:“大哥,嫂嫂,我吃好了,小何将军答应今晚教我骑术,我便先告辞了。”
两人对着江璘都难得地露出了几分真诚的笑意,江瑀点了点头,沈语娇则是叮嘱道:“小心些,别摔着了。”
“诶!”江璘应了一声,朝着二人拱手一礼,随后便逃也似地离开了侧厅。
空气里的鲜活霎时散去,江瑀和沈语娇不约而同地先后放下筷子,沈语娇双手覆在膝上,她知道,江瑀在等她开口,她忍不住回想,自己几次和江瑀面对面坐下来,都不似眼下这般平和。
倒是难得。
函城的夏夜十分凉爽,一阵风从外面吹进来,引得沈语娇不由地打颤,听到对面起身去拿斗篷的布料摩擦声,沈语娇抢先在他靠近前开口道:“父皇驾崩了,我是在北上的半路得到的消息,赵王杀君弑父,我猜想他为的应当不是他自己。”
余光瞥到他僵住的身形,沈语娇心中有些不忍,但还是继续道:“京中乱了,赵王不知我来了北疆,皇帝驾崩之事如今秘不发丧,许是想等你回京后,再找一个合适的理由。”
“皇后如今被姚淑妃掣肘,整个皇宫乃至夏京都在赵王的掌控之中,皇城此刻的情况,想必你我都能猜想一二,眼下江琛不在北疆,我得问你要个决断。”
话音落下,沈语娇并未等来江瑀对于江瑨所作行为的任何评价,他仍旧僵着身体站在那里,看不出情绪起伏,更没有情感波动,仿佛一尊塑像一般,了无生气。
想到他如今尚未康复,沈语娇微微蹙眉,有些担忧地开口唤了一声:“江瑀?”
这一声呼唤仿佛拉回了江瑀的感知,他僵直着身子缓缓转过身来,看向沈语娇的一双眼中赤红一片,他眉眼颤动,将泪水掩盖在长睫的阴影之下,再开口时,充斥着艰涩的破碎——
他说:“阿姣阿父,也不要我了。”
第123章 共识 通往皇位的路,容不下半点侥幸……
子夜过半时, 沈语娇坐在门前的台阶上险些睡着,她靠着石柱打了个盹,又被一阵脚步声惊醒。
“嫂嫂, 兄长怎么样了?”
江璘听闻江瑀再次吐血,一路快马加鞭赶回来, 这会看到沈语娇肩头上的血迹, 原本急促的呼吸声随之一窒:“情况很不好吗?”
“小九, 先别急——”沈语娇见他脸色惨白, 连忙上前将他扶着坐下, 柔声劝慰道:“没你想象的那般严重,大夫说经此一遭,倒是把一直堵在心头的淤血疏散开了,也并非全然是罪。”
听沈语娇如此说,江璘紧绷的神色肉眼可见地松懈了下来, 他目光直直盯着地面,眼神晦暗莫名:“嫂嫂, 可以告诉我, 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北疆的夜空挂满了璀璨星斗, 清凉月色之下,沈语娇对上江璘那双澄澈黑亮的眸子:“我可以知道, 到底发生了事吗?”
少年眼中的希冀叫人无法拒绝, 沈语娇看懂了那其中的恳切:不要像其他人那般,把他当做无知懵懂的孩童。
她薄唇轻启, 缓缓点头,将京中如今的境况娓娓道来,直至最后的话音落地,她看到少年脸上的神色被震惊取代, 随后便是难以抑制的悲痛,泪水顷刻宣涌,她听到了和江瑀情感不同,但哀伤无二的呼唤——“阿父”
“难过的话,就靠着我哭会儿吧。”
沈语娇将只知呆愣着哭泣的少年揽在怀里,抬手一下又一下地轻抚着他的脊背,随后听着他压抑的哭泣声逐渐嘶哑,忍不住叹息:
皇帝去世,对于大夏大多臣民而言只是君主驾崩,即便是皇子也大多如此,真正因此眼红心痛、能感受到丧父之苦的,怕也只有江瑀和江璘这二人了。
曾经不甚了解的过往如今早已一清二楚,沈语娇心知皇帝真正放在心上的儿子除了江瑜,怕是便只有江瑀,那是他真切重视过的长子,也曾当作左右手亲自教导过的儿子,江瑀深陷夺嫡漩涡之中,他手段再雷霆果断,也不曾有过推翻皇父的想法。
而在这些觊觎皇位的皇子之中,江璘又是唯一的不同,他无心权欲,不喜政务,甚至连衣食住行都不讲究,他喜好游山玩水,乐得做父母膝下的天真幼子,也正是如此,他才是皇帝唯一最纯粹的儿子,甚至一众皇子也都不曾对他出手相对。
于这二人来说,皇帝不是君上,只是阿父。
江璘在沈语娇的肩上哭到险些昏厥,直到军医从屋内推门而出,他这才强打起精神,踉跄着跟了上去。
“微臣已经为桓王殿下施针过了,眼下殿下刚刚苏醒,说是想见太子妃殿下。”
“好,”沈语娇点点头,她转头看了眼失魂落魄的江璘,抬手拍了拍他的臂膀:“一起进去吧。”
“可以吗?”江璘总觉得自己不适合打扰他们。
沈语娇对着他笑容疲惫:“当然可以。”
她并非真正的沈妤姣,她不敢一个人面对江瑀,她怕破绽太多,更怕情感表达上漏洞百出,她虽被他们二人的感情所打动,但却从没模糊过自己和沈妤姣之间的界限。
江琛才是她的爱人,她无法满怀柔情爱意地拥抱住江瑀做他的支撑,也无法相对待江璘那样坦荡安慰,她需要有个人在旁边当作掩护。
江璘跟在沈语娇身后进了屋子,见到披着厚厚大氅斜倚在躺椅上的大哥眼眶再次湿红一片,他的大哥啊,出征时是多么骁勇英武,如今竟是重病成这样。
看着他虚弱的神态,江璘快走几步上前在江瑀面前蹲下,替他紧了紧狐裘大氅,哽咽着叫了声大哥。
江瑀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发顶,哑声问道:“方才听你嫂嫂说了?”
“嗯,”江璘重重点头,将泪水藏进狐裘之中,他深吸一口气,转了话题:“大哥,我和嫂嫂都很担心你。”
“无碍的,哥哥无碍。”
看着他们兄友弟恭的模样,沈语娇叹了口气,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虽然听着哥哥嫂嫂的叫着有些奇怪,但思及兄弟俩此刻的心境,她也没做纠正。
“阿——太子妃的来意我已知晓,若事实为真,那么阿瑨确实罪无可恕,我也不会为他求情,只是如今五弟还在外征战,若是太子妃信得过我,我愿随你和小九即刻归京主持大局。”
江瑀这话诚意满满,但却听得沈语娇忍不住蹙眉,论人品德行,她倒是信得过江瑀,但他们这个阵容折返回京,一旦江瑀路上有了其他打算,那么情势将再无可逆转,皇位之争,实在由不得她心存半分侥幸。
只这一瞬的迟疑,便让江瑀和沈语娇都愣住了,随即两人便各自懊悔起来。
江瑀怪自己没有考虑过沈妤姣如今的立场,若是她同自己一起回京,又将她的名声置于何地?
沈语娇则是愧疚于自己下意识只考虑了自己和江琛,没有顾虑到江瑀如今的身体状况,换做沈妤姣,是绝不可能在这时候让江瑀再受一记重创的。
“我——”
“你”
两人同时开口,却又不约而同地止住了话头,双双避开视线。
沈语娇暗暗掐了下掌心,这样不行,她无法像沈妤姣那般与江瑀相处,但如今正处特殊时期,他们更不能这样尴尬无措、敌友不明,正当她做了半晌的心理建设后刚准备开口时,便听得江璘率先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
“若是大哥和嫂嫂信得过我,我愿意打头阵先行潜入京畿。”
两人闻言一怔,双双看向江璘,江璘蹲坐在江瑀身侧,有些不自在地往江瑀身边靠了靠,他低声道:“这次出征,除了齐刘二位将军,六哥还将他的亲卫都送到了我身边,他们和六哥是能联系上的,只要六哥还在等我的消息,我便能从京郊大营开个口子,先行入京部署。”
他脸上闪过红晕,和眼中残存的红血丝相互映衬,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他抬起头看向二人:“我虽不及兄长们文韬武略,但出征一次也让我学到了不少,若是二位信得过,璘愿作先行兵,说服我阿兄,在京中做接应,以最小的代价,换取城门大开。”
兵不血刃拿下一城,是所有征战沙场报国将军的奢望,每一场战争,他们总是想将对百姓的伤害降到最低,打仗,从来都不是为了战争而战,而是为了国泰民安而争。
而这一体会,是江璘此次北上学到最刻入心底的一课。
看着他眼神中的坚定,沈语娇的心仿佛被什么触动了一下,那是与永安眼中截然不同的光芒,那并非一个政治家或上位者的野心与权欲所谋,只是一个失去父亲的幼子想要替父亲捍卫尊严。
“好,”江瑀应了一声,随后似是鼓励一般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小九,已经是可以挑起大梁的成熟儿郎了。”
“对,”沈语娇也笑着点了点头,“这次随我出京的有沈家护卫,我让他们送你回去。”
“多谢哥哥嫂嫂。”
长这么大,这还是江璘第一次被认可,被当成一个可主事的成人对待,他心底有着止不住翻涌的激动,他依偎在江瑀身侧,深深低下头去。
当前问题尚未解决,他的立场点破即可,更重要的事情他无权决定,也帮不上更多的忙。
这份恰逢其时的沉默被江瑀和沈语娇看在眼里,皇室与齐家的血统生不出纯真的傻白甜,江璘从来都是知世故而不世故。
“阿琛如今归期未定,你可有什么章程?”
江瑀到底是读懂了她那一秒的犹豫,直面这个问题道:“若是你想等他回来,京城的变数将不可控。”
“我知道,我已经着人给他传信,我也没打算把时间都耗在这里,”沈语娇垂下眼眸:“待到你身子稍微恢复一些,我便随你先行回京。”
江瑀闻言一怔,似是不敢相信般抬头看向她,沈语娇没打算多做解释,她继续道:“如今时不待人,小九若是没什么问题,今日便可先行出发,你稍候紧随跟上。”
“我们明日即可——”
“那就后日,”沈语娇打断他:“你的身体不能出任何意外,要在出发之前将一路上的药配齐,要清点人手,要调度北疆大营的函城据点,一切安排得当,我们再走。”
“好。”
近乎服从一般,江瑀半分犹豫都没有就应下了这个决定,沈语娇刚来,江瑀刚苏醒,江璘不管军中事务,三人叫来了江琛的亲卫,仔细了解了如今的情况,随后又清点随着江璘回京的兵士,直至熹微破晓,江璘在一片尚显昏暗的天青色中率兵离开。
送走了江璘,沈语娇心头的巨石再次向下沉了沉,她不得已地回到小院,重新坐回江瑀对面。
既然认同对方、决定联手,那么手中有多少资源,能出多少底牌就都要交代清楚,这不是一次简单的贸易,更不是两方势力的利益交换,这是通往皇位之路所达成的共识。
沈语娇不知该如何开口,因此沉默,而江瑀似乎是在享受着这份安静,亦未曾先开口。
初升的太阳逐渐攀至峰顶,广阔而明亮的日光照亮了这片北域,沈语娇正是在这满室充盈着朝阳的暖意中抬起头来,此刻天光大盛,屋内明窗几净,坐在她对面的少年目光熠熠,闪烁着灿烂的光华色彩。
那双明眸之中,是不必言说也足以感受到的浓重爱意,是相识至今从未见过的明澈纯粹,是明明不过几步之遥却好像穿越了时空般的恍惚。
原来,这才是沈妤姣口中的江瑀,是褪去了桓王光环的江瑀。
第124章 认知 我不是她,我是我
那日清晨, 两人终是什么都没来得及谈,沈语娇恍惚在那盛满晨晖景明的双眸里,原本昏昏沉沉的大脑也随之瞬间清醒, 伴随着混沌的消失,头痛欲裂的撕扯感将其取而代之。
“我们路上再谈, 我先去安排军中事务, 待会叫大夫过来替你复查, 好好休息, 明早我们出发。”
沈语娇几乎是落荒而逃一般地离开了房间, 她没有去军中,而是路过外院时随手牵了匹马,趁着早晨人少,她一路疾驰出城,在北疆广阔的草场上肆意纵马。
听着耳边的风声呼啸, 感受着毫无拘束的自由,沈语娇觉得自己若想飞起来只需松开手中的缰绳, 她握着的是仅存的一丝理智。
北方的烈马是江南或京中的马都无法比拟的, 草原的广褒也并非水乡城镇可以相提并论的, 感受着越来越快的速度,沈语娇的大脑终于一片空白, 属于那双眸子里透露出的情感被逐渐抹去, 那份她难以承受的重量也被她抛在身后。
我不是她,我不是她, 我不是她!
马嘶长鸣,迎着遥无尽头的霞光万丈,沈语娇终于停了下来,她驻足在一座小山包的山顶, 眺望着东方波澜壮阔的那轮朝日,骄阳似火,炽烈无边。
她打马立于山顶,看了半晌的东升旭日,随着日光普照大地,她的理智也逐渐回笼,待到返回函城时,她已经足够清醒,随即便召集了城中官员以及驻城兵士,仅仅一日,便将函城上下打点得当。
沈语娇从抵达函城到离开函城,加起来没到三十个时辰,当日夜再次更替,沈语娇和江瑀所乘坐的马车也驶离了北疆。
回京的路不是第一次走了,但许是因着这次走的是小路,一路有些颠簸崎岖,沈语娇靠着车壁睡得极不安稳,一双秀眉紧紧蹙在一起,江瑀坐在她对面,同样靠着车壁,两人之间保持了不远不近的距离,他没有睡,只是安静地注视着她。
直到马车行驶中不知是压到什么了,一个颠簸将人重重翘起,随后又重重跌回去,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江瑀迅速伸出手背垫在了车壁上,有手掌做缓冲,沈语娇这才不至于睡出个脑震荡来。
她迷蒙着苏醒,听到车夫在小声抱歉,她缓了片刻,尚未出声,坐在对面的人便柔声温柔回应道:“无碍,后头的路小心些就是了。”
那车夫似是舒了口气,应了声是便再不言语,沈语娇舒缓了下睡得僵硬的脖颈,随后打开水壶润嗓:“照这个速度,我们明日便能出北定府吧?”
他们的打算是一路不歇,驿站换马,两个车夫轮流驾驶,亲卫在远处打马随行,他们休息就在车上将就一下,渴了饿了都吃干粮,以急行军的速度往回赶。
“差不多,按照现在的速度,我们明晚便可抵达安庆府的北境。”
两人同时在心中计算着时间,估摸着再有六七天他们就能抵达京畿地区,按照江璘走前他们定下的计划,城门的掌控权将在这几日运作到江琰手下,届时,他们再潜入京城,便没了旁的顾忌。
沈语娇垂眸细思,她不仅在算他们的时间,她还在算江琛的时间。
“你有多少把握说服赵王?”
说服他放弃为了桓王所做的一切努力,说服他直面自己犯下的一切罪恶,说服他为弑君杀父付出应有的代价。
即便是江瑀,沈语娇也对这份可能持怀疑的态度。
“我”
江瑀第一次避开了沈语娇的视线,他将头偏过身侧,即便看不清他的眼神,却也能从他侧脸的神情中读出几分落寞。
“我不会说服他,待到回京,我会将人叫到桓王府中,只要他一露面,我便叫暗卫将其拿下,我会将阿瑨好好关起来,直至五弟赶回来继位。”
沈语娇并不知道有一支皇家死侍为他效忠,下意识便问道:“他如今勾结姚淑妃和高官权臣,将整个皇城都管控了起来,他即便是再信任你,可皇城里里外外都是他的人,你困住他,真的可行吗?”
江瑀闻言,眼睫轻颤,嘴角勾起一个淡淡的弧度:“无碍,既答应了你,便不会食言。”
沈语娇听了这话后显得有些沉默,她倒是想没心没肺心安理得地接受江瑀的付出,可她偏生又长了颗赤诚的心,江瑀的话对她来说无疑是难以卸掉的负担。
“深谢,若有需要,沈家可从中相助。”
“好。”
若不是此前便认识这人,沈语娇也要觉得他是个温柔儒雅的贵公子,这般事事有着落、句句有回应,让她觉得和江瑀的每一次对话都充满了负罪感,勉强和他说好了入京之后的计划,沈语娇便默不作声地倚着车壁闭上了眼睛。
惹不起她躲得起。
沈语娇足足躲了他八天,马车一路南下,明着暗着总共有四队人马跟随保护,他们一路疾驰,并没有遇到什么大危险,只是在途径辽东府时,遇到了疑似赵王派来的人手,幸而两方都是疾行,赵王的人手目的地的北疆,沈语娇他们又有意躲避,这才有惊无险地逃过一劫。
盛夏到来的前夜,沈语娇和江瑀终于入了京畿,他们没有立刻入夏京,而是在京郊附近的废弃农庄暂时歇了个脚,待到第二日天蒙蒙亮,两人才乔装一番来到城门探查虚实。
此前京中尚且太平的时候,沈语娇和江琛便趁着休沐日偷偷跑出来过,像是卯时这样的夏日清晨,城门口的早市已经很是热闹了,来往的货商、挑着扁担的菜农、匆匆赶路的旅人,还有巡逻的衙役,北城门周围从来不缺市井的烟火气息。
可如今却不同。
“只有路引,没有籍书,不能进,下一个。”
城门口,原本是四人值守的位置如今有十人在,除了查验随身物品的兵士之外,还有一个小队在周围巡逻,为首的二人正拿着来往入城百姓的资料查验,为首的是个汉子,他被拒绝之后青筋暴起,涨得满脸通红:
“我十日前从家出发入京,此前从来没听说过入夏京还需要什么证明,你们那时候说需要路引,没有路引不得入城,于是我回去办了路引,如今我从老家再次如今,你又告诉我还要籍书?下次还需要什么?需要我们家族谱吗?有需求为何不一次性说完?”
那兵士似乎是对他这般反应见怪不怪,摆摆手道:“这是五日前上头下的新指令,如今的夏京无论出入都需要查验籍书路引,你要么回去取,要么就别进。”
“你!你们!我来京城是来为我儿子送束脩的!他可在国子监读书!若是耽误了我儿念书,你们能为我家负责吗!”
“那是你儿子,不是我儿子,听不听得懂?”
为首的另一人颇为不耐烦的样子,见那男人被激怒,他随即摆了摆手,下一刻便有巡逻卫上来将人拉开驱逐,那男人是个有教养的,被他们拖拽着离开,也只有愤怒。
“别看了别看了,还要不要入城?”
排在那男人身后的是一妇人,她怀中抱着个孩子,见到这场面,当即就给一众兵士跪下了,她将手中的路引交了上去,对着众兵士恳求道:“军爷,我也是此前未曾得到需要籍书的消息,求求你们,行行好吧,我儿已经高烧数日,若是今日再不能入京到回春堂救治,孩子只怕会没命啊!”
其中一兵士见她这样,脸上透露出几分不忍来,用眼神向身边人示意,是否要网开一面,可还不待他二人商量,方才那个作势要打人的兵士便走上前来:
“不成不成,若是对你网开一面,那前头那么多人算怎么回事?规定就是规定,天子脚下,岂是你撒泼的地方?”
那些此前被拒绝入京的百姓们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聚集在这里看看能不能有转圜的余地,此刻见到这场面,便纷纷开口替那妇人争辩:
“我们进不去就算了,你没看她抱着个孩子吗?这孩子都烧的满脸通红了,你们不让她进去,这不是要孩子的命吗?”
“就是啊,正是因为是天子脚下,才更应该让人进去,陛下和太子都爱民如子,即便城中戒严,可也有个法外容情是不是?”
“是啊,那前月京城响当当的案子还是太子妃主持的公道,当时就连我们这样的人进到东宫里都会被客客气气请进去,如今不过是进个京城的大门都要被拦在这,我老头子到想问问还有没有王法了?”
“你们就知道拦着不让我们进,也不告诉我们京城到底怎么了,戒严这么长时间,傻子都知道出事了,我们还是不是大夏的百姓?就算是明个要改天换日了也没有这么防着人的吧?”
“大胆!”
方才他们议论纷纷之时,为首的兵士虽也脸色不好,但却并未说什么,此刻这句话却仿佛戳到了什么痛点一般,他指着方才出声的男子高声道:“胆敢妄议国祚!来人啊,把这个妖言惑众的刁民给我拿下!”
“我看你敢动我分毫的!谁是刁民?你才是刁民!我是去年京兆府中举的举人,如今有朝廷的功名在身,是正经的天子门生,即便是见了县令也不必下跪,这些日子京中戒严,我本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你今日胆敢夸大其词,还要捉拿我?那我们便在此分辩个清楚!”
说罢,他用力挣脱了桎梏住他的几个兵士:“我何错之有?你凭何捉拿!”
方才听他说是举子,这几个兵士已然没了那般强硬的态度,但却因着上峰下令,不敢不上前去,这会被他再一质问,倒显得有些进退两难。
前头正值焦灼之际,沈语娇被身后之人一个力道拽回树后,她有些不解问道:“你做什么?”
“你要做什么?”江瑀反问她:“如今城门口的局势,来之前你应当设想到了,你这会出去只会羊入虎口。”
被说破心事的沈语娇不由地一窒,她当然设想过这样的场景,赵王的警惕性她早有领教,但她哑然看向城门口乱成一团的情景,视线穿越人群落在那抱着孩子的妇人身上。
都在吵,都在闹,只有那个母亲抱着孩子,从头到脚都写着“无助”二字。
“没看到就算了,既然看到了,又如何能袖手旁观?”沈语娇终究还是挣开了他的胳膊,她十分认真地问了一句:“我们回来,不就是为了他们吗?”
说罢,她甩开手便要绕路过去,可还不待她迈开步子,便又一次被身后的人拽住。
她深吸一口气,念着江瑀和沈妤姣关系的特殊性,又顾念着这一路逃亡那仅有的情分,强压着怒意看向身后人:“军政权谋是朝堂事,百姓何辜要被牵扯其中?”
永安、江璘、楚瑈、江琛,这些亲近之人的变化沈语娇一个个都看在眼里,她虽没有以旁观者的视角观察自己,但却也知道,她也在潜移默化中被这个身份所改变。
她记得自己是沈语娇,但如今她更清楚,她还是沈家的嫡女,是大夏的太子妃,庇佑大夏子民,本就是她的使命!
江瑀看着她眼中压抑着的怒意一怔,随后垂眸快速说了句:“你去将马牵过来,一会城门口乱起来,我跑得比你更快些,一旦出事了,我被抓住也好过是你。”
只一瞬间,沈语娇还没来得及反应,便瞧见江瑀窜出去的残影,她下意识伸手去抓,却只碰到了他的衣角,望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背影,沈语娇恶狠狠地跺了跺脚,旋即朝着相反方向跑开去找马。
该死!这个江瑀总能让她心生愧疚。
第125章 闹市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戒严了数日的城门口在今早迎来了一阵慌乱。
先是城门守卫和一举子吵了起来, 后来旁观的百姓们因为群情激奋和兵士们推搡间动了手,一阵骚动后,不只是谁喊了句有人跑进去了, 随后便是百姓们群起而上,虽然城门最终还是被兵士们夺回了掌控权, 但早上的那场纷乱仍旧为城中百姓们津津乐道。
“城门今早人仰马翻, 百姓们都说不能再这样压着了, 若是管控时间再长, 不可控的事情或许会更多。”
禁卫军统领此刻正跪在大殿中央朝着上首禀报, 光洁的地板上映出了上位者的形象,即便是此刻闭着眼,他也能看出那份慵懒的面孔上闪过一丝狠厉,禁卫军统领忍不住心颤了一下,瞬间觉得背后冷汗岑岑。
“谁说的?”
“不知是从何人开始的, 如今京城内外都在这么说。”
“你觉得,本王是想听你说不知道?”
江瑨睁开眼看向他, 那双眸子里的狠绝毫不掩饰, 他自龙椅上起身, 一步步走下台阶,语气听起来是十足十的漫不经心:“查不清楚就去查啊, 谁给你的胆子在本王面前说不知道?”
华贵的靴子在眼前站定, 禁卫军统领没忍住身子一抖,他磕磕绊绊地应了声是, 还不待他跪安去查,下巴便被那靴子顶了起来。
“你刚刚说,人仰马翻?京畿如今除了军中不可纵马,这马是打哪来的?”
“微臣, 微臣”
禁卫军统领对上赵王的视线,开口说话之时牙齿都在打颤,他心说他怎么知道,但这句不知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于是,他心一横道:“听下面人禀报,说是趁乱时有两个小乞丐驾马离开了,但因着没人看清,那马疾驰的速度又太快,故而没能将人抓住。”
“小乞丐?”
江瑨嘴角扬起一抹讽刺的笑来,他抬脚狠狠踹在禁卫军统领的脸上,转身朝着龙椅拾级而上:“去查,早上的事情给我查个水落石出,懂吗?”
一个旋身,他稳坐高台,禁卫军统领眼前一黑,只能瞧见那如黑蛟龙一般的幻影,他强忍着脸上的痛意,飞快应了声是便跪安退了下去。
看着他狼狈逃跑的背影,江瑨没忍住啧了一声——这是这个月的第五个禁卫军统领了,当真是没一个可堪大用的。
“派出去的人这会到哪了?”
话音刚刚落下,顷刻之间便有一黑衣人自暗处现身,拱手恭敬答道:“回殿下的话,若是顺利,此刻应当已经入了安庆府。”
“太慢了,”江瑨的手在果盘里来回拨动,随后挑中了一颗水蜜桃,他在手中把玩半晌,随后放在鼻尖深深嗅了一下,片刻后,他眉眼舒展:“再派一队人手出去,搜查京畿附近,若是寻到了可疑行迹,务必第一时间来报。”
“是!”
那黑衣人一个闪身便消失在了宽阔亮堂的大殿,高坐龙椅之上的江瑨看着手中的水蜜桃目光深沉,汁液顺着他的手腕一路向下流淌进袖口里,他抚摸着果皮上凸起的纹理,笑得分外柔和,仿佛方才眉眼尽是阴鸷的人与他无关一般。
大殿独留他一人高坐龙椅,周遭寂静得很,唯有走进才能听到他那如痴如醉的喃喃低语:“阿兄,我等你回来”
宫内,赵王一声令下,禁卫军便全体出动去探查今早的事情,京郊地区霎时一片混乱。
“我就说应该往西市跑,你非要来东市!”
人挤人的间歇,沈语娇不忘跟身边人抱怨。
搅浑了城门口的那一潭水后,两人纵马飞速朝着京郊跑去,城中守兵都不曾骑马,待到下令追击之时,两人早已跑得不见踪影,兵士们朝着京郊追查,而他们却早在岔路口时折返城中。
今日恰逢十五,城中一众寺庙道观香火正盛,东西两市人满为患,即便是北疆战火两天,城中戒严非常,这些扎根在皇城的百姓们也不忘及时享乐。
入城后,沈语娇认为他们应当去西市,西市胡人多,外邦人也多,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他们混在其中并不起眼。
而江瑀则认为他们应当走东市,城中热闹只不过一阵,入夜之后皆要宵禁,无论是桓王府还是东宫,乃至毅国公府都更靠近东市些。
也正是这一句话打动了沈语娇,但看着眼下这个情况,她有些后悔了。
“快些快些,再晚赶不上凌娘子的惊鸿舞了。”
“你们看凌娘子也别挡着我们去伽蓝寺啊,今日济安大师可是要亲自讲经说法的。”
“我说二位,你们要去哪能不能快些?堵在这我们哪里也去不了。”
今日也不知是什么黄道吉日,城中百姓几乎集体出动,人潮拥挤之间,沈语娇觉得自己快要被挤成饺子了。
“再坚持坚持,下一个路口有个小胡同,我们马上就能出去了。”
江瑀已经尽力将她护在身后,这会二人也顾不上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不被挤死才最要紧,沈语娇暂且信他一次,两人咬牙被人群裹挟着前进,直至看到那条小胡同,江瑀立刻拉着她挤了出去。
“做什么啊!”
“挤什么挤?”
“没长眼睛啊?”
两人顾不上身后传来的咒骂声,站在小胡同里,沈语娇只觉终于活过来了,她单手叉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满心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怎么怎么会乱成这样?”
江瑀低着头也在深呼吸,闻言答道:“应该是江瑨察觉出不对,开始捉人了,凌娘子是他的人,平时一年都不出一次楼,今日特地出来,为的便是将京城搅得再乱些。”
沈语娇颇有些不敢置信般抬起头:“就为了抓我们?”
“应当也不是,或许是百姓怨声四起,这样一闹,城中活络了起来,便没人再想起来京城戒严之事了。”
不得不承认,赵王的头脑确实转得快,沈语娇下意识撇了撇嘴:“你还真是够了解你的好弟弟。”
她这话不知是否说中了江瑀的心事,他手上力道一松,沈语娇这才察觉到两人方才是交握着双手挤出来的,见状,她立马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小胡同并非死路,但沈语娇站在其中却不知确切位置,只得问江瑀:“现在去哪?”
“眼下城中正热闹着,我们这会回去必然会被发现,不如先找个地方躲起来?你觉得呢?”
“也好”正说着话,沈语娇便听到了自己腹中作响,幸而街上嘈杂一片,这才没让旁边人听到。
人在饿的时候,嗅觉是最灵敏的,那缕带着麦子香气的味道在这热闹的气息中或许并不明显,但却让沈语娇一瞬间捕捉到了,她循着香气一路边闻边找,细嗅香味的动作活脱脱像只小狗。
江瑀看她这个样子,虽有些不解,但却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往前走,两人七拐八绕地走到了另一处巷口,这里比起方才东市的人声鼎沸,显得过分冷清了些,别说是酒楼,就是小商铺也没几个,看着空荡荡的巷子,沈语娇一阵惆怅,难道是自己饿出幻觉了?
正当她觉得自己走错的时候,便听得瓷碗碎在地上发出的刺耳声响,两人下意识顺着声源看过去,只见一贼眉鼠眼的男子拽着自己的袖口正要往外走,而另一边拽着他的,正是一老妪。
“都说了下次给你给你,你这老太婆,怎么听不懂话呀?”
“孙小四,你上次也这么说的,我不是差你这一碗面钱,可,可你也不能在我这白吃大半年,一次钱都不给啊!”
那男子抬眼瞧见远处有两人正在看他们,突然心底窜出一股邪火,一抬手就将老妪用力推搡至边上:“老子没钱,就是不给,你能把我怎么着?”
老妪被他这一推搡,接连后退好几步,眼瞅着人要撞上门框,沈语娇几步小跑跟了上去,在最后关头将人扶住。
“阿婆,您没事吧?”
老妪被这一个力道推得发蒙,又见身旁的姑娘如此善心,不觉红了眼眶,她抬起布满沧桑的手擦拭着眼角的皱纹:“没事没事,谢谢你,好姑娘。”
沈语娇看着她这模样,不由地想起了自家奶奶,顿时火从心头起,怒视着孙小四:“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当街推搡老人,你的良心让狗给吃了吗?你家没有老人?你就不怕报应在你母亲身上?若是她在外被如此对待,你又作何感想?”
“你个小娘皮,老子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身后人狠狠在腰上踹了一脚,他没想到那男子瞧着文质彬彬的,力道却如此之大,他下意识的反应就是想逃,但却还不待爬起来,便被人按在地上打。
“你再口出秽言一个试试看?”
看着那么清雅俊逸的一个少年郎,怎么一出手就是这般的狠辣?孙小四被摁在地上打得连眼睛都睁不开,直到他脑袋终于清醒,嘴里含糊着开始道歉求饶,那生不如死的折磨才就此停下。
“给钱。”
上位者的声音里充斥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孙小四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就摸出了自己的钱袋子,他的手颤巍巍地托举着那素色钱袋:“就就这些了,再多一文都没有了。”
“滚。”
江瑀最后冷冷看他一眼,也顾不上孙小四是不是能自己爬起来滚开,拿着钱袋子转身走向沈语娇。
“给——”他将钱袋子双手递过去,语气里是与方才判若两人的柔和:“老人家受惊了,那厮已经知道错了,他向您赔礼道歉。”
“诶,”阿婆并没有被方才江瑀单方面殴打的情形吓到,反而笑得极其和蔼:“你们饿不饿?我给你们煮面吃。”
那般慈祥的笑容落在江瑀的眼中,让他递着钱袋的手有一瞬僵住,看着阿婆真诚慢慢的笑意,以及身边少女笑靥如花的面容,江瑀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这种感觉,实在太久违了,以至于他不敢相信,眼前的画面是否是真的。
第126章 霞蔚阁 日升月落,光彩不再
偏远的巷口, 孤僻的小院,简单的棚子搭就了一个鲜少来客的面摊,沈语娇沐浴在阳光下, 头发丝儿都显出几分懒洋洋的舒畅,她深深吸了一口空气中漂浮的麦香, 感慨了句酒香巷子深不过如此。
这副娇憨的小模样不止被对面人看在眼中, 就连端着面走过来的阿婆也笑得两眼弯弯:“来, 小伙子、姑娘, 尝尝我这碗面如何?”
两人见阿婆端着两个大海碗过来, 都连忙起身去帮忙端碗,阿婆笑眯眯地任由他们接过面碗,转身回到灶前给他们端来几碟小菜。
“我这里啊,只有面,没有旁的, 这点小菜给你们借个味。”
沈语娇人美嘴甜,她捧着大海碗无比珍惜地抬头对着阿婆笑:“我和兄长老远便闻到这面条的香味了, 正是循着味道找到的您这里。”
阿婆擦了擦手上的水, 扶着腰在二人旁边坐下, 满眼期待地看着他们:“那快尝尝。”
“好香!”
第一筷子面被送入口中,沈语娇就被惊艳到了, 她自认也吃过很多美食, 来到大夏之后更是有御厨伺候五脏庙府,可无论哪一碗面都抵不过面前的这碗惊艳。
麦子的香气里糅合着太阳的暖意, 清亮的面汤看似平平无奇,但鲜得让人赞叹不已,葱花的香气恰到好处地结合了馥郁的麦香,沈语娇是真的饿了, 三下五除二便吃了小半碗。
看她吃得一脸满足,阿婆也笑得合不拢嘴,直劝道:“哎呦,小姑娘慢点吃慢点吃,灶上还有呢,我再给你端一碗来。”
江瑀自小吃饭便讲究一个精致,他身边之人也大多如此,从制膳到入口,每一个环节都是端着的,因此在看到面前的少女大快朵颐时,他是有些没反应过来的。
他也不记得了,上一次看到阿姣如此鲜活的模样是多久之前的事。
“你不吃吗?”
沈语娇吃面的时候抽空看了眼他,以为他是吃不惯,刚想说阿婆辛辛苦苦做的,多少吃一些,下一秒,江瑀就用行动给了她回答——
“好吃。”
这碗面摆上来时便让人食指大动,这一刻吞入腹中的满足更是难以形容,江瑀吃了一口后就再停不下来,见他认同了自己的美食点评,沈语娇头一次发自内心地冲他一笑。
一路逃亡,他们在马车上只能吃得上干粮,这还是头一次吃到热乎乎的汤面,这种久违的幸福感让两人险些忘记了如今正身处险境。
一口汤面,一口小菜,浓郁的面香配上小菜的爽口,两人将两碗面吃了个干干净净,看着桌子上空空如也的碗碟,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阿婆:“阿婆,多少钱?我给您结账。”
“不用,不用,”阿婆冲着他们摆了摆手,“我老婆子啊,请你们吃,喜欢的话,下次再来好了,我一个人住,这儿也没什么人来,我瞧你们兄妹有眼缘,你们过来,我也能和你们说说话。”
捏住金稞子的手微微一顿,即便是穷困潦倒如此刻,桓王殿下也是不缺钱的人,被请了一顿几十文的汤面,只是因着想有个人说说话。
在他还愣怔的时候,沈语娇已经甜甜一笑:“好的呀阿婆,我和兄长今日刚游历归家,正巧今日没带什么零钱,阿婆请我们吃面,我帮阿婆把碗洗了吧。”
眼看着沈语娇已经开始撸袖子洗碗,江瑀这才反应过来,他连忙跟在后头,杀伐决断的桓王此刻像个愣头青一样,有些傻愣愣地站在灶台旁,沈语娇余光瞥见他不知所措,便笑道:“兄长帮阿婆打扫打扫院子吧。”
方才被孙小四打破的那只碗还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江瑀下意识点头,转身找来簸箕和笤帚,开始认真打扫起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他们干活干得认真,阿婆也不跟他们客气,扶着腰坐在板凳上,小院鲜少有人到访,一老两小就在这日光下边晒太阳边干活。
虽没人说话,但这份默不作声的温馨却让在场的三人都记了很久,久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一幕也在走马灯中。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眼看天色暗下来,阿婆好心提醒他们:“你们今日刚回京?赶快回家吧,最近城中入夜戒严,若是不早些回家,会被抓到衙门里审问的。”
两人留下来一方面确实是心怀感激,想着帮阿婆做点事,另一方面也是在躲避城中的搜查,眼看就要到宵禁的时间了,两人也不再拖延,和阿婆道了再见后又叮嘱她关好门窗。
“这两日,京中或许不大安宁,阿婆您好好休息几日再开板吧。”
“也好,也好。”
阿婆很是听劝,听他们二人如此说便笑着应了下来,直至将两人送出巷口才佝偻着腰往回走。
沈语娇和江瑀在巷口隐蔽处看着阿婆的背影渐渐消失,两人这才朝着王府的方向而去。
白天时,若说两人对城内严查还是猜测,那么入夜时分,这个猜测就变为了现实,从东市南端的巷口一路走到权贵居住地的坊市,越是靠近皇城的位置越是重兵把守之地。
“进不去了,桓王府百里开外便有四队在向八方巡逻,瞧着都是练家子。”
江瑀将沈语娇掩在身后,两人背部紧贴着墙,一人看四周,一人抬头望,眼见有黑影闪过,沈语娇连忙拽着江瑀面壁而立。
感受着墙面粗糙的摩擦,沈语娇低低骂了句:“赵王这个疯子,连屋顶上也派人监视,他到底是想你回来还是不想你回来?”
江瑀也在深思这件事,城中如此戒严,从宫变的角度来看,他是能理解江瑨为何这么做的,但将桓王府和城门也把守得如此森严难道是江琰和江璘那里出了什么问题?
到了这个时候,即便出了问题也来不及了,江瑀略一沉吟,很快就下了决定:“我们从那条道进去吧,从霞蔚阁进府。”
黑夜之中,江瑀的眼神明亮,沈语娇半点迟疑都没有就点了点头,江瑀所言应该是他们儿时共同的记忆,她即便不清楚,也不能犹豫。
江瑀带着沈语娇在城中七拐八绕地走了好几圈,最终两人在一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小院停了下来,院中无人居住,看着像是个废弃已久的居所,江瑀熟门熟路地将门打开了个缝,两人钻进去后他又带着沈语娇直奔柴房。
看着他费力地搬运重物,沈语娇心中莫名忐忑,直至所有的袋子被搬走,一个小小的密道便出现在眼前。
“阿姣,你先下去,我得把这里恢复到原样。”
那黑漆漆的窄道倒映出无限的幽暗,沈语娇下意识后退半步,可心里也清楚,到了这个时候除了跟着江瑀走好像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她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小心翼翼地走下了阶梯。
随着木门被重物压下的钝响声落下,暗道里仅存的那一丝光亮也被阻断,面对伸手不见五指的绝对黑暗,沈语娇本能地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阿姣?”江瑀温柔的声音响起,沈语娇本想说她无碍,但却身体僵硬得连话都说不出口。
感受到她的恐惧,江瑀的手试探性地覆在了她的肩头,明明没什么重量,但却将沈语娇吓得立时蹲在了地上,她环抱双膝,把自己变成一个球状,仿佛这样会让她生出几分安全感一般。
沈语娇有轻微的幽闭恐惧症,这是沈妤姣所没有的。
那是沈语娇和江琛将要上小学的暑假,有一次在大院里跟小伙伴玩捉迷藏,江琛难得石头剪刀布输了一次,沈语娇只得跟其他小伙伴一起躲藏。
和沈语娇一起跑开的小男孩在躲藏之时起了逗弄之心,他将沈语娇骗到存放杂物的小仓库里,随后用钥匙锁上了门,原想着等捉迷藏结束再打开门,结果却在半路弄丢了钥匙,若非那小男孩还是有些惧着江琛,沈语娇不知要在里面被关多久。
当江琛打开仓库门时,沈语娇已经被吓得哭睡了过去,江琛最终将那个小男孩按在地上打得人爬都爬不起来,但这件事给沈语娇留下的阴影是难以磨灭的。
至此之后,沈语娇卧室里的灯便再没有熄灭过。
手心倏然失去重量的空虚感,让江瑀霎时愣在原地,这条他们曾一起“探险”过无数次的路,如今竟然让她如此恐惧,他下意识想到,或许在分开的这些年里,她曾经历过他所不曾陪伴过的苦楚。
心脏传来密密麻麻的刺痛感让江瑀不自觉地放轻了声线,他缓缓蹲下来柔声安抚道:“别怕,阿姣,我在这里。”
他的安抚并没有起到太大作用,沈语娇现在急需有个人依靠,可对她而言,这个人只能是江琛,十四年前,是江琛打开了那扇通往光明的门,从此便再无人能越过那道门槛。
江琛江琛手心的细汗不断渗出,沈语娇在心底无声地呼唤着,呼吸逐渐急促且沉重,分别已久,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想要江琛。
抱着双膝蹲了半晌,沈语娇得意识逐渐回笼,她已久害怕这杳无尽头的黑暗,但她心底对江琛强烈地思念无一不在提醒她:要走出去。
因着蹲了太久,沈语娇起身的时候头脑有些发晕,脚下踉跄几步后被江瑀稳稳扶住,掩藏在黑暗之下的眼眸里充斥着复杂的神色,沈语娇没有甩开他的手,任由他牵着自己的袖口往外走。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再次见到月光时,沈语娇险些落下泪来,不知是因着自己的精神压力,还是这具身体对霞蔚阁的生理反应,她只觉鼻头酸涩得很。
这里和她上一次看到的霞蔚阁简直是两个世界,有沈妤姣在的霞蔚阁是那般的绚烂梦幻,漫天飞舞着的桃花如雨般簌簌落下,那是一片宛如仙境般的世外桃源。
可这里
沈语娇抬手在鼻尖轻轻扇动几下,随后掩住口鼻,隔绝了空气中弥漫着的飞尘,这里无论是墙壁还是围栏,上面都长满了青苔,曾经鲜艳的朱漆早已失去了鲜活的颜色,整个院子被月光笼罩着,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幽寂。
这是一座废弃的院落。
眼中的泪水终究还是夺眶而出,沈语娇说不好是为沈妤姣的疼惜更多,还是为这座院子惋惜更多,落下的泪水砸在石桌上,遭岁月侵蚀的刻印也显出了几分原本的刀痕:就日瞻云,云蒸霞蔚。
江瑀站在远处,看着沈语娇的指尖轻抚上石桌,心里的酸楚比她只多不少。
或许桓王府在世人眼中的华贵威严仍在,但属于霞蔚阁的风采却再回不来。
第127章 权欲 “你真的不想要她吗?”
霞蔚阁在王府扩建之前处于府中的中心位置, 如今在王府扩建后,则隐秘于一片竹林之中,如今正是竹子生长的季节, 借着茂密的竹林做隐蔽,两人一路顺利进入书房。
江瑀的书房里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檀香气息, 本该令人安神的气味却并没有起到作用, 几乎是迈入书房的一瞬间, 两人便下意识警觉起来, 江瑀将沈语娇紧紧护在身后, 书房中寂静一片,幽深黑暗之处隐约听得见另一个气息。
在辨别出那气息的熟悉之处时,江瑀瞳孔猛地震动一瞬,他拽住沈语娇,两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月光斜射进来,沈语娇的身影完全隐匿在江瑀身后, 两人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唯有双手交叠出缠绕的影子。
交缠之中, 手心传来的“四”字,让沈语娇挣扎一半的手霎时顿在那里, 她方才还在想, 为何江瑀突然停在那里,她虽本能地跟着停了下来, 但心中却是不解其意的,直至此刻她才明白——
这书房里还有第三个人,赵王。
江瑀带着沈语娇站在原地半晌,久到两人的膝盖都有些发麻, 他这才确认江瑨似乎是在熟睡当中,他带着沈语娇一步一步地小心往相反方向挪,两人每走一步都悬着心弦,丝毫不敢发出半点声音,直至走到书架前,江瑀才停了下来。
黑暗之中,不知道江瑀的手在哪里按了一处,随着咔哒一声响,书架开始缓缓移动,一个小拱门出现在面前。
若说方才是不敢发出声响,那么此刻便是争分夺秒的时机,沈语娇只觉手中被塞了个什么东西,随后便被推入了那拱门之中,门板翻转,她跌进了江瑀书房中的密室。
重新进入到幽闭的空间里,沈语娇几乎汗毛都要立起来了,可下一瞬,她在摸清手中的东西时,紧绷的身体又霎时放松了下来——那是一个火折子。
火苗跳动起暖光,密室被点亮的一瞬,她听到了密室之外书架被再次移动的声音,沈语娇的心随之猛地一沉:她被江瑀隔离保护起来了,可与此同时,她也失去了离开的退路。
密室之中供养了一尊半壁墙高的佛像,昏黄的烛火映照在佛像的面容之上,为那份庄重的眉眼之间平添出几分柔和,沈语娇不自觉被那佛像所吸引,她几步上前,视线在对上那佛像的面容之时隐隐发颤。
准确地说,这是一座观音造像,而沈语娇竟从这观音悲悯慈和的面容之中看出了几分熟悉之感。
“阿姣”
书架缓缓合璧成严丝合缝的状态,江瑀借着月光坐在了书桌后的位置上,他守着身后的书架,坐在那里不发一言,他在等待着黑暗中另一人的反应。
时间在无声中流逝,黑暗之中始终没有传来任何动静,始终都只有那均匀而平稳的呼吸,江瑀略略放下心来,他拿出另一个火折子,点亮了书桌前的灯光,烛火点亮的一瞬,他感受到了暗处涌动的气息。
书房被点亮一半,他拿起烛台朝着深处走去,只见平日里自己小憩的躺椅上此刻正睡着江瑨,他将烛台放在一旁,自己则在躺椅一侧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被烛光晃了眼,江瑨迷迷糊糊醒来之时,只觉自己进入了梦中之梦,他看着面前之人模糊的轮廓,嘴角裂开了一个自嘲的笑,口中喃喃道:“又梦到阿兄了啊”
“江瑨,”江瑀开口的一瞬,江瑨瞬间清醒了过来,他借着烛光看着面前之人的眉眼,没忍住打了个激灵,紧接着,他又听到面前之人开口:“清醒了吗?”
“阿兄”
看着他愣怔在原地的模样,江瑀从椅子上起身,走到他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城中戒严,城门封锁,你这般大张旗鼓,是要做什么?”
江瑨望着江瑀的神情有些呆呆的,但在他呆愣片刻后,又猛地反应过来,在清晰地意识到了当下的情形后,他的情绪瞬间被激动占据:“阿兄你居然回来了!”
彻底反应过来的江瑨仿若陷入了巨大的狂喜之中,他起身一把攥住江瑀的双臂,双目迸发出奇异的光芒:“阿兄,我跟你讲,坤仪宫的那个蛇蝎心肠,你不在的时候,她先是将父皇气病了,之后又串通了太医院,父皇因得不到及时的诊治,上月便走了,可这消息被我及时瞒了下来,如今江琛不在京中,正是咱们行动的好时机啊!”
与他装若疯癫的模样相反,江瑀此刻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行动?什么行动?”
“自然是趁此机会继位啊!”江瑨双眼隐隐露出几分猩红之色,他摇晃着江瑀的双臂,嘴角抽动:“阿兄,我全都安排好了,如今皇后正被淑妃娘娘辖制着,太子人还在北疆,三王、六王都是不成气候的,东宫如今也只有一个良娣守着,沈太子妃如今重病,人在馥蕙宫就要不行了,阿兄,还有什么能阻挡得了咱们!”
他说的越激动,便显得江瑀越冷静,甚至冷静到有些冷漠,只见他薄唇轻启,淡淡问道:“父皇的死,也是你安排的吗?”
“什么?”
仿佛是所有的激动都被按下了暂停键,江瑨紧紧握住江瑀的手臂也悄然松了力道,他下意识想要后退,却被江瑀抓住了脖颈,被迫着只得直视着他:“告诉我,父皇的死,是不是也是你一手安排的!”
江瑀眼底的冰层出现了裂痕,他声声句句质问着面前之人,这是他的弟弟,是他一手带出来养大的弟弟,是他浇筑了他的城府,滋养了他的狼子野心,将他打磨成了有寒芒的利刃,可他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他的弟弟会将淬了毒的刀尖对准皇父。
“阿瑨,告诉我,父皇,是不是你杀的?”
“不”
直觉告诉江瑨,此刻决不能认,可他刚说了一个字,便再也说不下去,他无法对着江瑀说谎,但看着兄长眼神中渐浓的失望,他脑子里嗡的一声蜂鸣作响——
“阿兄,父皇之死,即便与我有关,旁人他们也摘不出去这层关系,你以为只有我动手了吗?宫里的哪一个人不是心怀鬼胎之辈?表面上是孝子贤妻爱女,可实际上都”
“啪——”
毫不留情的一巴掌被兄长反手扇在脸上,江瑨偏过去的眸子里满是不可置信,感受到脸上火辣辣的痛楚,他半晌没缓过神来。
“你以为,这样得来的胜利本王会稀罕?江瑨,我出征前同你说过什么?你可还记得一个字吗?”
江瑨的心在这几句话之间不断下坠,连带着他整个人也跌坐在身后的躺椅上,他眼底闪过一丝茫然,他颇为不解地抬起头:“可是,这不正是阿兄所筹谋的吗?”
帝位、皇权、至高无上的荣耀,他们苦心筹谋多年,为的不就是那把龙椅吗?这会阿兄又不稀罕了?怎么得到的真的重要吗?
“你以为你大获全胜了?江瑨,你清醒清醒,你知道北疆的局势如何吗?你知道江琛率领的兵马已经直抵北狄王城了吗?今日我登上那位置,明日他就能率兵南下攻入皇城,你凭什么抵挡火枪骑兵营?”
火枪骑兵营,这五个字深深地在江瑨的心头留下了烙印,他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江瑀,见他仍旧是那副失望至极的神色:“你说父皇之死各家都参与了,可一旦事发,史书上记载的便只有你一人杀君弑父!你不要你的前程,宥儿和蕊儿难道也不要了吗?”
如今的皇子之中,除了王妃有孕的魏王,膝下有子的便只有江瑨。
赵王妃是今年年初产子的,一对龙凤胎,皇室下一辈的第一个出生的皇孙、孙女,这是皇家极大的喜事,当时即便北疆战况不稳,皇帝也是龙颜大悦,当即便亲自为这一对龙凤胎赐名江宥、江蕊。
而今,江瑨的孩子尚未满周岁,他便犯下此等罪无可恕的恶行,即便他能一逃死劫,他的这双儿女前途也不会再顺遂。
提到孩子,江瑨的眼中难得生出挣扎的神色,他缓缓闭上双眼,半晌后,他直面江瑀,问道:“阿兄究竟是在恨我不争气,还是在担心沈家那个太子妃?”
他自躺椅缓缓站起身来,字字句句如刀子般扎入江瑀的心脏:“阿兄,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的心思,你想要皇位,不单单是想要那至高无上的权利,你还想要她,因为她天生凤命,因为她只能嫁给皇帝——不是她嫁给谁谁就是皇帝,而是谁能成为皇帝才有娶她的资格!”
江瑨的喉咙被猛地遏制住,渐渐涌上的窒息感反倒让他不自觉地笑了出来,他目光挑衅地望向江瑀,费力从嗓子眼里挤出最后一句话:“怎么?阿兄如今我给了你强娶她的机会你又不想要她了吗”
“你给我住嘴!”
一阵天旋地转后,江瑨被巨大的力道甩在地上,他捂住喉咙处传来的火辣辣痛感,一边咳嗽一边笑:“阿兄,她如今的命都在你的手中了,你不应该感到高兴吗?”
他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向对面人,沙哑的声音里带着些许的蛊惑:“阿兄,只要你想,你就是大夏明日升起的太阳,登上皇位,沈氏便是你的皇后,即便太子杀回京城,那又怎样?火枪骑兵营的厉害之处不就在于火枪吗?工部就在京中,我们也可以打造火枪筒,他江琛再厉害,能杀死多少人?”
“我不相信,为了皇位,他能杀光城中百姓,能杀了满朝文武,能杀了皇后和沈氏”
江瑨缓缓走到江瑀的身后,抬手覆上他的眼睛,声线逐渐压低:“阿兄,坐上那个位置,一切就都是你的。”
“你真的不想要她吗?”
第128章 错信 “可是,你曾答应过的……
“你真的不想要她吗?”
黑暗之中, 江瑀能够清晰地听到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他很清楚,江瑨的明知故问就是为了激将他, 可他却依旧抑制不住心底的冲动,不自觉攥紧的双手青筋暴起, 江瑀的呼吸也逐渐粗重。
江瑨感觉到身前之人的变化, 嘴角扬起一抹笑来, 他正欲再次开口, 便被江瑀反手剪住了双臂, 随即便听到他喊:“拿下赵王!”
死侍从四面八方闪现,眼前的烛火逐渐变暗,看着重重身影向他靠近,江瑨忍不住放声大笑:“阿兄,你当真如此瞧不上我, 竟想拿我为你所做的一切去替别人做嫁衣!”
他喊得歇斯底里,笑得装若疯癫, 江瑀瞧他这副模样, 眼中划过一丝不忍。
也正是这一瞬的走神, 让江瑨一下子挣脱他的桎梏,他站在小案几前背光而立, 冲着江瑀扯出了一个嗜血般的笑容:“来人, 给本王全部拿下!”
常年练武的人对于身边的异动总是极其敏感,江瑀的这一队死侍更是超乎寻常暗卫的存在, 因此当感知到身边潜伏涌动的气息时,他的眸光霎时锐利起来。
“你勾结了江湖上的人?”
他的语气里既有不可置信,又带着一丝期盼,期盼着赵王能够给出他一个不一样的回答, 然而他终究是失望了——
“是啊,不然阿兄以为,这偌大的皇城,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尽收于我的掌控之中?”
江瑨缓步走向江瑀,对于周遭的交锋恍若看不见一般,他压抑着心底翻腾的情绪,嘴角隐隐抽动:“阿兄,你生来尊贵,帝星临世,合该坐在那金銮殿,我们走到今天不容易,弟弟不会让你因一念之差功亏一篑的。”
被完全压制住的前一瞬,江瑀听到江瑨在自己耳边低声道:“江山和美人,只要阿兄想要,我便不计代价替你得到,若这二者只可择其一,那就休怪弟弟替你做出选择了。”
沈家嫡女十数代才出一人,可大夏后位却代代有人。
外头安静下来时,沈语娇已不知自己被关在这密室里多久了,她指尖微微蜷缩,从混沌中挣扎着醒来,这一觉她睡得极不安稳。
赵王不愧是桓王一手培养起来的,疑心之重甚至超过了桓王本人,在旁听了门外发生的所有事后,赵王又下令让人将书房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
搜查到书架附近的时候,沈语娇已然放弃了挣扎,呆在密室里的不适远远超出了她被赵王俘虏的不安,若非佛前灯火长明,她是断然无法在这里度过这么长时间的。
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搜查了一圈后,赵王什么都没有搜查到,她听着外面纷杂的脚步声走来走去,心也跟着乱成一团,赵王没有发现密室的入口,他带着桓王离开了,那便意味着,她无法指望江瑀为她打开这扇门。
赵王同桓王的对话被她字字句句记在心里,朝廷勾结江湖中人,赵王的摊子实在铺得太大,她一方面觉得讽刺,一方面又忍不住担忧。
讽刺的是十数年前朝廷便通敌北狄换取北疆安定,代价是无数大夏良将折戟沙场,而今掌权者从皇帝变成了皇子,朝廷再一次勾结外敌搅乱内政,不知这一次又有哪些忠臣良将为此殒命。
而赵王的所作所为,也让沈语娇忍不住去想,赵王为何如此这般有恃无恐?当真是为兄长疯魔至斯?还是她一路上对江瑀短暂的信任,其实不过是兄弟俩联手演的一场戏?
如若她真的错信江瑀沈语娇摇了摇头,她还记得江瑀曾说的那句:“既答应了你,便不会食言。”
她不信江瑀,但却信江瑀不会食言于沈妤姣。
思绪太杂,以至于昏昏沉沉之间睡了一觉也不甚安稳,沈语娇摸索着从罗汉床上爬起来,她感受着门外的寂静,决定在密室中寻找出口。
既然能进来,便断然没有出不去的道理。
这是一间极为简单的密室,许是因为建在书房里,密室并不大,除了中央供奉的半墙观音以及佛前供器之外,整个密室陈设十分简洁,只有一张简单的罗汉床做卧具,此外便是一个小小的茶席。
沈语娇起身走到茶席前为自己倒了杯水,随后沿着墙壁一路轻抚过去,虽是密室,但墙面却极其平整,不难看出,这里时常有人光顾,她沿着墙壁走到尽头,却没有发现任何端倪,但沿着脚下步伐估量,她能依稀辨认出这个密室的长度应当是与书架相对应的。
不在墙上,沈语娇转头望向室内中仅有的家具,无论是茶席还是罗汉床,都是能搬动的东西,因此关窍必然也不会在这上头,视线收回,她抬头直视面前的观音。
那副与她容貌有八分相似的观音像,在佛前灯火的映照下,那份属于神佛的悲悯慈和让人忍不住心生敬畏,但大概因着沈语娇见过沈妤姣,因此心中倒是从容居多,她放下手中茶盏,双手合十行了个礼。
“阿姣,若你心有神知,请保佑我能顺利出去,也保佑大夏安泰无虞。”
紧闭的双眸缓缓睁开,沈语娇抬手抚上那观音的座下莲花
“是你,居然真的是你!”
皇后目眦欲裂地看向面前缓缓走向自己的兄弟二人,她抬手指向桓王,整个人都在忍不住发颤:“果然,我就说赵王怎么会如同失心疯了一般,犯下如此大不敬的罪孽,原来他当真全都是为了你!”
看着面前之人沉静的面孔,她只觉一股猩甜涌上喉咙:“你年少时,我也曾抚养过你,阿瑜更是将你视做同胞兄长一般,如今,你竟然能做到这个地步,江瑀,论起心狠,果然无人能及你半分!”
桓王的脚步和她的话音同时停下,他站在皇后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毫无波澜:“那不然呢?江琛德不配位,即便是坐稳了东宫,却也难当大统,阿瑜就算知道了,也只会赞同我的。”
他缓缓福身,锐利的目光直逼皇后心底:“皇后娘娘自己也清楚吧,你的两个儿子,实在不甚相像。”
“呵”
与兄弟俩所设想的不同,皇后并没有为此话所激怒,亦没有因桓王的轻视而生出什么不满的神色,尽管接连几日不曾休息、此刻处境极为落魄,但皇后凤眼流转之间仍旧是威仪万千,她眉眼微挑,冷笑道:“他们当然不像,阿琛虽与他兄长不同,但论之帝位,他却比你更相配。”
那眉目之中毫不掩饰的轻蔑之色直达二人心底,出身一向是他二人不可提及的劣势,皇室血脉虽已然尊贵比天,但在一众母族煊赫的皇子之中,他们犹显生而不足。
桓王尚且没做出什么反应,赵王已先他暴起:“皇后娘娘如今已然是困兽之姿,又何必再强逞心神说这样的话?如今父皇驾崩,边关不稳,朝廷急需新帝主持朝堂,我阿兄位列众皇子之长,文武才德兼备,是当下最好的人选。”
赵王弯腰将手按在桓王的肩膀上,将人缓缓扶起:“待到我阿兄继位那日,倒是可以尊您为母后皇太后,但前提是,您膝下无子,才能尊享此等奉养。”
说罢,也不顾皇后被绑在椅子上双目愤恨的神色,赵王半推半扶着桓王朝着后面走去,与皇后被绑在椅子上毫无尊严的境地不同,姚淑妃此刻正舒舒服服地坐在坤仪宫上首,她看着缓缓靠近自己的两兄弟,笑着从椅子上起身相迎:“阿瑀回来了。”
话音落下,她脸上带着几分讨好的笑意也僵在了脸上,桓王无视了她的热切熟稔,径直坐在了方才她坐的上首之位:“这几日宫中可有什么异动?”
姚淑妃尚且还没从被桓王下面子的难堪中走出来,下一刻就听到了皇后的一声冷哼,她垂在身侧的双手下意识攥紧,嘴角硬扯出一抹笑来:“宫中尚且安分着,只是”
她的目光流转,最终落在赵王身上:“陛下驾崩也有些日子了,阿瑨,你看乾元殿那边是不是可以让永嘉回来了?”
“淑妃娘娘,”赵王颇为不满地打断了她的话:“如今虽然由你代掌宫务,可是宫中却也并非全然如铁桶一般,难得八妹自主请缨担当重任,此刻将她从乾元殿带出来,岂不是将父皇驾崩之事昭告天下?”
“可是——”姚淑妃有些急了,她几步上前,语气恳切道:“当初咱们说好的,待到诸事大定,便叫永嘉回来”
看着赵王不为所动的模样,她又转而看向桓王:“阿瑀,永嘉好歹是你的妹妹,你父皇崩世,至今尚未出殡,你妹妹怎么说也是个小姑娘,让她守着偌大的乾元殿,人是会垮掉的呀!”
姚淑妃此刻急得火烧眉毛,可无奈她面前的兄弟俩一个比一个稳。
片刻后,还是赵王率先开口,他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是啊,当初确实是答应过你,可是,眼下不是还没定吗?”
赵王将这“眼下”二字咬得极重。
仿佛是接收到了什么信号一般,姚淑妃飞速转头看了赵王一眼,随后膝行几步,跪在桓王面前郑重叩首:“陛下万安,如今海内不稳,朝堂动荡,还请陛下早日登基,以固大夏正统。”
江瑨等的就是这一句,他跟在姚淑妃身后跪了下来,沉声道:“陛下,礼部诸事既毕,朝服冠冕具全,文武百官都在等着新帝登基,还请陛下早日继位,主持大局。”
朝阳升起,此刻的坤仪宫迎来了今晨的第一缕阳光,江瑀坐在阴影处,漠视面前跪着的两人,转而看向大殿空地上的光影。
半晌后,众人只听他沉声道:“那便于三日后吧。”
第129章 禁严 无论因由,格杀勿论
经过一夜的寂静过后, 京城的街道不复昨日的喧嚣,沈语娇走在长街之上,甚至觉得有些空旷, 她趁着坊市解禁的第一时间就溜了出来,幸好这会街上人不多, 没人发现她。
顺着长街一路径直走去, 她在岔路口犯了难, 再往北是毅国公府, 往东走是东宫, 若是往南则是成国公府在京中的宅子,眼下风头正紧,她一时判断不出哪里才是安全的去处。
街面上巡逻的捕快打断了她的思绪,为躲避这些捕快,她只得下意识走向那条看起来最合理的路, 她沿途一路走一路提防着抓捕,直至敲开府邸角门才长舒一口气——
“太好了, 是芸娘, 快让我进去。”
芸娘是成国公夫人崔氏的贴身侍女, 这几日家中几个得力的下人都被主君主母秘密吩咐了个差事,他们会特地在每日开锁落锁时分检查各个角门, 却不曾想, 今日还真叫她给赶上了。
“大小姐!”芸娘的语气里是难掩的惊喜,她这会也顾不得身份, 连忙一把将人拽进府内,随后迅速掩上角门。
此刻府中尚未忙碌起来,院子里处处都透露着清静,芸娘一边引着沈语娇往后院走, 一边低声道:“国公爷和夫人料想到近日京中要乱,前些日子特地吩咐了我等要关注着府门动向,原来是大小姐”
经她这一提醒,沈语娇猛地顿住脚步,她拉住芸娘,有些急切道:“带我去见父亲。”
原本打算先带沈语娇去见国公夫人的芸娘一怔,她下意识喃喃道:“这个时辰国公爷已经去上朝了”
“上朝”
沈语娇有些不解,都乱成这样了,朝廷每日上朝还有事情可议吗?奏折跟谁奏对呢?但这份疑惑也转瞬即逝,她拉着芸娘在府中小跑起来:“那就找母亲,快!”
成国公夫人自打女儿去了北疆,整日便有些茶饭不思,无论起卧都有些恹恹的,她今日一早刚起来准备梳妆,便听得院子里一阵嘈杂,她蹙眉看向门口,正打算叫人出去瞧瞧,卧室便有抹素色身影闯了进来——
“大胆!”
“退下!”
几乎是下意识的举动,崔氏斥退身边婢女,红着眼眶走向那小乞丐,只不过几步之遥,她竟走得十分艰难。
沈语娇也是许久没见崔氏了,未曾想短短十日崔氏竟然憔悴至斯,她一时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但也只顷刻之间,她便抬手拭去了眼角的湿润,她走上前站在崔氏身侧,待到房中之人全都退出去后,才急切道:“母亲,快,给父亲传信!”
崔氏被她第一句话说得一愣,可看着女儿急切的神情,她又顾不得旁的,下意识便唤出了沈家的暗卫,随后她便听见沈语娇吩咐道:“立刻告诉成国公,今日朝堂危险,父亲下朝后务必立刻归府!”
上一秒还在心疼女儿的崔氏,听到这句话后身体不自觉后退半步,吓得沈语娇连忙走过来扶住她,嘴里还不忘叮嘱:“速去!”
眼见暗卫火速离开,崔氏颤抖着手握住沈语娇,心中酸苦艰涩实在难言,她看着女儿泪眼朦胧,问的第一句却是:“饿不饿?”
沈语娇原以为是吓到她了,听见这句话不由地破涕为笑,怕是也只有母亲才会在第一时间关心孩子饿不饿,她朝着崔氏重重点头:“嗯!”
成国公近些日子心中总是不大安定,一方面担心着远在北疆的女儿,另一方面又担心着朝中的局势,可担心归担心,如今太子不在京中,他这个身份也不好做出什么反应。
原以为今日也同前几日一样,却不想在殿外等候入朝之时却听到了自家暗卫发出的哨鸣声,只是几声类似鸟叫一般的啼鸣,却让成国公立刻捕捉到了关键信息,他眸光瞬间暗沉下去,抬头望向正在开门的大殿。
白玉石阶之上矗立着的宫殿宛如一个吃人的无底洞,打开的大门仿佛是那张开的血盆大口,而在文武百官的身后,是被紧紧关闭上的宫门。
一顿饭的时间,沈语娇从崔氏这里大抵知晓了京中这几日的境况,用餐时崔氏只顾将,她只顾听,以至于这一顿饭吃得极快。
崔氏一开始还想提醒她注意用餐礼仪,后来一想到女儿或许一路上饥一顿饱一顿的,便也不再多言,只是趁着她吃饭的间歇不停地替她布菜。
一顿饭用完,看着面前空空如也的盘子和尚未动筷的崔氏,沈语娇有些羞赧地冲她笑了笑,而崔氏则温柔地替她擦拭着嘴角,问了句:“阿姣饱了吗?没吃饱的话阿娘再让他们做些送来。”
“饱了饱了,”沈语娇连忙摆手,“可阿娘还什么都没吃呢。”
“阿娘不饿,看着你吃得这么香,阿娘也饱了。”
看着崔氏慈祥的面容,沈语娇心中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她抬手握住崔氏的手,为难地开始酝酿要如何同她开口:
京中如今戒严非常,她必须趁着午时最热闹的时分转移到毅国公府去,赵王带走了江瑀,这两人之间明显是江瑀落了下风,若是他们的打算落空,她要立马启动备选的计划
这些话无论怎么说,最终也都是一件事:她要再次以身犯险了。
而在她开口之前,崔氏仿佛是读懂了她心中所想,她柔软的手爱恋地拂过沈语娇的脸庞,虽是红着眼角,但却嘴角带笑:“去吧,你若是有该做的事就去做吧,有什么要告诉你父亲的,阿娘会为你转达。”
看着如此温婉而不失坚毅的女子,沈语娇喉头不由翻滚,她连忙低下头去掩饰自己的失态,快速应道:“若是父亲回府,告诉他我会随时来取遗诏,若非我亲自登门,谁来都不要给,望他做好万全的准备。”
“若是父亲今日未能归府还请母亲紧闭府门,府中要做到不进不出,让所有暗卫和护院时刻警戒,还请母亲,万望保重!”
“好,”崔氏柔软的指腹替她拭去泪水,柔声应下不忘叮嘱:“阿姣无论要去做什么,千万记得,阿娘还在等你回来。”
“阿姣明白。”
沈语娇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崔氏抓紧一切时间替她梳洗一番,随后又给她带上了些银钱防身暗器,最终在午时到来前满眼不舍地将人送走,看着女儿渐行渐远的背影,她唯有一声颤抖的叹息。
如今城中禁马禁车,沈家暗卫护送着沈语娇一路往毅国公府的方向走去,起初还只是谨慎小心,可眼看着就要到了毅国公府之时,她却听到沈家暗卫快速地说道:“有马蹄声,大小姐快跑!”
明明城中还是一片平静,可沈语娇却不敢有半分迟疑,她放弃了最不起眼的角门,而是直直奔向了西墙一侧,看到自己之前遗留在这里的绳索,她在暗卫的帮助下几步攀上墙头,迅速翻越了过去。
若是放在平常,她这样的举动无疑会吸引来很多人的注意,可正在她翻越墙头之时,长街的尽头传来了踢踏的马蹄声,所有人都被这声音所吸引,在她落地的一瞬,听到了禁卫军的高喊声——
“今日起,城中全面禁严三日,所有人待在家中不得出入,若有违者私自上街,无论因由,格杀勿论。”
禁卫军们骑着高头大马在城中流窜,无论是行人还是商贩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看到他们手中挥舞着的长刀,一个个都被吓得立马往家中跑,虽然那长刀未出鞘,可“格杀勿论”一出又有谁不怕?
沈语娇的后背紧紧贴着院墙,她听着一墙之隔的喧闹哭嚎,双手狠狠抠进墙里,这样狠辣的手段无疑出自赵王,她也不必再等成国公府的消息了,一切都在昭示着江瑀的计划失败了。
“XXX!”
实在没忍住,沈语娇骂了句脏话,她一边朝着府内走去,一边在脑海中飞速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做,城中禁严三日,三日之后会发生什么?又为何恰巧是三日?
正在她头脑思绪纷杂之时,一个铃铛声突然自腿边传出,沈语娇下意识低头看向地面,便看到一根细线上绑着的铃铛正叮当作响,她立时警觉地蹲下身来按灭声音,双目在四周逡巡。
“殿下!”
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沈语娇下意识望过去,便对上了一双狡黠的眸子,她有些惊喜地低呼出声:“徐之远!”
在毅国公府能够和楚瑈顺利汇合已然是意外之喜,如今再见到徐之远,沈语娇简直说不出话来了。
“妾身出宫之后,当晚城中便开始宵禁,但好在那时候没有如今这般严格,我便趁着城中刚开始布防的乱时找到了徐郎中,他也在此之前早有打算,见我来寻,便另找了个由头随我来了毅国公府。”
沈语娇惊讶于他的胆大心细:“你就这样过来了?徐老太爷和工部那边”
“自然是两头瞒着,跟家里说工部有事,跟工部告假说是腿摔伤了,这几日休沐,左右城中已然乱作一团了,也没人关心我到底去了哪。”
“可你好歹是一部郎中——”
这话说了一半便顿在空中,沈语娇不由地失笑,工部和楚家的关系摆在那里,赵尚书自然也是自己人,如此方才自己误触的铃铛倒也有了解释。
来不及多思细想,此刻最要紧的是下文,她拉着二人将当今外头的情况大致说了一下,随后求助问道:“你们快想想,三日之后可是什么特殊的日子?”
徐之远想了半晌,始终保持着那个沉思的表情,沈语娇随即转头看向楚瑈,却在这一瞬间跌入了楚瑈复杂的眼神之中——
“殿下,三日后,是您的生辰。”
第130章 底牌 终究不如靠自己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 沈语娇坐在窗边望着窗棂上的余晖发呆。
楚瑈见她僵坐在这里一下午,不由地叹口气,将手中的茶盏递到她面前劝道:“先喝口水吧, 总不能一直这么干坐着。”
沈语娇闻言,抬头冲她露出了一个透着疲惫的笑:“阿瑈我急”
饶是神色不佳, 却还是接过了那盏茶, 她小口小口地抿着, 脑海里仍旧是楚瑈的那句话——“三日之后, 是你的生辰。”
落日余晖落在她眼中, 照亮了她眼底的落寞与担忧,若她和沈妤姣不是同一天的生辰,或许她此刻的无力感会少一些吧?
伴随着日光逐渐暗下去,徐之远也带着食盒回来了,他将食盒放在桌子上打开, 一边摆盘子一边快速道:“打听出来了,三日之后新帝桓王即将登基, 如今宫门落锁, 文武百官都被困在了宫里, 城中坊市禁严,家家户户不得外出, 几个城门口也全都紧闭城门, 瞧着,是要等新皇登基之后才能解封。”
这话里的信息量实在太大, 楚瑈不免有些担忧地看向沈语娇,却见她只是眼睫颤了颤,轻声应了一句,随后便再次蜷缩着腿靠着墙发呆, 好似这消息早就在她的预料之中一般,看着她波澜不惊、情绪平稳,楚瑈反倒更加担心了。
她几步上前劝道:“先吃饭吧,无论如何,你得保持体力。”
“你们吃吧,我不太饿。”
沈语娇在计算,江琛此刻最有可能抵达的位置是哪里,若是快的话,他此刻应该在返京的路上了,可即便如此,一路疾驰三日也是来不及的,若是慢的话
她不敢想,也难以接受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模样,她双手交叠在一起,缠绕出她内心的不安与纠结。
桓王宣布即将继位,这件事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是自己的恻隐之心为今日埋下了祸患,明明知道不该把希望寄托在江瑀身上,可她还是犯了蠢,以至于到了今日四下环视,却找不出一条生路来。
原本是可以有指望的,可怪就怪她将所有的指望都放在了别人的身上。
如今京中皇长子的名声实在太盛,桓王既有文治又有武功,他手下有得力的能臣,身后又有世家大族的岳家做倚仗,甚至在旁人见不到的暗处,还有赵王为他笼络的江湖门派,她即便是想求助其他皇子,眼下也无人能出其左右。
韩王喜文,偏逢乱世,泰王倒是有兵权,偏偏齐刘两家不争气刚给他捅了篓子,余下的皇子又都不成气候,太子征战在外,生死未卜,皇帝驾崩时日已久,客观角度上来看,桓王确实是当下继承人的最优选。
黄昏渐渐变暗,残留的光影映在窗棂的格子上,交织出的网格仿佛一张大网将人包裹其中,沈语娇身处大网之中,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这么些天不停地奔波,一路上殚精竭虑提心吊胆的日子,她实在过够了。
此刻她很想江琛,或者说自打回京以来,这种情绪便愈发浓郁,对江琛的思念简直快要淹没她的理智,皇宫、东宫、京城、北疆,她一路打点着一切,终于觉得自己的承受力已经快到了一个临界点。
要不就算了吧,就让江瑀登基吧。
反正她和江琛也不是沈妤姣和太子琛,就把这皇位拱手让给江瑀,她和江琛自此远走高飞吧,什么朝堂、什么皇权、什么民生百姓、大夏安泰,都去他们的吧。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随即将方才脑子里那些疯狂的想法一一擦掉,缓了半晌后,她再睁眼时,满眼清明。
“我要进宫。”
既然指望不了旁人,那就指望自己,沈语娇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手中握着一张底牌。
正在用餐的二人闻言手上动作一顿,随即同时看向她,眼中带着不可置信,楚瑈率先放下筷子,她几步上前劝道:“别冲动,我们在外面好歹还能想想办法,你一旦进去,便再也出不来了。”
她是在出宫前配合着永安公主安顿的“太子妃病重”一事,如今尚且有个由头做借口,若是一旦入宫、事态艰难,她就是想金蝉脱壳都没了办法。
“太子殿下若在,他是断然不会同意你这样做的。”
沈语娇闻言敛眸,她何尝不知道,对于江琛而言,她与皇位从来不是二者选其一的难题,可她却不能真的随心放任赵王和桓王如此行事,她也是大夏子民,她没办法眼睁睁看着百姓深陷水火却无动于衷。
她和沈妤姣一样,如今的肩上有着卸不掉的责任。
“眼下除了我站在他们面前,难道还有什么别的人或事能制衡一二吗?”
徐之远坐在桌子旁,虽听不大懂,但却明白这其中危险非常,而楚瑈作为在京中长大又与皇家密切非常的贵女,她是知道那段过往的,那段属于皇长子和沈氏嫡女的轰轰烈烈,她有幸见证一二。
也正因如此,她说不出半句阻拦的话。
登基大典定在三日之后,这已然证明了一切,赵王所作皆是为了桓王,相应的,桓王的软肋也惟她一个罢了,当这个闭环变成了死局,就一定要有个人站出来破局。
毫无疑问,眼下的情况,沈妤姣就是最合适的那个人。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即便知道答案,可楚瑈还是最后拦了一把,看着因为站起身而落空的手掌,她手指下意识收拢回来,就像那晚拉不住决意奔赴疆场的贺知琚那般,她明白,今日自己也只能目送着沈语娇离开。
“这当然不是唯一的办法,”沈语娇站起身看向两人:“宫外还要你们照应,我此番入宫,一来是为了阻拦,二来是为了拖延,若是阻拦不成,拖延也不顺利,你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她手指在茶盏中沾了沾茶水,在桌子上画出一个简单的京城布防图,她点了点城门:“徐之远,若是太子能在三日内归京,定然要破城门而入,依着现在的情形看来,泰王并没有顺利掌管城中兵权,我要你想办法炸掉城门,就用火枪筒的弹药,把它们凝聚在一起。”
“若是三日内得不到太子的消息,阿瑈,还请你劳动楚老太师昭告天下,先帝曾经立下遗诏,明确皇太子继承大统,此遗诏就在宫中,务必要让城中所有势力集中攻破宫门。”
“我阿父就在宫里,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便会设法将他护着出宫,你们一定要让合适的人,拿着遗诏出现在大殿之上。”
两人闻言,皆是眉目一凛,徐之远率先理清思路,颔首应道:“可以,我会想办法的。”
楚瑈则是沉吟半晌后问道:“遗诏”
“放心,我亲眼看过遗诏,是陛下亲笔所书,”沈语娇站起身,背对着身后渐渐消失的光亮,“我会想办法与他们周旋,宫外,就交给二位了。”
“是!”
沈语娇抵达城门之时,正是雨下得最大的时候,黑夜、暴雨,构成了一副模糊的水墨画,雨幕大到两人面对面走向对方,十步之内都无法看清彼此的面容。
西城门的泥泞引来守城兵士的怨声载道,正当一群人议论着要不要先回营帐歇息片刻时,便见一人身着黑色斗篷冒雨而来。
他们立刻警戒起来,长戟指向来人厉声问道:“什么人!”
沈语娇从怀里摸出永安当初给她的那块令牌,故意压着嗓子道:“清觉观奉命行事,延误时机者,自行承担责任。”
守门兵士看着那枚令牌面面相觑,这确实是赵王之令,而且清觉观里头的那位,可是和赵王一母同胞的公主,虽说要开城门必得先征求禁卫军统领之令,可眼下
小队长看了一眼这漫天大雨,心中掂量再三,终究是被那句“延误时机自行担责”给说服了:令牌总归是真的,来人既然敢打着永娴公主的名号便说明至少不是等闲之辈,反正都是神仙打架,他们这些小鬼怎么行事都有错处,左右都是一死,不如多活一日是一日。
“雨下得这么大,贵人可要快些走。”
沈语娇听出这话里的机警,也顺势承情给他吃了个定心丸:“奴只是奉命去清觉观传旨,稍后永娴真师会亲自入宫,烦请过会小哥儿也给行个方便。”
听到一会永娴公主会亲自进京,那小队长不由地松了口气,遂摆摆手道:“好说好说,都是替殿下办事,贵人快去快回就是。”
有地位高的在上面顶着,天塌下来总归砸不到他们身上,沈语娇会意一点头,压了压兜帽走入雨中。
清觉观大门被敲响之时,永娴公主正在看书,她的屋内正焚着鹅梨帐中香,伴随着外头的潮湿别有一番风味,以至于沈语娇裹挟着满身风雨踏入屋内之时,引得她下意识蹙眉。
“不是吩咐过你们不要打搅我吗?”
不悦的眉眼在抬头看到来人之时瞬间愣住,她先是一怔,随后连忙放下手中书册,赤着脚几步上前行跪拜礼:“奴家见过太子妃殿下,殿下千安。”
尽管身披兜帽,沈语娇还是浑身上下都湿透了,额前的雨水一滴滴地砸进脚下的皮毛地毯里,她带着歉意开口道:“不好意思,弄脏了你的地毯。”
“嫂嫂这是说的什么话——”
永娴突然顿住话头,她起身折返书桌前,利索地穿上鞋子,随后又从旁边的柜子里取出几条帕子来:“都是没用过的,嫂嫂快擦擦。”
“倒是难为你,这时候还肯见我。”
对面人语气淡淡,永娴公主不知她话中其意,只是敛下明眸有些自嘲般笑道:“眼下如何,过去来日又如何?兄长们无论怎么争,总归不会也为难我这个妹妹,嫂嫂当日的恩情,我是记得的。”
这话倒让沈语娇有些诧异,她接过永娴递过来的热茶,听她继续道:“容娘娘肯帮我,一方面或许确为私情,另一方面,想来也是冲着嫂嫂和太子哥哥,这点道理我还是懂得的。”
沈语娇垂眸,会心一笑:“那现下你又作何打算?”
“现下吗?”
永娴回头看了眼那香炉中流淌出的缕缕白雾,还有那灯下翻看了一半的书卷,小泥炉上的水壶里正咕咚着热水,茶席上飘出的香茗气息尚未散去,外面雷雨声拍打在芭蕉叶上,外边越是乱,便越衬得她此刻的屋里安逸非常。
“打算一会把剩下的书看完,然后再沐浴、睡觉,左右如今戒严了,我这里也不会有什么香客过来,道观一闭,我不过是个闲散之人罢了。”
沈语娇没有错过她眉眼间转瞬即逝的那几分愁色:“实在难得”这个时候还能有这般闲情雅致。
永娴对于她的调侃沉默不语,反倒是抬头直视着她,京中正是风声鹤唳之时,传闻中病重难离病榻的太子妃深夜冒雨前来,总归不可能是来看她这个小姑子。
闻弦声而知雅意。
这般的聪慧,如此的通透,沈语娇突然就懂了为何当年赵王不愿放她离宫,身在局中却能洞若观火,这样的本事不是谁都能有的。
“永娴,生在大夏,做女儿郎,实在是委屈你了。”
面对突然的感慨,永娴公主没来得及掩饰本能流露出的意外,随后她听得对面之人继续道:“不知永娴是想要一夜的清净,还是今后长久的安宁?”
烛光摇曳之下,永娴能够清晰地听到自己乱成一团的心跳声,那声音甚至盖过了外面的雨声,只是一瞬的迟疑,她很快便福下身去,颔首恭敬道:“臣妹但凭太子妃殿下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