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铜铃击碎晨雾。
青铜铃铛在霍家最高的飞檐下震颤,声波撞开凝滞的夜色,在院落间跌宕成三叠回响——一沉入地底,二散入远山,三重重砸在青石阶前,碎成冰棱。
霍殊推门时,雾气正浓。
他的行囊单薄得近乎决绝:一套浆洗得发硬的月白中衣,一截用麻布缠了九层的肋骨匕首(角斗场里带出的唯一遗物),一只铁皮青蛙(锈迹斑斑的腹腔里还藏着半粒面包屑),以及沈清徽昨夜递来的机票。D国·海德堡医学院,胸心外科——烫金字母在登机牌上闪烁,像一纸浸透讽刺的判词。前世他执手术刀剖人心肺,今生竟要重回手术台,只是这一次,执刀的手先被命运剖开了血脉。
廊下灯笼未熄,桂姑的身影被拉得细长。她双手托着乌木匣,匣面《往生咒》的刻痕里积着陈年香灰。"夫人吩咐,路上用。"
匣中沉香佛珠共一百零八颗,每颗皆以微雕技法刻满"殊"字,笔画细如蚁足,需对着光才能窥见。霍殊拈起一粒,指腹摩挲过凹凸的刻痕,忽然低笑出声。佛渡众生?她却只渡他一人。以骨为刃,以血为契,将这尊伪佛拴在他腕上,倒也算得一笔划算买卖。
佛珠滑入腕骨,恰好覆住那道陈年疤痕——"狼崽"的铁皮指套曾在此撕开皮肉,如今冰凉的木珠与凸起的伤疤严丝合缝,如同命运早已写好的啮合。
雾色深处传来整齐踏步声。
十二名霍家私卫自混沌中显形,黑衣劲装,步枪斜挎,枪栓在同一秒被拉动,金属撞击声刺破雾气。这是送行,更是驱逐——霍家族规如山:踏出此门三月无建树,族谱上"霍殊"二字便要被朱砂笔勾销。
他转身背对森严枪口,青石板路在雾中蜿蜒如蛇信。
脚步落得极轻,像踩在悬于深渊的丝线上。丝线之下噬骨过往张着口,丝线之上未卜前路漫着雾。佛珠随步伐轻叩腕骨,一声接一声,像倒数,又像心跳。
雾气濡湿额发,水珠混着鬓角裂口渗出的血丝,滑进唇角咸腥。这味道让他想起角斗场泥泞里的铁锈气,想起濒死时喉头涌上的热流。而今这些都被裹进海德堡医学院的光鲜外衣里,成了无人能窥见的衬里。
他曾是周瑜玥,以命为刃划破黑暗;如今是霍殊,连刀刃都需藏在佛珠下。这身份更迭如诡异轮回,只是这一次,他不得不先学会在黑暗中蛰伏。
路旁古柏枝桠在雾中扭曲,某一瞬他仿佛听见祠堂里沈清徽捻动佛珠的"咔哒"声,与腕上轻响重叠着敲在耳膜上。那声音说:你是我雕琢的器皿,盛着旧魂,需按我的意愿活。
可行囊底部的铁皮青蛙硌着脊背,锈斑透粗麻布袋印在皮肤上——这是属于病弱霍殊的遗物,如今成了他唯一能攥住的真实。他下意识挺直背脊,让那点微不足道的硬物感提醒自己:无论裹多少层伪装,内里仍是棱角分明的存在。
私卫的目光钉在背上,如芒在背。
三个月,九十天。要么带着功业归来,要么沦为无名孤魂。霍家门槛高如天堑,跨出去不易,想再跨回来需踏血骨阶梯。
晨光刺破雾霭时,他已行至霍家势力范围的边缘。一座石桥横跨冻河,桥头石碑刻着"殊途"二字。字迹被风雨侵蚀得模糊,却仍能辨出当年镌刻的力道。
佛珠突然在腕上收紧,刻痕硌得生疼。
他驻足回望,霍家老宅在渐散的雾中只剩轮廓,飞檐翘角如蛰伏的兽。那只铁皮青蛙从行囊滑落,掉在石碑旁积水的车辙里。
弯腰拾起的瞬间,他看见水中倒影:少年轮廓模糊,唯腕上佛珠与眼底冷光清晰。水滴从指尖坠落,搅碎倒影,也搅碎片刻恍惚。
"殊途..."他轻念碑上二字,将青蛙塞回行囊最深处。
佛珠第一百零八次叩响腕骨时,他踏上了石桥。桥面霜华被脚步碾碎,留下一串湿痕,很快被新落的薄雪覆盖。
深渊之上的丝线仍在颤动,而前方,雾散后的第一缕阳光正切开云层