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公正 在其位则谋其政
被衙役押解着走上正堂, 许明兴整个人都是懵的,自他被抓捕起来之后,便一直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不过是他家中这点杂事罢了,至于闹上公堂吗?
两人穿过重重长廊, 来时的路上已经听到围观百姓口中的议论之声了, 听说今日主审的不仅有大官, 甚至还有太子妃娘娘, 许明兴认识最大的官就是他弟弟, 听了这消息后,走到一半腿便软了下来。
许明兴这幅样子落在王舟眼中让他没忍住蹙了蹙眉,和许明兴完全吓傻了的状态不同,王舟来的这一路上早已经分析好了如今的情势利弊:
太子妃今日肯出面,原因是许明兴那侄女是许明昌的女儿, 而许明昌又是此次出征北疆的兵,太子妃今日不过是做戏给众人看, 毕竟她先前曾说过要护好京中军属之言, 而许宛珍那丫头自己原本也没看上
说到底这都是许家窝里的事情, 是许明兴自己欠钱不还,为抵债将女儿许给他做妾, 而他不过是同意了许明兴李代桃僵, 将女儿换成侄女,谁嫁过来那是他们家里自己决定的, 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错在许明兴。
王舟走在许明兴身侧,压低声音威胁道:“待会上了堂,你最好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许明兴被吓得一个激灵, 一时也分辨不出这话中含义,只一个劲的点头。
见他至少识趣,王舟也微微松了口气,若是罪责尽在许明兴,那么他顶多不过是事涉其中遭受牵连,最后至多罚款或者挨几板子的事,他姐姐便是府丞钱家的人,这罚款也好,行刑也罢,执不执行还不是他姐夫一句话的事?
王舟从小在京中长大,自认看清了这些世家权贵或是身居高位的这些官员们的把戏,左右只要面子上能过得去即可,最后既全了太子妃为民主持公正的好名声,也能将他从中给摘出来。
撑住只要这场戏演完就都结束了,只要不牵扯出钱家
王舟垂下眼睑,跟着许明兴一同跪倒行礼。
“方才堂上苦主所言,你二人可否认罪?”
郑进看了眼许明兴,又转头看了眼王舟,见二人皆不搭话,便点了那个还算镇定的:“王舟,本官问你,苦主所言是否属实?”
“回大人的话,据小民所知,许姑娘所言应当属实,但小民与许明兴之间只是债主和欠债之间的关系,并不知他家中纷争,一月前”
“好了,”乔仕达打断了他的话:“叫你陈述时再说。”
随后,他又看向了许明兴:“你可认罪?”
“认罪认罪我,我不认!”许明兴仿佛大梦初醒一般,连忙摆手,手上的锁链发出哗啦响声:“都,都是王公子指示我这么做的!”
“你——”王舟险些被他气了个倒仰,他刚要张口,便下意识看了乔仕达一眼,遂冷静下来:“小民不认同许明兴所言,望大人给小民一个陈情的机会。”
乔仕达看了眼郑进,见他点头,才道:“允——”
“一月前,小民与许明兴在赌坊赌钱,因着许明兴接连手气不好,输了小民七十两银子,因他当时手中只有二十两,小民便不欲再与他赌下去,遂当场立了欠条,准备结束当日的牌桌。”
“可许明兴却道,他想再来一把翻盘,小民因他已身无长物而拒绝了一回,可他说,可以将女儿的婚事当作筹码,若是他赢了,欠下的银钱自此不算数,若是他输了,不仅认下欠银五十两,还许诺将女儿送入我府中为妾。”
“于小民而言,这定然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因此便应了下来,可许明兴当日赌运实在不佳,故而将他闺女的婚事也输了,因着当时欠条还没写完,故而便将这一条也写了进去,随后我二人一同签字画押,这事当时在场之人皆可为我等作证,就连那欠条也是一式两份,大人尽可去搜查。”
他这一番话,使得乔仕达不由地握紧了手中的笔杆,这个王舟倒是做事缜密,不愧是家中世代经营酒楼的,在欠条一事上竟是半点错处都没有,不仅知道要有证人,甚至还白纸黑字地准备了一式两份,这倒是有些难办了。
“后来许明兴又说他家二女儿许红秀早已被他夫人定了人家,故而,他准备将侄女许宛珍嫁过来,还信誓旦旦说自己能在许宛珍的婚事上做主。”
说着,王舟将手一摊:“大人,这说到底都是许家自己的家事,我又不知他家具体什么情况,谁嫁过来对我而言都是纳个妾罢了,因此许姑娘方才所说,小民只知前头这个婚约,而不知后头许明兴的所作所为。”
他说话条理清晰,众人听了也觉得清楚明了,此事听上去确实是许家自己的事,若非许明兴自己好赌欠债,也不会有后来的这些事。
见他说完,郑进再次看了乔仕达一眼,乔仕达仅这一会已经和郑进有了默契,他冲着许明兴问道:“实情是否如王舟所言?”
“不不不,不是啊!”许明兴急得一张脸涨得通红,他拼命摆手否认:“王,王公子他,是他说,是他逼我非要在这个月内便将人嫁过去,他还说,若是我不把宛珍嫁过去,就要砍掉我一只手!”
王舟听他如此激烈的分辨,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跪在那里等着他辩解完。
“我确实输掉了闺女的婚事,但因着我家婆娘不愿意将红秀嫁过去,我才安排了宛珍,但我也不是一碗水端不平,今日王公子还说——”
这话刚刚起了个头,许明兴便感觉到一灼灼目光正向他看来,他下意识转头望去,只见王舟死死瞪着他,他不由地心里打了个突。
“许明兴,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现在说的,是你强迫许宛珍出嫁之事,你说我威胁你?可有什么证据?”
“我我”
许明兴有些发慌,他哪来的什么证据,这种事王舟又不会在人来人往的长街上当众胁迫,他急出一头冷汗:“大人们有所不知,这,许宛珍也是我的女儿,她并非赵氏所出,乃是我与孙氏的——”
他这话一出,方才在一旁安静立着的许宛珍突然爆发一声尖锐的大喊:“闭嘴!你闭嘴!我阿娘是赵清娥!我娘姓赵,不姓孙!”
这一声怒喝太过突然,现场的所有人都不自觉看向她,只见此刻的许宛珍像是一只炸了毛的小老虎一般,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充满杀气,正死死地盯着许明兴。
许明兴呆住片刻,随后反应过来就狠狠地朝许宛珍啐了一口:“你,你个没教养的死丫头!你娘是个贱种,你也是个小贱种!”
“你还敢说我娘?我跟你拼了!”
许赵氏一个不留神,身边的许宛珍就瞬间窜了出去,好在祝余一直警惕着这边的动向,在她刚迈出一步时就将人给拽了回来。
祝余是个太监,他在场除了许赵氏和沈语娇,便只有他伸手拦人不会坏了姑娘名声。
在众人都看不见的角度里,祝余压低声音快速说了句:“殿下说的话你都忘了吗?还想不想将他绳之以法了?”
众人见他身手敏捷、动作迅速,却不冒犯许宛珍半分,只不过片刻的功夫,方才还一副要拼命的架势,转眼许宛珍便镇定了下来。
眼见祝余将许宛珍送回许赵氏身边,乔仕达这才装模作样般敲了敲桌面:“肃静!”
许明兴见她被拦回去,这才松了口气,这丫头方才的模样确实将他给唬住了,他缓了缓,随后道:“总之,我有权决定她的婚事。”
眼下情形已然明了,许明兴是个十足十的法盲,他所犯之事已经可以定罪,郑进转头望向太子妃,想要同她请示是否可以判罪结案。
而沈语娇此刻心里想的却是:这个王舟倒是聪明,许明兴也没有傻到去攀扯钱家,但此事之中钱家明明就有参与,难不成还真叫他们逃过一劫?
官商勾结之事可大可小,毕竟水至清则无鱼,想要肃清官场也不是一天两天、一两个案子的事,但
沈语娇看向堂下,为了迎接她的到来,京兆府衙门中特地清洁过正堂的地砖,此刻黑亮的地砖上正倒映这她头上的那块牌匾:明镜高悬。
这大夏天下、这朝堂官场、以及这块明镜高悬的牌匾背后所代表的大夏刑狱衙门的清明,都将是江琛来日要继承的江山,这堂下站着的母女是她将来要坐在皇后那个位置上庇佑的女子。
来大夏的日子虽说不长,但掐指一算也早已有上千个日夜,久到她甚至每每回忆起自己在现代的生活都恍若隔世,当真庄周梦蝶,她有些时候甚至分不清这黄粱一梦说的是如今还是过去。
但她有一点十分清楚:如今的沈语娇,是大夏的太子妃。
敲击桌案的指尖一顿,沈语娇再次抬起的眼眸里闪着犀利的光芒:“既如此,实情大致已经明了,那么涉事诸人皆要定案,如今看来,主要过错者为许明兴,参与其中之人有许金氏和王舟好像还有什么人漏了吧?”
闻言,场内诸人的一颗心都悬了起来。
“许明兴,许老太太缘何被气到起不来床?许赵氏和许宛珍身上的伤又从何而来?有邻居证言你带着一堆人上门砸了许赵氏家中的一应家具,这些人,是谁?”
接连的质问句句砸在许明兴的心口上,最后一句更是让他呼吸一滞,他下意识便想去看王舟的眼色。
——“不许动!回答本宫的话!”
“是是是我的赌友们。”
“好,那么他们一共几人?姓甚名何?家住哪里?你就在这堂上一个个说出来,证人就在堂下,你若是有一个说得和目击者对不上,便要再加一条欺上之罪。”
时间在一点一滴的流逝,旁边计时的沙漏翻转不知几回,许明兴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跳逐渐加快,明明已经入夏,可背后的汗水却逐渐浸湿里衣,正堂内的穿堂风略一拂过,他只觉凉意直达心底。
眼见他脸色逐渐惨白,沈语娇嘴角扬起一抹玩味的笑:“许”
“是王公子!是王公子找来的人,他们都是钱家的家仆!”
第112章 结果 答案事在人为
一句话, 叫王舟脸上的血色褪去大半,他僵在那里,甚至忘了反驳。
“哦?”沈语娇微微向后靠, 她眉峰一挑问道:“哪个钱家?”
“你不要胡说——”
“京兆府丞钱大人家!”
堂下两人同时出声,王舟喝止许明兴之时这话已经收不回来, 而沈语娇等的便是这一句!
乔仕达也没给许明兴返回的机会, 他立刻追问:“许明兴, 攀诬朝廷命官可是要罪加一等的, 你能对你说的话负责吗?”
“不——唔唔唔——”
王舟想要张口说些什么, 但还不待他说出口便被人从后捂住了嘴,许明兴则是一咬牙一闭眼认下:“我能负责!”
沈语娇对他的判断一点都没错,都到了这一步,许明兴心中想的是反正他也脱不了罪,若是他举报王舟, 看着太子妃娘娘的那个态度,没准这几个大人还能对他网开一面。
“你既说此事与钱家有关, 那便请你详细说说”
乔仕达的话刚说到一半, 堂外便一阵喧闹, 众人顺着声源望去,只见一身穿官袍的中年男子匆匆赶来, 他入堂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给太子妃行礼见安:“微臣京兆府丞钱同治参见太子妃殿下, 殿下千安。”
“钱大人,来的真巧, 本宫今日决意亲审一案,刚刚这嫌犯说,助他行凶的是钱府家仆,原本此案应当由京兆府审理的, 可如今倒是要请钱大人避嫌了。”
钱同治似是没想到案件会牵扯到他家,他愣怔一瞬,随即在看到王舟的一瞬恍然大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此刻只怪自己脚程太慢,怪今日杨府尹将去天牢的公务派给了他。
堂内衙役平时都是以杨钱二人为衙司中的一二把手,故而此刻即便是太子妃说要钱府丞避嫌,可也没一人敢上前请走他,祝余犹豫半晌,正准备走过去时,却被沈语娇一个眼神制止住了。
祝余抬头看了眼对面,霎时会意。
乔仕达此刻手中已然生出一层细汗,钱大人不在之时,他尚且可以为自己争取一二,可如今钱大人就在堂上,他要如何当着上官的面去审他家的案子?
当面背叛,这一案若是最后钱家只受了皮毛痛痒,那么他今后在京兆府衙门中的前路也可以提前窥见了。
“钱大人,还请您离堂避嫌,若是需要您出堂之时,下官自会着人去请您。”
犹豫不过须臾,乔仕达很快便做好了决定,开弓没有回头箭,来路前程,尽在今日一搏!
钱同治也是没想到,开口将他请走的竟是自己的下属,他再往台上一看,方才没注意,主审的竟是大理寺少卿,那个与他同为四品的郑进!
“下官遵旨。”
饶是再不愿面对,钱同治也认清了当下的情况,他一边往后退,一边给藏在群众之中的小厮使了个眼色。
沈语娇见他退下,便示意乔仕达继续。
若说许明兴方才是头脑一热便供出了王舟背后的钱家,那么在亲眼见到钱大人之后,便被吓成了脑袋短路,加之上首的太子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光是看着那份威严,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他已然无法分辨,几乎是乔仕达问一句,他便答一句。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他已经将自己所知吐了个干干净净。
许明兴带人去弟弟家威胁的帮手是钱家的,双方争执之时动手的人也是钱家的,甚至帮着许明兴出了这个点子加之威逼利诱的王舟也是和钱家有着裙带关系的。
局势的翻转只在这几句话之间,许明兴的错处如今竟都成了钱家的错处。
王舟跪在那里,心如死灰。
一开始,上面做着的高官还会在许明兴说一句之后问他一句“认不认”,然而在他否认的下一刻,太子妃便派出人手去进行调查,速度之快让他连推翻原话反悔的机会都没有。
紧接着,许明兴越说越多,细细碎碎的内容逐渐被拼凑成了完整而详细的过程,王舟再想否认之时也来不及了。
因着此事闹得太大,太子妃派出去调查的人已经回来了一波又一波,他们报告的结果显得他的否认格外可笑。
“王舟,此事你认是不认?”
“草民认。”
还有什么不认的?派出去查案的并非衙役,而是东宫护卫队,他们不仅一个个训练有素,而且调查速度极快,太子妃虽说京兆府随时可对结果进行复查,但那有理有据、各要素齐全的调查结果还用哪门子复查?
不同于开庭前半场沈语娇还有耐心听他们辩解推诿,在许明兴道出了关于钱家的证词后,整个案子的节奏便再不见半点拖泥带水。
“带犯人钱迟——”
钱迟乃是钱同治的独子,也是本案之中将许明兴和钱家以及王舟串联起来的重要人物,据说他被抓起来的时候在逃跑的路上,结果他和报信的小厮一起被抓了个正着。
被带上正堂时,钱迟衣衫半敞,神情闪躲,脸上身上皆是被抓挠的痕迹,他不愿抬头看人,就连缉拿他过来的东宫侍卫表情都有些不大好。
乔仕达见状心里明镜似的,这个小钱大人平时偏爱这些烟花柳巷的场所,便是他一个大男人看了都替他羞愧,因此,他抢先在太子妃开口之前便问了句什么情况。
那侍卫起先还有些支支吾吾的,但随后在看到了祝余的目光之时,便不再扭捏,说出了王舟被捕之前正和京兆府尹在花船上狎妓取乐之事。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那侍卫行礼离去后,整张脸还是那副红至耳后的状态,这其中还有更加羞人的他实在说不出口。
钱迟上了公堂后,最希望此案能定在钱家的便并非沈语娇了,乔仕达比她更加心切——若是此案不将府尹和府丞双双拉下马,那该下马的就是他了。
于是在乔仕达雷厉风行的审案下,许明兴、王舟、钱家,甚至最后连带着府尹杨家一个都没逃脱,乔仕达在每一个环节的处理都无可挑剔,而每一个环节之中,太子妃和郑进给他打的配合也可谓天衣无缝。
原本这种案件在结案到处刑之间还会给嫌犯挣扎运作的时间,然而这一次却不然,在太子妃的授权下,郑进当场便宣判了结果:
许明兴不孝不悌、生而不养、恶意伤人等罪属实,其间还因他安排婚姻要被逼出嫁的许宛珍乃是军属罪加一等,判处刑期三十年,其间狱中需服劳役;
王舟则是涉及教唆伤人、人口买卖、欺压百姓等罪行,在调查过程中还查出了他在赌桌上操纵赌局的行为,上述罪行共判处刑期八年,上缴不法所得三千六百一十二两。
钱家和杨家则是较为复杂,一个是涉案其中的主要人员,一个是由此案牵扯出的为官不端等罪行,但最终也越不过一个罪字。
此案结束之后,京兆府衙门几乎进行了一次大换血,由吏部举荐、太子妃亲自上表陈情,原京兆府京判乔仕达连升三品,继任京兆府尹一职,升职速度之快让整个官场震惊,随后朝廷又从京外任上调任一官员任京兆府丞。
清算了整个京兆府衙门之中的不法官员之后,整个京城的刑狱衙门风头都随之紧张了不少。
“殿下这一出手,算是立住了咱们东宫在朝廷上的廉政之名。”
楚瑈将手中碾好的茶粉归置好,随后将茶则递到沈语娇手中,沈语娇笑着接过,转头之间没有错过楚瑈眉眼之间流露出的那一抹羡慕。
跳出她是沈语娇的身份,她不得不承认,楚瑈和沈妤姣都并非普通女子,她们自幼所学也不仅局限于后宅这一亩三分地,可却因身份而被困在这后院高强之中。
她只能感慨一句生不逢时,若是这两人生在现代,便光是行走于人群间也能发光。
思绪随着茶粉落入盏中而收回,因着许氏一案,如今朝中说什么的都有,说得好听的是太子廉政贤明,说得难听的则是京兆府衙门从此归属东宫门下,生怕皇帝注意不到太子结党营私的行径。
沈语娇敛眸微微一笑,手上动作行云流水:“廉政之名倒是其次,当日既在一众军属面前立了誓,便合该说到做到,眼下情势微妙,东宫名声好坏全看如何运作,但太盛终归不大好。”
“可妾身却觉得,没什么不好的,”楚瑈笑得玩味非常:“总归宫里的那两位,如今心思都没在朝堂上,即便是殿下大出风头,他们不也没什么动作?”
这倒是原本宫外闹了这么一出,事情传到宫里帝后总该有些反应才是,甚至沈语娇如此行事已然有些代行储君之权的意味,后宫向来不得干政,便是皇后也是如此,可宫里却没有什么风声传出。
大夏最尊贵的这夫妻俩,怕是如今斗气还来不及,旁的事情哪里能分得了他们的神?沈语娇觉得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拿起茶筅开始打茶。
“话说殿下与哥哥应当已经入了北定府,人都走了这么久了,怎么样?你想清楚没?”
临行的前一日,带着祁征去见贺知琚的并非别人,正是楚瑈,虽说这事是她一手促成的,但若是楚瑈不愿,光是抚养祁征的良娣而已,她也不必非去见这一面。
楚瑈心里还有她哥哥。
眼见楚瑈的笑容僵住,沈语娇忙笑道:“可别说什么妾身之语,来日若是诸事顺遂,我还要唤你一声嫂子,只看你愿不愿意罢了。”
这个话题并非第一次被提起,沈语娇也没忘记当初她和贺知琚双双拒绝了这条路。
可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情势决定人,那时的东宫地位不稳,前途风雨飘摇,她和江琛所谋也不能太早对外人言,故而当时这两人心中被家族大义所压着做下那样的决定,倒极符合当时的处境。
而如今便不同了,在江琛挂帅出征的那一日,太多的事便已经被彻底改变,太子一党只要不出意外便不会败,而江琛率领的大军之中,他的左右将军便是保住他不出变故的存在。
有些事,太子做不了,但皇帝却可以。
按照如今的形势看,大方向依旧江琛的把控之中,皇帝轻易不会废黜他,这一点,光是从帝后如今斗气便能看出一二——即便夫妻两个再不和,皇帝也没有让皇后失了体面。
待到江琛执掌实权,楚瑈想要金蝉脱壳可就太容易了,她甚至不必担心这个“青年早逝的楚良娣”是否会令家族失势,便是没有这层关系,江琛也对楚老太师极为认可,加之工部皆是太子嫡系,江琛只会在追封楚氏时给她更高的位分。
楚瑈自然也是清楚这一点的,她不是一般闺阁女儿,自出嫁那日她便对京城局势洞若观火,不存在什么当局者迷的困惑,她犹豫的,是自己的心。
在她思虑的这段时间里,沈语娇的一盏茶已经要打好了,楚瑈不答,她也不急,只沉浸在这茶香之中细细观察着盏中茶沫。
半晌,沈语娇搁下手中茶筅,对着自己打好的茶观赏片刻,随后将它摆在了楚瑈面前。
细密绵长的茶沫静静地盛在盏中,即便是被观赏凝视,也久久不散,那般细腻,仿佛少时初次的怦然心动,清新入脾,萦绕于心,轻易不散。
“阿姣,”楚瑈突然出声,“若他能平安归来,我是愿意的。”
第113章 火海 “明日一早,本将亲自来为你收尸……
北疆地域辽阔, 不论何时,风从不止,即便是如此刻般的深夜, 从远处传来的风也不曾停歇。
芦苇荡里,夏军正匍匐其中, 高高的芦苇为他们提供了一大片天然遮挡, 其中一年轻士兵在不知多少次被蚊虫袭击后, 颇为不耐地抬手挥了挥。
“你干什么!”趴在他身边的老兵瞧见, 连忙制止他的动作:“你这一动, 上面芦苇晃动得更厉害!”
那年轻士兵心知理亏,但还是有些烦躁地开口道:“本来刚打了场胜仗,正是该休整备战的时候,可我们休息不足三日,便要再次进攻!我身上的伤处还没好呢, 这芦苇荡里一趴就是一个多时辰,搁谁谁受得了?”
老兵原本还想训斥他几句, 但听了这话, 眼神也不由黯淡了几分, 他摸了摸自己的右腿,上次大战的伤处还没愈合呢
行军打仗, 乘胜追击的不是没有, 甚至有些将领若是善用兵法,便能一举将敌军击灭, 大夏数百年根基,将领代代有英杰,这样的例子不在少数。
但那是在兵粮充足、将士皆有力气的情况下才能打的追击战,他们上一战已然是穷弩之末, 若非到了最后桓王鼓舞起了士气反败为胜,他们大半都要折损疆场。
可即便是这样,桓王倒下之后,吴王还是下令追击了。
身边另有一兵士,闻言火气一下子就窜了上来:“还不是那个吴王?桓王殿下一倒下,他便下令追击,我呸,他个小孩子家家的,懂哪门子兵法?陛下怎的让他来——”
“快别说了!”老兵狠狠瞪了那人一眼,随后又道:“齐将军和刘将军率兵皆是老手,有他们二人辅佐,吴王不会出岔子的!”
那两人看了他一眼,虽不再言语,但还是纷纷翻了个白眼。
没人再出声搭话,但心里却都存着不满,甚至那调和其中的老兵,他也无声地叹了口气,摸着腿惆怅片刻才打起精神继续匍匐等待。
足足三万夏军,在等对岸北狄军的休息时刻。
今夜夏军的计划是夜袭狄营,比起夏军有统一时间来造饭用餐,北狄军营饮食多以牛羊肉为主,他们是一个营连着一个营接连用餐。
齐茂想要在他们用餐之时突袭,而刘子越则决心要在他们都吃过晚饭昏昏欲睡时再发起进攻,讨论过后,因着刘子越态度坚决,齐茂最终也跟他妥协了。
于是,夏军们在这芦苇荡里一匍匐就是将近两个时辰。
“警戒!”
前方的小队长低声提醒,他身后的一队士兵听令作出警惕姿态,依着他们的计划,众将士们应该在此时如满弓之箭一般,在一声令下后便冲出去,但此刻
年轻士兵只觉一起身,整个右边身子便全然麻掉,他一个支撑不住,又重新摔回地上,然而如他一般的并非少数,只听着一声接着一声,众将士起身又趴下,互相搀扶着快速调整状态。
他们所在的地方位置偏后,刘子越带着精锐埋伏在最前端,对这个情况全然不知,他此刻正聚精凝神地看着前方,待到狄军最松懈之际,便是他们突袭之时。
时间越等越晚,夜空中高悬的月色也愈发澄澈,照亮着北疆辽阔土地的每一寸生灵万物,万籁寂静,只闻虫鸣。
终于,在夜色至浓时分,夏军得到了等候已久的命令:“上!”
三万夏军潜匿于夜色中,快速匍匐前进引起的芦苇荡舞动渐渐隐于风声之中,一刻钟之后,到达北狄大营边界的第一支小队发起了进攻——“杀!”
“杀呀!为咱们的兄弟报仇!”
“冲!今日定要再拿下一城!”
在齐、刘两将率领之下,夏军于北道河畔夜袭北狄军营,三万大军兵分六路半包围了整个大营,位于外围的北狄军在毫无防备之下被生生刺杀,霎时间,哀嚎声自兵营外逐渐朝里传去。
随着大军的突进,齐茂和刘子越率领的队伍都不断靠近最里面的主将大帐,眼瞅着敌将核心近在咫尺,刘子越心中的快感险些冲至头脑,若是能生擒斛律光,那么他便会一跃成为此次出征最大的功臣,泰王身侧最得重用的将不再是齐家子弟,而是他刘子越!
“呼——”
正沉浸在即将胜利的狂喜之中,刘子越并未察觉到身后的异样,待到他反应过来后,周遭早已火光大亮,最外侧的一圈营帐皆陷火海之中,高高窜起的火苗化作了一堵高高的火墙。
刘子越心中大惊:“谁?是谁放的火!”
他们今夜突袭,根本没有放火的这一打算,是哪一队擅自点燃外帐!北疆之地风从不止,依着如今的火势,别说北狄军,便是他们也要尽数葬身火海。
“撤退,撤退!”
还不待刘子越想清楚,在他对面的齐茂已然下了命令,胜利近在咫尺的关键点,刘子越如何肯放弃这个机会,错过这一次突袭,太子就要率军赶来了,到时候北疆大营尽数归太子管辖,哪里还有他们一党出手的机会?
“不能退!”刘子越冲着对面大喊:“主帐就在眼前,如何能——”
“愚蠢!”齐茂已经顾不上在将士面前给他留面子了:“还看不清局势吗?我们被瓮中捉鳖了!”
齐茂此刻又急又气,然而更多的却是悔意,若非他没能坚定立场,今日便不会将所有大军置于险境之中,刘子越此人急功近利,他并非不知道,但却因两家共属泰王一党而被他说动了。
何为小不忍则乱大谋,他今日算是深深体会了。
刘子越闻言先是一愣,随后还不待他脑袋反应过来,手上的长枪便以向后挡去,一个转身的功夫,他清晰地看见了从火光走来的一人一骑,主将大帐被火苗逐渐吞噬,而身处其中的斛律光却毫发未伤。
北狄最为强悍的便是他们的铁骑兵,而斛律光则是手握所有铁骑兵兵权的最高将军。
“刘家的小子,”斛律光说大夏官话的音调有些奇怪,但却足以让人听懂,他声音低沉:“你比起你祖父,实在是差太多了。”
和刘子越此刻的气急败坏相反,斛律光的神情从容镇定,他甚至还有心情捋顺自己鞭子手柄处系着的流苏:“你们的皇长子,之前让我很是敬佩,但今日一战,却还是能看出你们的愚蠢。”
“都说夏军用兵了得、大夏良将用兵如神,可我看着这半年来,你们夏军,也不过如此甚至还是我们高看了夏军几分。”
斛律光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咬牙切齿的刘子越,他轻蔑一笑:“小子,这场大火,是我送你们皇长子的礼物,我对他,也很是失望。”
说罢,斛律光也不给刘子越反驳的机会,调转马头便朝着前方奔去。
刘子越一人站在火海之中,炽烈的温度直直窜入他的鼻腔,他握住长枪的手在一个劲地颤抖,向上窜起的火舌近乎要穿透铠甲灼伤他的皮肤,但如此折磨却远不及被斛律光蔑视的滋味。
斛律这个姓氏,对于所有的夏军而言,都是深入骨血也抹不去的痛恨,他可以接受战败、战死,却唯独不能接受被斛律光在战场上戏弄。
“还不快走,你等什么呢!”
齐茂一边率兵撤退,一边抵挡那些埋伏在暗中的狄军,他抽空转头一瞥,便看到直愣愣站在那里的刘子越,一时之间,对他心底翻涌起的厌恶到达了顶点——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刘子越不是在等什么,而是一时之间没从情绪之中抽离出来,他听到齐茂的声音之后,便如发狂一般,嘶吼着挥动长枪,一人斩尽了周遭的狄军,他仿佛不知疲倦一般,其他的夏军在撤退,而他却在撤退过程中将拦着他们的狄军也杀了个片甲不留。
长□□入马匹、打掉弯刀、击中骑兵,刘子越愈杀愈猛,然而周遭的火也越烧越旺,在不知杀了多少人之后,刘子越握着长枪的手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不行,他不能倒下,他还没有戴罪立功,若是就这么撤退,他如何有颜面面对数万夏军?如何能面对桓王和吴王?
打赢了还则罢了,可如今这情况刘子越发狠咬破自己的舌尖,鲜红的血液自他嘴角留下,突如其来的痛感激得他头脑恢复了几分清明。
此时,夏军在齐茂的带领下,半数已经撤回了北道河的对岸,但却还有半数留在火场之中与敌军奋战,刘子越集结了火场之中的夏军,试图带着他们杀出重围,然而他们走到缺口处才发现,斛律光早就带着上万铁骑候在了这里。
这里是北狄大营火墙唯一的缺口,火舌将大营包裹了起来,却唯独在这里留出了一条生路,方才狄军便是从这条路跟着斛律光撤离的,但他们却走不了。
“你还当真是蠢,竟然真的跟了过来。”
斛律光仍旧是那副戏谑的笑,他双手交叠搭在马上,一副闲适的模样,他身边的左右将军各持一火把,随时准备将这缺口覆灭,斛律光摇头啧啧道:“可惜啊,你们大夏昔日也算军事强国,不过,今后便不是了。”
火把跌入草丛中,随之窜起的火瞬间与旁边的火墙相连,夏军与狄军彻底被隔离在了这道火墙的两边。
隔着熊熊燃烧的烈焰,刘子越仍旧能够清晰地看到斛律光嘴角的那抹讽刺,他心底有着如同这火焰一样的恨意,但他的右臂却再也没有力气举起长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烈火燎原,而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明日一早,本将亲自来为你收尸。”
第114章 战神 “你要替谁收尸?”
“你要替谁收尸?”
羽箭划破长空, 带着凌厉的剑风穿过火墙,在众人尚未回神的须臾之间,便带着燃烧的火羽直直命中斛律光身侧的副将, 只听凄厉一声惨叫,随后便是人被射下马的钝响。
原本熊熊烈火铸成的火墙将夏军困于其中, 跳动的火焰侵蚀着墙内诸人的希望, 可这一支自后方而来的羽箭却将这火墙破开了一个口子, 夏军不由地齐齐望向后方。
子夜降临, 空中原本漆黑一片, 但因着这一圈熊熊烈火,饶是再昏暗的黑夜也被照亮,众人顺着火光看去,只见原本被大火吞噬的后方出现了一个缺口,一大队骑兵踏过火光残骸, 正缓步而有力地朝着他们走来,随着他们越靠近, 众人便看得越清楚——
那支骑兵为首之人身穿通体黄金铠甲, 片片金黄宛若金龙鳞片, 倒映在火光里折射出耀眼的光芒,身后猎猎翻飞的朱色战袍映在火光之中更加亮眼, 坐于马上的稳重身姿, 仿若天神降临一般定人心神。
“太是太子殿下!”
军中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随着这一声呼喊, 原本已然丧失希冀的夏军眼中重新燃起光亮,越来越多的人相互搀扶着站起身,望向江琛的神情里满是激动。
刘子越也看到了,他的眼里先是不可置信, 惊讶于太子率军来的如此之快,随后那抹惊诧便被浓浓的晦暗淹没,太子一来,北疆大营便再无他们的话语权,他和齐茂再也无法挟天子以令诸侯。
大夏未来真正的天子来了。
“好箭法,不知来人是谁?”
隔着一层模糊摇曳的火幕,斛律光高声问道。
“斛律将军,好久不见了。”
随着这一声问候落下,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沉寂已久的夏军骤然沸腾,比起方才看到太子的激动,他们在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后,心中更是前所有未有的激昂澎湃。
“贺将军!是咱们贺将军回来了!”
江琛在火墙之前站定,方才隐于他身后的身影也逐渐显现,贺知琚一身银甲,手持长弓,一双锐利的眸子扫视着全场,他的到来不仅让夏军振奋,也让对面的斛律光颇为意外。
北疆的少年狼王,在整个北域诸国都留下赫赫盛名的大夏将军,贺知琚。
自打他前年回京之后,北域便有传言,说是这位小贺将军成为了大夏皇帝新的宠臣,常常伴于太子身侧,得到储君重用,只待太子继位便可青云直上,再不会回到这偏僻荒凉的北疆。
可今日他不仅在北疆见到贺知琚了,他的身后还跟着一直军队,他所率领的骑兵,八成便是那支令北域各族闻风丧胆的重骑兵营。
斛律光眸色流转,被火光照亮的脸庞上扬起一抹趣味盎然的笑,有贺知琚加入的北疆战局,才不枉他亲自率兵来这一趟。
“子望将军,好久不见。”
透过火墙传过来的问候里,竟罕见地带上了几分敬意,站在一旁的刘子越眼中闪过一抹惊愕,随后他握着长枪的手便愈发紧了几分。
他久居京城,自然不知,对于这片雪域而言,比起他们所认识的贺家后人、太子妻弟,亦或是朝中所称的小贺将军,子望这个名字对于整个北疆而言意味着什么。
这是一个能叫敌将重视且尊敬的对手。
“能叫子望将军辅佐阵前的,想必是大夏的太子殿下?”
江琛坐下的骏马踢踏两下,他紧了紧缰绳,沉声应道:“在如此情形下见面,孤便不问候斛律将军了,今日叫将军见笑了,今后咱们战场之上,有的是机会交流。”
“太子殿下这话说的,夏军今夜所向披靡,何来叫我见笑一说?且,太子既到阵前,又何必再等来日问候?”
“嗯,”江琛嘴角上扬,没忍住嗤笑一声,“原以为初见斛律将军应当先礼后兵,可不曾想,将军倒真不负北狄男儿的血性,看来孤今夜竟是不能将手底下的人轻易带回去了?”
“殿下,子望将军一箭了结了我的副将,我以为殿下的态度足够明晰,这才未同您客气。”
“好,”江琛闻言侧目看向贺知琚,两人相视一笑:“那便如斛律将军所愿。”
“灭火!”
随着一声令下,方才还炽烈燃烧的火帘惊人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落下帷幕,自后方的缺口伊始,火墙很快消失在众人眼中,两军对垒也得以清晰可见对面的情形。
见到江琛的第一眼,斛律光便被镇住了,不为别的,只为那一身通体闪烁着金光的铠甲,视线再往上看去,竟是一张俊美非常的容貌,很难想象,大夏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新太子竟是个如此华贵的美少年。
可斛律光却不会被这张惊艳的脸庞所欺骗,他看着已然被尽数扑灭的火苗,挑眉望向对方:“太子殿下,您确实让人出乎意料。”
江琛会意他言中所指,四下看了看,随后故作谦虚道:“孤不喜欢浪费时间,同将军聊天,实在不必让全军都等着。”
在夏军和狄军都专注于阵前的对话之时,江琛带来的亲兵早已迅速地扑灭了外围的火焰,表面上看,方才的火墙仍然屹立不倒,但实际上却只剩下了薄薄一层,只待最后的一抔水土,便可叫这层屏障尽数消失。
斛律光点了点头,随后又摇头:“原本打算初次交手,我应当先让一子,可如今看来,这倒是轻看了太子殿下。”
闻言,江琛回以礼貌的微笑,两人在这片空旷的荒地上隔空相望,空气里还依稀能闻到些许残存的烧焦味,两军兵士的精神都处于高度紧绷的状态,过度的谦让便不是谦让,是双方都在等待一个瞬间。
一个能够出手的瞬间。
“咔哒——”
不知是哪一方的士兵太过紧张,只听枯枝一声脆响,下一瞬便是刀戈碰撞在一起的声音。
与前些日子的战斗不同,此刻的双方对垒没有兵种的碾压,夏军的重骑兵营对上北狄铁骑,在兵器碰撞的声音之外,更为凄烈的是战马嘶吼的悲鸣,这一刻,北疆的战场才是真正的金戈铁马。
而身处如此纷乱之中,斛律光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不解,他一边挥舞着弯刀收割夏军的头颅,一边疑惑地看向那个定坐马上的大夏太子。
他究竟师从何人?竞对自己的武艺有如此强烈的信心,战场已经战火纷飞了,他居然还打马立在那里岿然不动?
斛律光不是一个喜好猜测的人,既然有了疑惑,那就寻求答案。他转头看向自己手底下的一个将军,只一个眼神,手下便瞬间会意,他一夹马肚,便迎了上去,目标直直朝着大夏太子而去。
百米、五十米、十米,当那北狄将军的长刀就要刺到大夏太子的胸膛时,江琛仍旧一动不动,在这一瞬,斛律光和那出手的北狄将军心中的疑惑达到了顶峰,好在,江琛很快给了答案。
“砰——”
来自热武器的一声巨响,镇住了所有使用冷兵器的北狄军,众人下意识看向发出巨响的方向,忘记自己站在生死一线的战场,却在分神转头的一瞬,被身边的夏军结果了生命。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下倒在自己面前,斛律光挥刀的手有一瞬失去了知觉,那是因着精神麻木但身体还在厮杀的撕扯,他的精神无比清醒,但大脑却一片空白——那是什么!
江琛出手快速果决,不同于如今还需要瞄准再扣下扳机的火枪骑兵营兵士,他几乎是指哪打哪,凡他手臂抬起所指的方向,必有一个狄军倒下,速度之快令人咂舌,又因着此刻天黑,没了方才的火光映照,北狄兵士甚至都看不清他手中所持是什么东西。
可怖的枪声伴随着倒下的尸体,斛律光几乎无需思考,便振臂高呼:“撤退!”
战场之上的北狄兵士无一不在等待着他的这一声令,大夏太子仿佛如有神兵一般,相隔甚远,无需交锋,便要在他面前命丧黄泉,饶是凶悍威猛如北狄铁骑,也不得不退缩。
凡人之躯如何与天神相比!
看着北狄军仓皇而逃的背影,江琛仍旧是那幅岿然不动的模样,他不动声色地将火枪筒藏在披风之下,另一只手朝着斛律光转头看过来的方向挥了挥。
好走,不送。
一场夏军必败的战争,因着太子率军的到来,战况以一种从未设想过的方式完成了逆转,刘子越手中的长枪在今晚第一次脱手,沉重的长枪深深陷进泥土里,他的眼中有了然,也有彷徨。
怪不得太子有底气亲征挂帅,年关时见到的火枪筒如今竟然能迸发出如此威力!太子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北疆黑夜长寂,这注定是一个不可能获知的答案。
“咚——”长剑搁在桌子上发出闷响,江琛双腿交叠坐在主位,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他的目光在屋内所有人的身上都看了一圈。
“就没有人来给孤解释解释今晚的事吗?”
桌子的这头坐着太子,太子身边站着贺知琚,桌子的那头站着北疆所有带队将领,众人以齐茂和刘子越为首,齐齐陷入沉默之中。
怎么说?有什么可说的?说他们一意孤行追击不成反被围剿?还是说他们仗着外戚的身份威逼皇子代掌兵权?无论是齐茂还是刘子越,都是第一次如此抗拒直面太子。
北风凛冽,烛火摇曳在众人的脸上,方才直面火墙的惨败阴影被无限拉长,太子仿佛耐性极好,即便面前众人没有一个开口的,他也不曾催促。
一屋子人,就这么耗着,直到门外跌跌撞撞跑进来的吴王打破了这场沉默——
“五哥!救救命!”
第115章 掌权 只手遮天
刚从战场上回来的将士们满身血污, 江琛稳坐主位,看向诸将的神情里威严中带着一丝犀利,站在他对面的众将领脸色或是凝重, 或是回避,但一屋子的人都很安静——
唯有浑身上下干干净净的吴王, 他跌跌撞撞地跑进议会厅, 神情慌张、双目通红地直奔主位而来, 颤抖的手死死地抓住江琛的护腕, 他声线发颤:“五哥, 大哥大哥他方才吐血了,军医怎么都止不住,五哥,你快去看看吧!”
江瑀吐血?江琛眼神一闪,随后立刻扶起江璘往外走:“带我去看看。”
从议会厅走到关押两人屋子的路程并不长, 但每走一步江琛的心绪便翻腾一瞬,方才那个沉默的现场, 所有人都在算计着北疆军权, 盘算着利益得失, 江璘虽莽撞地闯了进来,但他找的不是太子, 而是哥哥。
一声五哥打断了江琛所有的盘算。
江琛的目光落在冲在前头抢着推门的江璘身上, 眼底尽是复杂,生在皇室, 又有齐家这样的外家,齐德妃和泰王是怎么养出吴王这样的儿郎?
木门甫一打开,浓重的药味混合着血腥味便从室内传出来,江琛在看到屋内的情形后下意识紧皱眉头, 与其用病重来形容江瑀,倒不如说其如今的状态近似濒死。
双目紧闭、脸色惨白、神色安详,一打眼看过去,若忽视掉江瑀唇角那抹殷红的血迹,不知情者定会认为眼前躺着的是具尸体,而江琛却在看到江瑀情况的一瞬瞳孔猛地收缩。
如此相似的情形,他去年便在沈语娇身上见到过。
“桓王如今什么情况?”
军医见到一身金甲的太子,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这会听他问起桓王,更是连话都说不顺畅:“回回殿下的话,桓王自打三日前昏倒后就不大好,微臣每次把脉都觉桓王脉象极其紊乱,但具体是由何引起的,微臣也说不清楚,还请殿下恕罪!”
那军医一边回话,一边以头叩地,生怕太子因他医术不精治罪,但江琛却丝毫没往这方面去想,太医院圣手当时也没诊出来沈语娇的病因,他今日自然不会指望一个随军的大夫能查出来。
他上前几步,伸手探了探江瑀的体温,触之一片温热,这状况跟当时沈语娇的情况一般无二,他略一思索,转头看向贺知琚:“传令金龙卫,三日内找到闾丘大夫。”
上一次容昭仪病重之时,他便派出过东宫暗卫金龙卫去暗中寻访闾丘大夫,但当时因着成国公的告诫、以及他所查到的消息,便打消了这个打算,但在金龙卫收队时却给他带来了闾丘大夫的具体位置。
旁人便罢了,他不愿沈语娇为容昭仪涉险,但他自己却清楚,他欠江瑀一次诊金。
他抽回思绪,正要转头安慰吴王两句,便瞧见贺知琚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这还是贺知琚第一次没有执行他的命令。
“子望,传令金龙卫,三日内带回闾丘大夫。”
江琛的语气略微加重,旁人或许不明白他这话中的含义,但贺知琚作为当时唯一一个知晓内幕的人,即便在听到江琛重复命令后也半分未动。
“殿下,”贺知琚的语气也有些生硬:“请以大局为重。”
两人沉默着对视片刻,随后江琛移开了眼神,贺知琚沉默掉头转身离开,目睹了这一切的江璘坐在床榻旁有些出神。
这样明显的对峙让他从心底莫名生出一股愧疚之感,虽不知为何,但他看到贺将军的神情便知道,自己给五哥惹麻烦了。
“小九”江琛刚要开口,江璘便立马起身:“五哥!”
见他如此紧张,江琛不由地缓和了语气:“不必忧心,这些天北疆的事情我大致已经了解,齐刘两家的所作所为,父皇不会怪在你身上的,在北疆强撑了这么些日子,你也不容易,辛苦了,去休息休息吧。”
江璘设想了无数种可能,猜想五哥或许会怪他照顾大哥不利、骂他守不住大权、训斥他在大军最需要休息的时候给了齐刘两位将军趁虚而入的机会,几万大军险些全部葬身疆场他还没想好要如何面对,可五哥却和他说“你也不容易”“辛苦了”。
他来北疆半年之久,所有人都在逼着他上马、打头阵、挑大梁,从夏京到北疆,亲如父母兄长,近如战场同袍,没有任何人关心他是否能撑得住这份重量,唯一注意到的,竟然是今天刚到的五哥。
蓦地,江璘鼻头一酸,他快速抬手在眼角抹了一下,随后重重地点了点头,五哥一来,军中便有了能执掌大局的人,他终于不用整天提心吊胆了。
江琛着人将吴王送了回去后便折返议会厅,如他所言,齐茂和刘子越两人全盘承担了自己所犯错的代价,无论是否自愿,他们都将于明日一早便被遣送回京,太子一封奏折随行,让他们到了御前也没有辩解的机会。
军中诸将一方面惊讶于太子竟然没有趁机彻底扳倒泰王吴王一党,放齐刘二人归京,便是给了这两家东山再起的机会,另一方面众人也震惊于太子的雷厉风行,无论如何,齐茂和刘子越都是手握军权的大将,太子却直接卸了二人军中的职务。
但惊讶归惊讶,却无一人敢质疑太子,方才那一场足矣载入史册的反败为胜是最好的威慑。
军中,向来以强者为尊。
解决了今晚最大的闹剧后,江琛将北疆大营的内务权交到了贺知琚手上,而贺知琚也没有辜负他的信任,仅用了一个晚上便将混乱已久的军务整顿一新,吴王第二天一早起来,瞧见井然有序的城中军营,心中大为吃惊。
“殿下。”
“吴王殿下。”
江璘折腾了好几天,昨晚已然累狠了,后半夜好不容易睡着,再一睁眼已是正午,这会正好赶上军中放饭的时间,兵士们端着两个大瓷碗在他面前走过时,他不由地被那饭菜的香气勾得食指大动。
在军营这些日子,江璘虽在领兵打仗上不及他的这些兄长们,但他却是唯一一个没架子的,别说皇子和世家公子,便是平民出身做到军中高位的兵士都做不到他这一点。
江璘逆着人流走到放饭的大院里,刚好赶上最后一拨来吃饭的,眼见江琛和贺知琚站在炊事兵后头的台阶上,他颇为欣喜地朝着两人挥了挥手,江琛瞧见他,也笑着点点头。
同所有兵士一样,江璘也走到了领餐具的地方拿了两个瓷碗一双筷子,然后排在队尾等着盛饭,今日的午饭主事是一碗杂粮饭,一个粗粮饼子,饼子上浇着用碎肉熬成的卤肉汁,另一个碗打的是三样菜:辣椒炒肉、蘑菇油菜、地三鲜。
大锅菜炒出来的菜色虽不精致,但味道却极香,江璘没有专门归属的营地,他便端着自己的那份饭走到回廊的长椅坐了下来,碗就搁在围栏的扶手上,他一口菜一口饭吃得不亦乐乎,有兵士过来跟他打招呼他也笑呵呵地点头应下。
这一幕叫远处的二人见着,贺知琚不由地感慨:“吴王殿下倒是个性格好的。”
江琛和贺知琚相视一笑:“是啊,有他带头,我们也省事不少。”
来到北疆大营,江琛没有那么强烈的感受,贺知琚反倒是发现了营中较之以往最大的问题——军中的风气被齐茂和刘子越等人搅得一团乱遭。
领兵到前线的两个皇子,一个没架子,一个处事谨慎,他们身为皇子没有搞什么特权,但其他从京中来的将领却是锦衣玉食惯了的,导致军中原本就不稳的军心处处怨声载道。
贺知琚将问题同江琛说完之后,江琛半点犹豫没有,直接拍板:“那就所有人都吃一样的,住处严格按照品级来,不管是北疆大营还是夏京来的军队,亦或是地方军,所有人一视同仁,不存在出身地域的差异。”
这道命令刚传到各将军处就引起了一阵骚动,有的不满、有的不甘,还有的不愿惹出更多事端因此留下来的,故而消息还没传到千夫长那里,头部的将领层就吵了个翻天,贺知琚冷眼看着这一切,并未做任何阻拦,直到操练的号角响起,众人才恍然今日根本没有早饭。
“既然都不愿意,那就都别吃了,”贺知琚一敛方才的笑容,眸光锐利看向对面这些人:“这话我只跟你们说一遍,这里,是北疆大营,不是各位先前的军中驻地,不服管的,趁早回去。”
原本有个将军想开口反驳他没这个权利,但被身边人一拽又缓过神来,贺知琚或许没有,但太子有啊!这次出征,不知道皇帝给了太子怎样的权限,而面前的这位虽是少年将军,但却是太子所倚重的亲近重臣。
以往的将门贺家是纯直的皇党,可面前的这位小贺将军却是个实打实的太子党。
形势比人强,没人会在这时候犯蠢,正当众人还在犹豫之时,便听见外面有人求见:“司农寺卿沈浔,求见骁骑将军。”
掌管此战所有粮草辎重的沈浔来了。
听着身后的脚步愈近,一众将领互相看着眼色,沈浔的每一步都走在他们的心上,越靠近越紧张,最终还是有一人先站出来带了个头,在沈浔踏入议会厅前的一步之遥行礼称是:“卑职遵令。”
如今的北疆是实实在在的太子地盘,良将有贺知琚冲前线,能臣有沈浔掌内务,太子一抬手,便遮住了北疆的整片天。
第116章 心头血 何为答案?
“三天了, 三天了,我给了你们三天的时间,到现在还没查出来大夏太子到底用的是什么兵器吗?”
军帐内, 桌子被拍得震天响,装酒的银瓶倒在散落的水果堆里, 胡饼像是土块一样躺在地上被踩得稀巴烂, 帐中诸人瞧见斛律将军这样各个瑟瑟发抖, 连大气都不敢喘。
与展现给江琛的谦谦君子形象不同, 斛律光私下里面对下属时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的疯子。
斛律光仰天做深呼吸,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却在一闭眼时就又回到了三日前的那个夜晚,大夏太子抬手几下,便带走了他的大半部下。
“卡尔,军医检查的情况如何?”
被点到名字的北狄将领膝行上前答道:“军医检查说是被利器所伤, 伤口处形成对穿式孔洞,伤口边缘有略微烧焦状, 大多伤口没有找到问题所在, 唯有两具尸体, 军医在其伤口处找到了类似暗器的金属。”
说着,他便将仅被查出的两枚子弹递到斛律光面前。
“就这个?”斛律光手里拿着那两枚子弹空壳看了半晌, 随后一把扼住了卡尔的喉咙, 他压低声线厉声质问:“区区两枚如此轻薄的铁片,就能让人致命?”
被遏制住喉咙的卡尔满脸涨得通红, 他一边抵抗着窒息带来的痛感,一边费力答道:“将军不敢欺瞒我们只只找到了这个”
随着巨大的力道袭来,卡尔被重重甩在地上,他也顾不得旁的, 立刻匍匐在地大口喘着气。
“查,继续查,再给你们三日,若是还查不出来,便自行祭天吧。”
一众下属瞪大了双眼:“将军——”
“滚!”
斛律光从未如此失控过,对于未知而强悍兵器的恐惧,让他深觉失去了对北疆战场的掌控权,他有自信即便是对上大夏重骑兵营,北狄铁骑也不会输,但大夏太子带来的兵器,让他几乎毫无招架之力。
“江琛”他缓缓读出这个名字,一想到那日大夏太子放过他一马,或许便是为了看他如今的笑话。
舒展的手掌渐渐收拢,两枚子弹壳深深嵌入肉里,斛律光清明的双眼里闪过一抹狠戾,大夏的皇子之中,居然还能出这么一号人物,北疆战场,可太有趣了。
与北狄军营的人心惶惶不同,大夏北疆军营迎来了期待已久的镇定剂,自打太子殿下来了,最开心的就要属那些原本隶属北疆大营的兵士了。
北疆乱了之后,援军自大夏各地而来,他们的主将失踪、贺将军又远在夏京、刘将军也在战场倒下,如此情形下,北三府、夏京城、京畿四府,各地的高官将领轮番做主,最后竟让他们原本的老人没了话语权。
但如今不同了。
将士们齐齐看向站在高台上的太子,以及他身侧的贺将军,两人一个是天生的王者气度,一个是久经沙场的肃然凌厉,他二人便是光站在那里,就是整个军营的底气。
今日是整个大营集合训练的日子,经过三日的休息整合,已经再没有将领会置喙太子的命令,除了因为太子的铁血手腕之外,他们还发现,太子竟然精于军营体术。
“今日起,诸将士每天早上集合训练,用过早饭后各营地针对兵种各自加训,午饭后休息半个时辰,每日晡时全军检练,当日优胜营队,次日三餐最先用饭,最末等则排在最后,听清楚了吗?”
“是!”
队列、体能、战术、急救、暗语、兵械、模拟战场,太子带来的全新训练方法让全军将士颇为不适,但在仅仅三日之后,全军上下便觉出了不同之处:
虽各个队伍的兵种不同,但他们却能做到在战场上统一手势、旗语,甚至多年作战的战友,光靠眼神交汇便能通过默契知晓行动轨迹,太子将每一个队伍化作钢绳,经纬穿梭之间,便构架出了一个坚不可摧的钢墙。
起初将士们还有些不适应,但直到第十日,一切都走上了正轨。
短短十日的魔鬼集训,使得全军上下改头换面,原本充数成为援军的队伍已然增强了不知几倍的能力,而那些原本便是强兵的队伍更是成为了精锐,唯一没什么大变化的,或许只有重骑兵营和火枪骑兵营了,这两只队伍由贺知琚单独带队,没人知道他们真实的实力。
如今的北疆大营随时可以迎战外敌,也随时可以发动战争,从北疆诸部手中抢夺回他们丢失的城池。
江琛从齐声震天的训练场离开,侧头压低声音问:“人找回来了?”
“是,殿下,闾丘大夫如今已经在桓王的院子里了。”
寻找闾丘大夫的过程没有江琛想象得那般顺利,他给的三日时间过后,金龙卫只带回了闾丘大夫闭关未出的消息,也正因如此,江琛才临时改变计划练兵,直至今日,他才得到这个确实肯定的消息,他脚下的步伐不由地快了几分。
“闾丘大夫,好久不见。”
院子内,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自发顶至鞋尖通身雪白,让人见之难忘的神圣之感迎面袭来,江琛对着那人拱手一礼:“琛,见过闾丘先生。”
“殿下不必多礼,”闾丘大夫摆摆手,“这些日子碰巧赶上闭关,让殿下久等了,还望殿下恕罪。”
虽说的是“恕罪”,但神情中却丝毫没有愧疚之色,江琛也不计较他这一点,天才总是倨傲不凡,能够请得他出山本就不易,人来了比什么都强,他也不废话,示意人打开房门,引着闾丘大夫上前。
“桓王半月前因战时受了伤突然昏倒,我来时人已经晕着有些日子了,如今又过了十日有余,症状同当时太子妃昏睡时如出一辙,半点苏醒的征兆都没有”
话及此,江琛转头使了个眼神,随后便有一小将上前将所有人都带了出去,顺便还将门扉闭得严严实实,四下无人,江琛才压低声音道:“敢问先生,当日太子妃的诊金,是否为桓王所出?”
“不错。”
“那么今日桓王之诊金,便由我来付,无论如何代价,还请闾丘大夫施以援手。”
闾丘大夫双目定定地看着江琛,眼中似有着化不开的浓浓疑惑,江琛被他看得心下一沉,一咬牙拱手鞠躬得更深了些。
良久,闾丘大夫摇摇头叹息一声,朝着病床走去,无需旁的辅助,只是将手指搭在桓王的脉搏上,不过须臾便站起了身,他在江琛面前站定,思索片刻,随后开口道:“殿下,无需诊金。”
“什么?”江琛没大理解。
“桓王早已无药可救,即便是晕倒当时我在现场,也无力回天。”
这句话仿佛一颗闷雷,江琛攥紧了手掌,问道:“为何?”
“殿下应当不知道桓王当日为请老夫出山,所用代价为何物吧?”
“先生请说。”
“太子妃心脉受损,自然要以心脉来修补,而这世上,与太子妃心脉向契合的,唯有两人,其一便是桓王。”
江琛觉得有些荒唐,这又不是HR阴性血,怎么还扯到配型上头去了?但他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那另一人是?”
“先太子瑜,殿下的兄长。”
此话一出,江琛只觉更好笑了,他退后半步,眼中带着不信:“先生都没有为我诊治过,如何知道我与太子妃的不匹配呢?”
“殿下,”闾丘大夫仍旧是那副淡然浅笑的神色:“您又忘了儿时光景,我曾在东宫见过您,那时的您,尚在稚龄,是跟在兄长们身后的五皇子。”
所以呢?合着这种事还是一早就经过检测的?多么荒谬!
江琛哑然半晌,深觉无话可说,他摇头:“所以,您的意思是,当时为保住太子妃的心脉,桓王以己身置换?”
“是的,而心脉菁血不过是药引,桓王所付诊金还另有其他,老夫当时便劝谏过,经此一劫后,许得时刻保养身体,如此方可同常人般生活且即便如此,寿数也至多四十到头。”
话音落下,闾丘大夫仍旧如方才那般神色镇定,然而江琛却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殿下!”
木槿的一声惊呼唤回了众人的注意力,方才还争执不休的众人一转头就看到了脸色惨白捂着胸口的太子妃。
“嫂嫂!”永安公主最先反应过来,她用力挣脱时鸯的手臂,冲着沈语娇的方向跑去。
“噗——”
毫无征兆的一口心头血,惊住了在场的所有人,永安公主站在距离太子妃十步远的距离,定定地望着那抹血红色,嘴唇忍不住地开始颤抖。
片刻后的沉寂后,厅内的所有人都冲了过来,站在最里侧的木檀上前一步跪下拦住众人:“各位主子,太子妃殿下此刻的情况大家最好不要靠近,王太医叮嘱过,遇到这种情况请保持周围空旷。”
“别动!都站住!”全场唯一没动的皇后此刻发声:“来人,叫太医过来。”
周遭的嘈杂声变得愈发模糊,沈语娇再次陷入了那种仿若溺水般的窒息感,心脏猛地抽痛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她胡乱地抓住了面前某个人的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趁着神志还有些许理智的时候拼命强撑着,为了争取那一丝的清明甚至咬破舌尖
“殿下!”
吵好吵那股子强烈的吸引力实在太强,在最后一丝清明被侵吞的前一刻,她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幸好江琛不在。
第117章 卿卿 就日瞻云,云蒸霞蔚。
春时三月, 莺飞草长,沈语娇在一片暖融融的春光中醒来,阳光太过温暖, 使得她没忍住抻了个懒腰,这样毫无束缚的感觉, 仿佛回到了儿时大院里的草坪。
“你醒了?”
温柔的女声在耳畔响起, 这声音太过熟悉, 但语气又让她觉得有些陌生, 沈语娇不自觉抚上自己的声带处, 察觉到这里一片平静毫无震动,她有些迷蒙地睁开双眼。
“你睡了好久。”
春光暖融之中,沈语娇看清了声音的来处,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辨认半晌后, 带着自我怀疑问道:“沈小姐?”
面前之人和她有着同样的长相,但眉眼之间流露出的气韵却与她截然不同, 看着沈妤姣, 沈语娇只能想到——面若明月, 辉似朝日,色若莲葩, 肌如凝蜜。
这才是真正从古画中走出的贵族仕女。
“这是哪?我们怎么会”
沈语娇下意识四处张望, 这里不知是哪一处王府还是宫里的哪一座院子,鎏金碧瓦、雕梁画栋, 院子无一处不精致,而这里又和宫里的庄严规矩不同,院子中央有一棵巨大的桃树,春日午后的灿烂时分, 漫天的桃花瓣正簌簌落下,像是在这庭院里下了一场桃红色的雨,鲜活而生动,好似闯入了古代的神话世界。
“要不要搭把手?”
沈妤姣朝着沈语娇缓缓走来,在她面前站定,伸出了芊芊素手,沈语娇抬头看向她,站在日光下,七彩的光晕让她有些恍神,她缓缓伸出手,将自己的手搭在了沈妤姣的掌心。
双手相连的一瞬间,给两人都带来了极大的震撼,原本不可能的事情在眼前切实发生,相触的手不由地颤抖一瞬,随后紧紧相握。
借着沈妤姣的力道,沈语娇从草地上站了起来,她拍了拍身上的草叶,跟着沈妤姣在石桌旁坐下。
察觉到沈语娇探究的目光,沈妤姣笑着为她斟了一盏茶:“这里是瞻云府的霞蔚阁。”
“瞻云府?”沈语娇重复问了一遍,如果他的记忆没有出错,京中好似没有这样一座华丽但无名的府邸。
“啊”沈妤姣脸上露出恍然的神色来,她敛眸浅笑,嘴角带上一抹苦涩:“瞻云府,便是后来的桓王府。”
沈语娇有些意外,但又下意识觉得自己似乎不应该露出这样的神情,她连忙颔首品茗,以此掩盖思绪,香气馥郁若兰,茶汤清澈明亮,尚未入口,那股子豆香已然沁入心脾,这是沈妤姣最喜欢的雨前龙井。
“原以为我在茶道上的领会尚可,看来较之沈小姐还是差之千里。”
“不过是精于所好,沈姑娘的画技也远非我能比的,”沈妤姣偏头一笑,已然没了方才的落寞:“尝尝。”
沈语娇轻呷一口,点头赞叹:“齿间流芳,回味无穷,好茶,好道艺。”
在她点头的这一瞬,桌案上的一排小字映入眼帘:就日瞻云,云蒸霞蔚。
那只羊脂玉镯突然出现在脑海中,沈语娇瞬间顿悟,以往无从所查的一切不解都在此刻烟消云散,怪不得她每次看到这个镯子的时候都觉得有些眼熟,几次见面时,桓王从不离身的那块玉佩,便是这样的玉质,想来应该是出自同一块玉料。
两人同时静默品茗,半晌后,还是沈语娇率先开口:“我怎么会到这儿来?”
瞻云府还不是桓王府的时候,那得是多久之前的老黄历了,她几次入桓王府,也不曾记得有这个院落,到底是她回到了过去?还是处在跟上次一样的虚拟幻境?
“沈姑娘,”沈妤姣轻叹了一口气,“第一次见到你,是在我死的那一日。”
原来那不是错觉,沈语娇避开了她的视线,作为一个旁观者,她尚且不忍直视那般痛苦,又何况沈妤姣本人呢?
“我很感激你,沈姑娘,”听闻这话,沈语娇抬眸看了回去,只见她神色恬淡娴雅:“若是我猜的没错,你应当是因为我的遗愿而来到大夏,又因我们命格相同,这才束缚了你,因此,我既感激,又抱歉。”
“不,”沈语娇微微摇头,她在倒映的茶汤里,看到了江琛看向她时的笑眼,“沈小姐不必抱歉,来这一趟,也属塞翁失马了。”
虽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但却因着有江琛在,一切都被赋予了不同的意义,甚至两人在大夏相处的这段时日,还得以让僵持的关系破冰,如此看来,倒是焉知非福。
沈妤姣听到她所言,脸上先是闪过一丝错愕,随之便是恍然觉悟一般释怀,她笑了笑:“看来你和阿琛相处得不错。”
她提到太子琛的语气熟稔,仿佛长姐提及自家小辈那般,沈语娇沉默半晌,开口道:“沈小姐,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说清楚此事:如今的太子,并非你认识的那个人,如今的江琛,是与我自幼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我们,一起来了大夏。”
“什么?”沈妤姣闻言瞳孔震动,“你的意思是,五弟他?”
沈语娇避开她的哀伤,缓缓点头:“是的,如果我们的情况一样,那么太子琛,早就去了。”
悲伤来得猝不及防,沈妤姣尚且没反应过来拿帕子,眼泪便砸了下来,一滴两滴,溅湿了桌面。
“起初,我和江琛怀疑,太子琛是否是被东宫之人所害,但我们排查了很久,皇后娘娘将太子保护的很好,连总管也极为尽心,所以,我们排除了他杀的可能。”
沈语娇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沈妤姣的心上剜肉,在听到她这一句,巨大的悲伤再也抑制不住,她用帕子掩住嘴,只发出轻弱的呜咽声。
听着她细碎的哀泣,沈语娇沉默片刻,随后还是继续道:“在此之前,我还不确定,但在见到你的这一刻,我便了然了,你们,都是自杀,而我和江琛,都是因着你们的遗愿或是执念而来。”
沈语娇直直地看着沈妤姣,一字一句道:“阿姣,你的遗愿,是什么?”
沈妤姣此刻的情绪不大好,沈语娇也并未催促她,只安安静静地等她缓过来,半晌后,沈妤姣整理好仪容,重新转过身来,对她流露出了一个歉意的笑:“我——”
但一开口,却还是瞬间哽咽,这一次,她没有闪躲,任由自己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她眼中的破碎尽数落在沈语娇眼中,沈妤姣声线颤抖,但却郑重,她一字一句道:
“我希望,阿瑀,他能幸福。”
仿佛是明白沈语娇能理解她的苦衷一般,尽管这话对于大夏礼法而言可谓及其大胆,可沈妤姣还是将自己的心意坦坦荡荡地说给了沈语娇听。
她哑着嗓子,再次开口,仿佛每一句话都说得极为艰涩,但她却坚持地说:“我生在沈家,自幼便知晓自己身上的担子,也接受了要嫁入皇家的命运,但天不遂人愿,一切变故都来得太快了。”
“与旁人所以为的那般不同,阿瑜和阿瑀,感情极为要好”
经由沈妤姣的讲述,沈语娇得以窥见十年前的夏京,得以看见如帝国双壁的两兄弟,不是既生瑜何生亮的悲哀,是相互成就、互不相负的至亲手足,而加上了沈妤姣这一抹红,便是大夏最坚固的铁三角。
沈妤姣的坦白里,充斥着赤诚而热烈的情感,这与她娴淑静雅的外在形象完全不符,但沈语娇却听懂了那话语之中所包含的情谊——
他们,又何尝不是青梅竹马。
沈语娇觉得心口处闷闷的,这样的感觉,没有人比她更理解,她朝着沈妤姣缓缓伸出手,两人的手再次握在一起,彼此传递着暖意。
她太明白沈妤姣对于江瑀这样复杂的情感了,既是恋人,也是最好的朋友,更深一层说,他们早已是亲人。
沈妤姣眼睁睁看着江瑀自幼丧母、看着他年少时失去江瑜,而又在成年后与她生离,江瑀在这世上,实在太孤独了。
她放不下他,至死都没能放下。
“我的一生,已经献祭给了沈家,这个遗愿,是我最后的奢求。”
听完最后一句,两人都长长舒了口气,而沈语娇想到成国公的难言之隐,纠结片刻,还是将沈家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同她说了:“如今,贺家已然沉冤昭雪,国公爷对你,很是抱歉。”
“原来是这样哥哥”
与方才那般强撑的笑意里掺杂着无尽的哀伤不同,这一次,沈妤姣的脸上浮现了真正的释然,她微微抬首,迎上了逐渐落下的夕阳,双眸眯起,映出两点晶亮。
“谢谢沈姑娘,真的,谢谢你。”
两个姑娘相视而望,眼中皆盛满了真挚,促膝长谈的时光过得飞快,此刻已然日落西山,黄昏为树下的两个姑娘披上了一层暮色的金光,在这光晕里,沈语娇感觉周围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
要走的时候到了。
与此同时,沈妤姣也察觉出了不同,她起身朝着沈语娇郑重一礼:“沈姑娘,你今日既来此,我猜想许是阿瑀出了什么事,若你能见到他,烦请代为转达:就日瞻云,云蒸霞蔚,过去种种仍在,然前路亦漫漫,望他能放下遗憾,忘却别离,不做桓王,活回江瑀,愿他此生美满,切莫为难自己。”
对上那双带着祈求的眼眸,沈语娇颔首,福身还礼:“如卿所愿。”
周身的景象愈发模糊,眼前的人影也随之融为一体,最终在沈语娇的眼中化作如星芒般的光点,直至消失不见。
长久的寂静之后,沈语娇的感官逐渐复苏,她隐约能听到身边的嘈杂声响,她挣扎着从沉睡中苏醒,手指动了动。
“殿下——”
在她醒过来的第一瞬间,手便被身边人瞬间握住,“别睁眼,继续装睡。”
是楚瑈。
沈语娇打消了睁开眼的想法,她手指在楚瑈掌心划动两下,示意自己知道了,又在听到外面的嘈杂声后再次划动两下。
楚瑈会意,装作给她压被子,在她耳边压低声音道:“陛下突然重病,宫里彻底乱了,皇后娘娘出来主持大局,结果被姚淑妃处处掣肘,因着事发当时只有永嘉、永安两位公主在御驾旁,故而这会龙榻前也是这两位公主在侍疾,旁人不得近。”
“谁不让进?”
低低的声音响起,惊了楚瑈一跳,她没想到太子妃竟然还会腹语,她不着痕迹地环顾周围,在一众看管着嬷嬷的注视下坐了回去,她重新握住太子妃的手,在她的掌心敲击四下。
赵王。
第118章 乘夜 事态紧急,时不待人
门外脚步匆匆, 有宫人、有兵士、还有些脚步略轻的忙乱,沈语娇听着这些脚步声,脑内正飞快思索当下的情形。
皇帝突然倒下, 姚淑妃掣肘皇后,永嘉压制永安, 赵王把控着宫内的出入, 就连她如今所在的房间, 只从楚瑈不让她苏醒不让她出声便能觉出端倪——
房内正有人监视着他们。
这个情形不就是宫变吗?
在她晕倒的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进宫原本是因着皇后凤印被罢免一事, 怎么她再醒来之时就乱成了这样?赵王又是何时与姚淑妃联手的?这样快的速度处理得如此稳妥, 倒不像是突发事件。
沈语娇下意识握紧楚瑈的手,两人长时间相处出来的默契也让楚瑈了然,太子妃这是明白了当下的情景,她趁着看管嬷嬷交班之时,趁乱倒了杯温水, 随后作势给太子妃喂水时被她们撞了一下,那一杯水, 便毫无遗漏地洒在了织金锦缎的被褥之上。
“啊——”
不知是谁先低呼了一声, 紧接着便是呼啦啦跪倒一地的声音:“姑姑恕罪!”
“啧!”楚瑈迅速转过身, 再开口时便转变为了太子妃的贴身大宫女木檀,为了特地扮丑擦黑粉画粗眉的脸此刻显出几分骇人的威势来:“殿下还睡着呢, 你们做什么这么大声!”
这些嬷嬷虽然奉了姚淑妃的命令来监视太子妃, 可她们却没傻到以为自己能越过太子妃身边的掌事姑姑去,因此在见到那锦缎上的大片水渍无人不惊慌。
“既做错了, 还不快去拿一床新的来?如今虽转暖了,可殿下如今身体正虚着,快快拿了新被子,到院子里晒一晒, 暖和了再拿进来!”
众人似是没想到太子妃身边的掌事姑姑没有发落她们,皆是一愣,但也只须臾间,众人便立刻反应了过来,打扫的打扫,拿被子的拿被子。
木檀站在床榻旁,黑着一张脸盯着她们做事,片刻后,见她们还算勤恳的份上才坐了回去。
“殿下昏睡了足足两日有余,那日您晕倒后不久陛下也跟着病倒了,当晚所有人便被管束监控起来了,直至今日尚未松懈,我打探不到任何消息,木槿和祝余在宫外进不来。”
楚瑈的话说得极快,她一边念叨一边手上也没停下来:“您再坚持坚持,待到晚上人定后,看管嬷嬷们便会撤至门外,皆时您再醒来。”
沈语娇听罢快速地捏了下她的手掌表示知晓。
“姑姑,您看晒到这样可以吗?”
两个嬷嬷捧着新晒好的被子进来,给楚瑈摸了摸,感受到温暖而细软的锦被,一张黑着的脸这才稍稍缓和:“再来两个人,换被子迅速些,莫要冷了殿下。”
“是。”
感受着身上被子的暖意,沈语娇恍然想到了方才的梦境,若是沈小姐最后说的是真的,那么北疆必然是出事了,可眼下京中也不安稳,她在宫外好不容易为东宫经营起的民心太过薄弱,还不足以支撑她击败赵王。
可到了这个时候,即便无措也要想出办法,否则便是案上鱼肉。
睡着时还好,可如今醒来后再让沈语娇一动不动地躺着,这简直如同刑罚一样,被折磨大半天后,沈语娇终于撑着僵硬的身体坐了起来。
看着同她一样僵坐了好几个时辰的楚瑈仍旧泰然自若,沈语娇由衷佩服道:“你可真能熬。”
楚瑈冲她笑了笑,压低声音道:“他们还以为您睡着呢,晚饭便只有一份,殿下若是不介意,可以用我这一份。”
沈语娇艰难地活动了几下肩颈,忍不住龇牙咧嘴道:“一起吃吧,我也不怎么饿,快同我说说如今宫里的情形。”
“外面同昨日一样,管制还是比较严的,方才送饭的时候,以往还能松散些的宫人如今都噤声了,宫中情势只有可能更加严峻——”
楚瑈的话音顿住,两人齐齐看向了沈语娇手中的金丝糕——太子妃尚未苏醒,为确保宫人的饭食中无法夹带任何东西,所有的餐食都是要经过开盖检查的,甚至这些糕点也要被切成两半,然而,就是这半块金丝糕,再掰开时,里面赫然是一个纸卷。
一瞬间,沈语娇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了这一句:答案就在下一页。
之所以一锤定音,是因为没人想过再敲一次,她打开那纸卷,浸了油的字被晕开些许,但仍旧能分辨得清,纸卷小的只能写下两个字——亥、鸯。
亥时,时鸯将至。
沈语娇抬头和楚瑈交换了个眼神,随后她按住楚瑈的手,快速说道:“阿瑈,你听我说,北疆或许出事了,我虽不知具体情况,但结合如今京中情形,你我二人必定要有一个将如今宫里的消息传给北疆。”
这话引得楚瑈一怔,她不敢想,北疆若是出事,那贺知琚岂不是首当其冲?
看到她的神情,沈语娇也不知该如何劝她,前线若真有个意外,她也一样担心江琛,两个人沉默着吃完了晚饭,楚瑈大致同她讲了如今宫中的情形,眼见亥时临近,沈语娇重新躺了下来。
亥时一刻,房门被敲响,隔着门依稀能听见对话的声音:“公主担心令牌即刻便出来”
随着房门被推开,脚步踏于地毯上的摩擦声逐渐靠近,随后便是楚瑈起身行礼:“见过时鸯姑姑。”
“殿下醒了吗?”
时鸯探头上前看了看,楚瑈因着她这一步有些警惕,时鸯平日里是极重规矩的人,此刻的反应未免有些出格。
“姑姑可是有什么事要交代给殿下?”
“不,木檀姑娘,若是殿下尚未苏醒,你便替殿下走一趟吧?公主有事找殿下,此事不可言说于口。”
“那就别耽误时间了。”
沈语娇很快作出了决定,她坐起身来才发现,时鸯今夜是披着一个大黑斗篷而来,斗篷大得将整个人都装了起来,若是戴上帽子,甚至难以辨别是谁。
“殿下!”
时鸯见到太子妃是醒着的,像是长长舒了口气一般,她匆匆行了个礼,随后也顾不上旁的,随即便开始解斗篷,“殿下,奴婢冒犯了,还请殿下披上这斗篷,立刻去往乾元殿。”
“衣服呢?衣服不用换吗?”
“不用,”时鸯将斗篷给沈语娇披上,随后双手利索地开始系着绳带:“您的衣服公主已经备下了,事态紧急,时不待人,殿下一会拿着令牌离开,一路上不会有人拦你,到了大殿记得要从西侧门进,公主在等您。”
沈语娇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她接过令牌,走出几步,随后折返回来用力抱住了楚瑈,在她耳边耳语道:“这里就交给你了,若是有个突发意外,可找徐之远做外援,沈家和楚家如今都在京城,若一旦京乱,回东宫,我妆奁左侧有个暗格,里头装着毅国公府的钥匙,带着亲信躲进去,没人能找到你们。”
“殿下”楚瑈眼看着她转身要走,几步上前拉住她的手:“放心,京中有我,你们,都要平安归来。”
“好。”
话音落下,沈语娇再没犹豫,抬脚便走入这夏宫的夜色中。
离开房间后,沈语娇才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何为楚瑈所说的管控严禁,何为时鸯说的失态紧急——
一切都比她想象中更为严重,宫中这会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真真是没人能自由行走,但好在时鸯一路过来为她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她虽披着斗篷,但一路手持令牌并没人敢拦她。
“公主回来了?”
一走到侧殿,便有小太监麻利上前为她开门,沈语娇听出不对,却也没出声,只是点了点头,跟在小太监身后一路进了寝殿。
相比于皇宫里的严加管控,乾元殿里倒是还算清净,小太监在寝殿前停下,伸出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殿下好生歇息,奴才就先退下了。”
刚进入寝殿,沈语娇便看见了站在中央的永安,她比之自己晕倒前看到的最后一眼消瘦了不少,这会竟手持着匕首指向自己:“无论是谁,伸出双手,举过头顶。”
永安的警惕和紧张肉眼可见,沈语娇遂按着她说的来,眼见面前之人乖乖照做,永安这才上前用刀挑开帽檐,几乎是刹那间,她浑身的紧绷尽数散去,就连神情都柔和了下来,开口时是满满的疲惫:“嫂嫂。”
“小姑娘长大了。”
沈语娇上前将人抱在怀里,手掌贴在她背后一下下地安抚着她的不安,“永安很棒,不过,下次不要自己过来,如果我身上有利器,你就危险了。”
“直觉是嫂嫂”小姑娘瓮声瓮气答道,她没抱太久,很快便从这个温暖的怀抱里退了出来,拉着她直直朝着柜子而去。
乾元殿的寝殿中陈设不多,靠近床榻处唯有一个柜子,沈语娇觉得这应该不是放被褥用的,而随着永安拉开柜门的动作,也证实了她的猜测——
半米高的柜子里竟装着一个人,双眼紧闭,蜷缩一团,四肢被缚,双眼覆绢,不是永嘉公主还是谁?
沈语娇倒吸一口气,怪不得她方才进殿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她还纳闷永嘉去哪了?
而下一秒,让她更加惊诧的来了——只见永安像是搬麻袋一样将人拖了出来,任由永嘉摔在地上发出闷响,眼见她头要砸在地上,沈语娇连忙伸手拽了下她的衣服作为缓冲,而对于这一切,永安仿佛不觉得有什么。
将人移开后,永安将原本和柜子四壁严丝合缝的地板撤了下去,一个浅浅的暗格由此出现,沈语娇眸色沉下去几分,那是一道圣旨。
第119章 将离 交给我们,你放心去
见到圣旨, 沈语娇下意识看向床榻上躺着的皇帝。
皇帝如今的情况已经是出气比进气多了,不止是楚瑈说的突然重病,皇帝眼下这个身体状况, 只怕大夏随时要服国丧。
永安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眼中脸上皆无半点情绪波澜, 她手中抱着圣旨, 缓步走向屋内的桌案, 将圣旨放在上面徐徐展开。
“奉天承运皇帝, 诏曰:大夏国祚, 绵延数百,朕自继位,勤劳政事,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 夙夜孜孜,寤寐不遑, 朕近年岁渐至, 深觉于政力不从心, 幸,储君人品贵重, 深肖朕躬, 必能克承大统。为久远之国计,今传皇帝位于皇太子江琛, 所司备礼,以时册授,公卿百官,四方岳牧及长史, 下至士民,宜悉祗奉,以称朕意。”
端端正正又颇具威势的笔迹,末尾处传国玉玺、皇帝玺印、内阁之印俱全,特殊材质制成的圣旨上,团龙纹在光下闪着金光。
沈语娇指尖轻触圣旨,嘴角扬起笑意,她看了一眼站在一旁有些冷静到淡漠的永安,心中五味杂陈。
永安开始学画,是从她搬入坤仪宫开始的,沈语娇起初教她画静物、画花鸟,后来发现这孩子虽不善创作,但却在临摹上颇有心得,于是便为她找来了许多大家之作供她练习,之后她和江琛聊天时偶然提及此事,江琛深觉小丫头这天赋别白费了,于是找了楚太师引荐,为永安寻得了一个书法大家,每三日一教习。
却不成想,当日只是不想埋没她的天赋,今日永安却给了她一个巨大的惊喜。
这已然不只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能形容的了。
她的指腹落在内阁印鉴上,轻声问道:“内阁的大人们没有对陛下的字迹有所怀疑吗?”
这力道绝不可能是缠绵病榻之人能写出来的。
“没有,”永安仍旧是淡漠地摇摇头,“我说,这圣旨是父皇两月前在我母妃宫里书房写下的,我当时亲眼所见,父皇也证实了这一点。”
此话一出,沈语娇再难掩惊讶:“你”如何做到的?
整个过程当中,若有一步行差踏错,别说她自己的小命,就连容昭仪也要被她连累,且更不可思议的是:皇帝居然会为她做这样的伪证!
这不单单是一道圣旨,更是关乎大夏将来的传位遗诏!
“嫂嫂,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一道挑不出错处的圣旨。”
皇帝御笔、三印俱全、防伪材质,此圣旨一出,无人能够置喙半分。
永安将圣旨收好,放入之前备下的锦盒之中,随后又将锦盒放入一木盒里,她当着沈语娇的面,给盒子打上蜡封,随后推到沈语娇的面前。
“嫂嫂,衣物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你一会去屏风后换一下吧,这盒子,烦请嫂嫂带出宫。”
出宫竟和沈语娇的打算不谋而合。
几乎是半点犹豫都没有,沈语娇从永安的手中接过衣服,她在屏风后飞快地换掉,永安为她准备的是一身黑色的劲装,她瞧着颇为眼熟,一时却记不清在哪里见到过。
“永安,你来,”她绕出屏风,拉着永安到寝殿中央相对而坐,这里远离所有角落,即便是皇帝还醒着也听不清她们说话的内容。
“这事除了楚良娣,便只有你知道,你要好好听着。”
永安闻言,一改方才的淡漠表情,她神色郑重地点了点头:“嗯。”
“第一件事,我身边的大宫女木檀,便是良娣楚氏,我出宫后,如果你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便着人去寻她,因着一些隐情,她的身份如今还不能暴露。”
闻言,永安的双眼瞳孔一颤,但却很快镇定下来,她严肃地点了点头,并未出声打断。
“第二件事,我出宫后,会直接北上,北疆前线不稳,京城如今局面我要亲自传给你五哥,一旦宫变,他得迅速带着圣旨而归,这个事情,你不能告诉任何人。”
“最后一件事,原本,我不想做此打算,但你既参与了遗诏之事,就要把自己摘出来,我今夜走后,明日想个办法回到你母妃身边,别再出来。”
叮嘱过后,沈语娇握住小姑娘冰冷的双手,沉声问道:“永安,这三件事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永安直视沈语娇的双眸:“木檀便是楚良娣,是可信之人,要掩护她的身份不被暴露。嫂嫂将去北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离京。”
“对,还有呢?”
“所以,今夜过后,嫂嫂大概便能离开京畿,我会于明日一早找到一信得过的人假扮嫂嫂,对外声称你病情加重,宫中能够安静养病的地方,唯有我母妃的馥蕙宫,我会将人安置到馥蕙宫,再以公主之令,传木槿入宫,借此将木檀置换出去。”
“不可——”
永安没有理会她的拒绝,继续道:“五日后,嫂嫂的病情会进一步加重,太医将诊出病情会传染的结论,四哥如今将皇宫封控得如此严实,必然会在将你转移出宫和封死馥蕙宫中选择后者,五日后,嫂嫂便可完成金蝉脱壳。”
看着眼前冷静布局的少女,沈语娇有些说不出话来,她微微皱眉:“那你呢?”
“我会留在乾元殿,有任何风吹草动第一时间作出应对,宫内有母后,宫外有楚良娣,成国公如今也在京当差,我知道出了事该找谁,嫂嫂,乾元殿不能没有咱们的人,更不能让八姐主事,将先机让给华清宫。”
面对她的沉着冷静,沈语娇有些恍然,除夕夜廊下拐角遇到的小姑娘与此刻镇定自若的永安形象重叠,长大这个词,从来都没有具象化的过程,但却能让你清晰地看到变化是如此之大。
皇父不珍、母妃不争,在冷宫里长大的小可怜,如今已然成为了真正的天家公主,沈语娇心中赞叹,不得不承认,永安是天生的政治家,皇帝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被他忽视的女儿才最像他。
既然永安有如此胆识、如此睿智,沈语娇也不再犹豫,她从怀里掏出一枚玉凤,郑重交到永安手中:“此符可调动沈家暗卫,我此次北上,身边有两个人护送即可,其他人都留给你,永安,什么都比不上你的安全更重要。”
这是一枚白玉洒金皮的凤凰,凤凰姿态生动,凤羽雕刻精细,天下除了皇后,便只有出身沈氏的太子妃才可拥有这样的玉凤,这是太子妃的象征。
永安将玉凤用力握在手中,认真点头应下:“嫂嫂此行,千万小心。”
“好,等回来,我们把秋千做好。”
自打永安在东宫过了此年,便对正院里的秋千念念不忘,江琛答应过小丫头一次,可转身就忙得没时间顾及,姑嫂两个只得把图纸繁复勾勒,如今那秋千的图纸已经绘制得无比精细,但永安却再没主动提起过要秋千的事了。
此刻听到,她竟是一怔,随后便逐渐红了眼眶,她忙别过头去,飞快拭去眼角湿润,冲着沈语娇浅浅一笑:“好。”
沈语娇出宫时重新披上斗篷,手中拿着的还是那块令牌,方才分别之时,她才知道,这块令牌宫中只有三块,一块在姚淑妃处,一块在永嘉公主处,一块在赵王的贴身内侍手中,而她手持的这一块,便是永嘉公主的,也怪不得她能出入自由。
夜晚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沈语娇出宫没有回东宫,而是在沈家暗卫的护送下直奔成国公府在京中的府邸,国公夫妇见到她深夜一身黑色劲装而来,起初都十分不解,然而在看到她斗篷下护着的那盒子时,却瞬间了然。
“京中实在没有一处是安全的,我与江琛不在,东宫便也不可信,这封圣旨未有放在父亲母亲这里,我才能放心离开。”
崔氏爱女心切,第一时间就抓住了关切点:“姣姣,你要去哪?”
这份敏锐当即让父女俩僵在原地,沈语娇思索半晌,沈妤姣眼中含泪思念父母兄长的哀伤浮现眼前,她眼睫轻颤,随即旋身重重跪在地上。
“父亲,母亲,我得到消息,北疆出了事,我得去一趟,于情,江琛在战场,若真出了什么事,我好歹能照顾一二,于理,京中如今已经成了这样,若是太子不归,保不齐赵王要作什么乱,女儿此行,目标便是北疆。”
听着她这话,崔氏的眼眶霎时便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眼看就要溢出来:“姣姣!你!北疆那可是前线”
“好!”
成国公沉静的声音打断了母女俩之间的氛围,“既要去北疆,我便将我贴身的几个护卫给你,一会再叫沈伯给你挑些防身的暗器,你一会还要去哪里?既然要走,想来时间紧急。”
“是,”沈语娇眸光坚毅:“女儿还要去趟工部,然后再回一趟东宫,拿了东西我就离开。”
“快去,圣旨我们会帮你收好,你放心去做你该做的事去。”
沈语娇看着沉静的成国公,又看向哭得不能自已的成国公夫人,她跪在地上郑重地对着二人三叩首。
将女儿送进宫的父母不少,但支持女儿去疆场的却不多,沈语娇的每一次叩首,都带着两个人的分量。
阿姣,你看啊,你的父母不是追名逐利、利欲熏心之辈,他们对于大夏,是真正的大义。
三次叩首,沈语娇缓缓起身,她上前抱了抱崔氏,宽慰道:“阿娘放心,我定然安全回来。”
说罢,她再不敢看崔氏的眼睛,转身再次没入夜色之中。
第120章 对垒 杀他还要挑日子?
“将军, 大王传令,召您即刻返回王城。”
北狄军帐内,以斛律光为首的高阶将军齐齐跪了一地, 坐在上首的青年手持王令,正在向众人传达北狄王的命令。
“三王子, 还请王上再给我一个月的时间, 我必然能率兵将大夏军队再打回去。”
“斛律将军, ”北狄三王子从身边的果盘里摘下一颗葡萄捻在手中把玩, 神色玩味莫名:“再给你一个月?你是不是要把我们打下来的城池尽数输回去啊?”
自打大夏太子坐镇前线, 夏军的势如破竹般在一个月内夺回了近几年内失去的大半城池,北狄军队被迫接连后退,如今已然退回到了他们进攻前的国界线。
“如今返回王城,王上还能念在你多年征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这一年和夏朝的仗就当是白打了,我北狄王室出钱, 让斛律将军练兵, 可若是这界限再退”
三王子缓缓蹲下身去, 将那枚葡萄塞入斛律光嘴里,随后又拍了拍他的脸道:“那可就没有好果子吃了。”
斛律光在军中向来威望颇高, 即便是在北狄王城也没有几个敢这样对待他的, 这会被侮辱至此,他垂下的眸子里满是凶光, 似是三王子再上前一步,他就要将人掐死一般。
“报——”
远处传来传信兵的声音,帐内众人听到这声音皆是一僵,除了今早刚到的三王子, 众人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喘,斛律光缓缓起身沉声道:“说。”
“夏军来犯,具我军距离已不足十里。”
斛律光闻言,对着众人下令:“鸣鼓,迎战!”
三王子看着上一瞬还在恭敬对他行礼的众人,此刻全都闻令起身出帐,他颇有些气急败坏:“你们,你们做什么!”
“还能干什么?”斛律光忍他一早上了,这会听他叽歪颇为不耐:“都打到门口了,还不应战,难不成等死吗?”
“斛律光你好大的胆子!”
一句话,仿佛火上浇油一般,让斛律光心底的焦躁直冲心头,他想到大夏太子手里的那个武器,还有一整支使用这个武器的队伍,眸子里染上几分阴郁。
“三王子,”斛律光再转头时,脸上带着几分蔑视的笑,眼里闪着诡异的光芒:“若是觉得我没什么本事,您何不亲自迎战?对面率兵的可是大夏太子,若是您能以此一役胜过大夏太子,那么,您再回到王城,便是名副其实的第一王子。”
前半句激将法让三王子嗤之以鼻,可后半句的太子之语却让三王子心动了。
北狄王膝下儿子众多,他在其中虽算受宠,但却也比不上前面两位有军功的哥哥,若是他能在战场上打败大夏太子,那不就说明他才是下一任王储的最佳人选吗?
斛律光在前线接连吃败仗,此事已经在北狄王庭中传开了,王庭众臣对于此事的态度分为两派,一派认为是斛律光太过轻敌,以至于连失城池;另一派则认为是大夏有了致胜法宝,有奇兵异军突起,加之贺之琚的回归才会来势汹汹。
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派,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三王子。
一方面北狄的一众将军之中对于斛律光这个位置眼馋者不在少数,他们巴不得斛律光在外出征的时候行差踏错,一旦让他们捉到错处便有机会将其顶替;另一方面是北狄铁骑的赫赫威名在整个北域都是鲜有对手的,即便是对上大夏的重骑兵营也不至于被打得连连败退。
没人相信,也不愿相信大夏真的出了一支奇兵,真的重新拥有了如同贺广陵、祁靖那样新一辈的良将。
斛律光太了解这些北狄贵族的想法了,他们的狂妄自大尽数来自于斛律家为北狄扩张的版图,北狄疆土越辽阔,越养得这些北狄贵族在王都里日渐一叶障目,他看着意气风发、热血上头往外走的三王子,心中五味杂陈,北狄的强大从来都不是源于自身真正的强大,而是得益于敌国的轻视、弱兵、乱政。
但如今不同了,大夏太子和贺知琚在战场上的配合太过默契,他们让他看到了大夏明主贤臣的全新面貌,那是他父亲说过的,大夏曾经有过的昙花一现的繁盛,而今已重见盛世前兆。
反观北狄,却已气数将尽。
“勇士们!今日我们即将迎战大夏军队,这一月以来,大家或许有疲乏、有力不从心,但今日,率领我们前进的,是我们北狄的三王子,天神在上,会庇佑北狄勇士们一往无前,勇士们,随我出征,击退夏犬!”
“击退!击退!击退!”
听着将士们高亢的齐声大喊,三王子只觉一股热流从心头涌起,自下而上激得他浑身颤栗,今日上马冲锋或许是他的一时冲动,但他绝不后悔,若非这样的场合,他还哪里会有统领数万将士征战的机会?
“我北狄最英勇的男儿们,随本王冲啊!杀!”
“杀——”
北狄铁骑军浩浩荡荡而来,在越过第三个山头后,见到了严阵以待的夏军,江琛为首坐在马上,看到斛律将军歪头一笑:“斛律将军,又见面了。”
“太子殿下,前日夺下离城还不够吗?竟然这么快又追上来了,这是丝毫不给我北狄喘息的机会?”
江琛没有答话,而是看向他身侧的陌生青年,“北狄这是又新增了将军?”
“这位是我们的三王子——苏德。”
“哦~苏德王子——”江琛故意将声调拉至七拐十八弯,随后双手交叉搭在马首之上,笑得更加痞里痞气:“幸会。”
苏德在北狄王城自幼霸道惯了,因为有王父的宠爱,很少有人不给他面子,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碰上比自己更嚣张的人,他握紧了手边的弯刀,“马上,就不幸了。”
“给本王上!砍下大夏太子头颅者,赏金银美女以数百千计!”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北狄众将士立即冲锋上前,原本面对如此情形,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一路被夏军连连击退的北狄军,即便是冲锋陷阵,也都是报着必死的决心迎难而上,他们没办法,身后是他们的部族、是他们的妻女族人。
看着来势汹汹的北狄大军,江琛将马鞭在手中绕了个圈,他朗声高喝道:“我大夏儿郎,听到了吗?北狄将士们要杀过来了,你们要做的,是什么?”
回答他的是全军震天的吼声:“一个不留!”
北狄的三王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眼见众将士都冲了下去,他也用力一夹马腹,跟着冲了过去,王父说过,为将者,需身先士卒。
这些年北狄扩张速度极快,在这位三王子心里,大夏虽强,却也没到如此惧怕的地步,他上前一挥刀便带走了一个大夏小卒,刀锋见血的那一刻,苏德觉得自己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意。
两军交战,刀枪剑戟在这方旷野发出碰撞的鸣响,众人所有人都在一往无前地冲锋陷阵,唯有两人岿然不动,一个是江琛,一个是斛律光。
尽管没有查出来那暗器具体是什么,但斛律光却在某一次交战时发现,这个暗器的射程其实也并非毫无限制,只要他离得够远,这暗器便伤不到他。
这对江琛来说,实在没所谓,斛律光保着这条命也好,要不然没个领头的,北狄军一旦分裂开来,那他要追击可就太费劲了。
苏德驾着马一路往下跑,凡是从他身边路过的大夏士兵都挨了他一刀,他这宝刀似是格外锋利,只要挨上一刀,便都会倒地不起。
驰骋在战场上的苏德感受到了领兵打仗的豪云壮志,他看着夏军中心的悠然自在的大夏太子,心中似有噬血般的狂热:对,你就站在那里,你不要动,等着我来取你性命!
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苏德手中的弯刀也越握越紧,他看着江琛的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彩,就在他以为要一刀刺入对方胸膛的前一瞬,只听“砰”的一声响,结束了他的所有狂喜。
涓涓流出的鲜血染红了昂贵的皮毛,苏德不可置信地捂住心口,带着永远无法解答的疑惑摔下马去。
鲜血自尸体身下蔓延开,逐渐渗进土地,看着鲜血映在绿草之上,看着苏德死不瞑目的双眼,斛律光嘴角终于扬起一抹真心实意的笑。
“差不多了,儿郎们,起来吧。”
随着江琛的这一声落下,刚刚倒在苏德刀刃之下的夏兵们逐个站起身来,他们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从地上捡起兵器,仿佛刚刚只是陪着北狄的三王子玩了把过家家一样。
亲眼看到这一幕,北狄众将士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大夏军队,根本杀不死!
斛律光没有觉得意外,交战月余,这个大夏太子的花招层出不穷,他如今已经能坦然面对了,他抬手下令:“归队!”
北狄的一众将士早已力不从心,必败之仗何必再打?因此在听到他们的将军下令后,便迅速撤离了战场,半分恋战的心态皆无。
看着北狄兵士一个个如同丧家之犬的模样,江琛很不合时宜地问了句:“斛律将军,这就收队了?不打了吗?”
“太子殿下,您刚才可是杀了我们北狄最受宠的王子。”
“啧,这样啊”江琛闻言,立刻作出一副懊恼的样子,他低下头沉吟片刻,随后仰起头问道:“那又怎么了?”
这副欠揍的模样看得北狄全军气不打一处来,就连大夏这边的将士都有没忍住噗嗤笑出声的,江琛一边抬手整理护腕,一边高声问道:“斛律将军若是不打了,孤便率兵入图鲁城了?”
斛律光见他这样,也没忍住咬了下后槽牙,但却还是点点头:“图鲁城自然是要拱手相让的,不过,我想请太子殿下移步一叙,仗打到今日,太子殿下之所谋,在下也略知一些。”
大夏太子领兵打仗简直没有章法,他既看不出规律也瞧不出门道,甚至两军对垒都会给对方留一歇喘息之地,但大夏军队仿佛不知疲惫,整个军队火力全开、极速全进,就像是他们赶时间迁徙一样。
“哦?”江琛丝毫没觉得当着两国全军的面讨论这个有什么不妥,“斛律将军既然想谈,那孤定然是要给面子的,只不过,孤没兴趣在这上头浪费时间,机会只有一次,斛律将军要好好掂量你的筹码。”
“太子殿下既然愿意,在下自然也要给足诚意,一会我便会带着北狄全军撤离图鲁城,今晚我会只身一人来赴太子殿下的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