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风光 也不知从何时起,再由不得自己做……
书房里的气氛凝重之中掺杂着令人尴尬的窒息感, 见山认命般地闭上双眼,这些日子以来,王妃不累, 他都累了。
今日确实不比平日,但也正是因着生辰特殊, 王爷才更不想见您啊!
这话见山虽然在心中腹诽, 但明面上却是半点都不能情绪外露的, 他姿态恭敬, 一动不动, 企图让这夫妻俩忘记他的存在。
桓王妃柳氏僵在嘴角的笑终究是没能维持太久,她左手撑在案几上,指节隐隐泛白:“殿下今日不摆宴,妾身还以为您今日当真没了过生辰的心思。”
江瑀抬起头,瞧见她平日端庄娴淑的脸上此刻的嘴角却挂着讥讽的笑, 他只瞥了一眼,随后便重新处理起公务来:“说完了就走, 没事别进来。”
“殿下——”
柳氏不甘, 还想张口说些什么, 但江瑀再次抬头看向她时的眼神却变了,眼瞅着自家丈夫眼中的不耐与厌恶, 仿佛一根布满荆棘的藤蔓不断缠绕住她, 一寸一寸划破她的血肉,将她的一腔真心割裂得破败不堪。
这一次, 江瑀什么都没说,但柳氏却没了方才的那股妒火,见山看情势差不多,便上前恭恭敬敬地将柳氏给请了出去。
书房的门开了又关, 手中的朱笔咔哒掉在桌面上,江瑀回过神来按了按隐隐作痛的额角。
也不知是不是太累的缘故,或许当真是他一整日没进食,此刻眼前竟有了些重影,耳边也响起了些许幻听,一阵头晕目眩过后,江瑀起身离开书房。
离开书房的院落时,他眸色淡淡瞥了眼门口的侍卫:“再有一次,直接离了王府。”
两个看守的侍卫听了这话噗通跪倒在地,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辩解的话,便瞧见了桓王果断离开的步伐,不愧是身居高位的桓王,只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已然让他们在早春的节气里冷汗涔涔。
桓王的书房是王府的禁地,这是全府上下的共识,见山大人也曾再三嘱咐过他们外人不得擅入书房,可王妃到底是王府的女主人,更何况以往也不是没来过书房,也不知怎的今日竟引得王爷如此不悦。
桓王夫妇之间的事两个侍卫不好多加揣测,只得将此事记下,若下次王妃再来,他们也只得恭敬将人请走。
没办法,自己的前程总是更重要些的,王爷不多过问后宅之事,相对的,这前院也不是王妃的态度能左右得了的,殿下没让他们即刻离府,便是今日已经给了王妃面子。
江瑀顺着书房门口的路一直向后走,看似漫无目的,但却七拐八绕来到了一偏僻院落,这里常年上锁,若非府中老人,根本不知道在书房后头还有这么一处院子。
院落外是成片的竹林遮挡,往里走上一段才能窥见院门,久不打理,院落的门锁已经生出铜锈,江瑀缓缓俯下身子摸索起来,这门锁造型奇特,无需钥匙,但因时间太久,他手上颇用了些劲儿才将其打开。
院门缓缓打开,里面早已灰败,这座院子宛若一座小型的冷宫一般,丝毫看不出往日的生机来。
江瑀站在门口半晌,终究还是走了进去,此时日暮西斜,院落亭台寂寥,墙壁上光影斑驳跳跃,映照着年久失修的幽静残垣,他手指在积满灰尘上的石栏拂过,试图感知数千个日夜前的余温,只可惜,落入掌心的只有冰凉尘埃。
桓王府初建成时,他不过刚满十二岁,尚未封王,那时这里叫做瞻云府,而这个院落便是当时府里的中心,名为霞蔚阁。
那时他是朝中得皇父珍视的长子、皇弟倚重的长兄,是满朝文武眼中将来的第一摄政王,他会成为江瑜强有力的臂膀,是大夏朝未来的贤明权臣。
依照祖训,皇子只有成婚后才能在宫外开府,他是本朝唯一的先例,那时的他,是真正的荣宠万千、风光无限,阿姣曾笑言,那时的夏京城里,便再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这话说的不错,他人生里最张扬的岁月大抵便是那几年,少年无论喜怒哀乐,身边都有人分享,这院子里承载了太多的美好回忆,以至于多年以后,他甚至不敢再踏足半分。
今日走到这里来,原是想借由当日光景慰藉几分,但江瑀在石凳上坐了半晌,手中的玉把件逐渐染上凉意,眼中却没有丝毫波澜,过去的明媚仿佛如同这石桌一般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即便是他再想回头去看,也看不真切当时的景象了。
就像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人生再也由不得自己做主那般。
日光彻底被黑夜掩盖,陈旧的院落也重新被挂上门锁,清冷的月色之下,离开的人和它一样孤寂,唯有院中的石桌上被拭去一角灰尘,昭示着今日曾有旧人到访。
夜风带着凉意,在那一处打了个旋,将被拭到一旁的灰尘吹落在地,没了遮挡,上面露出一行稚嫩的刻字:就日瞻云,云兴霞蔚。
“看什么呢?”
见沈语娇神情专注地趴在梳妆台前,江琛走上前将毯子披在她身上:“这镯子你不妨拿过去研究,这里临窗,一会你再冻着。”
“你看,”沈语娇将镯子递到了江琛面前,在烛火的映衬下,羊脂玉更显出几分温润细腻的光泽,如灯下美人一般姣好柔媚,她指了指内侧的其中一处:“这里。”
“云兴霞蔚”江琛伸手去摸索了几下,这工笔技艺实在精湛,敢在这般名贵的玉料上刻字,还能将字刻的这样细小工整,实在太难得。
“这是什么?”
“在沈小姐书房找到的,被藏在紫罗兰下面,但从江南带回来后,我一直也没时间去细看它,今日整理妆匣,拿起来一看才偶然发现这上头还刻了字。”
她这么一说,江琛倒是想起来了,当日他们行事匆忙,他也没来得及细问,但和沈小姐有关的镯子他不由地想到了今日的特殊之处。
“回头我叫人去查查其中的含义,今儿个太晚了,先歇下吧。”
沈语娇从他手中接过镯子,点了点头,刚仔细收起来,却又好似想起了什么,合上的妆匣再次被打开,但还不待她伸手去拿,江琛便从身后拥住了她。
“娇娇”
近似撒娇般的低声呢喃,落在沈语娇的耳朵里勾起了一阵阵酥麻之感,她挣扎了几下,发现竟挣脱不得,她有些好笑地揉了揉江琛的发顶:“这是干嘛?你困了?”
“那娇娇哄我睡觉?”
“你都多大了——”
上一秒还在无奈,下一秒便被打横抱起,沈语娇的惊呼声被轻吻堵住,她只得双臂攀住江琛的脖子,以免跌落在地。
层层帷幔落下,江琛稳稳当当地将人放在床上,眼见怀中人神情迷茫,双颊粉红的模样,他嘴角扬起的笑容里带着几分得意,像是偷吃到糖的孩子一般。
烛火熄灭,内室的光消散在一缕青烟之中。
北疆的事态没有贺知琚想象的那般糟糕,军队虽然从上到下都要临时磨合,但说到底都是老兵,边防不会那般不堪一击,也不知是不是夏军的援兵到的及时,北狄竟是在边防线对面扎营,接连月余都没有了进攻之势。
春闱在万众瞩目下拉开序幕,江琛头一次正儿八经与楚太师共事,在这位大儒面前,他不敢有半分懈怠,楚太师因着先前楚瑈和工部连番美言,对太子也十分满意。
楚太师门下学子众多,其中不乏清流高官,这些人见到楚太师的态度,对江琛不由地愈发恭敬,赞赏之言就此传扬开来,底下的应试的学子原本就奉楚太师为泰斗,如今听闻太子深得楚太师赞扬,一个个也开始能为中榜后成为潜龙门下而激动不已。
天子门生、储君弟子,这一届进士远比往届更加难得,故而在张榜之前,所有人都憋着一股气儿,势要做那大夏开国以来最受重视的一届进士。
而结果也没有辜负他们,待到张榜那日,前三甲游街过后,凡是二甲榜内的进士都被委以重用,不同于以往从地方小吏做起,这一届排名靠前的进士一入仕便从京官做起,六部三司五寺立刻涌入大批新鲜血液。
这日早朝过后,江琛还没离开皇宫便被人拦住了去路,他抬头看向来人,眼里带上几分不耐烦的笑意:“大哥得到父皇赞赏,四哥不去祝贺,来孤这做什么?”
北疆的军情日渐稳定,除却两位将军的功劳之外,身在京城负责粮草辎重的桓王也受到了皇帝的嘉奖,不同于初上战场的吴王,此次北行他不过是得了个虚衔荣光,但桓王却是实在的利益既得者。
他年少建府,未冠封王,爵位上早已晋无可晋,此次军马之功皇帝为他加了三层食邑,皇子之中,除太子之外数他最尊贵,原本几位亲王身份不相上下,但经此加封,桓王二字的重量已然非比寻常。
赵王自然知晓这其中的妙处,故而对着江琛说话也多了几分底气一般:“自然要祝贺,北疆军情稳定,京中也能松口气,不必再同以往那般紧张,后日是为兄的生辰,想问太子是否能拨冗莅临?”
江琛仍旧皮笑肉不笑:“原说四哥生日,孤是定然要去的,但这后日却是不凑巧,成国公府的车马仪队不日即将抵达京城,孤与太子妃这些日子时时准备着,后日极有可能要出城相迎,便”
眼见赵王的表情一僵,江琛的笑里反倒多了几分真来:“虽然人不能到场,但东宫的贺礼定然会准时送到,这还多亏太子妃心细,一早便准备了起来,还望四哥满意。”
说罢,江琛拍了拍赵王的肩膀便径自离开,此刻皮笑肉不笑的人俨然已经变成了赵王,他转身望着江琛离去的背影,面容逐渐整肃。
是他们大意了,竟是没有一个人记得成国公夫妇即将上京,此次上京,成国公也是来受封赏的,那岂不是代表着他们刚压过东宫一头,这情势还没过多久,东宫便会因太子妃而重新起势吗?
思及此,赵王一时没忍住冷笑出声,太子这个婚还真是结的好啊,娶了沈妤姣不仅坐稳了储君之位,更是连今后岳家的倚仗都要高出别人一截来。
“很好”
第92章 拜帖 实在反常。
成国公府的车队入京那日吸引了京中所有的目光, 倒并非成国公府的车马队伍多么豪华,而是因着太子携太子妃亲临城门相迎,之后又以东宫幢幡开路, 一路成国公夫妇给接进了东宫。
消息传到桓王府之时,正在桓王府中做客的赵王气得一拍桌子, 震得餐桌上的汤汤水水洒了一桌子。
桓王见状, 剑眉微蹙, 拿起身边仕女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嘴角, 随后便起身去净手了, 左右侍候的下人立刻敛声屏气过来收拾残羹。
意识到桓王还没用完膳就离席,赵王这才后知后觉地起身跟了上去:“大哥,不是我小气,而是成国公府入京这阵仗也摆得太足了。”
“行了,”桓王净手过后将帕子往赵王身上一扔, “多大点事?至于你这么愤懑?再者,这架子是东宫摆出来的, 你能奈他们如何?”
无论是给成国公府造势也好, 还是给太子妃撑腰也罢, 今日东宫摆出半副储君仪仗就是为了给众人看的,气势不足如何能让人心生波澜?
“大哥——”
赵王还想说些什么, 但却被桓王扫来的一个眼锋制住, 他心中不甘,但终究是没再说什么。
他这副神态桓王也知晓一二其中关窍, 一来无非是他们刚受到皇帝嘉奖,但成国公一来,势必会分走帝王的目光。
二来则是三日前赵王生辰,朝中凡是有意与他们结交的宗室官员基本全都到场了, 皇子之中更是除了边关的老九来了个齐全,就连一向臭着一张脸的泰王都来坐了一阵才走,唯独太子没来。
虽然贺礼按时送到,礼数上挑不出错来,但也正因太过循规蹈矩,才引得赵王不悦。
如今不说桓王府上,就是赵王府每日来送礼的人也是络绎不绝的,赵王如今并不缺宝贝,那日原以为太子要出城迎成国公,没想到成国公府的车马队是三日后才到的。
这说明什么?说明太子根本就没把赵王放在眼里!一想起这事赵王就来气,也正是因此,这会听了那迎接的仪仗队如何隆重,他才没忍住失态。
见他这个样子,桓王心中不止有不满,更多的却是担忧。
如今赵王行事越来越轻浮,凡有什么情绪都会摆在表面上,早已没了前些年的稳重隐忍,他总担心,若长此以往,赵王终究会出大错。
成国公入京,皇帝极为重视,即便是休沐日,也在御书房亲自接见了沈伯屹,而崔氏则是直接被一顶轿子接到了坤仪宫。
皇后接见成国公夫人时,正巧沈语娇刚陪着永安练完字,净过手便被皇后唤来在身边侍奉。
东宫大婚后虽也过了两个年头,但今日却是两家主母头一次正经坐下来好好谈话,当着崔氏的面,皇后把太子妃好一通夸奖,言语之间满是对沈家嫡长女的满意。
崔氏听了这话自然心里开怀,她原本就对江琛满意的不行,这会又听了皇后对女儿的赞赏,心中喜意更盛,当即便拿出了贵重的见面礼赠与永安公主。
永安头一次见成国公夫人,心里难免有些紧张,这会又见对方给了如此贵重的首饰,便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皇后,见皇后微微颔首,她这才安心收下,冲着成国公夫人福身一礼。
成国公夫妇远道而来,当日入宫并未待太长时间,皇后这边略说了会话,前头便有小太监传话说是太子来问是否要留膳,皇后摆了摆手,对着沈语娇温和一笑:“你母亲北上想来也辛苦了,今日便不多留你了,好生陪着你母亲安置吧。”
“是。”
沈家在京中虽无正儿八经的宅邸,但却也有几座别苑,沈家的随行侍从甫一入京便直奔了京郊的庄子,可崔氏被沈语娇搀扶着下了马车后却大吃一惊——
“这这不合规矩。”
“母亲,”沈语娇搀着她的手臂拾级而上,一边将人往东宫里请,一边劝道:“这是太子的意思,他说二老既入了京,便断没有住在外头的道理。”
女婿这话说得熨帖,又见东宫的侍从个个神态恭谨,成国公夫人欣慰地点了点头,她转头看见女儿那姣好的面容,心底微微一动:“方才在娘娘宫里,我瞧着永安公主似是与殿下极为亲近?”
“是,永安这孩子乖巧懂事,平日里便养在坤仪宫,我时常进宫,便也与她更亲近些。”
成国公夫人见她眼角带笑,便压低声音劝道:“既这么喜欢孩子,何不自己生一个?”
方才还明媚鲜活的笑容霎时凝住,沈语娇听得成国公夫人继续劝:“你如今身子也大好了,与太子殿下又都年龄适宜,早些把孩子生下来,对你与殿下都有益处。”
“母亲”沈语娇有些为难地开口:“太子从去年起便一直不得闲,陛下重视,他岂敢有荒废政务之举?再者,不谈殿下,便是女儿怕也不得闲以生养孩子。”
“你个傻的!”成国公夫人有些恨铁不成钢:“你当这府里如今就你一个?太子长子何等重要?楚氏又不是无名之辈,她亦是出身名门的贵女,族人又多在朝中任高官,京城里,我与你父亲本就帮不上你什么,你若是能早些诞下太孙,那地位才算稳固即便不是太孙,是位郡主也好啊!”
“母亲这话便是杞人忧天了,楚氏一向对我恭谨有加,从未逾矩,她平日里只在静檀阁里看书写字,若非给我请安,是从不擅入前院的,何来您所言之忧?”
“姣——”成国公夫人觉得自家闺女还是太过单纯,有心再叮嘱几句,但母女俩说话的功夫便走到了用膳的花厅,眼见太子与成国公坐于上首,她也不便再说什么。
江琛坐在上首,眼见两人进来,连忙起身相迎:“岳母来了。”
太子俊逸有礼,无论是招待岳父岳母,还是面对太子妃,都是满眼诚挚,看向沈语娇时,眼里流出的爱意藏都藏不住,崔氏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的担忧消散几分。
江琛并不知道,在他不在的时候,沈语娇又一次独自抗下了催生的压力,只觉晚间时分沈语娇有些沉默寡言。
“怎么了?成国公与夫人过来,你有压力吗?”
沈语娇放下手中的篦子,抬眸看向铜镜中人,眼神带着几分怨念:“凭什么穿过来你是太子、我是太子妃?如若咱们俩地位调换,我就不信皇后和成国公夫人能一个劲催驸马生孩子。”
原来是为了这个。
江琛心下了然,将怀中人打横抱起,朝着大红的床帐走去,边走边哄:“那公主殿下,今晚臣来服侍你?”
“去你的,”沈语娇刚在床上坐稳,就踹了江琛一脚,“我没心情同你开玩笑。”
“好,那就说点正事。”
江琛敛去嘴角笑意,从床头的匣子里取出一封拜帖,他将其推到沈语娇手边:“沈浔的,人还在关外呢,帖子就送过来了,说是明日傍晚时分抵京,想来拜见成国公与夫人。”
“沈浔?”沈语娇翻开拜帖细读了一遍,“我嫁入东宫也有一年多了,可他从未以姻亲自居与我们往来,上次朝辩他也直言,与沈家宗子这一脉早已出了五服,此时送来拜帖”
实在反常。
“所以,我想着,他或许是来给我们送消息的。”
沈语娇捏着拜帖的指甲微微泛白,沈浔作为押送粮草辎重的负责官员是一路走到了北疆大营的,边关战况,怕是没人比他更清楚。
“那,既是如此,明日叫贺家兄长也过来吧,反正这名头是现成的,一个后辈探望也是探望,两个请见也是一样。”
江琛闻言,抬头望向沈语娇,无言地冲她笑了笑。
次日一早,东宫前院便有小太监往后传报:云骑将军到了。
时隔多年,这还是成国公夫妇自打贺知琚回京后第一次见他,夫妇两个对这个孩子都疼惜非常,贺知琚对二老的思念之情更是不必说,一家人难得团圆,贺知琚在东宫待了一整天,直至长街的华灯落幕才打马而归。
江琛与沈语娇前脚将贺知琚送走,后脚便急切折返书房,门扉关上后,确定周围再无他人,沈浔这才从暗处走出:“殿下。”
“沈大人辛苦,快坐,有什么事咱们慢慢说。”
“不——”沈浔于一片黑暗中跪下,眼中闪过坚毅而悲凄的泪光:“殿下,北疆危矣!”
东宫的书房内安静得针落可闻,如今已然开春,但屋内的温度却充斥着寒凉。
北疆的军情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江琛此刻还算镇定,他沉着开口:“孤知道了,你先起来,坐下详细说说。”
护送粮草抵疆的车队三天后才会进入京畿地区,沈浔暗中脱离队伍独自先行,跑死了两匹马才赶在今日入京,他是个文官,一路上本就心里头压了一块巨石,这会又因赶路精疲力尽,身心俱疲之下,他这一起身反倒脱了力,刚直起身子就栽倒在地。
“诶——”
见他如此,江琛和沈语娇都忙不迭伸手去扶,沈语娇猜着他应当是日夜兼程赶路,一路上也没怎么好好吃饭,这会应该是低血糖了,遂转身走进隔间取出了白天放在这里的糕点,又拎起小泥炉上的水壶,预备给他做盏茶润一润嗓子。
沈浔方才两眼一黑,短暂地失去了意识,待他回过神来后,才发现自己居然被太子扶着,而太子妃居然在亲自为他做茶,心下一阵惶恐。
“别起来,就坐在那,你们有什么话快说,说完话好让沈大人好好安顿用膳。”
还未说出口的话被太子妃拦了回去,沈浔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他一个大小伙子,居然饿到发昏,好在太子与太子妃都不在意他的失礼,看着太子妃安抚的眼神,沈浔心中仿佛有一股暖流涌出,虽已出了五服,但他却萌生了亲切之感。
绵软的糕饼混合着浓郁的茶汤,沈浔快速吃了几口垫了垫肚子,随后便认真地同太子说起边疆战况来,他神情郑重,江琛也听得入神,不知不觉,夏京城彻底入夜静了下来。
“所以,依你所见,北狄很快便会再次进攻?”
“这并非微臣之见,而是微臣在回京之前,私下见了刘将军以免,是刘将军说,边疆如今的稳定局面只怕是镜花水月。”
刘将军常年驻守边关,也是久战沙场的老将,江琛相信他的判断,他因着这个消息,陷入了沉思之中,若边关真的再起战事,他是否要争取出征的机会?
见太子沉默,沈浔心知他这是有自己的思虑,便也未曾出声打扰,他端起手边的建盏轻啜,入口温热的茶香让他不禁一愣,这么长时间,茶居然还没凉吗?
他下意识转头看向太子妃,只见沈语娇冲他温婉一笑,夜深寒凉,小泥炉上的茶壶里飘出阵阵水雾,映得沈浔眼底氲出几分湿热,一口口将盏中茶喝了个干净。
“沈大人的消息至关重要,孤还有些事要处理,沈大人一路奔波辛劳,不如这几日先在东宫住下?正好岳父岳母也在。”
沈浔已经做好了这几日要隐匿行踪的打算,故而听太子提起要住在东宫也不觉意外,但最后一句话却让他愣在原地,他心中隐隐有个不清晰的念头,这个念头让他心跳逐渐加快。
“是,”压下心中的狂热,沈浔故作镇定地朝着怀里探去,摸出了一枚玉牌恭敬递给江琛:“微臣今已自北疆回京,这信物还请殿下收回。”
白翡的牌子上飘着几缕绿,江琛看着玉牌淡淡一笑:“到底都是江南沈氏的子弟,沈家与东宫互为姻亲,你自然便也是太子妃的族兄,沈大人冒险为孤去北疆,这块玉牌,便当作孤的谢礼吧。”
“谢殿下赏赐,微臣必定为东宫肝脑涂地,忠心不二。”
月色照在东宫的青石板路上,给这青黑色的路平添了一抹银白,沈浔跟在内侍身后,两人贴着墙根走在阴影里,他一边走一边不自觉地望向身旁那道银白,怀中那块玉牌仿佛将他心中最炽热的角落再次点燃。
他与父亲都是正儿八经科举取士的天子门生,他少时也曾有雄心壮志、凌云满怀,可却因着他们家的出身颇为尴尬,父子两个一直郁郁不得志。
沈家既算不上有百年底蕴的世家大族,也并非那般纯粹的寒门之家,正因如此,无论要职、权职都轮不到他们,沈浔原本也不抱什么期待,索性在实务上埋头肯干。
但如今不同了。
他抬手覆在胸口处,这是太子的信物,更是他投入东宫门下的凭证,他们家与江南沈家出了的五服会被这块牌子重新连接在一起。
从此,沈家再不是寒门,而是百年世家旁支;而他也不再是孤臣,而是储君门下的东宫属臣——
作者有话说:宝子们,好久不见,我先滑跪!
实在抱歉,停更了这么长时间,跟大家小小地解释一下,因为前两个月是一个对我来说工作上很关键的一个阶段,所以基本上是放下了手中所有的事情专注在工作上,一开始还能边工作边抽空码字,到后来实在是什么都顾不上了,所以被迫断更了一阵子,抱歉抱歉,实在对不住大家!
最近生活节奏在逐渐回归正轨,但整体上还是要比之前忙很多,所以虽然重新开始码字了,但可能没办法保证日更,不过我跟大家保证过会把这本好好写完就绝对不会坑,所以只要有时间我就会码字、上传。
情况大体上就是这样啦,真的真的真的——很感谢大家之前的陪伴,也很感谢还会来看新章的宝子们,因为更新时间无法固定,所以大家可以隔一周左右来看一下,这本我还是会坚持写完的,再次深鞠躬!
第93章 决定 心中早有准备,如今不过是坦然面……
沈浔来时无声无息, 离开书房更是没惊动任何人,书房的门扉一开一合,室内很快归于寂静, 唯有小泥炉里还在咕咚着沸水。
“怪不得你没让他们俩见面”
沈语娇将手中的帕子搁下,在江琛身边坐了下来, 她隐隐有些感慨, 在大夏的时间远不及她与江琛在现代相处的时间长, 但她却正是在这样环境里看到了江琛的更多面。
边疆的消息还没送到, 他心中便已有了预判, 担心贺知琚担心则乱,故而打了个时间差错开二人,江琛如今,早已不是那个上朝要她催促、奏折要她提点的新手太子了。
如今的江琛,心中自有丘壑, 他的所思所想、所谋所求,早已不只是一个高中生的范畴, 两个人之中, 看似是她一直在引导江琛, 但如今看来,江琛却远比她成长得要多得多。
屋内不见烛火, 唯有月光清洒入室, 沈语娇侧头看去,江琛五官如旧, 人还是那个人,是陪她从小长大的青梅竹马,但眉眼之间却多了几分坚毅,他光是坐在那, 便散发着上位者的气度。
虽然历经时空变迁,他们都还是自身的长相,但在经历了这些事后,他们却好似早已脱胎换骨,沈语娇静静地望着恋人,心中感慨于他的变化,殊不知,不止江琛,便是她如今的心性也早已与之前大不相同。
“娇娇,”江琛开口唤她,“若是我想请缨亲征,你同意吗?”
手指向掌心微蜷,沈语娇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江琛要去战场这件事已经成了沈语娇心底隐隐的恐慌,每当前线有战报送来,她心里都会腾升一股不安之感。
同意吗?江琛这个问题问得实在巧妙,若说她的意愿,自然是不愿意的,但不愿意是她的私心作祟,同不同意却要考虑的更多。
储妃之于储君,便是提前演练国母之于帝王的身份,国家有难,江琛作为太子挂帅出征,这一去,无论是象征性还是实际性的意义都远超于其他皇子。
北疆虽然得到了短暂的缓解,但根据沈浔带回来的消息看,此时北狄越是沉寂,便越是在憋着大招等待伏击,待到北狄大军席卷重来,届时的北疆大营便不知道能不能抵挡得住了。
江琛作为储君,若是出现在战场上,无疑会让夏军振奋军心,而江琛能带给北疆的力量远不止于此。
一旦他能争取到挂帅北上的机会,他为主将,贺知琚便必定为副将随行,火枪筒和储君安危是江琛谈判的最大筹码,贺知琚归营,便意味着重骑兵营将会发挥出最大威力。
而江琛本身也是自小在江老太爷膝下长大的,江老太爷不是普通的退伍老兵,他是上过战场的老将军,不仅理论知识娴熟,更有丰富的实战经验,江叔叔和江琛都是听着孙子兵法和红军战役长大的,自小耳濡目染让江琛比普通孩子有着更开阔的军事眼界,若是他去了战场,还真说不定将会为大夏北疆带来一支奇兵。
况且就算不提这些外在因素,身披戎装、保家卫国,便是江琛自小以来的最大心愿,如今他身居东宫储位,这便更成了他不可推卸的重担,爱民如子、得民心者得天下,这些从来都不只是说说而已。
但就算有一百个正当理由,沈语娇自认她也不是什么无私的伟人,比起大爱之心,她实在无法不挂心江琛的生命安全。
沈语娇双眸微敛,深吸一口气,拒绝的话在心底酝酿了一百遍,但一开口却还是:“好你想去就去吧。”
她怎么可能拒绝江琛?
少年男儿,难凉热血,她所爱的人有一腔抱负,欲以己之长保家卫国,她能做的,只有义无反顾地站在他身后,坚定地支持着他的每一个选择。
“若真要去北疆,我明日一早便去一趟工部,火枪筒如今已经改良的差不多了,立刻投入批量生产或许来得及能让你带走,贺知琚的枪法也练得颇有成效,你不如让他再组建一支队伍,专门”
剩下的话还没说完,沈语娇便被江琛牢牢抱住,他双臂有力,抱得极紧,沈语娇因着他的力道不自觉昂起头靠在他肩上,察觉到江琛的隐隐颤抖,她双手抚上江琛的脊背,缓缓安抚着。
“没关系,我会为你打点好一切,京中你不必挂怀,你只要记得平安归来。”
泪珠莹莹顺着脸颊滑落,染上空气里的凉意,滴在江琛的手背上,带着担忧与爱意的泪水,隔着皮肤骨血,深深灼伤了江琛心底的最柔软之处。
这就是他的娇娇。
他的爱人,能让他永远信任,永远在逆境中得到认同,能让他无后顾之忧地把后背交给对方。
他和娇娇,不只是爱人,更是战友。
日升月落,朝阳再次升起,仿佛一夜平静,但却有什么早已悄然改变。
今日是成国公入宫受封赏的日子,他和崔氏一大早便穿戴好了朝服,此时正在正厅中等待礼官,崔氏坐在太师椅上忍不住地用目光寻视,这几日住在东宫,姣姣都会每天早上过来给她请安,今天要入宫受封却不见她的身影。
“夫人,太子妃殿下一早出去了,说是待您与国公爷受封后再一同从宫里回来。”
崔氏身边的风荷上前低声提醒,她是崔氏的心腹,亦是贴身婢女,听她如此说,崔氏倒是放心大半,以为女儿是一早入宫给皇后请安去了。
而此时的沈语娇却并不在坤仪宫,而是一身男袍装束出现在工部衙司的后小院,徐之远得到消息匆匆赶到,对于太子妃的一早到访十分意外。
“殿下”
沈语娇制止住了他,低声道:“不必行礼,我来这一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咱们长话短说。”
徐之远谨慎上前,起先还听得一脸认真,待到太子妃说得越多,他脸上的惊讶便越掩饰不住:“殿下您的确定要这么做吗?”
太子妃所言牵扯实在太大太广,很可能一个不小心,半个工部牵涉的官员都要陪东宫上一趟刀山、下一次火海,虽说他们工部这些人都并非孬种,但一人可以豁得出去,他们身后的家族又当如何呢?
想来太子妃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私下独独见他一人,这般吩咐便是密令,来日若不成事,殿下或许会一人担下所有责任,这样方可保全工部官员,但如此行事
若是事败,太子与太子妃将跌入万劫不复之渊。
“太子之令,徐郎中照做就是。”
见太子妃神色严肃,他也立刻敛下心神,郑重拱手一礼:“是。”
皇帝这次对成国公夫妇的封赏不可谓不隆重,沈家是世代袭爵不削品阶的国公之位,若论品阶,沈伯屹早已封无可封,就连崔氏也早已受封一品夫人的诰命,但是按照礼制来讲,这对夫妇似乎已然是勋爵之中受荫封的最高级别。
然而,皇帝对于沈家的荣宠显然不止于此。
江南朱同一案闹得沸沸扬扬,最后以朱同入狱终身,抄缴其所有家产,判处其宗族三代不得入仕,将贪墨之财以三倍返还于民告终。
此外,江南等地涉案其中的官员也一并落马,罚没的家产及惩处的罚金一半返还于民,一半充入国库,江南官场迎来了一次大洗牌。
而也正因这一次贪墨案连着北疆战事,让皇帝有了加封成国公夫妇的理由,他授以沈伯屹江南按察使的职务,加封上柱国勋号以嘉其在北疆之战当中贡献军马粮草之功,成国公夫人X氏加封诰命国夫人,这还是除了开国元勋的张毅辅国大将军夫人之外的第二位国夫人,崔氏的这个国夫人荣耀程度可想而知。
沈伯屹携崔氏参加完宫宴之后乘坐东宫的马车而归,他坐在车上怀里抱着圣旨,只觉这任命重似千斤。
江南沈氏自祖上沈肇辞官反乡后,便数次推拒了来自朝廷的起复任命以及授官的旨意,也一直把沈家不得出仕作为家训,故而数代传家以来,沈家子弟大多活跃于商界文坛,但却从未有族中子弟在朝为官,像是沈浔这样的也是早已除了五服,连沈家旁支都算不得。
他原本也一样,在江南遥领一个虚衔,每个月领着俸禄但并不用在衙司办公,自然手中也没有实权,这是皇家对沈家的恩宠,他如同祖辈一般,在这个虚职上一坐就是三十年。
可谁能想到,如今,他却成了监察江南一府百官的按察使,掌一省刑名按劾、审察刑狱、照刷案牍、纠察滥官污吏,可以说,皇帝将江南官场的命脉交到了他手里。
这意味着,他违背了祖训,背叛了沈家的风骨,他从江南隐世之外走入了朝堂风云之中。
从沈氏嫡女出世、东宫迎娶储妃,再到如今他加封上柱国,这一系列的举动,无疑是将早已被权贵世家所遗忘的江南沈氏重新推到了荣耀之巅,沈家在隐退了数百年后再次迎来了新的荣光,然而伴随着这荣光的,将是无数的骂名和指责。
沈伯屹缓缓合上双眼,他心里清楚早晚有这么一天,从贺家倾覆、女眷托孤的那一日,他就知道,沈家终有一日会重新走到台前。
江南沈氏,为大夏江山而立,亦为清正忠骨而破。
百年荣光可败,赤胆忠心不可负。
第94章 军报 各怀心思
夏京城最近可谓是热闹非常, 先有桓王加封,后有赵王庆生,再来又是韩王的春日宴、泰王的春狩会, 京中的高门世家子弟频繁出入王府,京中权贵圈子俨然一派繁荣之象。
而这几日成国公受封赏, 更是将圈子里的热度点燃到了最高峰值, 沈家重新回归权贵视线, 再次成为了世家炙手可热的结亲对象。
太子妃是成国公独女, 这事大家一早就知道, 但太子妃没有同胞兄弟,难不成还没有堂兄、族兄吗?
于是,这几日沈家的子弟便成了京中贵妇们打探的目标,从成国公胞弟到族中旁枝子弟她们一个都没放过,甚至在京城早就出了五服的沈浔也被她们给惦记上了。
血缘虽疏远了, 但总归还姓沈,如今也是京中年轻有为的俊杰, 但凡成国公肯拉拔一把, 那未来便极有可能青云直上。
当京中的视线都被这些事聚焦之时, 话题中心的沈浔却躲在东宫偏僻的小院子里,太子为他打出了个时间差来, 必然不会只为那一批火枪筒。
这几日他都在暗地里为太子的计划运作, 江琛入朝时日不短,但靠他自己积攒下的人脉却不多, 沈浔父子是从底层一点点爬上来的,不说人脉通达官宦世家,但能为他们奔走的官员却也不在少数。
而东宫这边一有动作,桓王府这边就得到了消息, 江瑀抬头看一眼神色讳莫的江瑨,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手中的纸条上。
“什么事?”
被他这一唤,江瑨缓过神来,几步上前将纸条递了过去:“东宫那边这几日在暗中联络贺家旧部,并以楚太师的名义收揽了一批清流言官,加之沈家最近风光正盛,不知道老五那边做的是什么打算。”
纸条凑近火苗,转瞬便化为一团灰烬,江瑀捻了捻指尖的灰尘,垂眸道:“并不难猜,如今若是还能有什么事值得东宫大动干戈,一来便是贺家,二来或许是北疆。”
江瑨不信:“贺家当年之事早已尘埃落定,太子是疯了吗会想替贺家出头?为贺家奔走,岂不就是——”
“四弟!”江瑀低声喝止,“慎言。”
为贺家奔走,便等于同父皇针锋相对,这样的话,决不能从桓王府里传出任何风声。
江瑨被江瑀警告,面上也有些讪讪,方才是他失了谨慎,他缓了缓,再次开口:“那,大哥的意思是,边关?”
“看来九弟首次出征的风光,要维持不住几日了,既然东宫已经出手,我们自然也不能落后,再过几日,老六也会窥伺而动,这一次,就各凭本事吧。”
“好。”
说着,赵王便要起身出门,但还不待他离开书房,便被身后之人再次叫住——
“我之前同你说过,无论过去如何,未来要和李鹭理清关系、划清界限,我不管你之前有没有听进心里去,但从今天起,我们要和户部界限分明,阿瑨,你懂我在说什么吗?”
赵王欲离开的身形一僵,他有些不自在地笑着点点头:“大哥说的,我自然都记着。”
书房的门被轻轻关上,赵王抬头微微眯眼看向太阳,心里记着归记着,但如今他们正是缺人又缺钱的时候,他和大哥的母族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若是再卸掉李鹭这个臂膀,他们靠什么跟太子和韩王、泰王等人相争?
五指缓缓合拢,赵王离开书房院子前回头看了一眼,如今已经开春,书房的窗纱比冬日里轻薄,他透过窗棂隐约能看到桓王写字的姿态,下笔沉稳而果断,字体隐忍而锋芒,一如他的人一样。
赵王转身抽回视线,抬头挺胸离开了桓王府。
狗屁的嫡庶,他大哥才是天生的王者,江瑜也罢了,江琛拿什么跟大哥比?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如今早已没了退路,但他却半分后悔都没有。
他会亲手把兄长送上那至尊之位,而千古骂名他则会主动揽到自己身上,知遇知己、同胞手足、至亲夫妻,桓王即便没有这些,那又怎样?
没人比他能豁得出去,没人。
桓王府在盯着东宫的同时,江琛这边也不是毫无防备,沈浔一和他提起赵王,他就传唤了贺知琚。
而贺知琚离开京郊大营的一个时辰后,泰王府也收到了消息,泰王虽不精于谋算,但王府之中自有谋士,很快就帮他理清了思绪。
虽说有太子妃在,贺知琚去东宫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这些日子贺知琚去东宫的次数明显增加了不少,加之齐家是军武出身,军师对这方面的嗅觉极为敏锐,很快便推测出了是北疆军情出了问题。
一条隐于月色之下的消息,不必对任何人明言,但只要晨曦破晓,便没有任何秘密能藏匿在日光之下。
三日后,押送粮草去往边关的队伍终于返京,为首的几人中便有沈浔,他顾不上街道左右朝他投来的热切目光,和几个兵部、户部的官员马不停蹄地入了宫,被皇帝在御书房接见,直至深夜才回到沈府。
次日早朝,大殿之上迎来了北疆的传信兵,北狄终是卷土重来,在求援令传到京城之时,远在北疆的夏军已经应敌反抗数日。
“北狄大军来势汹汹,他们蛰伏边境期间收服了周围的少数部落,眼下的敌军并非北疆大营所能抗衡的,不知这次狄军主将是谁,此人用兵狡诈,刘将军等人虽在苦苦支撑,但终是坚持不了多久,还请朝廷派以援军!”
这话不知是谁下令传的,皇帝听后,敲击龙椅的手指一顿,整个大殿都陷入了死寂一般的气氛中。
近些年来,夏军一直想改变以往强将弱兵的局势,于是才会有贺家的全族倾覆,才会有军武集团的大动荡,眼瞅着从今年开始夏军的情况有了些改善,可如今这么一个战报一下子把局面打破。
再也无法粉饰太平,夏军以往还有强将,如今却只剩弱兵。
皇帝手背的青筋突起,他咬着牙面上一派镇定,心中却在暗骂,难不成如今的大夏便是连一个擅领兵打仗的将领都没了吗?边关十万大军抵挡不住北狄的进攻,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气归气,但好在理智犹在,他迅速地在脑海中思索着还有哪个近臣能派往北疆,但他却越想心里越没底:
王家可用,祖孙三人皆为朝中肱骨,老太爷还是三朝老臣,可三人之中上过战场的唯有王老将军,其子没能继承王家军威,如今在兵部做着文职,其孙更是年纪尚幼,虽也在军中,可如今只是个校尉,难堪大用。
齐家、刘家、卢家三家类似,皆是掌握军权的将门家族,但齐家是后妃、刘家是皇子妃,都是与泰王有着切割不开关系的外戚,卢家也与世家大族有着联姻,所谓世家豪门,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纯臣之中,过去贺家可用,可当年为了整顿军权,处在风口浪尖的贺家在他的默认下大厦倾覆,如今全族唯剩下贺知琚这么一个遗孤,自小长于江南沈家,来日也算是半个国舅。
如此情形下,派谁他都为难,满朝将领之中,竟没有一个能让他信任、委以守国门的重托。
“父皇,儿臣愿出征,为父皇分忧!”
掷地有声的话语打破了大殿的安静,众人循声看去,请缨之人是泰王。
这倒也并不稀奇,齐家和刘家的根基便在军中,泰王幼时便遥领昌州大都督的兵权,虽无征战沙场的经验,但他此时站出来也没人意外,毕竟眼下在北疆奋战的正是他胞弟吴王。
皇帝看着这个儿子,紧缩的眉头也舒展了些许,虽忌惮他的母族妻族,但若当真无臣子可用,皇子出征确实也是个选择。
那么,该让谁去呢他的目光在众皇子身上逐个停留,心中暗暗衡量。
殿前站着的一众皇子自然也感受到了来自皇帝的审视,桓王紧跟其后表态,他话音落下后,江琛也上前一步,赵王踌躇半晌没动,韩王气定神闲站在原地。
各怀心思。
皇帝微微颔首:“你们都有为大夏出征的心,这很好,但此去北疆并非小事”
他话音一顿,便瞧见虽然众皇子还算镇定,但背后的百官众臣却隐隐有了躁动之态,他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并不言语。
百官见皇帝没了下文,一个个心中忐忑,不知是否该开口说话,君臣之间便在这大殿之上开始了无声的拉扯。
江琛站在最前面,感受最为明显,他嘴角扯出了个讽刺的笑来,边关告急,这样的急报已非初次,可朝廷却从来没有立刻发兵援助过,边关安定永远排在平衡权势后面,他深深吐息,略略站直了些。
方才泰王是第一个站出来的皇子,此刻第一个为此谏言的正是殿前司指挥使刘彭祖,作为泰王的老丈人,他一开口,便有刘家和齐家的部下附和,武将几乎是一边倒地站在了泰王这边。
武将方才登场,文官便站了出来,桓王赵王一党结交的并非是泛泛之辈,从第一个发言的开始,便皆是红袍紫袍,都是身居高位、手握重权的大臣,两边一亮剑,这朝堂仿若已经充斥着刀光血刃,场面不可谓不精彩。
皇帝观望半晌,目光定睛在太子身上,太子难道就没人支持吗?
如今的太子早已今非昔比,成国公以上柱国之功勋可力压朝臣,楚太师以帝师之名桃李满天下,如若他二人想要支持太子,那么东宫一派便不会被压过一头去。
“太子,你如何想?”
终于轮到他了。
江琛敛去淡淡笑意,上前一步拱手:“儿臣以为,大哥足智多谋、沉稳谨慎,六弟自幼习武、精于兵法,若是要皇子前往北疆,他二人皆可。”
第95章 出征 光杆司令
太子的话让大殿之上一众人都颇为意外, 就连皇帝也不自主地挑了挑眉峰,上次太子请缨之心那般强烈,此次居然肯屈居桓王和泰王之后?
“那若是叫太子从他二人中择选其一, 太子觉得谁更合适?”
一时间,空气仿佛凝结住了一般,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等待着江琛的回答, 虽说众人摸不清皇帝如此问有何深意, 但太子的回答无疑是有份量的。
“儿臣以为”江琛眼角瞥向右下角, 语气一顿, 随后答道:“如今边关重在于稳住局势,大哥向来沉稳有谋,若父皇问,儿臣觉得大哥更合适。”
他的话音落下,众人的关注又转向了皇帝, 只见皇帝沉吟片刻,随后微微点头:“那就封桓王为抚军大将军, 封齐茂为左将军、刘子越为右将军, 辅桓王北上平定北疆之乱, 兵部、户部从中协同,沈浔押送粮草有功, 晋为司农寺卿, 随桓王再次北上,掌粮草辎重运输之要。”
“臣, 领旨谢恩。”
身后哗啦啦跪倒一片,江琛眸底平静无波澜,皇帝这个做父亲的确实够狠,分明已经看出了他的小九九, 但却并没有戳破,可惜,他要让皇帝失望了,他今日早朝的目的,还真不在请缨亲征之上。
“大哥——”赵王跟在桓王身边,刚想说话,身边就走过来几个恭贺的官员,桓王表情淡淡,随意点了点头,和赵王的步伐越迈越快。
出征受封不比旁的,江瑀此刻不需要这些锦上添花的恭维,他即将离京,要处理的事多如牛毛,实在没心思和这些人虚与委蛇。
两人一路并肩往宫门口走,赵王语速又快又低:“兵部的人找上了齐茂,户部的眼下去了司农寺,暗地里有人刻意堵住了咱们往队伍里安插人手的口子。”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桓王给了他一记眼锋,“左右将军是老六的人,押送粮草是老五的人,随军的官员再难安插又怎样?难不成你让本王去北疆唱光杆司令的大戏吗?”
赵王被这句质问搞得头皮发麻,难道他不想一切如意?可父皇虽点了大哥领兵出征,却也让他们处处掣肘,帝王放任他们相争,便决定了此次诸方势必没有任何人能讨到好处。
“那我去趟户部,大哥你先回府,杜先生他们已经到了。”
“你等下——”桓王一把拉住他胳膊,拽得赵王脚下一个踉跄,“如今虽事多且乱,但你切不可自乱阵脚,凡事记得三思而后行,哪怕不成,万事也要求一个稳字。”
“好我知道”
赵王一阵恍惚,待他缓过神后,桓王已经上马车离开了。
圣旨一下,京城众多衙司一片兵荒马乱,泰王府络绎不绝,以前武将出入好歹还要找个由头遮掩一二,如今齐刘两家双双被提拔,泰王府也懒得再演。
得知太子没能亲征的消息,东宫部分属臣也在打听着太子的消息,沈语娇从后院走到前厅安抚众人,连哄带劝地将一波又一波的人迎来送往。
桓王府是如今最忙的地方,各路人马进进出出,府中甚至还有急着跑进跑出跟府中人撞翻的,桓王坐在书房里,同时要处理四五件事,所有人都来问他,他勉强撑着,眼下头脑还算清醒。
宫外的纷扰嘈杂一干传不进宫里,此刻皇帝正和江琛坐在御书房的窗下相对而坐,两人各执一子,棋盘上黑白交错,皇帝面带微笑,江琛神态自若,仿佛他们全然不知京中已然乱成一锅粥。
“琛儿不光政务大有长进,棋艺也精湛不少。”
下棋最是能看出一个人的心性,皇帝上次和太子琛如此沉浸对弈已经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只觉自己这个儿子如今再执棋子,仿佛变了个人一般。
“太子妃喜好对弈,儿臣平日在东宫时常陪着一起,耳濡目染,自然也学到了些。”
又是太子妃。
皇帝掀起眼皮看了太子一眼,江琛察觉到他的视线,微微颔首,两人皆是眼明心亮,这分明是个用烂了的借口,却都没有戳破的心思。
不管皇帝在想什么,总归江琛是懒得再演了,他实在没时间去研究太子琛的棋路,他在皇帝面前早就亮了剑,如今有反差才是正常的。
“成国公教导有方啊,如今太子的棋路,连朕也看不清了,”白子落下,皇帝的目光倏地变得凌厉起来:“上边这一块陷落,你明面在经营下边,但实际上,却在逐渐蚕食,这么多棋子,不是小规模,琛儿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江琛执棋敛眸,嘴角噙着淡淡笑意,语声平和轻缓:“天下大吉。”
若说这京城之中,除了皇宫还有哪里远离喧嚣,怕是也剩下韩王府了。
北疆战事如今是京中关注度最高的事件,战事当前,一切的风韵雅事都要被撇到一边,如此的大环境下,哪里还能有人关注韩王这一派文人。
“殿下何必忧心?”韩王妃声音温柔,一双素手正按在韩王的太阳穴上,力道不轻不重,每按一下都是夫妻间多年的默契。
“如今战事难免,待到北疆之事结束后,太平盛世之下还是殿下的朝堂。”
韩王双眸微睁,长长的睫毛在他的眼眶落下一片阴影,屋内一片明亮,他却好似什么都看不清:“阿茵,这朝堂从来就不是我的。”
“殿下”韩王妃手上的动作一顿,她跪坐在夫君身侧,望向他的眼中盛满心疼,“别这么说。”
她懂韩王的不甘,懂他的明珠蒙尘、怀才不遇,懂边关战乱之时文官无大展拳脚的机会,懂他虽生来有经纬之才,但前头的哥哥既占嫡又占长,江瑾固然是块美玉,但这些皇子又有哪个不是宝石?
江瑾闻言,无声轻笑,他牵起韩王妃的指尖,落在唇边爱重一吻,随后缓缓垂首:“若北疆没有这场祸事,或许我还可以谋定而后动,但如今桓王、太子、泰王几乎三足鼎立,阿茵,我打算作最后一搏,若是不成的话”
“您说的这是什么话!陛下如今春秋鼎盛,即便兄弟之中如今他们占利,可殿下又怎知没有来日可图——”
话说一半,韩王妃的声音似是卡在了嗓子里,她望向韩王的那双明眸里满是不可置信,直到韩王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印证猜想的一瞬,韩王妃整个人似脱力一般跌坐在榻上。
眼见她震惊如斯,韩王微微叹息,将爱妻揽入怀里,低声呢喃:“眼下还没人知道这件事,若是我败了,或许这消息能救我们一次。”
不同于吴王出京,桓王带兵北上的那一天声势比之以往更加盛大,四万大军自京城拔营而出,随后还有六万各地驻军北上,两方人马将在半路汇合。
桓王作为本次主将,在文武百官的目送之下,于城门口将皇帝与太子的送行酒一饮而尽,万众瞩目之下,他从皇帝的手中接过一柄龙纹宝剑。
出征的清晨,桓王一身银光铠甲,晨光破晓,耀目的日光照在他的铠甲上折射出银光,他好似天降神兵一般,即将要为他的子民出征。
这是第一次,桓王为别人眼神中的期许所感到压力,夏京城门北的官员百姓朝他投来的期待越高,他就越觉得肩上好似有千斤重一般,穿过重重目光,他的眼神在人群中搜寻着。
沈语娇站得很远,今日她原本可以不来的,但姚淑妃被皇后压着来不了,皇后自己又不愿意来,只能她带着桓王妃一起出席,但夏军出征这样的场合,她们作为女眷并没有站在前排,此刻她们正站在城楼之上目送大军。
太子妃礼服向来华丽繁复,沈语娇今天特地挑了一件较为干练的私服,站在桓王妃身边少了几分雍容华贵,但却多了几分英气,站在城楼之上,猎猎冷风吹动着她的衣角,绯红的衣袍好似旌旗,只这一眼,便安抚了江瑀躁动的心。
没什么好怕的,他是将军,他会为他的子民而战,亦为这一瞬远处投来的目光而战,阿姣的认可,将是他无上的荣光。
时隔数年再次对视,江瑀很快移开目光,他紧握了握手中的长剑,强忍下眼眶的酸涩,翻身上马振臂一挥:“出发——”
方才并非是江瑀的错觉,在他看过来的那一刻,沈语娇确实也在看他。
她很佩服桓王,这趟出征的排场声势浩大,看起来皇帝对他重视,官员百姓也对他心有期许,但越是这样,桓王的前路便越是坎坷,他坐在高马之上,实在颠簸的很。
此次北行,他注定要被左右将军掣肘,加之队伍中还有沈浔这么一个东宫的近臣,若是此行能顺利夺回守城还好,一旦这些人心思活泛,力不往一处使,那么江瑀在北疆便可谓举步维艰。
“北疆两次出征,太子虽没能如愿亲征,但这恰好说明了父皇重视五弟的安危。”
“嫂嫂多虑了,太子很好,并未因此事而困扰,无论谁领兵都是一样的,只要能将北疆收复,就是我大夏的有功之臣。”
城楼建筑得极高,两个女人皮笑肉不笑,下面的人根本看不出她二人的言语交锋。
“那就借太子妃吉言,待到殿下凯旋那日,定要敬一杯酒。”
“一杯怎么够?”沈语娇微微侧头:“本宫虽与太子夫妻一体,可这酒也不能共饮一杯呀。”
“是,太子与太子妃恩爱,倒是嫂嫂不谨慎了。”
“嫂嫂与桓王也一样,”沈语娇语气微冷,“夫妻一体,嫂嫂比起关注旁的,不如将注意力都放在桓王身上,北疆此行,想要击退狄军定然诸多不易,东宫的內苑之事,就不劳嫂嫂费心了。”
桓王妃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她在听到太子妃这话后的第一个反应是不可置信,他们的人手藏得那样深,这么多年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动用在埋藏在东宫的暗桩。
怎的就一次,甚至是刚出手就叫太子妃抓住了?
东宫那个连总管手段狠辣,当年他们各方势力渗透进去的人手早已被拔除得近乎全军覆没,如今这个已是仅存的独苗,太子妃此言,莫不是
“看来嫂嫂听懂了本宫的意思,”沈语娇走上前几步道:“这里到底风大,既已送行完毕,本宫就先回去了。”
转身的一瞬间,沈语娇脸上笑意尽失。
最近实在太忙,忙到她疏忽了管理东宫内院,幸亏楚瑈是个机警的,发现了异动后第一时间便告诉她。
想起这事,沈语娇是既气愤又觉得可笑,柳氏还真是沉不住气。
不过,大概她千算万算都没能算到,明面上本该妻妾不和、代表两个家族站在对立面的女子,实则背地里是一个阵营的盟友。
她更不会知道,太子的良娣,一颗心半点都没放在太子身上,这样的一个良娣,任她费尽心思手段,也不会扶植出来一个宠妾。
柳氏确实不曾想到这些。
城楼上的风实在太大,她今日盛装出席,为了体面,她此刻身体已经被冻得发僵,原是为了给桓王送行,可谁曾想,如此隆重的场合,她的夫君竟是连表面上的尊重都不给她!
旁人看不出来,可她就站在沈妤姣身边,她能不知道桓王的目光是落在谁身上吗?
好,很好。
细长尖锐的指甲扎入掌心,因着被冻了太久,此刻手掌早已失去痛觉。
侍女在旁边忍了许久,见到殷红的血液顺着桓王妃的手滴滴而落,她再也管不了旁的,不顾被责罚的风险,几步上前用帕子将桓王妃的手给包了起来,她双眼泛红哀求道:“主子,咱们也走吧,这风大,您这”
她哽咽几声,颤抖着声线:“多疼啊”
疼吗?柳氏抬手看向那方被血染红的帕子,嘴角勾起一个笑来,那笑容里满是讥讽与自嘲。
她的心更疼。
第96章 明路 不要被这四四方方困住
坐在返程东宫的马车上, 沈语娇的心情十分复杂,腰间压襟的配饰因着马车的行进碰撞发出叮当声响,在一次次思绪被打断后, 她有些烦躁地将这些东西卸下来,木槿从她手中接过, 妥善放在怀里。
沈语娇微微后仰靠在车壁上, 双眼一闭就是江瑀看向她时的那双墨眸, 两人的距离虽远, 但那双眼睛中分外浓烈的情绪她却看得分明。
她有些心虚。
桓王离京北上, 只是江琛计划中的第一步,在江瑀离京后,桓王一党要面临的远不止是群龙无首的困境,可当事人却对她无比信任。
尽管沈语娇并非沈妤姣,但她却仍旧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 她甚至分不清这种感觉来自她还是沈妤姣。
沈语娇缓缓抬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处, 那种闷闷的感觉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江瑀的爱, 对她来说,是枷锁。
“殿下, ”木槿一直关注着她, 此刻见她捂着胸口,双眉紧皱、呼吸急促, 便连忙为她倒了杯水,随后又将车窗欠了个缝,“殿下,有好些吗?”
冷空气直直灌入鼻腔, 突如其来的凉意使得沈语娇不自觉打了个冷颤,但确实头脑也随之清醒不少,她微微点头:“回府后,叫楚良娣来我这一趟。”
“是。”
楚瑈一进房门便瞧见太子妃斜倚在美人榻上,她神态虚弱,双眉微蹙,看上去极为不适的模样,木槿站在她身后替她揉着两边的太阳穴,木楠跪坐在一边轻轻按揉着她的虎口。
见状,楚瑈一开口便是满满的担忧:“殿下这是怎么了?”
听到声音,沈语娇悠悠睁开眼,摇摇头挥手屏退身边人:“无妨,只是在城楼上吹风吹得有些久了。”
“如今这情势下,殿下还是要保重身体才是。”
听到楚瑈的话,沈语娇的神情随之一凝。
风雨欲来山满楼,随着桓王出征,眼下京城的紧张已然到了风声鹤唳的地步,就连长街上的野狗怕是也不会在哪一处多做逗留。
“正因如此,我今日才叫你来。”
沈语娇抬眸看向楚瑈,神情颇为郑重:“桓王离京,我们的计划很快就要继续下去,一步又一步,环环相扣,若是不出意外,贺家将得以沉冤昭雪。”
楚瑈听着沈语娇的话,不由地捏紧了双手。
“你和兄长的事我和太子也大概了解,兄长幼时便失去双亲,这么些年以来,也多是为贺家及沈家奔走,自己的事向来是排在最后的,但若是此次能成事”
“阿瑈,”沈语娇伸出手去牵她,语声变得温柔:“我和太子希望,你与兄长,都不要被困住。”
不要被身份所限、不要被礼教束缚、不要被那些莫须有的阻拦违逆自己的心意。
“离开这四四方方的宫墙吧,和兄长一起去边疆也好、去草原也罢,或是去江南即便你们想留在京城,也不是不可以,退路有无数条,只看你敢不敢走。”
这几乎是明示了。
在这一刻,楚瑈近乎心乱如麻,她在努力克制不让自己的手发抖发颤,她脑海里闪过无数思绪,不敢置信太子妃会给她指明这样的一条路。
楚瑈从来都不是独身一人,她背后是楚家,心中自然牵挂着祖父,楚家虽然也是高门大户、礼教森严,家族也给她的身上压下了太大的重担,但尽管如此,这些人当中也有对她以待真心的亲人,还有工部的那些长辈
父母伉俪情深,双亲离世前唯一不放心的只怕就是她这个独女了,工部的叔叔伯伯们都曾接受过父亲的托孤请求,这么些年以来,她虽然没有父母在身旁,但来自长辈的关爱从来未曾缺席。
顾虑越想越多,她心里明白,自己越是犹豫,便越是明晰自己的心意,因为想做,所以才会担心给身边人带来麻烦。
她自小循规蹈矩成长至今,从无行差踏错之举,可以说她走到今日,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祖父的期待和家族的期许,但当有一条路是完全为她而呈现之时,她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血液里叫嚣着的渴望。
或许楚瑈从未真正说服自己做个温顺的世家贵女,或者说楚瑈的心底最深处,一直为年幼时的自己保留着一个角落。
见她沉默不语,沈语娇试探性开口问道:“阿瑈?”
“殿下,眼下为时尚早。”
没有一口否决,但也没有认同沈语娇的建议,楚瑈在经历过强烈的思想斗争后,心态逐渐平和。
“事成之前,皆是变数,况且此时不仅关乎楚家与东宫,也关乎着沈家,眼下妾身无法做任何决定。”
贺知琚确实姓贺,但在外人眼中,却都将其视为江南沈氏的后辈,更何况他还是自幼在成国公府长大的,与沈氏旁支子弟便更有不同。
这不是一段感情、两个人之间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楚瑈自认她眼下还没有考虑这件事的底气。
“那就先病着,”沈语娇冲她宛然一笑,“无论前路如何,结局是好是坏,先对外宣称良娣病了吧。”
在夏京想让一个人消失实在太容易了,即便是贵人也一样,病死是最好的遁走方式,痊愈也是东宫应有的能力,总要提前给楚瑈备好后路。
“好,”楚瑈也清楚太子妃的用意,她很承情地应下,但转而她又话锋一转:“但若是良娣楚氏病了,殿下身边可否考虑多个贴身宫女?”
沈语娇笑容一僵。
“殿下所言,妾身很清楚其中含义,然而眼下时局正乱,殿下出门在外,身边若是只有木槿可不行。”
木槿和木楠都是太子妃身边的贴身大宫女,可木槿虽是陪嫁心腹,但却对京中高门之间的弯弯绕绕不甚了解,如遇突发情况只得太子妃随机应变。
至于木楠就更不用说了,这是自打太子妃嫁入东宫后才提拔起来的,虽懂宫规,却与主子没什么默契。
平日里也就罢了,太子妃出入的场所无非也就是坤仪宫和东宫两点一线,此外便是出席些宴会,与命妇官眷们打打交道,但今后
两人对视许久,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沈语娇摇头无奈一笑,率先败下阵来:“那你给自己起个名字吧。”
“好,那我可得好好想想,”楚瑈也展颜一笑,“桃花娇艳,栀子馥郁,这些都不太适合伴随殿下左右,不若便唤作木檀吧。”
木檀沈语娇细品了品,随后点头,“倒是你的风格,那本宫明日便叫连总管过来一趟,这几日,你可以先准备起来了。”
楚瑈收敛笑意,起身朝着沈语娇恭敬福身一礼:“是。”
“还有一事,你今后既打算留在我身边,便多留意些桓王妃那边的人,此次虽除了那个暗桩,但却不知东宫里还有哪些是外人塞进来的,以往太子也没精力排查这些,竟是给了他们钻空子的机会。”
“桓王妃终究是要计划落空,想来她定然不会甘心,比起妾身,殿下才更要小心才是。”
沈语娇转头看了一眼楚瑈的忧心之色,丝毫不在意地摇头笑笑,这次成国公夫妇入京,给她带来了一支沈家暗卫,加之东宫原本就护在暗处的人手,如今沈语娇出行根本不担心有人对她出手。
这还只是暗地里的,若是桓王妃敢在明面上和她动手,那她更没什么可怕的,她又不是真正的沈妤姣,自小练舞又习武的,如今跟着江琛锻炼了几天身体,她已经感觉自己体质好了不少,虽说同成年男子的力量比不了,但压制一个柳氏还是绰绰有余的。
“殿下,”楚瑈一眼看出她心中所想,微微摇头:“王府与宫中无异,永远不要小瞧深宫女子的手段。”
“你是说桓王妃玩阴的?”
面对沈语娇的询问,楚瑈未做任何答复,但这般不否认的态度依然给了沈语娇答案。
说来此事也是有些可笑,曾经祖父因担心她嫁入东宫受到正妃的磋磨,还特地叫大伯母给她找来宫中嬷嬷教导,除却表面上的礼仪,私底下便是传授些宫斗阴私经验,一为自保,二为楚家。
如今再看,当年未雨绸缪学到的见识与手段,非但没有用到太子妃身上,甚至她现在还坐在这里为太子妃对付旁人出谋划策。
“还有一事,”太子妃的声音将楚瑈的思绪拽回——“祁征那孩子如今还好吗?”
“尚可”一提到祁征,楚瑈的情绪便降下来不少。
北疆再传军报,这消息不说如今京城中家喻户晓,但却也并非什么能瞒得住的消息,祁征这孩子原本就对北疆分外关注,自打听说了北狄再次来犯,便整日郁郁寡欢。
今日桓王出征,这孩子更是一早起就把自己锁在书房,直到这会也没出来过一次。
“祁将军如今仍旧下落不明,前些天殿下得到消息,说是祁将军极有可能被北狄俘虏,北狄军队从未有过如此缜密的排兵布阵,将领狡诈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不排除是自家兵法的可能。”
楚瑈越听眉头蹙得越紧,她自小在京城权力中心长大,这些将领的情况她怕是比太子妃还要了解,心知祁将军是少有尚存的贺家军一派旧部,如今能为贺家奔走的人,不多了。
“祁将军原本是贺老将军的右将军,与贺将军同为贺老的左右手,贺家倾覆,最后的资源全都给了祁将军,若是祁将军有个万一”
夏军便危矣,不说整个大夏的军队,至少北疆再不复往日的固若金汤。
贺知琚怕是难以接受。
祁征也无法承受。
两人正说着话,便有小太监在门外传报道:“太子妃殿下,云骑将军求见,太子殿下这会尚未归府,连总管让奴来问是否请殿下接见?”
沈语娇下意识转头看向楚瑈,两人交换了个眼神,随后便高声道:“引将军到前厅吧,本宫随后便过去。”
“你先回去稳住祁征这孩子,若是叫他知道兄长来了定然不安分。”
“是。”
吩咐完楚瑈后,沈语娇也不再耽搁,转身入了内室更衣,回到东宫不必再穿这一身劲装,她那配套的挂饰自然也被木槿放到了一边,沈语娇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那多宝串有些出神。
这会宫中正是热闹的时候,贺知琚此时前来必定有要事。
第97章 举棋 太子抬手,皆是杀招
两边见面的心都急切, 以至于茶刚上来没一会,贺知琚就见到了沈语娇。
“殿下——”
眼见着他起身,沈语娇连忙摆手:“兄长不必多礼。”
随着话音落下, 前厅的大门也随之被关上,看着木槿亲自合上门扉, 贺知琚微微松口气, 上前几步压低声音:“火枪骑兵营已成。”
“哥哥说的”沈语娇有些激动地抓住贺知琚衣袍, 低声再问:“可是全营达标?”
“是。”
贺知琚面容严肃, 神色郑重, 刻意压低的声线里透出几分难以抑制的发颤。
火枪骑兵营,这是他们计划里几乎最为重要的一环,原本全营达标预计会在桓王率兵抵达北疆才会成事,可眼下贺知琚至少将训练成果提早了一月有余。
“没有什么时候比今日更合适验收成果,城门口锣鼓震天, 没有人会注意到火枪筒的声响”
贺知琚说话的语速越来越快,显然虽然没有表现出来, 但他心里也并非如脸上那般毫无涟漪, 自然就也忽视了自家妹妹的小动作。
因此, 当江琛进来时,人一入门脸就黑了。
“沈, 娇, 娇——”他近乎是咬着牙叫沈语娇:“给我把手,撒开。”
“啊?”相对而立的两兄妹霎时愣在原地面面相觑。
还是贺知琚先注意到了不妥之处, 他连忙朝着江琛行礼,恭敬道:“是臣失仪,殿下恕罪。”
都到了这会,沈语娇还没意识到这俩人在搞什么把戏, 她一把上前将闹脾气的江琛拽到厅里:“好事,有个大好事要告诉你。”
被沈娇娇这丫头牵着手,听她轻声细语在自己耳边说话,江琛方才进来时的醋意已然消散大半,他揽着怀中人的腰,思索起他刚刚说的话。
“那既然如此,咱们倒是可以加快计划的推进了。”
聊起正事来时间总是过得格外快,沈语娇起先还陪在江琛身边认真听这两人讨论,可随着话题的深入,她越来越觉得心头发堵,索性独自一人坐到旁边摆弄起茶器来。
“是,臣明白,定然不叫殿下失望。”
两人似是谈完了要事,脸上的凝重褪去大半,江琛刚想说一起用晚膳,结果一转头便瞧见沈语娇似笑非笑地看向他们:“聊完了?来润润嗓子吧。”
“既然眼下不能妄动,索性兄长也不必急着走,我方才听你们考虑到了所有方方面面,可是唯独少了一个人。”
贺知琚看着沈语娇的唇瓣一张一合,脸上的表情彻底消散不见。
月上树梢时,静檀阁难得迎来了前院的小太监,楚瑈近乎是呆着一张脸得了令——“太子殿下今晚过来”。
堆着满脸的笑送走小太监,阿筠苦着脸转头看向自家主子:“良娣”
这事若是放在一年前,良娣刚进门那会,阿筠怕是会为了今晚激动地不行,早就拉着主子沐浴更衣熏香地准备起来,可是如今经历了这些事以后,她就是再傻也开窍了。
自家主子的心思,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也明白在东宫里,三个主子两个立场,大家泾渭分明,平日里静檀阁恭敬有加,和正院井水不犯河水。
太子殿下是怎么想的?今晚竟然派人传话说要来静檀阁歇夜?
阿筠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太子所想,但楚瑈下午刚从正院回来,对于太子的来意能猜到个七八分。
“你去看看祁征,今晚守在他那边。”
这孩子关心则乱,今天她去看他的时候,就被祁征拽着问桓王出征之事,楚瑈若非提前得知消息,怕是会真的动了恻隐之心带他去见太子或太子妃。
自小在军营长大,祁征对祁将军的孺慕之情远胜他的几个哥哥,如今长期与父亲失联,她不敢想祁征情绪激动之时能做出什么事来。
“良娣,您的意思是?”
“让他睡熟。”
此话一出,阿筠饶是再意外也没有多问,得了令后便去了跨院,楚瑈手撑在桌子上缓缓坐下,太子来见她,是为了给她送答案。
“妾身给殿下请安,太子殿下千”
“子望欲死守北疆。”
楚瑈福下一半的身子一顿,片刻后,微微打晃行完了礼:“殿下千安。”
“起来吧,孤今日过来,是为了太子妃,她处处替你打算,孤自然要问问你的想法。”
“眼下北疆的情况想来你也清楚,吴王和桓王先后领兵出征,但子望对北疆大营最为了解,他二人估计都守不住,故而这阵子他急切地训练火枪骑兵,眼下已然全营达标,也就是说,贺家军如今有一支奇兵在手,随时可以出征,或者说,随时都可以助他重回北疆大营。”
楚瑈瞳孔震动,她没想到贺知琚回京不过一年多,便为自己重新积攒了力量,如今的他手持利刃,身后更有太子和太子妃的支持,已然不是那个当年只能任由皇帝摆布威胁的稚子。
如此胸有谋划、如此铁血手腕,简直和刚回京时的云骑将军判若两人。
楚瑈可以想象得到,那个温柔谦逊的翩翩君子,是如何坚定地说出死守北疆这句话的,贺家公子的身份早已随着往事消散于烟云之中,如今的贺知琚是北疆浴血归来的少年狼王。
北疆是他的雪域,他要以重骑兵营和火枪骑兵营两支队伍杀回去,为贺家正名、为北疆大营正名、为夏军正名。
面对太子投来的目光,楚瑈难得地走神了,也不知怎的,她突然就想到了下午与太子妃谈话时的情形,她此时对于太子妃所言的“挣扎”竟有些感同身受。
“虽说这是万不得已时的法子,但按着眼下的情况来看,若是前线军情溃掉,太子便会挂帅出征,待到那时,京中需打点之处不知凡几,我需要你的帮助”
心里是不愿他涉险的,但却也清楚这是他肩上的责任。
“妾身定然会协助太子妃做好京中分内之事。”
听到她的回答,江琛不自觉地微微皱眉:“你明知道孤问的是什么。”
“楚家于妾身,不可抛却。”
她和贺知琚本质上是同一类人,贺知琚选择奔赴北疆,她选择驻守京城,一个为了贺家,一个为了楚家。
“你当真甘心做一个仅有名分的东宫良娣?”
“是。”
楚瑈长长的眼睫在烛光下映射出一扇阴影,她其实心中所谋不止这些,以目前的情势来看,只要太子立住了,即便诸王混战,他的赢面实在是大。
她作为东宫良娣,从没有第二个选择,楚家会全力支持东宫一派,待到太子登基为帝,她的身份最低也是妃位,若太子妃愿意给她体面,或许会成全楚家一个贵妃的位置。
楚家养她成人,她总要回馈给楚家什么。
这就是她的答案。
“我明白了。”
站在巷口,贺知琚全身都被阴影所笼罩着,他闻言点点头,嘴角扬起一抹笑来,这是江琛几个月以来第一次见他笑,他觉得这人疯了。
明明是拒绝的话,贺知琚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贺知琚朝着江琛拱手一礼,随后翻身上马隐于夜色之中,旁人或许不会懂,楚瑈的拒绝反而让他心口的那块大石消失得无影无踪,于他们而言,有太多事比感情重要得多。
明明是亲手把对方推远,可贺知琚却觉得自己与楚瑈的心从未贴的如此之近。
马上就要亮剑见真章,生死未卜的前途已在眼前,可这一次,他却比之以往更加有底气。
桓王的离京带走了军队,更带走了京中的注意力。
大军北上,使得前阵子风声鹤唳的京城有了稍稍缓解氛围的迹象,虽说不曾恢复歌舞升平的声色繁华,但也如之前那般,俨然一副太平盛世之象。
在这样的表象之下,东宫仿若一个倒置过来的沙漏,这座城市白天的时候它寂静,反倒是入夜后才悄悄运作起来,各方人马从东角门进、西角门出,无人注意到的夜里,细沙缓缓落下,堆积成塔。
四月十八日,桓王率兵出发。
四月三十日,大军一路不歇,抵达北疆。
五月二日,北狄军队再次来犯,夏军于边防线应敌,此前面对敌军强攻一退再退的夏军终于守住了疆土,北疆军心大振。
五月七日,两军于边防线交战,大战持续数日,战况焦灼。
五月十三日,两军持久战打了个平手,各自退军百里重振旗鼓。
五月十九日,北疆军情传回京城,朝堂之上引起一番争议。
五月二十三日,京城一早便被一桩血案引起轩然大波,帝都满城轰动,早朝之上大殿乱成一锅粥。
“户部尚书李鹭私吞国库银钱、贪污户部公款、侵占民田民利、克扣边防军饷,所涉银钱高达百万两白银。”
“户部尚书李鹭借由职务之便操纵六部官员调任、升贬等官场交易,调用工部、礼部、兵部工程公款以做私用。”
“户部尚书李鹭为官不正,在外假借官威仗势欺人,家中女眷私放印子钱,纵容家中子弟凌辱百姓,致使清泉坊鲁家一户八口惨死家中。”
“户部尚书李鹭及其子侄侵吞他人财产、迫害他人性命、强抢民妇民女,引发数起惨案,事后责令主管刑狱官员为其隐瞒,此情形至今已达数年之久。”
朝堂之上,言官御史好似为了完成政绩一般,一个又一个接连站出来弹劾户部尚书李鹭,条条罪行仿佛在复述大夏律。
起初朝堂寂静如一潭死水,但随着站出来的官员越多,朝堂逐渐有了议论之声,最开始的已然由窃窃私语变为了交头接耳,到最后,议论摆到了明面上,户部官员各个脸色铁青,而站在六部之首的李鹭却一脸淡定。
“陛下”
“陛下”
“陛下”
皇帝坐在龙椅上,看着大殿群臣或是神情激愤、或是据理力争,但无论如何,眼下的局面已经超出了他的可控范围,他甚至连喊停的机会都没有,帝王之仪让他坐在龙椅之上,连摔茶盏的失态之举都做不了。
太子,他的目光落在江琛身上。
若说此刻的大殿还存在理智的人,那么除了李鹭便只剩太子,这两人仿若此事与自己无关一般,太子站在那里如松如柏,将自身置之度外。
数月以来的不解在这一刻茅塞顿开,皇帝瞬间就明白了太子的一系列不寻常的举动,包括举荐桓王出征这样令人耐人寻味的举动也有了解释。
不愧是他培养的储君,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将棋局全数打乱,太子从未举棋不定,他胸中自有丘壑,只要一举棋,心中想的便皆是杀招,不顾李鹭一人背后所牵涉的所有权势,不顾所有被拉下水的高门世家颜面,也不顾李鹭是否是得他授意行事。
招招致命,好一个太子!
皇帝双目微眯,嘴角扬起一个讽刺的笑来,他在这一刻甚至不想说话,他想看看若是不喊停,太子所排的这场戏能唱多久?
江琛好似察觉到了来自上位者的凝视,他缓缓抬头与之对视,神情平静,笑容淡然。
“报——殿外有人寻衅滋事,有人从宫墙一跃而下,此刻宫外北墙外壁挂了一面巨幅血书,百姓都在议论,禁军唯恐伤及百姓,特来请示该如何做?”
皇帝握在龙椅上的手指关节隐隐泛白,他沉声问道:“血书何字?”
传令的侍卫双手撑地,跪着的双腿发颤发抖:“李李鹭杀我全家”
霎时,满堂哗然,皇帝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众人不敢大声喘气的地步。宫墙外以血书控诉李鹭,还是以纵身跳下血溅宫墙这般惨烈的方式,这几乎是将皇家与朝堂的脸面放在地上碾压。
天家威仪,此刻仿佛是个笑话一般。
而此刻,就在这样凝重的氛围下,太子上前一步,朝着皇帝拱手一礼:“父皇,儿臣亦有本启奏。”
“太子!”
皇帝再也忍不住,这般场面实在太难看,若是他再不喊停,明天皇室就会成为全大夏的笑柄,但他显然是低估了江琛的决心——
只见向来懂得重大局的太子撩起袍角,单膝跪地,从怀中取出一封奏折高高举过头顶:
“儿臣弹劾户部尚书李鹭,私通敌国暗探,出卖军中情报,害得我大夏数万儿郎惨死疆场,更有甚者,贺广陵、贺璟焕、贺璟熖、周昌、赵子清、李荣钊等数十位将领惨遭污蔑,英魂惨死,乱我大夏军心,李鹭通敌之罪,坏我大夏几代根基,请父皇严惩严办!”
红艳艳的奏折映入眼帘,皇帝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噗”地一声,红色溅满御案,他眼前随之被黑色笼罩。
“陛下——”
场面瞬间变得不可控了起来,百官及侍从急切地呼唤着皇帝,皇子以泰王为首一拥而上喊着皇父
而这之中,唯有太子仍旧跪在原地,他似是哀痛过头失了本能,双目通红,颤抖着双唇,奏折不知何时落地,他也随之垂首落泪。
黑亮的大殿瓷砖上,倒映出江琛那尽在掌握的笑容,他嘴角的讽刺在此刻的情境下显得分外格格不入,但身后的嘈杂之声越盛,他眼中的嘲弄之色越浓。
众声喧哗,如此才成一个乱字。
第98章 观棋 也就是说,解释权归她所有。
今日夏京一早就被投下一记重雷——
六部之首的户部尚书李鹭在早朝之上被公然群起而攻之, 其罪名数条并发,条条上达天听,条条罪行可诛。
从贪污公款到欺压百姓, 再到操纵官员升迁,最后甚至涉及到了通敌卖国罪上, 更令人震惊的是, 这条罪名是太子殿下亲自启奏。
而陛下在临朝听到这些罪名后便龙颜震怒, 更是在听完太子启奏后怒火攻心, 一下子晕倒在龙椅上, 文武百官当朝大乱,众位皇子皆是哀痛不已,最后还是太子殿下强忍忧痛,站出来主持大局。
眼下陛下仍旧昏迷,也无法立刻将李鹭判处定罪, 然其罪数条并发,一条比一条罪重, 若朝廷毫无举措, 势必会寒了百姓的心, 因此太子殿下遂下令将李鹭收监调查,待到陛下苏醒再根据调查出来的结果进行判定。
“啪——”
砚台砸在博古架上发出一声巨响, 博古架随之晃动几下后轰然倒地, 上面的文房瓷珍雅玩也尽数陪葬,只听书房里噼里啪啦的一阵碎裂之声传来, 随后便是赵王压抑着的一声低喝。
书房门口站着的唯有两个心腹,但尽管如此,两人也没敢动一下脚步,王爷这会正值盛怒, 触了王爷的霉头可不是能够轻易承受的事。
赵王确实正值盛怒,甚至已经气到近乎发疯!
“江琛!江琛!江琛!”
若非此刻手边再没东西可砸,赵王是绝不会停下的,他转头环顾一周,最后带着一股邪气坐下来,一脚踹翻面前的书桌,折腾了这么一通,体力上早已精疲力尽,但他心中的邪火却没消散半点。
早朝之上的事情,前脚在大殿里刚发生,后脚他们却甫一出宫门,便听说消息已然传得沸沸扬扬,太子这个阴险小人,居然操纵了民间舆论!
李鹭为官数十载,想要从收集罪证、到整理成册、再到有言官御史来认领揭发,这个过程并非短时间能做成的,然而他们却半点消息都没听到,太子竟然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做成了这么大一件事!
不同于以往交手,这一次太子一党布局缜密,各环节环环相扣。
眼下还没调查便已经用舆论将李鹭定了大半的罪,皇帝何时苏醒眼下尚且没有眉目,但太子此前做了这么多铺垫,想来调查也必然是极其顺利的,甚至可能三天不到,太子就能把证据再次分门别类整理好摆到台面上,让旁观者看得清楚,让质疑者无处辩驳。
都是准备好的事,眼下只是走个过场罢了,他们连阻拦都不知从何做起,一切的反抗在此刻都显得无比可笑。
从以前打得有来有往、稍占上风,到这一次被拳拳命中、无力还手,这其中的落差还没消息等传到北疆,镇守夏京的赵王就已经受不了了,他颇有些颓败地双手抱头,指间烦躁的动作将发冠拨得潦草凌乱,他忍不住去回想和推敲,试图推算出来太子是从何时开始的这个计划。
没办法,眼下他已经丧失了应对的能力。
——“我走之后,你切记万事小心,多注意东宫和泰王府,凡事多留神些,你如今谨慎不足,切莫在这上头翻了船。”
这是桓王出征前对他最后的叮嘱,他那时候听进去几分,如今已然记不清了,赵王摇了摇头,似是想要甩开包袱,可却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越来越焦躁。
“来人,来人啊!”
门口站着的两个书童悻悻然对视一眼,随后其中一人硬着头皮推开房门:“殿下。”
“去给桓王传信,去,你亲自去,去马厩将所有汗血宝马都带上,我不管你这一路上跑死几匹马,你给本王用最快的速度抵达北疆,确保眼下京中的消息在三日内抵达桓王军帐!”
那书童平日里在赵王身边顶多是做些服侍之事,因着受到赵王信任,所以会处理一些辛密之事,大多机密的消息确实是从他这里过手,但在京中奔走如何能同去北疆相提并论?
说得难听点,他作为赵王身边的贴身侍从,平日里也是养尊处优的,还叫他疾驰至北疆大营,他这身子骨怕是没出京畿就要散架。
“殿下”
赵王抬头,见他一脸的菜色,这才反应过来,这个任务对他来说或许是个不可能实行之事,思及此,他的眸色里便染上了几分厌恶。
为何他身边就没有贺知琚和沈浔那般可用的人才?
手掌抬起又缓缓落下,他从身后书架的暗格里分别取出一块令牌,将两块合二为一,欲递给书童前又收回手,认真叮嘱道:“调动七人去北疆,一人死守桓王府书房,两人来我这。”
“殿下——”
书童吓得一下子跪在原地,这并非普通的令牌,而是能调令一支死侍的令牌。
这支死侍一共十人,个个都是能以一顶百的精英,是先皇特地留给皇长孙桓王的,那时候桓王年少聪慧,在一众皇孙中也算是出类拔萃的存在,今上在确立了太子的身份后,桓王这个长孙便更受重视,故而这支本该传给皇太孙的死侍最终到了桓王手里。
而当年桓王当初又为了表示对赵王的兄弟信任,将这调令死侍的令牌一份为二交到了赵王手里,平时赵王手里的这一块令牌是调动不了人的,正巧这次桓王出征将另一半交托给赵王保管,这才让两枚令牌合二为一。
如今赵王居然想要调动死侍出世!
书童匍匐在地的身子忍不住开始颤抖,上一次这支队伍在京中出现便引起了一场皇室的腥风血雨,如今再次出现世绝非什么好事,更何况桓王都不在京,殿下就动用了这张底牌
他实在不敢往下深想,再一抬头看到赵王可怖的神情,吓得手上一滑,头部重重戗在地上。
“是!”他也顾不上自己一头一脸的鲜血,从赵王手中接过令牌就逃离了书房。
日光透过门板挤进书房内,照在那一滩殷红的血上,微微泛着暗红色的光,赵王死死地看着那一抹红,恨不得这是太子的。
东宫。
身为太子的江琛此刻忙得不可开交,尽管一切都是早有预谋的计划,但真当这一日到来时,即便是走流程做戏也让他不得片刻空闲。
“殿下,您可回来了——”
祝余今日没跟着太子去早朝,此刻见太子回府,便忙不迭地迎了上去,却不想,太子身后却还有乌压压的一群人,他到嘴边的话立刻转了个弯:“太子妃殿下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您回来第一件事先用膳。”
“这样啊”江琛脚步微微一顿,回头看了一眼跟他回府的一众高官,点点头:“那让连总管安排一下,诸位大人同孤一样,都是下了朝便奔于政事,这会既到了东宫,务必要好生招待。”
说着,他转过身对众人道:“众位大人辛苦了,咱们不妨议事前先一同用膳,稍作修整,太子妃已为众大人备好膳食。”
众人都做好了一整日水米不进的准备,自是没想到太子妃一早为太子备好膳食还给他们也带了份,一时间是既感慨太子夫妇齐心,又感慨太子妃不愧是贤内助,即便入宫侍疾也将东宫打理得井井有条。
沈语娇自是不知道她在众人心中冒领了连总管的功劳,她此刻正带着永安奔走于乾元殿和坤仪宫之间。
皇帝病倒,本该由皇后顶在最前头,偏偏不巧的是,皇后前几日刚刚伤了腿脚,这会虽然心中急切,但却力有不逮,无法亲自照料在御榻前,只得太子妃为其代为行事。
于是,这边也找她,那边也找她,江琛在东宫忙得不可开交,沈语娇在宫里也没好到哪去,江琛那里好歹是提前设计好的,可到了她这就真全凭临场发挥了。
是的,皇帝晕倒这事是他们计划之外的突发事件,但两个人却极为默契地第一时间在宫内宫外打起了配合,早朝还没散朝,沈语娇便已然掌控了京中舆论,江琛那头命令一下,沈语娇这边便换了宫装。
比起宫外运转有序,宫内才是他们要争取的主场:掌握皇帝身体状况的第一手消息、封锁各宫互通打听、严禁宫外人员在宫内行走、协助皇后掌控后宫大局,沈语娇从未如同眼下这般时刻保持精神高度紧张。
“殿下——”
一行人刚过转角,险些撞上迎面而来的药童,沈语娇被身后人拽了一下,这才和那药童擦身而过,两人脚下皆是一个踉跄,药童原本便神色慌张,抬头一看竟是太子妃,吓得一张脸惨败如纸。
沈语娇借着身边人的力勉强站稳,随后便听得化身木檀的楚瑈在她耳边压低声音道:“抓住他,这不是太医院的小药童,这是个内宫小太监。”
“叮——”
清脆的一声响,沈语娇腰间的玉佩掉落在地,在地上转了个圈,木槿见状连忙上前仔细查看,原本的玉佩是一整块圆润的料子,如今掉在地上磕碰了这一下便有了缺口。
木槿当即指着那小药童高声道:“此乃皇后娘娘钦赐殿下的玉佩,你冲撞殿下在前,撞坏玉佩在后,来人呐,将他抓起来!”
“不是,殿下,不是奴!”
那小药童冷汗岑岑,也顾不得礼数,抬头对着太子妃便摆手讨饶,别人不清楚怎么回事,太子妃自己还能不清楚吗?
他刚才看得清楚,分明是太子妃自己动了手指才将玉佩勾下来的,这罪名怎的这会竟栽倒在他身上了!
可惜啊,太子妃连个眼神都没给他,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便离开回廊,只留下身边那个大宫女,此刻她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一开口便是轻蔑之语:“你莫不是失心疯了?堂堂太子妃岂会栽赃你?你方才想说什么?”
木槿缓缓蹲下身子与小药童对视,神色满是警告:“宫里,是你能随意编排主子的地方吗?”
夏日将临,小药童却在日头下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太子妃到——永安公主到——”
太监的唱和声刚一传进来,屋内人便齐齐跪下,沈语娇一入殿便瞧见满屋子跪着的人:“给太子妃殿下请安,殿下千安”
并非是这些人非要捧一踩一,而是如今太子妃代行凤令,所到之处身后跟着皇后的半副仪仗,所有人眼下都要看她的眼色行事,对她的恭敬自然远在永安公主之上。
“好了好了,”沈语娇不耐烦这一套,她摆摆手:“父皇病情如何?”
“回殿下的话,陛下如今病情已然稳定下来了,但此次乃是急火攻心,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陛下何时醒来,眼下还不好说。”
不好说啊沈语娇淡淡点头。
那就是说,皇帝病情的解释权全部归她所有。
第99章 落子 谋定而后动
陛下晕倒了、陛下身患重病、陛下龙体危在旦夕。
接连三天, 宫里传出来的消息一天一个样,乾元殿几乎牵扯着所有人的心弦,上至高官贵族, 下至京中百姓,大家的一颗心都快要提到嗓子眼。
虽说如今储君在位, 大夏根基还算稳固, 但朝堂政局可并非那般平静。
李鹭的事一经曝出来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且不说中央六部, 便是地方官员也有众多受牵连者, 这些人是清白还是合污,都要等皇帝转醒后决定,但无论如何,大夏官场浑浊已经成了既定事实,如何肃清, 此为内忧。
北狄长期对大夏边境虎视眈眈,近些年刚平稳些的边境军情在去年被打破, 夏军不敌北狄骑兵, 被敌方三次占领疆土边界防线, 夏军一退再退,疆土版图已然缩水, 祁将军被敌军追杀下落不明, 吴王带兵驰援也被逼退,桓王此去重振旗鼓, 却仍旧只能和北狄起到制衡作用,外患亦是危机。
且太子如今虽然坐稳了储位,但京中皇子之中,为数不多的兵权尽在泰王之手, 如今李鹭事件尚未分明,高官又大多站在赵王与桓王这一派,就连一向受文人拥护的韩王也非等闲之辈,更别说如今身在北疆的桓王和吴王,怎么说北疆那边也是有十几万的兵力,若是其中一人带兵南下
皇室兄弟刀兵相见,这种事别说本朝往前推几代就有过,就是本朝不曾经历,那史书上也记载分明——京乱兵变,苦的是百姓。
因此,虽说即便帝位更替也有继承人,但与其将期望放在哪一位皇子能兵不血刃拿下夏京,还不如说希望皇帝能挺过此次劫难,只要今上还在位,这几位皇子就还有所顾忌。
于是,这三天几乎成了整个夏京的噩梦,所有关注着此事的人都因此而忐忑不安。
但三天时间,却完全足够太子一党将戏做足演完,一早就准备好的证据被更加完整地整理好,在皇帝醒来之前便将其中一部分大白于天下,清流官员及京畿百姓早就为此将李鹭骂了个狗血淋头,已然在心中认定了李鹭有罪。
赵王一干人等饶是心急却也再无可挣扎,太子这一手干的漂亮,把李鹭的私罪定死,让皇帝即便是有恻隐之心,却也不好偏袒替他隐瞒,而剩下的一部分涉及皇室颜面,太子又将这一部分掩盖得严严实实,既全了面子,又有了里子,待到此事交到皇帝手里,恐怕也只剩下了个盖玉玺的权利。
何为谋定而后动?太子这一招便是。
消息抵达北疆的那一日,正好赶上桓王出兵迎战,一队死侍没找到桓王又空惊了其他将领,故而只能躲在暗处,好不容易寻得了机会才打听到桓王的消息,小队紧赶慢赶,抵达战场之时为首之人果断出手,恰巧救下桓王一命。
然而桓王在看到他们的时候,眼里却没有半分惊喜,对于他们的到来,也好似心中早有预算一般,只带着一队人继续往前杀,靠着这一支精锐小队取下了对方将领的头颅。
“桓王!桓王!桓王”
江瑀带着敌将头颅返回军营,自营地百里外就受到了将士们的夹道欢迎,鏖战大半年,这还是夏军第一次以获胜姿态凯旋归营。
一次胜战,比任何人亲征都更能鼓舞军中士气。
然而被将士们拥护的江瑀却没有心思和大家伙一起庆祝,他在大帐里集结了死侍小队,听着为首的领队将军中之事尽数道来,他的一颗心彻底跌落进谷底。
到底还是出事了。
没有愤怒,没有暴躁,更没有惶恐不安和忐忑,江瑀在顷刻间便下了决定,他快步走到书桌前提笔,这一封军报甚至都无需蘸墨,他提起毛笔沾了沾铠甲上的血便落在了纸上——
“夏军大胜,夺回塔城。”
这封军报只有这简短的八个字,江瑀写完便交给了其中一人:“带着这颗头颅,以最快的速度返京,我会给你安排一个此次战死士兵的身份,从此之后,你便是他,消息传回京后,一切听从”
他原本想说,一切听从赵王调配,但他看了眼手中的令牌,微微叹息:“听从太子调配。”
死侍闻言接过军报,瞳孔隐有颤抖,虽说他们对于命令向来是无条件执行,就连赴死都不会皱一下眉头,但效忠之人易主,甚至还是倒戈向敌方这样的事,实在无法让人不动容。
“若是太子有什么想问的,你尽管回答即可,太子妃亦然,好了,没别的事了,你现在便以最快速度,返京。”
江瑀没给他浪费时间的机会,也没向他解释何为“太子妃亦然”之意。
到底还是自小培养出的职业素养,那死侍再不敢耽搁时间,对于主子的命令也没有半分质疑,领了东西和衣服便折返回京,江瑀看着眼前剩下的六人,选择让他们躲在暗处:“若非特殊情况,不要露面。”
身处北疆,特殊情况就只可能是生死瞬间了。
江瑀摆明了不会动用这张牌,即便赵王千里迢迢给他送到北疆,江瑀也选择了按兵不动。
只剩下他一人时,他独自坐在军帐的书桌后,昏暗的烛光下映照出他憔悴的面容,憋了许久的疲惫终是化作一声叹息,被他缓缓吐出。
这么多年,四弟还是不懂他。
这么多年,还是没人胜过她。
可到如今,他连她也失去了。
北疆地处大夏的极北处,故而虽然已经入夏,但夜里还是有些发凉,军帐外是将士们兴高采烈的欢呼声,然而一帐之隔,坐在里头的江瑀却显得分外落寞,他双手交叠放于膝上,烛光随着夜风摇曳,光亮在他手中跳动,继而消失。
“也不知能不能赶回去为你庆生”
浴血奋战月余,江瑀从未有过疲惫之态,可这一刻,他却觉得好累。
坤仪殿内,永安公主正在窗下静坐,她的坐姿奇异,挺直脊背却不靠在椅背上,叫人光是看着就累,但她干坐了快两个时辰,却半点没动过。
沈语娇将近三天没睡过,这会微微眯眼小憩片刻只觉浑身都舒坦了不少,眼下还不是休息的时候,只这一会就足够她恢复精神的了,只是她一转头看到僵坐着的永安时分外惊诧:“你不会一直坐在这,让我靠着吧?”
“没事,不累。”永安冲着她恬淡一笑。
这笑容让沈语娇有些恍神,她不自觉地抬起手轻抚永安的发顶,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她已经长这么大了。
眼前的永安早已不是那个她初次撞见时的稚童了,如今的永安韶颜稚齿,一双杏眼黑亮得似能洞悉人心,虽还未及笄,但却已经能在她身上窥见霞姿月韵,她继承了她母亲的美貌,亦受到嫡母气度的熏陶。
不难想象,待永安公主及笄时是何等的仙姿佚貌。
住进坤仪宫的永安公主比以往爱笑,可如今她笑时,虽还是那般巧笑嫣嫣,但眉目流转之间却多了些暗波涌动,那是长于宫中诡谲之下的下意识算计,是见多了大风大浪后的权衡利弊,可唯独此刻面对自己时不同,她眸光清澈,干净明亮如星辰。
沈语娇疼惜地将永安揽入怀中,捏了捏她僵硬的肩颈:“我们小永安,辛苦了。”
这双小小的肩膀,扛起了不属于她的重量。
“听闻,容昭仪的情况最近有所好转?”
先前容昭仪只是靠着汤药吊着一口气,病情十分危险,已然到了不知能否见到明日朝夕的地步,沈语娇原想帮她找到闾丘大夫,但东宫和沈家的人手一波又一波地派出去,却愣是找不到这么个大活人。
虽知道这是个隐士,却没想到隐世得如此彻底,就好似,这人从未出现过一般。
若说唯一有一点消息,便是成国公为此警告她的:“请闾丘大夫出山的诊金,这世间的绝大多数人都付不起,永安公主作为她的亲女或许都无法出诊金,而你一个外人又何必做到如此地步?”
“殿下自己好好想想,到底是容昭仪更重要,还是东宫与沈家更重要。”
这话听得沈语娇心底升寒,先前是没往深里想,经过被成国公警告后,那日在茶楼江瑀复杂的神色再次在她眼前浮现。
江瑀当时又是以什么做交换,付了闾丘为她出诊的诊金呢?
永安柔和的声线打断了她的不安:“是,母妃的身体有了些好转,不知道是不是忧心父皇,想早些醒来见到父皇。”
眼下内室并没有旁人,但尽管如此,永安却也能睁眼说着这样的瞎话,沈语娇竟因她这一句放心不少。
不管是因为忧心皇帝,还是因为眼下没人将注意力和精力放在容昭仪身上,只要情况有所好转就是好事。
人活着,就比什么都强。
姑嫂两个在内室低声说话,木槿强硬拦了半晌,觉得太子妃应该缓过了神,这才放外面的人进去:“殿下,太医院的刘太医求见。”
“宣。”
因着是合眼小憩,沈语娇这会连衣装都无需整理,只抬手轻轻理了下鬓角,随后便端坐着接见了等候已久的刘太医。
“臣刘思参见太子妃殿下。”
沈语娇点头摆手,示意木槿:“给刘大人赐座。”
这个刘太医不是别人,正是专门为东宫看诊的王太医的外甥,因着王太医出宫多年,故而到了刘太医入宫时反倒并未引起什么人的注意,但他的立场却自然而然地早早分明。
“你是说,陛下今日苏醒过?”
“是。”
“醒了,却没叫人?”
“没叫,但冯公公进去瞧过。”
冯绪啊不知怎的,沈语娇突然想到了祝余身上,身为九五之尊,身边最信任的大多都是贴身的太监总管,也不知道祝余有没有这一日,毕竟江琛眼下最信任的人是她。
“那冯公公之后可见了什么人?”
“不曾,臣一直看着——”刘思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他语声一顿,随后有些不确定地道:“冯公公似是提起说想请道士来为陛下做法。”
道士?做法?突然搞什么奇奇怪怪的?沈语娇没忍住皱眉,但又蓦地想起了什么——
道法、清觉观、永娴公主。
眉头倏地舒展开来,她微微垂眸掩住眼中的嘲讽,好啊,皇帝这是还想保下李鹭。
第100章 清觉观 一个两个的都将她这里当成什么……
深夜收到沈语娇的密信时, 江琛正在对李鹭的证据做最后的整理收尾工作,在看完那短短的纸条后,他摇头失笑, 抬手将纸条点燃,眼见它化作灰烬。
皇帝当真如娇娇所言, 还没到岁数就开始老糊涂了, 也是做了半生的人前明君圣主, 在这件事上却半点拎不清。
他是真不知道, 如今那些一旦揭露便令皇室颜面荡然无存的证据是谁在替他隐瞒。
江琛从座椅上站起来, 踱步至窗前,双眼看着窗棂上木雕的花纹,双眼微微眯起。
眼下的情况一切都在按着他的预计向前发展,皇帝自认他寻到永娴公主就能给赵王开出一条制衡东宫的口子,殊不知这个打算估计在清觉观就进行不下去。
永娴公主是个有主见的女子, 她连赵王尚且都不愿帮扶,又怎么可能在皇帝和李鹭这件事上助纣为虐?
皇帝对他的这些子女, 当真是没几分了解。
生死只在一念间, 皇帝的生命如今正捏在他手里, 江琛看着自己的手掌舒展又合拢,微微蹙眉, 眼下还没到那一步, 他也并不愿做这样的事。
“传信太子妃,无妨, 将计就计即可。”
“是。”
祝余自黑暗中走出,又隐匿回黑暗里,若是不仔细瞧,甚至没人发现他刚刚站在哪里。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如今的木槿和祝余,都是如此。
宫里,沈语娇得知与江琛达成了共识后,便也不阻拦皇帝那边的小动作,任由冯绪里外疏通打点,她只需在必要的拦一拦、拖一拖时间即可。
在她刻意的放水行为下,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清觉观。
“不去,贵使请回吧。”
面对宫里来的贵人,永娴公主丝毫没给留面子,只面无表情地说了这么一句,便示意小道童送客。
如今侍候在永娴公主身边的小道童并非她从宫里带出来的,对她不甚了解,在听到这个命令后下意识怔愣。
永娴公主在出家后,便将自己身边的大宫女都归还了良民的户籍,逐一送她们返程归乡,如今在道观里的,唯有一个老嬷嬷是从宫里出来的,那是永娴公主的奶母,除此之外,观里都是她收留的贫困妇孺。
清觉观是名副其实的一院子老弱病残,故而这小道童这会腿都在忍不住打颤,娘子也太大胆了,这可是宫里来的贵人,若是惹了天使不快,他们这小观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所谓天使,正是冯绪的干儿子冯章,他自打认了冯总管这个干爹后,便未曾在御前露过什么脸,这还是他第一次被派遣如此重要的事,谁料想永娴公主根本不配合、不买账。
这可是皇帝的圣旨啊!公主竟敢抗旨不遵?
冯章这会可谓是一个头两个大,他若是真的回宫了,冯绪交代的事他没办法给出满意的答复,但若是赖在这里永娴公主看着并不畏惧龙颜盛怒。
反正左右都是一个死,冯章觉得不如再拖延几天,求几日多活,他绝不肯走,便当即赖在了清觉观。
一个太监,常驻在清觉观是个怎么回事?永娴试图叫人赶走他,但一院子的妇孺又没谁能对他下重手,四两拨千斤的,好好送走没一刻又得回来。
一天一夜后,永娴忍不了了,还不待第二日天亮,她便给冯章下了药,待到人第二天醒来,便发现自己被关在了道观的柴房里,四肢丁点动弹不得不说,就连口部也被堵得严严实实。
小道童端着一碗杏仁百合露进到后院内室,见娘子正在整理道袍,便利索地放下碗盏上前帮忙:“人已经关起来了,没有娘子的令,没人能放走他。”
“嗯,十日后再说吧。”
如今正是乱的时候,这人放出去就是个祸害,永娴在乱世中为求自保,只想有一方清净之地能修身养性。
理完道袍后,永娴在院内的槐树下坐了下来,手中端着那碗杏仁百合露小口小口地细品:“下回叫单大娘再少放些蜂蜜,还是有些甜。”
“好”
那小道童还欲说些什么,便听到另一道童从外面跑进来,神色慌张,额头大汗淋漓,她有些不满地蹙眉道:“做什么这么冒冒失失的,娘子面前,你稳重些。”
后跑进来的小道童也顾不得和她解释,只对着永娴急切道:“娘子,不,不好了,外面来了一队兵士,个个身披铠甲腰间佩剑,为首的男子,说,说自己是赵王!”
瓷碗被重重搁在石桌上,永娴的眉眼之间怒意明显,一个两个的,当她这清觉观是什么地方?她当即站起身,对着两个小道童吩咐了一句后,自己便大步朝着前头走去。
两个小道童都吓傻了,眼见娘子这般威风凛凛,又思及方才她吩咐的那句话她们都不由有些感慨,看来传言非虚,娘子当真是大有来头的。
赵王带兵而来,没见到人也不着急,径直走入客堂便自顾自地坐了下来,还给自己倒了杯茶。
只是这茶杯还没挨到嘴唇,他便听到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这茶可并非什么名贵品种,赵王仔细喝了伤嗓子。”
这话气得赵王狠狠咬了下后槽牙,随后一仰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小杯子被重重放在桌子上,发出巨大声响,引得永娴公主眉头紧蹙。
她上前一步欲迈入门槛,却被侍卫队挡住了去路,永娴公主也没开口和他们废话,只一个眼风扫过去,众侍卫便悻悻地给她让出一条路,恭敬地拱手行礼。
“都是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你能喝得,我如何喝不得?”
永娴公主迈入客堂,拿着手中拂尘在椅子上扫了扫,随后又挑了个离赵王比较远的椅子坐了下来,一边梳理着拂尘一边道:“我如今已然出家入道,不敢再同殿下称兄道妹。”
说罢,她也不管赵王那铁青的脸色,又问:“殿下今日来所为何事?你这一队兵士站在这里,让往来的香客看着也害怕,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小小的道观做了什么违逆大夏律之事,殿下有事快说,无事尽早带着他们离开,这里不是他们该来的地方。”
“合着,你这道观竟是并非开门广纳世人?”
“他们身穿粗麻布衣前来,我定然是欢迎的,可你自己看看,这一个个铠甲长刀的,我没叫人把你们轰出去就不错了。”
赵王斜睨了一眼门口的兵士,脸上也有些讪讪的,这一点上他的确不占理,遂道:“这几日宫里是不是有人来找过你?”
“什么宫里人?”永娴公主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你不就是宫里来的吗?殿下可以不信道法,可却至少要心存敬畏。”
放在平日里,即便宫里来人之事传出去也无妨,她乃皇室公主的身份到底不可能瞒天过海,叫人知道了去也没什么,但如今是什么情形?
京中正是人人自危之时,宫里来人到清觉观,那她这清觉观今后还能清净吗!
她站起身抚了抚道袍,冷声道:“清觉观并非适合诸位久留之处,殿下若无事便先离开吧,我这小小道观还要开门迎香客。”
“永娴,”赵王这会的脸色也称不上好,他起身几步上前拽住要走的永娴公主,压低声音:“若有人来,你切记要告诉我,这对我很重要。”
“什么对殿下不重要?对殿下重要的事实在太多了,我哪能一一记着?”永娴公主视线下滑至赵王禁锢她手腕处,低喝道:“松开!”
觉出她是真生气,赵王的语气不由地软和了几分:“观里每日人来人往,你这里又尚在京畿,我不信你不知道如今京中是何景况,你若是能为我带来消息,便能——”
他缓了口气,微微叹息:“你便能救我一命。”
“殿下这话说得实在可笑,”永娴公主用力甩开他的桎梏,冷笑道:“殿下既把话放到台面上,那咱们也打开天窗说亮话。”
“京中的情况我确实有所耳闻,但正因有所耳闻,我才想问,这般罪名你想让我为你脱罪?且不说我又没有这个能力,便是我能为你脱罪,那你有考虑过我吗?”
赵王上前一步:“若是能渡此劫,我自会拼尽全力保下你!”
看着兄长的怒色,永娴公主神色满是无奈与不耐烦:“殿下,醒醒吧,不要总做超出自己能力范畴的事。”
“况且,我的确未曾见过你说的宫里人,若是你知道这人是谁,不妨去找他问问吧,你来我这,什么都找不到。”
眼见面前的永娴公主俨然一派油盐不进的态度,赵王也歇了与她再纠缠的心思,他双手叉腰,点点头:“行,你若是这么说,那就别怪我不顾念兄妹之情了,找不找得到也得找了才算。”
“列队——”
“喝!”
方才恭敬退到一旁的侍卫兵此刻已然整肃列队,仿佛下一刻就要血洗清觉观一般,永娴公主干脆被这行径气笑了,她转过身问赵王:“我只问这一次,你确定要在我的清觉观里坏规矩?”
“要么你就说出——”
“好!”永娴公主打断了他的话,高声朝着外头喊了声:“来人呐!迎客!”
“什么?”
赵王被她这一声搞得有些莫名其妙,结果还不待他反应,客堂外就传来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其间还掺杂着金属兵器磕碰的声音,他狐疑地看了眼永娴公主,随后踏出门槛。
这一眼,赵王险些没将后槽牙咬碎:“太子如今正是繁忙之时,怎的有空来这儿闲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