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出现在街角咖啡馆的理由?
冰冷的审讯室里,这个问题不断回响着。
林律奚搓了搓被染红的食指,感受其中温热的粘腻,然后转过身归于原位,将手中的眼镜放上桌面,轻轻推去对面。
程宥低头做着记录,没有任何反应。
隔着一米宽的木桌,林律奚凝视着垂头写字的程宥,看到他搭下来挡住灰眸的睫毛,挺直的鼻梁,还有被自己咬伤,深深豁开的,一滴滴溢血的嘴唇。
他又搓了搓手指。
审讯室外,高尚桢手指早已攥得毫无血色。
程宥记录完毕,合上笔帽,抬起了眼,看向林律奚,“之前你说过会回答一切问题,请配合调查,谢谢。”
被咬出的伤口极深,他说话时扯动嘴唇,本来几乎止住的血又再度冒了出来,一滴滴坠上桌面,西装上也溅上数点。他本能的想去抿唇,然而马上停住,从口袋里掏出纸巾,在伤口上用力摁了两摁,折好纸巾,放到手边。
白炽灯下,血在纸巾上一点点的洇开,形成囫囵不清的图案。
林律奚从纸巾上收回目光,无声的笑了。
“我收到了信息,希望我去观摩行刑的过程。”他扭回头,目光穿过单向镜,与高尚桢冷冷相撞,“我说过,我不支持废死。”
程宥开始埋头记录,“发信息的人是谁?”
林律奚将一条腿搭在另一条上,转过了眼看他,闲闲开口:“你猜呢?”
“请直接回答问题,林律师。”
林律奚抱起了手臂,将背向后仰去,“你应该知道,毕竟是你的队员把他从矿车下抬了出来。”他近乎半仰在椅中,声音漫不在意:“就是有点晚,有些器官坏死了。”
程宥握着笔的手迟滞了两秒,很快又继续书写,“是索骁。”
林律奚好像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哈哈笑了起来,“你不是记得吗?还是现在才看到他的档案?”他一边笑一边摇头,“或许,你只记得写在纪录上的黑字,真人长什么样子,在哭还是在笑,你统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程宥从口袋里又取出张纸巾,擦了擦唇——血又从组织深层渗了出来——他依旧没有抬头,“索骁在哪里?”
林律奚看着折起来的第二张纸巾,笑容慢慢收起了起来,“我不知道。”
——14:51 嫌疑犯坚称自己不知可能凶手(索骁)的下落,“我不知道。”
这张纸已经写满了,程宥将它放入文件夹,又拿起第二张,笔杆在手里轻轻转动半圈,“你在今年九月十四日抵达红驼,白行人当日被杀,和你有关吗?”他盯着笔问。
林律奚感兴趣的端详着他,“你现在很像警察,”他散漫的耸耸肩,“我说真正的那种。”
“至于你的问题,哦,我是受邀当个证人。”
纸面上的笔尖自左而右的游走,发出沙沙声,“白行人被杀时你也在现场,凶手是不是同一人?”
“是……或许不是?”林律奚十指相对轻轻磕动,戏谑的目光锁定坐在桌后的人,“可如果你始终低头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现在的反应呢?程宥。”
笔尖挫了一下,在白纸上戳出一个黑点。
程宥慢慢的抬头,发现面前人在极轻极轻的点头。他记录下这个回应,之后,墨水笔再度停住几秒,又抬起了头。
他继续问了下去。
“九月二十八日凌晨三点,你出现在宫达良的死亡现场,也是因为提前有了消息?”
林律奚没有立刻回答,目光穿透他的眸子,嘴角微微扬起,眨了两下眼睛。
程宥没有略过这个回应,如实记录后抬头,“也是通过短信通知?”
“不。”出乎意料的,林律奚不再笑了,他的手探进西装内衬的口袋,夹出了两张照片,随意丢在了桌子上,“我收到了这个。”
第一张照片上,是一块约五厘米见方的人皮,颜色发青,质地像冷却的蜡,上面刺着一个罗马数字:Ⅷ。
下方一行打印的时间戳:9/14 – 03:00 A.M。
——这是高扈失去的颈部皮肤。
——那个死在河轻市的蛇矛成员,高扈。
第二张照片上,同样是一块人皮,比前一张更小,刺着的Ⅵ已因为冷冻过收缩变形,边缘泛出灰白色。
——有人潜入警局法医室,割去了宫达良的刺青。
程宥捡起这两张照片看了看,做好记录后,将它们收入档案袋中。
“不知程警官可有什么问题?”林律奚轻敲着手指,看着他的眼睛越来越亮。
程宥思索了一秒,“为什么索骁没有当场割掉这块皮肤,而要冒险潜入法医室?”
林律奚清黑的眼睛熠熠生光,“谁知道呢?也许凶手有他自己的想法吧。”他眨眨眼,微笑,“我又不是凶手。”
——14:58 嫌疑犯眼睛连续眨动两下,继续保持微笑,并且声称,“我又不是凶手。”
墨水笔簌簌滑动间,这行字落上了纸面,同时溅落下方空白处的,还有一滴无知无觉的血珠。
程宥的视线在血珠上停留两秒,把纸对齐折起,掏出黑色匕首,弹出其中的美工刀。
刀锋过处,纸张被一分为二。
他把匕首递回腰间,将写满黑字的半张记录夹入文件夹,拈出另外的空白页;同时将染了血的下半页放在了纸巾之上。
这回他没有拿纸巾,只用手背蹭掉唇上还在隐隐外渗的血,重新看向林律奚,“10月4日,在红驼杜蒙办公室,你被刺伤,凶手是牙还是索骁?”
“也是他。”
程宥的肩膀凝固一瞬,随即回复原态,“你们是同伙。为什么索骁会试图杀你?”
林律奚不笑了,他收起腿,似乎略感厌烦,“同伙?”
他冷笑,“如果程指挥官再随意使用这类污蔑的词语,我会启动法律程序。”他手指抬了抬,指向门外,“我的律师就在这栋楼里。”
“是程警官。”程宥纠正他,笔下不停,“10月13日下午,你转院的时候有狙击手伏击,也是索骁?”
“你猜呢?”
——15:02 医院外的狙击手是索骁……
程宥的目光在狙击手上三个字打个转,继续追问,“索骁人在哪?”
“我说过了,你为什么总是听不见。”林律奚蹙了簇眉,冷意一点点淬进眼底,“也许就在这栋楼里呢?”
——15:07 嫌疑犯开玩笑(挑衅?),说:“也许就在这栋楼里呢?”
“据调查,获救之后索骁就失去踪影,是被你的家族庇护起来了?”
“家族庇护……”这四个字似乎让林律奚感到很好笑,他低头笑了一会,忽然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审讯者,眼睛亮得惊人。
“看起来你觉得我的家族势力很大,其实嘛。”他一霎不霎的凝视程宥,慢慢接了下去,“其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有多大。”
“会大到让人重新穿回军装吗?”
“会大到建议重设朗基努斯之枪吗?”
程宥的笔停下了。
纸面上最后一个字的墨水慢慢洇开,形成一个小小的黑团。
这一刻,审讯室内外,什么都停下来了,连白炽灯那恼人的嗡鸣,也骤然消失了。
军装。
朗基努斯之枪。
安月见心脏砰砰砰在狂跳,她吞了下口水,嗓子眼跟刀割一样。
不,调查官,不行。
她明明不太理解他们说的话,然而这一刻,这个声音却疯狂响在心间。
不行,不行,你不能被动摇。
然而为什么,这一刻她会选择转向高尚桢。
然后看到他在单向镜下的暗光里沉默着,好像红驼城外沙漠中,那些风中慢慢蚀化的石头。
很短很短的一瞬。
很长很长的一瞬。
程宥重新启动了笔,“索骁没有军事背景,也没有心理承受力。他能做到这种地步,说明受过训练,是你安排的?”
眼前的世界陡然模糊起来,高尚桢看着一墙之隔的审讯官,仰起头,将泪逼了回去。
林律奚长久的看着他,笑容慢慢散掉。他低下头,将脸埋进了掌心。
程宥记下了自己的问题,他并没有等到回答。
然而他没有催促,也没有出声,只是捏着笔,陷入了静默。
有什么在记忆的海里翻腾,像海豚,上上下下,闪着光,那么亮,那么快活。
它们很快就沉到海里去了。
茫茫的海上,只剩下深蓝的波涛。
他孤独的站在岸边,不知道该想什么,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静静的握着笔,等待着。
林律奚的手松开了,他抬起头,缓缓起身。
“神明在笑看人类挣扎,我们以为逃出了过去,却只是在更深的梦中醒来。”他喃喃的念出这句著名的台词,转向程宥,“要是能和你去看这出剧就好了。”又很快的笑了一下,“不过你不会和我去。”
“就这样吧,程警官,请叫我的律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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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事组目送杜蒙的人护送着林律奚走进电梯,没有一个人说话,连卫其宏都没有吭声。
林律奚的身影已经消失了,然而整个审讯室内外,仍旧仿佛笼罩在某种巨大的悲怆中。
程宥在文件上签好自己的名字,将它和笔送入文件袋中,封严,然后起身准备离开,刚走出两步,忽然停下,回头从桌上拿起了叠起来的半张纸与纸巾,投进垃圾桶中。
他的目光掠过倒下的矿泉水,滞了滞,掉头要走,才离开一步,又停下,探过身,从桌角抓起自己的眼镜,并没有立刻戴好,抓在手里掂了掂,随便塞进了口袋。
等转过身,他看到刑警们正沉默的排在门口两侧,在等他。
他向他们走近,正要开口,脚下一绊,差点摔倒,卫其宏赶紧伸手去抓他,不料手上一空,调查官已被组长一把揽住。
“我都在这门槛上绊倒多少回了。”高尚桢皱着眉打量地下的铁框,“让他们拆,死活不拆,这帮家伙……”他看看程宥,轻轻松开手,“没事吧。”
程宥摇摇头,将文件递给他,“林律奚的口供在这里。”
“好。”高尚桢随手接下,转身递给盛苒,“交给你了。剩下的事你来处理。”他看着盛苒镜后盈着水光的眼睛,“对不起,刚才我态度不好。”
盛苒摇了摇头,深深吸了口气,“没关系。”她接过文件,“你放心,早点回医院去吧。”她笑着擦擦眼睛,“每次都这样,总挨医生的骂。”
高尚桢笑起来,看向程宥,“你送我回医院吧。”
卫其宏刚想说我来送,袖子一紧,已被安月见拉住,女孩子在向他缓慢又坚定的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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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辆雪佛兰可能确实到年头了,即使在程宥手里也磕磕绊绊的,好几次在红灯前差点没收住刹车,后面的司机从车窗里探出身,狂骂不止。
副驾驶上的高尚桢因为突如其来的几次急停,腿上也跟着吃了好几回力,总算不流血的膝盖又流血了。
该换个好点的车,案子完了就去车店。他摸着膝盖,想。
他抬起眼,看到司机依旧面无表情的开车,对四周的喇叭声充耳不闻。
他揉了揉酸痛的鼻梁,“在想什么?”
“嗯。”程宥应了一句,过了几秒之后才出声,“林律奚。”
摁在鼻梁上的手上停下了,高尚桢缓慢的扭过头,望向天边昏黄的夕阳,和不住退后的,街店里的灯光,“唔,你在想,嗯,他……”
“他在说谎。”
高尚桢怔住,他重新看回程宥,“什么?说谎?”
“他说做出几次狙击的是索骁。”程宥冷静的说。
高尚桢皱起眉,“我不明白。”
“他不可能成为狙击手。”程宥下了断言,雪佛兰一头扎进中心区的地下隧道。
“为什么?”
“狙击需要稳定肌肉群和骨骼,肩臂也必须足够有力,否则无法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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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枪支后坐力。”
隧道钠灯如列兵一线排远,光影等距明灭,一块接一块,自程宥脸上照过。
“他做不到。”
“为什么……”才说出三个字,高尚桢立刻后悔了。
“档案里记录,他肋骨多处粉碎性骨折并发,同侧肩胛带严重骨折……”
“别说……”
“颅脑中度外伤,面部受伤后遗症显著……”
“别说了。”
“……可能存在中度视力障碍与面部运动功能不全,耻骨联合分离……”
“别说了程宥!!”
在司机们疯狂的喇叭和破口大骂声中,雪佛兰发出巨大的摩擦声,缓缓停在了应急车道上。
“他不是那个狙击手,他做不到。”
程宥看向前方,表情一片空白。
高尚桢不知该说什么。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只能狠狠揽过程宥的肩头,陪他一起看隧道里来来往往的车。
看到它们自远方驰来,又向远方奔去。
每辆都有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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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二十分钟的车程,他们从下午三点半,一直开到晚上。
医生一直等到病人回来才下班,他气坏了,差点把手套摔在刑事组长脸上,总算看着他流血的伤口和乖乖听话的份上,暂时放过了他。
“明天缝针!你今天晚上给我老实呆着!再乱跑等你就等领残疾补贴吧你!”
恶狠狠摔下这句狠话,医生气呼呼的走了,只留下高尚桢和程宥这两只鹌鹑,小心翼翼的在病房里不敢发声。
程宥看了看表,九点十分了,他摇了摇头,才想起来从中午就没吃饭,生理机能超级稳定的身体居然没报警。
真是奇怪的一天。他想,看了看还坐在病床上的高尚桢,站起身,“我要……”
“老界在四楼ICU,要不要去看一眼?”高尚桢忽然没头没脑的打断了他。
程宥愣了一下,“他已经脱离危险,而且现在……”
“陪我去看一眼,就一眼。”高尚桢单腿蹦着跳下床,发现程宥正盯着自己,赶紧又去床边捞拐杖,“走,走。”三下两下把他搡出了单人病房,还好护士暂时不在,他就拽着程宥,翘着伤腿,蹦上电梯。
程宥想起一楼门口贴出的住院守则,九点以后ICU拒绝访客,他几次要开口,都被高尚桢挡了回去。
好吧,他放弃的想,让事实说话吧。
果然,在通往ICU的右侧长廊入口,高组长就被一脸正气的护士给挡了回去。他还试着钻空子,可惜腿脚不给力,巧克力贿赂大法也宣告无效,只能悻悻的抻着脖子,撑着单腿往里瞧。
程宥在旁看着都替他累,他摇摇头,决定不管了,迈步走向电梯口。
此刻的他又累,又饿,又迷惑,脑子昏沉沉的。
今天实在太漫长了。
他迫切想回到旅馆房间,回到那个安静的,空无一人的地方去。
他按下了通往一楼的电梯。
这时,身后长廊里传来一阵奔跑声,声音不大,却很快乐,跟小马驹似的,哒哒哒哒。
他回过头,看到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从走廊里冲向高尚桢,一把抱住他,仰起头笑。
她穿着整套的球衣球裤,胸前衣襟上一个大大的10号,十分神气。
单膝而立的高尚桢差点被撞到,他在小姑娘脑门上轻弹一下,说了句什么,然后回过身,朝程宥的方向指了指。
小姑娘有点害羞,又有点高兴,从高尚桢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向他挥手。
程宥不自觉的向她笑了一下,也挥了挥手。
小姑娘一下子缩了回去,又偷偷看他一眼,拉着高尚桢说话。
程宥看到她把一片纸塞到了高尚桢手里,然后高尚桢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小姑娘抬起头,向他笑,偷偷向电梯方向挥了挥手,又哒哒哒哒的跑远了。
滴——
电梯在他身后停下,程宥刚要转身,高尚桢已拄着拐杖,一蹦一蹦的靠近。
“等等你。”他不高兴的埋怨起来,“你走这么快干嘛,性子怎么这么急,没看到病人还在这哪。”
被高组长说性子急的程宥:……
把病人送回单人房,程宥出去跟护士打声招呼,让她们送些食物来,又取了壶水烧好,在滚水的咕嘟声,只觉得浑身都散了架。
——我要回去。
他嘘了口气,面向病床上的高尚桢,“我走了,明天就不……”
“给。”
高尚桢将手送到他面前,平平摊开,是一张皱巴巴的纸团。
是刚才那个小姑娘塞给他的。
程宥接过,展开,发现是一张球票,下个星期三,八点整,清沙球场,同城德比大战。
他有点迷惑的看向高尚桢。
“老界闺女给你的。”高组长抬头看着他,“她攒了好久的零花钱,还是只够买半张,剩下的是卫其宏给她补的。”他笑了笑,“其实老界都买好了,就是逗她,小卫也是哄她玩。”
他深吸了口气,“当然下周三老界不能去,不过,”他哽了一下,“明年这个时候还有德比。”
他看进程宥的眼睛,“要是没有你,程宥,他就再也不能去了,他闺女让我把票给你,谢谢你。”
程宥僵在了原地。
高尚桢抬起手,抚摸着他西装下摆那几滴微小的血点,然后抓住他衣角,慢慢站起来,“我很高兴你在这里,程宥,有你在太好了。”
他伸出手臂,将程宥狠狠抱住,力气大得仿佛要将他扣进自己的身体,“谢谢你。”
“还有。”他把头埋入他的肩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原谅我。
程宥站着不动。
良久,良久,他抬起手,轻轻拍着这个人的背,“高尚桢,不要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