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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139

作者:木亚禾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31章 承诺 皇位还给他,把你还给我……


    大雨能洗刷掉所有的印记, 无论深夜发生过多少争执纠葛,那些破碎的残痕总会在天亮之前消失殆尽。


    江瑀转头看向蜷缩在美人榻上熟睡的沈语娇,恬静的睡颜偏偏双眉紧蹙, 双手攥着薄毯的手透露出她此刻的不安稳,江瑀抬手捏了捏眉心, 长长叹息一声。


    昨夜, 永娴冒雨入宫, 说是清觉观测出原定的大典之日并非吉日, 赵王急于让桓王登基, 此番言论自然引来了他的不满,兄妹两个当即便在太微殿吵了起来。


    一个声称:“若不顺应天命,皆时恐遭反噬,阿兄为了长兄已经等了这些时日,为何不能再推迟两日?吉日登基, 对我大夏国祚也是好事啊!”


    另一个道:“陛下便是王法,他说那日是吉日便是吉日, 继位大典已然昭告天下, 文武百官全在宫中候着, 此等大事是你说天象有异就可更改的?”


    永娴受沈语娇所托特来拖延时间,自然是如何玄乎便如何纠缠, 她三句话不离星宿天象, 五句话必提大夏国运,听得赵王怒火攻心。


    赵王意在催着桓王登基继位, 他费了万千心思打听到了沈氏的生辰,又设下步步陷阱,好不容易引诱着兄长说出在七月二十三继位,永娴此刻所说简直是在他的死穴上反复横跳。


    兄妹两个吵得不可开交, 两人谁都不让谁,江瑀听得烦不胜烦,本想先行离开,却不料那时门外传来了小太监的传报声:“陛下、赵王殿下,先太子妃沈氏求见。”


    江琛如今尚且在外征战,可宫中却已经开始叫起了先太子,这道通传话音落下之时,大殿一片寂静,殿中诸人皆是仿佛没回过神来一般。


    赵王率先反应过来,几步上前就要掐着小太监的脖子将人往外推:“你在说什么胡话?沈氏身上的病有传染性,到底是谁放她出来的!”


    “够了!”


    江瑀一声怒喝,上前拉扯开两人,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他脸上的凌厉之色,他看着赵王的眼中有着难以掩饰的怒意:“你们兄妹二人,要吵就在这好好吵,她的事,你不必插手。”


    说罢,殿门大开,狂风裹挟着暴雨卷入殿内,雷电交加之下,江瑀看到了那个身着素色宫装的女子,她身形不稳地站在风雨里,仿佛是被暴雨摧残过的芙蕖一般,便是脚下踉跄的那几步,就让人揪心不已。


    江瑀几步上前将人揽在怀里,正欲将人带进殿中避雨,下一瞬便被那有些绵软的力道给推了个趔趄,他听见她说:“阿瑀,你骗了我。”


    不是桓王殿下,不是兄长,不是江瑀,而是那个曾经被她呢喃着、带着爱意缱绻和无限温柔疼惜,是只有阿姣才会叫的“阿瑀”。


    心中筑起的层层防线瞬间坍塌,江瑀看着少女虚弱的神色,心底霎时涌出无限的愧疚与懊悔,他张口想解释些什么,却在冷风灌入喉咙的一瞬,又觉得言语实在苍白。


    太微殿昨晚闹了一夜,江瑀始终将沈语娇护在身后,他没有问她是如何走出的那间密室,也没有问她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宫里,他只看着她那双失望透了的眼睛,便如坠冰窟般只想逃避。


    兄妹两个终究是闹了个不欢而散,赵王在桓王这里也受了不少的气,他派人将永娴送回了清觉观后便下令封锁了整个京郊,转头再一看到兄长护着那女人的情态,又觉气血直冲颅顶。


    好在沈氏露面之后并未提及江琛,只是一派弱柳扶风的姿态对着他兄长,赵王想着若是沈氏能将兄长牵绊在宫里倒也并非是件坏事,毕竟登基大典才是如今最重要的事情,他不允许任何人破坏。


    赵王拂袖离宫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前的事了,江瑀见有宫女躬身行礼,便知寝殿已经打扫了出来,他摆手示意众人退下,随后几步上前将人小心翼翼打横抱起。


    沈语娇这觉睡得不实在,被江瑀抱起的一瞬她便清醒了过来,下意识的抗拒只维持了不到一秒,她装作只是被打搅了睡梦般动了动,换来江瑀更加小心翼翼的步伐。


    穿过重重帷帐,江瑀动作轻柔地将人放在床上,刚要起身,便被人拽住了袖口——


    “别走”


    似是梦呓般的呢喃化作咒语,江瑀只觉脚下仿佛生了根一般难再移动,他听到了她在梦里的恐惧:“好黑”


    声声低语仿若针尖刺入江瑀的心脏,他在床榻边的椅子上缓缓坐了下来,喉头酸涩难当:“抱歉,阿姣,不该把你一个人留下”


    “不走了,我不走,你好生安睡,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起初沈语娇还是半梦半醒间强撑着演戏,到了后面也不知是因这床榻太过舒适,还是她的精神太久没有得到休息,在柔软的被褥包裹下,她竟真的沉沉睡去,再次醒来之时,已然日上三竿。


    旁边侍立的宫女见她醒了,连忙上前隔着帘子问道:“娘娘您醒了?可要喝水?需要传汤沐浴吗?”


    沈语娇动了动身子,依稀回想起来自己睡前是拽着江瑀衣袖睡的,本意是将他拴在这里,可现下她四处张望,却不曾看到江瑀的半点身影。


    “江瑀呢?”她直接问道。


    那宫女似是被她直呼新帝名讳的行为吓了一跳,连忙跪倒在地恭敬道:“回娘娘的话,陛下自您睡着便一直守着您,方才陛下瞧着您快醒了,便亲自去安排您的住所了。”


    她口中句句都是陛下娘娘的,沈语娇听得有些心烦,在这宫里她除了太子妃的身份,便再无旁的,如今这么叫着算什么?


    被噎住半晌,她想起自己为何进宫,这才压下不满,转而问道:“本宫昨日离开馥蕙宫,容娘娘那里可有什么不妥?”


    “回娘娘的话,容贵太妃那里并无什么不妥,陛下厚待先帝后宫,容娘娘那里陛下还格外叮嘱过不迁宫,着太医仔细照料。”


    听着小宫女的话,沈语娇松了口气,说到这个位份,她倒是记起来了,皇帝驾崩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可能就是晋了容昭仪的位份,虽说这一举动早在众人的意料之中,但是如今真正听到,她还是不免唏嘘。


    小宫女见她不说话,正犹豫着要不要退下,便听她又问:“那皇后呢我是说先帝的皇后呢?”


    方才还只是恭敬,此刻小宫女的语气立刻带上了几分惶恐不安:“坤仪宫娘娘如今一切都好,只是身子有些发虚,如今的宫务是华清宫娘娘在代为执掌。”


    这乱七八糟的称呼让沈语娇没了再问下去的心思,她摆摆手:“好了,你起来吧,我要见江瑀。”


    “娘娘,奴婢奴婢不知陛下此刻在何处,您要不先沐浴用膳?”


    沈语娇闻言一把扯开帘子,眼神有些发冷地看向那小宫女:“那就着人去找,让江瑀来见我。”


    “娘娘恕罪!”


    她这话引得满殿宫人跪了一地,正当众人被她吓得满身冷汗之时,江瑀自外面走了进来,看到这一情形,他不自觉放缓了脚步:“这是怎么了?”


    方才看着一众宫人的眼神还是前些日子属于太子妃的凌厉,下一秒转向江瑀的眼神便是破碎不安之中带了几分受伤后的依赖,只一个回眸间便红了双眼:“你去哪了?”


    被她这样看着,江瑀的声音都带着毫无察觉的柔和:“我去布置你的住所了,乾元殿如今停放着先帝的棺椁,只得将太微殿暂时作为议事大殿,这几日殿中可能会有大臣进出,虽只在前殿,但你住在这到底有些不方便。”


    嘴角弯起的弧度在脸颊上带出一个梨涡,正好盛住了自眼角滑落的晶莹,沈语娇笑得讽刺:“江瑀,你把我当什么?”


    方才还算融洽的气氛顿时一僵,江瑀对着众人摆了摆手,清场之后,他才一步步走向沈语娇,在她面前站定后,江瑀愧疚开口道:“阿姣,我记得我们来时的约定,我不曾有过食言的心思。”


    “那如今这一切算什么?你告诉我算什么!”


    沈语娇攥住他胸前的衣襟,声声质问着,她拉扯的动作太大,飞溅出来的泪水全都滴在了江瑀的玄色锦袍上。


    “阿姣,”江瑀扶住她的肩膀,抬首直视着她:“江瑨集合了江湖门派,如今城中已经不止有明面上的禁卫军,还有暗地里潜伏着的武林高手,夏京城现在就是一个铁桶,如若我不顺着他的意思,大家都要死。”


    “真的吗?”沈语娇扬起下巴,精心设计好的角度恰好能让眼泪滴在他的手背上,她双唇带着些微的颤抖问道:“江瑀,你敢看着我的眼睛说,你没有私心吗?”


    那双明眸,曾经是那般明艳娇媚,如今虽然经历了岁月的洗礼,却仍旧能澄澈地倒影出自己的模样,江瑀已经辨认不出那人是谁了,他也不敢再看她的双眼,他的双臂仿佛失了力道般渐渐垂下。


    在欺骗和否认之间,江瑀选择了默认。


    在她生辰那日继位,自然是存了私心的,他可以骗任何人,但却骗不了沈妤姣,三日足够能让他为她准备一个完美的生辰礼,也恰好能让远在北疆的江琛赶不回来。


    “阿姣,继位只是暂时的,待到阿琛回来,我会昭告天下,将皇位归还给他,你我都心知肚明,若是迟迟不遂江瑨的意,我们是有可能等回阿琛,但在此之前,也有可能是血洗夏京的结果。”


    沈语娇当然知道,昨晚虽只粗略见了一面,但赵王的精神状态一眼就能看出来不对,那是绝对的病态,甚至已经到了常人看他一眼便心生胆寒的程度,她昨晚甚至一度后悔求助永娴公主。


    面对那样的赵王,何等惨无人道的下场都不意外。


    也正因如此,沈语娇深深地闭上双眼,似是十分痛苦一般:“真的吗?”


    “当然,我既答应你,便绝不会反悔,只是”


    沈语娇缓缓睁开双眼。


    “阿姣,你是不是也应该履行你的诺言?”


    沈语娇再次对上江瑀的眼眸时,整个人猛地怔在原地,那是一双包含爱意的眼睛:“大典那日,我会迎你为皇后,待到阿琛归来后,我会将这皇位归还给他,他本就是嫡子,又是东宫储君,这位置合该是他的。”


    “但你”


    沈语娇垂在身侧的手忍不住开始战栗,她强撑着没有表露出异样,听他说完下文:“阿姣,我们说好的,若是有朝一日有了能选择的权利,我们就放下一切隐于山海,现下,终于走到了今日,我愿意放弃阿瑨为我所做的一切,只想换回你一个人而已。”


    或许是下意识的抗拒太过明显,江瑀沉吟半晌,又说道:“若是,你当真对阿琛动了心,我也并不介意,我们可以离开夏京,阿姣,我陪你回江南好不好?”


    那话里带着几分祈求,沈语娇听在耳朵里,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或许他们两人一直在等着有选择权的那一天,可江瑀这话,对于沈妤姣来说实在来得太晚了。


    看着面前之人,沈语娇在沉默半晌之后给出了回答:“好,但你在大典之前不得靠近我,也不能伤害他。”


    江瑀满心希冀得到回应,虽然内容有些让他受伤,但他还是从容一笑:“当然,我永远不会伤害阿姣。”


    沈语娇同样还以笑容,那笑里有三分释怀,三分感动,三分委屈,还有一分的如愿以偿。


    但就是没有半分真。


    紧握的双手松开,沈语娇的手中空无一物,可她心里却如明镜一般——她的底牌,是沈妤姣。


    第132章 变故 无论前路,绝不回头。


    北狄王城与大夏北疆相距甚远, 因着这些年北狄疆域扩展太快,王城便停止了随游牧季节迁移,于前年定都到了如今的地方。


    王城如今坐落之地一半为沙漠一半为草原, 沈六抵达王城之时正好赶上风沙季,迎面而来的飞沙让人不自觉下意识躲避, 可饶是这样的大风天, 也没能吹散北狄王城剑拔弩张的气息。


    “听说了吗?那个大夏太子的军队已经被困十日有余了, 你猜猜, 多久咱们能听到夏军的死讯?”


    “不知所谓的夏狗们, 还真当我们北狄是好欺负的,这些年我们北狄也算是立住了草原霸主的地位,他们来了只有死在这里祭天的份!”


    “听闻那夏军手中有了不得的暗器,等到围剿了他们,定要让他们拱手奉上”


    沈六抵达北狄王城的第一日, 便听闻了夏军被草原部落联合围剿之事,他原是来劝阻太子莫要灭国的, 却不成想来了竟会得到这样的消息。


    北狄前些年统一了大漠, 近些年又在草原上立住了地位, 如今太子被联军困于王城,这样的兵力并非他一人可左右情势的。


    身披长袍隐于闹市, 沈六从未设想过来了北狄之后的境况会如此之棘手, 他用身侧的匕首割下一块肉放在嘴里,羊腿十分鲜美, 但在如此情景之下,沈六只觉味同嚼蜡。


    众声喧哗,唯他沉默不语,沈六在等守城军的头领。


    身为沈家的暗卫, 沈六并非等闲之辈,他虽不能以一己之力救出大夏三万大军,但却可以从守城军这里入手,但凡进入他们被困的地方,他至少可以跟太子对话,把太子妃的信息传给太子。


    见到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人群中,沈六迅速收起匕首,重新穿戴好长袍走入闹市,城门口的守军见到他的身影,原本严肃的神情上露出几分轻松来,好似见到相熟多年的老友。


    当晚,雄鹰在北狄王城上空盘旋三圈,随后在一声长鸣后振翅隐入云间。


    楚瑈收到来自北狄王城的消息之时,沈语娇已然入宫了,若非徐之远警觉,沈语娇又留了沈家的暗卫在国公府,他们怕是无法截停沈家之人才能收到的鹰讯。


    ‘北狄联合诸部围剿夏军,太子被困,急需援军’


    “怎么会这样!”


    徐之远大惊,他们了解到的可与这消息截然相反,他强自镇定的神情里带上了几分慌张,下意识看向站在一旁的楚瑈:“良娣,咱们该怎办?”


    按照原定计划,他们本该今晚就要各自分散筹备大典之日的事,可如今的情况,他不知是否还要按照原计划进行。


    楚瑈眼睫颤动几下,她扶住身边的架子,细细思索起这事情的前后关系影响,沈语娇临行前同她说的话此刻回荡在耳边:“若有意外,阿瑈你全权代替我决断。”


    如今便是这个时刻了,思虑半晌,一道闷雷伴随闪电划破天际,一瞬照亮了屋内,楚瑈的面容一半隐于黑暗,一半映照在雷闪之下。


    “徐大人请按照原定计划制作炸药,余下的事情悉数交给我。”


    如同楚老太师曾经教导她的那般——半是坚毅果决,半是破釜沉舟。


    无论前路,绝不回头。


    宫人的动作极为利索,沈语娇当日傍晚便搬进了紧邻着太微殿的宝光殿。


    沈语娇坐在上首,看着宫婢们忙进忙出,江瑀坐在她身侧,寸步不离地看着她,她神态娴静,端着盖碗轻啜,偶尔与其对视,微微露出笑意——


    明晃晃的监视,沈语娇心道。


    正当她思索着该如何开口将人打发走之时,便听到有小太监在外面禀报:“陛下,泰王请见。”


    江瑀蹙眉,有些不悦:“赵王呢?不是吩咐了大典之前,有事皆可同赵王决断吗?”


    “启禀陛下,赵王殿下如今正在和众将军们议事,暂时无空得见泰王,但奴才瞧着泰王殿下确实似有急事一般,奴才怕误了泰王殿下的事,故此才扰了陛下的清净,还望陛下恕罪。”


    “什么急事?”


    闻言,江瑀便要起身,沈语娇看着他的动作,连忙扶额:“阿瑀,我头疼”


    转头瞧见她蹙眉,江瑀连忙俯身扶住她:“可要叫太医过来?”


    沈语娇双手撑在小桌案上,轻微摇头:“只是一阵一阵的,不必叫太医过来。”


    “这”江瑀还是有些不放心,转头又见小太监那近乎贴在地上的身子,颇为不耐道:“叫泰王进来回话。”


    小太监得了令后忙不迭地便出去传话,不多时,泰王便带着吴王进到了殿中,兄弟俩一登场,屋内之人皆是一瞬震惊。


    沈语娇惊讶他竟然将江璘随身带在身边觐见,江瑀则惊讶于泰王双眼中的泛红,泰王是个极混不吝的性子,这上天入海的天地之间,他实在难以想到有什么能让泰王有如此大的情绪波动。


    “臣参见陛下,臣外祖昨夜轰然离世,母妃悲痛不已,现已病倒,臣自幼得外祖教导长大,闻讯亦心痛难当,还望陛下看在外祖数年之功劳的份上,让臣携小九赶往蔚州奔丧。”


    “你是说齐老将军辞世了?”江瑀震惊地从沈语娇身边站起来,“为何吏部不曾来报?”


    “如今城中戒严,蔚州的奏折难达天听,臣也是月前得知外祖身体不大好,这才让府中下人守在城门口,今日突闻讣告”


    江琰的声线罕见地出现了颤抖,江璘跪在他身侧后半步,也耸动着肩头,兄弟俩仿佛悲痛异常,让人看着便觉痛心。


    可即便如此,江瑀还是拒绝了:“大典之日近在咫尺,六弟九弟都是来日朕身边的肱股之臣,大典之上,不能缺了你们,齐老将军故去确实令人心痛,但晚两日或许”


    看着江琰赤红的双眼,和那双眸子中难以置信的哀伤,江瑀喉头也不由地翻滚,沈语娇坐在一旁,见此情景,适时开口劝道:“阿瑀——”


    她的一声轻唤引来了所有人的注意,如今普天之下,敢对着江瑀不称陛下的,恐怕也只有这一人了。


    沈语娇低低垂眸,她身形打颤站起身来,江瑀见她身形不稳,连忙上前将人扶住,沈语娇半靠在他身上柔声开口道:“六弟自小在齐老将军膝下长大,如今齐老将军去了,若是他不能去奔丧,怕是要成终身遗憾,虽说大典之上最好不要缺席,但为了这一事兄弟之间若是生出嫌隙也不值当。”


    江瑀原本对着这兄弟二人便有些狠不下心去,此刻被沈语娇再这般劝导着,他只觉心中思绪如一团乱麻。


    察觉到身边人心思松动,沈语娇继续柔声道:“我有一计,你听听看可否?”


    这你啊我啊的称呼,让人听着不免蹙眉,皇家之中从未有过如此不矩言行,可江瑀却好似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阿姣尽可言之。”


    “六弟九弟两人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九弟却自小少在齐家受教,不若全了六弟之心,让他回蔚州奔丧尽孝,留九弟在京中参加大典,如此一来,既展示了皇家对齐家的恩宠,又能不枉费对弟弟们的重视。”


    她这话说得巧妙,既全了面子,又保住了里子,无论两边双方谁有什么样的打算,都得到了退而求其次的最佳方案。


    江琰奔赴蔚州,孤身一人,即便心存筹谋也难以成事;江璘留在京中,同胞兄弟,就算江琰真的藏有后手也可以其制衡。


    江瑀双眼一亮,显然沈语娇这建议说到了他心坎里,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叹息一声,转头问道:“六弟九弟以为,这样如何?”


    “臣,谢主隆恩。”


    看着匍匐跪拜的江琰,江瑀的眸子定格在了他双手暴起的青筋之上,嘴角淡淡扬起一个嘲讽的笑容,从身上解下一枚玉挂件扔到他面前:“既然六弟觉得可以,那便即刻出发吧,朕会派禁卫军一路护着你,奔丧后,记得尽早回京。”


    “臣遵旨。”


    说罢,江瑀不再去看这兄弟二人,江璘向来以江琰为首,见他谢恩叩首,自然也跟着照做,随后又跟着兄长亦步亦趋跪安离殿。


    沈语娇始终悬着一颗心,她自打入宫便断了和宫外的联系,她不确定今日江璘出现在这里是否是巧合,虽然取了个折中的法子劝动了江瑀,但仍旧忐忑是否出错,直至她看到走到殿门口的江璘朝她微微偏头颔首,那颗悬着已久的心才稳稳回落。


    这兄弟俩还当真胆大,竟敢假借为齐老将军奔丧为借口,这实不知该说他们大不孝,还是该说江琰百无禁忌,以城中戒严的信息差做幌子,搬出这样的理由也要出城


    只有一个可能:出事了。


    沈语娇垂眸浅笑,再抬头时面对江瑀满是温顺平和:“晚上想吃些江南菜式,许久不吃了,实在有些想念。”


    难得她提出些要求,江瑀笑着颔首:“好,我也很久吃江南菜了,前些年我寻得了一个擅长江南菜式的厨子,今晚昭他进宫,你尝一尝。”


    “好啊”


    夜色之下,宝光殿中烛火融融,江南春水的柔情流淌在餐桌间,沈语娇眉眼柔和,但心中却时刻警惕着。


    此次进宫前,沈语娇特地复习了一遍有关沈妤姣的喜好习惯,原本她想,依着江瑀对沈妤姣的百般照顾,这一桌子菜定然都是沈妤姣喜欢的,因此在看到两盘颇为不符合沈妤姣用餐喜好的菜时,沈语娇顿时警铃大作。


    筷子绕过那两道菜,沈语娇眼神轻瞥:“你如今喜欢吃鱼了?”


    江瑀闻言眉眼柔和几分,转头叫人将鱼撤下去:“这厨子做鱼拿手,许是想在你面前展露几分,倒是我的不是,没叮嘱仔细。”


    沈语娇笑而不语,垂眸遮掩住情绪:“无妨。”


    原来沈妤姣也并非万能牌。


    夜色漫长,星月清辉倾洒在窗棂之上,大典之前,每晚都有人彻夜难眠。


    第133章 命门 果然,谁都比不上那个沈氏。……


    距离登基大典还有两日。


    站在宝光殿窗前, 沈语娇一脸漠视地看着殿外撒泼的妇人。


    柳氏,桓王妃,后日的皇贵妃。


    江瑀确实如他承诺的那般, 在登基典礼之前,对她算是尊敬有礼, 偶尔靠近她也无外乎是爱重的小动作, 无半分逾矩之举。


    但柳氏对她却是敌意拉满, 今晨她是在门外的一阵喧闹声中苏醒的, 听到柳氏不顾身份的叫骂声, 沈语娇原本便焦躁的一颗心彻底沉了下去。


    无论后日如何,无论将来怎样,沈语娇从来没有想过和柳氏针锋相对,她如今和江瑀虚与委蛇全都是权宜之计,她无心与柳氏争夺什么, 待到江琛回京,她会将一切复位, 该是柳氏的, 她半分不取。


    可这一切她都无法同柳氏解释, 她只能看着这个绝望的女人在她一生的情敌面前尽失体面,只为质问那一句——


    “沈妤姣!当年是你们沈家选中了江琛, 你当年既弃了他, 为何如今又来同我争抢!”


    柳氏在大殿外反反复复地质问,问她如今所作所为对不对得起江琛、问她如今吃回头草可还对得起自己身份、问她不顾身份自甘堕落可知羞耻但其中重复最多的还是这句。


    沈语娇轻叹一声, 转头冷声问道:“江瑀呢?我不是说了让他来带走柳氏吗?”


    小宫女被她这冷眼吓得一个哆嗦,立马跪地求饶:“回娘娘的话,陛下和赵王殿下此刻正在大殿和诸位大臣议事,奴婢已然遣人去传过话了, 但赵王殿下不允许奴婢们入殿,只说会叫人来处理”


    话越说到后面越没底气,这小宫女虽刚入宫不久,但却也曾见过几次这位“前太子妃”“未来皇后”的威仪,两代天子钟情于她,光是这个身份便让人不敢不敬,她交代的事办成这样,小宫女只觉无比心虚。


    陛下尚且对她无有不应,自己竟然连传话的活都办不好。


    沈语娇淡淡瞥她一眼,那小宫女原以为自己今日要大祸临头了,却不曾想听到那人只道:“传膳吧。”


    “什么?”


    小宫女一时没反应过来,一半是因着她不怪罪,另一半是惊讶于外面都骂成这样了,这位居然还有心思吃饭?


    “本宫的话,你听不懂吗?”


    一个眼神扫过来,小宫女立刻叩头:“娘娘恕罪!”


    说罢,也不必沈语娇再言语,她便忙不迭地跑出去传膳了。


    看着那小宫女跌跌撞撞的背影,沈语娇眼中冰层尽融,带上了几分愧疚,为了演好这“祸国妖姬”,她也算是做尽了违心之事。


    流水一般的席面摆到桌上,江瑀对她极近关切,衣食住行无不精细,就连用餐的规格都同天子一样,沈语娇坐在桌前看着满桌膳食,神情毫无波澜,只一味由着侍膳宫女布菜,夹给她什么便吃什么。


    用餐用到一半之时,殿外终于传来了匆匆脚步声,听上去似是一群人,忙乱而繁杂,随后便是宮婢纷纷请安:“见过赵王妃。”


    沈语娇垂眸喝粥,原来是搬来了柳氏的族妹。


    “阿姊!”赵王妃觑着那紧闭的殿门,心跳得突突的,她一进院门便上前拽住跟嬷嬷们撕扯的柳氏,压低声音急急劝道:“这是做什么!宫人们可都看着呢!莫失了身份!”


    柳氏见来人是她,笑着一把将人推开:“你这话说的好不可笑,旁人不知其中因由,你还不清楚吗?我如今还有什么身份?原配正妻,下堂为妾,我早就没了身份可言!”


    赵王妃原本便怕柳氏胡言乱语,此刻听她口无遮拦,后背更是渗出一层冷汗:“陛下说了,来日后宫是阿姊掌管,凤印也在阿姊手中,若是来日阿姊诞下皇子便封为储君,如此恩宠,哪个皇后能比得过?待到陛下百年,阿姊便是太后,又何必在意这一时的风光?”


    “你听说过哪朝哪代是妃嫔高于皇后的?什么掌管六宫手持凤印,你当是多么体面的事儿呢?陛下不过是想找个人代劳琐事!还什么储君、来日的,他今日能将兄弟遗孀迎为皇后,来日便只会宠着她所出的孩子!”


    不顾流言蜚语,不顾世俗伦理,为她扫清道路坐上后位,给她的家族体面荣光爵位,来日便会立她的儿子为储君太子!


    柳氏又不傻,更何况夫妻数载,她比任何人都了解江瑀的心狠。


    赵王妃此刻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原是受了赵王的命令前来劝阻她这堂姐的,谁曾想她光是骂里面那位还不够,话里话外竟还捎带上了陛下


    她站在庭院里,抬头看了眼阳光,只觉一阵恍惚。


    不过一墙之隔,那边便是议事的太微殿,只要设想一下:若是殿门大开,柳氏的声音传过去那么她的下场也就那样了。


    一想到赵王,赵王妃便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是什么让她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呢?


    作为柳家的长房嫡女,虽不是最煊赫的一支,但她也有着尊贵的出身,她原本该嫁给同样世家出身的宗子,成为管家里事的当家主母,会和夫君恩爱平淡一生。


    但在她及笄那年,却迎来了嫁入皇室的堂姐为赵王向她父亲提亲。


    她从未想过嫁入皇家,但宗族却因着桓王将她硬是嫁了过去,从此,她便成了赵王妃。


    随着赵王越爬越高,手中权势越来越重,她便日复一日地觉得不踏实,即便是睡着了也觉得仿若云巅,她的儿子出身嫡长,来日将随着陛下登基成为更加尊贵的赵王世子,可她却觉得,这样的日子好没奔头。


    日光晃了她的双眼,她不知觉地拽着柳氏重重向后倒下去,摔在地上的前一瞬,她被身边的贴身侍女抱在怀里,一时之间,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她第一次对着敬重的堂姐低吼出声:“阿姊是想让柳氏全族为你陪葬吗!”


    柳氏被她这一嗓子吼得一愣,片刻后,泪水自眼角滑落,流淌进嘴角的酒窝里,她笑得仿佛醉了酒一般:“柳氏全族?是啊,他能有今日,全是仰仗我柳氏全族的托举,可他却满心都是江南沈氏!”


    “是我!在他最落魄之时伸出手拉住他!也是我!以满门的荣光填补他那不显的出身!更是我!在他被沈氏抛弃的时候陪在他身边!可今日被他如此对待的,还是我!”


    看着柳氏状若疯癫的模样,赵王妃长久以来的头痛在此刻爆发,一阵尖锐的耳鸣过后,她终于耳边清净了,她听不到任何声音,但在场的其他人却听得清清楚楚——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叫情绪激昂的柳氏瞬间呆愣在原地,声音逐渐恢复,赵王妃看了一圈吓傻的宮婢,呵斥一声:“还不把娘娘请回宫里去!待会叫陛下瞧见,你们一个个的有几个脑袋!”


    她厉声令下,众人恍若回神,纷纷架起柳氏朝着后宫而去,待到柳氏反应过来时,早已被封住了嘴巴、禁锢住了手脚。


    院中归于一片清净,沈语娇缓缓放下银筷,漱口、净手,随后接过婢女递过来的帕子轻按嘴角,一切收拾妥当,她才轻叹一声:“让她进来吧。”


    赵王妃面对着敞开的殿门,朝着里面深深一礼:“妾身便不进去叨扰娘娘了,今日柳氏所言冒犯之处,还望娘娘恕罪,无论柳氏还是我赵王府,都会谨遵陛下旨意,从未对娘娘心存半分不敬,柳氏只不过是太过在意陛下,还望娘娘看在柳氏往日对陛下的情分上,莫要计较。”


    这话说出口,赵王妃只觉脸上火辣辣的,她分明是动手的那个,可这巴掌却好像扇在了她的脸上。


    在人家的门前撒泼辱骂,最后还要人家不计前嫌放她一马,赵王妃只觉难堪至极。


    跪礼的身影被日光拉长,映在殿内的地砖上,沈语娇仿佛能清晰地看到她面上的为难,良久,正当赵王妃觉得自己今日无法向太微殿交代之时,却听到里面的人轻声道:


    “辛苦赵王妃了,本宫会为她求情的。”


    千斤之重骤然消散,端庄跪着的身影随着一阵摇晃瘫坐在地,赵王妃望着殿中光洁的倒影,苦笑着颔首:“妾身代柳氏,深谢娘娘。”


    江瑀在太微殿同众大臣讨论完大殿诸事宜后早已过了午时,原想着留下成国公说几句话,却瞥到见山一脸焦急地候在一旁,他将人传来耳语几句便瞬间变了脸色。


    赵王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犹豫片刻,还是在他出门前拽了一把:“终究是兄长负了大嫂,阿兄切莫太过苛责。”


    以往无论柳氏如何,江瑀都不会拂了赵王对柳氏的敬重,一来柳氏毕竟是他名义上的妻子,二来柳氏不仅是赵王的嫂子,更是他的姨姐,可这一次,他却果决地甩开了赵王的手——


    “阿瑨,这样的事,我希望没有下次。”


    赵王先是一愣,随后意识到他意指拦下消息一事,心底的苦水便瞬间泛滥,最终,饶是喉头哽住千言万语,那些数不清为他好的话也只化作一句:“知道了。”


    江瑀没再同他纠缠,转身一甩袍角便直奔隔壁而去,看着他果决离开的背影,赵王嘴角的笑容显得愈发讽刺:


    果然,谁都比不上那个沈氏。


    “殿下,”小太监在暗处候了半晌,见赵王似是平息了怒气,这才敢上前禀报:“王妃已经将娘娘送回宫中好生看管起来了。”


    他话音落下,半晌却没等到赵王的回应,他有些好奇,却一抬眼便被吓了个半死。


    阳光明媚,惠风和畅,而赵王站在殿宇之下,却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阴狠的气息,叫人只看一眼便毛骨悚然,小太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句讨饶的话都不敢说。


    良久,他听到了来自地狱的声音:“大典之上,不得有半点疏漏,以防有歹人破坏秩序,为保陛下周全叫唐门和百毒教的人过来。”


    第134章 神兵 若非她开口,我又怎会应?……


    江瑀带着怒气踏入宝光殿, 却在见到沈语娇的一瞬间戾气尽散,眨眼之间,只剩满眼疼惜。


    沈语娇余光瞥见他来, 不说话,也不做声, 只是坐在窗边默默流泪, 江瑀在她身边站了半晌, 沈语娇这才状似恍然刚刚注意到他一般, 微微偏过头拭去眼角的泪珠, 只留给他一个泛红的眼角和脆弱的侧脸。


    “阿姣”江瑀在她面前蹲下身来,抬头望着她,眼中满是歉意:“是我疏忽了,没叫人看好她。”


    “不——”


    沈语娇眼中再次泛起盈盈水光,但却强撑着不落下来, 她对上江瑀的眸子,扯出一个笑, 她笑得委屈又抱歉, 还不忘安抚他:“别怪她, 她也不过是委屈。”


    原本八分的疼惜在她说完这句话后立时变成了十二分,江瑀攥着椅子扶手的手背青筋暴起, 他低低垂下头靠在扶手上, 似是向她赎罪,又似祈求她的原谅。


    沈语娇望着他朝自己低下的头颅, 抬手犹豫几瞬,最终还是没有触碰,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妨,真的, 你莫要怪她。”


    “同为女子,我能明白她的不易之处。”


    因着这句话,江瑀当真打消了同柳氏兴师问罪的打算,他在宝光殿陪着沈语娇坐了一整个下午,任凭殿外谁人求见,他都不曾让人召见。


    到了晚上,江瑀原本想趁着沈语娇睡着之后再处理些政事,但只要他起身离开,沈语娇便会立刻惊醒,江瑀无法,只得叫人将书案摆在床榻旁边,又叫人灭了周遭烛火,只留下他看奏折的一盏。


    如此一来,他可守着沈语娇,沈语娇也能一睁眼便瞧见他。


    难得有正当理由将人绑在身边寸步不离地监视着,故而沈语娇一夜都睡得不怎么踏实,直至天蒙蒙亮才沉沉睡去,待到她再苏醒之时,已是满室明亮,原以为江瑀趁着她睡着之时已经离开,却在转头间瞧见了伏案而歇的人,他双眸紧闭,剑眉紧蹙,似是坐着睡叫他十分不舒服一般。


    沈语娇看到这一幕,伸展手臂的动作一顿,心中不免五味杂陈,她靠着床栏坐起身来,看着江瑀的睡颜想到了沈妤姣。


    若是今日坐在这里的是阿姣,一切该有多好?


    明日便是继位大典了,她倒是真想把阿姣还给他,命运作弄,叫她替了阿姣坐在这里,可她心里装的,却唯有一个江琛而已。


    与此同时,远在北狄王城的江琛见到了本不该在这里的江琰。


    “竟然是你?”


    北狄联合了草原诸部对他们进行围剿,原本有火枪骑兵营在手,江琛在沙场上从无对手,但草原有一部落擅用飞刀,同样是远距离作战,江琛的子弹第一次遇到了可与之匹敌的利刃。


    大风天,风沙季,北狄王城既会遇到沙尘暴,也会迎来风吹草长的野火燎原,若非如今草叶正盛,土壤尚且还带着几分湿润,夏军怕是要生生葬身火海。


    江琛见到沈六的那日,夏军已然被迫断掉军粮足足五日,是沈六从中周旋,才为夏军运来干粮,也正是在那一日,江琛得知了京中的情势。


    他比任何人都想立刻插翅回京,他不敢去想,沈语娇以身做饵,将踏入怎样的险境之中,可夏军如今尚未恢复战斗力,他手中的子弹也被迫断了供给,即便他想背水一战,结果却也是显而易见的。


    赔了夫人又折兵、伤敌八百或许自损不止一千,江琛心底尚存些许理智,只得稳住大军恢复体力,等待援兵赶来的那日。


    江琰自小在蔚州军营长大,深知兵贵神速的道理,故而沈六的鹰讯传出去不到三日,江琛便见到了劳累至极但却仍旧风姿不羁的江琰,他身后只跟着几千蔚州军,却在天亮之前歼灭了围困他们的北狄铁骑。


    “那你以为还有谁?”江琰抹去嘴角的血污,朝着地上啐了口血沫子,他目光在江琛和贺知琚身上审视半晌,随后嗤笑一声:“若非我阿姊求救,你以为我会来?”


    在这个紧要关头从夏京奔赴北狄王城,一旦踏上这条路便再无回头的可能,江琰深知这个道理,故而出城不足百里便将江瑀派来的耳目杀了个精光。


    他也没给自己留后路,楚瑈求他来助江琛一臂之力,他便将齐氏全族都搭了进去,随他出击者是姓齐的蔚州军,京中还留了齐德妃和吴王这两个人质。


    宝剑被江琰从腰间抽出扔在地上,江琛抬头对上他不耐烦的目光:“还等什么?明日便是登基大典了,本王一路疾驰而来,可不是为了来看你一眼。”


    “六弟,大恩不言谢,此次孤欠你一个人情。”江琛弯腰拾起宝剑,对着江琰拱手深深一礼。


    江琰立于马上,并未避开这一礼,但却也没承这个情:“我说了,我是为我阿姊而来。”


    他虽坚持这个说法,但江琛心里如明镜一般,单凭江琰能从京畿杀到北狄王城的这个兵力,若是他想,半路便可自立为王,可江琰还是率兵驰援了被困的夏军。


    “好,那孤此次便欠楚良娣一个人情。”


    江琛翻身上马,与江琰并肩而立,他侧头深深地看了眼江琰,心知此前是他想差了,江璘的赤子之心并非没来由,这兄弟俩都是面上看着自由不羁,但心中却怀有一腔正义热血的男儿郎。


    “不后悔吗?”


    下令大军返程,清点了一支随身精锐小队,临行前,江琛问了这么一句。


    江琰仍旧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痞里痞气模样,他紧了紧手上的护腕,语气满不在乎地回应了句:“与其是他们,我倒觉得不如是你坐那个位置。”


    “为何?”


    江琛真心不解,齐家联合刘家,为江琰将摊子铺得那般大,他不信泰王一党没有夺嫡之心。


    坐下骏马踢踏,江琰敛去锋芒,正色看向江琛:“因为你和父皇、和他们都不同,你会正视军权所归,不会忌惮武将,会善用领兵打仗的真正良将,五哥,我说得对吗?”


    江琛闻言一震,神色不由地变得郑重起来:“六弟所求,只为军权?”


    江琰颔首,复又摇头:“我不过是想大夏朝堂从此不再重文轻武,武将浴血沙场能得到应有适配的功勋,今日,我为大夏所有的军将兵士问这一句:若明日登基的是你,你会归还大夏武将应有的地位,给予他们应有的尊重,是否?”


    “是。”


    朝阳自东边升起,天青与火红之间迸发出耀眼的金芒,兄弟两个并肩打马而立,在第一缕晨光的照耀下交换了足矣影响大夏来日的郑重诺言。


    “那就够了。”


    贺知琚这会刚好清点完兵马人手,他打马行至江琛身侧,朝他颔首示意,江琛视线落在他的坐骑上,伸手拽了下他的缰绳,将人拽到自己左侧,与他和江琰齐头并进。


    晨曦破晓,日照金山,三人并马的身影被拉得很长,江琛立于中间,高高扬起马鞭,面对着大夏三万大军高声道:


    “诸位,此次北疆出征,你们的英勇和忠义孤都看在眼里,此次北征,我们歼灭了北狄两万余铁骑,收复十余城疆土,你们不仅是我大夏的勇士,更是守护我大夏子民的战神,然——”


    他鞭子在空中抽出一声破空响——“我们在外出征之时,京中竟发生了动乱!陛下骤然驾崩,赵王挟皇父以夺京城兵权,此人目无君父,枉顾王法,为避史官口诛笔伐而推桓王继位。”


    “孤乃先帝亲封太子,中宫嫡出储君,更在文武百官的见证下祭告过天地宗庙,出征前,先帝曾召集内阁诸相,并楚老太师等三朝元老,在诸位的见证之下,亲立下立储遗诏,琛不才,但既为皇父所托,便不能看着奸佞之辈夺权篡位!”


    “今日,无论京中情境如何,孤仍旧是先帝所立的东宫太子,先时有贤臣良将清君侧,孤今亦决心勤王虏奸佞,诸位皆是我大夏的英勇儿郎,今日琛欲问众将士,可有敢随孤杀回京城者?”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众将士具举起手中兵刃指向江琛手中马鞭的方向,无论是北疆大营、东宫亲兵,还是江琰从蔚州带来的兵士,此刻都群情激昂地回应道——


    “杀!杀!杀!”


    三万战士的震天杀声响彻草原,江琛振臂高呼一声好,随后转身回望了这困住他们足有半月的北狄王城。


    “待吾等勤王肃政,这北狄王城,必将收归于大夏疆土!”


    这句话真真正正地说进了众将士的心坎里,他们一路从大夏北疆追至北狄王城,未能剿灭外敌不说,还被困在这荒漠草原这么久,所有人的心口都憋着一股气,太子的这番话则是将他们心中的这团火给点燃了。


    夏军再次踏入北狄疆土之时,便是北狄王城覆灭之日。


    眼见军心振奋,江琛便不再耽误时间,众将士随着他一声领下,浩浩荡荡朝着夏京而去。


    大军行于后方,江琛携贺知琚和江琰带领一支急行军奔于最前头,逆风而归,身体虽早已疲惫不堪,但江琛却能很清晰地感受到他心底翻涌的气血。


    江瑨!江瑀!


    虽然在众将士面前全了江瑀的体面,但江琛却并不觉得他有多无辜,抱着亲手处决这二人的决心,江琛用力一夹马腹,余下之人瞧见他加速也纷纷跟了上去。


    北狄王城虽距离夏京甚远,但若是全速往回赶,也可在明日太阳升起之前抵达夏京,和老天爷抢时间,所有人都不敢懈怠半分。


    “殿下,快看!”


    越过山头,江琛看到了远处黑压压的一群兵马正在朝他们逼近,待看到那带队首领,他瞳孔猛地一颤——


    “是草原联军!众将士警戒!”


    锐利的飞刀破空袭来,江琛下意识举剑去挡,但却还是清晰地听到了那清脆碎裂的声音。


    那是沈语娇临行前亲手为他缝在铠甲里的护心镜——


    作者有话说:1.关于疾驰:北狄王城、夏京、大夏北疆属于三角形的地理位置,北疆距离最远,北狄王城已然犯至大夏边境,所以距离夏京距离要近一些


    2.关于插叙:两边的故事并非完全同步发生的,但一前一后不会超过太久,以沈语娇入宫为界限大家应该能梳理出来


    第135章 如梦 烟花散落前,是火树银花不夜天……


    半室明媚, 檀香阵阵,缕缕白烟自香炉中流淌出,云烟氤氲间, 沈语娇身着皇后礼服自屏风后缓缓走出。


    九龙四凤冠,冒以翡翠纱, 金龙点翠凤, 珍珠如意云, 珠翠做面花, 宝石堆花蕊, 东珠串排环,金丝累云片。


    礼服以金线绣以祥云龙凤纹为主,海水瑞兽百花纹为辅,霞批分作左右两条,两边织金线, 内饰圆点纹,中间织云霞纹与金龙纹交错相映, 金碧辉煌, 贵不可言。


    沈语娇在宫女的搀扶下, 身着这一身隆重的礼服缓步走向江瑀,在他那流露出惊艳的神色中微微垂下眸去。


    这是一件超出大夏历代皇后规制的礼服, 无论宝冠还是服制, 无一不展示着与帝王并肩的身份,然而这份尊荣, 原本应当是属于沈妤姣的。


    “好,很好,针织府,重赏!”


    话虽是对着旁人说的, 但江瑀的目光却未从沈语娇身上移开半分,三日期限眼瞅着就要到尽头,待到明日晨光破晓,他便会身着帝王冕服,牵起阿姣的手,走上那至尊之位。


    这份触手可及的幸福就在眼前,他有些发怔一般站在那里,看着近在咫尺的心上人,他突然觉得很感谢阿瑨,无论明日是昙花一现般的短暂梦境,还是真切存在的未来之路,若非赵王闹这一出,他连做梦的机会都没有。


    “阿瑀”


    一声轻唤叫江瑀收回了思绪,他关切上前问道:“怎么了?”


    沈语娇轻叹一息:“这礼服穿着有些笨重,若是无需调整,我想先换下来。”


    看着面前之人微微蹙眉,嘴角带笑,好似在抱怨着什么甜蜜的苦恼,江瑀连忙移开目光,点头吩咐道:“快服侍娘娘将礼服换下来。”


    说着,他便要转身离开避嫌,行走间才发现自己也身着礼服,又吩咐见山道:“去将朕的常服也取来。”


    他极少有这样慌乱的时刻,众人瞧在眼里不免有些意外,沈语娇顺势笑道:“那我便不留你了,一会晚膳时你过来吗?”


    看着沈语娇期待的目光,江瑀咽下了那句要和礼官再三核对的话,点点头应下:“我更了衣服便过来。”


    “阿兄说什么?”


    赵王翻着礼册的手霎时顿住,对于江瑀的话深觉荒唐,再次发问:“明日便是登基大殿,阿兄不留下来与我们从头到尾对一遍吗?”


    江瑀指尖利落地穿梭在腰际,玉佩的系带随着他的动作纷飞着,他细细地佩戴好腰间玉佩,随后才从屏风后走出:“我信得过你,大典的流程我已看过好几遍了,再有什么要改的,你明日一早告诉我即可,左右大典也没那么早就开始”


    “再说还有礼官呢——”江瑀行至赵王身边,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你在,我放心得很。”


    赵王捏着礼册的指尖有些许泛白,他点点头:“好”


    见他面色不大好,江瑀只当他是这些日子连轴转的疲惫,便安抚道:“忙过明日就好了,就能暂时歇一歇了。”


    “阿兄当真是这样想的吗?”江瑨望向他,有些微微蹙眉:“阿兄指的歇一歇,是如何歇一歇?是从此之后亲政?还是把政务撂开不管?”


    江瑀落在他肩膀上的手有一瞬的僵硬,两人都察觉到了这细微异常的反应,赵王敛下眸去看不出神色如何,江瑀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阿兄我开始有些不懂你了,你在顾忌什么?”赵王放下手中的礼册,抬头看向江瑀,他眼中似有深潭一般,让人下意识便想逃避,“若这些都不是你想要的”


    那我们这么多年所谋是为了什么呢?


    “算了,”赵王摇了摇头,“阿兄要去便去吧,有什么变动我会在明早告诉见山,礼官也会全程陪着阿兄和沈氏,你们尽可放心。”


    话虽这么说,但江瑀却觉得不安之感更重,但他看着赵王一如既往体贴的神色,又觉没必要再解释什么。


    “好。”


    行至门口,江瑀又站在了原地,他转过头看向江瑨:“要不我晚些再过来?”


    “无妨,阿兄想去便去吧。”


    太微殿大门打开又关上,赵王看着那被关上的殿门,眼中最后一丝光亮也悄然消散。


    “阿兄,我可给过你机会了”


    不同于太微殿众臣议事的井然有序、肃穆沉静,一墙之隔的宝光殿只是光站在门口,看着殿内映照出来的融融暖光便让人觉得分外温馨,江瑀站在殿门口深呼吸,一时之间竟有些不敢进去。


    这样的灯光,他有许多年未曾见到过了,上一次得见如此温馨,还是在瞻云府的霞蔚阁里。


    “你回来了。”


    暖光深处,沈语娇身着一身月白长裙而出,倚在门口冲他浅笑:“还以为你要和赵王多聊一会呢,正好传膳的宫人刚回来,我们用晚膳吧。”


    那星星点点的柔光,自江瑀眼中深入心底,细细密密的光点分散出无数光线,如春雨润万物一般浸入了他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叫他无比熨帖。


    “好。”


    今夜的晚饭比之前些天要简单许多,只有一汤两荤三素,江瑀坐到餐桌旁,看着这些未曾见过的餐食,不免有些好奇问道:“今日没叫那个擅江南菜式的厨子做?”


    “是啊,但这些菜可不比他做得差,”沈语娇狡黠一笑,指着那道汤羹解释起来:“这是文思豆腐羹,是取极嫩的豆腐经过横竖刀切上百次后才得的这上千豆腐丝,以鸡汤做底,再投入冬笋丝、火腿丝、鸡丝、木耳等食材烹制”


    暖黄的宫灯照映下,沈语娇双眼亮亮的,仿若盛下了整个夜空的璀璨繁星,江瑀不知不觉间被她的讲解所吸引,他听得十分专注,无论她讲哪一道,他都觉得无比有趣。


    “这些都是你想出来的?”


    “当然了,这可都是经过我精心设计的菜式呢,一早就吩咐了御膳房,别看菜少,他们可是做了小半天呢,你快尝尝,好吃不好吃?”


    在沈语娇期待的目光下,江瑀舀了勺汤羹送入口中,随后下意识睁大双眼:“很鲜美。”


    这算是对于汤羹最高的评价了,沈语娇笑得眉眼弯弯,叫宫人们都下去后,亲自起身给他续满了羹汤,看着碗里摇晃的豆腐丝,江瑀有些发怔地看了一眼沈语娇。


    眼见他那呆呆的样子,沈语娇用公筷又给他夹了一块糖醋小排,笑问道:“看我做什么?吃饭呀。”


    “好”


    这感觉如同他来时所看到的光一般,梦幻又温馨,唯独身临其境便觉得美好将转瞬即逝般,不过烟花散落前,他看到了那火树银花。


    吃过饭后,两个人坐在书案旁,旁边的小泥炉上滚着热水,沈语娇取出茶具,专心致志地开始做茶,她神情专注,姿态娴熟,引得看得人也觉赏心悦目。


    “尝尝,我的手艺可能生疏了,你可别嫌弃。”


    一碗茶汤摆在面前,江瑀小心翼翼接过,半天舍不得喝,沈语娇坐在一旁并不言语,只是自顾自地也捧了一碗,烛火摇曳之下,两人默默不语。


    今晚的一切都太过不寻常,江瑀不敢问,更不敢出口说些什么,他怕打破这种岁月静好,更怕一开口就会尽数清零。


    而沈语娇则是靠着背后的软枕陷入沉默,这是她答应过沈妤姣的——“过去种种仍在,然前路亦漫漫,望他放下遗憾,忘却别离,不做桓王,活回江瑀。”


    她能替沈妤姣做得并不多,这一场如梦一般的温馨画面,也是她用谎言编织而成的,更是她心底难安的那一点点愧疚作祟。


    这几日沈语娇待在他身边,尽力地扮演着另一个人,假借她的身份,以无辜的姿态骗取他的爱怜,靠着背下的故事演绎他们的默契,状似对他的依赖实则是为了监视,明明知道他的软肋和逆鳞,却以其为刃狠狠扎进他的心里。


    而刀尖上浸润的,是裹了蜜糖的砒霜,是掺了甜酿的鸩酒,更是以信任作外壳,实则内里是蓄谋已久的背离。


    欺他、骗他、利用他,沈语娇缓缓闭上双眼,这场戏演到此刻,她真的有些疲倦了。


    可江琛一日不归,她的任务就一日未完,进宫原本便是为了拖延时间,明日典礼之上,若再等不来人,她便只得设法毁了这场典礼。


    今夜的一切,都是她提前向江瑀做出的道歉。


    若是明日仍旧看不到江琛归来,那么她将身着皇后礼服,当着文武百官、大夏子民的面,将江瑨杀君弑父、江瑀得位不正之事昭告天下。


    如此一来,典礼必会推迟,或许以江瑀对沈妤姣的爱会设法保住她的命,但如此的背叛他当真承受得住吗?


    还有赵王,那个一心要将江瑀推上皇位的偏执疯子,若是她毁了典礼,他会看在兄长的面上饶过她吗?


    想也知道答案。


    沈语娇长叹一口气,烛火晃动几下随后熄灭在这一声叹息之中,屋内霎时只剩下月色清辉,隔着一张书案,两人遥遥相望,眼中看的是彼此,但眼底倒影出的却又不是坐在眼前的人。


    感受着茶盏逐渐变凉的温度,仿佛灵魂也能从这世界抽离几分,沈语娇反复告诫自己:她并不属于大夏,若江琛当真命陨沙场,她又何惧一死?


    夜色渐浓,这一夜被拉得极长,有多少人盼望着明早太阳的升起,便有多少人期盼着晨辉永不到来。


    钟声响起,一切归零。


    第136章 定乾坤 致我们曾携手为之奋斗的明天……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 沈语娇闭着眼睛瞬间苏醒,察觉到江瑀靠近的步伐,她一动未动, 只是在他俯身时,脑袋靠着窗子蹭了蹭, 好似尚在熟睡的猫儿一般。


    “不要吵醒娘娘, 叫她多睡一会, 去拿个毯子来给她盖上。”


    江瑀看她睡得正熟, 低低用气音吩咐了句, 殿内的掌事姑姑屏息颔首,恭送他离殿,行动间不发出半分声响。


    直至殿门被缓缓关上,江瑀才长舒一口气,他抬头看了眼有些阴沉的天, 眼中的情绪更淡了几分,见山上前一步, 轻声道:“陛下, 赵王殿下在前头等您。”


    “嗯, ”江瑀神色淡然:“昨夜诸位大人聊了很多?”


    见山眼睫微颤:“流程大致与先前相同,只增加了一些细节。”


    “要紧吗?”


    “赵王殿下吩咐了礼官, 届时陛下跟着礼官的提醒做即可。”


    从宝光殿到前头的大殿路程并不长, 眼瞅着目的地就在前方,江瑀忽地顿住了脚步, 他目不斜视地看向前方的建筑,轻声问道:“见山,我有这一天,你高兴吗?”


    “自是高兴的, ”见山顺着他的目光抬头向前看,“属下恭贺陛下,今日得偿所愿。”


    一路走到今天,桓王身边走散了太多的人,唯见山一个,见证了他所有的风光落魄。


    大殿前的广场已经被宫人布置好了,江瑀在见山的陪伴下自红毯这端缓步走向那对面的汉白玉高阶,在那高阶的尽头站着一个人,天色太暗,站在远处看不大清,但江瑀却知道,那是赵王,他的弟弟在等着他走到那个位置上。


    这道高阶,这一天,他们走了十年,也等了十年,今日,他亲手扶持起来的弟弟为他铺就了这一条路。


    “娘娘,该醒了”


    在嬷嬷不知第几次的催促后,沈语娇这才状似没有睡够一般挣扎着张开双眼,昨夜江瑀在椅子上坐了一晚,她也倚靠着窗几歪了一整晚。


    江瑀在等天亮,她在等江琛,而嬷嬷此刻的叫醒,意味着她没能等到人归来。


    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过后,沈语娇问道:“几时了?”


    “娘娘,已过寅时了,再晚要赶不上大典了。”


    天知道,嬷嬷这会早已心急如焚,因着陛下临走时吩咐的那句,整个大殿里没有一人敢吵醒这位主子的好眠,说句大不敬的,在新帝的眼里,这位娘娘怕是比他眼珠子都重要。


    因此,一拖便拖到了这个时辰,眼瞅着礼官在外面急得汗都浸湿了衣衫,嬷嬷只得咬牙上前,半是恭敬半是催促地将人推着去梳妆。


    “因着这会有些晚了,便来不及用朝食了,娘娘想吃什么?奴婢让御膳房送些软和的糕点过来可好?”


    沈语娇坐在绣凳上任由宫女摆布,为她更衣上妆,听到嬷嬷的询问,也只是淡淡地回了句:“都行。”


    难得这位主子如此好侍候,嬷嬷连忙吩咐一旁的小宫女道:“去将今早刚蒸好的糕点都拿过来。”


    那小宫女恭敬应下,转身的功夫便带着人将糕点摆在了梳妆台前,沈语娇大致扫了一眼,糕点都很精致小巧,是方便她一口吃下的大小,如此一来,既可以控制量,又不会叫她进食的时候脏了妆面。


    感受着云片糕在口中化开的香甜滋味,沈语娇由衷地赞了句:“有心了。”


    “谢娘娘夸奖,奴婢们能奉旨侍奉娘娘是奴婢们的福分,娘娘用着好便是奴婢们的造化了。”


    奉承的话谁都爱听,奈何这会沈语娇听不进去,她在担忧宫外,依着临行前他们的计划,今日徐之远会炸掉四方城门,楚瑈会向老帝师求助,将先帝传位遗诏昭告天下,而那时,她应当站在江瑀身边,然后戳破这一切真相。


    最近的距离,才能背刺这一刀。


    手中捻着的糕点不知不觉间碎掉,听着身旁嬷嬷低呼一声“娘娘”,沈语娇连忙将糕点放回高足盘中,小宫女早在一旁候着,这会便上前递过浸了花露的湿帕子。


    沈语娇擦干手指,摆摆手吩咐道:“端下去吧。”


    终于到了这一日,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而比之她一会要做的事,她更担忧江琛。


    不怕他赶不及,就怕他回不来。


    双方交手也有数年之久,江瑀的狠绝、江瑨的毒辣,无论他们表面上是什么样的人,但骨子里的那股阴狠劲儿,却是完美地继承了先帝的冷血基因。


    看着镜中自己的双唇被正红一点点填满,因着掺了些许金粉在其中,故而与一般的口脂不同,那是一种似燃烧凤羽般的血泣之色,如朱砂落泪,如海棠妩媚,看着那抹红愈发炽烈,沈语娇的心也随之染上了一份灼热,若他们当真对江琛下了死手


    那便同归于烬,共赴烈狱吧。


    新帝继位的日子,对于夏京这座千百年的帝都皇城而言,或许并不是第一次迎来这般隆重的庆典,但对于本朝百姓,或者说对于新帝继位前被迫封城管制月余的臣民来说,这样的典礼史无前例,所有人都在主动地、被迫关注这一场盛事的启幕与落幕。


    晨光升起,辰时一到,长街坊市所矗立把守的兵士们齐齐让出一条路来,一早得到传唤的宗亲官员们也纷纷身穿朝服走出府邸,百姓们难得不被管制在府内,也都家家户户探出头来,死寂了许久的长街重新变得鲜活起来,虽不复往日的市井烟火气,但却也有了几分皇城应有的热闹。


    辰时过半,礼官巡街,每一座坊市的街道都被传了令,一会陛下携皇后要自朱雀大街直至宗庙祭祀天地祖宗,所有人都被吩咐了要何时跪拜,如何三呼万岁云云,礼官所经之处,每隔十步便留了一个太监下来,这是一会要喊指令的。


    “娘娘,咱们该动身了。”


    随着嬷嬷的提醒声,沈语娇缓缓睁开了双眼,她看向镜中的自己,身上穿着的正是昨日试的那身皇后朝服,浑身比肩帝王规格的龙凤团纹仅在微光下便可折射出熠熠光辉,冠冕之上的珠宝更是华贵不可言,她最后认真地看了一眼镜中人,随后绽出一抹释然的笑。


    掌事姑姑见提醒过后,皇后娘娘仍不起身,便犹豫着抬头看了一眼,她抬眼的一瞬正好撞上沈语娇展颜的笑容,只这一眼,便叫那嬷嬷怔愣在原地。


    何为倾国倾城,何为惊世容貌,她今日当真见着了。


    少时跟着宫里嬷嬷也曾学过几首诗词,皇后娘娘的一笑,便让她瞬间联想到了那句“灿如春华,皎如秋月”,宫中从不缺美人,但如此仙姿佚貌的她却从未见过,也怪不得陛下要舍弃原配王妃,改立这位沈氏为皇后,只她这一笑,便是六宫粉黛无颜色。


    “走吧。”


    还是沈语娇的一声令下,才使得那嬷嬷回过神来,想到自己方才的失态,她连忙上前抬手扶住皇后,心中暗骂自己蠢。


    宝光殿门前早有礼官太监侍候在侧,这会见着皇后凤仪出降,殿门口众人纷纷跪下行礼,高呼皇后千秋,随后这一队人便浩浩荡荡地走向前殿的大广场,江瑀等人早已在此等候,见是她来,便走上前去朝她伸手。


    沈语娇的目光落在江瑀伸出的礼貌手上,她浅浅一福身,随后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帝后相携走向车驾,在宫人与百官的注视下登车出行。


    宫内的礼官与宫外等候的礼部官员并非共通了所有的消息,因而在礼部诸人看到了帝后共同乘车的景象无不一惊,当即便有一郎中没忍住,他急忙扯了扯上官的官袍:“大人,这——”


    “啧!”


    礼部侍郎一甩袖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难不成他不知道这不合规矩?可上头那位执意如此,他们又能如何?是能妄想用祖制说事?还是企图拿规矩压上一头?


    他们与言官若是敢开这个口,少不得赵王便会杀尽所有开口进谏之人,这几日城中面上瞧着安静,可他们却隐约听到了些风声,每日半夜清晨,宫中都会有人来清洗北广场的地面,近来天朗气清,他们清洗的并非尘土,而是血污。


    这是个当真不怕史官文吏口诛笔伐的皇帝,更何况他手下还有一个能替他揽下所有骂名的权王,既已知道了后果与下场,又何必以命相搏去做那无用功?


    圣上看中皇后,想要抬皇后的身份和地位,那他们听着就是了。


    再者,皇后出身江南沈氏,天生凤命,本就比之以往诸位皇后有着不同的出身,陛下亲自迎皇后并肩而立,那么他们便对皇后再添百倍恭谨,总归这位皇后看上去并非前朝武后那样的人物,既然不会演变成二圣临朝的局面,那么这些面上的尊荣他们加以配合又有何不可?


    那郎中从上官的眼里看出了嫌弃,再见他发狠一瞪,便连忙低下头去恭敬跪拜銮驾,头磕在地上时,他才有几分踏实感,也在这一瞬大脑变得清明:是他着相了,这种事岂是他可以置喙的?没看尚书大人都尚且默认了陛下的决定吗?他又何必做那个要死的直臣?


    好在,夏京经过这一场血洗大清算后,留下来的大多都是聪明有眼色的人,在眼见那些耿直死谏的清流死的死、贬的贬后,剩下的不清醒也清醒了。


    帝后同乘的车驾自清正门而出,一路顺着朱雀大街朝着大夏宗庙祭坛驶去,长街两侧早已跪满了官员百姓,车驾所行之处,皆是臣民高呼万岁的拥戴。


    这一条路,并非每个皇帝即位时都会完整走上这么一遍,按着大夏祖制,唯有为皇子时便被立储、先帝告祭过天地宗庙的继位者,才得以在群臣百姓的拥护下出正门、走中轴长街、祭拜大夏宗庙,像是那些没有走过正统流程的皇帝一般只在宫中举行大典即可。


    越是缺什么,越是强调什么。


    沈语娇坐在銮驾里,这句话反复在脑海里浮现,她看着这些恭谨跪拜的群臣百姓,看着他们面前身后站着、守着的那些礼官侍卫兵,心中只觉讽刺,好盛大的一场继位典礼,满夏京城所有的人都是这场大戏的提线木偶,大家一起完成这场舞台剧。


    “阿娘,那个是不是太子妃娘娘——”


    跪拜在人群里,忽而传出一个稚童的声音,沈语娇下意识朝着那声源看过去,只见一妇女正满脸惊恐地捂住怀中孩童的嘴,她按着那孩子的脖颈向下叩首,企图以此隐匿于人群之中。


    可长街实在太过寂静,便显得这天真无邪的童声格外突兀,所有人都听到了那个声音,这个众所周知,却都不约而同地忽视的不妥之处。


    这个孩子说破了心照不宣的秘密。


    “大胆!岂敢对皇后娘娘不敬!”


    果不其然,在听到那稚子的话后,立时便有礼官上前,对着那稚童的父母便是厉声质问,虽也是压着声音的,但好巧不巧此刻銮驾刚好驶过,外面发生的事情,被銮驾内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放开那孩子。”


    沈语娇刚想出声阻拦,江瑀便先她一步开了口,他朝着那礼官摆摆手:“童言无忌,不必严苛,别吓着他了。”


    陛下开了口,那礼官自是遵命后退半步,随后高声应道:“陛下仁慈,娘娘好德,大夏千秋万岁。”


    他这话一出,身边的礼官也纷纷跪地迎合,高呼千秋万岁的声浪一层高过一层,待到场面逐渐平息,江瑀对着众人道:“沈氏乃是奉太祖旨意入京为后,是我大夏天定的凤命所归,今日,便是沈氏正式告祭天地祖宗成为国母的仪式。”


    沈语娇坐在銮驾里,听着他这话,面无表情地闭上了双眼,江瑀啊江瑀这话你都能当着群臣百姓的面说出口,还敢说你全无私心吗?


    这一段不过是个小小插曲而已,过了这段路,銮驾仍旧朝着宗庙祭坛而去,朱雀大街是夏京的中轴大街,这条路贯穿了整座夏京城,平时市井百姓穿梭其中,犹不觉有什么,但今日这条路却显得格外的长。


    祭坛所处地方临近城北京郊,再行驶些路段便要出了城门,銮驾在祭坛前停下之时,众人刚列阵仪队,便听得轰然一声巨响,随之传来的便是天崩地裂般的震感。


    因着靠近城门,这震感便显得格外强烈,原本站着的群臣立时被震得东倒西歪,而刚要下銮驾的江瑀和沈语娇也被震得一个趔趄,沈语娇最快反应过来,她迅速张开双臂护住江瑀,对着周围的侍卫大声喊道:“护驾!保护陛下!”


    随着她的高呼声落下,远处陆续传来三道震天响,与方才那震天雷一般的声音相似又不同,江瑀被沈语娇护在身后先是一怔,随后立即回过神反身护住她,三次震响,每震一次,他便将怀中人护得更紧一分。


    直至最后一声震响停下,众人都不敢动弹半分,片刻后,觉察出那震动确实彻底消失了,他们这才回过神来,礼官立刻开始维护秩序,而江瑀却盯着北城门眸光深邃,他对着见山吩咐道:“叫人去城门口看看。”


    见山打马上前,得令后飞驰而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迅速折返回来:“回陛下,是城门无端坍塌了”


    竟是这个缘由引发的震天响,江瑀瞳孔先是有一瞬的颤抖,随即又很快平复了思绪,但一旁的礼官和司天监的人却大惊失色。


    礼部尚书犹豫再三,还是上前谨慎询问道:“陛下,如此情形,不如大典推迟?臣等虽不觉这可百姓们都看着呢,难免有心人不会多想,若是一会在祭天时”


    这话已经说得很直白了,这种情况在百姓眼中便是上天示警的惩罚,是老天爷和大夏列祖列宗历代帝王不承认他这个不肖子孙继位的表现。


    “不必——”江瑀抬手打断了他的话:“不推迟,回宫,取消祭祀,直接举行大典。”


    倒并非是他怕了什么天罚之说,而是这里太过靠近城门口,若是有心人一早候在这里,他怕是招架不住,思及此,他缓缓卸了手臂的力道,低头看向怀中人。


    “你没事吧?”


    看着怀中人担忧的神色,再回想方才千钧一发之际,她迅速将自己护在身后的动作,江瑀不由地缓和了语气:“无碍,阿姣呢?可被吓到了?”


    “是有一点”沈语娇手中紧紧攥住他的衣摆,问道:“我们不去祭坛了吗?”


    “不去了,我们回宫直接举行大典,”江瑀替她理了理礼服与朝冠:“虽说事急从权,但总归以往也有礼制,不算误事。”


    “那就好,只是如此一来”眼看着她神情中染上几丝忧虑,江瑀笑着安慰她:“无妨,不惧他们如何说。”


    沈语娇点点头,回应道:“我陪着你。”


    这句话在此刻的情形下平添千斤重量,江瑀心中熨帖,却不再说什么。


    一阵兵荒马乱过后,祭坛广场前的銮驾转而折返回宫,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变动没有任何解释,或者说皇家与朝廷也无需向升斗小民作何解释,但方才那四声震天响让城中百姓都听了个清清楚楚,因此即便是无人敢言,但这长街跪拜的氛围也与来时大不相同。


    銮驾一行浩浩荡荡抵达城门,正当车队要从清正门而入之时,车驾竟然停了下来,今日的局面已然撑不住再生波澜,江瑀压下心头不虞,转头问道:“又怎么了?”


    还不待见山前去打探,远处便传来一老者振聋发聩的质问声:“桓王,是老臣在登基大典之前,有几句话想要问一问殿下。”


    前面引路的侍卫呼啦啦地尽数散开,为老者和他身后的一众人开了一条路,宫门口这里是大典开启的前奏,也是群臣百姓聚集最密的地方,此刻眼见这么大的排场,众人都忍不住纷纷抻长脖子去一探究竟——


    “是楚老帝师!竟是老帝师来了!”


    “居然这么大阵仗,他身后的那些不都是他的学生吗?他们跟着楚老帝师一起来质问陛下,难道都不想要仕途了?”


    “呵,你看看那位眼熟吗?那可是河间府的知府大人,再看那位,那时翰林院的侍读学士,还有后面那个,那个是襄平侯家的二公子,这几位都在月前被罢免了官职,贬的贬、迁的迁,早就没了前途可言,还怕什么仕途影响?”


    “哎呦,叫您这么一说我还真看出来了,还有那几位,不都是去年新进的进士老爷吗?楚老帝师桃李满天下,这些可都是他的得意门生啊。”


    “也难怪楚老帝师有逼问陛下的底气”


    “这你可说错了,楚老帝师的底气并不在他身后的那些学生身上,而在他手上,你看那是什么?”


    此刻,江瑀也清晰地看见了楚老帝师手中的那块长板,那长板并不如何特别,但却在尾部坠了一块金龙佩,他深呼吸几许,随后带着沈语娇下轿行至楚老帝师面前,郑重地跪了下去:“学生谨听太师教诲。”


    御赐戒尺,这一块戒尺乃是显宗皇帝所赐,为的便是叫楚老帝师管教天子,它打过肃宗皇帝、打过先帝,本朝又教导过两位先太子,莫说眼下江瑀尚未举行继位典礼,便是真的登基为帝,在这方戒尺面前也要乖乖跪下。


    而他这一跪,在场之人便再无一敢站着,全都随着他的动作纷纷跪下,偌大的宫门前跪了整座皇城的权贵臣民,上至天子,下至百姓,唯一屹立其间的只剩下楚老帝师一人。


    楚老帝师早已年过七旬,在大夏这个时代算得上是实打实的长寿老人了,他背脊早已不复青年时的挺立,声音也不如壮年时的铿锵,但在这万籁俱静的时刻,他的声声质问却得以让所有人听清:


    “老臣今日,对殿下有三问,还请殿下对着我社稷清正之门、当着群臣百姓的面如实回答。”


    “老帝师请问。”


    “老臣第一问:殿下乃是奉旨出征北伐狄军,为何在战事紧要之际,弃北疆大营数万夏军返京?当日在先帝面前殿下曾立下军令状,誓言狄军不退、殿下不归,而今太子仍旧为守国门征战生死不明,为何殿下此刻会在这里?”


    第一个问题便如此犀利,叫江瑀头皮都有些发紧,但他却不疾不徐,郑重叩首回道:“当日,学生奉旨出征,之后当然也是奉旨而归,父皇有令,急召回京,学生为臣为子,不敢违抗皇令。”


    “既是奉旨而归,圣旨在哪?令又为何?”


    “父皇密旨,不曾留下诏书,乃是父皇身边亲卫带着御赐贴身信物传召,如今信物犹在,若老帝师有心一观,学生可叫人速去取来。”


    楚老帝师被他这回答气了个倒仰,桓王与赵王早已占领了皇宫,宫中之物无一不是听从他们调配,此刻别说是陛下的一个贴身信物了,便是他们随手拿出来的物件,硬要声称是陛下的贴身爱物,怕是也无人敢置喙。


    “好,”楚老帝师气极反笑,点了点头继续问道:“老臣的第二问,要问殿下的礼法道德何在!”


    他目光落在与江瑀并肩而跪的沈语娇身上:“沈氏乃是奉太祖之命入京,在天地宗庙、先帝太后的见证下全了九礼嫁给太子的太子妃,与殿下乃是伯媳关系,可殿下今日却弃原配柳氏而不顾,改迎弟媳为正妻,哪怕不是天家,即便是平民百姓之家,也从未听闻如此罔顾人伦之事,老臣要问,殿下置先帝太后于何地?置大夏江氏于何地?置太祖遗诏于何地?”


    这一问终究还是来了,江瑀反倒缓缓直起身,目光直视楚老帝师道:“正是因为,沈氏乃是太祖亲立的大夏皇后,故而学生作为江氏子孙才必须遵从先祖圣意!当日太祖亲言,若沈氏有女,必为大夏皇后,此乃礼法。”


    “而帝师所问之道德,学生想答,当日沈氏入京,原也并非以江琛之妻的身份居于宫中,先帝最初乃是为先太子瑜赐婚沈氏,先太子瑜故去后,父皇——”


    话说到这里,江瑀的话音一顿,他直视着老帝师一字一句无比认真:“父皇是想将沈氏配予我为妻的。”


    “此事,老帝师不是也清楚吗?”


    楚老帝师自问对皇家无甚亏欠,但却对江瑀这一句反问有些愧疚,当年之事确是如此,皇长子与沈氏嫡女的年少情谊,他们这些长辈也都是看在眼里的。


    二皇子病故后,先帝爱子之心强烈,也曾动过违抗太祖之命的想法:立五皇子为太子,将沈氏嫡女赐婚皇长子。


    是他,是内阁群臣,是皇后,是皇室宗亲,是成国公,是太祖遗诏,最终使得这两道圣旨未能发出,无论过程如何,结局确实是沈氏女嫁给了五皇子为太子妃。


    沈语娇听着两人一来一回的质问与回答,忽而有种荒诞之感横生,原来这世间情爱的阴差阳错当真能如此戏剧化,当年之事,站在每个人的立场上都各有难处,说不出是哪一环的对错,可正是这无数次的差之毫厘,终至谬以千里。


    “殿下既然说您无愧于礼法道德,也说您是奉旨回京,那么老臣这里还有最后一问,”楚老帝师手持戒尺的双臂开始隐隐发抖,他忽地拔高声音问道:“陛下生前曾明确传位于太子琛,并当着老臣于内阁众位大臣的面立下遗诏托孤,今日老臣要问,殿下之行径,难道不是谋朝篡位吗!”


    这最后的一句质问,仿若倾天覆水,场面霎时不可逆转了起来,这是一句人人心中都有的疑问,但正是因为不可问出口,所以众人皆是缄默其口,可楚老帝师却当着众人的面直接问了出来——乱臣贼子,何敢称帝!


    先帝居然留下了遗诏!


    群臣百姓之间霎时哗然一片,隔着人群之遥,方才还跟着跪在地上的江瑨此刻早已按捺不住,他弓着身子就要站起来,江瑀瞧见,一个眼风扫过去,制止了他尚未说出口的“拿下”。


    “老帝师,既有遗诏,为何不在几日之前便呈上?学生并非昨日才归京,今日便披上这身冠冕,太师若想遵循太祖遗诏,为何不早前发问?”


    江瑀说完这话,语气又瞬间和缓了下来:“况且,就算是先帝曾立遗诏,可父皇临终前也曾改立口谕,姚淑妃当日在场,可为人证。”


    “江瑀!”楚老帝师一挥戒尺,破空之声阵响,他厉声呵道:“赵王将皇宫围得密不透风,文武百官不是皆被监禁在家中,就是在入宫之后被困于宫中,老臣也是其中之一,若非在这样的见证之下,遗诏何敢现世!”


    “再者,姚淑妃乃是你的养母,她的话,又如何可为凭证?先帝驾崩,可太后犹在!即便是后宫需要有人站出来,也该当是中宫娘娘!”


    看着楚老帝师激愤的模样,江瑀忽地释怀一笑,他不再跪地,而是缓缓起身,跪在他身旁的沈语娇霎时怔住,随着他的动作,她也缓缓抬起头,只见和他一同站起身的,还有赵王。


    “老帝师,”江瑨穿越人群,直直走到了楚老帝师面前,对着这位德高望重的大儒,他眼底面上再没有半分恭敬:“即便先帝曾立遗诏传位于五弟,可人若是不在了,这圣旨还有什么用?”


    似是挑衅般,这样严肃的场合,江瑨居然笑了出来,他忽地高声道:“就在半月前,太子琛率三万大军入北狄王城追击时,遭到草原诸部联军围剿,大哥回京之时,正是太子琛阵亡之日。”


    江瑨的目光锐利,如针刺一般扎入沈语娇心里,二人四目相对,她听到了江瑨的宣判:“太子已死,长兄作为皇长子,自然乃唯一可堪继承大统之人。”


    几乎是一瞬间生出的怒意,沈语娇利落起身便要冲上去,却在还未动作之前便被江瑀拽住,他脸上的表情和眼神与这几日的相处全然不同,他双目冷漠地看向沈语娇,掌中力道之大令她动弹不得。


    “江瑀!”她这一声质问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你答应过我!不可伤他分毫!”


    “阿姣,”江瑀此刻的情绪无比平静:“不是我做的,琛弟阵亡之事,我并未比你提早知道多少。”


    沈语娇简直要被气疯了,面前之人在她眼中只剩下了“道貌岸然”这四字,她脑海中回荡着一阵又一阵疯狂的喧嚣,全然再不见理智二字,她随手拔下一支金簪就朝着江瑀刺了过去,江瑀也不躲,便站在那里,任由那金簪扎入他的胸口。


    今晨分别之前关系有多融洽的两人,此刻的关系便是多么的剑拔弩张,那些刻意维护营造起来的温馨柔情在一瞬间如冰裂般碎落一地,沈语娇眼中的破碎掺杂着不愿相信的恨意,她的双目逐渐染上江瑀心口沁出的血红。


    “沈氏你疯了!”


    江瑨见到这一幕目眦欲裂,他几步上前,却见江瑀把人挡在了身后,只见江瑀不疾不徐地拔出金簪,血色染红金龙,他却全然不在意,反而用袖子擦干血迹,将金簪插回了沈语娇的鬓发之间。


    他一人挡在三人之间,笑着对所有人道:“诸位,还有何疑问吗?”


    楚老帝师是因着孙女和太子妃的请求才会出面有此三问,可他却不曾想到江瑀有备而来,甚至他们最大的筹码——太子,竟然战死疆场,当拥立之人都已不在,他们还阻拦什么呢?就像赵王说的那样,如今情势,除了桓王,还有哪个皇子可堪当大统?


    三问三答,楚老帝师并未完全占据上风,而赵王的最后一句更是在这棋局上下出了致命一招。


    短暂的寂静过后,几乎是无需再向任何人解释,楚老帝师踉跄几步,随后被他的学生们扶着走到一旁,赵王一声令下,銮驾面前的道路再次被清肃干净,群臣百姓无一人再敢多言。


    沈语娇是被江瑀禁锢着架回銮驾上的,她拼命挣扎,甚至短短几步路的距离,她几次巴掌都招呼到了江瑀的头上,可江瑀不怒不恼,只是沉默地将她困在身边,銮驾面前再无阻拦,一路畅通无阻地入了宫。


    “跪——”


    礼官在宣读继位大典颁布的诏书唱词,繁琐细碎的字句扰得沈语娇心烦不已,她狠狠地瞪了站在身边的江瑀一眼,按照原定计划,她应当在太师三问过后便为遗诏作证,可赵王说江琛死了,太子已死,遗诏不必再现世,而她连逃离这里、反抗江瑀的能力都没有,就如同此刻——


    “娘娘!”


    她只不过是瞪了江瑀一眼,身后便有礼官用力扳正她的头部,早前对她恭敬万分的态度此刻已然消失,或者说这人是奉了死命来监视控制她的,她只能站在江瑀身侧,接受着百官宗亲的朝拜。


    以他皇后的身份。


    “我竟不知,你何时变成了这般的伪君子。”


    “阿姣不必再说这些话了,我答应你的从未食言,但有些事并非我能力所及可控制的,琛弟的死,不是我派人刺杀的,无论你信或不信,我都只这一句。”


    “你留下我,你以为我会就此安分?”


    “即便你日日夜夜将利刃对准我,我都不会躲开分毫。”


    成百上千双目光的注视下,这对立于高位的帝后说着锥心刺骨的狠话,除却身边的礼官,无人能知晓高台上发生的一切。


    銮驾入宫之后,大典便立刻举行,江瑀甚至连龙袍都没去更换一身干净的,他胸口的那抹刺眼的红就这样展示给全天下人看。


    沈语娇收回目光,脑中飞快地思索着要如何同沈家联系上,赵王方才在众人面前说的话犹不可信,或者说她打心眼里不愿意相信江琛已死的这件事,即便是真出了事,她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帝后礼拜天地——”


    不知不觉间,典礼已经进入到了尾声,此前有礼官跟他们讲述过整体流程,帝后礼拜天地过后,便要授以国玺了,这也代表着,这是礼成的最后一步。


    礼官在二人身后提醒着:“娘娘请退后陛下身侧半步。”


    沈语娇目光直视前方,脚下半分未曾挪动。


    那礼官见她不动,有些心急地再次低声提醒:“娘娘,请您后退半步。”


    沈语娇仍旧不动,就站在那里,任由所有人朝他们这边投来疑惑的目光。


    “娘娘”


    “她不必退后。”


    江瑀转头吩咐了句,随后又看向沈语娇:“就站在这里吧,我们一起。”


    “陛下——”那礼官急了,心中记着赵王的话,面上不免露出几分焦灼:“只是一个礼节,若是娘娘今日不退这半步,来日便不止要退半步啊!”


    可不管他如何劝,沈语娇全都无动于衷,她不仅不打算退,甚至还不打算礼拜天地。


    瞧出她的坚持,那礼官将心一横,也不知从哪里生来的一股勇气,上前将沈语娇拽得后退了两步,随后高声唱到:“拜——”


    自打穿越到大夏以来,上千个日日夜夜,饶是最落魄艰难的时候,也没有一个敢对着沈语娇直接上手的奴才,何况还是在这种大场面之上!


    “拜——”


    礼官高声唱和的声音再次响起,沈语娇还在深觉荒谬的情绪中难以抽离,可下一瞬,耳边便传来了破空之声,还不待她反应过来侧身躲闪,便紧接着听到了暗器刺入皮肉的钝声——


    “陛下!”


    “皇兄!”


    “救驾!”


    耳边轰鸣声作响,沈语娇难以置信地看向挡在自己身侧的人,只见一把极其微小的暗刃此刻正插在江瑀的心口之上,而那里,在半个时辰之前刚刚承受她一簪血礼。


    “江瑀”


    沈语娇下意识伸手接住面前的人,感受到跌在自己肩上的重量之时,她才有切实的慌张之感:“江瑀!”


    即便是她这种不曾见过沁毒暗器的普通人,这会也觉察出了不对劲,她迅速低头看向江瑀胸口的伤处,那里的血色泛着黑紫,这把暗刃明显是有毒的!


    “快叫太医!”


    因着伤在心口,沈语娇竟不敢妄动拔刀,看着高阶之下黑压压的一群人朝着他们冲过来,她对上了为首之人的视线,比起毒刃,江瑨眼里浸染的狠毒犹胜千百倍。


    这一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礼官非要她后退半步,为的是让她更好被瞄准,而江瑀则是为了救她。


    无论如何,都是刚在生死线上走过一遭的,沈语娇撑着江瑀倒下的身体,发出一声怒喝:“都给本宫退下!”


    只可惜,眼下的场面上,无人听从她的调令,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刽子手们朝着她与江瑀步步逼近,犹如看着死神逐渐降临一般。


    “砰——”


    为首的禁卫军眼瞅着还有几步台阶就要迈上来,却在一声巨响后瞬间丧失力气,整个人像是僵直的木偶一般朝着高阶之下滚去,后面的人因着他突然倒下翻滚的动作纷纷避让,直至那禁卫军的尸体横在他们面前。


    火药的硝烟尚未完全消散,空气里刺鼻的味道在提醒着众人——这一切是真实发生在眼前的。


    看着倒在血泊之中的人,所有人的面上都是无比惊愕,沈语娇却仿佛一瞬重获新生一般,她撑住倒下的江瑀,身体站得笔直,她站在最高阶之上,看到了高阶之下自四面八方涌入的军队,为首之人一身黄金铠甲,身后火红的披风早已碎裂不堪,但却仍旧能让沈语娇在万千人马之中一眼看到他。


    自打分别以来,上百个日日夜夜,她即便是再难熬的日子里也不曾落一滴泪,但却在见到江琛身影的一瞬泪水奔涌决堤。


    战马嘶鸣,刀枪碰撞,自西北带来的锐利一路杀到了宫里,江琛手持火枪筒,里面装满了徐之远刚刚填补的子弹,凡他举手之间,便必要有一上前阻拦的禁军倒地。


    “放肆!太子面前,岂敢作乱!”


    江琛并非单枪匹马而来,贺知琚紧跟其后杀了过来,宫中不仅有禁卫军,更有一遭埋伏在这里的江湖高手。


    江瑨早就在见到江琛兵马入宫的一瞬便下令剿杀,这会更是亲自抽刀站在台阶中央,指挥着全场的杀手朝着江琛下死手,贺知琚贴身护在江琛身侧,替他挡下每一个明枪暗箭。


    眼见着贺知琚的以死效忠,江瑨也杀红了眼,他不管四处逃窜的文官,更顾不上身后倒下的江瑀,而是以刀尖对准了下面的人,他笑得堪比疯魔:“江琛,你居然能逃出生天!”


    回应江瑨的是一声枪响,子弹顺着他的耳侧飞过,他一转头便瞧见了一个意欲行刺沈语娇的宫人倒下,耳边传来火辣辣的痛感,他再次高声喝道:“敢杀其者,便是我大夏来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


    听到他的吩咐,那些早前被迫反抗的禁军和江湖高手反而生出了几分热血孤勇,皇城被赵王掌控已久,他们不相信光靠这位前太子的兵马便可颠覆局势,于是,这继位大典成了一座厮杀的战场。


    “狂妄庶子!凭你也配许下如此糖衣炮弹?”


    江琛虽然人在高阶之下,但眼中的蔑视却足以让赵王看个清楚,他翻身下马,一枪果决一个禁军,在贺知琚的护卫下拾级而上,他目光灼灼,一路朝着江瑨而去。


    “孤今日便告诉你,何为大夏正统,你身为乱臣贼子,哪有你造次的份?”


    眼看着人越来越近,江瑨转身看了眼最高阶上搀扶着江瑀的沈语娇,他刀尖指向沈语娇,转头对着江琛问道:“江琛,我告诉你,这四周多得是要她命的人,你再敢上前,我便下令杀她!”


    一句话,确实击中了江琛的软肋,自北狄王城突围一路归京,他这一路上是抱着拼死的决心才杀回来的,无论对面是什么人或事,都不曾牵绊住他半分脚步,可在江瑨的这一句威胁之下,他确实止住了脚下步伐。


    鲜血染在汉白玉显得愈发刺眼,隔着上百高阶,隔着江瑨,隔着上百天不曾一见的思念,江琛终于见到了她。


    他的娇娇,今日真美。


    看着江琛冲她咧嘴一笑,沈语娇也没忍住破涕展颜,她冲着江琛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顾及自己。


    不过须臾之间,只是四目交汇,便已然交换了数不清的万语千言。


    江琛收回视线,重新看向站在他与沈语娇之间的江瑨,舌尖舔了舔嘴角的伤口,问道:“江瑨,你觉得你还能撑到几时?”


    这话在江瑨耳中听来实在是万分可笑,他反问:“那你呢?你能撑得住几时?”


    他微微探出头看向高阶之下:“你一路疾驰而归吧?这样的速度能随你突围回京的不过百来人,你知道我京中布防有几万兵力吗?你知道这宫中眼下有多少江湖高手吗?”


    江瑨的目光流转,又定格在还在厮杀的贺知琚身上:“凭他吗?能护住你抵挡这数万兵马?”


    刀枪剑戟碰撞在一起的铮鸣声响仍旧不绝,在这一片厮杀声中,江琛朝他失笑摇头:“江瑨啊江瑨,你照比江瑀,实在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这话让江瑨一愣,随即他又听江琛道:“如若你京中兵力当真能全部出动,你又以为,我是如何杀入宫中的呢?”


    似是联想到了什么,江瑨面上的表情一僵,握着长刀的手不由地紧了几分——能够叫江琛攻进来,说明宫外失守了。


    可这怎么可能呢?


    “草原联军不可能放过你,你能侥幸突围已是不可能之事,京中一共就这么几支军队,你哪来的兵!”


    这话不必江琛回答,远处传来高声,那声音里透露着十成十的狂妄不羁:“谁告诉你,爷是你的兵了?”


    在江瑨瞪圆的双目注视下,江琰率领着一队兵马自另一个方向入宫,他脸上的张扬肆意刺伤了江瑨的瞳孔:“老六,你竟敢私自调令蔚州军造反!”


    立于马上射箭的江琰反手就是一箭:“你他娘的才是造反!爷这叫清君侧,懂吗!”


    他打马行至高阶翻身而下,几步上前站在江琛身后,腰间箭矢凡是离弓,必定射落远处的暗器,这大大缓解了贺知琚护驾的压力。


    江琰一边反击,一边不忘提醒江瑨:“小九已经带着援军入城了,再有一刻钟,你的人便守不住这皇宫了。”


    援军江瑨死死地盯着阶下几人,他想知道援军何来,但却无法问出口。


    江琛看出了他的疑惑,朗声道:“你知道你和江瑀最大的区别在哪吗?在于你只会玩弄权术,而他是真心为了朝廷,心系臣民。”


    话音落下,仿佛是为了印证这句话的真伪,宫外突然杀声震天,江瑨站在高阶之间,眼睁睁地看着宫门被逐一攻破,自宫外涌入的军队仿若天降神兵一般,竟当真入江琰所言,将皇宫给包围了起来。


    不过半个时辰没到,战况便已全然颠覆,宫中的禁卫军比不了常年征战塞外的将士,江湖高手的暗器也比不过火药做子弹的火枪筒,眼看着宫中他的人再也无力抵抗,江瑨难以置信地向后退了几步。


    援军很快包围了皇宫的同时,还围剿了宫中余下抵抗的禁卫军和江湖杀手,确认所有敌手都已缴械投降,为首的将军才翻身下马来到江琛面前复命:


    “臣祁靖救驾来迟,还望太子殿下恕罪!”


    手中长刀落地,看着面前本该早就战死、或者被俘后早该被狄军折磨死的祁将军,江瑨一脸的不可置信,他再抬头看向陆续下马的蒋郅恭、江璘、祁征等人,竟霎时笑出了声来。


    “祁将军啊祁将军,当日没杀了你,当真是本王最大的失算!”


    江琛这会早就将祁将军给扶了起来,闻言,转身直视着他步步逼近:“那你失算的可太多了,祁将军是被皇家死侍给救下的,换而言之,你根本杀不了他。”


    一句话,宛若一道天雷劈了下来,江瑨先是怔愣在原地,随后猛地转头看向倒在沈语娇怀里的江瑀,他定定地看了半晌,随后垂下头去,他先是肩膀微微耸动颤抖,片刻后便化为仰天大笑,一行行血泪顺着他的眼角滑落,滴在地上连同那些将士的血融为一体。


    赵王疯了。


    “拿下。”


    江琛能够同他说这些已是很能耐得住性子了,这会见大局已定,便再不同他废话,一声令下后,大跨着步子越阶奔向沈语娇。


    难得有一次贺知琚越过了江琛跑在前头,他从沈语娇手中接过江瑀,拦在了众人面前主持大局,而沈语娇则是落入了江琛的怀抱之中。


    “娇娇”江琛一开口才发觉,强撑的镇定在她面前不过脆弱如纸,此时他的声音里满是失而复得的颤抖:“我回来了。”


    沈语娇被他拥在怀里,眼中的泪水再也止不住,她哽咽着窝在他的怀里点头,同样颤声回应着他:“我知道,你不会丢下我的。”


    高阶之上相拥的身影,一个身着正红色的皇后礼服,上面精致的金丝图案熠熠生辉,一个身穿黄金铠甲,破碎的战袍沾染着血红的鲜血,这两人,一个庄重华美贵不可言,一个满身血污铠甲战损,但那两抹金红之色在落日的余晖下交织在一起,远远观去,竟如浑然一体。


    “啧——”


    泰王站在阶下,看着这一幕温馨场景只觉牙酸又赌气,他转身拽了一把江璘,给人家拽了个趔趄:“还杵在这傻站着干什么?没看见人家没空理你吗?回府了!”


    有他这个开头,下头站着的一众将领这才跟着散开,贺知琚将江瑀带去抢救,而其余人则在祁将军的安排下有序押送逆贼。


    这些嘈杂之声都被摒弃在了身后,高阶之上宫人早已全数散去,沈语娇自他怀中站直身体,在这盛大的日暮余晖之下,她的眼中只能看到江琛一人。


    抬起颤抖的手缓缓抚上爱人的脸庞,疼惜的话还不待她说出口,唇齿之间便涌入了思念已久的汹涌爱意,久别重逢所有来不及说的千言万语全都化作了他渡过来的炽热气息,她先是有些生疏地承受着,站稳之后才轻柔回应了他的吻。


    这一吻,与他们之前的每一次都不同,在跨越了上百个日夜,穿越了数千里的距离,经历了生死一线之间的惊险后,那些在唇齿间化开的情意里掺杂着思念、不舍、后怕,以及心知对方处境艰难而说不出的心疼。


    一吻结束,沈语娇的大脑已然一片空白,那些喧嚣了许久的声音终于尽数安静下来,她顺从着自己的心意闭上眼睛,在江琛的怀里,她只是遵循着本能,想将这个人抱得紧些、再紧些。


    感受着掌心颈间的温度,细嗅着她发间的馨香,江琛那根紧绷着跋涉千里的弦终于松懈了下来,他把自己的全身心都依靠在了沈语娇的身上,从未有一瞬间如此刻一般,让他觉得,活着真好。


    能够陪着沈娇娇,真好。


    “江琛”


    他听到她呼唤自己,温柔呢喃着应了一声:“怎么了?”


    “你这铠甲,太硌人了。”


    江琛原本沉浸在幸福中的双眼闻言睁开,那双眸子里闪过几丝迟疑和犹豫,他刚想推开怀中人,怕将人硌坏了,可下一秒却被抱得更紧。


    他再次听到了来自沈娇娇的呼唤:“可是我还是想多抱你一会,江小琛”


    迷茫消散,那双眼中重新迸发光亮,江琛轻声应了句好,随后也低低唤了句:“沈娇娇”


    即便命运多舛,即便世事艰难,即便肩上有千斤重担,但只要有你在,便都是不值得一谈。


    爱终究可抵万难——


    作者有话说:原本纠结要不要把这一章设置为大结局来着,但是后来想了想,这只是这一局的终章,不是江琛和沈语娇故事的最后一章,所以还有下文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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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终究可抵万难——


    “见山,所有人都可以瞒我,唯独你不能。”


    站在空旷的大殿前,江瑀的声音显得愈渐缥缈,他转头看向这个与自己情同手足般的少年,知道对方最心软:“你知道的,我心中所愿,从来都只有沈妤姣一人尔。”


    江山还是所爱,这个问题在江瑀这里,从不是选择题,但若是为了迎回所爱只能去夺江山,那么他不介意为了得偿所愿跨越万水千山。


    “陛下”


    见山确实为难,赵王的威逼利诱犹在耳边,大局面前,他也想明日升起的太阳代表着江瑀,可对江瑀而言,最重要的竟并非这个。


    “你不忍心让我抱憾终身,对吗?”


    抱憾终身,这个代价实在太大了,大到轻飘飘的四个字瞬间击溃了见山的心理防线,他垂眸低首,将赵王的刺杀计划和盘托出:“沈氏若死,您的身边便再无可掣肘的隐患。”


    今日是个阴天,远处的风吹过来显得格外凉,见山一脸灰败地站在江瑀面前,他让主子失望了,同时也没对得住赵王。


    “回去多添件衣服吧,别着凉。”


    江瑀替见山紧了紧衣袍,在他惊愕的目光里,微微扬起一个宽和的笑来:“谢谢你,见山。”


    说罢,江瑀转身走向那高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见山心中是前所未有的迷茫。


    当真值得吗?


    第137章 执手 余生有你,此生足矣


    江瑀病危的消息再次传来之时, 沈语娇有些坐不住了,毕竟江瑀是为了救她而倒下的,可如今这个时候, 她又不知道该如何对江琛开这个口,顺着窗子透出的缝隙, 她看着前面亮着的灯光, 眉头渐渐蹙起。


    白天宫中经历过那样一场乱, 宫中实在是很难一下子恢复如常, 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 都有一堆事情等着他们处理,那边灯光映出的人影绰绰,正是江琛带着官员在处理政务,而她这里也不曾消停过。


    “嫂嫂?”


    永安公主轻唤了一声,沈语娇这才回过神来看着她, 这个小姑娘的心志坚定超乎所有人的想象,这些日子宫里都兵荒马乱到这个地步了, 她愣是守住了乾元殿。


    所有人都以为, 乾元殿那边一直是永嘉公主在主事, 但鲜少有人知道,其实是她这个被所有人遗忘忽视的公主在总揽大局。


    永嘉公主起初还是被她绑在柜子里禁锢着, 之后便被她派人押着守在龙榻前, 先帝驾崩了多久,永嘉公主守着皇父的尸体便守了多久。


    听说今日前面大定, 乾元殿打开殿门的时候,永嘉公主人都已经傻了,姚淑妃时隔许久终于见到了女儿,但一看到她痴傻呆滞的神情, 当即就崩溃了。


    前些年那样张扬跋扈的永嘉公主,并没有在这一场夺嫡宫变之中成为权倾朝野位高权重的长公主,反而被折磨得精神不正常了,姚淑妃心中如何悔恨不消多说,在得知这一切是永安公主的手笔后,她只恨不得欲将人给撕成两半。


    可惜,江琛回京继位乃是名正言顺,所有人都知道永安公主是养在坤仪宫的养女,永嘉之于江瑀的情分,永安之于江琛只会多不会少。


    因而,当永安公主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她便成了这一辈里除了沈语娇以外话语权最高的皇嗣了。


    见沈语娇回过神来,永安才继续道:“先帝淑太妃姚氏已经叫人看管起来了,如今宫务是先帝在时的掌事女官周氏在做打理,此前逆王江瑨掌控宫中之时,也是她在管事,虽说一切是按照宫制来的,但嫂嫂觉得眼下”


    “永安——”


    沈语娇一脸抱歉地打断她的话:“此番宫变,你做得非常好,如今太后刚从紧张的境况里抽离歇下,宫中庶务少不得要你辅助我来做,眼下我还有些更要紧的事,这些人员裁断你先拟一份章程出来吧,我过后会告诉你如何修改。”


    永安公主微微一怔,随后点了点头:“是,那嫂嫂先忙,永安便先退下了。”


    见她起身,沈语娇又吩咐了句:“馥蕙宫的看守已经叫人撤掉了,你今夜回容娘娘那里吧,这么长时间不见,她定然十分挂念你。”


    原本已经朝外走了几步,永安听到这话又顿在了原地,她垂首片刻,随后转身给沈语娇行了个跪拜大礼:“多谢嫂嫂。”


    这是嫂嫂越过皇兄给她的恩典,她万分领情。


    永安公主的身份本就敏感,身为太后的养女,原本应当和生母划清界限的,更别提她生母在先帝一朝还是个祸国妖姬的角色,眼下先帝去了,她母妃因着东宫一直以来的照拂却能苟活至今,这事摆在朝廷上可大可小,她母妃是殉葬还是今后只能留一口气,这些只在新君的一念之间。


    可沈语娇的意思,却是将容氏今后以容贵太妃的身份荣养于宫中,这已然超出了她所能想象的最好的结局。


    姑嫂两个此前情谊便非比寻常,如今沈语娇的一句话更是让永安对她死心塌地,有心帮一把的人或许不少,但真能留下容氏这条命的却并非所有人都能做到,毕竟这代价不小,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得了。


    这便是雪中送炭与锦上添花,救人性命要更甚于此。


    救母之恩摆在眼前,永安临离开之前犹豫再三,还是转身又福了一礼:“嫂嫂,七姐这几日或许会进宫求见。”


    沈语娇闻言看了眼清觉观的方向,颔首应下:“我知道了,你去吧。”


    永安公主走后,沈语娇便着人去前头递了话,江琛很快来到后殿,一见她就问:“出什么事了?”


    “方才太微殿的人来报,说是江瑀中毒太深,怕是要不行了。”


    这话引得江琛也是一愣,但他很快反应过来:“那咱们去看看吧。”


    沈语娇没想到这话竟是他先提议的,满腹的草稿竟是没有说出来的机会,她有些担忧地问了句:“可以吗?”


    毕竟他们两派的关系天然对立,在外人眼中应当是不死不休的状态,如同李氏建成与太宗世民,或是清雍正帝与其他八王,但他们俩却清楚,事实并非如此。


    白日江琛对着江瑨所说的死侍救下祁靖,只是江瑀计划中的冰山一角。


    从桓王大旗插在北疆军营的那一日开始,江瑀便为今日开始铺路了,营救祁靖、守住北疆、规劝赵王,若非他战时病倒,他也不会将一切筹谋转给江琛坐享其成。


    而江琛此刻能站在这里,就是最有力的说明——江瑀不过是想好好地守住这片江山。


    就如同江琛所说的那样,江瑀是实打实地心系大夏社稷,正是因为他知道江瑨的所作所为会给这个王朝带来怎样的打击,他才会默许了封锁皇宫三日登基,明着是夺权篡位,实则是稳住江瑨止住杀戮;也正因如此,他才会故意放走泰王,以人质的名义保护吴王,坚持祭祀以给徐之远炸城门的机会


    环环相扣,少了任何一个环节,江琛都无法在最后关头赶回夏京。


    水面终是清明,深藏在水下的宏图才得以现世,荒诞的海市蜃楼之下,是他实打实一砖一瓦的心血。


    江瑀没有说谎,他答应了沈妤姣的,便绝不会食言。


    也正因如此,沈语娇才会愧疚万分、坐立难安,再一想到他胸口的伤,还有自己先前刺的那一下,便深觉自责更甚,或许没有那一下,此刻也不会毒发得这样厉害,即便她不是沈妤姣,她也终究是亏欠了江瑀的。


    见她双眼通红,眼瞅着要自责得无以复加,江琛实在是心疼,他走上前去轻声劝慰道:“若非祁将军一路上坦诚相告,这些事我也不会知晓,他有心瞒着所有人,你我自然不会事先知道,这怪不了你。”


    沈语娇心知这会说再多的话也是无用,她下意识抚摸着手腕上的贵妃镯:“走吧。”


    只一天的光景,太微殿里里外外便大不相同,住在这里的不再是新帝,而是逆王同党,若非江琛发了话,只怕这里就成了监禁的牢笼。


    此刻太微殿外面一片寂静,屋内也仅有内殿亮着光,江琛与沈语娇亲自过来,宫人们皆被吓了一跳,沈语娇脚下步伐急切,一入内殿便见到了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的江瑀,只这一眼,她便再说不出话了。


    当日在北疆,她以为那时见到的江瑀已然是他最虚弱的状态了,但今日一见,她才知道,什么叫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江瑨对她是下了必死的狠手的,只不过如今这毒全都在江瑀体内散开了。


    “陛下恕罪,”殿内太医跪了一地,为首的王太医道:“桓王中毒时间太长,微臣们开始救治时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加之桓王此前身体底子便早已不成了”


    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了,桓王即便是没有此劫也不会长寿安泰,更别说今日这毒还狠辣至斯,如此情形之下,就算是华佗在世也不可能跟阎王爷手里抢命,他们真的尽力了。


    江琛听了心中也大不好过,他叹了口气,问道:“还能撑多久?”


    “也就是这一两日的事了”


    此话一出,沈语娇身形跟着打了个恍,江琛上前揽住她给她支撑,耳边轻声安抚着宽慰的话,可沈语娇这会当真再也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阿姣是她食言了,对不住阿姣的托付。


    见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江琛叹了口气,叫殿中诸人散去,他扶着沈语娇在江瑀的床榻前坐下,随后又蹲下身来与她平视,柔声劝道:“娇娇,此前闾丘大夫曾经为他诊治过,说”


    “我知道,”沈语娇眼前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她哽咽着道:“我知道他已然亏空了底子,可他当日是为我,今日也是因为我。”


    “不是,”江琛连忙握住她的手,“你别这么想,他是为了沈小姐,而沈小姐当年也是为了他,这是他们之间阴差阳错的情债,你不要把错处都往自己身上揽。”


    “江琛”沈语娇再也忍不住,她的声线里掺杂着哭声:“你不知道,我我曾见过沈小姐一面。”


    这次轮到江琛震惊了,因为他从未见过太子琛,在他震惊的神色之下,沈语娇将她见到沈妤姣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我,我可怎么跟她交代啊”


    第一次深觉对不住沈妤姣,是在北疆得知江瑀身体状况之后。


    第二次觉得对不住她,是在沈语娇利用他们二人的情谊扮演沈妤姣入宫。


    这一次,已经是她第三次深觉亏欠了。


    “阿姣”


    一声包含艰涩的呢喃,让江琛和沈语娇都愣在了原地,两人先是对视一眼,随后立刻看向床榻上虚弱的江瑀。


    “你醒了?”


    江琛作势便要叫太医进来,可还不待他开口,便被病床上的人无力地拉了一下,他转过身,只见江瑀灰败的一张脸上竟然逐渐有了血色:“阿琛,你赶回来了”


    此刻,江琛的心情也是无比的复杂,他对着江瑀点点头:“多亏大哥施救,我才能从草原联军围剿中逃出生天。”


    江瑀艰难地微微摇头:“是你自己争气”


    他此刻说话已然是万分艰难,说几个字便要喘气几息,但看着他逐渐红润的脸庞,沈语娇和江琛却都意识到了什么。


    “阿琛”江瑀借着他的力道坐起身来,目光恳切地说道:“我今日想跟你求三个恩旨”


    江琛半点犹豫都没有:“大哥尽管说,我全都应下。”


    江瑀对大夏社稷所付出的这些他都心中有数,别说他背下骂名所做的这些有功无过,便是看在他今日为沈语娇挡下的这一箭,他也会完成他所有的遗愿。


    “阿瑨还活着吗?”


    却没想到,他第一个问的是赵王,一想到这个始作俑者,江琛的脸上便不大好,他没说江瑨已经疯了的事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江瑀见状,张口费力道:“求琛弟饶他不死圈禁也好流放也罢让他好好活着”


    这样的话,让江琛想到了那日在清觉观永娴公主的郑重叩首,他闭了闭眼,允诺道:“我会褫夺他的所有爵位,将其贬为庶人,在京郊找一处院子,将他看管起来。”


    “多谢”


    “还有吗?”


    “自是,有的”江瑀的眸光流转,落在沈语娇身上:“今日庆典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你,莫要介意”


    “我明白,”江琛重重点头,“我不曾为此介意。”


    说了这几句话,江瑀已经开始有些虚弱,但还是强撑着精神说道:“那就好”


    “第二个恩旨请琛弟替我,给柳氏一封和离书将她归还于柳家替我说句对不住”


    这个请求让江琛没忍住蹙了蹙眉,无论柳氏出于何种立场,她都曾经想置于沈语娇死地,他闭了闭眼,但最终还是应下了:“好。”


    “最后一件事”江瑀忽地神色郑重起来:“还请琛弟在我死后,将我葬入豫陵,就葬在你兄长旁边”


    这样的请求,让江琛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他也认真地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似是没想到这三个请求他允诺的如此顺畅,江瑀靠在隐枕上喘气虽有些费力,但却满眼感激:“多谢。”


    说罢,他的目光落在了沈语娇身上,江琛瞧见,直接起身道:“我前头还有些事,让娇——让阿姣再陪你说说话吧,毕竟,你们是打小的情分。”


    江瑀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由衷地道了句:“阿琛谢谢”


    这声道谢太轻,以至于他说完后殿中的寂静显得那样自然,他的声音像是晚风的呢喃,若有似无地萦绕在耳边,叫人心中一软,沈语娇本就心怀愧疚,这会殿中只剩下两人,她开口便是一句:“抱歉”


    “别难过”江瑀说话已经只剩下气音:“不是你的错”


    沈语娇抬眼看他,双眼通红,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把眼前奄奄一息的病人和之前那个风华正茂的桓王联系起来,她视线不由地看向他的胸口,豆大的泪珠滚滚滑落。


    “不哭阿姣”


    这一声从未变过的呢喃,搅得沈语娇心中万分酸涩,她直视着江瑀,心中思绪万千,半晌,她做了个重大的决定。


    只听她郑重开口道:“江瑀,我并非沈妤姣。”


    这个在大夏王朝,除了她和江琛再无第三人知道的秘密,她此刻对着江瑀郑重和盘托出——


    “我本并非大夏之人,所处之地与大夏相隔数千年岁月光阴,其中因果曲折,实在难以言说,总之,一夜之间,乾坤转移,我再醒来之时,便成了沈家小姐。”


    她说这话时,眸光一动不动地看着江琛,见他眼中只是最初有些许震惊,这会已然恢复了平静,便隐隐有了猜测:“你信我说的?”


    这种情况实在太过惊世骇俗,若非她和江琛亲身经历,即便是放在现代都叫人无法接受,可是江瑀这个古人却仿佛一早便了然于胸一般,见她难以置信,他反倒缓缓点头:“如此倒是有了解释。”


    此话一出,两人才算双双顿悟,以往那些所有的异样如今都有了答案——


    原来她当真不是她。


    原来他真的就知道我不是她。


    “那阿姣呢?”


    终究还是问到了这个话题,沈语娇缓缓闭上眼,那片桃花源之景再次浮现眼前,她喉头哽咽着说出沈妤姣早已葬身火海、逝于江南,就死在他迎娶桓王妃的那一天。


    “可她,至死至终都在牵挂着你,不曾怨过你半分,她知道你所有的为难,她只是太过绝望,江瑀,若非她对你放不下,我也不会来到大夏,她心中所有的思念、难以割舍的羁绊,都是为了你。”


    沈语娇没有江瑀那样好的定力,话说到此刻,她早已泣不成声:“她怕你过得不好,怕你放不下她,怕你心中执念太深,怕你成为孤家寡人”


    这些字字句句的碎片拼凑成了一个个画面,江瑀看着面前的女子,她有着和阿姣一样的面庞,但却并非他心中所思所想之人,他并不质疑这话的真实性,反而对此深信不疑,他安静地听着,眼中的温柔逐渐要溢出来。


    “多谢”


    江瑀听完她所有的秘密,由衷地向她道谢,他是真的感激她代替阿姣活了下来,若非她来到大夏,他怕是至死都不会知晓阿姣心中所念。


    “她最终的遗愿,我替她传达给你”沈语娇望着江瑀,哽咽着一字一句道:“她希望,你能幸福。”


    “不做桓王做回江瑀”


    他口中反复呢喃着这句话,嘴角扬起笑容,眼中泛起泪花,再次看向沈语娇时,似是透过朦胧的水雾在看沈妤姣,他轻声呼唤着:“阿姣”


    这一声呼唤实在太轻,轻的好似比先前散在晚风里的那一缕还要缥缈,沈语娇坐在那里,看着他无力地合上双眼,嘴角还噙着那轻浅而温柔的微笑,竟一时失声。


    月色清辉,顺着窗棂倾洒进内殿,不知何处来的一阵风,吹灭了殿内仅剩的微光,沈语娇坐在这清冷月光之下,任由冰凉泪水顺着眼角滑下,她深深地垂下头去,完成了一场无声的哀悼。


    借着最后的气力,沈语娇褪去腕间的玉镯,将它塞在江瑀的掌心之中,帮他用力握紧。


    就日瞻云,云蒸霞蔚,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竹马青梅,相伴相惜


    江瑀灵柩出殡的那天,下了一场瓢泼大雨,棺椁抬入豫陵的时候,有人来报,说是逆王自戕了,江琛和沈语娇并肩打伞站在雨里,送了江瑀最后一程。


    次日,先前由新帝下旨和离的前桓王妃柳氏骤然病故家中,柳家的折子递上来后,江琛内心五味杂陈,最终厚赏了柳氏的父兄,追封她为一品恪静夫人,在柳氏族中为她单独修建了墓室。


    随着柳氏的故去,京中那一场纷乱才最终翻过篇章,坐落于天子脚下的夏京城也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热闹繁华,市井烟火气重新填满了这座城市的空白,唯有京郊的清觉观从此不再开门迎客,不复往日香火盛况。


    江琛是先亲政、后登基的,朝中事务繁多,他一点点从头理清,将搁置冗长数月的朝政推上正轨,住进宫里的第一日,他便发了第一道圣旨——


    封忠毅侯世子贺知琚为忠毅侯,加封骠骑大将军,出征讨伐北狄,泰王江琰为左将军,国舅蒋郅恭为右将军,另有北疆大营主将祁靖率另一支军队北上,剿灭所有草原部落,两军领旨,即刻出发。


    “子望凯旋之日,便是朕继位之时。”


    一句话堵了所有跪在宫内正殿的所有大臣之口,征西北伐不是一场简单的战役,北狄一役对于大夏而言意义非凡,好在贺知琚和祁靖都足够骁勇,自大军出发,朝廷便日日能收到捷报,大夏征战数年的边境,在短短三个月内便重新规划了国土疆域。


    第一枚秋叶落下时分,江琛收到了来自贺知琚的亲笔奏折:不负圣望,北狄已灭。


    大夏王朝,自此一统草原大漠。


    贺知琚班师回朝那日,江琛带着沈语娇一早便率文武百官等在了城门口,城中百姓夹道欢迎,夏京城迎来了数十年难得一见的盛况。


    “嫂嫂,百姓们好高兴。”


    永安公主站在沈语娇身侧,看着城门之下百姓们欢欣鼓舞的模样,发自内心地赞叹了这一句。


    沈语娇将她揽在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道:“百姓们最大的心愿,便是我大夏国富兵强、朝廷政治清明,如此一来,百姓们才得以安居乐业。”


    无论是天子脚下,还是边陲小镇,百姓们心中最大的希冀都是一样的,故而在得知忠毅候大灭北狄,即将与北疆大军凯旋回朝之时,他们确实是打心底里欢喜,今日城中的热闹景象不掺半点虚假。


    “陛下,娘娘,大军已经入了京郊地界了,再有一刻钟便可抵达城楼了!”


    虽还没举行登基大典,但宫里宫外开始叫陛下娘娘已经有一阵子了,沈语娇闻言不由地攥紧身边人的手掌,贺知琚凯旋,意味着这个王朝即将开启全新的篇章。


    如传令兵所通传的那样,不到一刻钟的时辰,城楼之上已经能远远瞧见那黑压压的大军朝着他们过来了,军队兵士们都穿着统一的服制,唯有走在最前头的几人身着铠甲与众人不同,待到大军行至城门前停下,江琛也携众人走下了城楼。


    新建的城楼比之以往的老城门更加威武有气势,徐之远炸掉的不仅仅是代表着过去的城门,更是象征着过去的历史,以往在城门前武将下马、卸去刀剑、只能走在文官身后的历史不再,而今的大夏军士,可以昂首挺胸地站在城门前。


    贺知琚率领众将下马,走向新帝与皇后,恭敬跪下,后高声道:“臣贺知琚奉旨征西、北伐,我大夏军队沿北境三府而上,收复喀泽、铎食、瘀滞、塔拉多、赫胡涉等草原部族共三十七部,沿河间府西行借蔚州长道直抵北狄王城,我军不负圣望所托,终灭北狄,臣为主将,今日率众将士归京向陛下复命!”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身后将士也纷纷跪地,由主将与副将带头行礼:“臣贺知琚/祁靖/江琰/蒋郅恭,叩请陛下圣安。”


    若非朝中政事离不开他,此次出征江琛原是要御驾亲征的,为此他在大军离京后还可惜了好一阵,但此刻见到大夏众将士凯旋而归的盛况,他不由地心潮澎湃,高声道:“我大夏的好儿郎们,此之一役,你们皆是我大夏的肱骨良将,今日,朕替大夏万千百姓,在此谢过我夏军众将士们。”


    说着,他朝着身后一摆手:“来人,上酒。”


    祝余早在一旁等候多时,此刻见陛下发话,便率领一众太监上前,他手中举着的是托盘,上面摆放着银壶酒杯,身后太监们手中的是木桶,桶中酒盏上万、美酒千斤,今日随着大军归京的每一位将士都能得到圣上恩赐的凯旋酒,这样的大场面上一次还是发生在太祖之时的沈将军班师回朝。


    “昔日,太祖赐下美酒以慰成国公所率千军,今日朕亦效仿先祖贤举恩赏众将,诸位,举起你们手中的美酒,与朕一同饮下这代表大夏海晏河清之佳酿!”


    说着,江琛亲自为贺知琚倒了杯酒,成国公站在昔日老成国公的位置上将酒杯捧给祁靖,而沈语娇站在江琛身侧则是代表了太后,酒杯递给蒋郅恭,永安公主作为这一辈公主中的表率替六皇兄江琰斟酒。


    这一幕看得城外围观的百姓以及身在其中的将士们皆是慷慨激昂,他们高举手中酒杯,三呼陛下万岁,再贺大夏千秋万代,之后才在主将的带领下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不知是百姓之中哪一方高呼起来,随之紧跟着的便是阵阵渐高的声浪,江琛和沈语娇站在声浪正中央,感受着万民众将的心潮澎湃,切实地体会到了何为盛世王朝的康定。


    大军班师回朝,江琛再没了推拒登基的理由,当日回宫后,朝会殿外便跪满了请奏的大臣。


    贺知琚等人在外征战的这几个月里,江琛在宫内也是做足了孝子贤孙的样子,先帝往日的居所乾元殿他叫人打扫后空了出来,他自己并不住进去,而是住进了重新修缮过的紫宸殿中,以示对皇父的追思,只是白天时不时过去祭祀悼念先帝的恩德。


    太后之前当皇后时住的坤仪宫他也没叫太后搬走,因着宫中几代没有太后了,故而慈宁宫早就成了个摆设,他没有大兴土木地叫人翻修,而是将坤仪宫整体扩建了一圈,重新挂了个慈安宫的牌匾,太后仍旧住在这里的正殿。


    而沈语娇则是还记挂着永安公主母女,和太后商量一番后,又下旨让容贵太妃也搬了进来,于是东西侧殿便住着这二人陪伴太后,她自己则是住到了临紫宸殿不远的琼华宫。


    先帝走后,后宫诸人也叫沈语娇纷纷安置妥当了,诸如齐德妃、郑贤妃、姜宜嫔这般膝下有已经封王的皇子的,便恩准了王府奉养太妃,其他的位分低又膝下无子的,便在后宫的偏远处收拾出了一处院落,将这些人统一妥善安置了下来。


    江琛和沈语娇对待先帝这方面,可谓是叫人半点错处都寻不出,更别说在他们的带领下皇宫内外都跟着斋戒食素整整百日,姿态做到这个地步的皇帝实在不多。


    无论是发自内心地作全礼数,还是缓些时机来调整状态,三四个月过去了,一切早已尘埃落定,故而江琛这一次也没有太过推拒。


    很快司天监便算好了吉日,又由礼部拟定了具体的大典流程,大军凯旋的十日后,江琛便在文物百官的拥护下正式登基了。


    虽然典礼举行得很快,但因着先前空下来了三四个月,故而各方各面的准备都是齐楚完备的,这一次江琛继位,也选择了与沈语娇共乘銮驾,给了她并肩帝王的尊荣体面。


    只是与先前江瑀拟定继位那日不同,这一日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江琛和沈语娇在文武百官和京中百姓的见证下踏上祭台,告祭了天地宗庙后,江琛正式登基为帝,改元景祐。


    新君继位,第一件事便是封赏前朝后宫:


    贺知琚出征前便袭了其父的侯爵之位,此番出征一统西北草原诸部后,江琛为他加封了其祖父的荣耀,成为新朝第一个受封国公的将军,其祖父也被再次追封,敬尊为上柱国大将军。


    除他之外,此次出征有功的将军们都受到了嘉奖,或是功勋封爵,或是恩赐奖赏,泰王加封食邑,遥领蔚州大都督,祁靖与蒋郅恭也连升两级,沈浔也在这次的出征当中有功,江琛没再让他在粮食这一块打转,而是让他直接管了户部的土地赋税这一块。


    沈浔作为户部侍郎走马上任的当日,成国公沈伯屹便递了折子上书请辞,江琛驳回了几次,架不住成国公一再坚持,最终实在拗不过,才批了他辞去实务的折子,准其返江南府,再加几道虚衔恩赏,保留了江南沈氏的荣耀。


    此外,前朝其他的职务也做了不小的调整,之前在逆王之乱时,因上书直言或拼死请柬而早贬谪的官员大部分都收到了朝廷起复的诏书。


    江琛身为太子时和朝臣们打交道,对于官员的选用心中大抵有数,哪些为忠哪些为奸,他不需要旁人提醒心中便已有丘壑,先帝最后一科的取仕之才得到了重用。


    安定了前朝后,便是大封后宫。


    首先便是尊生母蒋皇后为太后,先帝的妃嫔按照原先的位分前头晋了个辈分,和江琛同辈的公主们全都受封长公主,永安公主比之其他姐妹更加尊贵一分,是按照嫡出公主的份例领受实封,为了表示对这个妹妹的爱护,江琛还在最热闹的坊市圈了一块地来给她修建公主府,待她来日成婚便住在这里。


    东宫后院搬入后宫实在是太过轻松,因着江琛做太子时只有一个太子妃和一个良娣,故而继位之后沈语娇自然而然地成了中宫皇后,良娣楚氏受封贵妃,就住在容贵太妃之前住的馥蕙宫。


    沈家与楚家的子弟也多次加官进爵,楚老帝师更是荣封楚文公,成了本朝第一个冠以姓氏的文公,更有传言道,陛下已经为楚老帝师预定了“文正”的谥号。


    这对于楚家来说,荣宠实在过甚了,对此,陛下的解释是:贵妃在京乱时辅助皇后有功,为此身体还元气大伤。


    贵妃具体立下了什么功劳外人并不清楚,但既然陛下说有功,那便是有功,而且听着陛下这意思,楚家的荣耀还是贵妃伤了性命换来的,霎时,楚家这份荣耀得来的便也显得没那么轻易了。


    若说赏罚到这尚且还算在礼法情理之中,那么这最后两道旨意便是令朝野震惊,让文武百官议论纷纷的意外了——


    先太子瑜在先帝朝时,便被追封了慧献太子,而今上登基后更是追封了其帝王的庙号——睿宗,谥昭圣文武穆孝元皇帝。


    这一道旨意虽令人有些意外,但二人乃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且先太子瑜在位时的年少政绩斐然,也确实配得上逝后追封的这份尊荣,然而另一道便引起了朝野震荡:江琛承认了江瑀的继位。


    “追封先帝皇长子瑀为宪宗,谥惠圣德明恭定献皇帝。”


    圣旨一出,朝堂险些被百官的议论掀翻了天,江琛坐在龙椅上,看着这些御史言官们已经吵了足足有五六天还不知罢休,他眼神流转,回想着昨晚沈语娇劝他的那些话:


    “大夏并非一家天下,君主更并非仅仅代表朝堂,政治由百官政绩交织而成,若想追封江瑀,便势必要得到百官的认同,与其硬封,不如扯开皇室的遮羞布,总归有些事也并非被捂得密不透风,与其遮遮掩掩的,倒不如摊开来说清楚。”


    对此,江琛深觉有理,他早就想这么干了。


    “肃静——”


    随着祝余的一声唱和,朝会殿一整个大殿的文武大臣都噤了声,众人看向上首,只见陛下端肃龙颜,不怒自威。


    眼见着底下人都安静了下来,江琛这才清了清嗓子,随后缓缓开口道:“朕知道,诸位爱卿对于追封宪宗皇帝一事各有见解,此事于朕而言,既是家事,亦是国事,追封一事,是为了对得起皇兄对大夏社稷所作下的贡献,但若是这些事众卿不知,便难以叫天下人信服,故此,朕也算是给诸位一个交代”


    他语速放缓,将江瑀为朝廷所做之事捡着能说的给众臣子讲了一通,刨除那些极为秘辛不能言的之外,一众大臣也大致知晓了江瑀身为桓王时为大夏所费的心力。


    “故此,朕以为,追封宪宗,于情于理,皆是对大夏的交代,更是对先帝的交代。”


    最后一句话音落下,大殿之上再无反驳之人,众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仿佛再没了反对的理由。


    “可如此一来,豫陵岂不是不符规制”


    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使得众人霎时反应过来这不对之处在哪里——


    豫陵原本是先帝为了爱子所建的陵寝,江瑜早殇之时尚未成年,当年耗费巨资修建的陵寝乃是超了太子的规格,如今若为帝陵倒显得有些简陋了,况且那豫陵中躺着的还不止一位帝王。


    江瑀离世后,因与柳氏和离,故而并未与其合葬,圣上依着他的遗愿,反而是葬在了江瑜的墓室当中,若当真要追封其二人为帝,那在这规制上又大大配不上了,况且


    “往来古今,不曾有过两位帝王合葬的先例,要不要”


    这礼官话说出口后又觉不对,倒也并非全然没有,乾陵不就是吗?可那又属于特例,人家是夫妻,他们这是兄弟,这算什么?


    最终还是江琛拍板了:不翻修,不重建,也不扰他们的清净,待到朝廷统一修建陵墓之时,再对豫陵进行维修扩建。


    此事最终就此敲定,江琛坐在上首和韩王对视一眼,朝着他微微一颔首,方才出声提及豫陵的是翰林院的人,亦是韩王的人,话题从要不要追封庙号,变成了帝王陵寝要不要扩建,话题转换之巧妙,他承韩王的这个情。


    “你是说江瑾向你示好?”


    晚饭时,沈语娇听说了前朝的事,不免有些惊讶,江琛见她竟是连夹起来的菜都忘记送入口中,干脆一低头自己咬了过去。


    “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先帝病重的消息,他便是第一个知道的,是韩王将消息送到了东宫和桓王府,如此一来,他们才能提前部署,投诚这事,江瑾一回生二回熟。


    “江小琛!你不会自己夹菜?”沈语娇抽回筷子瞪了他一眼,低声嘟囔道:“平日里在外头威风得跟什么似的,偏在我这里没个正形。”


    江琛含笑给她又夹了一筷子的牛肉,笑着回应道:“若是在你面前还要端着,那还有个什么劲儿?”


    沈语娇当然并非真的怪他,将那块牛肉送入口中,她忽地想起了什么来:“今日祁征进宫了,我叫永安去招待他的。”


    “嗯”江琛忽然想到:“大军马上要回北疆了,他这应该是想告个别。”


    他说这话时,眼里带着几分笑,祁征和永安,在他眼里也是自小的情谊,不说是青梅竹马,也是不同于旁人的玩伴。


    沈语娇点点头:“他是想告个别,但除了永安,他还问到了楚瑈。”


    一提到这个话题,俩人便不约而同地抬眼对视,片刻后,又极默契地低头吃饭了。


    不为别的,楚瑈是真的在这场大战里伤着了。


    祁征如今跟着他父亲,在北疆大营里是极有威望的少将军,在京内一众二代里也是年少有为的代表,可他虽面上瞧着风光,但心中一直没忘记楚瑈,更没忘记那段他跟随东宫颠沛流离寻父的日子。


    这孩子最难的时候,是楚瑈一直照顾着他,陪他走出来的,终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祁征不是个没心的孩子,反而他很是感激,若非楚瑈,他不会好好地长到如今,更不会在北境与父亲再相逢。


    那些冰天雪地里护着他的温暖怀抱,那些暗无天日里绝望时为他点亮的光芒,那些在他孤苦无依时给他的依靠,还有那晚,所有人都不同意他随军北上,是楚瑈求了贺知琚,才为他求来了今后的前程。


    “公主代我求求娘娘,我真的很想见贵妃一面,隔着帘子、屏风,哪怕我站在外殿和她说句话也好,旁人不知,你是知道的,我自幼丧母,贵妃娘娘于我而言,如姐如母。”


    这么一句话传到沈语娇这,叫她为难得不行。


    “所以你就来为难我?”江琛无奈,转头看向她:“这事你要不还是去问问楚瑈吧,毕竟眼下最是关键的时候,若是能坚持住,还是不要因小失大的好。”


    在江瑀登基大典之前,江瑨将皇城内外把守得密不透风,为了能让徐之远返回工部先行部署,为了能去泰王府求助,也为了她最终能折返回楚家,楚瑈是手持长剑抵在脖颈上,三步一质问五步一怒喝地从从东宫正门而出的。


    当时圈地建府时,江琛便从工部这里掺和了一手,将毅国公府建得离东宫很近,当时的小心思方便了当日楚瑈的暗度陈仓,她趁着夜色潜回东宫,又在凌晨之时闹了起来。


    天光方才破晓,东宫良娣便手持长剑步步呵斥城中兵士而行,这些日子里,京中哪家高门大户不是谨言慎行的?京中从不缺权贵,但也不曾见哪家敢顶着劲往上冲的。


    故而在看到这一幕时,城中戒严的兵士无不瞠目结舌,众人手中都拿着长枪,利刃尖锋对着楚良娣,却愣是不敢上前一步,他们似人墙一般步步后退,最后看押的反倒成了护送的。


    在楚瑈的调虎离山之下,徐之远顺利出逃安装炸药,而楚瑈却在步步逼近楚府之事被截停了。


    禁卫军统领与旁人还不同,他是赵王一手提拔上来的,比起其他人的惧怕之情,他对赵王还有一份忠在里面,即便不多,但也让他成了一众兵士里唯一敢将楚瑈拦下来的那个。


    “良娣,恕属下冒犯,此刻城中还在戒严,您这般持剑上街,是要被关押进天牢的。”


    对面是身着铠甲手握利刃的禁卫军,看着他们脸上的警戒,楚瑈忽地笑了出来:“是么?要抓我去天牢啊”


    说罢,她改为双手持剑,右腿向后半步,竟是摆出了一副防御备战的姿态,锐利的刀刃不再贴着她的脖颈,而是在空中划出一道破空之声,如同沈语娇昔日教她的那般——


    “那便试试吧。”


    华冠贵裳,眉眼如画,楚瑈光是站在那里,便是一幅仕女图,可眼下,画中的世家贵女却展露出了即将战斗的姿态,何等矛盾,又何等震撼!


    那禁卫军统领在面对武士时尚无胆怯,但却面对楚良娣下意识后退半步:“殿下,微臣不愿伤您,还请您放下长剑,微臣送您回东宫。”


    楚瑈望向他的双眸微微眯起:“放肆!”


    对峙之时,一行人所处的位置距离楚府只隔了一条街,禁卫军统领想着在这里闹开了不好,又想到上头之前下了令,东宫之人是要严加看管的,于是,他一咬牙上前欲夺剑:“殿下,得罪了。”


    “歘——”


    剑刃划破锦缎,鲜血汩汩流出,滴滴在地上溅出血花来,所有人当场都立时吓坏了。


    “殿下!”


    那禁卫军统领此刻也顾不上什么缉拿了,他连忙后退几步高举起手:“良娣殿下,微臣”


    楚瑈强忍着手臂的疼痛昂起头来,先发制人道:“先帝在时,我大夏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纵有边境敌寇来犯,可我夏京子民也从不曾受政乱宫变之苦,而今,新帝尚未登基,便要当街斩杀我这个先帝圣旨赐婚的太子良娣了吗!”


    她几乎是用尽所有气力喊出声的,这声音虽不大,但却惊得在场诸人出了一身的冷汗,那禁卫军统领连忙四顾环视,眼见附近有几家的门板已经晃动,便在心中暗道不好:


    这附近住的可都是有名的清流文官,他们大多依着楚家比邻而居,楚良娣这一嗓子保不齐会招来楚门弟子不怕死地冲上来。


    几乎是顷刻间,他便下了决定:“微臣该死,请殿下恕罪,然殿下千金之体万不可耽搁,不如微臣护送您就近回楚府?”


    楚瑈见他态度变得如此之快,倒也没有再出言讥讽,而是在他的护送之下顺利回到了楚家,如此一来,她重病一事便有了可做文章的因由。


    “原是想着趁着这个机会死遁的,楚瑈这几年鲜少在京中露面,军中又没什么人见过她,本以为万无一失,却偏偏漏了个祁征。”


    此次北疆大营回京,祁将军几乎参加所有宴会都将祁征带在身边,本就是受宠的幺儿,又跟着参与了一次大捷,不知有多少皇亲国戚想要巴结祁征这个少将军,就连清高如韩王之流也给他送过帖子。


    可祁征偏偏没见到过楚瑈。


    按理来说,陛下如今后宫只有一个皇后一个贵妃,像是此等宴会,但凡皇后能出席的场合,贵妃定然也是都有资格陪侍左右的,可祁征等啊等,等到大军都要回北疆了也没见到楚瑈半片衣角,如此才有了今日他求永安公主的这一出。


    这事实在太过难办,江琛和沈语娇索性将问题抛给楚瑈。


    馥蕙宫内,楚瑈斜靠在隐枕上,阿筠手里捧着一本书,眼见她下颌微微抬起便翻过一页,楚瑈左臂受了伤,因此这些瓜果点心都是摆在右手边的小案上。


    沈语娇一入殿内看到的便是她看着书,随手捻起一颗葡萄送入口中,人虽伤着,却好不惬意。


    “娘娘好雅兴。”


    楚瑈不必抬头便知是她来了,美目流转间笑意盈盈,她并未如同往常那般立刻起身,而是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快坐。”


    阿筠捧着书连忙起身退到一旁,沈语娇走过去坐在了她的位置上,笑问道:“今日感觉如何?”


    楚瑈转过头看了眼还绑着的左臂,苦笑道:“我是真的觉得大好了,便是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日子也足够了,偏你们非不让我松泛一二。”


    “这不是怕你没养好么”说着,沈语娇从果盘里挑了挑,似是没寻到满意的,问道:“内务府没给你这送水果吗?”


    “皇后娘娘这是没瞧上我这的?”楚瑈转头给阿筠使了个眼神:“叫人出去准备些新的。”


    阿筠领命后便带着小宫女们出去了,眼见殿内空空,楚瑈这才压低声问:“你有事?”


    对着楚瑈,沈语娇颇为无奈地对她讲了祁征想见她一事,楚瑈听罢,也是有些犹豫,除却见祁征一面,她想的还更多些:“不如我便留在宫里吧。”


    沈语娇顿时怔住了:“这又是怎么说的”


    楚瑈能下这个决定并不容易,以贵妃的身份报丧,楚家能得到最大的利益,而她也能重获自由,真正地和贺知琚走到一起。


    为此,他们都付出了很多,走了很久,好不容易走到今日,可她竟然说要留在京里?


    “我”


    楚瑈心知所有人都为了他们在努力,甚至自己留下来,多少会让旁人觉得帝后之间夹了一个她,即便是在名分上,她也并不愿意做那个多余的人,但是——


    “实在是祖父那日伤着了,我如今虽是大好了,可祖父到底是年岁已高”


    眼看着她红了眼眶,沈语娇也有些不忍心,她能明白这话背后的含义,楚瑈年幼丧父,是由楚老帝师一手养大的,祖孙之间情谊深厚,若日后换了身份,贺知琚比不忍心她做没名分的侍妾,必然要以正妻之礼珍重待之,而一旦成了毅国公夫人,她便再难回到京城,也无法再与祖父相见。


    一题未解,又添一难。


    沈语娇不由地叹气:“既如此,你便先养着吧,左右大军拔营还有几日,若是你想好了再来同我说。”


    眼见着人起身离开,楚瑈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但挽回的话即便是到了嘴边,却也不知为何开不了口。


    这件事沈语娇回去后便和江琛说了一遍,江琛听后犹豫道:“要不要叫来贺知琚一起商量?”


    第一次当红娘,两个人都没什么经验。


    于是,当夜,毅国公府酒宴刚散去,一众北疆将领皆酊酩大醉着被下人相互搀扶去厢房,场面正乱着时,毅国公府下人来报——“圣上有旨,宣毅国公即刻入宫觐见。”


    霎时,场内尚有几分清醒的武将全都懵了。


    “莫不是陛下知道了咱们在这里饮酒作乐,故而生气了?”


    说话的这是老周,意识有些粗线条,赵老二走过来拍拍他的肩:“别瞎想,等到大军临行前,陛下还要亲自设宴为咱们送行呢,怎么会因为咱们休沐日在一起吃个饭便动怒?”


    “就是,早就不是以前的老黄历了,今上不会管武将之间吃喝的这点小事。”


    也不怪老周下意识怕这个,先帝一朝时,哪怕是他们远在边疆,也不敢频繁聚众饮乐,生怕被扣上一个结党营私的罪名,一个个都是手握兵权的武将,一旦被传出这样的名声,个人杀头都是事小,连累九族才是大事。


    “可是”老周大喘气道:“若非这个,那这时候传子望入宫”


    别是宫里出什么事了。


    贺知琚一路赶入宫中,一颗心都在半空悬着,如今天下好容易才大定,夏京迎来了久违的康宁听到小太监的传报声,他连忙甩了甩脑中思绪跟了上去。


    “哥哥可算来了!”


    还不待贺知琚跪下行礼,便被沈语娇急吼吼地拽到了一旁,他一边觑着江琛的神色,一边连忙往回使劲:“娘娘如今贵为国母,合该稳重些”


    “还稳重呢,这人。”


    沈语娇一脸无奈看了眼江琛,两人一对视,江琛揽着沈语娇坐到了贺知琚对面,纠结再三,还是缓缓开口:“连夜叫你过来,不为别的”


    当晚,毅国公被留在宫中一夜没出,整个北疆大营的将士都跟着提心吊胆了一晚上,次日清晨的太阳一升起,宫里便传出了消息:


    毅国公因犯了错被圣上斥责,连带着皇后也跟着吃了挂落,陛下令毅国公此番跟着大军北上戍守北疆,无诏不得回京。


    虽说是捕风捉影的消息,但这消息第二天便穿得满朝皆知,陛下又没站出来澄清什么,下头的人便都信以为真,除却震撼之外,这些人反应也极快,前些日子还门庭若市的毅国公府门口,今日便显得门可罗雀了起来,气得客居在国公府的老周大骂:“皆是些听风就是雨趋炎附势的鼠辈!”


    赵老二见他手指着天,连忙上前将他的手指头给掰下来:“你轻声些,还想给子望添麻烦吗?”


    这场闹剧闹得实在太大,就连祁将军也闻讯赶来,一入大厅便瞧见这一幕,立时沉下脸来:“这是做什么!”


    一众武将见是他来,纷纷行礼,祁靖也不管这些人,他瞪了眼老周,随后径直走向贺知琚:“子望,出什么事了?”


    贺知琚也依礼朝他拱手:“劳七叔挂心了,是我自己不好,行事不慎,引了圣上不满。”


    祁靖先是一怔,随后反应过来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唉,圣上若是命你跟着回北疆,那这府上你尽早安排好吧。”


    他话音落下,厅中众人皆是满脸的不可置信,老周更是直接直起身:“将军,我们子望凭什么——”


    一个眼风扫过去,老周剩下半截话留在了喉咙里,祁靖对着众人一挥手:“还杵在这干什么!既然陛下有令,那咱们也尽早安排起来,北归的日子说不得要提前,一个个的闲散日子过了这么久还不足?”


    “属下知罪!”


    什么罪他们确实不知,但祁将军摆出这样的脸色,他们必然要先摆正态度。


    见众人还算乖觉,祁靖也不再多废话,大手一挥带走了殿中的所有将领,有几个和贺知琚关系好的还有些不舍,但却也被身边人连拖带拽地给带离了国公府。


    祁靖一路带人打马回到京郊大营,一路上都在想:子望为人处事严谨非常,不慎一事便是不可能的,更何况他和陛下还是过命的交情,陛下就差把他视如手足相待了,即便是天大的罪过陛下也不会如此震怒,更何况这事情来得太突然。


    那便只有一个可能——陛下和子望在联合做局,为的是什么他并不知,但若是二人皆有意,他帮着些便是了。


    “爹,爹,爹——”


    忽然传来的声音把祁靖吓了一跳,回过神时发现小儿子已经跑到了马跟前,吓得他连忙勒紧缰绳,随后翻身下马训斥儿子:“你慌慌张张地做什么?”


    “子望哥是不是要跟着回北疆了?为什么呀!”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圣意岂是你能揣度的!”


    与此同时,阿筠正一脸为难地站在楚瑈床前:“前朝的消息实在打探不出,再说这圣意岂可是咱们可揣度的?”


    话音刚落,便听得“咔哒”一声响,阿筠循声看去,见是主子手掌下的白玉笔管断成了两截,白皙的手掌因着用力变得有些泛红,她霎时吓出声唤道:“小姐”


    楚瑈听得她的呼唤才察觉出不对劲来,低头一看那支自己多年珍爱的白玉笔管碎成两截,她先是愣怔片刻,随后便是迅速起身,扔下了一句“宫内诸事皆交给你,来客无论是谁都不见”后便飞快地离了馥蕙宫。


    晚秋时节,本应当是满目萧瑟的,可如今的宫里,目之所及不免叫人感叹。


    落叶凋落此前在宫中贵人眼中视作不吉,凡有落叶立时便会有宫人过来扫净,偏生今年刚刚入主中宫的皇后娘娘喜欢这满地金黄的景色,故而眼下的宫里随处可见金黄的银杏叶以及那火红的枫叶。


    楚瑈奔出宫殿之时,恰逢日落时分,在夕阳余晖的照耀下,整个皇宫都笼罩在一片金桔色当中,一路往东跑,清冷的节气里她脚下踩着金黄的银杏叶,踏着火红的枫叶,裙角翩翩飞扬在落叶之间。


    她顾不得一路上宫人瞧向她时的异样神色,更顾不得那些平日里无形中管束着她的条条框框,心底的声音愈发强烈,她从未跑得如此之快过,生怕慢了半分就会错过什么似的,脚下片刻不敢停,直至抵达琼华宫。


    “阿姣!”


    听到熟悉的声音传来,沈语娇有些惊愕地转过头,只见楚瑈一身雪青色的宫装,似是一路拼命飞奔而来一般,这会鬓发微散,气息短促,裙摆上还粘着几片落叶,与她平日里端庄娴静的模样大相径庭。


    沈语娇有心关切地问上一问,却不曾想,还不待她开口,楚瑈便直奔她面前直直跪了下去:“娘娘,臣妾想清楚了——”


    “妾虽为先帝圣旨赐婚,却与陛下始终如君臣一般,妾今年二十有一,此生长路漫漫,不愿将余生荒废宫中,入东宫为良娣前,妾于闺阁年幼之时曾有过一场婚约,虽只是娃娃亲,而后又遇郎君家族倾覆,姻缘便往日如烟般消散,可”


    远处晚风阵起,吹拂进琼华宫,将这树梢地上的落叶带起随风飞舞,而楚瑈便是跪在这漫天火红之中挺直脊背,目光分外坚毅,她字字句句认真道:


    “今日,我斗胆以挚友身份自居,若阿姣还当我是朋友,请允我出宫,了却少时遗憾,再续前缘,若阿姣已然对我失望,不愿再听我反复言辞,那么,我便向娘娘请旨,以妾此次京乱之中的所有功绩,以换取一个假死的机会。”


    她来得突然,这话说得也突然,与前些日子见面之时所听到看到的态度可谓截然相反,沈语娇有些不敢置信,但却并未思索太久,她很快反应过来,回问了一句:“你当真?”


    当真能放下楚家、放下她身上家族的重担、放下她作为楚二小姐的责任?就算她这些都能点头,她却不敢相信那最后一层——她身为大夏女子被这个时代所禁锢束缚的思想牢笼枷锁。


    话虽只开了个头,但楚瑈却会意一笑:“原是不能的,但陛下和娘娘这一局做得太逼真,看戏的人入了戏,反倒不自觉明晰了心神。”


    若说方才沈语娇还能维持得住,但在听到这一句后,那原本镇定的表情便出现了一条裂缝,她嘴角忍不住抽了抽,一时无言。


    这举动落在楚瑈眼中,反倒让她释怀一笑,仿佛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她那方才挺得笔直的脊梁也霎时卸了力,她干脆跪坐在地上,仰头冲着沈语娇露出发自内心的笑来。


    这一刻,两个人都在笑,只不过沈语娇无奈,楚瑈狡黠。


    聪明人之间说话就是有这一点好,不必把所有的话都说得清楚便能明白,可聪明人之间说话也有这一处不好——


    沈语娇摇头叹气:“你还真是”


    他们自认为演得天衣无缝,却不知楚瑈即便是急得感情用事,却也始终没有失了理智,她太机智、太敏锐,这点小把戏无法在她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


    北疆大军归营的日子提前了,但即便如此也没少了“潜龙军”应有的体面,大军拔营前三天,江琛率文武百官举行了一场践行酒宴,宴会上他带着皇后及永安长公主再次朝着诸将领敬酒,给足了北疆军体面。


    而军中最关注的便是陛下对于贺知琚的态度,这微妙的僵持也在那一日有所好转,江琛酒宴之上兴头正盛,当即给贺知琚指了一门亲事,女郎出身江南沈氏,为皇后母族的嫡系旁枝,因着贺知琚自小便在沈家长大,此事倒成了一桩佳话。


    婚事倒是没在京城办,一来大军出行在即,行程不可更改,二来即便是谕旨赐婚也不好唐突了女郎,谁家姑娘亲事肯办得如此仓促潦草,故而这亲事便定在了半年之后,春暖花开之时,毅国公府将迎来他们的女主人。


    有这一道赐婚的旨意在,贺知琚便不可能此生驻军北疆,但他却在领旨谢恩后遵从着之前的圣意,说是婚事将在北疆举办,江琛同他面上意意思思地推拉几次,随后便也应了下来,因着明面上看还是贺知琚吃了亏,于是这北疆的毅国公府、沈家姑娘的嫁妆便都由宫中来准备。


    于是,到了大军北上的那日,数万将士护送着帝后为来日毅国公夫人备下的十里红妆出了城。


    站在城楼之上,沈语娇晃了晃十指相扣的手,笑道:“如今啊,哥哥可是被京中戏称为红妆将军了。”


    江琛看着大军逐渐远去的队伍长龙,扬了扬下巴道:“这是朕给国舅准备的排场。”


    “国舅?”沈语娇哭笑不得:“江小琛,你要搞搞清楚,如今楚瑈可是我们沈家的姑娘,我如今并不算婆家,算是娘家了,你要站哪边可要再三考虑好。”


    江琛状似苦恼了半晌,最好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总归我是你这边的,到时候婆家娘家的礼要随几份也是你说了算。”


    沈语娇迎着朝阳不自觉扬起嘴角,转头看了眼江琛,见他在晨曦破晓中笑得格外畅快,只觉眉眼之间的那股少年气一如当年,倒是不自觉感慨了句:“携手并肩走到了今天,如今天下人都知道你是我的了。”


    这句话,使得江琛不自觉紧了紧手中的力道,他望着远去的军队,长舒一口气,这绵延至远方似无尽头的路,他愿意像此刻这边,牵着她的手走上一辈子。


    “娇娇,咱们小时候,在还不知道感情为何物的年纪里,我便欢喜见到你,无论是早晨练完操看到你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口洗漱,还是上学、放学的路上陪着你跑跑跳跳,或是在学校里、在家里,即便每天见面,但我还是觉得,见到你就满心欢喜。”


    他转头看向沈语娇,眉眼柔和,语气郑重:“娇娇,余生的路还很长,但一想到未来的每一天都能见到娇娇,我便觉得此生足矣。”


    朝阳破晓,迎着晨晖的照耀下,沈语娇第一次没有避开他告白时的目光,没有插科打诨地转移话题,更没有害羞地避开不谈,而是务必认真地许下承诺,契约签订了往世来生。


    “江小琛,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第138章 喜事 十里繁花,喜事连连


    景祐四年, 对整个夏京城来说,是格外重要的一年,可以说, 为了这一年的到来,城中百姓打年关便翘首以待。


    自今上登基后, 便宣告了天下:帝后要为先帝守孝三年。


    这事在诏书颁发伊始自然引起了轩然大波, 皇家如何比得了民间?满朝文武自然是极力反对, 帝后和朝臣来回拉锯了几个回合, 最终妥协了些事项, 比如不会完全食素、着素服、按照完整的三年来算这一类的生活细节,但却明令禁止了景祐四年前的所有庆典宴会。


    即便这命令是明旨为皇室守孝,但天家尚且如此,民间又何敢不遵从?


    如此一来,整个大夏都为先皇守了三年的国丧, 虽说自新皇登基之后,大夏迎来了海晏河清的盛世, 但这不能娱乐嫁娶确实让大夏百姓少了许多乐趣。


    于是, 景祐四年的到来成了所有臣民所期盼的一年。


    今年自打开年伊始, 京城的爆竹鞭炮声便从未停歇过,这三年耽搁了不知多少家的婚嫁, 或许别的地方没有这样谨言慎行的氛围, 夏京城就处于天子脚下,因此没有一家敢造次逾矩, 如今能正常嫁娶,坊市之间的长街大道几乎每日都被红纸屑铺满了,还没出正月,这股子喜气洋洋的氛围便充斥着整个夏京。


    随着气候变暖, 春暖花开,这夏京之中的侯门公府、世家豪门便开始了一场又一场的宴会,踏春、赏花、诗局、马球、雅集层出不穷,所有人仿佛要把这压抑了三年的憋闷一瞬间全都释放出来。


    这样无停歇的盛况持续到了五月,一来是因着持续不断的宴会,终究是让众人觉出了几分疲惫,二来是皇室自新朝以来,即将举办第一场盛事典礼——皇后的千秋宴。


    新朝的第一场庆典自然是备受瞩目的,加之如今的后宫皇后不仅有最尊贵的身份,还有最体面的尊荣。


    自新帝登基以来,太后便退守后宫,不知是在那一场浩劫之中彻底疲惫了下来,还是真的到了岁数,整个人身上都再见不得往日的锋芒与气势,如今只和容贵太妃居于慈安宫中荣养,每日教导永安长公主成了两人最大的趣事。


    而除了太后不再露面之外,后宫唯一的妃子也在去年骤然病逝,传闻楚贵妃自打新帝登基之初便身子不大好,病西施一般地将养了两年多,最终还是没能熬过去年的寒冬,帝后为之心痛不已,在贵妃的丧仪上给足了尊荣,最终出殡是以高于贵妃、仅此于皇后的规制下葬的。


    贵妃一去,圣上的后宫便只剩下了皇后一个,因此她这中宫娘娘的身份便显得更加尊贵了,赶着上来巴结的宗妇贵女数不胜数,千秋宴还在筹备阶段,整个京城的女眷就都在准备着如何献礼了。


    这日,沈语娇照例去慈安宫给太后和贵太妃请安,一进殿门便被两位打趣了一句:“瞧瞧,如今夏京最炽手可热的大红人来了。”


    “母后净拿我取笑!”


    沈语娇如今已然褪去了少女的容貌,但眉眼之间却仍旧灵动娇俏,她朝着太后福身一礼,随后又向容贵太妃颔首示意,简单地请了安见过礼,她这才坐在了太后身侧,笑道:“若是母后肯出面走动,这满夏京的贵妇哪里还会想着我,怕不是要一窝蜂地过来抢着给您请安了。”


    如今的太后不负往日锐利锋芒,她坐在那里,眉眼祥和:“哀家上了年岁,比起这些热闹,倒是更爱静些。”


    说罢,她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沈语娇小腹处,老人家,比起静,还更念着儿孙承欢膝下。


    沈语娇察觉到她的眼神,立刻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她垂下眼眸,回避了太后朝她看来的目光。


    自打来到大夏,她与江琛成婚也有个七八年了,前几年是他们年岁尚小,夫妻于他们而言只是身份大于实际,而后两人确定了心意、江琛登基,这层身份也逐渐变为了现实关系。


    对于要孩子这件事,他们的打算是顺其自然,这两三年没开怀,沈语娇乐得自在的同时也不是不意外的,按理来说他们这个年纪最是容易受孕,可她每五日受太医院请一次平安脉,却从未诊出滑脉。


    直到她有一日去江琛的紫宸殿,正巧赶上了王太医来给他请平安脉,当年的小小太医如今已经是太医院的院判了,江琛的脉象一向由他打理,因此得知是他在里头,沈语娇便也没有打扰,只是坐在殿外等候。


    紫宸殿有个众所周知的规定:无论谁来,都不得见,若要面圣,要等陛下在朝会殿或御书房召见,即便是阁老首辅也是如此。


    然而这道令却也有个例外,那便是:皇后若来紫宸殿,等同回琼华宫,无需通传,无需请见。


    也正因如此,才正好让沈语娇听到了两人的秘谈——


    “如今皇后身子还在调养当中,朕还想再晚些。”


    “可是陛下,这汤虽是从男子处避孕,可到底也如那些给妇人所服的避子汤一样对身体有弊,更遑论陛下龙体牵涉江山社稷,若是皇后娘娘能早日”


    “好了好了,每次都是这些说辞,朕都听得烦了,都告诉你不要再说了,朕如今才二十有余,何至于膝下无子便社稷不稳了?再者,即便真想要嫡子,终究不是朕代皇后生育,产子之痛害于妇人而言是不可逆的,如此比起来,避子汤的这点伤害又算得了什么?”


    沈语娇听后不免惊愕,但转念一想,确实也是江琛能干得出来的事情,她心底犹如涌入一股暖流,江琛这样为她着想,她不可能不动容。


    但此刻,那份动容便转为了心虚,茶香氤氲,她隔着雾气觑着太后面容,一想到若是太后得知是自己儿子在主动避孕,那太后可该承受不住了。


    “永安给母后请安、给皇嫂请安、给母妃请安。”


    窈窕身姿在面前站定,殿中诸人都不免绽出笑容来,看着亭亭玉立的少女,太后的注意力又从沈语娇身上转移到了永安身上:“我们永安如今也是大姑娘了,不知这满夏京,能有哪个儿郎有这样的好运气尚公主。”


    如今永安长公主身份可不一般,自改朝换日以来,公主这一辈的尊卑便不因先皇的宠爱而定,而是由今上的重视为根本,江琛没有同母姊妹,养在皇后膝下的永安长公主变成了这一辈中站在尖上的那个,不止公主,便是将这一辈的兄弟姊妹都加上,也是如此。


    毕竟当年夺嫡之争,一众皇子皆是结党营私,各党各派都是相互扶持,手足相助,唯有江琛,同胞兄长去后,身边便没有任何助力,永安长公主的存在,填补了这个空缺。


    因此,如今不止抚养她的这两个母亲疼她,江琛和沈语娇做哥嫂的也乐得抬举她。


    沈语娇想到永安和自己的生辰日子相近,想了想便道:“我们永安去年及笄,可因着国丧,这及笄礼都未能好好办一场,姑娘家一辈子就一次的及笄礼,今年可要好好补上。”


    听得这话,永安不由地微微张嘴,她下意识看向太后,只见太后笑着轻轻摇动手中的扇子:“你嫂子这是想借着她千秋宴的余热,给你的及笄礼造势呢。”


    永安自然明白这道理,但正是因着明白,因此才惊讶,她如今帮着皇嫂打理宫务,对于这千秋宴的热度是心中有数的。


    除却京中的这些高门贵妇宗亲贵女之外,各地的知府、总督、布政使,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赶着千秋宴之前回京述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怎么可能真的就急在这一时,为的还不是能让自家女眷在千秋宴上露个脸?


    这些人对于这场宫宴都抱了极大的期待,就算不是坐在她这个位置,也可以想到,若是皇后放出要为她操办及笄礼的消息,那么京中的这些人只会更加地趋之若鹜。


    思及此,她起身福了一礼:“嫂嫂疼我,我是知道的,可”


    “可什么可,莫要可是云云,这些姊妹当中,你皇兄最看重你,我也是亲看着你长大的,如何一场及笄礼还办不得了?”


    沈语娇如此说,永安也确实不好再推拒,这事便就此定了下来。


    千秋宴那日,整个夏京都为之沸腾,为贺皇后生辰,这一日的夏京所有坊市主干道皆在墙上贴满了鲜花,因正值百花争艳的季节,故而这墙上繁花虽并非涵盖天下名贵品种,却也皆是常见品类中的翘楚。


    一夜之间,夏京开满繁花,百姓无不为之惊叹,然而令他们惊讶的还在后头。


    今日因着千秋节,朝堂休沐,皇宫一大早便宫门大开,京畿周边所有的高门贵府皆有华贵车马出动,贵妇女眷们自宫门五十里外下车下轿,随后步行入皇宫,禁卫军在百里之内站岗看守,这一场面丝毫不亚于选秀风光。


    午时,城门迎来了一支军队,自打新帝登基后,夏军便再无征战军事,故而京城也久不见回京的披甲兵士,而这一队入城的,显然是久战沙场的军队。


    “是国舅爷!国舅爷回来给咱们皇后娘娘贺生辰了!”


    人群之中,有认出贺知琚的,便点出了他的身份,霎时,百姓间便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黑压压的军队,为首之人正是贺知琚,他一身玄色铠甲,高坐马上,剑眉星目,脊背挺得笔直,而在他身后,则是由兵士们抬着的一车车礼物。


    北上之时十里红妆送行,归京之时带着百台珍宝为贺皇后千秋,这个国舅爷,他做得确实没话说。


    贺知琚自景祐元年随军回到北疆之后,便一直驻守边疆不曾回京,朝中原本觉得当年之事当不得真的将军们也不由地动摇了信念,直到今年过年之时,圣上发了一道恩旨,特令毅国公回京为皇后庆贺。


    虽说这道指令没有下文,但朝臣私下里已经开始揣测,此次毅国公回京后是否会就此留在京中?


    官职是朝臣们关心的事情,今日的重头戏是千秋宴,女眷们才是主要角色,她们更加好奇这位传说中的毅国公夫人。


    对于夏京的权贵圈而言,毅国公夫人是极其神秘的存在,一个从未听说过名号的姑娘,空降成为了一品国公夫人。


    沈家有女,则为夏后。


    这句太祖留下的谕旨,却在数代百年后才迎来第一位沈家女,这百余年以来沈家是否有女出生,外人终不得知,今上登基后,将这份沈家的殊荣缩小了继承范围,能够成为大夏皇后的沈家女,自此只能出自沈家嫡枝一脉。


    据说这个规定还是皇后谏言的:嫡枝宗脉,想要享受江南沈氏全族的供养拥护,就要承担起这整个家族的责任。


    婚姻是对女子的束缚,那么族长之位便是对男子的约束——沈家宗子历代承袭族长之位,不得入仕,不得经商。


    此之言都是后话了,千秋宴上,伴随着内侍的一声唱和,毅国公夫人在所有人带着好奇探究的目光缓缓踏入殿中。


    “妾参见皇后娘娘,恭贺娘娘千秋。”


    不是说她自出生便被寄养在乡野的庄子上?可她行动姿态间皆是世家大族贵女的典范;不是说她不过是沈家嫡系的旁支?可她谈吐言间满是书墨文气熏陶多年的优雅;不是说她只是一地方世家女郎?可她这周身气度眉目之间竟是京中好些贵女都比不了的威势。


    仙姿佚貌,气质高雅,端庄清贵,威势逼人,好一个华容婀娜的贵女,好一个英姿飒爽的巾帼,好一个风华绝代的毅国公夫人。


    时隔三年再见楚瑈,沈语娇不免有些激动,她抬手朝着下方探去:“阿瑈嫂嫂,快来我这,让我瞧瞧。”


    毅国公夫人,名沈媃,据说待字闺中之时鲜少与族中兄弟姊妹来往,但却与皇后娘娘极其投缘,故而常去成国公府小住,因此,与毅国公也称得上是青梅竹马的佳话。


    “这,这不是”


    坐在殿内的,虽都是初次见到这位传闻中的毅国公夫人,但却也难免有些个旧贵族,前朝时与楚家有所来往的几位贵妇便惊异地看出,那坐在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子,分明与英年早逝的贵妃极为相像!


    “刘夫人,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清凉的嗓音传来,永安长公主自侧殿娉娉而出,她面容带笑,步履平稳,身后跟着一众端着托盘的宫女,刘夫人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便被长公主眼中的威势所压得冷汗岑岑,她连忙摆手:“无碍,无碍”


    “无碍便好,今日乃皇嫂的千秋,若是夫人在席间有所不适,倒是本宫的不周全了。”


    话虽是笑着说的,但眉眼之间却难以忽略那抹凌厉,扫视全场一圈,方才那几个自以为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秘辛的贵妇人便纷纷低下头去。


    宫女们将冷食餐点摆上小几,永安长公主提起裙摆拾级行至沈语娇身侧,她裙摆行走间,便消去了一场坐于上首两人未曾发觉的暗流涌动。


    “见过夫人。”


    “长公主殿下千安。”


    两人相互见礼,眼神交汇之间会意一笑,高台之上只她们三人,楚瑈便也没避讳地提了句:“此次归京,阿征也跟着回来了,他为娘娘备了份贺礼,过会宴会结束,还要劳烦长公主帮我去取一趟。”


    “是。”


    永安面颊泛红,微微垂下头去,沈语娇和楚瑈二人对视一眼,不由地扬起嘴角。


    当夜,夏日晚风拂过,江琛、沈语娇、贺知琚、楚瑈四人在琼华宫庭院内对酌赏月,白日的喧闹繁华热度褪去,夜里的这份清凉里夹杂着几分温情,不多不少,正正好好。


    “这几年在边疆,辛苦了。”


    江琛率先打开话匣子,随后便听着贺知琚说了些边疆戍守的边防军事现状,一开始沈语娇还耐着性子听了片刻,随后见他二人实在讲个没完,便拉着楚瑈往边上挪了挪。


    “你如今,身子还好吗?一路回京千里跋涉,可有什么不适?”


    方才席间,楚瑈已经将自己怀孕四月的消息告知了沈语娇,这会见她神情关切,不免心中柔软,楚瑈抬手抚上小腹,那里尚且还看不出已然孕育了一个孩子:“已经过了前三月,一切都好。”


    提到孩子,两人的神色都不觉柔和了几分,沈语娇想了想,打趣道:“这孩子今后若是出生了,是要唤我姑姑还是姨姨?”


    “你之前不是说想同我做儿女亲家?与其纠结是姑母姨母,不如猜猜它该叫你婆母还是丈母?”


    “你若是愿意,我自然欢喜,”沈语娇忍俊不禁,随后感慨:“如今也到了做母亲的年纪了。”


    提到这个话题,楚瑈似是想到了什么,她犹豫一瞬,还是开口劝慰道:“京中朝堂的有些言论,你听听便罢,不必往心里去。”


    沈语娇心知她这是担心自己因无子一事郁结,她畅快一笑:“无碍,如今我们还不急,等什么时候想生了自然就生了,我不往心里去。”


    怀孕的时机,沈语娇还真仔细打算过,江琛登基也有四年了,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政务庶务皆已走入了正轨,动荡的局势已经结束,她已不必担心无暇养育或者孩子出生后的安全问题,若说还有什么事是她一直牵挂着要办的,那也只剩下这一件了——


    “祁征那件事到底是什么情况?”


    说到这件事,楚瑈的眉眼间多了些戏谑的神色,她先是掩嘴一笑,随后反问了句:“永安听说了?”


    “还打什么马虎眼,快告诉我!”


    沈语娇轻轻地挠了下她的腿,虽是嗔了一句,但心中却为楚瑈高兴,婚后她整个人都变得鲜活了起来,如今的楚瑈,才是真正走向了自由。


    楚瑈受不得痒,笑着躲开了,随后将北疆最近发生的一件趣事讲给她听:


    自打大夏一统草原大漠诸部后,这些部族便全数归了大夏统领,按照区域设置都护府,由朝廷派遣官员驻守,北疆这一片便是由祁靖掌管的区域,而最靠近北疆的部族之中有一大族名唤忽兰。


    在那一场灭族浩劫之中,因着族长深明大义、足智多谋,带领全族成了最早那一批投靠大夏的部族,这才躲过一难,也正是因此,大夏对于忽兰部的态度还算宽和,朝廷没有驻兵,也给了忽兰部一定的自治权利。


    忽兰部与大夏不同,是草原上难得的女子当家做主的部族,这一代的族长膝下有四个女儿,各个都是女中豪杰,其中小女儿琪琪格因着与前头三个姐姐差着年纪,便自幼受家中宠溺,族中也对她偏宠非常,可以说要月亮不给星星的程度。


    这一次,她看上了祁征。


    对于琪琪格而言,这是一场浪漫邂逅。


    那一日,琪琪格在草原上跑马,她身后跟着几个忽兰部贵族少女,几人都带着自己的坐骑,个个挥起马鞭来都是英姿飒爽,远远望去是一条非常靓丽的风景线。


    一路上,个别其他部族的少年或是大夏边境儿郎都不由地朝她们露出或欣赏或被吸引的目光,而琪琪格自小被众星捧月着长大,早已习惯了被少年儿郎爱慕注视。


    而这之中,唯一特殊的便是祁征,那一日赶上他率领自己的亲兵去广阔的地方训练,训练结束后照例领兵巡视边防,于是,那个面若冠玉、气宇轩昂的少年将军便闯入了琪琪格的视线里。


    这一眼让琪琪格惦记了足足半个月,原本活泼好动,每日都要出门跑马、和小姐妹们结伴出游的小姑娘,自打那日回来便整日里窝在自己的帐子里,侍女端去的餐食也只是略略动了几口。


    起初还没人发现这事,后来是琪琪格的三姐巴雅尔发现了,主动带她出门跑马,琪琪格难得出门,便想去上次偶遇祁征的地方再去试试能否遇到,于是便带着她巴雅尔去了那片空地。


    结果自然是扑了个空,琪琪格的失望写在脸上,巴雅尔自然也觉出了不对,随后得知了前因后果极为惊讶,她惊讶于妹妹竟然也有爱而不得的人。


    于是,当晚忽兰部的一众兄弟姊妹并亲近的长辈便知晓了这件事,一大家子宠孩子已经成了习惯,当即便私下去打听那少年将军是何人。


    结果,消息传回来后都傻眼了——北疆都护祁靖的嫡幼子,重骑兵营飞虎队的轻骑将军,整个北域赫赫有名的玉面少年郎:祁征。


    得知少年身份,族长先是叹了口气,草原部族对于出身虽也看中,但却没大夏那般重视,况且她女儿的身份之尊贵,在整个草原也是能排得上名号的,可若是要配这位实在是勉强。


    当年那一战,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能够在今上潜龙之时便随军左右,让毅国公视作手足般的存在,这位少年将军哪怕是娶大夏丞相家的姑娘也是娶得的,她们部族即便再是富饶,这样的门庭怕是也答对不上,为了让女儿早些歇了这心思,她便着人送去珍玩无数来哄。


    结果,琪琪格得知了母亲的立场后便不依了,跟她母亲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以往的庄重大气全都抛在了脑后,直言若非祁征便此生不嫁。


    于是,祁府便迎来了一队特殊的客人。


    而这件事,对于祁征而言,可谓是无妄之灾。


    天知道他出去带兵拉练还能叫部族小郡主给瞧上了,在得知父亲推脱不掉媒人之时,他气得直接纵马到了毅国公府,直奔后院就找楚瑈,求他姐出面帮他摆平这事。


    楚瑈是明白他心意的,知道祁征心里装着永安,断是不会和这位忽兰小郡主有什么瓜葛,因着祁府没有当家女眷,她便以嫂子的身份出面和媒人拒了这桩婚事。


    也得亏是毅国公夫人的身份在这摆着,换了其他人,还真不一定就劝住了琪琪格这执拗的性子,说劝那是好听些的说法,实际上是忽兰族长心知不能和毅国公府对上。


    这事情自打去年闹起来,一来二去在北疆足足有小半年的功夫才消停下去,虽说不是什么大事,但也足以成为北疆茶余饭后的谈资了,祁征生怕这事传回宫里,于是便日日盼着回京。


    他太需要一个机会见永安了,他心知路途遥远,若是时间上再耽搁的久了,那即便他到时候将话说开,估计永安也没心思再听他解释了。


    更何况,夏京城那是什么地方?天子脚下,皇城之地,贵不可言的寸土寸金处,多少世家门阀,多少高门大户,多少清流人家,什么样的儿郎没有,什么样的少年不见?


    到了年少慕艾的年纪,他生怕永安的眼里盛下别的少年郎。


    “原来是这样”得知这事的来龙去脉后,沈语娇忍不住坏笑:“那可要给他出出难题了,我们永安可不是轻易便能娶回家的。”


    “你又有什么主意?”


    楚瑈心里到底还是想为祁征多说几句,可沈语娇却打定了主意,任凭她如何问都不再多言语。


    日子一晃,千秋宴结束后便是永安长公主的生辰,因着去年国丧,故而皇后亲自操办了今年的生辰,并要给永安长公主补上这一及笄礼。


    及笄礼当日,场面虽与千秋宴比不得,但却也是近几十年来最隆重的公主生辰宴,怕是大夏几代的公主加在一块也没有这么隆重的场面,少男少女们个个锦衣华服前来观礼,祁征站在其中,自然没有错过那一个个望向永安的明眸星目。


    “油头粉面”


    他自觉这一声压得低,却不曾想让身侧的泰王听到了,看见他揶揄的眼神,祁征腾地便红了一张脸。


    泰王看破不点破,又念着这小子以往跟他也有同袍之谊,便劝了句:“太后娘娘和贵太妃自打去年就在相看永安的驸马了,京中无论是公侯府邸的世子公子,还是那些清流官宦家的少年郎,早都被筛过不知几遍了,如今来的这些个,都是顶顶好的。”


    “永安是我们这一辈里最受重视的长公主,即便是我家妹妹,还有三哥家的永寿也排不上号,京中等着尚公主的比比皆是,即便你今日再瞧不上他们,可有句话叫:近水楼台先得月,我可听说,有几个小郎君变着法地给宫里递帖子”


    也不知是哪句话戳中了祁征,泰王话还没说完,便见祁征脸色不大好,顾忌着此刻还在仪式行礼中,他便咽下了那后半句话:傻小子,再不上就轮不到你了。


    或许是沈语娇的计策奏效,也或许是泰王的话成了发酵剂,及笄礼的第二日祁征便直奔御书房求亲去了,他这莽撞发直的行径给江琛气得又是可笑又是无奈。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父亲如今尚在,有什么话你不能等你父亲回京述职时再说?即便你心急,那毅国公夫人还会不管你吗?子望也真是的,把你带回来,又管不住你”


    祁征不管江琛说什么,都认错认罚,可就只一样,他非要江琛给个准话,最好是当场写好圣旨赐婚他才罢休。


    ——这给江琛气的!


    消息传到沈语娇这儿时,祁征已经被赶出宫了,她没忍住噗嗤一笑,也笑骂了句傻小子,江琛那是永安的兄长,又不是他兄长,怎么可能由着他在御书房撒泼?


    但这孩子既然有这颗心便算是一桩好事,于是当日便找到了慈安宫,她先是问了太后和容贵太妃的意思,得到长辈的首肯后,她又替祁征说了一车的好话,随后才找到永安说破:


    “跟你皇兄闹了一上午呢,你是怎么想的?”


    少女因着她的话,脸颊逐渐染上桃红,但仍强撑着端庄的神态,可如今沈语娇这一问,永安也不由地破了功:“我不愿离开嫂嫂和阿娘”


    “你这小丫头,就算是你舍得,我们又怎么可能舍得你去北疆?”


    翌日,宫中便有圣旨发了出去,一道先是调毅国公回京当差,加封镇国大将军之衔,总领京中所有兵权,无论是禁军还是京郊大营,从此都归到贺知琚麾下总管。


    第二道则是加封了祁靖,圣旨中赞他戍守边防有功,赐爵镇北侯,其子祁征赐婚永安长公主,婚后居于夏京城内的公主府。


    这两道旨意很快便在京中传开了,永安自然也听到了消息,她正被一屋的长辈们闹了个大红脸,偏她们还不知收敛,她只得扑向离她最近的沈语娇:“嫂子!”


    原本姑嫂两个之间打打闹闹是日常,可今日却不知怎的,永安的手刚挨到沈语娇的肩膀,便见沈语娇忽地俯趴在了身边的高几上,茶盏也被她推落在地,清脆声响吓得屋内众人皆愣在了原地。


    “快!叫太医!”


    最终还是太后最先反应过来,叫来太医为沈语娇诊脉。


    江琛在前头得知此事,也顾不得旁的,一下朝便直奔慈安宫,却在刚迈过门槛时便听到里头的太医回话道:“恭喜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这是有喜了!”


    霎时,江琛愣在原地,满心都是不可置信——沈语娇居然有孕了?


    第139章 因缘 天机不可泄露


    琼华宫中一片安静, 宫人内侍行走间脚下都提着劲儿,生怕吵醒了正在熟睡的皇后娘娘。


    沈语娇只觉自己好似睡了很长的一觉,久到她再次醒来之时浑身都有些发僵, 她的第一感受是累,好累。


    “醒了?”


    见到沈语娇睁开眼, 江琛连忙将温在一旁的补药端了过来, 沈语娇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 下意识蹙眉问道:“这什么?”


    “安胎药。”


    一句话, 霎时让沈语娇愣在当场, 良久,她才缓缓回过神来:“我我这是有了?”


    “是,娇娇,我们要做爸爸妈妈了。”


    江琛宽大而温暖的掌心覆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摩挲,看到她还有些发呆, 便俯身与她额头相抵,温情萦绕在两人周身, 沈语娇的眉心也逐渐舒展开, 她不自觉地抚上小腹, 嘴角扬起一抹笑意来,一种奇妙而难以言喻的欣喜涌上心头, 她的鼻尖和江琛的微微蹭了蹭:“江琛, 我好欢喜”


    “真的吗?”江琛缓缓坐直身子,看向她的眼神里有些歉疚:“原本没想让你这么早怀上的。”


    沈语娇看到了她严重的愧色, 有些纳闷:“这种事情,顺其自然就好,你想这么多做什么?”


    “是你说的啊,你说过, 三十岁之前不想生孩子。”


    一句话,让沈语娇的脑海中闪过无数模糊的记忆,弹指间已近十年,当时年少随口说的话自己已经记不得了,可江琛却一直记到如今。


    “傻子” 心脏被感动撑得有些发胀,她胡乱地揉了揉江琛的头发:“你不知道有个词叫耐药性吗?”


    江琛没想到她知道自己一直在喝药的这件事,被戳破后颇有些不自在地错开了目光。


    “孩子几个月了?”


    “太医说刚刚一个多月,正是要小心的时候。”


    一个多月的话那不正好是千秋宴那日?沈语娇面颊也有些发红,她推了推江琛道:“好了,我没事了,你去忙你的吧。”


    前头确实堆了很多事,可江琛这会也着实放心不下沈语娇,想了想,便道:“那我叫永安来陪着你吧,这小丫头还以为是自己扑了你一下,这会还在内疚呢。”


    沈语娇其实有些疲倦,虽然刚醒,但身体还是想睡,不过听了江琛这话,便点头应下:“那快叫她过来吧。”


    就如江琛所说的那般,永安着实是被吓到了,入殿见到她时双眼还是泛红的,见她温和笑着摆手,才一步步挪了过去,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全然没有平日里长公主的风光。


    “这是怎么了?吓成这样?我是有孕了,这是正常的反应,瞧你这小模样。”


    永安被她牵着坐下,皱了皱鼻子,开口之时还是免不了哭腔:“嫂嫂”


    “看你这哭的,一会出去该叫宫人笑话了,也是马上要当姑姑的人了,还这般娇滴滴的可怎么好?”


    闻言,永安破涕为笑:“那这些日子嫂嫂可要好好将养,我这个做姑姑的已经准备好给小侄子小侄女礼物了。”


    “你既有心”沈语娇眼睫轻颤,垂眸道:“不若帮我打理打理宫务?我这身上实在有些疲乏。”


    沈语娇有些说不清楚的感觉,总觉得这一觉醒来,她浑身都有些不舒坦,六宫庶务劳心劳神,她的确有些应付不来。


    “好,嫂嫂如今有孕,快别管这些琐事了,我回去同母后和阿娘说一声,今晚便搬过来,嫂嫂觉得如何?”


    琼华宫有专门理事处理宫务的场所,确实在这里办公更为合适些,沈语娇也觉得若是永安在这里彼此也能多个照应,于是便点点头应了下来。


    于是,翌日起,永安长公主便搬到了琼华宫协理宫务,皇后孕育嫡子一事也传遍了整个朝廷。


    起初,文武百官还对皇后有喜一事欢欣鼓舞,可这股劲儿没憋住一月,这奏折便如踏雪般飞至江琛的案头,其中无一例外都是请他重开选秀的。


    也不怪这些大臣急,今上如今已近而立,后宫却仍旧只有皇后一个,当年在东宫之时尚且还有一个良娣,登基后却从未开过选秀,整个后宫只有皇后一个。


    前三年是因着国丧,陛下明言要为先皇守孝,故而这选秀也不宜提上日程,今年好不容易过去了,皇后又有孕,这无疑是个极好的机会。


    江琛可太清楚这帮老臣心里在想什么了,什么国之社稷、龙脉福运的,都是冠冕堂皇的借口,重启选秀,无非是想将他们的女儿孙女作为搭青云梯的垫脚石罢了,他这些日子本就因着沈语娇怀相不大好而忧烦不已,这会再见这些奏折,简直心中被堵得没缝一般。


    这些奏折一堆就是半个月,江琛眼见着这些心怀鬼胎的臣子差不多都集齐了,这才发了一道旨意:所有上奏请开选秀的大臣,自即日起罢官停职,需在家自省、为大夏祈福。


    江琛并没有由着自己的意愿直接命令,而是召集了内阁群臣,在御书房里苦恼叹息地说出了他的为难——


    “众卿上折后,朕便为此事思虑甚久,直至昨夜太祖托梦”


    说着,江琛便将太祖在梦里将他如何斥责一番的事声泪俱下地给群臣讲述了一番,说是因着他动了选秀的念头,于是便被太祖痛斥不孝,并称皇后沈氏与他乃是天生一对,若是他动了这些旁的心思,便会影响大夏国运。


    这些话的字里行间中就差把不忠不孝的帽子扣在了那些上奏的大臣脑袋上,不是为着大夏国运吗?不是要忠君爱国吗?江琛是君,太祖更是君,若没有太祖打天下,何来今日的海晏河清?


    于是,所有人便见证了江琛睁眼说瞎话的全程:“故而,朕决心,自此废弃后宫,皇后所出,即为储君,若皇后子嗣众多,便从诸子中择最鲜明者居东宫储位,若朕只得一嫡长子,便悉心教导,令其成材,若朕此生无缘得子,皇后这一胎是个公主,那便”


    江琛原本想说那就立为女皇,后来想想,觉得这话若是太过直白地说出来,少不得会给沈语娇太大压力,况且如今孩子尚未降生,把话说得太透也不大好,便转了话锋:“太祖既有嘱咐,朕自当听从先祖之命,众爱卿皆是忠君爱国之良臣,自然会赞同朕的决定吧?”


    众大臣顶着压力目光交汇,随后纷纷低下头去:“陛下圣明。”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谁敢不同意啊?太祖都被搬出来了,谁再有异议那不是反贼吗?


    圣旨一发,朝廷再次安静了下来,如果众臣知晓上奏的后果是陛下从此废弃后宫,不知道他们是否会改变打算,如今就算肠子都悔青了也没有退路可言。


    这些事情多少传到了沈语娇耳朵里一些,可她却顾不上那么多:她怀孕期间的情况很不好。


    短短几月时间,沈语娇的精神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整个人看起来总是充满疲惫,太后和贵太妃忧心不已,变着法地给她进补,可那些补药一锅又一锅地熬好吃下去,沈语娇却丁点都没有好转。


    “陛下,娘娘或许是因着郁结于心、思虑太过,所导致的气血亏空,也或许是龙胎太过强健,在腹中吸收母亲的养分,以至于皇后娘娘精神不济”


    每日对着这些太医,听他们回禀沈语娇这不好那不好,江琛只觉自己的脾气也开始愈发暴躁,他强忍着怒火问道:“那若是流掉这个孩子,可否保皇后凤体安泰?”


    一众太医闻言大惊失色,连忙对着江琛叩首劝道:“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砰——”


    江琛这些日子天天被驳回,被谏言收回成命,他已经有些压不住火了:“听不懂吗?朕无需子嗣,朕只要皇后一切都好!”


    无需皇嗣,只要皇后。


    即便是亲耳听到也觉得太过震撼,太医院的一众太医当场被惊得说不出话来,还是王院判最先反应过来,他立刻回禀道:“陛下,臣等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如今胎儿与母体早已密不可分,若是强行去掉胎儿,只怕皇后娘娘也会有性命之忧啊!”


    江琛虽不懂医理,但却记得,饶是在医疗发达的现代,因为分娩丢了性命的孕妇也不在少数,而在大夏这个朝代,即便是最尊贵的夫妇也要直面这一遭鬼门关。


    “那有何法子能够尽量保下皇后?”


    王院判深思片刻,随后有些艰涩地开口道:“陛下,臣等虽没有华佗在世的医术,但却也是自幼研习医术才入的太医院,臣等如今面对娘娘的孕相却已是束手无策,只得以药膳调理,再配以安胎药好生将养着”


    “那朕要你们到底何用!”


    这一刻,江琛恨透了自己,恨透了大夏,若非是在这个莫名其妙的朝代,娇娇不会有如此生命危险,他手掌撑在额头上,用力平复心中怒火。


    “贴皇榜,昭告天下,朕要招募天下名医,凡能能医治皇后者,赏千赏万金!”


    没人能拒绝万金的魅力,皇榜张贴出去的第三天,皇宫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龙,队伍正是由大夏各地的名医游士所组成,其中还不乏有几个外邦医者。


    “陛下,这位也”


    看着院判脸上露出的为难之色,江琛阴沉着一张脸缓缓阖上双眸,祝余站在他身后,冲着侍立旁侧的小太监摆了摆手,那小太监会意,连忙带着那个面如死灰的大夫离开琼华宫。


    察觉外头清净了,木槿这才缓缓走过来:“陛下,娘娘想见您。”


    没有片刻犹豫,几乎是木槿的话音刚一落下,江琛便连忙起身踏入寝殿。


    月份渐大,这些日子,沈语娇昏睡的时候多,醒的时候少,饶是江琛每日守着,也只能趁着她醒来时才能说上几句话,朝政几乎全部搁置,若非贺知琚在前朝撑着,奏折怕是会压塌琼华宫的顶梁。


    “娇娇——”江琛疾步而来,行至床榻前缓缓坐下:“今日可觉得好些?”


    沈语娇今日苏醒颇觉艰难,比之昨日更加困难,刚刚醒来没一会,困意却再次涌了上来,她强撑着对江琛挤出一个笑来:“江琛,我觉得越睡越累。”


    “抱歉”江琛眉头紧蹙,从里侧拿出隐枕垫在床栏上,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坐起身。


    “干嘛呀?”沈语娇双手捧起他的脸,窥见他垂下的眼眸掩住的浓浓愧色,心疼的情绪自心底传至指尖,一下下地摩挲着江琛的脸颊,轻声安慰道:“这又不怪你。”


    “再过几日再过几日我必能寻到可以医治你的大夫。”


    听出他话音中隐隐的颤抖,沈语娇有些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才好。


    自有孕至今,她已经察觉出自己身体的异样,自体内深处,正在有着不可逆的损害在逐渐扩大,这个孩子的孕育过程,仿佛是在她体内中下了一颗火种,她能感受到这份灼烧的范围正在逐渐扩大,然后即将形成燎原之势,将她吞没。


    她每每沉睡,都能看到眼前的熊熊烈火,如同沈妤姣临终前所看到的景象一样。


    “不必了,每日他们来问诊,我只觉得吵闹非常,江琛,带我出去转转吧,去哪里都好,我想离开皇宫出去走走。”


    掌心的温度逐渐蔓延,江琛罕见地对她的请求显现出迟疑的态度:“你如今月份大了,身子渐重,出去我担心你的身体状况。”


    “躺在这里又能怎么样呢?”沈语娇摇头苦笑,沉默半晌,开口道:“带我去看看豫陵吧。”


    她声音柔和,仿佛春风化雪般的轻柔和煦:“听说豫陵已经重新修缮,那里风景秀丽,又空气清新,就当是出门郊游了,好吗?”


    沈语娇语气轻快,但这话却并没有安慰到江琛,他并不想答应沈语娇的这个请求,甚至微微侧过头想要逃避这件事。


    他不愿面对沈语娇在思考身后事的这个事实。


    天下大定之后,江琛先是追封了江瑜和江瑀,随后又在朝政财务走上正轨后修缮了豫陵,并且昭告天下,待他于皇后千秋故去,夫妇将合葬于此。


    一座帝陵,将迎来三位帝王一位皇后,修缮工程之隆重浩大自不必多说,整座陵寝上月才彻底竣工,而此时,沈语娇提出要去豫陵的想法,他下意识便想要回避。


    然而,沈语娇的请求,江琛下定决心一千次也做不到拒绝她一次——“我想再看看太阳。”


    次日清晨,马车自皇宫北门而出,帝后秘密出行,只带了一队暗卫随身保护,久违呼吸道外面的空气,沈语娇只觉浑身舒泰,身心的疲惫都不自觉舒缓了大半,她依偎在江琛的怀里,微微眯起眼感受着惠风和煦,嘴角扬起一个餍足的弧度。


    “阳光真好”沈语娇发自心底感慨:“江琛,你还记得高考放榜那天吗?”


    江琛将人护在怀里,下巴抵在她发顶,闻言也不自觉扬起一个笑来:“当然记得。”


    对话简短而温馨,他们都没再谈及那日,但那日的心情和感受却再次浮现:明媚热烈的骄阳,树影斑驳的街道,微风不燥的初夏,和喜欢的人沿着一起走过千千万万次的小路走回家,走向他们共同约定好的未来。


    沈语娇永远记得那一日,在看到两人的分数刚好落在自己精算过无数次的分数区间内,她的一颗心也稳稳落下,即便那时候他们的冷战还没结束,但她却能感受到来自江琛身上同样的松弛感,身心舒畅,心情雀跃,是那一刻,也是此刻。


    明明应当是不久前的事情,可转眼之间却已过经年,身着校服的时光岁月,仿佛是上辈子那般遥远。


    马车沿着官道一路北行,直至驶出京郊,拐到山林路里,穿过树林,才终抵达豫陵。


    “陛下,娘娘,咱们到了。”


    木槿的声音隔着车壁传来,江琛轻柔地拍了拍沈语娇,见她睡眼惺忪的模样,便小心翼翼地将人抱下马车。


    双脚踩在地面的一瞬,沈语娇才彻底清醒过来,看着面前庄严伟岸的帝王陵寝,龙脉仿佛绵延无尽深入山里,大夏国威之强盛第一次呈现了具象化的模样。


    初秋的风里带着一丝凉意,江琛从木槿手中接过披风裹在沈语娇身上:“小心着凉。”


    宽大而温暖的手掌覆在沈语娇的肚子上,感受到这份爱护,沈语娇微微后仰,靠在他怀里,双手与他的相叠,两人相互依偎着看向这肃穆陵寝。


    “江琛陛下”


    私下两人从来不把人前那一套摆在台面上,听着沈语娇的称呼,江琛不由地一怔:“怎么突然这么叫我?”


    “只是突然想这么唤你,我有时候在想,我们穿越一次的意义在于什么,今日看到这座陵寝,我似乎明白了。”


    江琛登基初期,国库一切紧着恢复民生军用,关于皇室的一切用度都被下调至极限,因此,再修陵寝一事也被一再搁置,而今,能够亲眼见到如此宏大的陵寝,便是大夏国力强盛的最好印证。


    “来这大夏一趟,我们未曾辜负他们的期待,也没有愧对于这盛世王朝,如今所见,皆是陛下夙兴夜寐辛劳之功。”


    “这些日子,我每每沉睡之时,都会梦到我们刚来大夏时的情景,那些过往,至今仍旧清晰,陛下一路走到今日辛苦了。”


    手臂将人圈得愈发贴近,江琛声音压得愈发低:“一路走来,全都仰仗娇娇。”


    初涉朝堂,初次上朝,奏折案牍,朝会奏对,治理雪灾,南下清吏,北征狄军,直至登基,这一路走来,没有沈语娇,他估计寸步难行。


    “来日史书之上,娇娇的名字,要写在我前头,才对得起你对大夏的付出。”


    闻言,沈语娇深呼吸一息:“我们去看看他们吧。”


    “好。”


    地宫不比地面,刚一下台阶就感受到了迎面而来的阴冷,江琛替沈语娇整了整大氅,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往里去,穿过长长甬道,一行人终于来到了主墓室,吩咐点亮墓室后,江琛便将众人屏退。


    即便烛火明亮,墓室里也仍旧幽暗冷寂,凝视着并排摆放的两台棺椁,沈语娇心底情绪在不受控制地翻滚着。


    来到豫陵,不是突然起意,而是最近几日,她会频繁地梦到一些不属于她的记忆,那些色彩鲜明,情感柔和又温暖的画面,属于儿时的沈妤姣。


    因此,她觉得,或许是沈妤姣想见他们了,或者是他们想见沈妤姣了,而当她真正站在这里时,感觉越来越强烈,那些模糊的、不确定的、捕捉不到的全都在一瞬间变得清晰。


    沈语娇缓缓走向江瑀的棺椁,抬手不受控制地覆在表面,仿佛有电流穿透身体一般,她下意识打了个冷颤,随后,她听到熟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好似呼唤。


    见状,江琛连忙上前扶住她:“怎么了?”


    而沈语娇却仿佛再听不到他的声音一样,似入梦般神情迷离,嘴角扬起了一个笑容,那笑里盛满了满足与释怀,珍珠般的泪水倏地滚落,炙热滚烫的温度直直传递进江琛心底。


    “娇娇,娇娇”江琛扶住她的双肩轻轻晃动着,“醒醒,醒醒!”


    急切的呼唤声不断传来,木槿和祝余闻声赶来,只见陛下一脸焦急地晃动着皇后的身子,而皇后却仿佛着了魔似的对着献帝的棺椁流泪,两人不免大惊失色,想要上前却又对视一眼双双退缩。


    见她似在这种状态里越陷越深,江琛心急如焚,下意识喝出声:“沈语娇!”


    仿佛有什么破碎一般,沈语娇只听耳畔传来如玻璃碎掉的清脆声响,随后是江琛急切喊她名字的声音,她的双目逐渐清醒:“江琛”


    这是她昏倒前和江琛说的最后一句话。


    “回禀陛下,娘娘的情况愈发不好了,恕臣等实在无能为力。”


    看着跪在地上的太医院院判,江琛已然失去了回应的能力,他坐在凤床的脚踏上,手中虚虚牵着沈语娇的手,双目失神地看向前方,却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


    自豫陵回来后,沈语娇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以他无法挽回的趋势而持续着,他直觉那日在豫陵沈语娇身上绝对发生了什么他所无法知晓的事,但沈语娇自打回宫便沉睡至今,从未复醒,他连亲口问一句的机会都没有。


    皇后逐渐消瘦,连带着将陛下的精气神也给带走了,木槿每天看着这一对夫妻止不住流泪,祝余也深感无力,帝后已是大夏最尊贵之人,但一切发生在他们眼前之时,所有人却仍束手无策,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前朝事务繁琐,但贺知琚从未将前朝的政事带入宫中,永安长公主请动了毅国公夫人,两人撑着皇后倒下的后宫,所有人都默契地没有打扰到琼华宫,直到这一日——


    “陛下,陛下!”贺知琚刚一下朝便往琼华宫的方向而来,祝余瞧见他难得失了稳重颇为讶异,但还是上前将人拦了下来,贺知琚见状压低声音:“我找到了闾丘大夫。”


    听到这个名号,祝余也不再犹豫,转身便入了内殿。


    片刻后,江琛被他搀着来到正殿,在瞧见那鹤发童颜的白袍谪仙之时,江琛半晌没能说出话来,还是闾丘大夫转身后瞧见呆愣在原地的他,缓缓开口:“陛下,好久不见。”


    的确好久不见,自打北疆一别,已经数年,江琛却毫无久别重逢的欣喜,他上一场见到闾丘大夫,是听他宣判江瑀命不久矣,而今再见,他虽心底抗拒,但却也不得不承认,只有他才能给自己一个答案。


    “皇后她还请先生移步为皇后看诊”


    江琛作揖请求的话被闾丘大夫打断:“娘娘的情况,草民已然知晓,今日草民前来,是来见陛下的。”


    闻言,江琛神情焦急:“可她——”


    “娘娘这是从来出来,到去处去。”


    闾丘大夫把他的迫切看在眼里,却只是轻轻缓缓地吐出这一句来,在场之人听着皆觉得此话说得没头没尾,江琛却仿佛被什么击中一般,怔愣在原地半晌。


    “先生说什么?”


    “看来陛下是懂了。”


    饶是闾丘大夫给出了肯定的回答,江琛的心底却仍旧翻涌着不可置信的惊涛骇浪,眼看着两人的情状,祝余极有眼色的将众人都给带了出去,把大殿留给二人。


    “先生如何会知晓?”


    “天机不可泄露,”闾丘大夫笑容淡淡,“不知陛下是否还记得,数年前,在下当日也是为皇后娘娘而来,那时,在下便曾明言,我是为一段因果缘分而来,如今,缘分将尽,因果轮回,在下是来向二位告别的。”


    分明是告别的话,却没由来地给江琛心底注入了一针强心剂,他望向寝殿的方向,朝着闾丘大夫再次郑重一礼:“那还请先生告知,她何时会走?还会回来吗?”


    闾丘大夫微微眯起双眼,摇了摇头:“因果轮回,归置本位,已经闭环的事物,如何还会再次循环往复呢?至于何时月圆月缺终有时,陛下应当明了。”


    江琛细细品味了这句话半晌:“是指这孩子?”


    “不可言说。”


    “那——”江琛作深呼吸:“那我呢?”


    闾丘大夫因着这问题,竟是展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来:“自然也是如此,因果了结之时,便是一切回归本位之日。”


    “敢问先生,我之因果在何处?”


    “陛下——”闾丘大夫摇了摇头:“这份答案,只有您才可知晓。”


    话音落下,江琛怔愣半晌,随后想要再问一句,抬头却已不见那抹白色身影,只有贺知琚和祝余两人以奇异的目光看向他,他缓缓直起身子,本想走向寝殿,但迈出几步却又突然顿住。


    “祝余”江琛缓缓转过身:“摆驾豫陵。”


    而祝余在听到这命令后,却是顿时跪倒在地:“陛下!”


    皇后娘娘去过一次,回来就如此不好,若是陛下再去一次祝余不敢想,只是拼命地磕头,但江琛却没理会,他目光直直看向豫陵的方向,娇娇在那里找到了答案,他也一定可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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